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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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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草草画画

[中长篇小说] zt 宛若归去, 若是将这世上的事情看得太过认真,又有几个人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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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20

  我当然有事要办,我要去问个清楚,同如意一样,在嫣然面前,我也是个傻子,可是,我不能再这么傻下去,既然想不通就该去问问她本人。
  才回到将军府门口,迎面碰到绮丽、晔与无非,不过,无非却是横着的,被人用软辇抬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我奇怪,难道他是旧伤复发了?可又不像是那回事,他是仰面躺在了软辇上。
  “刚才在里面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晔叹:“当时人太乱,也不知道是谁的脚,好在没有迸裂了旧伤。”
  “那可太可惜了,”我脸上堆着笑,有意无意地扫了绮丽一眼,她正在假装看风景,“看来明天无公子回不了家乡了,令堂又要等些日子了吧。”
  无非叹气,我却肚里好笑,这一脚,不用问,肯定是绮丽的,为了让心上人留下来,她下手还真够狠的。
  目送着晔与无非走了,我一把把她拖到一边。
  “干什么呀,”她叫了起来:“别戳穿我哟,小心我不饶你。”
  “没问题,宝福的新府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准备做什么?”她兴奋起来:“今晚柳将军洞房花烛,你想乘机去看宝福?是不是要在这个晚上把她抢过来?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
  “胡说八道,”我打她头,这个小妖精从来转的都是歪脑筋:“我不过要去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柳修元欺侮了她,她说不出口来呢。”
  新府离将军府不算太远,骑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府门前冷冷清清的,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昏花着眼的老仆人来开门,问我:“哪位,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我懒得多说,只说是将军府里派来的人,给宝福姑娘送东西来。
 他领着我进去了,一边不住唠叨,说看得怎么这么眼生。
  我一路打量着,房子还真是新装修的,处处透着精雕细刻,柳修元总算有点良心,没有亏待了佳人。
  嫣然就在厅堂里,仍是纤细的身形,穿着淡雅的衣裳,见了我,顿时愣住。
  “你好呀,”我勉强笑:“别来无恙否。”
  “我很好,”她也笑得勉强。
  “好个屁,”我受不了了,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跟我客气,“我来问你,柳修元是不是负了你,所以才去娶了那个秦小姐”。
  “没有,”她低下头来,脸上看不清表情:“我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他却是将军,如果他要娶妻,必定得先上报朝廷,这样我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我们只能如此。”
  “这话还是放屁,”我说:“身份是什么东西,难道他不能费心思为你造一个,我们可以说你是绮丽从西域带来的,或者他干脆别讨老婆了,一辈子守住你也不错的。”
  “这怎么行,”她叹:“我们地位悬殊,配不到一起的。”
  我狠狠瞪着她,感觉上她是柳修元的同谋,这二个人昨天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今天就给我说起现实来了,半天,我道:“嫣然,别给我说这些大道理。我不听大道理的(这话说得像如意)。如果修元真心要讨你,有什么事情办不到,我相信他未必是喜欢那个秦小姐,他的心仍在你的身上,可是,他放不下他的荣华富贵,还是决定同意与官家联姻,你说对不对。”
  她不敢说话,我冷笑,就是这么回事,她心里明白,可不敢亲口承认。朝廷眼看着就要换君主了,修元原先是同子桓走得近,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人人都懂,要巩固势力明哲保身,还得同新皇的红人走得近才行。
  晔的来历我清楚,殿前大学士原是他的老师,如果柳修元成为了他的女婿,晔必不会再追究他同子桓的关系,其实,引得我生气倒不是他的这段心计,我只是生气他并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晔也许不会追究他,新皇也要拉笼有兵权的将军,他并不需要如此费心思地联姻,这样做,只是白白牺牲了水嫣然。
  “所以说你是赞成他这样做罗,”我只盯着嫣然,就怕她不明白真相,如果是清楚的,我就要听听她的真实想法。
  “我不知道,”她落下泪来:“我又能做什么?他总有他的道理,我虽然明白这事也是勉强,可是他肯来与我商量,总算还是个有心人,我既爱上了他,成为他的女人,就得接受他的一切理由,无论是好是坏,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都认了。”
  我怔住,这可真是大实话了,她知道所有的内情,却仍愿接受这一切的理由,忆起方才我劝如意的话来,我蓦然清醒,原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真正睿智通透的人,竟还是水嫣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公主府,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嫣然的话如同在我心头刺了一记,透过那个细微的伤口,有些事仿佛呼之欲出,渐渐地升了起来。
  绮丽在大门口等我,远远见我走来,她欢呼一声,跑过来拉我:“回来啦,我还怕你今天会直接回宫去呢,宝福怎么样?你问过她了么?”
  我低着头,在门槛上席地坐了下来,绮丽奇怪起来,“怎么了?碰了钉子啦?不过这事也没有什么办法的,她自己愿意,你急也没有用。”她软下口气来,陪坐在我身边。
  “绮丽,我不用劝她,”我叹:“她自己心里明白着呢,想不通的那个人是我。”
  “这是什么话呀?”她奇怪:“我怎么听不懂。”
  “我怒气冲冲地要去帮她讨个公道,”我说:“但是,我却忘了,世上根本是没有公道的,所有的事情不是说一就是一,我也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一切办得称心如意,嫣然说得对,面对自己的选择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人都该认下来。”
  “哦,”她说,圆圆的眼里却是不以为然。
  刚才我是一时意气去找嫣然,可是见了面,说了话,我才顿时悟出,我根本帮不了她的。也许柳修元可以暂时不娶妻,但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新皇上了任,必定得重新安排一切的Politik关系,只要他仍占在这个位置上,处在官场中,将军府的正夫人就永远不会轮到嫣然,这一点,是她自己看得比我透。
  “我是看得很清楚,可惜,我也是没有看透。这个世上哪里会有两全齐美,万事如意的佳境,如果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得先要准备放弃另一些”。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做人,要先学会二种姿势,得意的时候当然可以放声大笑,顾盼生姿,可不要忘了还有挫败的时候,也要学会微笑挺胸,隐忍沉默’,这话是你妈妈说的?可算十分聪慧,不过,在我的认为却是:如果想要成功,就必须先学会失败。”我向她细细解释:“做人看得清形势处境固然是聪明,但更重要的是要看透这一切形势处境,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人当然要做聪明人,可这个聪明人也一定要懂得装糊涂。”
  “这我倒我不明白,”绮丽迷惑起来:“我倒相信世上总有二全齐美的法子的,就像你上次的计策,既不伤了皇上,又揭发了太子,这不是很好么?聪明人为什么要装糊涂呢,这多虚假呀。”
  “这种事情不会很多的,再说这本来就是个计策,过日子可不能用太多计策的。”我想了想,又道:“宝福知道柳修元没有娶她的理由,也许不光是为了她的身份和案底,可是,她要得到他,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想,如果她同他争了个高低上下,把一切事情都摊在桌面上说清楚,你猜会有什么结果?”
  “柳将军会恼羞成怒,”她认真地想道:“或者他也会想通,娶她为正室。”
  “他若是娶了她那就只是一时的意气,”我说:“官场上的人每天都在Politik旋涡里翻滚,他总有一天会后悔没有好好利用婚姻这层关系,而且若是宝福硬逼着他娶她,这个正室夫人的味道就会变掉,如今虽然宝福明是妾,表面上是吃了亏,但从今以后,柳修元会更加爱护她,在心里觉得始终是亏欠了她,在这一层上,那位秦小姐只是占了个空名,风光是风光,暗地里恐怕会一辈子吃瘪。”
  我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仰天长叹:“绮丽,一切事物皆有胜负之分,表面上赢的那个未必是真赢,输的那个也未必是真败了,中原的女人往往有大智,可惜,她们自己并不知道这点。”
  “这种大智我不要,”绮丽也严肃起来,看着我,眼若灿星:“我若是宝福,我就走,离开柳将军,在心爱的人手里动脑筋讨生活,这种事情我不干。”
  “好孩子,你当然可以这样,西域才是你的家,大不了就回西域王宫去,”我笑了,“绮丽,你是个聪明人,你也有真性情,可是你不知道在底层的中原女人生活得有多苦,你没有居无定所过,不明白寻求蔽护所的女人的心情,有很多时候,等我们有了房子,有了食物,我们才有资格去考虑房子里住什么人,去挑剔装食物的盘子的花样质地,对于嫣然,真性情是没有用的,首先,她要独身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然而在讨生活的过程中得到了她所爱的人的感情,她已经是赚了。”
  她不服,张口,仍要说什么。
  “你是想说就算讨饭也要有骨气吧,”我截口止住她:“可是你讨过饭么?没有设身处地的呆过,你怎么会知道它的苦处?大道理的话是很容易说的响,可是平凡的日子最难过,你可过过一天没有美貌没有财富的日子?绮丽,你是命好,所以才会这般可爱。”
  她怔住,其实我说这话倒不是为了打击她,她的确可爱,有真性情,我也很喜欢她,但是,她毕竟没有受过难,不知道现实的痛苦,风花雪月的事情是丰衣足食的富贵子弟的专享,嫣然这样的女孩子,想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生存下去,并寻得自己喜欢的人,这是难上加难,绮丽可以不同情她,但绝不该小看她。
  她怒了,眼渐渐地圆了起来,我马上一笑,朝她花言巧语上去:“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喜欢你多一些,你虽然富贵却不骄逸,聪明也不刁钻,真正的明理懂事,看来,这老天毕竟是睁眼的,让你这样的人儿投了个好胎,这是上天的保佑。”
  “乖,”她终于缓下脸色来,“总算你有良心,也许这话有点道理,但我不喜欢听。”
  我呵呵笑了,去拧她的脸,她就是这点好,不会强词夺理,但也不愿委屈了自己,如果嫣然是颗惹人怜惜的小星星,绮丽就是阳光,无论在哪里,都能令人从心底里欢喜出来。
  说完了心事,我与绮丽告别,自回宫里去了,如今虽是晔当道,我也不能不陪了小心,要懂得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一路走过去,我的眉心还是未解开,刚才的话其实大多是为了驳绮丽,我想得通,说得出,可还是心里不舒服,对于嫣然,我当然不会小看了她,可也决不是同情,我只觉失望,这件事,也许从头到尾她都是无奈,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找我商榷,令我伤心的其实不是她的结局,而是她始终是把我当成了外人。

  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我被人挡住了去路,子桓一身鲜亮的锦衣,背负着双手,看上去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原来是少相,”我马上啧啧出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见了这个人,我浑身的汗毛也会一根根立起来,每一根汗毛都是剑拔弩张。
  “吃完喜酒了,”他微笑,这些天没见,他丝毫没有变化,仍旧光彩照人,举止间从容优雅,官场的失意仿佛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我不由在心里暗暗佩服,少相之所以成为少相,果然靠得是真本事。
  “怎么今晚没见到少相出席将军府?”嘴里却要讥讽他:“子桓如此酷爱权势,总算也吃到了它的苦头,以后想必是收心养性些,不会过分贪恋这变幻的宦海。”
  “哪里,哪里,”他扬起头:“金兄此言差矣,从来人心最是势利,不论是官场或是平常家门,笑脸面对的永远是得意的人,如果能把这事给看得透了,今后谁的脸面你都不会在乎了。”
  “佩服,”我忍不住喝声采,先不论他这个人的品格或是手段,就这份胸襟,我是自愧不如的,他说得完全正确,在官场上,我永远不如他来得熟络。
  “其实,一直以来,我是很看重金兄的,”他近过来看我,面容秀美如坚玉,脸上并没有恶意:“如果不是因为金兄的这个特殊身份,我定会引以为知己,邀来共商大计。”
  “多谢夸奖,”我笑,管他是不是真话,是好话,我先听了再说。
  “不过现在好像这已经不是大问题了,”他突又笑了出来,悠然道:“这次金兄在寿宴上是故意手下留情吧,虽然这一步走得浪费,小相原是根本不怕的,不过总算要谢谢金兄的缓手”又斜斜地弯着唇角“从今以后,大家要共事君主了,搞成这样,金兄无非想来个三国鼎立,只是向来伴君如伴虎,晔又端得明智机警,依我看,这一任的皇帝可难侍候得很呐。”
  我呵呵笑了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他,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舒心畅意,什么话都不用详细去解释说明,我拱手施礼“少相果然水晶心肝,看来,以后有很多事要多多仰仗少相了。”
  我们相视大笑,大家俱是心领神会,不由得暗生猩猩相惜之态,无论如何,今生有了这样一个对手,总算做人还有些乐趣。

  21

  过了几日,皇上的病情愈加严重,终于连朝也不能上了,新太子渐渐正式接手政务,整日同众臣聚在议事厅商酌,晔到底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才一得权,便带给我好处,我马上被移出宫外,又回到了原来的府邸,府里的仆人,当然也都换了一新。
  我也不去猜测多疑,这一批人,自然不是少相的手下,却又肯定是宫里派来的,我的处境原本天生注定,于这些细节上,是早就看开了。
  好在新君的看守到底松懈了许多,登基之前,晔无暇顾忌到我,任我放松下来,整日花前月下,又回到了初时的风流不羁,修元是早就不来往了,子桓又不会见面,我独自一人,倒也乐得逍遥。
  闲来无事,我又开始同如意来往,当然不是去捧她的场,如今子桓已不再用她,我们反而又变回了朋友关系,且经过此番磨难,她是世故锐利更胜往昔,话也不多,但一句是一句,常听得我五脏六肺都要喝起彩来,女人活到了她这个份上,色相已不再重要,思想却已转变成精。
  这日,我陪她上街买办胭脂水粉,她偏好柔腻的颜色,一抹抹似云如霞,衬在脸上桃李精神,我看得呆住,女人懂得男人是天生的本事,可要能知道什么东西适合自己却又是不易,非得经过一段时期的历练,我好奇起来,忍不住低声问她:“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去你的,”她白我一眼。
  “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能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凑在她耳边笑。
  “二十五多一点”,她沉着声音,不情不愿地说。
  “不止多一点吧,到底多几点?”
  “二十九,”她笑骂:“臭小子,再加几岁,你倒可以叫我妈。”
  我哈哈大笑起来,任她再怎么精明,到底是个女人,也会心虚怕老。
  我这一放肆,惊动得路人纷纷侧目,眼见一个小乞丐低着头窜了出去,一头撞到了旁人身上,招得那人破口大骂:“臭叫花子,连眼都瞎了么。”
  那小乞丐不住发抖,叩头如鸡啄米,仍低着头要避。谁知一不小心,又一脚踩到第三人,这下可躲不过了,那人索性动起手来,顿时众人劝的劝,骂得骂,人群乱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正要转回来,却又忽然定住,脖子上像是错了筋,直直地盯住那角,看那小叫花子头也不敢抬一下,在众人手脚唾骂之中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怎么了?”如意皱眉:“有什么好看的。”
  我来不及答话,随手把手上所有的东西扔到了她身上,自己抬脚就走,一直朝着那叫花子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臭小子,你给我回来。”如意在后面泼口大骂,我也顾不到了,紧紧咬住前面的那个身影,急起直追,东拐西撞,眼见她慌不择路,直逼进条死胡同去。
  在胡同的那一端,她找不到出路,满脸绝望,慢慢转过身来,气喘吁吁,眼里含着泪,似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也累得不轻,想不到她跑得这么快,扶着墙,仍不忘堵住胡同口,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我长叹一声:“小馨,你跑什么呀。”
  她不出声,眼里全是愤怒与悲哀,一面死死地盯着我,一面仍蜷缩着身子,欲蓄势待发。
  “小馨,”我被她看得心里难受,不过才一个多月,没想到她竟变成这副模样,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我摸着鼻子,轻轻问:“你怎么会这样子?少相究竟把你怎么了?”
  “你让开,”她哑着声音道:“我不认得你,你放我走。”
  “小馨,”我又叹,谁知一不留神,她已俯身冲了过来,一头撞在我肚子上,把我撞得一个踉跄,仰面向后倒去,我后背还未着地,手上却已加力,努力抓住她,抱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滚在地上,她仍是不屈,疯子般地挣扎起来,手抓口咬,我吃痛不住,手上打滑,到底给她挣脱了出去,一溜烟地,她又没了影。
  半天,我才从地上爬起身来,倒不是身上受了伤,只觉心中疼痛异常,如被人连捅了几刀,满腹郁积着闷怒,一口气咽不下来,我又跑了出去,这一次,直奔少相府。
  “郁子桓,你给我死出来。”站在少相府门口,我气势汹汹,指手划脚地泼口大骂:“你这个白面狐狸,你小心生儿子没屁.眼。”
  看门人当然认得我,却从没见过我骂人骂得这么缺德,早吓得脸色发白,忙关了门去报信了。
  不一刻,子桓匆匆赶出了来,他负着手,皱眉看我,喝:“金毓,你吃错药了么?光天白日在我府门口穷嚷嚷什么?”
  “你…,你这个王八蛋,”我气得要咳,立刻抢上去拉住他衣襟:“小馨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你把她怎么了?我们有什么事不对你就冲着我一个人来,你害她做什么?”
  “你疯啦,”路上人来人往的,他被我拉扯得难堪,自己也急了:“我能把她怎么了?我不过请她离开我的少相府,她原是个小奴才,心又不在我这里,我还要她做什么?”
  “胡说,”我怒:“如果你只是赶她走,她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你故意把她逼到这个绝路上的?”
  “什么绝路?”他声音也响了起来:“她是你的人,自然会去找你,要Sorry什么心,总不成我亲自买间房子把她养起来再送给你才成,你们两之间的事情我才不想管呢。”又疑惑:“小馨到底怎么了?难道她没去找你?那她去了哪里?”
  我怔住,傻了,原来,是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我无力地放下手来,“我要去找她,”我喃喃道:“都是我害了她。”
  “你给我回来,”他已乘机整理好衣衫,又板下面孔来:“金毓,你无缘无故在我门口骂得那么难听,这就算了?总该先道个歉再走吧。”
  我不理他,掉了魂似的往回走,到了府门口,忽又停住了,拿定主意,复又走了开去,我要去找小馨,不找到她,我永远不会安心。
  这一找,直找了近半个多月,每天天一亮我就出门,专挑城里阴暗角落,或破庙坍房,乞丐们喜欢群聚在一起,我就一摊一摊地寻,又画了她的容貌去追问,总算半个月后,有人告诉我,她出了城。
  “她在躲仇家呢,”一个小眼睛脏兮兮的女孩子说:“几天前就逃到城外去了,大概在城外的那个破了的土地庙里呢。”
  “好孩子,”我随手丢给她十两银子,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这女孩子大约也曾是她的好朋友。她不置信地接过来,搓了搓,又咬了一口,喜得呆了。
  “你还知道什么吗?”我哄她:“有了这点钱,你就可以不用讨饭了,如果你还有什么关于她的事情告诉我,我就再给你十两。”
  “她很伤心的,每天晚上都哭,”那女孩子绞尽脑汁地想:“又不肯好好要饭,所以很吃亏的,不过有我一直在帮她,她还能吃得饱。”
  “不错,”我遵守诺言,又往身上找银子,可是没有了,一咬牙,剥下了头上金冠束发,扯掉身上的纱衣锦袍,团在一起一把抛给她,这些东西都是上好的金子布料,价钱何止百两,这一切,就算这是为小馨报的恩吧。
  那女孩子慌手慌脚地接了,瞪大眼,满面写着吃惊,吃吃艾艾地问:“公…,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理她,马上翻身在地,连滚了几圈,才跳起身来,又顺手从地上捧起把泥土,遍布擦在脸上,才又看她,问:“你看我这个样子如何?”
  她张大了嘴,吓得腿都哆嗦了,眼里像是瞧着个疯子,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我向她一笑,自顾自地走了。
  土地庙离城外不远,不过确实偏僻,那里的乞丐大多是为了逃仇家,才躲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一进大门,便见她低头团坐在一群破布烂衫的乞丐中,抖抖地似只迷了途的羔羊。
  我灰头土脸地一身龌龊相,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远远地凝视着她,我慢慢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了,才咳了一声。
  她惊觉地看了过来,一见我,像见了鬼。
  “小馨,”我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说么,非要到这里来吃苦,能不能先同我回去,我们慢慢说这事?”
  她咬着牙,死不开口,眼里定定的,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好,”我点头:“你跟我耍脾气,不要紧,我陪你,今天起,我们一起讨饭去,我看你往哪里躲。”我一面说,一边给她看身上的那个脏样子,保证道:“你看,我早准备好了,我马上就出去要饭。”
  她怔住,终于,哭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泪水冲下来,在她脸上洗出一道道痕迹,露出些原来雪白的肌肤:“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要你可怜我,我不要认得你。”
  “这事你不要就成了么?”我被她哭得心痛,摸了摸身上,总算翻出块干净点的布来,给她擦脸:“我又没说要可怜你,难道你情愿在这里吃苦,也不肯跟我回去?”
  “不,”她坚决摇头,没想到以前那么个温柔的女孩子犟起来像头牛:“你就当不认得我吧,我不想见到你。”
  “好,好,好,”我叹气,靠在她身上,悠悠道:“你不认得我不要紧,我们可以马上认得,你现在叫什么?我现在是叫王小二,你是讨饭的?这么巧,我也是,今天起我们就是一起的了,二个人讨饭也不错的,相互间有个照应。”
  话没说完,她蓦地抽身让了开去,我靠了个空,倒在地上。
  “少爷,”她惨然道:“谢谢你来找我,可是我不会同你回去的,以前是我自己傻,总是惹你笑话,现在我想通啦,你不喜欢我的,我也不该喜欢你,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吧。”
  “什么话?”我马上否认:“谁说我不喜欢你?我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向父亲讨你为妻?”
  “你别眶我啦,”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泪水虽然不断,面上却已是平静:“我出府那天已经问过公子了,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不过是要娶别人,才借我来做掩护,那次在宫里原来也是公子故意放我去的,你们一直在明争暗斗的,我只是不想再夹在你们之中了,少爷,你还是放过我吧。”
  我噎住,没想到子桓会这么坦白,一边在肚里大骂,一边也是好生难受,事实就是如此,我也辩不了口,可是,我是真不希望她明白这点。
“小馨,跟我回去吧,”我认真起来,低声道“其实,你也明白我的处境,我不过是个被人看守着的虚名的少爷,一直以来,我的日子也过得不好,以前,我承认自己利用过你,可你也别忘了,你本是少相的人,我怎么能过于相信你呢?”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总算她还在听,于是道:“现在你从相府出来了,少相既然肯放你,其实就是要你到我这里来,他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你自己为什么不明白呢?”又哄她:“你要是不信也可以,只要先跟我回去,我自己府里缺个可以信任的人呢,你替我干活,我给你工钱,怎么样?
  她犹豫起来,就是不肯松口,我累了,终于发怒:“小馨,你别跟我犟,今天我来了,就非得把你带回去,你别跟我说什么要自尊或有骨气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如果你不走,我就跟你耗上了。”
  听了这话,她反而别过头去,我也恼了,大家都沉默下来,她不相信我,不要紧,要知道这个世上还真没有我做不出来的事情呢。
  跟着的几天,我说到做到,果然陪她一起要饭,我讨饭时比她热情,懂得奉承人,往往满载而归,事实上,我来了这庙后,庙里所有人的伙食大部分都靠了我一个人,那个小眼睛的女孩子说得对,小馨真是害羞,她每次总是缩在后面,话也不敢说,哪里会有人注意她,更别说赏她东西了。
  我却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又懂得查言观色地跟前跟后,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姐,一见我这么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物,偏偏衣衫褴褛的,早怀着一股同情心,又听得言语说话斯文,大概一心把我当成了书里的落难公子,出手好不大方,饭菜是小事,也有人送银子的,我把那几锭碎银托给小馨看:“怎么样?做人靠得是本事,就是要饭也要鹤立鸡群。”
  她吃惊地看着我,半天,又哭了出来:“你这是做什么?故意损我么?知道我不愿意看你这个样子,还要来气我,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会罢手?”
  “你要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我威胁她:“再说你这是说我吗?是说你自己吧,知道我不喜欢看你这样,你为什么偏偏不肯跟我走?将心比心,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小馨,你不要太倔强了。”
  她哪里说得过我,这几天我将她看得牢牢的,逃也逃不掉,又狠不下心来看我如此委屈自己,想了半天,她终于低下了头,只好委屈自己了:“我同你回去,不过,我要替你做事,你付我工钱。”
  “好,好”我一连串地应下了,只要她肯回去,说什么都可以:“你做我的房里丫头,工钱你开。”
  “不行,别的丫头拿多少,我就拿多少。”
  “行,行,你只负责我的事,不要管别人。”
  “不,我还要做别的事,我要做家务的。”
  “没问题”,我笑得自己也觉得像只狐狸,只要她肯回了府,什么事情能由得了她。
 
