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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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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北京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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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5 08: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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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去广州是1986年12月的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冬天去南方。北京已经很冷了,在路上我不得不一件件地脱衣服,到广州只剩衬衫了。
实际上那是段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永远无法将那次旅行在记忆中抹去。

我们是坐火车去的,心情忐忑不安,且极度的惶恐。我们跟熬鹰似的,两天后眼睛都蓝了。我一直抱着皮包不撒手,惟恐一不留神它就会长翅膀飞了。山林的手则时刻不离开腋下的刀把,在他眼里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每一位乘客脸上都挂贼像,只有狼骚儿他叔叔走近时,他脸上才多少有些笑模样。

那把美国军刀在山林腰里挂了五、六年了,从不离身,连睡觉的时候他都不愿意摘下来,这也是山林死时身上唯一的完整物件。我将这把利刃埋在山林的坟里,不久那片地被国家征用了,转移山林的骨灰盒时军刀竟不翼而飞了。据说利器多不吉利,名剑主人难有善终,操鱼肠剑成名的专诸被剁为肉泥,挥元戎剑策划十面埋伏的韩信被一群骚娘们乱棍打死。山林也得了把好刀,最终连全尸都没落下。

其实那把刀本来就是山林抢的,前任主人连刀都没拔出来就差点玩儿完。

军刀的故事发生在初一寒假。那时我还是个老实孩子,从没在外面打过架,大头正领导着他的武工队横行南城。

80年代初龙潭湖附近修了座旱冰场。不久旱冰场就成了最时髦的场所,常常人满为患,有时连冰鞋都租不到。我们也常去却经常为门票发愁。旱冰场是现代社会在我们面前开启的第一条缝隙,我们第一次领略了风驰电掣,第一次得知摔跟头也挺好玩儿的。由于来旱冰场的社会青年特别多,打架斗狠便是家常便饭了,老师和家长都下给兕命令,不能去旱冰场。也难怪大人们不放心,离旱冰场二里地,就能听见塑料轱辘与水泥地疯狂摩擦发出的“哗哗”声,那声音令人暴躁不安,心烦意乱,几乎每几天都有人被抬着出来。旱冰场自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是派出所的重点盯防单位,旱冰场太影响治安管理了,没几年就给拆了,连一片水泥台都没留下。

滑旱冰的消费并不高,三毛钱一场,可每礼拜我们只能去一次,因为大家都是穷光蛋。我们在旱冰场玩过几年,从没人在旱冰场欺负过我们,大头是那儿的场霸。那时大头一伙最喜欢几个人排成一串儿,肆无忌惮地在旱冰场里穿来穿去,他们的技术片儿汤得很,人串儿中的最后一个常常被甩出去。谁在附近谁倒霉,经常一摔就是一大片,好几年里他们一直这样,从没人敢把鞋脱下来砸他们,倒是他们动不动就抡鞋打人。他们另一个爱好是五六个人手拉手圈成大半个圆,满场转悠,往往一圈儿下来队伍里就多了个姑娘。头两年旱冰场还有些正经人来锻炼身体,后来连到旱冰场玩儿的女孩都叼着烟卷了。

龙潭湖南面有一片很密的松树林,面积相当大,一直到护城河。每到傍晚,灰黄色的阳光疏懒地拥着树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那片树林是我们的根据地,没事儿我们就在树林里观察姑娘,往往一蹲就是半天,有时连课都懒得上。让人难以想象的是,有一次我们这些地头蛇在树林里差点让人家洗喽。

那天风特大,天都刮黄了。我们在旱冰场折腾了两个钟头,累得两腿发软,嗓子眼里都是黄沙。该回家,我们几个稀稀拉拉地在树林里穿行着,相隔有好几十米。我和二头走在最前面,山林在二、三十米后跟着,树林里的风像吹哨一样,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这时树林里突然出现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们像地里钻出来似的,径直向我们走来。几个家伙边走边四下张望,来到近前,个子最高的当中站定,另外两个分立旁边,一个很自然三角形把我和二头圈在中间。

“挺自在的呀?”中间那个大大咧咧地说道,他穿着件的确良衬衫,里面的跨栏背心卷到胸口,碗大的肚脐眼儿像个黑窟窿。他应该比我们大几岁,嘴唇上新长出的一层黑绒毛特别茁壮。“有钱吗?弄点儿花。”

我和二头对望一眼,我的腿肚子立刻开始哆嗦起来,眼看就要站不住了。二头还算沉着,他使劲揪了揪自己的耳朵,上前一步道:“都是朋友,借点儿钱还不容易,可你们是哪条道儿上的?”

大个子呵呵笑了,他的右手仙鹤一样立了起来,指尖向下,点着二头的脑门:“呦呵,还碰上岔子啦。”说完,他两腿稍息,双手叉腰,故意把腰带上的一把军刀露了出来。

我一下就相中那把刀了,那道的模样极为霸道。刀把缠着黑胶布,刀座泛着蓝油油的光,那光芒诡异而透着股杀气,暗黄色的皮套已经磨光了,在皮套上就能看出深沟一样的血槽来。

“认识大头吗?”二头开始盘道。佩刀者摇摇头。二头冷笑:“知道大竿儿跟我什么关系吗?”我瞥眼向后望去,原来一直跟在后面的山林已经不见了。“废你妈什么话?小崽子也敢叫板?老老实实把钱掏出来,不掏,大爷楔死你!”大个子急了,他朝另外两个一挥手,三个人立时围上来,我甚至能听见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我说,我说。”二头突然抱着头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你们等着。”说着,二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们俩同时蹲下了。

这时一块半头砖“呼”地从斜侧里飞过来,“咚,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砖头正好打在大个子后脑海上,他先是一呆,然后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此时另一块砖头也飞了过来,平拍在另一个家伙脸上,他号叫着转身就跑。第三个家伙眼看势头不对,假装向我们踢了一脚,趁我们闪身躲避时一下子从我身边窜了过去。二头反应特快,他纵身飞起一脚,正好踹在逃跑者的后背上,那家伙连跑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出去十几米,嘴里还喊着:“你们等着,有种你们等着。”没喊几声他就没影了。这时山林举着两块砖头从旁边的树林里冲出来,照大个子的脸上又是一下。此时他身下已经红了一大片,黏糊糊的血液把杂草吓得僵硬了。

山林的刀就是从那家伙身上摘来的,刀背上带锯齿,跟蓝博的军刀一模一样。此后这把刀一直没离开他。山林将它视为至宝,不到危机时刻从不拔出来,可一拔出来就有人要倒霉了。


那回去广州,我们提心吊胆也是有道理的,特别是河南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身上就得缺点东西。我们的皮包里有十万块钱,是我和山林的所有积蓄,而且还在二头的存折里弄了两万块,那是他从钢嘣儿里攒出来的钱,是带着血的。
这已经是我们第六次去广州了,狼骚儿的叔叔他是这趟车的列车长,如果没他照应,我们的买卖是没法做的。这次我找到他,告诉他这趟活儿跑成了就劈给他五千块。这爷们儿惊讶得耳朵都豳上了,他特务似地上下端详我,手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了。“我咂摸这滋味儿不对,你小子不像是倒烟的,你们俩不是去盗卖军火吧?保定抢劫军械库的事不是你们干的吧?”

“抢军械库?那些人都是孙猴儿变的,我们就是俩小虾米,吃点滋泥就挺美。您放心,绝对是老买卖。”我赶紧把他的手拿开,胳膊上被掐出了印儿,像狗牙啃的。“您就把行李车给我们留出块地方来就成。”

狼骚儿的叔叔眨眨眼:“多大地方?”

“四、五十箱烟的地方就成,这点儿对您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车上那帮兄弟我们也不会亏待他们,有钱大家花。”我说。

“爷们儿,为这种事我要是让雷子(警察)抓住,值吗?”他的舌头顶住上嘴唇,大手指顶在下巴上一个劲摇晃。

“您怕什么?驴蛋儿那批货不就是从您车上过去的吗?那趟活儿一完,人家连北京饭店都住上了,比起来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咱们还有狼骚儿这层关系,我们能害您吗?再说骡子不吃夜草能长那么肥吗?”我不动声色地把一千块钱拍在桌子上,都是十元的票子,足有半寸厚。

狼骚儿的叔叔手指动了好几下,最终还是把钱揣起来了。“严打几次了,枪毙了多少?你们怎么还不知道消停会儿?告诉你们,我可听说最近广州倒烟的闹了一次大火并,都动枪了,死了好几个呢。你们小心自己的脑袋吧!”

我拍了他肩膀一下,满不在乎地说:“人家玩儿得多大呀?上百万的响儿能不拼命吗?我算老几?枪子儿给我们吃都浪费。您那就算给侄子一口饭吃吧,等这趟活儿完了,我们搞武装押运,自己雇卡车,谁拦着咱就一刀捅了他,绝不再麻烦你,现在咱不是还没到那份儿上吗?”

狼骚儿的叔叔狠狠拍了下大腿:“得,谁让我想当骡子呢。可咱有话在先,就这一次,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问。

狼骚儿叔叔狠狠啐了一口:“男孩儿女孩儿你们都别惦记着了,我下半辈子还想过日子呢!”

就这样我们又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唯一叫人烦心的是没有卧铺,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们年轻,忍两晚上跟没事一样。

十几年了,每次想起那回去广州,我身上都冒鸡皮疙瘩,似乎一切都是有预兆的,要不是我和山林天生贵命,两条小命没准就交代在广州了。后来山林说:“也不一定非交代在广州,你要是跟泰国那个人妖跑了,中国第一批爱滋病患者的名单里肯定有你。”听到这儿我一般都扑过去揍他两拳。

车过信阳时,我们终于喘了口气,总算快出河南了。这时月台外边有几个流鼻涕的小男孩玩弹球呢,有个小孩儿技艺高强,一会儿就把其他孩子的玻璃球没收了。另外几个孩子不服气,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继续玩儿,赢球的孩子不愿意便叫另几个孩子买他的球,最后几个孩子动手打了起来。我们趴在车窗上看了许久,列车开动了,山林才转过头来:“咱们小时候也这样吧?”

“一个德行,你丫一输球就急。”我呵呵笑了几声。

“歇会儿吧你,你多好?有一回你输了两个球,偷偷跑我们家去往水缸里攘了一把土,我爹一直说那事是我干的,还揍了我一顿呢。”山林怒视着我。

我大张着嘴,一时想不起来。“真有这事?”

“已经十来年了,你当然记不住自己干的坏事了。”山林无奈地看着窗外:“你说十几年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茫然地摇摇头,车窗外阳光灿烂,大片大片的田野起伏错落,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全是黄花,望去如一个巨大的蓓蕾。已经进湖北了,空气中弥漫着南方原野特有的水腥味儿。路边有很多池塘,水牛懒洋洋的像一堆臭粪。真难理解画家们如何把水牛想象得那么美,离得这么远我都能看见它们身上的泥嘎巴儿。

其实这美丽的风景对我毫无意义,正如未来、理想之类的东西,它们飘渺得如一个屁,放过就闻不见了。说真的我连明天的事都不敢想,明天是个什么东西?柳芳上回把刀递给我的时候想过以后的事吗?但愿她是忘了。沉吟好久我才说道:“十年后我们肯定还是傻逼,咱们就琢磨现在吧。你说,咱们这样一起混算是朋友吗?”

山林又摸摸腋下的刀把儿:“咱们是兄弟。”

我冷笑一声:“对,咱们是兄弟,不是朋友。”

“我们这种人跟本不能有朋友,要么骑在别人脑袋上,要么让人骑。”山林目光冷竣,脸阴沉得能掉下铁沙子来,他从小就是这副德行,大家暗地里都管他叫法西斯。“还记得大院里那些家伙吗?他们从不拿眼夹咱们,可我倒要看看将来谁混得更好!”

