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6-12-4 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六十部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嫪毐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只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肉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作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象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由此言之,李敖批评金庸伪善,也自有其道理。(注:李敖说金庸:“大体上,佛法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所谓‘舍离一切,而无染着’,所谓‘随求经施,无所吝惜’。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据说金庸先生不能答。)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将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中国有句俗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波德莱尔的《信天翁》一诗,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云霄里的王者,诗人也跟你相同,
你出没于暴风雨中,嘲笑弓手;
一被放逐到地上,陷于嘲骂声中,
巨人似的翅膀反倒妨碍行走。
但是,且慢,鹰虽然有时飞得比麻雀还低,但麻雀永远也不可能飞到鹰那般高。既然倒霉的结局已经注定,真正伟大的人,将以优美昂然的姿态,作为人世的最后留影。勒米埃尔有诗为证:飞鸟在地上行走也让人感觉有翅翼在身。
如果赵姬还死心塌地地爱着嫪毐的话,看到嫪毐现在的样子,也许会娇媚媚地说一句:连坐牢都坐得那么帅。但当李斯见到嫪毐时,却吓了一大跳。嫪毐的姿态既不优美,也不昂然。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象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