 22

  既然说动了小馨,我们连夜赶了回去,这几日全靠嘴上轻松逗她,其实这要饭的日子过得可还真是艰难。
  到府门口已是傍晚,开门的老刘使劲揉着眼,又来瞪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的好少爷,”他哭丧着脸问:“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莫不是被人打劫了?”
  “少废话,”我笑骂,“快叫人烧水拿衣服,我们要好好洗个澡。”这几天我是臭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是呐,”他应着,又跟上来道:“可是有一位无非公子已经来过几次了,说有要紧事,现在人还在大堂里等你呢。”
  “无非?”我转过身来,没想到他会来。
  想了想,吩咐赶来的待女:“把这位小馨姑娘带到我的房里去,一定要好好服侍她。”回头又向小馨笑,“等我回来哟。”自己也不换衣服了,抬脚就往大堂走。
  无非白衣若仙,端得是丰神俊朗,只可惜,腿还有点瘸,若是光站着不动还真养眼,一走起路来可就大煞风景了。
  “金兄,”他正一拐拐地向我走来,看得我皱起眉头,好不难过。这样俊美的人物瘸起来都是这个样子,那时我被父亲打断腿时可不更丑陋。
  “无兄,”脸上立刻满面春风,“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他走得近了,上下打量我,不由倒吸口冷气,吃惊:“金兄怎么这副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呀,”我叹着气,找了把椅子坐了,还是问他:“无兄来过几次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唉,”他也低了头,在我身边坐下了。
  “她欺负你了?”我笑:“无兄,有一句话我说出来你听了可别生气,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绮丽会喜欢你,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既然她看上你了,你想逃脱还真难。”
  “是,”他也老实:“绮丽姑娘真是太…,唉,金兄,你还不知道吧,那次喜宴上,绊我一脚的就是她。”
  “哦,”我的吃惊倒不是假的,想不到这个实心眼心里还是明白的,我倒小看了他。
  “不过你千万别怪她,”他却以为我真的才知道这事:“绮丽姑娘只是不希望我回家乡,她本是没有恶意的。”
  “这样呀,”我装傻,反正我也没想过要怪她,道:“无兄明知这桩隐情也不出声,是不是心里也很喜欢她,要是这样,我看你也不用回家去了,直接把这事办了就成。”
  “不可,不可。”他跳了起来,连连摇头,又下定决心:“金兄,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你道别的,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去,这事已禀明过太子了,希望你日后见了绮丽,能替我向她辞行,”他黯然失色起来:“请金兄告诉她,此生,我们无缘了,若是…。”
  “快打住,”我瞪圆了眼:“千万别跟我说什么来世的话,我不信,绮丽也绝不会信,这话都是骗人的,这辈子我还没过够呢,谁有兴趣知道下辈子的事,你要回绝她,自己去亲口说,别来烦我。”
  “金兄,”他急得额上出汗。
  “怕什么?”我不屑起来,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男人,这点事情也拿不定主意:“她又不会吃了你,只要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模棱两可的,又是今生,又是来世,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她又不会跟你霸王硬上弓。”
  “是,是,”他脸突地通红,大概从没听见过我这样粗言粗语的话,只是摇头叹气。
  “你是怕自己面对她会狠不下心吧,”我笑:“看来无兄这次真的动了情,可惜呀,这次要辜负家里的慈母同师妹了。”
  “不,”他脸虽然还是通红,头却又抬了起来,面若春水,表情坚定“我不会辜负她们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绮丽姑娘在一起。”
  听了这话,我转动眼珠,将这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他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似他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孔夫子的道理下,满脑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满口温、良、恭、俭、让,偏又生得秋水为神玉作骨,自幼便觉高人一等,一心立意要做个完美贤良的人,一举一动必得按着书本上的条款搬,遇到绮丽算是他此生一大劫,他动情于佳人,却又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好德不该强于好色,贤贤易色,不是色能易贤,这样的人,算是个真君子,却也活得可怜,一生一世,他都不能越了雷池一步。
  我与他不同,通篇《论语》,我只钟爱一句——不怨天,不尤人。
  “那你也不能这么走了,”我道:“我了解绮丽,你不当面给她个结果,她非跟到你家乡去不可,到时候在你母亲师妹面前露了面,我看你怎么收拾。”
  “什么?”他的汗又出来了。
  “这样吧,”我叹气:“今天你来,总算还看得起我,要我帮这个忙也成,你就得听我的。”
  “当然,”他听我口风松动,不由大喜:“一切全听金兄安排。”
  “你先不用回府了,在我这里别出去,我这就叫人去找绮丽,今天,就在我府里,你们把话都说个明白。”
  “好。”
  “不过你先得躲躲,绮丽的脾气平时温和,犟起来十头牛也拖不过,非得我先同她谈谈,再让她来与你说。”
  “好。”
  “来人,”我叹,身边怎么就这么多麻烦的事,“找人去公主府请绮丽姑娘来,再把这位无公子送到书房去,热水烧好了么?唉,我先去洗一把。”
  既然说动了小馨,我们连夜赶了回去,这几日全靠嘴上轻松逗她,其实这要饭的日子过得可还真是艰难。
  到府门口已是傍晚,开门的老刘使劲揉着眼,又来瞪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的好少爷,”他哭丧着脸问:“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莫不是被人打劫了?”
  “少废话,”我笑骂,“快叫人烧水拿衣服,我们要好好洗个澡。”这几天我是臭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是呐,”他应着,又跟上来道:“可是有一位无非公子已经来过几次了,说有要紧事,现在人还在大堂里等你呢。”
  “无非?”我转过身来,没想到他会来。
  想了想,吩咐赶来的待女:“把这位小馨姑娘带到我的房里去,一定要好好服侍她。”回头又向小馨笑,“等我回来哟。”自己也不换衣服了,抬脚就往大堂走。
  无非白衣若仙,端得是丰神俊朗,只可惜,腿还有点瘸,若是光站着不动还真养眼,一走起路来可就大煞风景了。
  “金兄,”他正一拐拐地向我走来,看得我皱起眉头,好不难过。这样俊美的人物瘸起来都是这个样子,那时我被父亲打断腿时可不更丑陋。
  “无兄,”脸上立刻满面春风,“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他走得近了,上下打量我,不由倒吸口冷气,吃惊:“金兄怎么这副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呀,”我叹着气,找了把椅子坐了,还是问他:“无兄来过几次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唉,”他也低了头,在我身边坐下了。
  “她欺负你了?”我笑:“无兄,有一句话我说出来你听了可别生气,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绮丽会喜欢你,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既然她看上你了,你想逃脱还真难。”
  “是,”他也老实:“绮丽姑娘真是太…,唉,金兄,你还不知道吧,那次喜宴上,绊我一脚的就是她。”
  “哦,”我的吃惊倒不是假的,想不到这个实心眼心里还是明白的,我倒小看了他。
  “不过你千万别怪她,”他却以为我真的才知道这事:“绮丽姑娘只是不希望我回家乡,她本是没有恶意的。”
  “这样呀,”我装傻,反正我也没想过要怪她,道:“无兄明知这桩隐情也不出声,是不是心里也很喜欢她,要是这样,我看你也不用回家去了,直接把这事办了就成。”
  “不可,不可。”他跳了起来,连连摇头,又下定决心:“金兄,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你道别的,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去,这事已禀明过太子了,希望你日后见了绮丽,能替我向她辞行,”他黯然失色起来:“请金兄告诉她,此生,我们无缘了,若是…。”
  “快打住,”我瞪圆了眼:“千万别跟我说什么来世的话,我不信,绮丽也绝不会信,这话都是骗人的,这辈子我还没过够呢,谁有兴趣知道下辈子的事,你要回绝她,自己去亲口说,别来烦我。”
  “金兄,”他急得额上出汗。
  “怕什么?”我不屑起来,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男人,这点事情也拿不定主意:“她又不会吃了你,只要你别把话讲得这么模棱两可的,又是今生,又是来世,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她又不会跟你霸王硬上弓。”
  “是,是,”他脸突地通红,大概从没听见过我这样粗言粗语的话,只是摇头叹气。
  “你是怕自己面对她会狠不下心吧,”我笑:“看来无兄这次真的动了情,可惜呀,看来你要辜负家里的慈母同师妹了。”
  “不,”他脸虽然还是通红,头却又抬了起来,面若春水,表情坚定“我不会辜负她们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绮丽姑娘在一起。”
  听了这话,我转动眼珠,将这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他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似他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孔夫子的道理下,满脑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满口温、良、恭、俭、让,偏又生得秋水为神玉作骨,自幼便觉高人一等,一心立意要做个完美贤良的人,一举一动必得按着书本上的条款搬,遇到绮丽算是他此生一大劫,他动情于佳人,却又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好德不该强于好色,贤贤易色,不是色能易贤,这样的人,算是个真君子,却也活得可怜,一生一世,他都不能越了雷池一步。
  我与他不同,通篇《论语》,我只钟爱一句——不怨天,不尤人。
  “那你也不能这么走了,”我道:“我了解绮丽,你不当面给她个结果,她非跟到你家乡去不可,到时候在你母亲师妹面前露了面,我看你怎么收拾。”
  “什么?”他的汗又出来了。
  “这样吧,”我叹气:“今天你来,总算还看得起我,要我帮这个忙也成,你就得听我的。”
  “当然,”他听我口风松动,不由大喜:“一切全听金兄安排。”
  “你先不用回府了,在我这里别出去,我这就叫人去找绮丽,今天,就在我府里,你们俩把话都说个明白。”
  “好。”
  “不过你先得躲躲,绮丽的脾气平时温和,犟起来十头牛也拖不过,非得我先同她谈谈,垫个底,再让她来与你说。”
  “好。”
  “来人,”我叹,身边怎么就这么多麻烦的事,“找人去公主府请绮丽姑娘来,再把这位无公子送到书房去,热水烧好了么?唉,我得先去洗一把。”

  终于,去掉了那一身的泥巴,我只觉浑身轻了不止十斤,又像是脱了层硬壳,连带着遍体的柔软松爽,跷着脚,在大堂等绮丽来。
  她来得也不慢,未进门,便听到那银铃似的笑声:“金毓,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以为你失踪了呢。”
  我嘿嘿地笑着,起身迎她,挤眉弄眼的笑:“猜我做了什么?我把小馨找回来啦。”
  “小馨?”她奇:“是不是上次你说要娶的那一个?到底怎么回事呀?”
  其实不用她问,我都会一五一十把经过告诉她,骂子桓那一段不过才博她一晒,等说到要饭时,她已笑得打跌,挣着腰几乎站不起身来:“你这人真有趣,”她咯咯地笑得欢:“不过好像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要是我,也会这么干。”
  “当然,”我蹉着手也笑,她与无非陌路,与我却是同途,这事与她说最有成就感,她不会惊异于我的种种行径举动。
  “那么小馨现在是在你这儿啰?”她问:“你准备怎么办呀?真得舍得让她做佣人?”
  “当然不是,”我认真起来:“绮丽,你也别不信,我是真想娶她了。”
  “哦,”她也不大惊奇:“她也真够可怜的,让你很觉感动吧,你准备以身相许了?”
  “去你的,”我作势打她,她倒替我想得开,“绮丽,小馨是最适合我的,难道你没看出来,她那么喜欢我,我不得意的时候她会不顾一切来看我,等自己落了难时,却又死也不肯来乞怜,这样的女孩子,二个字——‘忠诚’,她是男人最好的选择。”
  “哦。”
  “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这一辈子我都脱不了官场了,朝野里暗潮汹涌,究竟有几件事是可以自己把握的?每天在外面算计使策还不够累,回了家我当然想要轻松一点,找个可以信任的人聊聊天,小馨就很不错。”
  “原来你娶她,是因为她没有心计又真正的喜欢你。”她明白了。
  “其实我也很喜欢她,不喜欢她我干吗去找她。”我说:“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计,肚里没弯道的人是傻子,不过,她的这点心计永远逃不脱我的眼睛,而且我敢说,她使的这点心计也都是为了要对我好或者要我对她好。”
  “这也对,”她摇头:“真烦,成个亲也要用心计,你们中原人想得太多啦。”
  “想得不多不行呢,”我叹:“你少算一步,别人就会骑到你脖子上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有得等吃了亏再算计,还不如早早作好准备,所有的事情本都是被逼出来的,绮丽,你真是命好,没有后顾之忧,出了什么事,大不了到西域去讨救兵,可是你也有缺点,你不知道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么,真有趣,“她说得毫无诚意:“这天怎么黑得这么快,我还是先走吧”。她查觉得不对,想溜。
  “慢,”我叫住她:“跑什么?知道我话里有话了?好,那咱们就明说,无非今天在我这,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想跟你说个明白,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同你走在一起的。”
  她蓦地停住,背着我,看不清脸色,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换了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是冷冷淡淡的,“很好,”她的声音也第一次冷了下来:“刚才我就知道无非要走的事了,我也找不到他,原来在你这里,我猜是你要先找我谈谈吧,很好,有什么话就说呀。”
  我被她这样子搞得心里难受,这个小丫头,平时嘻嘻哈哈的什么事情都像是在玩,可真要到了节骨眼上,是真是假一目了然,她是真喜欢上无非了。
  “绮丽,”我说,“我也不是要劝你,你是聪明人,什么事情都看得清,可我也还是那么句话,看清容易,看透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无非真的和你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重要,”她倔强起来:“这个世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他跟我在一起一定会开心的。”
  “这是胡说,”我诉:“你了解无非么?你知道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早说过,中原的老夫子不要钱不要色,有时连命也可以不要,但求任何事不能超出了他们所谓的道理去,娶了你,他会痛苦一辈子。”
  “我可以劝他,把他带到西域去好好劝。”
  “做梦,他这样的人,到了西域不会活过一个月,你不让他看书,他会郁闷而死,看了书,见到了书本上那些大道理,他还是会郁闷而死,无非就像是江南的牡丹,长不到西域的黄沙戈壁里,也许你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事,可他是个大活人,你不能太用计了。”
  “我总有办法的,”她怒目瞪我,眼里像是燃着火焰:“为什么你和妈妈都这么说?出来时,妈妈也说我这一辈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如了意,要我别太骄傲了,现在你也这么说,你们都是嫉妒我命好吧,不错,我就是聪明,没吃过苦,要什么有什么,我还要这么得意下去,让你们看得更眼红。”
  “无非在哪里,”她索性来逼我:“叫他出来,我要当着你的面,把他带走,看他喜不喜欢我。”
  我也火了,这是第一次,她居然跟我翻脸,好,我也豁出去了,一甩手,“啪”地丢出包东西在桌上。
  “这是什么东西,你认得么?”
  她看了一眼,不响。
  “你说我嫉妒你,可以,我现在就来帮你,”我冷笑:“无非今天是不可能乖乖跟你走的,你自己也知道这点,除非你把他手脚绑了从我这里提出去,不过这样可难看了呢”,我一指那这包药,“这可是个好东西,叫做‘软红醉’,春药你听到过么?”
  我走过去把药打开,打开壶盖倒入茶壶中:“你放心,我是你大哥,什么事都会帮你到底的,他现在就在书房里,等会你就把这药端给他,今晚我连房间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不是要得到他吗,好,我乘了你的心。”
  她眼圆圆地看我把茶壶又兑上热水,盖了壶盖,晃了晃,才端端正正地放到她面前。
  “绮丽,你不过是人聪明,嘴上强硬些,要论江湖上下三滥的功夫,这你还得跟我学。”我冷笑:“我怕什么,你得不得到他我都无所谓,我这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子,才一心一意为你打算,等明天早上,他一觉醒来自然会跟了你走,何必当着我的面去哄他,你喜欢的也是利落的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哪一条路走都不要紧。”
  她怔住,渐渐消了气,盯着那壶茶,忽笑了出来:“你是故意这么骗我的吧,那包药肯定是假的,你不过是将我一军。”
  “唉,”我叹气,女孩子太聪明了,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这是真药,绮丽,我这个人跟别人开玩笑说胡话,那是外人,我会骗你么?再说到了这个地步,假药又有什么用,无非就在你眼前,你也只有这二条路可走,我干什么要跟你玩花招,你会这么好骗?”
  她咬着唇,上来摸那茶壶,拿不定主意。
  “我们都是真小人,”我用眼角瞟她:“无非却是真君子,你喜欢的不过是他那个样子,还有他软硬不吃的脾气,为赌一口气去把他抢过来,你认为值么?”
  “我只是想得到他,”她嘟起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得到过一个人。”
  “无非只是一个人,无非只有这点本事,”我一边说着,一边也好笑,这个人的名字起得真怪,放在话里倒了顺畅,“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事都要为后果考虑的,别太凭意气了。”
  她考虑很久,‘哼’了一声,竟然端起茶壶,自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偏不信这个道理,”她转过身来向我冷笑:“我这就过去,你可别偷偷跟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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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23

  见她挺胸昂首地走出去,这下,我可被她气得浑身发软,跌坐在椅上只是发愣,原是准备激将她一下,谁知竟把她的硬脾气给激出来了,这下反倒逼得她铤而走险,使出了绝招。
  气鼓鼓地坐了一会,我还是跳了起来,让她这样子肆无忌惮地走出去,可算害人,无非若是明天起了身来,未必会死心踏地地跟她走,更多的可能,是他会愤而自尽。
我径直冲向书房,一路把仆人们都打发了下去,来到门口又停住,不敢贸然往里闯,先贴着门缝,偷偷地查看。
  书房中,无非背负着双手,满脸愁容朝着一面墙壁,神情间不忍又固执,矛盾得痛苦,再过去些,离他不远处站着绮丽,她的面孔也是严肃而认真,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活泼朝气,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虽是旁观,也觉心冷。
  许久,才听绮丽开口,此时听来,她的声音虽依旧轻灵,却似只孤飞的小鸟,回荡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难道你真这么绝情,再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无非紧紧锁着眉,紧咬着牙,既不肯回头,也不愿回答。
  “好,我不勉强你,我自己过来”,她走到他面前,柔声道:“我就不信你能对我视而不见。”
  无非当然不能做到,他索性闭上眼,长叹了一声。
  绮丽怔怔地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皮突突地在跳,胸口微微起伏,果然是心情激动,但是,他已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对她漠视不理了。
  “很好,”她轻轻道:“我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有你这样的人,真正的铁石心肠。”一边说,她的脸上一边缓缓流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看那晶莹如露珠般的水滴自她长睫上一连串地滚落下来,只觉心头大震,胸中酸痛,原以为她会舌若灿花,说得头头是道,谁知她却只是默默地向他流泪。
  无非虽然闭着眼,也感到了情形有异,他的额上不由渗出了汗珠,却仍拼着全身的力气,死也不肯张眼看她——只怕这时一张眼,便会说出心迷神动的话来。
  场面又一次僵住,二个人如二尊精美的木雕石塑之偶,伫立在书房中,不过,一尊在流汗,一尊却在淌泪。
  绮丽痴痴地看着他,眼里的柔情可以融化铁石,在此刻,无非的定力修为却又发挥到极处,他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把自己与外界的感触隔开。
  终于,绮丽转身走了开去,她一离开,无非蓦地睁开眼,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那让我敬再你一杯吧,”绮丽的手已搭在那只要命的茶壶上,犹豫而缓慢:“既然你一定要走,最后同我喝杯茶总还是可以吧?这是最后一杯了,你难道连这点事情也不愿意答应我?”
  无非静静听着,听清楚了,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拒绝不了她。
  绮丽的手坚定起来,稳稳托住壶身,浅浅地,在二只杯中注入,才一半,就要放下,终于,又端起来,倒了个满杯。
  “来,”她的眼里还噙着泪,一手已将杯子递了过去,人却软软地走不动:“喝了这杯,我们也好有个交待。”
  无非低下头,根本不敢看她的眼,慢吞吞走近去,离得一段距离,伸手接过杯子,仍是不愿去瞧她,只盯着杯子,轻问:“喝了这杯茶,你就让我走?”
  “是,喝了这杯茶,我们永远不会见面了。”
  “好,”他立刻端起杯子到唇边,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口,这个时候,是该我冲进去了,可是,我的双脚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口里满是苦涩,根本发不出声来,这样痛苦无助的绮丽令我措手不及,我咬紧牙关,也许,让她乘了心,她就会不这么痛苦的模样,只要她高兴,死十个无非又算什么。
  我不出声,无非却又停住了,绮丽刚才的那句话亦令他心痛,“永远不见面?”他喃喃自语,想了又想,叹:“不错,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他把唇凑上了茶杯。
  “慢,”绮丽忽然厉声止住他。
  无非顿住,仍不敢看她,只盯着手里的茶杯:“绮丽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她失神落魄地看着他,颤声道:“你喝,…你,…。”
  无非哪里会怀疑,他又端起了杯子往嘴里送。
  才到唇边,舌尖刚沾上茶水,绮丽便疯了般地冲了过去,挥手‘啪’地打在杯上,杯子飞了出去,击在墙上,水泼了他一脸,“别喝,”她痛哭出来:“别喝,你这个大笨蛋。”
  无非完全愣住,傻傻地看着她泪如雨下,半天,吃吃道:“绮丽姑娘,你怎么了?”
  绮丽哭得似个孩子,又扑上去,拼命地用衣袖擦他的脸,口里痛骂:“你这个笨蛋,你怎么会这么笨。”
  “别哭,别哭呀,”无非也急了,努力抱住她的肩,止住她舞动的手臂,一迭声的道:“我是笨,对不起,绮丽,真是对不起。”他也终于落下泪来,可惜,他只会说:“对不起。”
  可这话也没说完,怀里的绮丽忽又跳了起来,使劲挣脱他的双臂,双手紧紧捧住他的面颊,迎面吻在他唇上,拼命地吮吸起来。
  无非又一次傻掉,被她吸了几口,才惊醒过来,他奋力挣扎出身,“绮丽,别这样,”声音又是伤心又是羞怒,好不容易,一把推开了她,踢开门冲了出来。
  我快速避到一侧,险些被门砸到脸上,眼见他跌跌撞撞地蹒跚而去,我忙奔进书房。
  书房里,绮丽已吐出口中的茶汁,她抱着头,大哭起来
  “好孩子,”我心神俱碎,忙上前把她抱在怀里,没料得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想通了过来,我果然没有看错她,虽然高傲任性,她到底是个明白懂事的女孩子。
  “金大哥,”她哭得我肩上迅速湿了大片:“我下不了手。”
  “我知道,”我鼻子一酸:“我知道。”
  “我不能这样得到他,”她继续哭泣:“我不能让他小瞧了我。”
  “是,是”,我也落下泪来。
  “大哥,他走了,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别怕,”我咬起牙,“绮丽,你放心,无非逃不走的,我这就去布置,我让他永远找不到他的师妹。”我狠了心,反正我就不是个好人,眼见她那么难受,我非得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也顾不得了。
  “别去,”她马上反过来抱我,“别这样,大哥。”
  “唉”,我叹气,虽说平时老是觉得她太顺利,最好吃点亏,长些理性,可临了场,又舍不得,情愿拼了一切去不让她吃苦了。
  我抱着她,迎着那洞敞开的大门,无力地低下头来。
  颇费了点力气,我才把她送进了房间,她这个样子,回公主府是不成了,只好唤人去报信,让她在我府里住下。
  她虽然已止住了眼泪,但眼色凄迷,手足酸软得似个孩子,我不放心,把她安置上床好后,索性在地上打个铺盖,留下来陪她。
  过了很久,我都睡不着,床上仍有动静,房中烛焰‘扑,扑’地跳着,我唤她:“绮丽,睡着了么?”
  “嗯,”她轻轻道。
  “好孩子,”我劝:“别太伤心啦,其实,每天,有很多人碰到比这伤心一千倍的事情来,你的痛苦不过是件小事。”
  “哦。”
  “你不过是想要得到他,可是如果你真的得到了他,又会怎么样呢?无非又不是件玩意儿,你得为他的将来负责。”
  “…。”她那里没了声音。
  我不放心,又爬起身来看她,只见她睁着二粒黑水晶般的圆眼,盯着房顶,在想心事。
  “傻孩子,”我在床边搬了把椅子,靠着她坐了。
  “大哥,你很喜欢宝福吗?”她轻轻问。
  “嗯,”我点头。
  “那你为什么允许她嫁给柳将军?真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没有了,”我摇头:“如果她的心不在我这里,就算把她抢来也是多此一举,她不过是住在我的房间里想别的男人,我还要贴上花销,这种蠢事,怎么能干。”
  “可是无非是喜欢我的。”她仍不死心。
  “你错了,”我看着她:“无非也许是被你吸引,但我告诉你,无非这一辈子真正喜欢的人,不是你,不是他师妹,是他自己,所有的话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自己,这样的男人,表面上仁至义尽,其实底子里最最自私,为了他的那些个大道理,他杀人都不会用刀见血。”
  “哦?”
  “相信我,绮丽,”我说:“你是个女孩子,喜欢看表面的长相,说到看清一个男人,我比你有资格说话,无非不过是长得绝色,说起有人情味,他还不如我看门的老刘呢。”我想了想,又换了个她认得的人比较:“就是少相子桓,也比他像个男人,当初你一亲他,他就软了下来,屁颠屁颠地把你带来看我,这才是男人,能够为女人动心,无非算什么,长得不男不女的,脾气也不男不女,要是他长得丑点,立在你面前,你恐怕都不会多瞧他一眼。”
  我小心地看了她一下,还好,她没生气,又道:“他这个人,只好当副画放在墙角,等你看厌了,他也就像副发了霉的画,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别这样说,”她皱眉:“这话我不爱听。”
  “不爱听?没问题。”我冷笑:“那咱们说点你爱听的话,无非长得真俊的,是不是,我和他一起洗过澡,那身上的皮肤,啧啧,真是白璧无瑕,可是绮丽,这样的如花似玉的老公你就喜欢?站出来比你还招人疼搏人爱,你算什么?他的贴身丫头?而且我看他排场也不小,最好每天找个人贴在他身边服侍,动不动又之乎者也的屁话,你受得了?”
  我说得唾沫四溅,正自痛快着,不意一样东西重重打在我头上,我‘嗷’了一声,一看,是绮丽的枕头。
  “你这算是在说好话?”她瞪我:“你懂不懂劝人?”
  “懂,懂,懂”我头上疼痛,心里却开心,她总算回复点原来的模样了。
  “好孩子,”我哄她:“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精怪,以后见得男人多了,哪一个对你不是伏首贴耳的,别在这个坑里把自己埋了,过几天等有人哄了上来,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我知道了,”她轻轻叹:“我只是难过,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多了,”我也叹:“聪明又怎么样?你还算是好的,如果无非真是个坏蛋,对你骗财又骗色的,你可不更伤心,他不过自私点,总算还是个人,外面吃男人亏的女人很多,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如意,她手下的那些女孩子才真叫苦呢,大部分还都吃了漂亮男人的亏。
  她不说话了,我仔细一看,原来她也累了,正自沉沉睡了过去。
  我总算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也不睡地铺了,为她关上门,走出房间,外面冻得人精神一爽,我明亮着双眼,却见院里站着一个人。
  月光下她一身奇怪的打扮,头上包着布,听到脚步声,她也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如海水般湛蓝。
  “天,”我吃惊,差点想叫:“有鬼”。
  “嘘,”那女人身形一动,已窜到我身边,一手捂住我的嘴,轻轻道:“别出声,小心惊动了绮丽。”
  她的话语生硬而柔软,根本不是中原人。我定下神来,这女人是西域来的。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她继续用这种生硬的语气跟我商量。
  “行”,我点着头,一路把她带到了书房。
  点上灯,我转头细细打量她,这时她已解下头上的布巾,一头秀发泛着浅浅的光泽,竟是红棕色的。
  “我的天,”我服了,忍不住上去摸她的头发,这样奇怪的颜色,又打量她的眼珠,“乖乖,”我说:“这林子大了就什么样的鸟都有,天下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女人。”
  她被我瞧得恼怒,一使劲,把我推了出去。嗔:“你这人,怎么这么样子,真叫人讨厌。”
  “千万别讨厌,”我咯咯笑,这样的的美人真是异国风情,“让我猜,”我说:“你是绮丽在西域的朋友?”
  “我是绮丽公主的使女,”她正色道:“我是奉了子王的命令,一路从西域跟来保护她的。”
  “好大的口气,”我啧啧笑:“保护她?怎么从来没见过您老人家出面呀,你怎么保护她的?”
  “从她一出发我就跟在后面了,”她白我一眼,眼波流动似一汪海水:“公主一路上有人照顾,都是我打通的关节,就是那些天在宫里,我都卖通了人,暗地里给她方便。”
  “哦,”我笑了:“这么说来,一开始,其实就不是绮丽自己溜出来的,是她父母故意放她跑出来的?”
  “是,”她点头:“子王妃说公主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人世,要她出来学点东西”。
  “真不错,”我点头,又板下脸来:“那么你们都是安排好的,这算什么,耍我呀,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保护她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
  “对不起,”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都是子王与王妃的吩咐,我不过是办事的,作不了主。”
  “哼,”我说:“你们西域人原来也这么会装腔作势,把我们中原的老百姓当猴耍,早知道绮丽有你这么个保镖,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你知不知道,为了她,我连腿也差点被人打断掉。”
  她本来已是满怀歉意地走过来要道歉,听了这话,又奇怪地抬了头:“唉,胡说”她柔软地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会骗人?你的腿不是被你自己的父亲打断的吗?”
  我呵呵笑了起来,这个美人,还真是个老实的美人。