“人家大院里多牛,搞胡同里的姑娘一搞一个准,不知道二头再碰上大庆会是什么结果?”我又想起了卫宁,刚才他们在公共汽车上的样子让我揪心,二头能放过他们吗?

山林把一根火柴棍放在嘴里嚼着:“我要是二头,再见面就把他的脑袋剁下来,晒着。”

“咱们真是瞎掰,仨鼻子眼儿多出那口气。”我不屑地摇摇头。

“我们本来以为你能上大学,能给咱们哥儿几个争口气,前二年一直没找你,可你自己让重点学校开除了。????”山林瞪了我一眼。“卫宁多聪明!一直就是三好学生,她是二头妈的心肝宝贝,大庆算个什么东西?”

“可他要真成了二头的妹夫呢?”

“我要是二头,就把卫宁吊起来,打。”山林哼了一声。

我把皮包放在腿上,双手抱住后脑勺,看着行李架发呆。其实我一直特别后悔和他们混到一起,感觉上总有些格格不入,好象是鸭蛋装在鹅蛋筐里。有机会还要去上学,可想起那些老师我就恨得牙根疼。

火车开过武汉,车厢里钻进来个算命先生,这家伙面目清瘦,戴着顶土黄色的日本战斗帽,而且是个独眼龙,他上车后就瞪着那只黄澄澄的眼睛一个劲儿瞧我们。其实我一直怀疑在广州翻车,可能是那个算命先生闹的,瞎毒瘸狠,要是会算命就更不是好东西了。


“上来个傻逼。”山林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把皮包放在屁股下面坐着,那几年去广州的人特别多,火车上比北京的公共汽车都挤。乘务员想挣外快,连卧铺里也放人,普通车厢更是臭气熏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带着现金,一点都不敢马虎,这年头高人太多了。

“是个算命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山林问。

“丫脖子后面贴了个阴阳鱼。”

我们正说着,算命先生竟三拐两拐地走了过来。他穿了件黄马甲,零七八碎挂了一身,这家伙上下打量着我们,一只眼里黄光闪闪。

“我是不是印堂发亮啦?要走桃花运呢还是要发财呀?”我笑着问他。

算命先生使劲清了清嗓子:“你们有灾。”

“呦!看来您能消灾解难,大师啊!那您给小的破解破解,算好了有赏。”我笑着,手里拿了张一块钱的票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江湖上混久了,什么样的骗子都有。算命先生的把戏无非一哄一吓,哄舒服了掏钱,吓昏了更得掏钱了。

算命先生居然装模作样地闭上了眼,他扯着嗓子,唱歌似的说道:“罪孽呀罪孽,祸害之祸害。”

“去你妈的。”山林骂了起来:“赶紧给我滚到厕所里蹲会儿去,拿自己当神仙啦,神仙撒尿吗?”

算命先生看了山林一眼:“你的事我不愿意说,罪孽!真是罪孽!”

山林哈哈大笑起来,他手指着先生的鼻子对我说:“把他裤腰带解开,看看丫有罪孽没有。”

周围几个乘客已经笑出了声。算命先生竟有些怜悯地看了山林一眼。他又转向了我:“去年你就有场灾对不对?牢狱之灾。”

去年我因为闹事被抓了,出来后学校二话没说就将我开除了,可当时我想谁一年不会碰上点倒霉事。前年我还差点让人把腿打折了呢,算命瞎子蒙上一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行啦,您找别人去吧,神鬼躲着我们走。您再不走我们可真要脱您的裤子了。”

算命先生的一只眼翻了翻,他转身要走,却突然不服气似的的又说了一句:“小心你的手吧。”

“傻逼!小心你的嘴吧。”山林冲着算命先生的背影骂了一句。

我皱眉想了想:“他说的没准是对的,咱们的确是祸害。”

“是人都能看出来,咱们这德行的能他妈不是祸害吗?”山林狠狠瞪我一眼。

我没搭理他,山林是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甚至他自己。有时他会狠狠地瞪着脚丫子发上半天呆,那时我就担心他会一刀把自己的脚剁下来。

我们从学校出来了,不管是主动退学还是被开除的,社会似乎从来就没我们这一号儿,在任何人眼里我们都是狗屁不是的小逼崽儿。现在我们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钱,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追求的目标只能是钱。以前倒有不少人管我们叫痞子,现在痞子不吃香了,我和山林都在考虑今后的出路。有时我常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那群傻逼似的上学、结婚、找工作呢?想来想去才发现可能是那回地震把我们的脑子都震出了问题。


地震
狼骚儿的病是地震那年落下的,毛病见不得人且旷日持久,他家遍访名医,连收魂的都请了,就是治不好。他卖鱼后在河北打听出个偏方,生吃活鱼可以治这种毛病,据说他连吃了三条活鲤鱼,牙床子被鱼鳞刮破了好几处。结果老病治好了,却又得了活鱼恐惧症,见了活鱼脸上就起牛皮癣,一片一片的跟长了鱼鳞似的,不久他就改行和二头一起去卖菜了。

原来地震那天晚上狼骚儿憋着泡尿,他老爸感觉出屋子晃悠就把他夹在胳肢窝儿里跑了出来。可能是用力过猛了,跑到街南头的空场才发现自己被狼骚儿尿了一身,尿汤子顺着袖子直滴答。从此狼骚儿就落下个尿炕的毛病,他们家最常干的事就是晒褥子,头两年一天两条,后来晒一天一条,狼骚儿十五六岁了虽然不是天天晒,隔三叉五也得让褥子见见光。这事我可是亲眼所见的,上中学时我还在他的褥子上找到过阿拉斯加呢。狼骚儿以前的小名叫小狗子,也许是狼和狗的模样差不多,不知哪个缺德的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叫狼骚儿。俗话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大家都认为这是抬举狼骚儿了。逐渐这个名字就传开了,现在我都改不过嘴来。

其实地震那年我才九岁,头天跟二头玩儿得太累了,晚上就睡在二头家。后半夜我晕头日脑地被人从炕上抓了起来,睁开眼只看见门槛从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就是地面上的砖头一块块向后退。原来是二头的叔叔正把我夹在腋下拼命地跑呢,此时另一侧的二头正双手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我,那时我以为苏修那条大狗熊真打过来了。

街南头的空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好多人只穿了条大裤衩,不少年轻姑娘躲在空场角落里哆嗦,老爸找到我时竟一声不吭地给我裹了一条床单。大家都站着,默默注视着夜空,谁也懒得开口。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晚上的天空几乎是全黑的,空气中是股暴躁的焦土味儿,而大人们也从来没那么严肃过。清晨东方竟呈现出一片明亮的血红色,街上人影婆娑,恍惚如梦。

第二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暗淡,雨声如吼。解放军来了,大家躲在Regierung刚搭建好的塑料棚里,不时地有人出去打探消息。街头安上个大喇叭,播音员强做镇静地要求革命群众坚守工作岗位,可大人们跟约好了似的都没上班。我和二头不明白事态严重,继续睡自己的觉,我从没睡过那么大的床,几乎铺盖了大半个塑料棚。后来有人管那床叫社会主义大通铺,这是后话。狼骚儿不敢睡了,那阵子他一天要尿上七八回,几乎是一闭眼就要尿,塑料布积水,擦干净了也是骚气熏人。东街的王大妈一直在骂街,她说狼骚儿是有意破坏公物,社会主义大通铺岂容他如此糟蹋?然而骂了几回,狼骚儿却尿得更痛快了。

中午传来消息,二头家的后山墙倒了,砖墙刚好砸在炕上,房子毁了,连领袖画像都没能幸免。这时有的妇女已经泣不成声了,塑料棚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那个胡同里每年雨季都要倒几个小平房,漏雨倒灌更是家常便饭。但二头家的房倒偏偏赶上了地震,自然就多了层传奇色彩。后来二头的叔叔说如果不是他,我们的两条小命就交代了,似乎房子地震当时就倒了。虽然我和二头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愿意点透。二头的叔叔说这话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们想,在青海背了十年盐的人能记得那场地震就已经不错了。

我家那个胡同在南护城河外,听说是解放初期为安置穷人盖的,那时叫临时排子房,结果临时了三十多年也不见新房动工,排子房逐渐变成了鸽子窝。这种房型千篇一律,水泥板子房顶,全是隔断房,一盖就是一串儿。除了门牌号不同,各家都找不出什么区别,走错家门是常事。这一带路灯稀疏胡同还特别深,最长的地方有三、四百米,晚上进来的外人就像钻进迷宫似的。也许是怕胡同长,出事跑不出来吧,地震过了一个星期,Regierung的塑料棚拆了,可还是没人敢回去住。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了奇招,自己搭防震棚,于是全胡同的住户都开始忙活了。实际上那时全北京都在私搭防震棚,两三年后还可以看到些破棚子顽强地屹立着。后来人们说,那可能是北京历史上最大的私人建筑热了。

但私搭防震棚也生出不少事端,最大的后果是77年5、6月份出生的孩子特别多,人口专家至今无法解释京城那次突如其来的生育高峰是怎么回事。在我们胡同里防震棚的付作用当时就显现了,结果弄了个一死一伤一监,现在老人们想起来还唏嘘不已。

死的是阿力,跟我年纪差不多,他的死纯属事故。防震棚的确费了老百姓不少心思,很多家做了长期坚守的准备,拉灯通电,甚至连煤炉都搬进去了。棚子盖好后不久天就冷了,人们跟候鸟似的纷纷回迁,但老百姓怕老天爷反复无常,很多家都舍不得拆。于是防震棚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捉迷藏的天堂,后来不知哪个坏蛋想出了奇招儿,摸防震棚里安的电门,看谁的反映速度快。阿力在第六次摸电门时终于被粘住了,他的半截胳膊立刻成了黑木炭,人当场就没气了。可惜那天我没在场,后来只看到了他烧黑的胳膊,人已经被白布盖上了。阿力的死使我们第一次领略到了死亡的恐怖,刚才还一起跌打滚爬的玩伴儿怎么就没了,似乎世界上就不该有他。其实我一直怕死,特别是别人挥刀向头上砍的时候,那时我最盼望他的刀能中途拐弯。

二头的叔叔也是因为防震棚进去的,那次他差点把二子打死。

二头的叔叔有一米八几,都管他叫大竿儿,当时也就二十几岁。他因为不愿意下乡当知青,小学毕业后就说什么也不上学了,没事可干就成了痞子,周围总有十几个小兄弟跑前跑后,口袋里总不缺钱花。据说大竿儿为人仗义,冲锋在前,从来不打便宜手,到现在当时街面上的混爷提起他来还得伸出大拇指:“大竿儿,是站着撒尿的!”


大竿儿揍的那个家伙叫二子,比大竿儿小两岁,也是个痞子。但他和大竿儿不是一条道儿上的,平时谁都没把对方夹在眼里。
地震时二头的老爸正在南方出差,那时革命工作最重要,地震都不让回来,家里的事全指着大竿儿照应。刚开始私搭防震棚时,大竿儿就在胡同拐角处用砖头码了个圈儿,然后就叫上几个朋友到工地偷帆布去了。可回来时却发现他那个地方已经被人占了,二子正带着几个人搭棚子呢。当时我就在附近玩儿,所以大竿儿打人的事看了个满眼。

大竿走到二子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兄弟,怎么个茬儿,自个儿动手啦?别累着。”

二子转身见是他,马上掏出盒友谊烟来:“竿儿哥,先抽一根,这可是我托东城的大刚子从友谊商场里买出来的,那是我兄弟,尝尝,这烟倍儿香。”据说二子嘴里的大刚子是当时东城区有名的痞子,后来81年严打时给枪毙了。“听说家里的房子倒啦,什么时候翻盖叫兄弟一声。”二子笑着说道。

大竿儿没接他的烟,反而拍着他的棚子道:“够结实的,比我们家房还结实,再震一回都没事。”

“谁盼着老震呢,老地震还活不活了!”这时二子已经看见了大竿儿拉来的材料。“你也要盖?选好地方了吗?”