  24

  “那你这次露了面是为了什么?”我问:“是不是你们子王王妃又派你来接她了?” 
  “对呀,”她微笑,牙齿粒粒晶莹似玉:“其实子王也很不放心呢,说要是在中原呆得久了,恐怕公主会吃亏的,叫我看得紧些,这些天我见那个无非要走了,所以觉得也该是时候把公主带回西域了。”
  “嗯,”我点头,她的功课已经完成,也该把带她走了。
  “谢谢你这些天来对她的照顾,”她蹲下身体向我行了个奇怪的礼:“不过公主看上去很伤心呀,你还得帮我劝劝她。”
  “放心,”我笑:“你们的公主很聪明,这些门道她会想清楚的,不过也该让她回去好好静心养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赫真”,她答:“我母亲是王妃的贴身待女。”
  我把她安置在书房,自己走了出来,回了房间,此时已是子夜,房间里冰凉黑暗,并没有一个人。
  “小馨呢?”我急,叫人来:“她在哪里?”
  “小馨姑娘不肯跟少爷一个房间,”待女回话:“她硬要我们另替她找间仆人的房子。”
  “算了,”我挥手让她下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也乏了,任是有多大的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慢慢来。
  第二天,绮丽见到赫真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人家好不容易找来的,”我忙出来说话,她现在心情不好,要是告诉她真相,非得发点小脾气:“你不声不响地从西域跑出来,也不知道父母会得着急。”
  “哼,”她说:“我不回去,我还没玩够呢。”
  “没问题,”我赔笑:“那就在我这里住几天,等你玩够了再走。”
  赫真奇怪地看我,欲言又止,我暗暗向她使眼色,对付绮丽,永远要顺着她的性子来,不能太强硬了,她明白过来,向我微微一笑。
  “干什么呀?”绮丽察觉,又转头怪我:“你们不是才见面么?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你不是又想沾花惹草了?”
  “唉,”我叹气,她怎么能这么说我,一转眼,小馨正低着头捧茶进来,轻轻把杯子放在桌角。
  “小馨,”我马上眉开眼笑起来:“你怎么做起这事来了?这几天还是先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了再活动。”
  她不理我,看也不看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咦,”我问:“怎么她看不到我么?我是不是透明的?”
  “她倒希望你是透明的呢,”绮丽好笑:“像你这样的小滑头,她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什么话,”我不服气,还是起身跟了出去,跟着她来到院里,一口叫住她。
  “怎么不理我?”我低声下气地上去:“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在我房里?我是真想娶你的,不信,明天我就上报朝廷,我们这个月就把事情办了。”
  “别,”她急了,眼眶一红:“少爷,千万别这样,我很好,在这里干活真得不错,千万别娶我。”
  “胡说,”我瞪她:“这是实话才怪,难道你真不想嫁给我?我就这么讨你嫌?”
  “对不起,”她哭了出来:“少爷,我不能嫁你的,我…,我在外面杀了人啦,从少相府出来,我原是去西城的一家商铺找活干,谁知那里的老爷不怀好心眼,硬把我骗到房里去,我…,我急不过,桶了他一刀。”
  “天,”我这才明白过来,本来嘛,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找什么活不好,干么非要去讨饭,原是为了逃官司。
  “不怕,”我也难过起来,想不到她吃了这么多苦,上去一把抱住她:“我认得太子,咱们再给你找个新的身份,谁敢说话,我说你没杀你,你就是清白的。”
  “少爷,”她哭得更难过了:“你还是别讨小馨,我配不上了。”
  “这还是胡说,”我被她哭得鼻子酸:“真不懂你们女人是怎么想的,一会儿骄傲得要命,宁可讨饭也不来求人,一会儿又莫明其妙的自卑啦,情愿作丫头也不愿做夫人,难道你倒愿意我收你做二房?”
  她红了脸,摇头。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在这个府里我会放过你,”我吓她:“叫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侍候我的,这才是老实话,你要是不肯,除非还是去要饭,否则到了别的府里去别的老爷少爷还是会对你动手动脚的,你又不是没吃过这个亏。”
  听了这话,她顿时苍白了脸,我一见不好,忙又安慰她:“好小馨,你想想,其实现在就只有这几条路可以走,对不对,要么嫁给我,要么做我的小老婆,要么出去讨饭,还有一条路就是去做别人的小老婆,你究竟挑哪一条?”
  “我…,”她说不出话来。
  “还是嫁给我吧,”我软下口气:“你是个丫头,我却是个人质,咱们其实挺配的,以后新皇上登了基,我的日子未必好过,你还要跟我吃苦呢,”说到这,马上硬起声音:“哦,是不是怕跟我吃苦,所以想自己出去找荣华富贵?”
  “不…,不…。”她急了。
  “这不就成了,”我笑:“别怕,所有的事情我来办,你好好的呆在府里享福,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等着坐花轿吧。”
  她大羞,满面飞霞,娇艳地低了头。
  我看得心里痒痒地,忍不住凑了上去:“乖,亲一下。”
  “呀哼”,有人在故意咳嗽。
  小馨一溜烟跑了。
  我苦笑着,回过身来:“绮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话你懂不懂,怎么也不知道避一下呀。”
  “急什么呀,”她瞪我:“人都在你府里了,哪天不能亲呀,干嘛要等我在的时候,这几天我心情不好,见不得这种丑事。”
  “什么话,”我叹,摇摇头,也不跟她计较了。
  “你可真会说好听的话呀,”她冷笑:“把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的,可惜呀,都是甜言蜜语,一转身你又要眼花心花了。”
  “才怪”,我正色起来:“绮丽,你不是男人,就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决断,我不否认,成了亲以后我也许会逢场作戏,世上本来就只有男女二种人,我到了哪里都会碰到女人,有时候大家开个玩笑你情我愿的也没什么,不过小馨以后就是我的夫人,我绝不会当着她的面搞轻捻三的,背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定,我对她好,心里只有她也就够了,守身如玉的军令状,哪个男人敢说得嘴硬,女人还办不到呢。”
  “哼,”她说,脸色到底缓和了下来。
  一边的赫真奇怪地听着,脸上写满惊异。
  我才不在乎她的眼光,这话就算当了小馨的面,我还是这么个说法,在这世上,喜欢听大实话的人根本就是没有的。
  “我不管,”绮丽说,“这几天我就住你这儿了,你给我小心点,要是我看到你欺负她,我不放过你。”
  “不会,”这点我倒是能保证:“我对她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欺负她,我要好好宠她。”
  “笨蛋,”她似笑非笑起来:“谁说小馨啦?”
  “啊,”我明白过来,咬牙瞪目,幸亏没讨这样的老婆,酸豆还没长出来呢,她就先给我上醋坛了。
  她说到做到,真的住了下来,于是我又开始唉声叹气地坐在书房给父亲写保证书,才写了一半,赫真偷偷走了进来。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呀?”我没好气,叫她的主人看到了,又全是我的风流债。
  “你准备什么时候劝她跟我回去呀?”她问:“子王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最晚下月半,我们非得走了。”
  “别担心,”我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仔细考虑:“办法总会有的,你放心,我想到了会通知你的。”
  “快点哟,”她一边催着,一边又偷偷出去了。
  我搁下笔来,如果真是那么急,那就非得想个快点的法子。坐了半天,我披上外袍,走出府去。
  原来的十一皇子府门口如今已是车水马笼,热闹非凡,看门人去回话,不一会儿,晔亲自迎了出来:“金兄,这么巧,”他笑得亲切:“本来想过几日请金兄过来商讨大事,谁知今天你自己先来了。”
  “那还真是巧呀。”我嘴上客气着,走了进去,忽见院落中拴着少相的马车,不由笑:“是不是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太子有贵客吧?”
  “是子桓,”他微笑:“来了一会儿,马上要走的,你也很久没见他了吧,大家打个招呼去。”
  子桓气色极佳,一身墨绿洒花的光面绸袍,缀绣着流云飞蝠的花样,立在堂中,顾盼间神清气爽,见了我,只微微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
  “少相好大的架子哟,”我偏不跟他客气:“是哪阵香风把你吹来的,这么堂皇端正的,怎么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不敢当,”他浅笑:“小相向来讷于言,唯恐一时口拙,万一说得不对,又要惹得金兄到门前讨罪来了。”
  “原来是为了那件事,”我脸不红心不跳:“看来少相未必口拙,不过是小气了些,居然还记着那句玩笑话,其实,以少相这么俊秀的人物,以后生下子嗣,一定也是人中龙凤,出挑得紧呢。”
  “哪里,哪里”他立刻回驳:“就怕小相的儿子生来残缺,第一个就配不起金兄家的千金。”
  我们二个一来一去,说得皮笑肉不笑,晔听得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半天,奇道:“二位公子真是亲近友爱,难道连夫人都没娶上,就想先把儿女的婚事订下了?”
  “非也,”子桓冷笑:“害人害已的事情,本相是不做的。”
  “不错,”我马上点头:“少相果然明理,然而知已更胜知彼一筹呢。”
  他‘哼’一声,起身便要告辞,晔欲起身送客,却被他客气了去:“不劳太子亲送。”
  我站了出来:“太子贵体,请勿屈尊,还是让小人来送少相出门吧。”
  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二个人一路上忍不住相视一笑,这一套话虽然也是争执,仍有大部份的原因,却是做戏给晔看,让他深信我们之间的水火不容。
  “那么你是找到小馨了?”他问:“准备怎么安排她?”
  “我要娶她,”我道:“等会我就上报太子。”
  “哦,”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没想到一个丫头也能有这个福气,你倒真是对她不错。”
  “这是自然,”我笑:“少相的婚事也没办吧,眼界不要太高了,京里有很多适龄的小姐都翘首向少相府呢,若要十分的人材再加上尊贵地位,这是不可能的。”
  “哼,”他不理我。
  “其实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绮丽那种,”我瞟着他笑:“美人就该是这么火辣辣的,不是么?可惜她偏是个平民,恐不能占了少相的正室。”
  他白我一眼。
  “如果我告诉你她也是皇族,你会怎么谢我?”
  “怎么可能?”他不信:“她不是从西域来的么?如何与皇族牵连?”
  “西域就没有皇族了么?”我取笑他:“皇族的额上又不会凿字,你难道看不出她这么通身的气派,不比凡人?”
  他半信半疑:“西域皇族都是紫眸,难道她是私生的?”
  “嘿,嘿,”我笑了起来,一拱手:“小弟眼前正有一事要求少相缓手,小馨原是从少相府出来的,如果少相能赏脸当她的义兄,也许这美人也会变成紫眸呢?”
  “哦,”他眼一亮:“你同我拉关系。”
  “皇粮难吃呀,”我叹气:“皇上是希望我们斗,可台面上又不希望我们过分,可惜我没有姐妹,少相府也无女眷,不如咱们自己认几个,联了姻,以后也算半个亲戚了,你说,对不对?”
  “呵呵呵,”他仰天笑了起来:“好你个金毓,混水摸鱼到我这里来了,好,后天是个好日子,我来你府里探望义妹,希望到时金兄不要令我失望哟。”
  一面送走他,一面我又回了太子府,晔春风满面地走过来:“金兄,你与少相可不能太过分呀,这么明着争来吵去的,要是在大殿上,可不是令我为难。”
  “太子放心,”我笑着把小馨的事情头头尾尾地向他说了一遍(当然省了嫣然这个人物),当说到在府门口大骂时,晔笑得喷茶:“你这癫人,”他揉着胸口指我:“唉,我真是喜欢你这样泼辣的手段。”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苦笑:“谁叫我病犯桃花劫,这么多女人,偏偏对她动了心,一心要把她娶回来,可惜念及她地位卑下,要上报朝中终是有些不妥的。”
  “这也是,”晔点头:“如果她能有些来历,哪怕是个官员的远方亲戚,说起来也会上些台面。”
  一听这话,我立刻跪了下来:“请太子恕罪,刚才在太子府外,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令她有些身份。”
  “如何,”他转过头来:“难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想让少相出面?”
  “太子英明,”我点头:“一门强盗亲戚也总比没有亲戚好,少相再与我有过节,这件事上,只有他可以帮忙,再则,这样一来,攀上了亲戚,就算有些争执旁人也不会介意了。”
  他立起身来,来回走了几圈,沉思半晌,终于,点下头来:“不错,这也算是个好法子。”
  “谢太子,”我心里大喜:“这件婚事还须太子亲口下旨,少相与我有纠葛,他不会同意的,如果您下了旨意,他不敢不从。”
  “可以,”他立刻写旨,边写边笑:“想不到金兄亲睐的佳人竟然是从少相府出来的,这可真算是一门强盗亲戚了,金兄日后要有什么难处,可要自己想开些呀。”
  “是,是,”我心里直开了花,想开些?我何止是想得开,简直是要想成仙了。

  25

  是夜,回了府,我把绮丽叫来,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给她听。对于她这样的聪明人,坦白永远是最好的方式。
  “那么说,那个少相知道我是谁了?”她怒:“你知不知道我这个身份很烦的,在西域时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小公主,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的,一点也不好玩,我喜欢中原,就是因为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别急,”我忙劝上去:“子桓不会说出去的,如果他知道你是公主,这样的宝贝他当然不肯让别人一起来争,我想他反而会好好帮你保住这个秘密。”
  “我,呸。”她冷笑:“是呀,这么个宝贝,他怎么会放弃,你们中原人就是喜欢找老婆的时候顺便搭一大堆有钱有势的亲戚,真正虚伪讨厌。”
  “别这样说,”我理直气壮:“我就不是这种人。”
  “那是因为有钱有势的官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她毒辣地道:“你这个人质,自身尚且难保,谁家肯把小姐与你吃苦。”想一想,又加一句:“这叫什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嗯嘿,”我气得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是女子,我是小人,我斗不过她。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叹气:“难道自己没有发觉,无非走后你心情很坏,动不动就骂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脸色一沉,“哼”了一声。
  我道:“我不是怪你,你心情不好是肯定的,也该有个人来给你出气,可是这几天我自己也很郁闷,小馨的事情要忙着解决,你要撒气,可不能撒到我头上,我不把子桓找来,换个人给你解闷,我自己还有活路么?”
  “哦,”她‘朴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么乖?找个替身来给我玩?你小子真会算计呀,还要人家来做你的小舅子,你不怕这个小舅子有一天会跟你翻脸,要了你的命?”
  “我会防着他的,”我正色:“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是敌是友,都得看情势如何,我想找人掏心挖肺也不可能呀,名利场中主角永远是名利,不可能有情义的立足之地。”
  “那你累不累?”她笑:“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整天疑神疑鬼的,这样的日子,玩几天也够了,长久下去,你会不会厌?”
  “会,”我笑:“要是一切局面都是别人控制,我当然会厌,可如今我也在鼓着劲呢,朝廷这趟混水越发浊了,对此,我功不可没,不把他们的一切关系路道打乱,怎么能显得我游刃有余的本事来。”
  “而且,我身边也不是没有可信的人,”这话,我倒不是拍马屁:“你和小馨都是我的亲人,你是聪明机灵,小馨却老实可靠,有你们这二个,我也算有底了。”
  “可是我要回去了,”她黯然神色起来:“你们这里多精彩呀,可惜我不能永远呆在这里的,要不是怕妈妈会生气,我根本不想回西域。”
  “我们可以写信,”我道:“你也可以常常来看我,有什么事情,我叫人飞鸽传书。”
  “骗人,”她不吃这套:“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不过是哄我走。”
  我白眼,这样的女人,软硬不进,还真不好对付。
  “绮丽,”我终于吐出口气,说起了大实话:“我们根本是一样酷爱玩世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静下心,不过,我要玩得是官场,你能玩得却是情场。”
  “嗯,”她总算听进去了。
  “我走不出官场,你却不会深情,虽然是同一种人,可是我们面对的命不一样。”
  “哼”。
  “所谓聪明误人,过于精明了就不可能去相信别人,总觉得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自己的法眼,什么事都能左右其中,可惜呀,人一聪明了,也就轻松不了。”
  “你累了么?怪不得娶小馨,原来是为了要躲懒。”
  “我喜欢小馨。”我一字一字大叫起来:“我曾经也喜欢过嫣然,为她伤了心,可是,我还是明白过来了,女人,其实是差不多的,要多少有多少,嫣然若是进了我的府,总有一天,我也会厌。”
  我气鼓鼓地看着她,她不是要听实话么,我就扯破脸,摆明了说:“你喜欢无非?可会喜欢多久?你要是个男人,这就算风流,绮丽,你是得意惯了,才养成了这种目下无尘,不肯安定的样子,你要的,不过是魅惑的无非,绝色的无非,你并不把他当男人看,他才不笨呢,等入了你的手,不消一刻,你就要责他老成无趣,我若是他,也不挑你。”
  “…。”她不出声,却似只争斗中的刺猬,浑声毛发皆张。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得都是老实话,这样的老实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对你说。”我拖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小丫头,早该有人好好说说她:“你自己也说不肯嫁给无非,你不喜欢受约束,那也无妨,反正你都是个公主,历代比你荒唐的公主多的是,没有一个是不得意的,地位够了,如果环境允许,荒唐也是种福气。”
  “这天下的人,最在乎的永远都是自己,无非是这样,子桓是这样,你我也是这样,说什么痴情忠贞,谈什么失意痛心,所有的事体不过做出来自欺欺人的,到了紧要关头,人第一想到的,永远是自保。”我冷冷道:“我得不到嫣然,心痛是为了自己,你失了无非,流泪也是为了自己,人心都是自私的,可是绮丽,就算想让自己沉溺其中,也不要时间太久了。”
  说罢,我紧盯着她看,她不喜欢藏头缩尾的客套话,要劝她,非得窝心兜底子的说出来不可,事情不过是这样,她要玩尽人间,我真正深爱的,却仍是官场风云。
  她狠狠地瞪着我,半天,眼珠里的火焰才若退潮般淡了下去,我静静看着她,曾几何时,那个甜美芳醇得如同杏李娇蕊般的女孩子已变了模样,不同于男子,女人的领悟通常犹如层纱笼面,愈是看得懂,悟得透,脸上便会越生出朦胧。
  她起身,一甩衣袖走了。
  子桓来的时候,果然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比天气更温婉怡人的,却是他的笑容。
  我把小馨带出来,同他认亲戚。
  “从此后大家便都是自家人了,”他绰约地点头,挥手令人捧来薄胎轻瓷托盘,盘中是对绿玉镯,油润通透如一腔碧水,“区区一点小意思,就当作是见面礼吧。”
  小馨红了脸,不敢去接,低头立在我身边不响。
  “怕什么,”我替她取过来,仔细照了照阳光:“成色一般,不过是普通货色,先收下随便戴着玩罢,以后你嫁过来了,少相还要陪一份丰厚的嫁妆。”
  闻言,子桓一怔,马上怒目瞪我,我呵呵地笑,嫁妹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他登相也有几载了,家藏颇丰,我不刮他一层皮,才怪。
  不知何时,赫真悄悄走来,立在我身后,待我笑声渐息,方轻轻禀话:“公主在园子里,说要过会才来。”
  她柔软生硬的语调,触目别致的外表,引得子桓注目,我看见,他的眼中似有针芒。
  “她是绮丽的贴身侍女,”我的针芒却在嘴里:“少相何必执于验证紫眸,能令如此艳异人物跟随左右,凭天下,只西域皇族一家。”
  他歪歪一个唇笑,不置可否,径直抬腿同我走入后园。
  时已近春,后园里柳发新芽,横翠飞红,映在初荷清塘,融融春秀已在眼前,绮丽一身深紫,正伸了尖尖玉指,去拈树梢的飞蝶,见我们进来,她笑:“天气还没暖呢,怎么会有只蝴蝶在此?”
  子桓眼中生光,不自禁地跟着微笑,原来穿红的绮丽不算绝色,这样绚丽生姿的紫眸,原本就该配紫衫。
  “在哪里?”他轻拂长袖地走了过去,“我来同你一起捉。”
  绮丽不语,却别过脸来,向我淡淡一笑。
  我点头,希望她能明白,在这世上,每一个人,只能是一遭,若有美貌如她,富贵似她,不羁同她,就该一并看透这贪嗔爱妒,女怨男痴,说到了底,不过是场游戏。
  翻腾昏黑的俗世情欲,是一朵一朵的飞花,迸绽在滚滚红尘,任是再多美丽怜爱,也只一季的风光。
  我领着小馨、赫真,悄声退出园去。
  “难道真要让绮丽嫁给子桓?”一路上,小馨忍不住问:“绮丽真会答应吗?”
  我不答,向她耸耸眉,绮丽魅惑诱人,好比雪鹤头顶的那抹红,人人皆爱这滴朱色,却容易忘了,那儿是有毒的。她的绝妙在于不羁心情,在以前,这层不羁只限于玩笑和游戏,可经过无非一事,天真懵懂已转成妖红慧眼,她开始渐渐明白自己最终要的是什么。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成熟期,这样的成熟于平凡之中是生不出来的,非得需要经过特殊事故的历练。这个成熟期,在嫣然,是复仇的十八岁,在我,是遇到她的一刻,对于绮丽,却是失了无非的今朝,不过也有被延误了的,譬如母亲,未嫁时是在宫里受宠,出了阁转入父亲的蔽护,恐怕到了今天,她还未真正的长大。
  “你笑什么?”小馨又问:“这样的异样笑容,可是又有什么古怪主意?”
  “傻孩子。”我爱怜地看她,也许,她并不是真正了解我,可是我并不需要谁的真正了解,恋上小馨,原为了她一心一意的眼神,虽然人生浊世是一场劫难,多情世故亦是幻影,我却需要这样一双忠诚关爱的眼睛,围绕在身边,令我暖上心头。
  环顾满目丽色,我慢慢低下头,驻步于这枝一心为我而开的素馨,欲吻上唇去。
  “金毓,”赫真不识趣地过来了,“你答应过我要劝公主回去的,为什么还要漏出她的身份?”
  我叹气,她倒真性子,大约西域本地人都是这样的。
  “是呀,”小馨也奇怪:“为什么要告诉少相关于绮丽的事情?”
  “不说?不说你的事情能这么容易办妥么?”我伸手刮她鼻尖:“光凭太子下命,少相怎么会这么快把这事办了?要他心甘情愿地就范,非得用点饵不行。”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急?”
  “傻孩子,”我笑:“因为要急着和你成亲呀。”
  她通红了脸,软软偎在我身上。
  我微笑,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皇上这些日子不行了,太子登基指日可待,等他羽翼丰满了,说不定一深思熟虑起来,又指不定要把哪家的千金硬塞给我呢,想要开口求东西,自然应乘他根基未深,心慈面软之时,皇上这个位置,坐久了,人都会疯掉,不是想得太多,步步皆兵;就是完全不想,依赖小人,古往今来,会得中庸之道者少之又少。
  小馨不过是个天真纯情的女孩子,我倒情愿她永远这么简单可爱。
  “那么…”赫真一点也没有起错名字,还挺真的。
  “没事了,”我板起脸:“我说过她会同你走的,就一定会走,你多问什么?”
  她噘起嘴,生了气,回头自走了。
  “别往园子里去呀,”我不放心,在后面嘱咐,这个西域人,有点傻心眼,不关照她是不行的。
  再转过头来,只见小馨眼波流动,脸上居然有一股喜色,她粉色绯绯的面颊饱含着深情,袅袅地走过来,靠在我怀里,轻道:“你别这么凶呀,好不好,不要吓坏了人家赫真姑娘。”
  我眨着眼,明白过来,这些天赫真跟得那么近,她也在担心吧,恐怕眼前她这份主动亲近,根本还是为了我对赫真的凶,女孩子总是小心眼的,看到心爱的人对牢别的美貌女子粗声粗气,她会有安全感。
  我还是笑了,又一次捧起她飞红的面孔,凑上唇去:“小馨,我真是,真是喜欢你的这个样子。”
  通往花园的那一洞门大开着,我并不怕有人会走出来,绮丽本就是只翩飞的蝴蝶,如何在花间流连,是她天生的本事,这点,我根本不用担心,自负的子桓也该时候吃点亏了,也许穷这一生,他也不会得到她,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能够真正得到迷恋花丛的蝴蝶,凡夫俗子,芸芸众生,皆是上天巨掌中随意把弄的玩偶,而绮丽,却可算是个侥幸,对她来说,这一生的快乐惬意才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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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26