“不震了,一样有人不想叫我活呢,”大竿儿目光及其狠毒:“地儿早选好了,可让不懂事的玩意儿给占了,多大胆子?他敢骑我脖子上拉屎!你说他是哪国的种儿啊?”

这时二子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皮笑肉不笑地哈哈着:“谁敢不给竿儿哥面儿?简直青皮到家了。您支应一声,我带几个兄弟兜他一顿,实在不成一板儿砖叫他找不着北。不过您也真是,有个地方就先盖起来再说,瞧我占了地儿就盖,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大竿儿“砰”地踹了防震棚一脚,棚子呼扇几下,差点倒了。“我他妈一把火给你丫烧喽,儿媳妇怀孕,装什么孙子你跟我?”

“嘿、嘿、嘿!说什么哪?”二子仰头看着大竿儿,一脸的不忿。“嘴上挂夜壶了是怎么着?谁招你啦?”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兄弟:“我们胡同尽出这号儿的,整个一车子。”

大竿儿指着二子的鼻子骂道:“我是谁?我眼里不揉沙子,前几年武斗我在两拨人中间拣枪子儿。少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实把地儿腾出来,咱什么话都没有,要不……”大竿儿挑着下巴,嘴唇微微颤抖着。

“要不?要不怎么着哇?就你有嘴是怎么着?都是道儿上的,谁也别拿谁不当人。尊你一声叫个竿儿哥,那是给你脸,咱别给脸不接着。”这时二子身后几个帮忙盖棚子的朋友已经围过来了。

大竿儿哈哈一笑,他指着二子身后的几个家伙:“告诉你们几个小逼崽儿,别找不自在。今儿是我跟他的事,我们俩单挑。就算你们是数钢种盆的,找敲,咱也得挨着个儿地来。”说着,他突然轮圆了胳膊,“啪”的一声,二子被他一个大嘴巴抽了个趔趄。二子捂着腮帮子,眼睛立时就红了,他双臂挥舞,像疯狗一样疵牙咧嘴地“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这时我正站在不远处看热闹,那还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荒唐的场面。两个大男人扑在一起,立时像陀螺一样高速旋转起来,没转几圈儿,大竿儿就被二子一个拨脚别了出去。他仰面摔倒,后脑勺“咚”的磕在地上。二子纵身正要扑上来,只见大竿儿从地上抄起个东西奔他脑袋就迎了上来。我还没看清那东西是怎么砸上的,二子满脸是血地趴在地上蹬腿了。原来大竿儿拣了块半头砖,足足实实地拍在二子的脑门上。帮二子盖棚子的人一看势头不对,扭脸就跑。

大竿儿把砖头扔了,又狠狠在二子的屁股上跺了一脚:“我叫你连屎都拉不出来。”他转身想走,可不知怎么火气又上来了,于是指着二子的后脑勺发狠道:“你不是牛吗?起来呀你?我今天得非弄死你不可,我弄死这丫的。”说着他面目狰狞地满街寻觅自己刚扔掉的那块砖头。“今儿得弄死他,弄死丫的!”后面帮他拉材料的几个朋友赶紧过来,死劝活劝地把他劝走了,临走时大竿儿还狠狠啐了二子一口,此时的二子已经口吐白沫了。

大竿儿当天就跑了,半年后公安在河北邢台把他抓了回来。听说他是和当地一个暗门子鬼混时折的,公审大会时我也去看了。一辆大解放上足足站了十几个插着个牌子的犯人,那牌子的形状我很熟悉,电影里地主老财都喜欢背。大竿儿个儿太高,派出所特地找了个将近一米九的警察押着他。公审员念到他的名字时,警察拽了下他的脖领子,我看见大竿儿居然仰起头冲大家笑了笑。

当天二头在家哭了个死去活来。据说有恋父情结、恋姐情结,二头应该是恋叔情结了。

大竿儿被判了十年,就这样大伙都说他便宜了,要是赶上81年严打,大竿儿可是非死不可的。

二子福大命大,他从医院出来后省心多了,再没听说他欺负别人的事迹。其实大竿儿那一砖头不过把他打成了哑巴,现在还活得挺好,而且见人就笑,光吃不干活,据说体重已经快三百斤了。

北京爷们儿 (2)

北京市区也称四九城,以前管理京城治安的叫九门提督,早年间有个说法“富西城、贵东城,穷崇文、烂宣武”。西城富商多,东城王府多,那一带的胡同多半都带些贵气,院子也大多是前檐后脊、饿狮把门的,解放后迁到那一片的人也是有些身份的。至于宣武、崇文则是明朝后期建的外城,基本上是旧时贫民窟,除了八大胡同的红灯区是达官显贵经常光顾的场所外,没什么好去处。而居民大多是拉洋车的苦力、卖艺的把势匠、以及小商小贩,要是住在城墙外又不是当地的菜农的话基本上就属于盲流了。而大杂院也是崇文、宣武的特产,北城出现大杂院则是知青返后的事了。解放后市民的居住格局虽然有所改观,但南北城收入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一直存在,北城人一直把南城人看作半个乡巴佬。我们家就在南城,而且在护城河外,如此算来就属于四分之三个乡巴佬了。
南北城的差距是历史造成的,但我们小时候还有一群家伙同样耷拉着眼角看人,他们算不得正经北京人,却小母牛坐飞机,牛到天上去了。这些人是军队大院的子弟,动不动就挥着军帽吓唬人的家伙,一般都是成群结伙的,打起架来成编制的上。在我家附近就有这么个军队大院,大楼特气派,据说用料是修大会堂剩下的。那里住的孩子一般都穿四个兜的军便服,把我们住的排子房叫鸽子窝,很少和我们交往,打群架应该是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了。

我家住的排子房规模相当大,方圆有几百米,人口密度更是高得出奇,少说也有几千户人家。住在排子房里的大多是附近小工厂的工人、建筑公司的壮工,职业最好的是第一排住的几家小学老师。老师家平时不太和我们走动,只有收水电费的时候才打招呼,其他老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大家最瞧不起任人不理的张老师,他自己傲得像只猴,可儿子是傻子,大鼻涕总在腮帮子上挂着,忒儿搂起来跟抻面似的特别恶心,我们都管他叫豆子。

其实傻人也有傻人的妙处,豆子人虽傻,可做起事来却非常执着,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儿。有一次我上学时看见他蹲在家门口洗衣服,拽着衣裳领子玩命地搓。可放学回来人家还没洗完呢,最可笑的是那个衣领子已经搓出窟窿来了。小时候我们变着法地叫豆子为我们干活儿,什么洗袜子、跑腿儿、买东西、给二头家的狗望风(那阵子流行打狗队),这傻家伙兢兢业业,比劳模自觉多了。有一次玻璃球滚到臭水沟里去了,我们便找豆子来摸,他脱鞋就下去摸,结果一口气摸上来三个球,其实我们只丢了一个。

狼骚儿家就在前排,他爸爸是锅炉工,鼻子边总有一道黑印。每到冬天他爸爸就会用自行车往家里驮烟煤块儿,街坊们没煤了就会到他们家去搬。单位的烟煤没掺土,蓝火苗半尺高,烧的时间还特别长。为这事我的父辈们没少和煤厂工作的街坊们拌嘴,他们说掺土是国家规定,要不蜂窝煤做不出来。大人们可不管那一套,有几个聪明便放出风来,五分钱收购一大块烟煤,于是到煤场去偷煤成了胡同孩子们冬天的一项游戏。本来我和狼骚儿并不是很熟,但上学后我们在一个班,街里街坊的不久便混得很瓷了。狼骚儿除了尿炕外也没别的大毛病,这小子鬼点子挺多,放屁都带调儿。

二头家比较远,与我们那趟街足足隔了四五排房子。我爸爸说他们家根儿上可能跟水泊梁山有点儿关系,几乎每代人都会被判上一、两个。二头的父亲倒是个老实人,见了人不笑不说话,可他弟弟大竿儿却是我们这一带最出名的痞子。据说他的成名作是在沙子口和丰台铁路局宿舍的一伙子弟约架,大竿儿挨了三管儿叉还在浴血奋战,对头被他的声势吓晕,当时就认栽了。那回大竿儿身上缝了三十多针,人家根本不稀罕到医院去拆线,几天后自己拿着把剪子就把线头剪了。后来他夏天光着膀子在街上走,我们都以为这家伙养了条蜈蚣呢。二头是老二,家里还有一兄一妹,爹亲叔大,三个孩子的性格都随了大竿儿,没一个踏实的。他哥哥大头四岁时就拿煤球把同伴的脑袋打漏了,妹妹卫宁虽然长得文静,可说起话来像喝了镪水,二头本人就更别提了。.

二头家是这一带的刺头,警察想起他们家来头都疼,可他们和我家的关系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亲戚呢。其实这事多少有些无奈,压缩定量那几年我奶奶接济给他家十斤白面,从此他们便认准了我家是好人,逢年过节肯定提着点心匣子来做客。到了我们这一辈儿,都成了发小儿,关系就更不一般了。有一段时间,二头的爸爸老出差,二头就跟粘在我们家似的,吃喝不算,一高兴就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还有个儿时的玩伴也得提一下——山林。山林从小就特英俊,星眉朗目,齿白唇红,爱人肉长得满脸都是。据说在托儿所里哪个阿姨都喜欢他,特别是怀了孕的阿姨天天把山林抱在自己怀里,就盼着生个跟他一样的漂亮儿子。但他有一个地方不好看,嘴角边有一个小肉洞,又黑有深,笑起来时像个酒窝。但山林笑的时候很少,平常从远处看,这个小坑就跟脸上长了个痦子似的,特别是他生气的时候,那肉洞就出奇的凶狠。
山林的家境是我们几家里最惨的,据说他们家祖上是地主,解放时被镇压了。那时候四类分子的子女找工作比母鸡打鸣都难,山林的爸爸在60年代就蹬起了三轮,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小腿肚子梆梆硬,像挂了两个棕色的铁球,喝起酒来就跟喝白开水似的。那时私人蹬三轮属于投机倒把,他父亲天不亮就出去找活儿干,小偷似的东溜西窜,惟恐碰上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后来红卫兵横空出世,山林父亲再精也没这帮孩子精神头大,他们家常常揭不开锅,文革没两年山林他妈就死了,很多人都知道她是饿死的,却没人敢说。我们一直没弄清楚山林这家伙为什么那样傲,他从不拿正眼看人,嘴里最常说的是:“全是傻逼!”

山林和我最谈得来,前几年他在和别人飙车时被撞死了,后事都是我打点的。如果狼骚儿还算是活人的话,他是我们哥儿几个里最短命的。

我上的那所小学离家不远,走着也不到十分钟。很多人年纪大了都掩饰不住对母校的感情,可我毕业后就再没回去过,其原因还是我们这些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不招人带见,上五年级时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我们这几个人里最爱惹事的是二头,他从小就有暴力倾向,而且大多数情况不是因为自己。

有一次我在家写作业,二头不声不吭地溜了进来。他是家里的常客,谁也没拿他当回事,二头坐在我后面的床上,屁股跟开水烫了似的,老欠着身子往外看。我家的住房条件在当时算是不错的,三口人住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还外加一个小厨房,那天我老爸正在厨房里做饭。“你看什么?屁股上长蛆啦?”我实在看不得他魂不守舍的劲头,作业根本写不下去了。

“你妈今天回来吗?”二头问。

“不知道。”那时我妈在通县上班,经常不回来。

“我想住你们家。”二头又向外看了一眼。

“你家来客人啦?”

“我把一个小子打开瓢了。”二头生怕别人听见,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也情不自禁地看了眼窗外:“谁呀?”当时我们在学校里也打过架,但那大多是同学间半玩闹的事,头天打完,第二天又凑在一起了。就连我和二头都对捶过几回,鼻青脸肿地回了家,发誓不再和对方来往,可没三天又一块儿下河游泳了。但把别人打开瓢的事还是头一次碰上,我当时也有些慌了。

“就是东边楼上住的,比咱大一届,在初中部。他老在咱们教室门口晃悠,你应该认识?脑袋上有两个旋的。”二头惶恐不安地掰扯着自己的手。

我琢磨了半天也没印象。

“咳。”二头嗔怪地摇摇头:“反正是把他开了。”

“为什么?”

“丫仗着自己个子大,欺负狼骚儿,我就给了他一砖头。”二头拼命搓自己的手,一条条黑泥都小虫子似的给搓了下来,二头执着地搓着,似乎手搓干净刚才的事便与他无关了。“我没使劲,他脑袋也太不结实了,就一下!”他双手比画个圈儿:“砖头就这么一小点儿,他脑袋就漏了。你说丫不会找派出所吧?”

“听说现在打架就送工读学校,远着呢,一个礼拜才回一次家。”我惊慌地把窗帘拉上了。“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二头倒在床上,眼睛望着房顶发呆。“没准我哈巴(爸爸)正找我呢?”

“那小子死没死?”我问。

二头鼻子里哼哼了几声:“死不了,丫一边跑还一边骂我呢。”

“要不你去少林寺吧?”当时电影《少林寺》特流行,社会上传说犯了罪出家当和尚就可以免灾。

“少林寺在哪儿?”二头一直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总拿着根棍子在学校操场上耍咕。“可当和尚不能吃肉。”

“听说有带发修行的,还能娶媳妇呢。”

二头听到这儿,腾地坐了起来:“少林寺远不远?怎么走?”

我仰头想了想:“听说是嵩山,要不我去问问我爸。”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纷乱的吵闹声,我和二头立刻竖直了耳朵。

“就这儿吗?你要敢说瞎话我就找你们老师去!”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气哼哼地问。

我们突然听见了狼骚儿的声音:“就这儿,他保证在。”

女人突然闷声吼起来:“李二头,你给我出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家我都去过了。打了人有种别跑哇,整个一个三青子……”

这时在厨房做饭的父亲推门走进来:“你们俩惹事了吧?”

二头赶紧说:“没东子的事,是我把人打了。”


父亲无奈地看了二头一眼:“你小子是不是吃枪药长大的?这趟街就数你能折腾,三天两头地给你爸惹事,真要走你叔那条路哇?”
二头盯着自己的脚不说话。

中年女人在街口骂得更厉害了:“李二头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老老实实出来,还等我去揪你呀?今天你小子要是不出来,我骂你八辈儿祖宗……”

父亲拽住二头的脖领子:“走吧?真等人家来揪你呀?”

二头看看我:“别忘了给小欢子喂食。”小欢子是他养的一条板凳狗,好几次打狗队来都幸免于难,大人们都说这条狗上辈子肯定是大官。

父亲扑哧一声笑了:“走吧,你当不了烈士。”

二头像只被拔掉钳子的螃蟹,他躲在父亲后面,还时不时地看看我。不知怎么,我当时竟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手指上,指尖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了。我不由自主地抓住裤腿儿,使劲捻,手指都捻热了,好象不这样就得找个东西打几下。

我们走出胡同口,就见狼骚儿正被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薅着脖领子,女人后面有个獐头鼠目的孩子,脑袋上包了块白布,似乎刚哭过,脸上是一道儿一道儿的黑印儿。狼骚儿灰头土脸的,眼睛不住地向上翻。他嘴里哼哼唧唧地说:“我真不认识他们家是哪个门,这不是二头的家。”那女人突然扯着嗓子又喊起来:“李二头,你个小噶畚儿的,有种打人,没种出来,是你妈养的你就给我出来!”

“行啦,大姐,歇会儿,歇会儿。”父亲笑呵呵地走过去:“哪儿那么大火气,也不怕伤了身子。”

女人立时不说话了,她瞪圆眼睛,眼珠车轱辘似的打量起父亲来,也许是父亲还算长得气派,女人竟嗽了一下嗓子。后来她看见了我和二头,奇怪的是她一眼就盯上了二头,她指着二头道:“这就是李二头吧,瞧你那三角眼就不像个好东西。”她转过脸问父亲:“他跟您什么关系?”

“他是我侄子。怎么啦?两个孩子掐起来啦?”父亲拉过被打的孩子,掰着脑袋看了一阵儿:“还疼不疼?多大口子?”父亲顺手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回头瞪着二头道:“你这小兔崽子,手上就是没轻没重,你看看,还不向阿姨陪不是?”

二头跟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他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地面。

“瞧他一脸横肉的,长大了也不是个好东西。”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家孩子多老实,你凭什么欺负他?把我们孩子打成这样,你还有点儿人心没有?”她越说越激动,身子竟向二头靠了过去。

父亲赶紧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女人的去路:“不过是小孩儿打架,大人上手不就成护犊子了吗?”说着,他凶巴巴地对二头发起了狠:“怎么回事?你怎么动手打人哪?人家怎么招你啦?”

二头楞瞌瞌地一手指着狼骚儿,一手指着挨打的小子:“他欺负他。”

父亲故作郑重地问狼骚儿:“是吗?二头是不是说瞎话?”

狼骚儿回头瞪了挨打者一眼:“我在厕所里撒尿,他说我跟他犯照(挑衅的对视)来着,要打我……”

“胡说!”中年妇女横着蹦了起来,腰上的肉呼呼直颤,她夸张地抡着胳膊,漫天都是肥大的膀臂。女人大叫道:“照你们这么说我们家孩子成流氓了,我们挨了Dadao成活该啦……”

此时胡同口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两个起哄驾秧子竟说二头打得轻了。眼看中年女人就要躺下撒泼了,父亲赶紧上去劝住她:“大姐、大姐,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回手给了二头后脑勺一巴掌:“狼骚儿没动手,你拔什么横?就你能葛儿。”然后他从口袋掏出十块钱,塞给中年女人。“行了,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这是医药费。您放心,呆会儿我去找他爸爸,非好好揍这臭小子一顿不可!”


女人看见这张大团结,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您不知道,他爸爸是技术员,咱不能跟一般的家庭比,我们特重视孩子的教育。现在的学校里什么人都有……”
父亲赶紧笑着说:“是、是,您的孩子以后能当工程师。”

女人听了这话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她挤眉弄眼地说:“今儿是冲您,要不我非给他弄派出所去不可,胡同里的孩子就没好样的!”

此言一出,还没等父亲说话,看热闹的邻居先骂了起来。“嘿,你说什么哪?找死啊?”“胡同里全是大流氓,你晚上回家有本事别从这儿走。”“就她爷们儿,我认识,一身咸带鱼味儿,还技术员呢!”“弄个橛子把她那崽子的屁眼儿堵上!”“你们家不就住四楼上吗?砖头能砍上去……”后来几个年轻人居然嚷嚷着要把女人的舌头剌下来。

女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躲。父亲铁青着面孔对女人说:“二头的叔叔在青海背盐呢,他要是听见您这句话,非把您的宝贝儿子骟了不可。您的儿子比二头大一届都挨打了,以后他要是天天挨打我可管不了,您还想不想让他上学了?”

女人被吓得直喘粗气,她几乎是惊恐地抱住自己的儿子,此时她儿子脑袋上那块白布已经向外殷血了。


小学生活没给我们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如果不是那帮小学老师太过势利眼的话,也许我成不了痞子。但时世难料,成不了痞子当了流氓也说不定。
我们的小学离家很近,那是一座普通的三层楼,50年代盖的,据说那时的水泥质量好,水泥地板总是黑亮黑亮的,光线好的时候能当镜子用。以当时的标准看,学校的设施、环境还是不错的。只是小学的生源比较复杂,家长社会地位的悬殊巨大。物以类聚,兽以群分,学生们爱扎堆儿,学校里俨然存在着几个小帮派。我们当时岁数都小,闹不出什么大事,顶多是课间休息时相互撞几下,几年中倒也相安无事。

生源主要分成三大块儿,胡同排子房的、附近楼群的,还有一群学生是军队大院的。楼群孩子的生活条件相对好些,但他们终归是地方杂牌军,不在组织,平时也比较分散,对我们没什么威胁。后来楼群面积扩大到整片菜地,方路家搬来了,但十几年后我们才认识,两伙祸害总算是没有会师。

军队大院可不一样了,他们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这群孩子是我们的死对头。大院门口有哨兵站岗,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我二十岁之前就从没进去过。军队大院的孩子最牛,他们穿的军装都是四个兜的。老妈攒一个月钱为我买了个军挎包,他们硬说颜色不正是废品,我回家跟老妈吵了一架,老妈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去。这群孩子是天生的群居动物,走起路来总怕掉队,而且保证是一臂间隔。他们觉着自己高人一等,我们平时更是懒得跟他们来往。

我们四五年级时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姓刘,个子矮得不像样子,四肢如缩在身体里,伸不出来,狼骚儿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个刘。听说小个刘是军队大院里某个营级干部的老婆,这女人平时的样儿可大了,眼睛只看房顶,脖子上一道道的青筋总是立着的。

小个刘模样差劲倒也罢了,这女人会变脸,技艺高超。上课提问时对军队大院的孩子总是百般呵护,一道题她能掰开揉碎了讲上好几遍。可要是换了我们,保证是横眉冷对,一言不发,此时教室里的宁静简直让人觉得恐怖。

有回放学时她把山林留下了:“你的作业是怎么回事?谁给你写的?”说着小个刘将作业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颧骨上立刻红了。山林正要说话,此时一个男同学走过来:“刘老师我走啦。”小个刘整张脸都红了,她笑得面若桃花,呵呵直喘:“回家问许参谋好,路上慢着点。”

小个刘太招人恨,平时我们没少扎她的自行车胎。大家都盼着她能住几回院,可这女人的身体出奇的好,有一次下雪她摔了个半死,可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来上班了。不过那回开家长会,小个刘的人可丢大了,这事多亏了狼骚儿他爸。

那次的家长会是五年级是期中考试的总结,全班同学都站在后排罚站,家长坐在我们的位置上。其实也难怪小个刘生气,班里成绩表的后五位全是胡同里的孩子。小个刘越叨唠火气越大,最后她突然蹦出一句:“胡同里的孩子就是没好样的,升学率都让他们带下去了……”

这句话就像扔进茅坑的砖头,教室里嗡的一声就炸了。要知道屋里至少坐了一半胡同里来的家长,狼骚儿的父亲第一个跳了出来。他有三件看家本领——烧锅炉、喝酒、侃大山,不喝酒时是胡同里第一大贫蛋,邻居们都叫他哨爷。

“刘老师,您是姓刘吧?”他费劲地从学生桌里钻出来,一直走到讲台前。“您是姓刘吧?是不是刘邓陶的刘?”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个刘,讲台上像是一对相声演员在进行表演。

小个刘点点头,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您什么出身?”狼骚儿爸爸色咪咪地看着她,看得小个刘直扭屁股。

“我们家贫农。”小个刘说这话时底气很冲,那时成分论的遗毒还很重,动不动就会有人站出来说自己是贫农,应该如何如何。

“贫农出身怎么当老师了?”

“我考的师范。”

“那你们家以前住哪儿?”

小个刘张着嘴,她连眨了几下眼:“这位家长请您回到座位上去,我们在开家长会。”

“咱今天得把话说清楚,Volk群众的优秀子弟怎么让学校教成这个样子了?咱得挖挖思想上的根源,看看错到底在哪儿?对不对?”

下面立刻有几位家长大声应和着:“对!得刨刨根儿。”有个人小声嘟囔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坏老师能教出好学生?”

狼骚儿的爸爸一脸得意,他接着问。“贫农怎么住大院里去了?”

“我爱人是营级干部。“小个刘的脸色很难看。

“你爱人是军人,是Volk的儿子,那我们是谁?”狼骚儿爸爸看着下面的家长:“我们是谁呀?”