  晚上,倚丽来我房中。
  “如何?”我笑问:“这小子还好玩嘛?”
  “不好玩,”她冷冷道:“一点也不好玩,他关心的,不过是我的身份。”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叹:“少相年轻得志,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摸过,女人在他眼里都是差不多的,只有带身份的佳人才可以考虑作妻室,这是他的处境。”
  “胡说,”她摇头:“要是知道他最在乎的只是因为我是公主,还有什么玩头?”
  “那你得将就一下,”我说:“女人都喜欢有点权的男人,可男人不知道取舍,怎么会有权?再说子桓算不错了,他对你也算动心,至少你不是公主时,他也另眼相待。”
  “哼”,她却说:“金毓,我发觉你是变了很多呢。”
  “如何?”
  “我看你现在脑子动得一天比一天活络,到底是不像个人了。”
  “什么?”我跳起来,有她这么说话的吗?
  “不是么?”她不屑道:“你说我只会得意不会受挫,现在我看你,也是受挫惯了,得意起来就没了样子。”
  我呆住,看着她,说不出话。
  “幸亏你还知道要娶小馨,”她无动于衷道:“总算还有些人性,否则,就真正讨厌了,我怎么越瞧你越像子桓?”
  “胡说,”我冷汗也出来了:“我同子桓,是殊途共归,同你,才是异曲同工。”
  “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呀,与他共归?你岂不可怜?”
  “我…,我这是身不由已,人在官场中,只能是这副模样。”
  “好勉强呀,”她咯咯笑了起来:“怎么是有人绑着你还是用刀顶着你,最是听不得你这口气,官场中人又怎么了?讨厌得就是这个官场。”
  “难道你情愿我回去当个人质?”我愤愤不平:“你们女人不过是嘴里说得好听,可心底还是最喜欢男人有钱有势的,依我看,官场上如此搏杀拼力,却都是为了满足你们这些虚荣的女人,就像…。”
  “就像什么?”她不让我说完:“就像宝福不挑你去挑柳修元?金毓,你可是想到牛角尖里去啦,宝福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醒醒吧。”
  我彻底噎住,瞪着她,头顶阵阵怒涌。
  “挑别人的话,谁不会说?你自己的样子可曾看清过?我也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大哥,才会说难听的实话,你自己想想罢。”她含笑看了我一眼,自去了。
  我愣愣坐在椅上,心里只绕着她这些话,小馨来推我也不查觉。
  “怎么了?”她担心,摸着我的前额:“是不是着了凉,哪里不舒服了?”
  “小馨,”我苦着脸:“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没有呀,”她温柔抚着我的脸孔,轻声道:“我的毓永远是以前那个精灵古怪,满脑子恶作剧,但心地很好的大少爷。”
  “可是我很冷酷,我不肯相信任何人。”
  “不,你不冷酷,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她蹲在我身边,小小的手掌软若柔绵,慢慢在唇边来回游走:“毓,我是个孤儿,从来就没有人,能待我似你这样的好,遇到了你,我很高兴。”
  我感动,其实我不算相信她的,多年的监禁生涯后,我已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绮丽说得对,我是失意惯了,才一上场,便似个临进门的暴发户,紧紧咬住得之不易的一点权力,耀武扬威的耍着手段,我是快变成另一个少相了。
  我低下头了,眼中酸楚:“小馨,如果我还是以前的那个荒唐公子,无权无势,你会不会仍这样跟着我?”
  “怎么你什么时候不是那个荒唐公子了么?”她轻笑起来:“不管你怎么样,我却总是这样的,就算是再去讨饭,我也要你保护在我身边。”
  我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体,这个世界上,能有她这么个人,总算也不太差了。

  几日后,晔召我入宫,立在议事厅中,他一身金黄绣袍,已颇具王者之风。
  “还记得先前我曾答应过金兄什么事吗?”他微笑看我。
  “是关于少相一职吧。”我叹:“这可算是我没福气了,子桓不容易被扳倒呢,看来我也当不成当少相了。”
  “不错,”他点头:“少相权倾朝野,要他下台,恐怕得过一段时期。但答应你的事情,我了不能失了信,我已有另一个决定。”
  “哦?”
  “少相已不再年少,这个称呼也早该改了,这次何不把丞相一职分为左右二相,令你二人共司其职,共辅朝政?”
  “什么?左相?右相?” 
  “对,”他得意的笑了,“难道这各可不是个好主意?”
  不错,我点头,二相互为牵制,共谏其策,不过真正拿主意的,还是皇上。
  “其实不用另找官职的,”我突一笑:“有一个职位配我,再合适不过。”
“那是什么官位?”
  “金府大少爷。”
  “什么?”他不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通了,这个官我不当了,你还是让我回去当少爷的好。”我努力挺起胸,金府是笼子,朝中亦是间牢房,原来还是以前的我堂堂正正,虽然碌碌无为,却更像是个人。
  “你这是什么话?”他见我坚决,脸上色变:“金毓,难道你真胸无大志至此,只愿做只米粮之虫?”
  “食君之禄,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谦虚了一句,其实我真想说的是:食君之禄,我没有这个必要,还是绮丽说得对,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就像是苍蝇,虽是不重要的,可偏偏总是无所不在。一个人,只要肯转过身去,它们又都会立刻消失,关键只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
  无非是个傻子,这样的智语却当了耳旁风,我可不能再傻下去了。
  “你…,放肆,”他勃然大怒:“金毓,是不是因我不允你少相一职,便要借此言逆我,你好大的胆子。”
  敢情这权术之事,如同做生意,如何讨价还价都不要紧,无非是要害相关,争名夺利,可如果你真要放了手,反而会坏了规矩。
  我冷冷的看着他,慢慢弯下腰,施礼:“太子明鉴。”
  他被我目光触怒,更加愤然而起,唤来侍卫:“把他给我带下去,金毓大胆大妄为,意然敢当面违命犯上,先押回府里,稍候再听处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治国理政之道,往往带着狂暴与不讲理,然而每一开口,却又硬要顶着冠冕堂皇的帽子,务必让每一言每一字都能仁义周正。
  不过一句话,我又从新皇面上的红人转落成府中囚徒。

  在府中,绮丽盈盈地笑,看着我灰败的脸色,她倒一点也不担心,揶揄道:“是不是心里很不舒服?”
  “还好,”我好气又好笑,现在她又事不关已了,“我顶得住”。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冲撞那个皇太子?”她啧啧道:“干嘛这么沉不住气,要反对他,有的是办法,你是故意的吧?”
  “没什么,我不过突然累了。”我说。
  “累?”
  “是,站在堂上,想到自己要一辈子老这样下去,整天跟在他后面拍马屁,一转脸又要同子桓斗,突然很烦,立刻没了兴致,只想撒手。”
  “所以你就一了百了?”
  “倒不是一了百了,反正我前面只有这二条路,这条不走就走那条,我是不怕丢脑袋的。”
  “皇太子不杀你,也不会让你好过。”她咯咯笑:“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变化多多的模样,他当初一定不肯起用你的。”
  “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我苦笑:“当初想当这个官,是觉得可以过与原先有些许不同,可一听到今天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才明白了,原来,我还是那个人质,另添上了帮他看牢子桓,太累了,这一上场,哪里还有随心的日子好过?”
  “所以说你还是想通了,准备回去过悠闲的日子?”
  “是,”我点头:“绮丽,老说你命好,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我的命也算不差,不用劳耕,不事生产,落下地来便有华服美食,做什么整天怨来怨去的,不错,我是朝廷的人质,可他们不会轻待了我。”
  “不错”。 
  “进了朝廷就可以摆脱这个身份吗?不成,太子耍得好精刮的算盘,又要看牢我,又要让我帮他管人,末了,我还是个人质,自己招揽了一身的功夫,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管闲事。”
  “对”她拍手,“接着说”。
  “一直以来,我是想得太多了,看得太透反而会迷途,本来是要利用权力,到后来却又被权力所用,”我叹气:“人,哪能胜天,到头来,我做的,是享受这一生,不是劳思费神。”
  “咯咯咯,”她笑声似银铃:“金毓,我还是喜欢你这个模样,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对”我精神一振:“从令以后,我要带小馨好好过日子,什么狗屁的Politik经济,一概都不管了。”
  “好大的志向哟,”有人一脚踏进门来,他随手脱下身上青貂斗蓬,冷笑:“你倒会享福。”
  “太子!”我吃了一惊,不知他听到了几句话。
  我忙起身施礼,又看了绮丽一眼,她立刻避了出去。
  “看不出你倒还有这根懒骨,”他继续冷笑:“枉我如此看重你,竟然在关键时辜负我的重信。”
  “哪里,”我苦笑:“太子您太抬举我了,其实,这些日子涉入官场,我才发觉自己实在愚笨,根本不是这块料。”
  “哼”他不信:“巧言善辩,你怎么不是这里头的人才?是不是觉得不愿与子桓平分秋色?有什么要求可以同我说,何必这么将我一军。”
  “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我叹:“我倒还真…。”
  “不要同我辩歪理,”他沉声喝:“金毓,我是欣赏你这个人,若要登基,身边没个如你般活络周到的人打点是不行的,子桓野心太大,虽然可以辅政出谋,但终像是养了只狼,叫人放不了心,于你,我却是十二分的信任,但你怎能如此拂我的心意。”
  “哦,”我抬头看了看他,琢磨着这话究竟可信几分。
  “今天我来,就是要同你摆明了说话,”他在张椅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金毓,我们也算亲戚,你的心情,我是明白的,我早说过,我并不同意父亲将你作为人质。”
  “哼,”我说。
  “我是什么人,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志向不是做个Bao-Zheng的皇帝,我要的是俯首贴耳的人心。”
  “赢得人心很复杂,”我道:“还是买通比较容易。”
  他不理我,继续道“我能做太子,大部分的功劳却是在你身上,我并不是个会忘恩的人,你的怨气我也清楚,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坐下来谈谈,台面上有台面上的规矩,私底下,我们仍可以畅所欲言。”
  “不敢,”我苦笑:“你都把我关在这里了,我哪里还能说些什么。”
  “我随时可以叫他们走,”他瞟我:“至于在殿上同你发脾气,倒是我故意为之,你是个灵敏的人,应该可以感到我的用意。”
  老天,我暗暗叫苦,怕什么,来什么,他终于要向子桓开刀了。
  “如果你肯做右相,我就可以留着子桓,若你不肯,我就是另外一条路。”
  “你要我替你除了子桓?”我问。
  “不错,”他冷笑:“金毓,论政场风云,你我都不是子桓的对手,你以为我做了太子他就乖乖听话了?暗地里他已经广收门客,打通上下关节,等我登了基,你罢了官,坐在这个朝中,我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要我杀他?”我只关心这个。
  “也许不用杀他,”他微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子桓是个妙人,夺了他的权,我还是很赏识他的。”
  “有些人生来便是头狼,你剥了他的利爪钢牙,他还是头狼。”
  “那就再杀了他,”他眼中露出光来:“驯服本就需要时间,能用就用,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我看他一眼,这个太子,倒是个不肯浪费的人。
  “如果我帮你夺了他的权,你怎么帮我?”我问,看来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不过,这倒也是个转机,我可以乘机向他提条件。
  “你要什么?”他问:“既然不喜欢官权、美女,我想应该是自由罢,我答应你,等这事完了,我放你走。”
  “走?走到哪里去?”我好笑,他当我是个小孩子:“就算你肯把我身边的人都撤了,我还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皱眉起来:“说什么话都不肯信,你也太难商榷。”
  “我要一个官位,”我抬起头来,这个主意是才出来的,不过,我决定了。
  “什么?”他怒:“搞什么名堂,给你高官你不做,跟我在大堂上对着干,现在又要做官了?”
  “是,独独这个官位是我喜欢的,”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面对他:“西域节度使。”
  “西域节度使。”他吃了一惊,也站了起来,“你想出使西域?”
  “对,”我笑眯眯:“你不是不在乎我这个人质么?要我相信你,也成,让我做这个官,我就答应你。”

  27

  晔来过的第二天,子桓也来了,他着一身墨绿羽缎掐花的绸袍,满面笑容可掬,才进门,便向我拱手:“金兄,别来无恙呀。”
  “无恙?”我苦笑:“何止有恙,简直是大恙,少相何必明知故问呢。”
  “你辞了官?”他笑:“为什么?不是大局已定了么,难道是太子的恩允不对胃口?”
  “官是好官,可惜,我不想看到你,”我嘴里气他:“我同太子说了,如果没有你这个人,倒也可以考虑。”
  “恐怕真是这样,太子就不会考虑你了,”他笃笃定定地坐了下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了我,才会有你,现在若没了你,怕是我也安顿不长。”
  “哦,”我眼中含笑,少相果然绝顶人物。
  “今年的时节真是突兀呀,”他忽转了话头,摸着手上一只羊脂白的板指:“才来的路上,我去了趟宝器斋,这件古玉去年还说是地道的汉朝老货,怎么今个就同我说是唐玉了。”
  “这可不是自砸招牌的话头,”我眼中闪着光,顺着他往下说:“唐汉雕工本就不同,汉精龙、凤和蟠螭,唐又好花卉、飞禽走兽和三歧云朵,你这件牡丹飞凤的板指用得是跳刀,线条时断时续,当然该是汉货。”
  “不错,”他一笑:“金兄也算风雅行家,唐人大气,刀法流畅、豪放,声势是更胜一筹的。可是宝器斋主,却一口咬定是唐玉,你不觉奇怪?”
  “很奇怪,”我点头:“断不会是因为斋主学艺不精,这里头,定是有什么名堂?”
  “我也想到,所以一追问,原来,这里头真有个故事”。
  “哦”?
  “宝器斋是百年的老号,斋主朱宇风接手时已过三代,祖祖辈辈玩得这是这口,在京里头珠宝行中算得上是呼风唤雨,指尖尖上的铺子,就算是块石头,只要入了宝器斋也能卖个好价钱。”
  他停了停,闲闲地换气,像是在说书。
  我不急,等着,他的故事在后头呢。
  “朱宇风今年已是五十八开外的年纪,娶了八房媳妇,生了七个女儿三个儿子,可惜,三个儿子又都短命,没一个活得过三十的,临到老时,竟没个子嗣接手,眼看着这诺大的家产就要归了外姓了,你说,他急不急?”
  “急,”我慢慢取了盏茶,端在手里轻轻晃。
  “朱宇风也急呀,六个女婿是没有一个入得了眼的,拿钱时个个都恨自己少生了几只手;做事了,又恨自己腿长得太少,生怕跑的不够远,老头子去年已生了二场大病,原都是气出来的”。
  “是呀,”我叹:“富不过三代,宝器斋总也拼不过这句话去。”
  “偏偏族里的人硬按着他的头,让他自己挑人接班,你说,他该怎么挑?”
  “大概是没得挑,”我笑:“不管老头子愿不愿意,他总得找个最疼的女儿,乘着一口气在,把生意交出去。”
  “要是他心里头有人了呢,”他眯起眼,靠近过来:“若是他有个儿子在外头,只是认不得呢?”
  “那儿子是谁,”我也眯了眼,看他:“这世上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他有人选,就算再认不得,暗里也能动手脚。”
  “不错,”他笑了起来:“这私生儿却是他年前在城西的一个孽种,母子都是贫贱的人,因为前三个儿子死得不明不白,老头子也学了乖,口风紧得像灌了铁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自个儿掏钱为他请先生,学生意,如今也有近二十的年纪了,在城西开了家小小的玉器行,小本经营。”
  “原来是自砸招牌为这般,”我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也会耍心眼子,要毁了自家的碗,把锅端到别人家去,好一招移花接木的诡诈,难为他也狠得下这个心。”
  “这事原本就是他来求我帮忙的,”他笑:“他需要个有名声的老主顾为他把事情兜出来,想来想去,竟找上了我。”
  “那可是件肥差,”我取笑他:“宝器行的家产没个千万也有百万了,你这一出手,他还不大把的玉器捧谢上来,看来小馨的嫁妆可真丰厚了。”
  “你倒会刮皮,”他怒目瞪我:“听个故事也会开价。”
  “不光是故事罢,”我笑:“这种事情京里每天都有个七八件的,怎么少相会这么敢兴趣,把这种见不得光的流油好事说给我听?”
  “不错,”他白我一眼,“我不过是一时感慨,原来什么东西都有个价,这个价还不停的在换,从表面看,是汉玉变了唐玉,究其原因,竟是宝器斋要易主,金兄,你说,这世事可不千丝万缕的难料?”
  “纵是千丝万缕,也有它的经络,”我说:“顺着头,总能摸到尾。”
  “若是头不动呢”,他冷笑:“等到风吹草动时再明白,已经太晚了。”
  我盯住他,打量半天,他的面孔有些嘲弄的悠闲,令我非常不舒服。
  子桓嘴角含着笑,收回了身去,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慢慢地在我桌面上写了个字。
  “今天天气倒是不错的,”他口中已平了声音:“记得金兄有几株白茶极妙,不知肯不肯带我去瞧瞧?”
  “金兄,”他飘了个眼色:“今日阳光明媚,何不一起去园中走走。”
  “好,”我盯着那个字,只觉魂飞魄散起来,只能说:“好”。

  白茶是娇贵的东西,养在园角的一处花房,今天天气好,花匠将它取了出来,放在园中的藤架下面晾着。
  立在空落落的花园里,子桓舒心地笑了:“好地方,金毓,古人都爱密室议政,几个人关了房门躲在里面谋略,照我看,都是笨蛋,隔墙有耳,这可不是把自己关得死死的放任人偷听,还是空地好,有没有人近身,一目了然。”
  “少废话,”我惊魂未定,板脸看他。那个用水写的字出门时已被我擦干,现在是印在脑子里,刀刻般鲜明。
  那个字,是“磊”。
  “你敢辞官,是料定太子不会用大刑侍候吧”。他呵呵笑起来,又立刻低声:“你倒有把握,要是我告诉你,如今你的这张王牌已不若以前值钱了,你信不信?”
  我愣住,心头突突地跳。
  “太子可不会这么容易让你走的,”他淡淡道:“金毓,我一直没看错你,你是个精明人,主意多,手段快,可是在官野中主意变得太快并不是件好事,前一阵子你走得很稳,学得也精,可这一步,你走错了。”
  “哼”。
  “你对朝中事务才沾了点皮毛,”他微笑:“官里的事情你究竟又能知道多少?金毓,要斗权,你还嫩着呢,至少我已看出,太子必不肯让你轻易地罢手,他是不是已经同你谈好条件?你心底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我盯着他看,也许晔小看了我,但他绝对没有看差了他,子桓果然是皇权路上的大患。
  “我的王牌怎么不值钱了?”我只问这个。
  他眼中光芒一闪,轻咳一声,渐渐凑了过来,在我耳边,低低道:“如今的武林同朝廷可不是以前的模样了,皇上换了,盟主也差不多了吧,新人上马,哪还会走老路,你就没想到过这点?”
  我被他说得激灵灵打个冷战,脑中似有阵雷电劈过。
  “晔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的主意,算得比你远。你这个人质有什么好,吃他的俸禄,一碰也碰不得,况且你人又不老实,整天活里活络的,这样的人质,简直是剂慢性毒药。”
  “哼,金家人,他能捏得住的,也只有我了。”我不服气。
  “你怎么知道他只能捏住你?”他笑:“为政专权靠得是手段,老皇帝是个笨蛋,关着你,既惹怒你又不讨好武林,防人之心太明了,是要挨骂的。”
  “怪哉,”我冷笑:“你这个聪明的少相眼色这么明,怎么还要替他做这事,就算挨骂的是他,你也不必这么卖力吧。”
  “不错,”他承认:“原先我是做得太过,不过,这是因为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也在防着你呢。”
  “哼,”我怒,上上下下看他几点,又问:“我的人质身份不值钱了,那么朝廷对武林的手段也在变,这次他准备用什么?”
  “联手,”他斜斜一朵笑,挂在唇边说不出的讨厌:“上任盟主是个固执耿直的人,新任的却是聪明又识时务,你弟弟是个什么样人你到底清不清楚?从小不在一起住,你就没有好好看过他?”
  “胡说”我又一次苍白了脸,这些日子全力朝外,竟没想到后院也会着火。
  “武林与朝廷的敌视原是本性,皇上再禁箍了你更是火上浇油,现在正好二相换人,大家上来,又是一轮新的谈判,这次,你的地位会变,我的地位也会变。”
  “要是这样,新皇也不会杀我。”我想道:“他与磊平安无事,我不就自由了?”
  “才怪,”他冷笑起来,“这话说得好不幼稚,你真叫我失望,金毓,你身在这个家,就注定不能置身事外,你这一生,就只能是个人质。他与磊谈妥条件,是因为磊手上有武林,对磊,他是招安,对你,却不用这记,你永远逃不脱的。”
  虽是初春,我却怔怔地流下汗来,从小,我便犹如一个弃儿,被强置在刀剑的交点上,如今,刀剑俱已入鞘,我,却仍是个弃儿。
  “磊并不若你机灵,”他又道:“我见过他,虽然有点小聪明,可毕竟不成气候,以后,不会是晔的对手,这个武林,迟早会归入朝廷。”他走过来,将手按在我肩上:“你现在最大的用处,不是牵制武林,不是辅政理事,而是为了除去我,你难道看不清?晔是在利用你,等我一下台,你就得回到原先的位置去,不过,不可能再有轻举妄动了,原来的护身符已经失效。他也许不用杀你,可要让你不乱动,有得是法子。相信我,老皇帝仍是关心你的,对你,向来网开一面,可这个晔,他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受了伤害呢。”