“我们是Volk。”胡同里的家长跟着起哄道,那时我们在后面的已经笑得不成样子了,二头更是挤眉弄眼、洋相百出。

狼骚儿爸爸手指着小个刘:“您看看,您看看,胡同里的Volk是最基本的群众,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我们的孩子怎么到了您的手里就成脓包了?我估计您父亲住的地儿还不如胡同呢?您说胡同里孩子没好样的,这么说您和你爹就更不是好人了,对不对?胡同里真没好样的?那东子怎么考了第三呢?他不是胡同里长大的?”他抬手指着我,那次我的确考了个第三。

小个刘一个劲咽唾沫,她的手指死命地抠住讲台。可事到如此她还是不甘心认错,眼珠拼命往窗外翻。


哨爷本来想说几句就算,可人家没给他台阶下,于是越说越恼:“您还不服气是不是?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我们把孩子交给学校是希望他们能学好,可现在的老师素质太低,Volk拿钱养活着你们,Volk拿钱养活着军队,可你们说什么胡同里的没好样的。这是什么阶级观?党是怎么教育你们的?胡同里没好样的你们吃谁喝谁哪?天上能掉下粮食还是能掉下来钢铁呀?我看你们这些老师首先得好好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干部掉过来念是不干,你们思想成问题了你们,校长呢?把你们校长叫来……”
那天小个刘是哭着跑出教室的,第二天,另一个老师来到教室,他成了我们新的班主任。新班主任的第一件事是率先走到狼骚儿的桌子前:“以后再开家长会,让你妈来就行了。”说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家长会虽然罢了小个刘的官,却并不能改变胡同学生在老师们眼中的地位,大院同学依然优越,依然是老师们的宠儿,三好学生一直是他们的专利。可能是看他们屁颠儿屁颠儿的样子生气,二头、山林背地里拿抢他们的军帽当成了乐子,可他们的军帽似乎抢不完,越抢越多。我则较着劲地学习,一心想在成绩上压过他们。

期末考试,学校规定考试成绩平均分在95以上的,可以作为年级学习标兵参加夏令营。听说那个夏令营是一个同学家长联系的,到北海舰队参观军舰,还能跟着军舰出海呢。期中考试时我平均考了93分,为了参加夏令营我便玩命学习,结果期末考了个平均96分,在年级里排第二名。可后来夏令营的名单里没有我,几乎全是大院里的孩子。我找到班主任讲理,他根本没用正眼看我:“你主要是副科分数高,语文、数学的平均分才94.5分。”

“可学校并没说主副科。”我当然不服气。

班主任本来想发火,可看到我愤怒的表情不得不把脸色缓和下来:“你是有进步,可还不到学习标兵的标准。成绩好只是一方面,上回教室的玻璃是不是你砸的?没事你们就在外面踢球,张老师的眼镜还是你们踢碎的呢,对不对?你呀就是没把心思用到正道上,参加夏令营不是目的,考试就是为了去夏令营?所以我说你的思想有问题。”

“不是评选学习标兵吗?又不是三好学生。”我知道自己不配当三好生,也从来没动过那个心思。

班主任把嗓门提了起来。“标兵是什么?那需要表率作用,你平时总捣蛋,同学们也不答应啊……”

后来年级里安慰性地让我当了班学习标兵,但夏令营还是没我的份儿。听到这个消息时,指尖又有了充血的感觉,我气得在操场上转了半天,嗓子眼跟塞了块木头似的,难受极了。那天我狠命地抠书桌上的木皮,整整抠了一上午,最后书桌面儿竟被我抠空了一块。前些年在广州我才第一次见到军舰,但小时候想起军舰就心潮澎湃的感觉早就没了。那时我只是木然地看着它缓缓离港,舰尾螺旋桨卷起的阵阵白浪居然让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转过年来,我们该考中学了,当时流行考重点,孩子要是上了重点中学就跟中了状元差不多,我们那片排子房还没有一个孩子上重点中学呢。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快报名时,他们叫我多问问老师。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找到班主任商量报名的事。那阵子找班主任当参谋的家长特别多,我排在一个当兵的后面,班主任和他谈了半个小时,轮到我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家长怎么没来?”他问。

“他们都上班了。”我挺老实。

“是不是报名的事?”

我点点头。

“你的成绩还可以,但考重点够戗。这样吧,你报个市重点,万一考上了更好,区重点就算了,没那个必要。”班主任突然看到一个胖子来到门口,他赶紧笑着迎过去:“许处长,您也来啦?”

我按老师的意思报了名,分数下来可傻了眼,我的分数离市重点只差0.5分,却比区重点高出了一大块。但我根本没报区重点,只得就近分配了。那天我到学校找老师告别,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班主任正说话:“我早就说过,胡同里的孩子没戏。张东怎么样?还是不行吧。”另一个老师嘻嘻哈哈地说道。“就他们家住的那片排子房,出的全是痞子,成绩好也是蒙的。”班主任说:“校长说张东是排子房的小秀才,我看不见得。这孩子看什么都不顺眼,没事就跟老师顶嘴,以后能好得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旋,眼前竟成了一片血红色,腿都软了。我迷迷糊糊地跑回家,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二头和山林来了,他们不用担心升学的事,反正是就近分配。漫长的暑假这哥俩都没兴趣再玩儿下去,老盼着开学。他们看到我的样子大为奇怪,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边说边诅咒,恨不得把班主任他们家人全剁碎了喂狗。

“全是傻逼!”山林恶狠狠地说。“咱们去把他们家玻璃砸喽。”二头摸摸脑袋:“听说他们家住北城呢。豆子他爸也是老师,要不咱打豆子一顿,出出火得了。”我腾地从床上跳下来:“走。”

我们跑到街上,找了半天才看见狼骚儿正拉着豆子,在胡同旮旯里敲三家呢。山林跑过去骂道:“跟他玩牌,你吃多了撑的?”


狼骚儿冲他摆摆手,然后煞有介事地把扑克往地上一摔:“你输了,喝!”我们互望一眼,狼骚儿扔在地上的扑克牌毫无章法,三四六就敢往出甩,那明明就是骗人嘛。豆子瞪着黄豆似的小眼睛,满脸迷茫地看着他:“我,我又输啦?”他的发音器官也不太正常,瓮声瓮气,跟往暖瓶里吹气似的。狼骚儿嚷嚷道:“可不是又输了,别耍赖啊,赶紧喝。”他指着地上的一个装满凉水的大水碗,那个碗比豆子的头都大。我们这才看出豆子坐得笔直,肚子比平时已经大了不少。豆子正色道:“谁耍赖?谁耍赖谁是孙子。”说着他郑重地端起水碗,脖子上那个小硬壳上下晃了几下,便抿着嘴喝起来。
二头过去拉他:“豆子,我们找你有事。”豆子一把甩开二头,恼火地说:“别,别闹,我还没喝完呢。”说着他捧起大碗咕咚咕咚喝起来。

狼骚儿冲我们使个鬼脸,此时豆子的肚子咕噜咕噜长起来,不一会儿一大碗凉水又灌下去了。豆子放下碗时竟撑得翻了个白眼,他张了下嘴,一大口凉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此时山林再也憋不住了,他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豆子看到我们笑也跟着傻笑。

突然二头抓住他的脖领子,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豆子一时被打呆了,他捂着脸,嘴唇哆嗦着,眉毛拧成了一条儿。

“说。”二头声色俱厉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我爸爸?”豆子茫然地看着我们,浑然忘却了刚才的恼怒。

山林使劲捅了我一把,我当时又感到十指充血,浑身哆嗦,那块堵在嗓子里的木块像子弹一样要往外喷,我低吼一声,接着飞起一脚踢在豆子肥肥壮壮的屁股上。豆子被踹了个趔趄,他前冲几步,一张嘴,凉水如瀑布般喷了出来,二头几乎被他喷了一身。等他喷完水,我拽住他的后背抡圆胳膊就是几巴掌,豆子被打得“嗷嗷”直叫。

山林在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说,老师是孙子,你爸爸也是孙子。说,不说打死你!”

豆子已经被我Dadao在自己喷出的那滩子水洼里,他翻了翻眼睛,然后高声叫起来:“老师是孙子,你爸爸也是孙子。”

狼骚儿笑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山林过去照他肚子就是几脚:“说,豆子的爸爸是孙子!”

豆子又喷出一口水,他声嘶力竭地喊:“豆子的爸爸是孙子,豆子的爸爸是孙子。”

我看着自己已经打红了的手,一股由衷的快感叫我浑身舒畅起来,一时连考学的事都忘了。

那个暑假豆子成了我们的出气筒,没事我们就会揍他一顿开开心。山林为此发明了个词,把这种例行公事般的游戏叫“抓HJ”,几乎每周胡同里都会响起几次抓HJ的吆喝声。弄不清豆子是真傻假傻,他开始时避难是往家跑,后来我们便事先堵死他回家的路。不久这家伙又开始往学校跑,有几次竟站在补课的教室外,当着老师的面儿气我们。不过豆子的确是个人物,他特要面子,挨了打从来不说。即使张老师问他,豆子侠士也坦言是自己摔的,我们也从没为豆子的事挨过家长的揍。

前两年听说豆子死了,当时我竟感到一阵难过,似乎我们童年生活的唯一纪念品也就此丢失了。


北京爷们儿 (3)

粘一屁股屎
我窝窝囊囊地上了中学,总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老师都是大灰狼,成绩不错的同学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中学也在我家附近,学生基本上都是附近几所小学连锅端上来的,二头、山林几个还和我一班,日子算过得挺自在。那时学生里流行着“一中土,二中洋,三中全是大流氓。”的说法。我们的学校是四中,我上学后就在顺口溜后面又加了一句:“四中都是大屎蛋。”毕业后这句话便随着我们的离去失传了。

不久我又成了学校里的第一名,老师爱惜人才,让我当班里的学习委员,可没当半个学期就被撤了。撤换的直接原因是我写了四个人的作业,更重要的还是我们这哥儿几个没一个省油的灯。每想起这事我就埋怨二头,这小子纯粹是个惹事精,要不是他到处惹事,我的干部还能多做几个月呢。

二头本来比我们大一岁,这家伙五年级时蹲了一班,初中是和我们一起上的。小时候二头是我们几个人里个子最高的,和其他孩子打架时,他都是冲锋在前,对方往往在他一顿乱划拉中先丢了士气。可近年来这家伙光长脑袋了,结果脑袋比一般人大了两圈儿,身高却驽足了劲也没长到一米六。最可笑的是二头的头发,又黑又硬,像不受地心引力约束似的,拧着劲往上长,远远望去他的脑袋整个就是个大得出奇的刺猬。我们常拿这事挖苦他,山林的话最损:“你叔叔一米八几,你哥哥也不矮,怎么你长得总跟小学生似的?简直就是个狮子头。”

“我就不爱长,我就不爱长,长那么高干嘛?”二头很不服气。“做衣裳费布,打仗还暴露目标,一枪就让人家撂了。”此时我便会接口道:“你这样的军队不要,不知道还以为日本鬼子又来了呢。”

别看二头个子小,走起路来却和他脸上的肉一样,横着。那时这种做派叫晃,谁在街上晃得厉害就离挨打不远了。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二头就惹了事。那天做课间操时,他和初三的领操员犯起了照。二头在队伍前列,据说他是看那家伙在头发上抹油不顺眼,我估计他是对人家一米八几的个子有意见。二头台下一个劲地吐舌头唾唾沫,二拇哥还冲人家搂了几下扳机。当时我们几个都在队尾,谁也不知道前面是怎么回事。做完操,我和山林、狼骚儿搭伴去厕所了。

据说课间操的结束铃刚响,身高马大的领操员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他揪住二头的领子骂道:“瞪着俩小逼眼儿,你瞅什么?再看我把你俩眼珠子扣出来。”

“领操的事都是女生干的,你一傻老爷们儿在上面瞎蹦什么?谁爱看你呀?”二头不拿正眼看他,一个劲儿瞧他的下三路。

“你这蘑菇精,你活够了啦?”说着领操员揪住二头的脖领子,想把他原地拎起来。

二头就势身子后仰,街着照领操员的劲照他裆部狠踢一脚,脚尖还死命向上挑着。领操员“嗷”的一声,他两条腿立刻夹在一起,人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蹦来蹦去。二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照领操员脑袋上就是一顿老拳,老远听着就跟敲墙似的。这时领操员的几个同学聚了上来,二头便与他们在操场上展开了血战。等我们赶到战场时,二头已经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了。

领操员走了,我看着趴在地上的二头,只见他眉目青紫,双眼紧闭,脑袋上坑凹不平,摸着就跟没长好的老倭瓜似的。当时我以为二头已经死了,说话都带了颤音:“二头,二头,你醒醒。”

二头突地跳了起来,这一来险些把我吓个半死。“六个人打我一个,你们知道吗?!六个人打我一个,他们丫还是初三的呢。”二头揉揉满是灰土的脸,那神情中竟有一丝骄傲。

山林左手拿着根棍子,不住地掂着,眼睛四下搜索:“现在咱们就去,把他们丫教室砸喽。”

“我看还是等放学吧,咱们在学校外猫着,出来一个打一个。”我当时对打架这种事还不太感兴趣,想起来不禁有点腿软。我琢磨着即使动粗也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在校外跑起来容易些。

二头怪笑一声:“现在就去,这口气出不来非把我憋死不可。”说着他开始满地找砖头。

狼骚儿抹搭抹搭眼皮,吸着气说道:“我听说他是初三的团支部S-J,他爸是师级的。”


山林围着他转了几圈儿:“你知道得可真清楚!打就打师长的儿子,我给丫揍成马弁你信不信?”
狼骚儿不理山林,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们本来就比咱们高两届,人又多,我看还是找大头吧。”

没想到狼骚儿这话起了作用,二头突然拍了下脑门,他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上:“对,我哥就在高二,他那帮兄弟天天去我们家喝酒。”二头哈哈笑着跑了。

大头是二头的哥哥,就在高二,从小我就认识他。狼骚儿提到大头时,我的心也跟着忽悠了一下,大头一出手这事就小不了。

大头是排子房当时最大的玩儿主,他彻底继承了大竿儿的衣钵,从小就有股啸聚山林的气概。大竿儿曾经偷过一台小车床,自己把自己培养车熟练的车工。这家伙没事就在家车管儿叉,一做就是几十把,卖管儿叉是他的副业,平时身上总挂着两把。大竿儿被判刑后,大头就成了排子房痞子的代表人物。

如果光看脸面大头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小眼儿巴差,同样的一脸横肉,同样的一副猪耳朵,但大头却足有一米八高。初中开学时我就在学校门口见过他,这家伙一身军绿,长发齐肩,一嘴黑绒毛煞是吓人。听说大头是高中的痞子头,老师都不敢招惹他,平时来上课算是给老师面子。

第二节课二头没来,下课时我就看见二头在操场上向我们招手,我和山林、狼骚儿跑过去,发现大头正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那小子刚进厕所。”二头说。

大头的形象的确不是好人,他斜着肩膀,双手揣兜,一条腿翘在半空当啷着。大头瞥着小眼睛道:“几个人?”

二头兴奋得直搓手:“就他一个人,咱们进去攒丫一顿。”

“还用得着你们?在门口好好瞧着,谁也不许上。”大头说着便摇摇晃晃地朝操场边的厕所走去。

我们一窝蜂挤到厕所门口,只见大头径直朝走到那个蹲着的家伙身边。

“呦,您也来了。”那小子正是领操员,他看见四周无人,赶紧拿出盒翡翠烟,讨好似的说:“您来一根尝尝。”

大头神色傲然地低头看看,一把将整盒烟都抢了过来。“原来是大庆,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头一脚踏在厕所的水泥台上,他弯着身子道:“听说最近你名儿越来越响了,绳子去崇文门抄人都叫上你啦?驴槽子改棺材,快成人啦你。”

“再怎么着都是您兄弟,有事我还得求您照着呢。”大庆可能是便秘了,他边说边痛苦地攥着拳头较劲。

“咧嘴干嘛?拉不出来?”大头似乎很关心他。

“上火了。”大庆干笑着,笑声里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那得给你去点火呀。你看看我这是什么?仔细瞧瞧。”大头张开五指,把手举到大庆眼前。

大庆一脸迷惑地注视着他的手:“这是,这是……?”

“再仔细看看。”大头的手越举越高,突然他狠命打了下去,手背正好砸在大庆眼眶上。大庆“嗷”地叫了一声,眼睛立刻睁不开了,他一屁股做在茅坑的水泥台上。大头却跟打铁似的,抡圆了胳膊,一下一下地往下砸。他边打嘴里边骂着:“我叫你知道知道,我叫你知道知道。”最后大庆的半个身子竟被凿进了茅坑,他屁股上粘满了黄屎,双手捂着脑袋,只剩哼哼的份儿了。

大头可能是打累了,他使劲甩了甩胳膊,喘着气问道:“我今天是叫你知道知道,知道吗?”

大庆捂着脸:“知道了。”

大头照他后脑又是一巴掌:“知道什么呀你?”

大庆哭丧着脸:“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谁他妈是你大哥?”大头本来想踹他一脚,可看到大庆满屁股屎,脚抬到一半又收回来了。

“我真错了,我真错了,赶明儿我给您赔礼。”此时大庆已经看见了门口的二头,明白了。

大头这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站在厕所门口,大拇指挑着里面说:“看见没有,下回他再叫板,你们就照这样给我揍,往死了打,出事我兜着。”

回到教室,狼骚儿笑得前仰后合,他向每一个路过的同学讲解刚才的事件。而我则整节课都没说话,大庆一屁股屎的情景叫人恶心,而他张口求饶的德行则让人想再揍他一顿。整节课我都是神不守舍的,有股沸腾的血液一直在周身游走,我的指尖再次感到了震颤。


下午放学时,我们在学校门口竟又碰上了大庆。他已经换了身衣裳,额头上起了个大包,眼眶和嘴唇肿成了一片丘陵。他站在那儿,左眼泪光闪闪,稍微活动一下脑袋,鹅黄色的眼屎便一层层地往睫毛上糊。二头和我们对望一眼,他率先走过去:“要不是你们六个打我一个,我是不会找我哥的,你要是不服,咱们胡同里单练。”说着他把书包扔给了我们。
大庆一把将他拉住:“兄弟,我可真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你是大头的弟弟呀。”他又拿出盒烟,一下塞到二头手里。“我是跟你赔不是来啦。”

山林在我身边“呸”了一口。

大庆装没听见,他接着跟二头说道:“兄弟,今天实在对不起了,你要是没解恨,再打哥哥一顿都行。”

二头无奈地砸砸嘴:“我就是看你领操不顺眼。”

大庆单指一挑,似乎下了多大决心:“你放心!明儿我就让他们干,走,我请你们喝汽水儿。”

“算了,算了。”二头推辞着,他有点儿脸红了。

“走吧,就喝瓶汽水儿,东边的商店新来北冰洋了,玻璃瓶的新包装,特少见。”大庆拉住他不撒手,他扭脸向我们说道:“小哥儿几个一块儿去吧,以后咱们都是好兄弟,大家有事就支应一声,没问题。”

二头被他拽着走,我们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山林瞧了狼骚儿一眼:“这就是师长的儿子?”

狼骚儿很认真地回答:“他爸爸是师级干部,不信你问去。听说人家住三居室的楼房呢,家里有的是钱。”

山林把窝了沿儿的军帽拉到眉骨上:“以后让丫给咱们进贡帽子。”

此后大庆成了我们的后勤部长,不是送烟就是请客,还能搞到国外的画报呢。有一回他真找来一顶呢子贝雷帽送给二头,二头端详了许久:“好象是《渡江侦察记》里国民党兵的帽子。”

“得了吧你,文化大革命前我爸爸带的帽子。”大庆特兴奋:“那时候他是中尉,两个豆呢。”

“什么两个豆?”二头不大明白。

“真不知道?”大庆惊讶得瞪圆了眼。

“知道还问你?”山林一把将帽子抢过来,斜扣在头上。他戴着帽子在我们面前转了几圈儿,那样子跟猫头鹰(电影《桥》里的一个人物)似的。

大庆扫兴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是院里长大的,那是军衔。”

“不就是一毛二吗?谁不知道似的。两毛三是上校,党卫军的才值钱呢。”我挖苦着他。

大庆使劲拍了下大腿:“我爷爷就是上校,可惜他死了。有机会你们见见我姐姐,听我爸说她跟我爷爷长得特像。”

“你姐姐喇不喇?”山林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和大庆一时都没搞清这句话的意思,大庆琢磨了半天也没说什么。


不久班主任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班干部的身份就给取消了。老师说我的成绩不理想,期中考试只考了第二。
“张东,知道你这回考试的成绩吗?”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

“挺好的。”我装傻。

“你就没想过还能考得更好吗?”其实班主任是个挺慈祥的半大老太太,她对我是又恨又喜欢。

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能好到哪儿去?”

“现在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拿什么都不当回事。”班主任痛惜地摇摇头。“前几次测验你都是第一名,这次你是第二名,成绩为什么下降?”

我低着头不说话,其实我心里挺窝囊的,班里的第一名是个叫精卫的小丫头,平时看不出什么来,却聪明透顶。我们私下在成绩上较劲,却谁都不愿意明说。“时也,运也,命也!”这句话跟从我嘴里溜出来似的。

“什么?什么?”老师没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问。

“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呗。”我眼睛望着窗外,脑子里全是空白。一只小家雀站在窗台上“嘣嘣嘣”地啄着玻璃,它似乎想飞进来,两条腿跟装了弹簧似的蹦来蹦去,它歪着小脑袋不住地向我看,神态特别可爱。

“要说聪明你是班里最聪明的,可你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看来我得找你家长谈一次。”班主任说起这话来异常严厉,最后竟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劲儿了。

“我,我怎么了?”我给气笑了,没听说过考第二名是请家长的理由。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不清楚?你跟他们不是一类人,老跟他们混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毁了。前一阵子你们还敢打高年级的学生,这样下去还了得?”班主任面目通红,嘴唇颤抖。她的手向指着外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小鸟已经给她吓跑了,窗外是淡淡青天,操场中上体育课的高年级学生正在踢足球。“他们?您说的是谁呀?”我壮着胆子问她。

“山林、二头他们,跟他们在一块儿你能学到什么?”老师无奈地摇头。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老老实实的说。

老师叹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从小就在一起,可这并不能成为不学好的理由。按你的成绩将来是要考大学的,他们呢?他们——”班主任歪着头想了想措辞。“他们将来的事就不说了,最近我收到了不少家长、同学反应的意见。”她指了指自己的抽屉。“他们在外面成帮结伙地打架,连高年级的同学都敢打,还到别的学校截女生。我担心这里面也有你的事。”

我使劲梗了下脖子,打架常有,截女生的事不清楚。“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班主任瞪了我一眼。

“有人就是爱扎针儿,没劲。”我小声嘀咕,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

“呵!你还挺不服气?什么叫扎针儿?那是向老师反应问题。”班主任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豁出去了,反正脸已经撕破了:“保证是大院里的孩子打的小报告,当官的毛病还遗传吗?”