  送走了子桓,我立刻回公主府。
  一路上,我忘不了,他临走时嘲笑的面孔:“金毓,你可曾喜爱斗鸡?如今在晔的场中,这一轮是你与我。”
  我冷汗涔涔,回家,倒并不是为了去摊牌,在利欲面前,摊牌是没有用的,我只想去看看他们的脸。
  见我突然进了门,父亲很奇怪:“毓儿,你怎么来了?绮丽呢,没同你一块来?”
  我却道:“父亲,大白天你怎么在府里,这些日子倒空闲?”
  “没什么,”他叹:“最近身体不爽,好在外面一切有磊打理,你如今也是才走上了正道,我可省心不少,再则,年纪大了,是该时候享享福了。”
  我也不接话,暗中抬眼打量他,果然,面色不再如以前般红润,的确有了倦态。
  想起以往对他的抵触,我颇有些后悔,仔细念来,他虽然心有苦衷,却仍是没放弃过保护我,这本是个尴尬的身份,他能做的也已都已做到。
  “怎么了?”他又奇:“这么安静,是不是有心事?”
  “没什么,”我忙上为他捧茶,又小心地在一边扶候着,原来,人是说老就老了下来,而这些年,我只顾着顶撞赌气,竟然从来没好好尽过捧茶端水的孝心。
  “不错,”他很满意:“这些日子眼看你长进得挺快,明理懂事不少,倒是真像个大人了。”
  “父亲,”我勉强笑:“我要娶妻了,还是那个小馨,不过现在她已是少相的干妹子,如果您还满意,我会叫她改日来府上给你同母亲端茶请安的。”
  “好,”他叹:“这事我也听说了,算你有几分能耐,替她落定了身份,既然是决定了的事,就该快些办了,你母亲早晚天天嚷着要抱孙子。”
  “是,”我应着,他做梦也没想到二个儿子间会有这桩龌龊事吧,还是不知道的好,真不想打扰了他含饴弄孙的享清福,我低下头来,心里一阵阵难过。
  “毓儿,”母亲已听了报,一迭声迎了上来,拉住我手:“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一会儿进宫,一会儿做官,搞得些什么乱事呢,还是经常回来吃顿饭才是正经。”
  听了这话,我难受得又想笑,原来在她心里,除了回家吃饭,什么事都不正经的,唉,我这单纯娇贵的母亲。我抱着她肩,不敢看她的脸。
  “这是胡话,”一边的父亲已经摆出严父面孔,摇头道:“好不容易才见了点出息,又要给你劝回原形了,既然回来了,当然是吃了饭再走,啰嗦什么。”
  我份外的听话,一路赔着笑,伴着他们聊天说地,运气还不坏,等到掌灯时分,磊回来了。
  “太好了,”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平日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忙,没个人影儿,今天居然全到了个齐,马上叫他们开饭,咱们府里可算是团圆了。”
  磊向我点头:“大哥,你回来了。”
  我一面微笑着,一面看他,不过比我小一岁的年纪,站在一起看不出长幼,他素来严肃认真,一副正气的模样,想不到也有这种心思手段,金氏一门虽然是武林中人,踩得却是官场,弄权得弄权,使力得使力,倒也一个都没闲着。
  “前几年,磊就长得同我一般高,”我脸上笑嘻嘻:“怎么这些日子瞧瞧,竟又高出了寸许。”
  “你们长得本就不矮,”母亲一边一个,看看我又看看他:“昨天我还同尚书夫人说呢,我的二个儿子俱是相貌堂堂,以后的媳妇也是要美貌如花的。”
  “那倒是真的,”我把小馨的事也同她说了,“有空让她来府里给您请个安,你看看满意不?”
“满意,”母亲合不拢嘴来:“毓儿挑的人,肯定错不了。”
  我满面笑容地回过头去,一屋子人都喜气洋洋,只磊的脸色有些黯淡,子桓说得对,台面功夫,他还欠火候,晔挑上他,就如当初我挑太子。
  “磊,”我向他挑挑眉:“是不是看我走得快了一步?那就抓把紧哟,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28

  既不能惊动父母,让他们为此事担心,我在外表上就格外的面面俱到,轻松惬意,大家坐在一处,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父亲想不出我的处境,连磊也查不觉我的行迹,可一顿饭吃了下来,所有的郁气夹着食物,结胸成团,引得我胃痛起来。
  “快叫人去拿药丸,”母亲大惊小怪地叫:“这病一出来便断不了根的,怎么会这样不小心?”
  “这是老毛病了,”我皱着眉,面上不在乎的笑:“大约是早来起时喝的几口冷酒吧。”又拦母亲:“甭忙了,我这就回去,泡个热水澡,厚被窝一捂,准好。”
  马是不能骑了,我坐着父亲的马车回府,才上西大街,便被迎面来的一辆车堵在街心。
  绮丽从车中露出半个脸来,向我媚笑:“出来啦,还想去接你呢,怎不过来?”
  赶车的王四是公主府的老奴了,见此不由露出个暧昧的笑来,“少爷,”他的黑脸上有些尴尬,又有些兴奋:“那小的就不送你咧。”
  我白他一眼,慢吞吞地下了马车,又慢吞吞地爬上另一辆。
  一撩缎布车帘,不光是绮丽,子桓也在里面。
  “哼,”我说:“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走得那么近了,要是真办了喜事,可要重重谢我的。”
  绮丽正在倒酒,闻言顺手拿了样东西掷过来,我空中接了,一看,是只水晶杯。
  “少相倒机巧,”我笑:“中午大大方方地来府见我,晚上又偷偷摸摸地马车私会,纵是谁也料不到的。”
  他但笑不语,坐在马中,身上已换了大红色山东府绸的长袍,上面零零星星的缀着暗色梅形,坐姿间露出下面的雪白里衣,更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少相当真讲究精致,”我边打量边笑:“难得在夜半时分你都要细心装扮,只是这排场日日做得太大,小心临末收不了手。”
  “所以我才来找金兄呀,”他啜着酒,轻轻道:“如今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想要把这排场继续做下去,不走好这一步,难。”
  “这一步也难走哟,”我的胃仍隐隐地痛,推开酒杯,我在车中半躺下来:“太子继位是大局已定,如果他真要同磊联手,我们又怎么能拦得住。”
  “别跟我说场面话,”他不耐烦:“大局永远定不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就有一丝胜算。”
  “跟我回西域吧,”绮丽突然插口:“看你们在这里算来算去的,真累,还是我们那里好,大家凭本事吃饭。”
  “我们这里凭得也是本事,”子桓不以为然:“Politik上不算计,叫什么Politik?你们那里是手段不够,才会这么简单相。西域若是会算计了,中原就要更胜过一筹。”
  “金毓,”他眼色黯下来:“今天我可以同你倾言深谈,官场里没有一辈子的朋友,说不定哪天风云一变,我们又是敌手,可现在,大家既是在一条船上,我们就要说老实话。”
  “不错,”我精神一振,同他说话,痛快。
  “太子既然在堂上当面责怒,肯定有他的用意,他是希望我看到这点,对你消了戒备之心。”
  “对。”
  “他有没有把具体的计策对你说?”
  “没有。”
  “怎么会,”他不置信:“你说得是老实话么?”
  “真没有,”我苦笑:“他并没有想到计策,不过把这事交给了我,让我自己想。不过,”我看他一眼:“他倒不想要你的命,他要留着你。”
  “哼”,他说:“被他捏在手心里耍,我倒是情愿不要命。”
  “你这个人脑子里有病,”绮丽又忍不住了:“每天想着往上爬,爬到了顶又怎么样?就算让你做了皇帝,你也开心不了。”
  “你懂什么?”子桓驳她:“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嘿,”她跳了起来。
  “好,好,好”我忙上前拦,这两个人,倒真是一对冤家,被他们一闹,我的胃又痛得厉害了。我捂着胃,直皱眉。
  “怎么了,”绮丽关心:“你哪里不舒服了?”
  “胃痛吧,”子桓冷笑:“这是官场中人的通病,得了这病,你才算真正入了官道。”
  “神经病,”绮丽骂他,过来帮我揉:“是不是这里?痛得厉害吗?”
  “厉害,”我被她揉得舒服,眼瞟着子桓:“难道入了官道就一辈子脱不了身么?子桓,有没有想过借此收身回乡?这些年你也赚得够了,为什么不回去享福,反正太子并不想要你的命。”
  “他不要我命,就是要我的才,”他冷冰冰:“金毓,有时候,做官比当婊子好不了多少,卖艺卖身你做不了主,进了这个门,就别再想从良。”
  “呵呵,”我笑:“难得听你说粗话,果然别有风味,你要是婊子,还真可以挂头牌。”
  “胡说什么。”他怒:“你这人,有没有正经,我想方设法把你带来,不是听你这通废话的,乘此机会早点把计策定了才是。”
  我不出声,这个计策,难办。
  “你同晔提了什么条件?”他又问:“他要你帮忙,你这滑头,会不乘机给自己谋利?你要什么?”
  “西域节度使,”我苦笑,到底是官场老人了,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
  “这个破官,”他笑了:“你想溜之大吉?跑到西域去可算清闲,又打着中原的官名,二面都风光,可惜,你不知道,这个官位是最劳碌的,终年二头跑,你还不知道吧,有一任节度使便是死在了返乡的大漠中,这招,是大错。”
  “哦。”
  “如果有一天,西域都护府来报,金毓夜遇风尘暴随行人员一共殉难,任是谁也驳不过这个理去。”
  “哼,”我说。
  “前逢锦衣使,都护在楼兰”他吟道:“这诗听上去不错,是么?可是底下的凶险你可曾料到过?”
  车中一时沉默下来,都不出声,隔着桌子,可以看到子桓眼光阴郁地滑了过来,我心头一凉,脱口道:“不行,走不通。”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微笑:“知我者金毓也。”
  “太子竮是不可能上台了,”我沉声道:“这招才是够凶险,他已在冷宫,现今是晔的天下,你要动了这个手,等于是去送死。”
  “也许我就喜欢用险招呢,”他倾过身来,眼中跃着火星:“反正已到了绝路,要脱胎换骨,本就该先忍痛。”
  “你有几分把握?”我心下起疑:“是不是这事早在打算之中了?你做了多少手脚下去,晔会没有查到?”
  “他只知道我广收门客,却不知,这是表象,官中才是我的重点,只要给太子投毒一个合理的说法,这案子就能再翻回来”。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呆呆道,又长叹一声:“子桓,我服了你了,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马车在街上转了十几圈后,我同绮丽一起回府,下车时,子桓叮嘱:“你若真想回西域享福,就扶太子,他是个软弱的人,我又知道你的秉性,他上了台,大家就平安无事了。你说这话可对?”
  我不说话,胃痛如刀绞,被小馨扶着进了房,倒在床上,我流下泪来。
  “他们逼我,”我同她说:“他们都逼我。”
  “是,”她劝我:“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好人,这些人,眼里只有权。”又流下泪来:“毓,我真没用,实在不行,我会帮你去刺杀太子,杀了他,你就不用这么烦心了。”
  看着她温柔的脸庞,我清醒过来,“不”我急:“千万别犯傻,就算他死了,这事也还是这样,没用的。”
  她屈下身,贴在我面颊上:“那么你怎么才能摆脱这场纠葛?毓,我们如何才能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能的,我们一定能,”摸着她光滑柔软的长发,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一定要娶妻生子,有了家室,就会有重担,责任会逼着你去想尽办法,保护家人:“你放心,这个世上没有我走不过去的路。”

  第二天一早,晔便来找我,坐在厅中,我只有苦笑,这件事一日不完,他们便会轮番拜访,直到把我门槛踩破。
  “昨天子桓来过了?”他眼里闪着光,“他说了什么?”
  我看他一眼,这府里府外都是他的人,还同我装傻。
  “我是说,他有没有怀疑我同你之间的僵局?”他笑。
  “还是先说你怎么答应我的条件吧,”我只关心这个。
  “封你西域节度使呀”他藏不住的欢喜:“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个的,父亲身体越发不济了,昨天他已决定,在下月挑个好日子,将皇位正式传继给我,自己当太上皇,安心养病去。等我正式登基那日,我立刻下旨封你。”
  “那么恭喜了”我起身施大礼,笑:“到下个月,就该改称皇上了。”
  “免礼,免礼”他得意洋洋:“金毓,你看好了,在我手里,天下将是另一番繁荣景象…。”
  我脸上堆着笑,心里一点没听进去,管他如何雄心壮志地指点乾坤,我只想抽身而退,远离这凶界险境,子桓说得没错,进了官场就别想再出来,如他这般精明能干的人尚且焦头烂额,何况我这么个尴尬的身份,他可以不要命也要权,我却要自由,让我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府里供他们消停,还不如让我死在大漠。
  “你下旨封我,是不是也可以下旨罢免我?”我不冷不热,突加了一句。
  “什么?”他一愣:“你不相信我,怀疑我是用这官吊你?”
  “我需要一点更妥善的保证,”我淡淡道:“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不是损你,处于皇位上,本来许多事情就是身不由已,到时候如果你控制不了情势,我就要自保。”
  他瞪住我,半天,才道:“我可以亲手写旨命你永驻西域,决不回调。”
  “御旨可一下再下,赶明儿边塞万一有点什么事,还不是一句话我就得回来”,我冷笑:“为了求个果,造个因还不容易。”
  “那你要什么?”他怒:“你这人,想得也太多了。”
  “我要御赐免旨金牌,”我笑:“是免旨,不是免死,有了这道金牌,我可以抗旨不回来。”
  “哪有这种事情,”他摇头:“从来没有这种规矩的。”
  “规矩是人定的,你开个头,不就有了。”
  他沉默,我也知道,如果开了这个头,有一就有二,以后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来向他讨。
  “其实你不少什么,”嘴里还要安慰他:“这也是一招防备,你若下定决定不往回调我,这金牌放着也是放着,难道你还是哄我?”
  “好”,他一咬牙:“我给你,否则你又要以为我是食言无信的人。”
  “你不是的,”我喜笑颜开起来,马上甜言蜜语上去:“说句老实话,你的谋略胸襟俱是上上之佳,有了你这样明理德正的君王,是老百姓的福气。”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虽然心里仍不舒服,总算“嗯”了一记,脸上缓了下来:“那么少相的事情,你准备什么时候办?”
  “就在登基那天,”我笑:“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来定,这几日他也相信我失了宠,正想法设法地拉笼我,你再一登基,他必会出点子上来,到时候,我们再捉他把柄也不迟。”
  “好”,他点头:“反正,不罢了少相,你不能出了京去,哪一天他下台,你就可以正式上任,咱们一来一去,绝不反悔。”
  我们击掌为证,他才满意地走了。

  我唤人去把绮丽找来,把她带到花园里,子桓说得对,这个府中要说悄悄话,就得在这片空地上。
  “做什么?”她奇怪,“脸色这么古怪”。
  “绮丽,我来问你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了。”我认真道。
  “好”。
  “你是否喜欢子桓?”我紧盯着她看:“这些天他与你走得这么近,你是否动了心?”
  “一般”。
  “那么这么说吧,如果他要是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出手救他?”
  “他要死了?”她看我:“你还是准备帮晔?”
  “他的计策是在害我,”我冷笑:“说得容易,替太子竮反了案,就可以大家太平,我又不是神仙,这桩事情一翻案,我可不是自打耳光,若有人参我一本,故意诬陷太子,企不百口难辩。”
  “难道子桓不会帮你?”她奇怪。
  “未必,”我冷笑:“他是有势力,但到底朝廷不是他说了算的,老皇上又不是傻子,我只要一张口,不管案子翻得回来不,我就是第一个被开刀的人。到时候如果太子竮可以雪冤,我却要背上个污言小人的罪名。他要是翻不了身,我也得一起陪着死。”
  “你准备放弃他了,”她叹:“你们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一抽身,他可就活不了了。”
  “所以我来问你呢”我睨她:“我还是那句话,子桓算是个男人,比无非好多了,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有一丝动心,我就想法子把他保下来,咱们一起把他弄到西域去也不错。”
  “我想想,”她也皱眉:“他这个人还算不错,可是我也不准备嫁他,他心眼太多啦。”
  “那就是不喜欢啰,”我点头:“这样也好,我就好办了。”
  “可是要死人呀,”她担心起来:“这么个活生生的人掉了脑袋,想想也害怕。”
  “你就不怕我掉脑袋了?”我奇道:“现在我才是刀尖尖上的那个呢,他好歹还是个少相,如果处理的好,只会被罢官,你有没有良心,怎么总帮着外人?”
  “吃什么醋,”她白我一眼:“我不过是不想看到死人,你要是有事,我第一个跳出来帮你的。”
  “好”,我这才舒坦了,仰起脸,叹道:“这事可算是赌运气,这二个人都不能相信,不管怎么样,既然被推到了这个悬崖口了,咱们就要搏一记,要搏,就得挑胜算大的,以后的事情,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也许子桓说得有道理,晔最终也不会放过我,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本就千变万化,若是将所有的事体看得太过认真,又有几个人能活得下去。
  我这人,命里原是朝不保夕,艰难曲折,如果能辨清形势,把握良机,或许可绝处逢生,赢得柳暗花明呢。

  29

  拿定了主意,我也安下心来,一边依旧表面应酬着子桓与晔,一边暗暗打点行装,这个西域节度使,我是当定了。
  闲来无事,便去公主府,坐陪母亲说话,这一次若能走成,余生相见将是寥寥无几,能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毓儿呀,”母亲拉住我的手:“早些日子为什么不多来看看我,到底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懂事得多,知道疼惜母亲。把这事早早办了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经她提醒,我点头微笑,“母亲,放心,这个月底,我们就成亲。”
  “这么快?”她吃惊:“为什么这么急?总要再好好操办一下吧?”
  “不用,”我忍不住要笑:“少相府出手大方,无论怎么办,这桩婚事的排场都不会失了面子。”
  “你要成亲?”子桓也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不好办,偏赶这么个紧要关头,你安得是什么心呀?”
  “安的是搜刮的心,”他不是要同我老实说话么:“等太子登了基,你得了手还会顾到这个干妹子?这笔帐还是早点算清的好。”
  “小人,”他薄怒:“真是算得好精的一笔帐,这点盈利都不肯放过。”
  “不错,”我也不服气:“我若帮你办成了这事,你就是用金山银山谢我都不够呢,你这人很难说,自己家里填山埋海的,说不定一过河就会拆桥,即要拿好处,就要乘早。”
  他瞪了我半天,一抖袖子,出去办嫁妆了。
  我这话可都是真话,若等大局定下,他的财产迟早充了官,不早取,就没份了。
  我又回到公主府,把小馨带给母亲看:“既然是要成亲了,她就不能住我府里,还是交由母亲看着比较好。”我说得并不在理,原是该男方去少相府接人,可我不放心,怕子桓动手脚。
  母亲并不在意,只是喜出望外,捏了小馨的手从头看到脚,“好孩子,”她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到了这里千万不要拘束,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早就想要个女孩儿呢,以后毓儿若是欺负你,来找我,一切由我替你做主。”
  我嘻嘻哈哈地,开始整天泡在公主府里,其实,这倒也不是光为了陪父亲母亲和看小馨,很大的一部份原因,是我要查看磊的行迹,想来这段特殊时期,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注意到他每天回来得很晚,有一次我出府时,眼见他同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
  “大哥,”他吃了一惊,“你回去了?”
  “不错,”我微笑:“想见你个面也不成,怎么这么忙,虽说要替父亲承担事务,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有些紧张。
  我用眼角瞟那黑衣人,他打扮得很奇怪,一身衣裳包裹得密不透风,脸上用毛领子竖起,看不清长相,立在角落里,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着光,他也在打量我。
  “磊,”我最后一次同他温言:“世上的事情是做不完美的,要自己想开些,大哥还是那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不了也就算了,别再烫了嘴去。”
  “是,谢谢大哥关心,”他根本听不进去,带着那人入了府。
  立在门口,我长叹一声,自家兄弟有什么用,血未必浓于水,这点,我早认了。

  转眼既是大婚之日,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风光得意的一天了,这个时候办婚事刚刚好,太子府与少相府都有求于我,礼物堆得似小山,什么珍珠玛瑙,珊瑚翡翠,都成了石头,少相府更是送来了尊白玉屏风,雕得整幅玲珑精巧的龙凤呈祥。
  “不错,不错”,我很满意,子桓向来是有眼光的,嘴里却还要刻薄他:“听说宝器斋已经易了主,你的酬劳也早得了吧,这是不是其中之一呢?”
  他怒目瞪我。
  “别舍不得呀,”我笑:“都是一家人了,有好处就大家通融通融,你只这么个干妹子了,现在咱们又走得近,怎么不见你下狠手收卖我呢?”
  “少开玩笑,”他靠在我耳边低低的道:“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你到了堂上会怎么说?”
  “放心,”我不住点头:“这桩事情早考虑好了,到时候你把太子送上殿来,我自有说法。”
  “别给我耍花头,”他冷笑:“叫你明白一下,这事上我是不出头的,早知会他与你共同联手,等他上了殿就由你先开口,要我帮手,也得你自己编得天衣无缝才好,若是你敢不用心,我就听之任之,让你们自己顶着。”
  “别说丑话呀,”我叹:“都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这么袖手旁观状,你可够狠心的,让我一个人去送死。”
  “也许你不用送死呢,”他满面春风,“你向来能言巧辩,我还是很有把握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总会有办法自圆其说。”
  眼见父亲走了过来,他住了嘴,拱手施礼:“盟主大人,小相有礼了,这些是舍妹的陪嫁,您看还过得去么?”
  “不敢当,”父亲也笑容可掬:“这些嫁妆,少相府办得够体面,子桓果然是最利落能干的一个人”。又回过脸来斥我:“吉时快到,还不马上更衣,呆在这里做什么。”
  我‘哦’了声,赶忙跑去换衣服,在后门口,见了如意。
  “毓”她唤我:“我也来啦。”
  “哟,”我笑:“稀客,稀客,好久不见,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好个屁,”她突然板下脸来:“那次你在集市上突然跑了,就再也没见个人影,要不是喜贴传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若不是看在以往的一点情份上,这个婚礼我也是不来的。”
  “别哟,”我笑着向她施礼:“咱们是朋友,那次也真是有事,你千万别见怪”。又问她:“女眷有专门的包厢,你要不去哪里坐坐?”
  “急什么,”她道:“我也送了礼呢,抬到大厅里了,来,我同你一起进去,看看可喜欢不?”
  “慢,”我忙拉住她,压低声音:“别去大厅,少相在那里,你总不想撞见他吧?”
  她顿时愣住,竟然没说出话来。
  “怎么?”我叹:“你这块心病还没去掉?如意,所以,还是不去碰面的好。”
  “谁怕谁,”她嘴里赌着气,眼圈到底又红了,叹“上次我在翔云楼见过他,他大约是在请客,我同他打招呼,竟也是不理不睬的,拉着那人就走,又不是女人,一个黑不拉叽的莽汉子,可希奇死他了。”
  “什么?”我突然生了心:“那是什么样的人?少相怎么会去翔云楼那种地方,那不象是他流连的场所。”
  “谁知道,”她冷笑:“那人一顶毛皮顶子,包得半张脸也不见,鬼鬼祟祟的,叫人看了讨厌。”
  我死死盯住她,这话,出事了。
  “干吗这么看着我,”她吃惊:“什么地方不对么?”
  “没事,”我只觉呼吸困难,咬着牙:“没事,刚才跑得急了,有点胸闷,你还是去女眷房坐坐吧。”
  她想了半天,到底硬不下心,“算了”,她叹气:“遇到这个人,老娘也认了,还是眼不见为净吧,这酒我不吃了”。她自离去了。
  送走她,我只觉眼冒金星,她能眼不见为净,我却不能,这一招招,一步步,都在眼皮底子下摆着呢,虽说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可真要想不进一粒沙子,除非是闭了眼才能省心。
换了衣裳,被人拥入大堂,司仪唱礼,父母双坐,磊也伫立在一边,我满腹辛酸,已经完全没了兴致,好在这个场合就算像个木头人,也是不引人奇怪的,一片哄闹声中,交拜、上茶、揭头盖,大礼完成。
  才要被送入洞房,忽然门口噪动,原来是太子驾到,晔一身明黄锦衣,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立刻所有的人都跪下施礼,虽未正式登基,在众人眼中,他已是皇帝。
  父亲母亲一同上前迎驾,少相侍立在太子身旁,君臣俱是年少风流的人物,更兼神情儒雅清秀,举止端方得体,哪里看得出下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太子带来皇上御赐亲赏的明珠,用金盘黄绢盛着,鸡卵般大小散发出莹莹微光,众人又是一通叩首膜拜,才重归了座位。
  既然站在了一个场面上,晔、磊、子桓城府老练立分伯仲,子桓谈笑自若,不卑不贱,站在尊贵优雅、略作矜持的太子身边指点评说,一般的亲切有礼,只磊显得生硬些,面目缓涩,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眼角会穿过人群而来,留心窥探,我冷眼旁观,顿觉人心叵测,禁不住一阵阵心灰意冷,罢,罢,罢,想来一入官场里,任是什么人心都变成假心假意。
  好不容易被送入了洞房,已是满身的汗,又吃了交杯酒、枣桂莲子等物,众人才拥出门去,把我们留在房里。
  短短半天,我却大有筋疲力尽之感,靠在桌旁,放下僵硬的脸来。
  “毓,怎么了?”小馨过来打量我,“为何脸若死灰,是不是累了?难道胃又痛了?”
  “小馨,”我长叹一声,还是没有说什么,这事,连我自己也没想清楚,如何能说给她听。
  “不舒服就早些睡吧,”她体贴入微,起身为我宽衣,又铺好床被,服侍我睡下。温暖的被窝里,我却在发抖,她抱着我捂了又捂,怎么也止不住那一阵阵的寒颤。
  “毓,”她担心起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的心很空,”我低低同她诉苦:“从来没有这么宽落落过,整个人似被吊在树上,可眼看着唯一连着的那根绳子也要断了,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怜的毓,”她叹息:“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多呢?天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只要我们在一起,管他明天会怎么样,毓,不要活得太辛苦了。”
  在她柔言宽慰下,我终于渐渐停止了那种要命的冷颤,帐前的红烛轻轻爆了两个灯花,看了看四周,虽觉心力交瘁,到底又有些安定下来,我摸着她的长发,沉沉地睡去。