班主任被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儿,她揍我的心都有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没地方搁:“你脑袋里尽是些什么东西?明天把你父亲请来,学习委员先让精卫代理。”我转身就走。“站住。”班主任大声喝着,她走到我身后:“我这是为了你好,将来你长大了就会感谢我了,现在的社会风气太乱。你是要考大学的,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成为有作为的人,看看你们家那片排子房,有出息的都是考大学考走的,总共才几个?可考走了人家就不回来,这是为什么你得好好想想。”

“有没有作为管什么用?”我转身问她。

“年纪轻轻怎么学会玩世不恭了?”班主任的调门又提了起来。

到初二时我们仗着大头的淫威和小哥儿几个的不懈努力,在初中部呼风唤雨了。那时学校里形成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同学见了我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主动点头,毕业后班主任听说这事后惊得差点背过气去。
第二学期,狼骚儿突然变得阔绰起来,隔三差五地请客吃饭,十块把块的从不皱眉。这小子还把我们的烟给承包了,那时年轻人常抽的烟是凤凰和友谊,叼着凤凰烟在街上溜达,就跟近几年揣着万宝路在女朋友面前显白似的。再后来他竟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块板儿砖(国内最早的录音机)。

有一次他特神秘地把我们集中在附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你要拉屎也得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吧?”二头看看水泥管子附近的一滩滩大便痛苦地说。我也特不满意:“有陪绑的,还有陪拉的哪?你恶心不恶心?”狼骚儿神秘地拍了下自己的书包。“给你们弄点新鲜的看。”

“你也有新鲜的?”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狗东西上回在这儿拣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还腆着脸的给我看呢。你呀!顶多弄两本手抄本,《少女的回忆》我早就看了,你要拿不出新鲜的可不行。”

“这回可是好东西,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弄来吗?”说着狼骚儿摆好板儿砖,从口袋里套出一盒磁带。“瞅瞅,邓丽君。”我们几互相看了一眼,磁带上的字是手写的,一看就知道是翻录的。二头疑惑地说道:“邓丽君唱的不都是黄歌吗?”山林腮帮子上的肉洞抖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黄不黄的,听听再说。”

磁带效果不好,刺刺拉拉的,我们只好挨个把板儿砖举在耳朵旁边听。那是邓丽君早期的几首歌,什么《夜来香》、《月亮代表我的心》,还有几首已经忘了。

邓丽君是那个时代的魔女,她用女人特有的雌性特征折服了所有男人,大老爷们儿和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大多是从她的声音里才清楚女人的真正含义。

当邓丽君柔美似水的声音第一次叩响我们心弦的时候,我竟觉得世界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于是紧张得满脸肿胀,手心全是汗。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顽强地从破磁带里钻出来,像无数根绣花针,不时地刺穿着我的脚心,我竟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那幽怨而略带凄凉的旋律,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那温柔的感觉叫人难以形容。那时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精卫。

其实刚上初二时,我和精卫的冷战就开始了,别人的早恋不过是小儿科的玩笑,可轮到我们时,我俩却把它演绎成了另一种惊心动魄。

自从我们分手后,就像盖房缺了根主梁,我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整个架起来。可笑的是我老人家屡建屡塌,屡塌屡建,就是不死心。

精卫和我是初中的同桌,后来第一次听到《同桌的你》时,眼泪差点流下来。当年她是个快乐的女孩,脸上总浮现着天然的笑容,皮肤黝黑而光滑似锦,两个浅浅的棕黑色酒窝嵌在油滑发亮的皮肤上,别提多动人了。精卫是天生的尤物,她总能成为人们视线的中心,那苗条的身材、欢快的步履,明媚得像阳光般的微笑,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荡漾。更让我气恼的是,一旦我们相遇就会生出许多不愉快来,甚至反目成仇。

大约是初一时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我们走队列,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我走着走着,一斜眼发现前排队列里,有两条黑油油的辫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它们随着队列的前进晃来晃去,马尾巴似的发梢活泼可爱,生机四射,又透着股倔强。我忽然对那两条长辫子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我强烈地预感到自己和这两条辫子有某种联系,而心在那一刻突然不知所在了。两条辫子似乎拴住了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我走错了步点,连踩了好几脚前面同学的鞋后跟。体育老师怒气冲冲地踹了我屁股一脚:“看什么哪你?”

从此我的视线就再没有如此清晰而专注地凝视过其他东西。

每节课我都有意无意地瞟她几眼,她的笑如草尖上欢快的晨风,她紫红的嘴唇异常鲜艳,这辈子也不用买口红了。有几次我正提着笔发呆时,竟看到女孩儿正在看着自己,天生的一双笑眼似乎向我挤了挤。

这就是精卫,一个曾让我梦绕魂牵过的名字,当时很多同学常拿这个名字开玩笑,狼骚儿则干脆叫她味精。可我却知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红嘴的小神鸟儿有着令人发指的坚强。

精卫很出色,一直是三好生和干部的当然人选。她不仅成绩好而且还特招人待见,几乎每天都有关于她的“美谈”被老师、同学四处传扬着。我的爱人肉估计是长在脚后跟上了,成绩虽然不错,却一直不稳定,偶尔还和山林他们闹出些新闻来!老师们想起我来就烦。他们将我安排在精卫身边,多少也有点以善抑恶的味道。精卫和同学们的关系都挺好,却偏偏经常和我常吵嘴。年代久远了,现在也记不起因为什么吵,反正好玩儿得很。


“起立!”
有次数学数学老师进屋,大家像平时一样离楞歪邪地扭在当地,数学老师为人随和,学生们自然登鼻子上脸,狼骚儿还趁机伸了个懒腰。

“行了。”面对这场面,老师早就麻木了,可他还是是想说几句:“自行车轱辘不圆得拿隆,你们都欠拿拿隆。坐下,坐下。”

“轰!”的一声,教室里像涌进一群苍蝇,老师话音未落就坐下了四五个,似乎再站片刻就会有人横尸当场了。我习惯性地一伸腿便狠狠坐下去,屁股刚撅到一半就知道大祸临头了。可我的腿已经撑不住了,于是屁股如断了线的风筝,撞在楼板上。太狠了,我觉得嗓子眼里冒了股青烟,眼珠子蹲得上下直跳。

连数学老师也跟着笑起来,教室里跑进来只黑猩猩,顿时炸开了窝。有几个同学做着鬼脸跑过来,嬉皮笑脸地查看我摔坏没有,有人甚至拉住我的脚使劲往上抬,似乎我已经半死了。我单手撑地一扭腰就跳了起来,像足球裁判似的,弓着身子四下张望。开始我以为是二头的恶作剧,可这家伙早笑得不能自制了。教室里只有精卫没乐,她手举课本幸灾乐祸地瞟了我几眼,意洋洋地翻了翻白眼。我立刻想起,前几天曾将精卫的辫子系在椅子上。那次精卫给气哭了,这回轮到自己,也只好认栽。我们就这样相互捉弄,无论闹得多厉害,也从没急过眼。

那年去颐和园春游,我们被同学们起着哄地拥到同一条船上。

春光明媚,天空象刚刚用筛子过滤过,清澈如兰。湖水碧绿、几朵白云压在低低的小山丘上,满山都是亭台楼榭。那时的颐和园比较简洁,厅堂的大漆墙面还有不少破损,看起来颇是古朴。

“从没有听说过你会划船。”精卫极不信任地把桨递给我。

“划船有什么难的?是人就会。”

后来我再不敢动过船桨了,好在船桨已经没什么大用场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每桨下去都会溅起那么大水花,变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管用,船还没到湖心大家就淋成了落汤鸡。

“卿卿我命,悠悠君手!”精卫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弯着腰过来抢我的船桨。“你真行!让小女子划几下好吗?”

“反正我老不会游泳,你们掉下去与我无关。”我嘴里不服,可还是老老实实地让开了。我忽然觉得意犹未尽:“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撤我的椅子?”

“你别美,我会游泳。”精卫歪着眼看我。

“对!把他推下去。”另外几个同学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拽我,我赶紧趴在船舱里求饶。咳!现在我已经三十多了,还是个旱鸭子。说来可笑,我这样的笨蛋居然在轮船上干了两年多,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此后精卫再没撤过我的椅子,但每个礼拜都有新的故事,捉弄和提防捉弄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实在想不出新花样,大家便相约出去,看电影、滑旱冰,逛公园。每到周末,我们都像要丢了魂似的在课堂上默默对视,一天的分别似乎相隔万世。

暑假前夕我偷偷写了张字条,塞到她文具盒里,大意是约她去天坛,单独的。我明明看到她发现了字条,可精卫没有任何表示,她一直在低头玩儿铅笔。而我则像长了虱子的公猴,抓耳挠腮,浑身刺痒。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闭上眼就是精卫怒目横眉的训斥,后半夜还没睡着。

第二天我决定碰碰运气,在约定时间赶到公园门口。很远我就看见精卫了,她正躲大门阴影里看书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上前拉住她就往天坛里跑。在公园转了很久,我居然没说出一句整话来。一直走进那片核桃林,我才意识到该说点儿什么:“我给你摘个核桃吧!”此时我终于找到交流对象,一口气连摘了四五个核桃。“小心!”精卫本想拉住我,可我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动作出奇的快。“看看。”我一手攥着两个核桃,傻乎乎地跑回来。

“你跳得真高!怎么运动会的时候你不上?”

我咽了两口唾沫,赶紧转移话题道:“我问你,为什么这儿的核桃是绿的?见过绿核桃吗?”

精卫仰头想了好久,最后不得不说:“我不知道。”

“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纵着鼻子,嘿嘿笑几声:“告诉你吧,这核桃没熟。傻蛋!”我扶着树干,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精卫没搭理我,她气恼地向前走去,脖梗子都气红了。我赶紧收拢笑容,哈巴狗似的在后面跟着。

天坛的树林是北京市内最大的林区,树木以松柏为主,长绿如翠,林子是又密又深,几搂粗的大树到处都是。那年北京的夏天出奇的干旱,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地上到处是旱死的枯草,密密麻麻的松枝上挂满尘土,树林呈现一片雾状的青色。每走一步,尘埃都会“朴朴”地冒起来,即使在林间小坐,也会感到呛鼻子的土味儿。鸟鸣阵阵,一群群大鸟在天空盘旋;凉风渺渺,它轻柔地于林间穿行,像任性而柔弱的头发在额上舞蹈。

我们走累了,便背对着背默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以前我总盼着能单独和她出来玩儿,可凑在一起又实在想不起该说什么。我轻轻地把腰向后移了移,精卫没动,我们的后背靠在了一处。虽然隔着衣服,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咚咚”的心跳。那时我激动得有些坐不住了,手心冒汗,身体膨胀,紧紧的内裤里居然有点儿阴湿的感觉。


在林子里几乎看不到天空,我仰头盯着树叶间溜过来的阳光,那一点点地跤跃着的光茫是纯白色的,稍稍闭目,眼前立刻出现一大片紫红色,它由浅到深,慢慢的也变成了花的。渐渐我的神志有些恍惚了。不久,隐隐感到有点什么东西在动。不,那绝不在身上,好象是身下那块石头在动,那似有似无的感觉像来自大地深处的暗示。后来我认定,可能是同步的心跳产生的共鸣。
二头他们没少拿我和精卫的事开玩笑,二头甚至说我是专门拉三好生下水的流氓。可凭心而论,在和精卫的几年交往中,我连她的手都没敢拉过一下。

刚上初二我就觉得精卫一直闷闷不乐,问了几次她都懒得开口。后来我又几次约她出去玩儿,精卫都没答应,如此一来我的情绪也逐渐低落了。不久狼骚儿偷偷找到了我,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嘿,你知道吗?精卫不是什么好鸟。”

“你是好鸟?”看着他表情丰富的脸,真想揍这小子一顿。有时狼骚儿的德行实在叫人恶心,可这家伙偏偏什么都清楚,可能他的耳朵的构造有常人吧?

“我本来就不是好鸟。可我看透了,尖子生脑子里更复杂。咱班就你们俩学习好,怎么样?一对儿坏种。”狼骚儿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脑袋嗡了一声,是不是我们在天坛的事被人知道了。可转念一想,知道又怎么了?我们又没干什么。“你丫就恨天下不乱,人家惹你啦?”

“人家哪稀罕惹我呀?早让外边拍婆子的给拍走了。”

“什么?什么叫拍婆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真傻逼,就是磕妞呗。”狼骚儿很不耐烦。

“你才傻逼呢,你小子就知道尿炕。”我光顾了回骂狼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完话我的头“轰”地又响了一下,四肢瘫软,身上竟没着没落的,连说话都没力气了。“谁?”