  继位典礼定在三月十八,那日,是一个艳阳天。
  时辰,节气,俱是完美得无可挑剔,大礼进行得非常顺利,午时三刻,我被引上正殿,此时,百官已全候在殿外,晔一身明黄色龙袍,神采飞扬地立在殿堂当中。
  随着引路的吏官,我走得稳而沉,来时我已经关照了小馨,让她收拾好包裹,把马车赶到城西门外等我,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一等,未必能等得到人。
  “金毓,”晔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唤你来,是为了要封你官职。”
  我忙低头谢恩,此时殿中一片安定平静,乘子桓还未动手,先得了这个官位才是要紧。
  他略一回眸,一侧便有宦官上来,手捧圣旨,尖着喉音,喊道:“金毓听旨”。
  我大喜,才刚要说:“接旨”。
  却不意身后已有人大喝一声:“且慢”,声音清朗,不是子桓是谁。
  回首看,子桓已上了殿堂,在这特殊的日子里,他衣饰光鲜夺目更胜往昔,胭脂色底袍上,翩飞着五彩夹金线的蝴蝶,外罩轻而薄的白貂披风,好个声色夺人的少相,虽是面临这样的事变,依旧镇定自若,神色悠闲。
  同他一起上来的,是已退政的太上皇同一身青衣、面孔呆滞的原太子竮。
  “究竟怎么回事?”晔脸色却变了,喝道:“什么事情,竟然扰乱典礼?”一指竮:“此人又为何在这里,没有朕的旨意,谁敢把他放出来?”
  “是我下命放的他,”太上皇一脸倦容,已在殿上金銮椅中坐了,长叹:“方才有人密报,原太子竮是被诬陷嫁祸,才错判得冷禁,若不把此事辩个水落石出,恐难服人心,这场典礼,亦不能继续下去。”
  他此话甫出,殿上殿下顿时一片喋喋低语声,满朝官员俱摸不着头脑,可有一件事却是明白,这场大礼,终将受挫。
  “胡说,”晔亦惊得怒了,才喝出口,立刻发现不妥,自觉口气太硬,只好低下声来,向父亲陪罪:“皇儿一时气怒,请父皇恕罪。”
  “算了,”太上皇也是愁容,一摆手:“今日本是皇儿登位之喜,原不该节外生板,可这事又实在蹊跷,事关你皇兄的青白与荣辱,不查个透彻不能服了众,万般无奈也只好请你多担待了。”
  “皇儿不敢违命,”晔纵有千万个不情不愿,当着上下众人,也只好忍下这股气,他咬着牙,从口中挤出话来:“不知那密报之人为谁,既然告到了父皇处,他可有真凭实据,请父皇明示,也给皇儿一个交待。”
  太上皇不语,他别过了头,看子桓。
  “难道是少相?”晔越发恼怒,拼命捺耐住火头,沉声道:“少相果真有把握要替竮洗冤?可否仔细道来,一一指出我看?”
  “不敢,”子桓仍旧微笑,连声音也是如常:“小相怎么会有证据来证实皇子竮的罪名”,他看了看闻言错愕当地的晔,潇洒地甩手挥袖,一手转了过来,指在我面上:“太子请看,此人才是那个揭密者,是他,来报说要替皇子竮昭雪重罪。”
  “你?”晔更惊得呆了,他睁大眼,颤抖指尖,对牢我:“金毓?真的是你?”
  我早已热出一身汗来,此时被他指住,却又遍体生凉,硬着头皮,我站起身来。罢,罢,罢,先暗叹一声,该来了,要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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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30

  我听见自己轻咳了一声,缓缓上前几步,又一弓身,直接面向太上皇,他的眼中满是不屑与厌恶,也难怪,似我这般出尔反尔的言论,必惹得他狂怒不懑。
  “皇外公,”我顶着他严厉的目光,勉强道:“这桩事体是这样子的…”
  这句话说得每一口气都是疲惫,每一个字都是艰难,所有的目光似钩如箭般射在我身上,针芒刺背的感觉令我又逼出汗来,我说:“这…”。
  “放肆,”不等我吐出话来,突然一旁有人大喝一声:“无耻小人,竟敢当众秽言诋毁皇上,简直是一群反贼。”他怒吼着,竟一手抽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了过来,我眼见不好,拼命拧腰向侧,努力躲闪了开去,可是这剑,毕竟不是朝我来的。已被废黜的太子竮正立在我的右旁,这一记,如气贯长虹般,直直插入他正中,在众人大声惊叫中,他眼珠凸出,瞪着胸口的那支长剑,直挺挺向后倒去,不用看,也知道断是活不成了。
  殿上登时没了声息,一切来得太快,没有一个人能把眼睛从竮恐惧惊骇的面孔上移开,我霍地转过头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子桓已抽出身边呆立着的待卫腰中的长剑,抖腕抬手,这一次,直奔向晔。
  “皇上小心,”离得太远,我根本无法上前阻止,忽一眼瞟见脚下的香炉,也不顾烫手,拎起来向他掷去,情急间铜炉走得偏了,炉内的火星香灰,似一包滚热尘土,漫洒飞溅向子桓,此时,他的剑尖已划破了晔的外衣。
  如果他不避开,这一剑正指心脏,如果他不闪身,晔会血溅当场,如果他不犹豫,今日便成定局,可惜,这个人是子桓。
  从小,我便是个容易打点的人,按父亲的话来说:这孩子,坐没坐相,立又不挺,吃喝享用亦不挑剔,一点也没有大家公子的气派规矩,偏脾气上生了几根拗筋,该硬的时候软,该柔的时候又太犟,就是身上穿衣打扮,也是稀松随便,平常略有薄产的读书人出门,都比他来得衣饰考究些。
  他这话,还不算是参照着子桓来说的,我若与他盛装时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分。
  子桓是少年得志的美臣,平日最是自负容貌,天生又爱华衣美服,普通一身便可胜过寻常百姓一年的花销,少相府专设制衣绣坊,花样手工,裁剪材料比宫里还要讲究几分,一出门,务必是光彩夺目,炫丽奢华,即是天下也算屈指可数。
  扑面的香灰本不该对一个欲夺权的人起了作用,纵是换了谁,当时也会咬牙承受,男人,哪会怕给火星烫着,但,外貌出众的人往往会比别人更注重仪容修饰,这一切早已根深蒂固,无论何时都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姿势。
  子桓略别过了头,侧了开去,这一动,剑锋便偏了,‘朴呲’一声,直钉入晔的体内。
  堂上又是大乱,侍卫已回过神来,上前将剑格开。
  太上皇满面铁青,惊骇到了极点。
  “皇上恕罪,”子桓得了手,立刻丢剑,反而跪了下来,“太子晔竟然在大殿之上命人公然刺杀皇子,小臣也是一时偏激行事,惊吓到皇上,请皇上赐罪。”
  我惊魂未定,抢上前去探看晔,他紧闭着眼,身上不断有血水冒出,面若雪纸,一探鼻息,好在还有气在,我稍稍放下心来,正要去仔细看他伤,身后已有侍卫踏上来,将我强制在地下。
  “皇外公”我大叫:“这不关我的事情,我才救了晔,难道您没看见?”
  那厢也有待卫立在少相身后看住,他长跪在地,再也没有了任何动作。
  太上皇瞠目结舌,半天才收拾起那三魂七魄,颤声大喝:“反了,反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回禀皇上,”子桓抢声道:“原太子竮的确是被人诬陷冤屈了,金毓上堂作证,晔见事情败露,公然指使手下抢先杀人灭口,皇上,如果小臣不及时出手,说不定他还会逼上绝路,令人伤了皇上龙体。”
  “胡说,”我急了,这人一张嘴巴可以把死人说活了:“皇上,竮是罪有应得,晔才是被冤枉的。”
  “休要狡辩,”他冷笑起来,朝那杀太子的待卫,此人早已被众人制住,强按在地下:“人证在此,这是晔身边的人,他杀竮时难道你没有亲眼瞧见?”
  我瞪那人,他生得很普通的一张面孔,毫无特色可言,上面倒是写满了忠诚老实,虽被按在地下,仍奋力仰起脸来,叫道:“你们这些小人,竟敢在皇上登基之日扰乱生事,都该杀了。”
  “如何?”子桓不再看我,面向已半信半疑的太上皇:“若是心中无鬼,哪怕有人当堂指证?他根本是想先发制人,夺宫篡位。”
  “果然,”太上皇流下泪来:“晔儿当真如此大逆不道?”他手足无措,问殿下众臣:“众爱卿有何见解?”
  众人唯唯诺诺,哪有人敢上前说话。
  子桓得意起来,抖开肩上待卫的手,站起身来:“金毓是个小人,朝秦暮楚,见风使舵,为人毫无诚信可言,他这是胆心怕事,故才否认真相。”说话间,他已走到我面前,低头讥讽:“我说得可对也无?你何不再好好想想,把晔如何谄害太子的事情说个清楚,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我怒视他,眼中欲喷出火来,可是身边侍卫四只巨掌如同重石盖住,根本动弹不得。
  “皇上,还是先将晔先关押下去,看看伤势如何,此事稍后再审也不迟。”
  “不可,”我大急,这一解下去,哪里还会有晔的命在,稍后?稍后这盘棋就全输了。
  “把他拉下去。”他板下脸来,太上皇泪流满面,索性捂住面孔,他是看也不想看了。
  我拼命挣扎,无奈身后侍卫力大,仍被拖着往外移去,那边,也有人去抬晔。环顾四周,所有的人胆怯的胆怯,仗势的仗势,也有几张疑惑的面孔,可是苦于无凭无证,到底没有一个人敢走出来阻挡说话。
  子桓的脸上开始浮出笑意,他背负着手,面朝殿外,挑衅地看我,似在说:“金毓,看你这次如何同我斗。”
  我已渐渐力竭,累得气喘吁吁,心中也已升起悲哀绝望,看来,这一局当真满盘皆输了,没料到,笑到最后的,仍是少相子桓。

  “住手,”人群中又传来喝声,这一次,喉线娇嫩清脆,却是女声。
  殿下人群中开,纷纷让出条路来,绮丽通红着脸,紫眸绯衣,身后跟着红发蓝眸的赫真,二人急急径直奔来,我犹如重见天日般喜出望外,嘶声叫她:“绮丽,快来,不要让他们把晔带走。”
  她们闻言动作更快,提着裙小跑上台阶,直冲到殿上,一边待卫们被她们奇丽的外表所惑,一时竟拦不住她们。
  “把她们拿下,”子桓顿觉不妙,叫了起来,“这是金毓的同党,应一并解入牢去。”
  “谁敢碰我,”绮丽怒喝,一面喘着气,一面用她那双特异明丽的紫眸扫过众人:“我是西域小公主,我是代表西域王来中原贺礼的。”
  “西域王?”太上皇终于抬起脸来,迷惑不解地看她:“西域王派人来了?为什么没有人来上报?”
  “上报过了,”绮丽撒起谎来也是流畅无阻:“少相早知道此事,他说要帮我上报朝廷的,难道这事皇上您不知道?”
  “是么?”他怀疑起来,看向少相。
  “胡说八道,”子桓大怒,“你这女人,故意来害我。”
  “我害你作什么?”绮丽毫不让步:“你这人,心思这么坏,不害人已经不错了,谁又会来害你?”
  “绮丽,”我急,现在不是同他吵嘴的时候,提醒她:“快去看看晔的伤势如何。”
  她也听话,不再同他纠葛,立刻同赫真来到晔的身边,一个阻住侍卫,一个低头看了半天,才道:“还好,伤得是肩胛骨,他只是昏过去了。”
  “好,好,”我说:“你快找冷水,把他泼醒,不能让他这么晕过去。”
  “你们想做什么?”子桓一点头,侍卫们又围了上去,“把这二个女子拉下去。”
  “你们敢,”她也厉害,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来,遥遥向太上皇道:“皇上,这是西域王的亲笔信函,是他叫我来拜见你的,还有些礼品贡物放在外面没有带进来,您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西域的贵宾么?”
  “住手,”这话有用,太上皇担心起来,叫人接过文书,译官当场读了,这才点头:“果然是西域来的小公主,怎会同此事有关?”又仔细打量她:“我在哪里见过你么,为何这般眼熟?”
  “我同太子晔原是朋友,有过一面之交,”绮丽一边嘴上含混应付,一边已扶起晔来,赫真也乘机从桌上拿了杯茶水,泼在他的面上,她们轻轻拍打他的面颊,耳听得“嗯啊”一声,他竟醒了过来。
  “好”,我虽仍被按在地上,脸上已喜笑颜开,大叫:“皇上,这事不能押后,要审,现在就审吧,晔醒了。”
  “晔儿醒了,”毕竟是骨肉,虽然怀疑他,太上皇仍是喜欢的,他长叹:“天!怎么会弄得如此颠倒狂乱?”
  “皇上,这事从头到底是桩阴谋,”我一有机会,立刻辩白起来:“不信你问晔,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他是被冤枉的。”
  “是么?”太上皇仍是不信,他流泪道:“不是他的人杀了竮儿么?朕也是新眼目睹了此事,这还会有假?”
  我看向晔,他已悠悠醒转,双唇微颤,总算是听到了这话,他断断续续地说:“父皇…,此人…,此人不是儿臣…指使的。”
  “你当然不承认,”子桓驳他:“谁都见你带他上来,能站在你身边,自然是亲信,怎么出了事,你就不认他了?”
  “是呀,”那老皇帝耳软,也应声道:“这人是你带来的呀。”
  晔急出冷汗来,浑身发抖,奋力要挣起身子,可才一动,血水便又涌出,伤口痛得他呻吟出声。
  我只是瞪着那杀人者,这件事情上,我相信晔,那人确不是他派来的,此刻虽然他府首贴耳的跪在地上,一副尽忠尽守的模样,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凌利,他发觉了,亦抬头来看我,眼中,有一抹寒光闪过。
  这一眼,一粒寒星,却似道闪电朝我头顶劈来,我睁圆了眼,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就是那个黑衣人。虽然他五官平凡,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明亮得异常,这样的一双尖锐有神的眼睛,只有武艺高强的人才能有,一瞬间,这段事情源源本本,在我脑中贯了个畅通。
  原来,在子桓的计划中,我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主角,是他。
  那日在公主府,同磊进门的,是他,在翔云楼,伴子桓喝酒的仍是他,这一条计策,本就是磊与少相联手订作,就是晔,也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粒棋子,从头到尾,他们不要竮,亦不会扶晔。
  我跪在地下,脑中飞速盘算,皇上年迈,膝下共有十八位皇子,若长皇子竮、最得力的晔都不得位,那么,再能继任的只有二皇子隆,耳闻此人不理身外事,也是个极老实平庸的人物,敢情,子桓弃了晔和竮,底下的那招藏住了他。
  今日上殿,根本并不需要我去开脱竮的罪名,他不过用了这个机会,借刀杀人,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晔的身上,不过,因为我那一记香炉,他的计策失了一分,晔没死,如果成功,这才叫死无对证,百口莫辩了呢。

  31

  “皇上,”我大叫起来:“是少相设局杀人,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徒。”
  “闭嘴,”子桓冷冷道:“这里哪会有你说话的地方,你这天生的小人,变数太多,叫人到底能信了哪一句。”
  “你最好相信”,我瞪着他,这样剔透玲珑的人物,暗环交错的局中局,若要对抗,已不光是在冒险,简直就是搏命,但是,我已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我—有—证—据。”
  他一震,眼中寒星爆出,嘴里却冷笑起来:“证据?什么样的证据?”
  我不理他,只面向太上皇:“皇外公,您就这么肯定,太子晔会当殿杀人?现在,没有杀人的是我,为什么反而会被人捆绑在地,而那个动了刀剑的人却可以逍遥法外,立在堂上指手划脚地说话。”
  “这…,”他愣住,说不出话来。
  “我曾听到过一个谣言,”我继续说:“少相十八岁上任,虽然状元郎有才,可这官也当得太快太大,有人猜说,这是因为他本是皇上流落在外的骨肉,我原先一直不肯相信,今日见了如此优待,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话说完,我歇了歇,果然,身后一片喧哗,颇引来议论纷纷。
  “胡说,”太上皇急怒起来:“这算什么谣言,金毓,你好大的胆子。”
  “难道不是?”我道,左右是不要命了,先把场面罩住要紧,不能万事都让子桓占了先风:“晔是皇上的亲子,如今被他胡乱一剑,生死未卜,皇上就不心疼?就算要追究罪责,少相也不能排在其外。”
  “不错,”居然身后有人应和,刑部侍朗严密果然是个正直公允的人物,他不畏少相权势,上来帮忙说话了。
  “这宗血案牵涉新登基的皇上,又戮杀了皇子竮,少相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他立出臣班,在我身后提议。
  “好吧,把他拿下,”太上皇早已没了头绪,只得下了命来,立刻侍卫上来,将子桓背负双手地按住。
  “晔,”我又说:“你怎么样?”
  “还好,”他声音软弱,已被绮丽她们扶着坐了起来,赫真用布条密密包在他伤口,止住血水外涌。
  “皇上,我有人证的。”我说:“芳妍楼的如意曾经见过少相同此人在一起,她能证明。”
  “一个妓女的话也能信?”子桓驳道:“谁都知道你同那女人交情匪浅,这种污秽地方的女人自然是贪钱的。”
  “是不是,一问可知,”我道:“这事也是刚发生的,没法子串供,只要把她召上堂来便可。”
  “好,快去找人。”
  “还有翔云楼的老板,他也应该知道此事”,我又加一句:“少相亲自带人去吃饭,这等荣耀不容易忘了。”
  “好,去把他一块解来。”
  不多时,来人回报,芳妍楼如意拿到,至于翔云楼的老板,前几日突然暴毙在家,尸体早已入了土。
  “佩服”,我朝子桓冷笑:“好利落的手脚,佩服佩服。”心里却是暗惊,他为什么不杀如意?难道又用钱摆平了她?
  转眼间,如意已上了殿来,她跪在地上,神情有些慌乱。
  “如意,”我道:“前几KissYou来我府中贺喜,曾说起见过少相同一黑衣人在翔云楼喝酒,你叫他也不应,可有此事。”
  “有呀”,她奇怪,忍不住看了看子桓:“这事怎么了?”。
  子桓道:“你…”。
  “你什么呀?”我立刻打断他,不能让他同她说了话,又故意大声冷笑:“你是不是又想提醒皇上,一个千人枕万人压,人尽可夫的妓女,本性又见钱眼开,根本不能上堂作证呀。”
  “什么?”如意被激怒了,通红了脸,怒视他,风尘女子泼辣起来当真是什么也不顾,她咬牙切齿:“少相并没有枕过压过,怎么知道如意会人尽可夫、见钱眼开?难道妓女不是人,说得话就不是人话了?”
  “好,那你来看,此人是不是黑衣人,”我乘机指着那人问她:“看清楚了,他的下巴上有一粒很小的黑痣,那KissYou说黑衣人脸上也有黑痣,是不是这粒?千万瞧仔细了,别让少相受冤枉。”
  我这话根本是胡扯,如意不由一怔,奇怪地瞟了我眼,又努力看他,她本就是个聪明人,仔细想了半天,顿开茅塞,点头:“没错,就是他,他脸上有粒很小的黑痣,我看得很真切,错不得的。”
  “放屁,”那人被按在地上,突然叫骂起来:“你这贱女人胡说,我那日包着脸,你能看到什么?”
  这话一出口,他立刻知道是大错了,恨不得自己咬了舌头,可众人都已听见,他狠狠地以头撞地,直撞出血来,我却浑身一阵轻松,对着子桓暴怒的面孔,止不住地张口狂笑,到底是个纠纠蛮夫,十八般武艺耍得好,有个屁用,脑子实在是不行的。
  可怜绝顶聪明的少相,竟然是毁在了一个笨蛋的手里。

  终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在堂上,子桓愤怒的面孔,他算是个人精,样样捏得准,有胆有识,可惜,他忽略了这世上还有小人物,那些个精密机巧的布局,命运往往却是决定在小人物的手里,他能算准大概,可管不住那些小人物的千姿百态的心理,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控制事态发展的主流。
  我再一次看到晔,已是三天后,他伤口已无大碍,但终是伤了身子,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却已坚持榻上议事,想是经历了这桩事件后,更明白权力的重要,是一辈子也不能稍离开手的,这一课,代价很大。
  “金毓,”他遣退了身边所有人,面对我:“这次的事情,全亏了你。叫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也许不用勤谢,”我叹:“如果皇上能把当初答应给我的东西赐下,就感激不尽了。”
  “你真的不再考虑了?”他惋惜:“经过此事,我才发现,身边没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是不行的。”
  “但我志不在此,又何必勉强留下呢。”我婉言推辞,这一局可算险胜,如果不是当初如意的一句闲话,根本不可能逃出升天,回想起来,自己还是一额的汗呢,这一年来,我是看得清楚了,吃官场这碗饭,必要渗和着血泪,我是既不愿硬吞下自己的血泪,也不愿意勉强享用别人的,还是远走高飞为妙。
  “你一走,我好比失了一支左臂,原本还想用子桓办事,可惜,他如此桀傲不驯,根本不会听从我的派遣。”他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摸索伤口:“那一剑好快,少相不是文士么?怎么也会有如此毒辣果断的身手。”
  我默然出了神,其实,来之前,我去了天牢,才见过他。
  在天牢阴暗潮湿的污石地板上,子桓如支异域奇葩,幽幽地散发光芒,他身上的绯红绣衣早已团皱肮脏,但是面容高贵清秀,自在黑暗中隐隐透出光华。
  “金毓,”见了我,他唇边挂上笑意,侧头揶揄:“何不进来一叙,放心,他们缚了我的手,伤不到你的。”
  我慢慢走进去,不顾地上的冰冷和污垢,索性坐在他身边,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他,果然是个风头人物,身居逆境,仍然光彩夺目。又伸手替他解松了腕上的绳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文秀的腕上早被勒出了道道红痕。
  “你有话要同我说吧,”我说:“这里的人都被我遣出去了,你要开条件,直管来。”
  他哈哈笑了,揉着手腕,道:“金毓,我真是欣赏你,一直以来,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对手,这事可算我咎由自取,我不怕你能猜透这道机关,可是却小看了如意的作用”,又冷笑:“我们本是同样的人,所以你该知道,做任何事情,我都会留条后路。想用这事置我于死地,大概还差了几分火候。”
  “你是要用磊来威胁我吧?”我说:“当初拖上这个同盟,就已留下了退路,算好即便是真出事,为了他我也绝不能对你使下狠手来。” 
  “不错,”他含笑:“下狠手的自有人在,晔便是一个,可是你,心慈手软,永远做不了官中高手。”
  “哼,”我不服气:“你真如此自信?算定我不会投毒借刀,让你出不了天牢,供不出磊来?”
  他不搭腔,只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我同他眼神对峙了半天,还是懈下气来,的确,我不喜欢杀人,下不了这个毒手。
  “准备怎么帮我?”他得意,呵呵轻笑:“要我死,磊也别想脱了干系,我有证据说明那人是他派到晔身边的,他想获利,就得先做好赔本的准备,告诉你,就算今天你在这个牢里暗杀了我,我也早做了布置,外面自会有人将证据交给皇上,你这个大哥,还是费点心思想好如何帮他收场吧?”
  “我只奇怪一件事,”我不理会这话,只问他:“为什么在殿上太上皇会如此信赖你?难道我真没有说错,你与他果然有血缘纠葛?难道你说得那件宝器斋的事,亦隐喻了你自己?”
  他冷冷看我,我也看着他:“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要我出手,总也得有句实话。”
  “哼,”他避而不答:“我这一生,从来不用依靠别人的关系,所有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又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别跟我胡乱套话,反正事情已演变成这样,你还是好好盘算如何帮我脱罪吧,千万须记住了,磊的性命,也在你手里呢,如果我将他咬出来,这安排刺客行刺皇子的罪名,就算不死,也管叫他脱一层皮。”
  “金毓?”晔的叫声把我唤回神来,“你在想什么?”
  我一惊,忙抬头看他。
  “郁子桓已经入狱,丞相的位置便成了空缺,你何不借此机会揽入掌中,以后这大好江山,亦尽在咱们君臣指点之下。”他还是不死心,欲苦苦挽留我。
  “对不住,”我苦笑:“我这个人,只有自己知道,天性顽劣急躁,任何事情只图个新鲜劲,若要我身居重职的辅政理朝,是迟早会出纰漏的,你还是缓手让我走吧。”
  “真的没有法子了?”他叹:“你也算助我于危难了,这一去,可不叫人感伤。”
  我只是微笑,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出流连的模样,心一软,便走不成了。

  出了宫,我马上回公主府。
  父母都在房中,见我进门,俱是欢颜微笑,“毓儿,”父亲尤其欣然:“才从宫里来么?”他已很久没有训过我,经了这几件事,他对我的评价已完全改观。
  我眨眨眼,突觉鼻中有点酸涩,原来父慈母爱的日子是这样的悠闲,可惜,自己天生下来便是苦命,竟是享不到几天欢聚天伦的福气。
我说:“儿子先退一下,换身衣裳,顺便看看磊在不在。”
  磊在书房里,看样子也是专在等我,见我进门,他却又脸上阴睛不定,沉默起来。
  “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我淡然,立在眼前的可是我一娘同胎的兄弟,竟还不若外人的坦言直白,就是子桓,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忍不住嘴上讥讽他:“你这个大忙人,居然舍得下时间来等我,看来这桩事体可真是重大之极了”。
  “大哥,”他脸上迸出汗来:“你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我冷笑:“知道你同少相订的好计谋,你真好大的胆子,敢瞒着父亲做出这种举动,少相是什么人?他的便宜你也敢贪,他卖了你,你还在替他点银子呢,竟然想到同他结盟,可不瞎了你的眼。”
  他不敢说话,低头不语。
  “如今所有的把柄落在他的手里,并以此要挟到我,你说,这事怎么办?”我低声喝他。
  “那就随他说得办,”他猛然抬头,倔强看我:“不错,这事是我擅自做的主张,我欲借他的力量扩张声势,谁做皇上我不管,只要能对我有利,当然得试一试,可惜,这一次是败了,要杀要剐,我都承认。”
  “你想搏一记?”我冷笑起来,说他火候未到,果然是冲动鲁莽的性子,这样犟头倔脑的少年意气,他还想做大事?“你以为你不过是计策失败才落到了这步田地?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少相给你的一丸迷药,告诉你,无论此事成功与否,你都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把我抛出去就平安无事了,你同他的结盟本就见不了光,他若到时不领你这个情,你可还不得贪上个牵连的官司?”
  “不会的,”他摇头:“少相答应过我,创业本来便是场冒险,若得了手,他自然不会亏待我。”
  “你相信他?”我好笑:“官场的黑白都没搞清呢,就雄心壮志地要大展宏图了,我来问你,你同他的协议可算正大光明?如果他得了权,会以什么样的名目给你好处?这条计策果然绝妙大胆呀,你们不是在篡位夺宫是什么?要是此事成了,你便是他行凶的助手,他就算不杀你灭口,也断不会平分秋色,给你当时承诺的好处,只怕那时大权已在他手里,这笔帐,无论明里暗里,你都没法子讨回来。”
  他又一次低下头,脸上汗水涔涔下来,我冷冷打量他,记得小时候,我便与他脾性相悖,亲近友爱不起来,只是想不到在他心里,待我更是形同陌路,这样冷酷绝情的招式,真正叫人想得心寒。
  房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父亲走了进来。
  “都在一起呢,”他含笑大慰:“自家兄弟是该常常一同说话,有商有量的才是亲手足,来,来,来,碰巧最近新得了几坛美酒,乘着今日人都在,咱们父子定要小酌几杯。”
  磊的脸色犹自苍白,我向他使了个眼色,先迎上前去,脸上堆满笑容:“父亲真是好兴致,儿子哪敢不陪伴,想来长久没有同父亲一桌吃过酒了,借此花好月圆之际,今天可不要一醉方休。”
  看来这世上真正了解我的,不是父母,不是手足,竟然还是子桓,自一开始,他便明白了我会有什么样的选择,也许这个家中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可在我的心上,却又始终抛不下他们的影子,低低叹了口气,我是笑得惨淡,既然舍不得父亲伤心,想要放磊逃身,少相就决不能死了,这件事,还得由我回去求晔。

  32

  “那个新皇上会把少相怎么办?”在府里,绮丽问我:“他真的会杀了子桓?”
  “幼稚,”我白她一眼,再聪明的女孩子,碰到Politik也成了外行:“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人,居然敢在新皇登基之日弑君,只一刀宰了他可算天大的便宜,这一次就算用不到五马分尸,也可挣个千刀万剐,若是皇上一高兴,相府里上下众人连同七姑八姨的亲友都免不了要连坐。”
  “你开玩笑?”她睁大眼,不置信:“他做的事,与他的姑妈阿姨有什么关系?”又问:“五马分尸同千刀万剐哪一个更厉害?”
  “表面上是五马分尸好一点,”我面无表情,倒不是为了吓她,这种事情我自己想着也害怕:“一个大活人,四肢与颈被牵在五个方向,每根绳子的另一头都连着骏马,只等一声令下,放蹄扬尘奔开,人就是这么被活生生的四分五裂了,听说当时惨叫声不止一下,骨头断了,皮肉还连着,筋络肌体原有韧性,非得拉个二次才能完全撕开,据刑部的人说,每次行刑时,看刑得人也是痛哭尖叫,甚至曾有人当场倒地骇死。”
  “天,”她脸色惨白,“皇上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子桓吧?”
  “那就来个活剐,”我看着她吓得收缩的瞳孔,继续冷冰冰道:“用个三角铁架,把人绑上去,从脚下开始,一片一片削鱼鳞般的肉片,慢慢往上移,削到见了白骨为止,如果行刑者手工耐性到位,可以费个二三天的,可人还没死,血淋淋地吊在上面,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够了,”她夺命般狂叫起来,伸手将我面前茶杯掷了开去:“你们中原人都不是人。”她哭了。
  “唉,”我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沉默半晌,念及子桓风流俊美的模样,和那种鲜血四溅、身首异处的惨状,顿感悲伤怜悯起来,先去安慰她:“别怕,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我是断不能看他这么痛苦地不得善终,当然会想办法帮他开脱。”
  她泪如雨下,不住发抖,呜咽道:“这么能这样残忍,你们还当不当他是人了?”
  “这样让他去死,本就是不把他当人了,”我叹,刑部的名目众多,这些酷刑可算顶尖的了,所有的道理不过是,他们要犯人后悔自己为什么是个人,为什么要生到世上来,死,才是解脱。
  “金毓,这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呀,”她过来紧紧抓住我手,指尖嵌入肤中也不觉得:“快去求求晔,让他放了子桓吧,充军也好,流放也罢,要么就干脆一刀杀了也痛快,千万别用那些刑罚呀。”
  “你真担心?”我打量她,有时候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的,非得逼一逼才能露出山水来,“还说不喜欢他,你怎么会如此激动?若真有这个心思,咱们就拼命把他保下来?”
  “我不知道,”她摇头,泪水仍‘朴朴’地往下掉:“快去救他吧,人可不能那样个死法呀。”
  “那么现在就走,”我立刻站起身来:“要保他就得赶在晔下旨前,你同我一起去,关键时候,你这个西域小公主的面子,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才到门口,便撞见如意,她愁云满面,劈头而来:“金毓,你可要帮这个忙。”
  “不用你多说,”我马上道:“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上你说得言语凿凿的,是不是一回去就后悔了,不该帮我去算计子桓?”
  “那倒也不是,”她低叹:“帮你是应该的,可当时我并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情,后来知道了,竟是这样一个大祸,少相这次定是活不成了,金毓,看在我曾与你联手的面子上,可否施以援手?”
  我牵了牵唇角,心里倒不很相信她,那一刻在殿上,她不过是一时被激恼而促成此事,如果真了解了所有过程的来龙去脉,也许未必会肯来帮我,女人,感情上总是很矛盾可怜,在这一点上她们永远不会想通。

  我们匆忙入了宫,宦官殷勤相迎,立刻禀报上去,不一会儿,便引我们进了晔的东书房。
  晔倚在锦锻卧榻上,正在看下面报上来的折子,见我们见来,微微一笑,勉强让人扶起身来,轻道:“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为了子桓的事,”我老实说,只能借用下我曾救过他的这张面子了:“恳请皇上能免他一死,不是说要重整朝纲么?不找个明白事理的人怎么行,子桓虽然犯了不赦之罪,念在他通晓政事,手段圆熟的本领上,是不是可以先饶他不死”,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凝神而思,并没有接这个茬,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又往下说:“皇上也说过身边缺个得力的人手,我又要告辞西行,如果乘此机会放他一条生路,说不定他会从此存了感激之心,立下辅佐皇上的归顺之意”。
  “哦,”他仍是淡淡,却抬眼看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他?难道真是为了他的才华?”
  “也许是为了不想见他害了性命,”我手里紧着汗,低头道:“我与他素有旧交,原来也有曾把酒向月,谈笑风生的日子,总是不忍心眼见他就这样血水淋淋地死在面前。”
  “那就是妇人之仁了,”他笑:“如果没有殿上这件事,当然不用废他的性命,可经此一仗,此人狼子野心立现,难道你光顾念及旧情,就看不到他在殿上的那个狠劲了么?还是你说得对,剥了利瓜钢牙,他还是匹狼。”
  我苦笑,这可不是自己打的嘴巴子么,当初说这话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今天,怪不得那些官,职位越大话就说得越含混,原来早料定每句话到头来还是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那么皇上还是要杀他?”我问:“会不会诛了他满门。”
  “当然会,”他正色:“郁子桓这条罪过,千刀万剐也足够了,我已决定下旨严办,这个人,我没福气用他。”
  “可是…”。
  “好了,”他皱起眉来:“你不必再为他讨情,此人死不足惜,别忘了在殿上他是如何步步紧逼,欲置你与死地的,金毓,莫非你有什么特殊原因,非要这般留得他的命在?”
  这一记引得他怀疑起来,我不由额上渗出冷汗,看来,这事还得另想办法。
  我说:“皇上,我们退下了。”
  “慢,”绮丽突然冲口而出:“皇上,你千万不能杀子桓。”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晔与我俱吃了一惊,我的冷汗滴了下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不许你杀他,”绮丽急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她咬着唇,瞪圆眼,一字一字道:“因为他是我的未婚夫,你不能杀了我们西域子王的驸马。”
  “什么?”
  我同晔又是大惊,他更是触动伤口,痛得蜷缩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手也抖了,瞪她。
  “我可没胡说,”她话出了口,反而轻松起来,紫色的圆眸骨碌碌地转:“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啦,皇上,你可以罢了他的官,没收他的财产,可是,你不能伤了他的性命,让我把他带到西域去吧,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再看到他了。”
  “这算什么事?”晔喘着气,看看我,又看看她,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我回答不出来,身上只一阵阵地发毛,真难为她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来,原说是借用她的面子,谁知她给我把身子也贴出来了,说她这是爱上子桓,可也未必,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恋,对于那些意属自己的人往往会另眼相待、网开一面,基于这个原因,子桓没有狠心杀如意灭口,绮丽亦会舍下身份不让他受活剐。

  我屏着呼吸,堵着口气,暗地里使着劲,把绮丽拉出宫外。
  一路上,她也是发呆,眼中焕出疲乏无神。她说:“大哥,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忍不住要说。”
  我看了她半天,终于,也只是叹气,万般伶俐有什么用,人若有心,柔软的,火热的,悲天悯人的,便今世不得安生。忆起牢里人,曾是那样眉清目朗的美少年,在夏日花间伴她扑蝶,在身旁耳根低语绵绵,也许,她不爱他,但是,她要救人。
  “先回去吧。”我只好说,声音低低:“总会有法子解决的,就是到了绝路,死,也是个办法。”
  在马车上,她始终面朝窗外,看得仔细而漠然,终于,说:“大哥,我想回家,我很累。”
  我不接话,可是,在心里,它也在说:“累,真累。”
  屈指算来,从初遇嫣然那一日起,不过八个多月,然而这八个月,抵得过以往的八年,自那日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阴谋夹带着诡计,像一锅热汤,华丽魑魅,不可告人,淹过来把人心浸没其中,煮了又煮,煎了又煎,终熬成形色暧昧的浓汁,连自己也无法辨识。
  我乏了,只想回去看小馨,对我而言,这个世上,只有她的温柔浅笑才是最真实。
  进了府门,还未入室,便有人在报,有位公公在大堂,已经坐了很久。
  今日变数太多,我早已不再吃惊,先把赫真叫来,嘱她好好看顾绮丽,再举步,去见那人。
  他是一位宫里的老人了,以前时常见到他,面白无须肥头大耳,但心思,却是最最灵活,二相一照面,我马上屈身行礼:“钱公公,令您等了这许久,真是金毓失礼。”
  “不敢,”他笑容可掬,“咱家也是刚来,却是受人嘱托,要带金公子去见个人。”,边说,他手掌展开,里面,是一只小小金印,行云流水的刻着:“闲堂小聚”。
  这印我认得,是太上皇刻来召集文人墨客进宫赏文的,他还是来找我了。
  我随他去见那年迈迷茫的老人,经过那事,他是病更沉重,人更憔悴。
  “毓儿,你上来,”他躺在卧榻上,伸手招我:“我没力气,离得远,话说得吃力。”
  我依言凑近到榻边,房中光线阴暗,香雾氲氤,他的面孔削瘦干瘪,颜色不似个人,倒像是段木头。
  房里没有别人,钱公公已经退下了,关了门,室内更幽暗阴森,我隐约茫然起来,仿佛是在梦里的感觉。
  “我是不中用了,”他微弱地叹,眼珠混浊凝固,表面聚不起一丁点的光泽:“毓儿,说老实话,这些年,你恨不恨我?”
  我噎住,他快不行了,现在也没有了权,说谎奉承已无必要,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枯木残叶凋零,我狠不下心来。
  “那就是恨吧,”他咳了起来,勉强要支起身,我忙上前扶助撑起,他在金盂里吐出口浓痰。
  “唉,”抖抖颤颤地,他又摸索着躺了回去,身体轻得似烂绵,可又沉得如顽石:“年轻人,你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便是太难了。要知道,虎毒不食子,我怎会去害你。”
  我不说话,低头听着,同他争辩什么?他已在尽头。
  “这些年过来,我看了很多,别以为什么事都不晓得,毓儿,我是清楚的,竮儿太老实了,他想利用子桓,哪有这么容易,鸡蛋撞石头也是抹一地蛋黄呢,他连鸡蛋都不如,根本触不到子桓的皮毛。”
  我猛地抬了头,这老人,他竟是明白的。
  “做皇帝哪有这么容易,晔儿是精明,可也太累,这么劳心费神的模样,这个帝位长久了,他也会撑到内伤。”说这话时,他眼球转动,居然有了丝狡黠,“人太眼明手利了,兴许下头骗不了你,但自己也就放不过自己,有时,风刀剑雨并不是来自外头的,魔由心生,人最容易伤的,伤了痊不了的,还是这颗心。可惜,我的话,他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嚼在口中,吞进肚里,好不令人悲凉感伤。
  “你同他立在一起与子桓斗是为了想当官吧,”他慢慢转头过来看我,“你真这么想当官?”
  “不,我不想当官”我嗫嚅,这个念头我曾经动过,现在,已经放弃了,为了这点荣耀,代价未免太大,我情愿裹足于Politik圈外。
  “你果真这么想的?”他有一丝不料,出了会神,才叹:“那你助晔儿做什么?没得也把竮儿逼上了绝路。”
  我怔住,这是我的错么?我忍不住说:“皇外公,皇党之争不早就存在了,有没有我,它都在运作。”
  “只要有皇室在,皇党之争就完不了,”他微微摇头:“何止皇党之争,官野之争,家族之争,只要有一点点权力在,人总会前赴后继的去抢夺。本来,晔儿与竮儿、子桓这一盘棋是势均力敌,可你一冲进来,它便有了胜负之偏,走得更快了。”
  “是这样么?”我迷茫:“难道我真不该进来?”
  “人生在世上,究竟该要什么样的生活?”他问我:“你看晔快乐么?子桓快乐么?你父亲弟弟快乐么?毓儿,我是最疼你的,别以为我是为了你这个人质身份才重视你,我给你的生活,是最快活逍遥,你为什么想不通这点?”
  他说话间,抖抖地伸出只手,递向我,我模模糊糊地接了,真轻,这一掌薄骨,捏在手里是冷而皱。
  “我只希望你能悠闲地过一生,”他声音细不可闻:“晔儿同竮儿是没得选择了,生在帝王家,没几个是有善果的,我保不了他们,可是你,我准备了繁花锦程,你…,唉,你居然不领情,硬要自己卷到这场争斗中来。”
  他流下泪来,也是浑的,滴在纹路交错的面颊上,水珠滚动,不知如何走向,到底四处散开。
  “你只是要给我个平安的生活么?”我喃喃地问,不知是在向他还是向自己:“我不是个人质么?如果有事,我不是首当其冲的血书么?”
  “武林真同朝廷有冲突会怎么样?”他奇怪,反过来问我:“如果你父亲真要反,他还顾得上你这个儿子?你真以你父亲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的,虽然留你在我这里,但我知道,这一招是永远用不到的。”他低低保证:“毓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你本来便是个人质,但,这事端一日不发,你就永远是我的皇外孙,享尽荣华,脱身远离凡世劳作的蚀磨。”
  我眼眶热了起来,这话能信几分?我不知道,想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没理由再来稳住我。
  “子桓呢?”我忽然想起一事:“既然你对我们都有安排,他的境况又如何?你准备怎样对他?今天召我来,难道也是想让我把他从牢里救出来?”
  他愣住,看我,“子桓?”他双唇吐出这字时如同陌生人的名字:“他有什么境况?又关我什么事?”

  33

  “你不关心他?”我更惊奇,一直以来,他重用他,信任他,说一是一,要二是二,现在居然不闻不问,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他又摇头:“想来你们见我重用少相,不服气,是不是?”他道:“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职位换了人,谁会比他办得更好?如果没有了他,我的处境也艰难,他是个人才,虽然心机深一点,权欲大一点,但这个朝政,千缕万绪,有他帮着理着,我可省心不少。”
  “你只是为了用他才这样授以大权?”我想不通:“他不是年少得志的少相么?你力排众议,挑他出头,真是只为了他的才?”
  “当然不止是他的才,”他微笑:“子桓才高八斗又如何,才高九斗的人我也见过,用他,是为了他的这个脾气,敢做敢为,会用谋略,场面上一碗水又端得平,凭这一身本事就没人能比。”他看看我惊愕的表情,不是不得意的:“你们都道少相仗了我的宠爱,大刀阔斧地气焰嚣张,但不要忘了,狐假虎威,不过是个气势,我要贪清闲,就得用这么一个人顶在前面,他既用了这么多心思,替我当好了政开了路,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是”,我豁然开朗,什么叫高明,这才是顶峰,少相聪明一世,到了底,也是皇上手中的一粒棋子,所有的心思他出,骂名他留,不过是为了别人作嫁衣,替皇家在做官,谁说这个老人糊涂,他竟是比任何人都精明,表面的风光原是不重要的,本质受益才是真正的精明人。
  “你明白我的话了么?”他轻轻道:“子桓的作用是尽了,如果是竮儿登基,他就还有用处,不过,得靠晔儿一同帮着看住他,这是我原来的想法,可你进来后,晔儿如虎添翼,情势于竮儿不利,子桓也因此卯足了劲,这一斗,可不逼上绝路。”提到那死去的长子,他不由闭上眼睛,悲怨:“生在帝王家,一生注定要坎坷凶险多多,我不求他们友爱忠孝,只要表面上能过去就行,小细节上谁又能力求完美,先定下大局要紧,唉,毓儿,我的这番苦心,竟是全白废了。”
  “皇外公,”我低下头来,心悦诚服,这才是官场顶极人物说出的话,我们不过是一群小人,枉自在台上拼力表演,台下拳脚相加,谁都想来权场上分一杯羹,却不知这一切贪欲到头来只是场春梦,我算彻底看透了。
  “我唤你来,是为了提醒你早做准备离开,”他说了许多话,力气早已不足,声音越来越轻:“你弟弟要当盟主了?这就算是新开了场局,这一局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该为自己好好作个打算了。”
  我脑中轰然一响,终于掉下泪来,他果然说得是真话,到了这一步,只有他看得清我的处境,也真心为我着想。我勉强忍住一阵阵上涌的泪水,把大致情况同他说了一遍,没料得,最后与我交心的,竟是他。
  “原来如此,”他沉吟起来,想了又想,金兽瑞脑满室飘香,此时大约已是掌灯时分,房里房外都静悄悄的,榻上的人若不是胸口起伏,就像是死的,我跪在榻前,动也不动。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候,他才开口,“毓儿,”他说:“马上去找晔儿,同他说,你要去西域,千万别管子桓,带着那西域的小公主一起走,越快越好,别再回来了。”
  “但是磊呢?”我有点急,更重要的是父母,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你弟弟没事的,”他说:“放心,就算子桓把这事兜出来,晔未必会动他,但这一切事发生之前,你必须要走。”
  “真的没事?”我半信半疑。
  “相信我,”他微笑:“官场的事情,我看得比你多,晔儿这个人我也比你清楚,世上有什么堂皇的道理规矩,利益在哪里,哪里就是道理规矩,就算子桓咬出磊,晔儿也不想动他,他是武林盟主,对他,晔只能软硬兼施,也许他会利用这个把柄借机施恩于他,那也是条路,到了今天,子桓是绝对活不了了,再搞下去,说不定会引火上身,二头都把事体推在他身上,这一场,只要牺牲了他,磊与晔儿就算平局了。”
我张大嘴,看着榻上的人,他多老了?七十岁的人大约都成了精,什么事情到了他们眼里,早就一清二白,通透无碍,我想也不想,‘咚,咚,咚’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头,这一辈子,我还没这么服帖地给人叩过头呢,我情愿的。
  “乖孩子,”他也喜欢:“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事情想得通透,这点上,晔儿也不能同你比,看得明白有什么用,要懂得装糊涂。”他要说的话都出了口,顿显疲惫不堪,再也支持不下去,缓缓闭上了眼,轻轻道:“出去吧,别让他们进来,我要睡一会儿。”
  我仔细地看他精瘦的面孔,这一眼,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努力把他记在脑中,刚才说的一些话,是他毕生的心血所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我明白了,他才痛快。只是,眼前,竟是永别。
  不出宫,直接上东书房,我要尽快同晔谈个定局。
  他依旧半卧在榻上,面色苍白,眼中却刺出寒光,盯着我,呼吸急促,并不说话。
  我进房时,旁边立着个人,没穿官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而略长,丹凤眼,薄嘴唇,见到人来未语三分笑。
  “你别走,”晔低声对他道:“等我同金毓说完话。”
  那人听命,忙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暗地里却用眼光瞟来,含带着不怀好意的揶揄神情。
  “你又回来做什么?”晔淡淡道:“还是想劝我别杀郁子桓?那个西域公主都称他为驸马了,我自然不会先下手的。”
  “金毓不敢,”我立刻跪下,“出而复返,只是为了来求皇上能赏下曾应允的官位和金牌,以便金毓立刻动身起程。”
  “哦,”他吃惊:“你决定了?那个西域公主呢?她不走?”
  “她也一块走,”我赔笑:“绮丽就是这个脾气,她并不是与子桓有私情,不过是妇人心慈,想借此缓了他的刑罚,您知道她是西域人,不懂中原的律法规矩,搞出这种事来,还恳请皇上万万恕罪。”
  “哼,”他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眼睛在我身上梭过,犹豫不决。
  我暗暗叫苦,只得又上前低声下气:“她这是胡言乱语一通,西域那里根本不知道有这回子事,子桓现在是罪孽之身,她肯,西域子王也断不肯把女儿嫁出来,刚才不过是个乱场,有她在我不好说话,现在来,却是请皇上能赏下官牌,我马上带她走,决不会给您再惹麻烦。”
  “是么”,他不信:“这么急?只怕绮丽的犟脾气不会答应呀。”
  他这只是托辞,我心里明白,以前是他有求于我,自然满口应承,软语柔情,如果大局已定,子桓也入了狱,又添上了绮丽这场纠葛,他是未必肯放心让我走了。一想到这,我的汗就冒了出来,幸亏他还不知道磊的事情,否则,岂不更有理由将我扣下。
  “你就这么肯定?”他像支猫捏着老鼠,迟迟不给我答复,半天,才说:“金毓,这事情如今是一团糟呢,你可见我身旁这人?你知道他是谁?”
  “金毓不知。”
  “你自己来说。”
  那人闻言立刻踏上一步,禀上话来:“小人刘容,原是少相府里的幕僚,平日只呆在大书房中,专管府里各路信件文纸的整理与保存,以便少相随时取阅查寻。”
  “树倒猢狲散,少相府所有的幕僚都已另求门路发达,你特地进宫,又是为了什么?”晔这话是问他,眼睛却紧盯着我。
  我又一次滴下汗来,子桓不等我求情未果本不该来上报证据的?难道说…?
  “小人是来禀报一些机密事体,”他仍旧在微笑,“我这里有几封书信,是皇上登基前,少相亲手所写的,信是专给一个人,请他帮忙安排人手调入宫中,侍在皇上身边,以图行刺之机。”
  “哦?”晔冷冷笑了,只是看我,眼里含着冰:“那人是谁?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禀皇上,是金毓的弟弟,金磊。”
  风云乍变,我反而不惊慌了,看来是子桓所托非人,他要他保留证据要挟我,却不料那人自己先存了告密升官的心,先将此事捅了出来,以换取仕途荣耀,唉,这么好的机会,也难怪他不动心。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晔怒视我:“怪不得三番四次拼命要保他,原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亲弟弟呀,你是早知此事,只瞒着我一个罢了,金毓,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低头不语,事已至此,好话自然都在他嘴里了,我本就无可辩白,念及刚才同太上皇的一番话,只好自己叹气,冷眼旁观,在官场上搏杀的,原都是些玲珑机巧之人,想来仕途的对局,根本不会有老实人的立脚之处,然而再聪明的人,入了这个圈子,便终也是笨到了十分,君不见此地处处陷阱埋伏,腥风血雨,人进来了,也就跳出不去了。
  “把证据拿来,大家一起看看。”晔怒得伤口疼,捂着胸,只是瞪我:“金毓,这许多人之中,我只相信你一人,可是,你还是辜负了我。”
  那人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个包裹,信封般大小,上面用硬纸包了,绑着麻绳,绳结处以红蜡封口。
  他走近卧榻前,侧身将包裹向我一招,“小人把信藏得好好的,这封口再也没有一个人打开过。”
  “好极了,”晔仔细盯着那包东西,催他:“打开来,让我好好瞧瞧,少相是怎么安排的事情,那人又有没有回信过来?”。
  我也凝视着那只小包,不过三指来高的一叠,这样的厚度,大概可装十几封信,封封可要了磊同我的性命。
  只见他稳稳捏碎团蜡,找到绳头,慢慢地拉开结处,将麻绳从包上绕散。
  外包的纸,用得是最挺刮的一种牛皮油纸,撕咬不开,水浸不透,便是用剪子扎,也要颇费些力气。
  他极小心的,一手托着包,一手将包纸展开,晔在榻上,视线偏下,左右看不得要领,不由聚起精神,伸长脖颈过来。
  忽然间,我抬腿冲了过去,在那几封书信中,分明横出一点匕首铁柄,映着房内的灯光,微微散出寒气。
  眼角才见我一动,他已察觉不好,立刻抓出匕首来,一手拼力向榻上的人刺去。
  晔一见不好,大惊失色,再要向后倒退,哪里来得及,只一晃,匕首便贴上了胸口,他极力后缩,二人一起倒了下去。这时,我人已经到了,伸手捉住他后颈的衣领,抱住他身腰身,将他从另一个方面撞了开去,一同滚在地上。
  在地上,他同我扭作一团。
  我一边用力扳他,一边大叫:“皇上,皇上?”
  他的匕首上带有血迹,我不知道晔是否已被刺到要害。
  刘容与我撕打强挣,二人势均力敌,渐渐力屏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要赌这一场险境,便开口努力劝我:“金毓,让我杀了他,子桓出来不会亏待你的。”
  是真的吗?我心头一片澄明,子桓哪会相信我,想这先后二场局中,他与我说得是一套,做得是另一套,表面威胁我去救他,一手又安排了这出行刺之计,这样精明厉害的人物,永远不会善待任何人。
  “金…毓…,”晔居然还有动静,他也听到了这话,知道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刻,在榻上,他苦苦叫我,果然是受了伤,声音极其微弱。
  听他还活着,我不由精神一振,立刻开口狂呼:“来人,来人,有刺客。”
  “金毓,”刘容顿时脸色苍白,他劝不动我,又挣不开身,又听晔还活着,开始知道情况大大不妙。
  终于有人跑了进来,侍卫们手持利器,将我们一同按在地上。
  “蠢才,”见大势已去,刘容狂怒骂我:“真是无知小人,大好的良机,都给你糟蹋浪费了。”
  我贴在地上,气喘吁吁,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回瞪他,这件事哪里有他想得那么容易,晔若无故死了,我与他也别想活。
  新君暴毙,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寻出原由,只怕子桓一出狱,头一个便会拿我们二个开刀,只消持凶弑君的罪名,便要偏地流血,人头堆积,说我是蠢才,他才蠢到了家,这一辈子,我是情愿与虎谋皮,也不要再同子桓联手上任何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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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34