狼骚儿干笑了两声:“真急啦?我也不认识,听说是左安门内的。”

我知道精卫的家也在那一带,狼骚儿这么一说我倒不怎么信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精卫也不是那种人,你的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上回你还说有人要抄二头呢,我们等了三天也没见到人影。”

“行,行,你嘴里能吐出象牙来。”狼骚儿朝地上呸了两口。“这次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谁脑门子上也没写字,你知道她是哪种人?聪明的女人最危险。”虽然狼骚儿说的是气话,可我倒认为这句话是他一辈子里最精辟的名言了。“不信,放学在咱们楼的后窗户看看,大高个,每礼拜都来,保证能碰上。”

我没再说话,一股极度的自卑浓雾一样在我身体里弥漫着,四肢百骸里全是暴怒的快要燃烧的气体。那天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发恨,甚至把自己手指剁下来的心都有。放学时,书桌的桌面已经被我用铅笔刀挖了个窟窿,手指都磨黑了。我按狼骚儿的指点,偷偷趴在教学楼的后窗户上往下看。

西沉的太阳如一只巨大的蛋黄,明亮而乏力,那昏黄的光芒给街道罩上了一层黄纱。西落的太阳是调皮的,它一跳一跳地从云间慢慢划下来;划下来,一直落进挂满灰尘的大楼丛中。其后,仍不断有一道道笔直而逐渐放大的金色光柱从视线之下,射上来,为云朵镶上灿烂的镜框,射上来,为天空标明无数个走向。街道于阴影中伸向八方,而天空却辉煌得近乎杂乱。这时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出来了,他们在校门聚聚散散、唧唧喳喳,活像一群河里的鸭子,成群结对又毫无规则地游着。

突然我看见精卫走出来,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在路边走。这时学校大门对面的胡同里,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外校学生冲了出来,有一个高个子一涮把将车停在精卫身边。精卫停下来,跟他说了几句,然后继续走。骑车的孩子推着车在她身边像个催巴儿似的跟着,他穿着军衣,肥大的裤腿儿像个面口袋,远处看,整个人活脱脱就是条大黄瓜。我的心一个劲儿下沉,眼里像进了沙子,干涩得厉害。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看的,咱们哥们儿什么关系?”狼骚儿突然出现在身后,他叹着气拍拍我的后背。

“丫是谁?”我不动声色地问。

“麻疯,和大庆特熟,听说在右安门那一片儿特煽。”狼骚儿咂着嘴,“孳孳”声活象鸟叫:“听说他爸是外贸局的副局长。”

“跟大庆好的都是吃屎的货。”我狠狠地说。

狼骚儿塞给我一盒烟:“那可不一定,三月份麻疯在花市把小六儿他们平了,听说他带着人一直追到东侧路,最后把小六儿扔护城河里了。够意思吧?人就得在外面扬名立腕儿,光在学校里混有什么出息?……”

我点点头,步履沉重地回家了。

第二天我见到精卫时是早自习,她向我要昨天的数学作业,我粗暴地挥挥手:“忘了,忘了。”精卫不满道。“你就是数学成绩拖后腿,还不写作业?”
我不理她,低头抠自己的指甲,把一个指甲里的泥倒到另一个指甲里,然后对准前面同学的脑袋“啪”的一下弹出去。

“真恶心,以前你不这么讨厌,怎么这样?不写作业还……”精卫尽量把脸扭到另一个方向。我冷笑着,声音低沉而阴冷:“我不写作业你应该高兴呀,本人的数学成绩要是再好一点儿还有你什么事?三好生应该是各方面都出色才行,我这是给你三好生的资格做贡献呢。”

“你什么意思呀你?”精卫腾地转过来,脸上全是惊异。

“你不就是学习委员吗?屁大的官!还挺当真?到老师那儿告我去,要不找个男的揍我一顿。”我两条腿伸得老远,身子几乎躺在了椅子上。可不知怎么我的眼睛一直不敢正视她,心简直跳成了一个响儿。

“你怎么这样?”精卫吃惊地望着我。

我呵呵冷笑:“我这样怎么了?不顺眼也没让你买票。”

精卫气哼哼地走了,从此我们再没说过话。

早自习下课时,我把二头、山林叫到了操场篮球架子下面,这地方背人,平时我们常来抽烟。“听说右安门的麻疯最近特玩儿。”我一边儿杠悠篮球架子,一边儿试探着问二头。

山林突然“呸”了一声:“两个月前,他还在饭桌上给我敬过酒呢。他爸是个干部,家里有俩骚钱儿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实际上当时我很少参与他们的活动,二头他们一般也不叫我。

“我们跟大头一块儿去花市,就是想给小六儿填填堵。麻疯也跟着去了,不知道他跟谁熟。”山林说。

我嘿嘿笑了几声:“我怎么听说小六儿是麻疯平的?”

“胡说!”二头狠狠啐了一口,结果痰没吐干净,一条细线挂在嘴角上直逛荡。他急忙用手去擦,最后那点儿玩意儿都抹到了篮球架子上:“是我哥的事,好象是——好象是他先动的手吧?”他看着山林,有些拿不准。

山林点点头。

“这么回事!真以为这小子挺煽的呢。我最近手突然痒痒,要不咱弄这兔崽子点儿钱花。”我尽量说得轻松些,可话到最后声音还是有颤抖。

二头使劲拍了下大腿:“上个月叫你跟我们去一中开开眼你不去,那是什么阵势,有上百口子。今儿怎么想开了?”说着他站起来:“走吧,麻利儿的。”

“放学吧。”我已经后悔了。

山林腮帮子上的小坑儿突然鼓了出来,他低声说道:“你还是别去了,咱们几个里就你成绩好……”

“放学肯定去,谁不去谁是孙子。”我白了山林一眼,转身便走。

我就跟中了魔似的,整天都心不在焉。历史课上老师问谁解放的南美洲,别人都不知道,问到我时我竟恶狠狠地说:“谁解放的揍谁。”历史老师抬手飞过来一只粉笔头,我眼睁睁的竟没躲开。

下午放学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右安门,山林说麻疯家就在附近一个小院里,可我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我不禁烦起来:“你们不是说麻疯特有名吗?怎么问谁都不知道,我可不想打一个窝囊废。”二头哈哈笑起来:“对了,你尽问老头儿老太太,人家能认识他吗?”他伸手拦住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骑车学生:“麻疯住哪儿?”

学生歪着眼瞅我们:“胡同里第三个门,你们是哪儿的?”

山林揪住他的车把。脸几乎贴到了人家鼻子上:“少问,你管得着吗?再说把你牙撬下来。”

学生点点头:“得,得,你们横,你们横。”

山林气哼哼地放开他,这家伙一溜烟儿地跑了,跑出很远还不住地回头看。我们几个来到麻疯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两个年轻人从院里走出来。山林走上去,指着一个家伙的鼻子道:“麻疯,听说你最近煽大发了。你小子还认识我吗?”

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在学校门口截精卫的那个兔崽子,原来离近了看也那么回事。此时麻疯站在台阶上,他弯腰看着山林,犹豫不定,满脸疑惑。“你是,你是谁呀?”

山林怒气冲冲,脸上的黑坑越来越深:“瞧你那操性,一个月不见就把朋友忘了,不是欠揍吗?我们几个瓢了,借点儿钱花。”

麻疯脸上立刻闪现出一股惊慌,他本来想笑笑,可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脖子立刻硬了起来。二头一看势头不对,突然原地跳起来,用手背照着麻疯的脸就抽了下去,嘴里还高叫着:“打就打这窝里横的,叫你丫扎毛儿!”

麻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捂住脸倒退了几步,身子靠在影壁墙上。山林冲过去,在他腿弯儿里狠狠踹了一脚,麻疯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我和二头像踢木桩子一样,没头没脸地照他身上踹去。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安静,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踢人的“嗵嗵”声和嘴里发出的闷哼。我们的动作太快,麻疯除了抱着胸口,眼睁睁地看我们踢他外,竟半天也没想起来叫一声。这时我瞥眼看见和麻疯一起出来的家伙像兔子一样,沿着墙边跑了。


我们猛踹一顿,山林的片儿鞋都踹开口了。突然二头支着耳朵听了听:“快,赶紧撤。”他转身就跑,我和山林跟着跑出来。此时只见不远处的胡同里,几十个当地痞子抄着砖头、木棍,号叫着冲过来。我们看到这架势立刻就准备跑,山林、二头直奔自己的自行车,山林边向车上窜边喊:“颠儿(跑),快着!”
我知道事情不妙,脚下生风拼命向山林后车座上窜,可身子还没离地腰竟被人紧紧抱住了。原来被打得半死的麻疯已经缓了过来,他一把抱住我的腰,脑袋死死顶在我腋下,嘴里高叫着:“快点儿,别让他们跑了!”

我拼命挣了几下,麻疯这家伙抱得很紧,两只手跟上了锁似的,山林他们已经紧张得大叫了。此时我突然发现地上有块砖头,离手也就一米多远。我像疯子似的大叫一声,拼足力气一弯腰将砖头拣起来,然后照着麻疯顶住我的脑袋就敲了下去。“咚咚咚”几下,我的胳膊上立刻湿了一块,麻疯也像块抹布一样翻着白眼儿瘫下去。我抬腿正要上车,突然看见麻疯家隔壁的门开了一条缝,精卫露了半张脸正吃惊地看着我们,她满脸惊恐,嘴角上竟挂着一颗泪珠,我脑袋“轰”的一声,人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呆了。

此时山林破口大骂道:“你丫找死呐?你丫找死呐?”我马上反映过来,立刻向山林车后座蹿去。我刚离开,一块半头砖就飞了过来,差点砸到我脚跟上。麻疯冲上的同伙离我们已经很近了,山林、二头的自行车像疯了似的,我只觉得两个耳朵贴在了头皮上,后面的砖头雨点似的追着我们。

我们跑出了很远,才听不到后面的叫骂声了。二头把车停下,手扶着电线杆子喘气。我也下了车,胳膊下殷红一片,我赶紧把军绿外衣脱下来,卷成个筒,夹在后座上。“这是哪儿啊?”我茫然四顾,跑得太匆忙,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哎呦!”二头惊讶得四下瞧瞧:“咱们这一猛子都扎过长安街啦?”

山林哈哈笑了两声,他刚要说什么,却跟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似的突然怔住了,只见他大张着嘴,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和二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吓呆了。远处大马路上嘈杂得像开了锅,上千辆自行车组成的车队占满了整个马路,车队浩浩荡荡地向我们驶来,路过的汽车不得不停进小胡同。自行车队群情激昂,人们大呼小叫着,有的人还举着棍子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挥舞。

“这回咱们跑不了了。”二头喃喃地说。

夕阳灿烂,大地被铺成一片耀眼的明黄色,柏油路上几个呆立的影子像剪纸一样滑稽。我突然产生一股荒诞的感觉,难道世界和我们一样都疯了?此时车队离我们近了些,原来那些挥舞的棍子都是报纸筒,人们高叫着却不是骂人。“古广明,牛逼!沈祥福,好样的!”“球王,荣志行!”

“咳!”二头长出口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还以为咱们死定了呢,原来是帮疯子球迷。”

此时游行队伍来到我们近前,车流如潮水般汹涌。有人对我们叫着:“小哥儿几个,别愣着啦,走哇!”

“去哪儿?”山林问。

“天安门,大家伙天安门聚齐儿。”球迷叫着。

二头摸摸脑袋:“有什么事?”

几个球迷异口同声地骂道:“你真傻假傻?3:0,揍科威特一个3:0。荣志行就是牛逼!”“我操,咱揍冠军一个3:0!”

山林向我们一挥手:“走,天安门聚齐儿!”

[ 本帖最后由 hong918 于 2006-11-15 08: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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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5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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