  侍卫们重手重脚上来捆人,刑部侍郎严密也来了,一见他,我立刻大叫:“严侍郎,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他急急上前,太医随后进门,仔细一查,说是迸裂了伤口,又受惊过度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后,他终于“嗨呀”一声醒转过来。
  “金毓,”神志才明白,他便连声不住唤我。
  众人傻了眼,他们早把我绑作一团,此时还在地上强按着呢,听得吩咐,严密亲自来给我松绳,他凑在耳边,轻轻道:“金公子,抱歉,请千万美言几句。”
  我点头,勉强站起身来,只觉浑身酸痛,手心粘糊糊的,竟全是鲜血,一路寻看过去,发现左臂上有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水,这才明白过来,那匕首上的血迹,原来是我自己的。
  走到榻前,看到他果然只是迸破了伤口,胸上留有道划痕,破了几层布帛,毕竟没有渗出血来,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轻唤:“皇上,你怎么了?”
  他睁眼看我,见到臂上血迹,不由露出疑问的表情。
  “金毓没事,不过是小伤,”我立刻说:“还是皇上福大命大,这样的凶险,也没有伤了龙体。”
  “好,”他吃力地点头,缓缓嘱道:“把金毓送下去好好疗伤,刘容解入大牢,等日后再发落。”这几句话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才一说完,他便又皱着眉头,昏了过去。
  是夜,我没有回府,留在宫里陪着晔包扎疗伤,也幸亏这一担搁,第二天,刑部便传来急报,当晚子时有人劫狱,少相子桓脱逃。
  消息传到宫中,我便先出了身冷汗,这一步步棋子桓布置得精确,他先故意下牢了几天,又将要挟稳住我,不过是为了等待刘容的行刺消息,如果晔死了,他便有最清白的不在场证据,可刘容一败,不等皇上的处罚下来,他便立即发起行动,转眼逃之夭夭。
  晔是第二天中午才醒转过来,知道此事后,他的反应也不比我好多少,半天,方叹出气来,轻声道:“金毓,子桓果然厉害。”
  我立在一边,心里忐忑不安,子桓这一脱身在外,不知他还会不会放我离开。
  “金毓,”他又低低叫我,走进过去,可见他一张脸孔雪纸般,暗暗透出青色。初涉权场便已身负重伤,他开始知道事态严重,原来这一等的荣耀背后竟是这样的龙潭虎穴,我不由偷偷猜测,在内心深处,他有没有觉得后悔。
  “仔细算来,这已是你第三次助我了。”他低低说,房内没有人,他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助:“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
  “这都是皇上的福大命大,”我忙推托,这事可不能冒然领功:“一切胜负都有天数,金毓不过是上天安排在皇上身边的一个人,做得也只是自己的本份。”
  “是”,他满意点头,又说:“你还是坚持要走?”
  “金毓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婉言道:“这几次出力都是巧合险胜,论起心机布局,子桓才是当今第一人才。”
  一提到这个命中魔星,他的脸色不禁又变了,指尖微颤,想来内心恐惧,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
  “你说他逃出后,会同什么人在一起?”他只是不放心,昨日刘容包裹中所有的几封信,都是假的,上面并没有一个字,他确定不了金磊的罪状,可也半信半疑。
  其实在这事上,最初引起我戒备的亦是为了这点,想来少相这么谨慎从事的一个人,往日做事滴水不漏,怎么会平白留下这么些信件在人手中落下把柄,当时一见那包裹的厚度,便令我暗暗生心。
  我只好装傻:“子桓是过于精明严密的一个人,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与人联手不是他的风格,窃以为,他会先避开锋头,躲藏起行踪来。”
  “是这样么?”他不信,却也无言可驳,思前想后只好作罢,“金毓,”他终于说:“我欠你人情,放心,官位和金牌都会给你的。”
  “多谢皇上,”我大喜行礼,经过这事,他已对我心存感激,能放我一条退路,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不过这事得先缓几日,”他轻轻说:“等我伤好一些,再下旨不迟。”
  他这是仍不放心子桓,要我留下来看看风色再定,事已至此,已算不错,我不敢催促,只好谢了恩,自回府去。
  子桓会去哪里?我不知道,不过,他最终的目标应该还是投靠磊,只是,我已不欲再追究,想来经此一役,他也颇伤了点元气,空有满腹机谋手段和一撮人手,短时间内到底成不了多大的气候,再则,若得他在磊的身边,弥补他的急躁浮动,也可算是助了武林的威风。
  如今,我只求远离是非,中原的Politik争斗是一潭黑水,含杂着阴郁的血泪汗怨,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人会疯掉。
  小馨也是这么说,她见我伤口痛惜得落泪,又听得皇上答应放人,才破泣为笑:“我们还是早点走吧,”她不停说:“我不求你升官发达,只要人能平安长久,什么日子都可以过的。”
  绮丽并不说话,这些天她变得很多,从头到尾,只默默坐在我身边,紫色眼睛里盛满心事,引得我一再打量,想来,她已不是那个在花园里吃着栗子,笑吟吟地同我聊山里坑里的女孩子了,有些道理,说起来通俗容易,人若陷入了琐事当中,还真是无法轻易释怀,她已经历过段坎坷波折,没有悲哀伤怀,也算硬气坚强。
  只是她看来真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不由好奇,借机支开所有人,同她暗地商量:“绮丽,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大哥,”她轻轻叫:“有一件事情,我堵在心里很不舒服。”
  “为何事?”
  她犹豫不决,与往日判若两人,半天,又求:“我告诉你了,请千万不要说出去。”
  “好,我答应”,一边自己奇怪,她能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今天一早,少…,子桓来看过我了。”
  “什么?”我大惊,霍地站了起来,张口结舌,心惊肉跳。
  “你别怕,”她马上劝:“他只是来谢我出面相救的事情的,他还说…”。她又顿住。
  “说什么?”我急了:“绮丽,如今他是在穷途,你可要小心。”
  “他不会害我的,”她轻轻说,声音却是坚定:“他只是来问我,愿不愿意同他走。”
  “不可以,”我狠起声来:“你同他走?你喜欢他么?再说,现在外面天罗地网的,同他走,是死路一条。”
  “你别急呀,”她柔声叹:“我当然不会跟他走的,不过,他说了一些话,令我很不放心。”
  “什么话?”我怒:“是不是他威胁你,我看他敢动你一根汗毛,哼,这个白面狐狸精,再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她一愣,马上‘咯咯’地大笑起来,这一下,才又象回到以前的模样,她柔媚地笑道:“知道你对我好,放心,他也是对我很好的,不会对过分勉强。”
  我又呆住,眼见她笑语如花,应该有些把握,半天,只好放低声音:“他说了什么?他还会不会再来?”
  “他只是说让我给他一个答复,如果我是怕嫁他见不得光,他自会想方设法安排好一切,与我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她慢慢敛去笑意:“大哥,你说说,他是不是又要动什么脑筋了?”
  “安排好一切”,我呆呆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百般滋味团团纠结,他又要做什么了?这个百伶百俐,令人防不胜防的少相,难道他仍未走到末路,仍可东山再起,可是,这次就算敲破我脑壳,也想不出他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大哥,”她皱起眉头:“我该怎么同他说?若拒绝他,会不会很生气?又会不会惹出些奇怪的事来?”
  “绮丽,”左思右想,我打定主意,向她求道:“他还会来的,是不是?你们一早已经定下约期,如果你相信我这个大哥,能不能让我同他谈谈?我保证不会通知人来拿他,但是,请让我与他见面。”
  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珠,溜我一圈,还是同意:“当然,我相信你,不过,你千万要好好地同他说,一定要仔仔细细,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清楚哟。”
  “孩子话,”我摇头,到了这个地步,谁又会天真地以为能拿得住他,官场几载,想必他早已布下自己的眼线网罗,虽然权场失势,却仍可靠手上积累的钱财人手布置下门路范围,我只想同他见面,有一些话,必须当面说明白。
  子桓再来,已是三日后,午夜时分,他潜入绮丽房中,房里没有点灯,月华如银素秋练,自窗外遍洒在他的身上,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薄棉纱衣,捆边箭袖配着同质长尾排穗厚腰带,一道修长的影子,满身的俊逸逍遥。
  我坐在桌边,黑暗中,双目如钉,他觉出不妙,沉声问:“绮丽?金毓?”
  “是我,”我说,仍是一动不动,眯起眼来,可以看见他渐渐身上贯力,如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真是惊异呀,”我淡淡说:“原来少相会得武功,怪道殿上那剑刺得如此劲狠,想你这人,到底还有几桩秘密,藏在深处不为人知,真难为你了,整日里这样的费心藏拙。”
  “我向来会点功夫,只是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打量四周,确定并没有别人,便稍稍放下心来,挑了张我对面的椅子,翻身坐了,追问:“绮丽呢,我来,是为了要问她几句话,与你无关。”
  “她自然会来,不过,我也有几句话,想先同你说。”
  “说。”
  “你如今已处下风,晔顺利登位,这招棋局再要扳回来,犹如登天,你二记失手,他已警觉防备,想要有第三次行刺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日久生疏让你得了手,隆就能保证登得了基?别的皇子可不是傻子,彼若再退一步,果遂了你心,只怕到时你已是带罪之身,众口铄金,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敢来用你。”
  “哼,”他说:“难道我不可以换个身份。”
  “别说气话,换名容易换脸难,易容?太多麻烦;毁容?你下得了这个狠心?出去看一看,满街的寻赏榜文,你又生得这副尊容,想来这一辈子也休想再将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还都不是拜你所赐?”一提这话,他便有些发怒,坐姿倾身向前,自夜中现出双宝光灿灿的眼睛,瞪住我:“我这一切安排,俱是天衣无缝,偏偏碰到你这个命中的对头,一路横冲直撞,屡屡坏我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这笔账,你倒先来劝我了。”
  “这是命,”我好笑:“老天不让你赢,怪我何事,你自己先拍拍良心,我可曾出卖谄害过你?倒是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每次都用些或拢络或要挟的话头欺瞒耍弄我,若不是我自己机灵,也早死在你手里几遍了。”
  “所以说我并没有来找你的麻烦,”他不由微笑,慢慢收回身去,隐入暗中:“争斗归争斗,你这个人,我还是很佩服的,只可惜,这一轮争战中,我们没有并肩出手谋划过,想来终会是一场撼事。”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问:“你真要去西域?晔正想要重用你,你舍得下这大好前程?”
  我看他,那一种唯我独尊的坐姿,一举一动俱是出人头地,这样的一个人,天性嗜血爱拼,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料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弃争夺权力的念头,又没有身后的顾虑,他,是为权而生,为利而起的。
  “子桓,我已向晔求讨西域节度使的官名与免旨金牌,若走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也自然不会同你上场争战,只是这次走不走成功,还要听你的一句话。”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他全身浸在阴影中,只留一只搭在椅背上的手,露在月光下,腕骨突出,指上,是一只古朴的黑玉板指。
  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双眸,纵是深浓暗夜,也掩不去里面的掠夺性光芒。
  “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在晔下旨给我官位以前,请不要轻举妄动,我若走不成,你也别想安稳,”我一字一字,警告他:“中原的Politik本就永无宁日,若你累得我留下,我便拼上全力,同你搏个玉石俱焚。”
  他不响,我们一站一坐,沉静在黑汁般暮色中,衬着窗外射入渐浅渐深的光线,模糊幻成了一笔泼墨水彩画,这张图,写意得是商讨,是威胁,是对峙同干戈。
  良久,门外传来轻轻叩声,绮丽甜甜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好了么?我是否可以进来?”
  这声音,似一道清流,打破了房中的沉闷压力,我缓缓收回凌厉目光,说:“进来吧。”
  她‘咿呀’地推门进来,四下打量,奇怪:“为什么不点灯,好不阴沉。”
  只这一瞬间,子桓便变了,不,他坐在椅上,并没有动了一寸一毫,可他到底是完全变了,当他的目光一投到她身上,所有的针锋相对便成了春风如绵,甚至那一种坐姿也自嚣张转为妥协,我暗暗称奇,他对她,是真心的。
  原来一个人的态度,并不需要什么动作神情去表达,只要他的心一动,周围的空气也会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35

  此时房中气氛有些怪异,绮丽亦发觉了他紧逼的眼神,她不说话,黑暗中,我只觉身旁眼波如流,一时间颇是尴尬,可又不愿离开,无奈,终于轻轻咳嗽一下,说:“绮丽,你来得正好,我同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话也只管告诉他,不过,大哥提醒你一句:这个人,实在危险,你该离得愈远愈好才对。”
  说完这话,我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转身出房,轻轻掩住房门。立在走廊,只是发怔。
  话虽说得莽撞,可却是真心话。也许他的确动了心,会爱惜恋顾到她,可终究这样的一个人,满眼争势夺利,难保将来不会利用到她的西域公主身份,做出令她伤心的举动。
我不走,只是站在门外,故意弄出衣衫瑟瑟声,我还是不放心。
  房里静悄悄的,我候在外面,总是担心,想来大多数女人,都会爱上像子桓般的男人,绮年玉貌,风流倜傥,有魄力够手腕,但一转眼又会紧贴着身子,低声说出酥心柔媚的话儿来,她们恋他的才,他的美,连同那一身无情的傲气,越是得不到,便越看得如珍似宝。飞蛾奋身扑火,并不是不知道火会得焚灼,却是控制不住内心欲望,所以才甘愿拼上血肉。
  绮丽也是神彩飞扬,不肯为任何人停步,若是以往,我才不用操心她与子桓,但自经历了此事,他已略略处了下风,张扬褪色,冷酷微温,上翘的唇角,有一些倔强,和一抹伤感,却显出比往日更夺目摄魂,带点慵迷凄美,叫人欲罢不能。怜悯,是种最好的催情剂,可以令人感怀身受,情不自禁陷入迷途。
  檐下挂着串白铜风铃,在风声中‘叮叮当当’,我人虽静立不动,心里却似油煎,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希望绮丽能够看清,这一切良人美意,终是场虚幻。
  许久,许久,天空渐渐下起雨来,飘飞到脸上,有一阵寒意,门轻轻开了,绮丽向我招手:“进来吧。”
  进了房中,子桓居然还在,立在窗口,向外看着飞雨,我仔细打量他,有些落寞神情,不由心头一喜,顿时放下心来。
  “你们都说清楚了?”我说:“那还要我进来做什么?”
  “是他有话同你说。”绮丽有些倦意,轻轻说:“你们聊吧,我睡到小馨房里去。”
  她出去,我留心,她没有回头看他,可是他,却侧过身来,注目凝视。
  我完全松了气,在椅子中坐下,一时浑身舒畅,聪明的绮丽,她果然是个明白人。
  “如何?”我笑问子桓:“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他并不开口,背影依旧坚挺,那一丝落寞,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事流露,才一现身便又马上隐没,再也看不出痕迹。
  我微微叹气,人若决定选择江湖,便要放任这颗心老练,在岁月中慢慢磨成厚茧,长埋深处,渐渐连原来的伤口都已不见,徒留下那层老皮,空自作为一个记忆。
  我很替他难过。我想,这样的夜晚,在子桓的一生中,必定会很少很少,也许,终将成为绝笔。
  “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忍不住,再一次苦苦地劝他:“仕途受阻,未必不是件好事,何不乘此良机,淡出名利,如果你肯下这个决心,也许绮丽不会再如此抵触你。”
  “笑话,”他头也不抬:“没有了权力,哪个女人会倾心相爱?”
  他还是放不下一切。
  我懒得多说,只好作罢,问他:“我同你说的事情又怎么样?你是否肯高抬贵手?”又奇怪:“事已至今,难道你还会有什么高招?果然布置得好计策?”
  他不响,又隔了会儿,才叹:“没有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手段,如果再要出手,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留下,可是你留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绮丽也想走了。”
  他的声音不同往昔有力,的确是该缓缓劲,这一局,晔赢了。可他仍是不甘心,走以前,说:“告诉晔,我不会罢手。”
  我只觉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样风起云涌的日子有个什么意思,充斥着刀光剑影,奇谋诡诈,不过一年不到,我便也累了,可他,却孜孜不倦,立意终身搏取,永无休止。
  倚在绮丽的床上,我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子桓没有失言,他隐匿身形,再也没有一丝消息动静。
  我暗地令人收拾妥了一切东西,只等着晔一松口,便好整装出发。
  五月初,春色满园的季节,他终于下旨令我进宫,踩着玉阶如洗,蜿蜒长廊丛荫,花园中,浓彩香艳深处,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眼神多疑而尖锐,金线重绣的龙袍也盖不住那一种焦躁忧虑。
  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子桓,目若朗星,神清气定,可落败失意得不是子桓么?为何晔要这般痛苦?难道这就是胜者的面孔?
  “金毓,”一见面,他就追问:“有没有子桓的消息?他果然是藏身不出了?”
  我不敢把子桓的话告诉给他听,如今的晔像弯紧拉的弓,只一加力,便会绷飞弹脱,纵是伤不了人,也会误杀了自己。
  “没有,”我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刻意地同他保持距离。他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忽想起什么,掩饰起来:“身边没了这个人,还是颇有些想他的。”这大概算是他的笑话,他自己呵呵先笑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短短一个月,他老了,蠢了,身上居然有了竮的影子。
  是,他夺了政,却日日不得安稳,想起劲敌犹在暗处,目光灼灼,刀光霍霍,随时便要伺机而上,欲要把握牢所有到手的果实,只好毛发皆张,极目警惕,空守着锦绣富贵享用不尽,却似只待宰的困兽,食不知味,睡又惊醒。
  我也好笑,君王帝命,顺应天意,想不到这天意结果,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春风煦煦,江南草长,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携着官牒金牌,带着小馨绮丽赫真,告别父母与众亲友,踏上西去的土地,回望当年,狂放不羁的少年模样已是褪了色,俯看满手前程,我是即不得意亦不伤心,父亲说得对,这些年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是能自己作得了主的。
  这一程,直走了三个多月,弱柳到芙蓉花,带刺的蔷薇过去,便是郁郁翠宝般的松杉针叶树木,越往西行,绿树越少,四周间渐渐涌出黄沙,与长天一线相交在遥远的尽头,绮丽的眉目间也愈来愈开朗,指着身旁的戈壁丘陵,她对我道:“妈妈说,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她就觉得很美,如今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不错,”我说,其实我偏爱京都牡丹,江南水莲,不过既然到了此处,就要努力学会适应。
  令我高兴的却是她的心情转变,刚从中原出发时,她话不多,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同子桓说了些什么,但要拒绝那样一个人的恳求定会是一件难事,纵然她不爱他,却也令她伤心。
  “我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展颜:“记得以前每次有中原的商队来了,她都会仔细请来询问,又抱怨这些人只是往返于二地,到底不算是纯粹的中原人了,如今你去了,她定会待若上宾。”
  “好极了,”我尽力顺着她一切话头,眼底带着怜惜,慧美如她,入了中原,不过碰到二个略上眼的男人,一个迂讷,一个精明,一个爱她,一个又深得她意,想来情场与官场,都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毫无胜负可言,人既踏入,是苦是甜,也只好认下。
  西域节度使的都护府设在楼兰,离西域子王府还有些路程,我过门而不入,直入大漠,将她们送进家中。
  在哪里,我见到了绮丽的母亲。
  这里的天气早晚寒风,午时又是酷热,我见她时,正是一日之中,她披着宽袖飘逸的月白色袍子,上面亦用月白与银色的丝线缀满了花朵,远看不觉,走近时,只觉秀雅扑面,那种不露声色的烈艳暗香,竟是胜过世上任何五彩缤纷。
  她本人也同这衣裳一样,是一种隐藏的美,沉默的丽。
  “你就是金毓,”她仔细看我,眉角高高挑起,唇角似笑非笑:“你不像你父亲。”
  “是,”我笑:“我长得像母亲,我弟弟磊倒是活脱脱父亲的影子。”
  “你听错了,”她耸起一条眉毛,眼里全是笑意:“我说得不是你的模样。”
  “您也看出来了?”我顽皮起来,也学她微微挑起条眉毛,不知怎地,一见她,令人如沐春风,满心舒畅。
  她见我放肆,不由咯咯笑了出声,原先略颦的眉心舒展开来,多了丝媚态,然而她并不单纯妩媚,眼角眉稍细细的纹路,每一根皱纹俱是含笑风情。
  “绮丽在中原可曾伤了心?”她用最好的酒招待我,淡淡地询问,口气就像是在问起中原的风土人情。
  “也许,”我突然有些口拙,按道理是不该说什么的,可看她这样,应该不是个一般女人,有些话,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那也没有办法。”她敛了笑,换上种恬然的慵懒:“出去了就只能是这样,没有支离破碎的回来,已经算是场大幸。”忽又闪目而来:“当初我给你父亲写过信,可你拒绝娶她?”
  “是,”我不安,只好苦笑支吾:“我配不上绮丽,再说,那时我已有小馨…。”
  “不要胡乱找借口,”她柔声打断我:“小伙子,你既做了,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情愿不回答,也不要用任何假道理来搪塞,难道你不知道,一个人说谎时,他的表情会突然变很不同么?”
  我张口结舌,终于,只好低头服气,想来绮丽的母亲,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命人端来大盆水果,酸奶酪和酥油饼,绮丽同小馨早下去梳洗了,诺大的厅堂中,只有我们二人及几个低首的侍女。
  此时,门帘一挑,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非常的高大挺拔,轮廓深刻的脸上,一双紫眸晶光四射。这大约就是西域的子王佐尔,绮丽的父亲,他虽然满面含威,但一双眼中却是隐隐透出狡黠,异常机智灵动。
  “你就是金毓,”他正用这种敏锐的目光看我,上下打量一遍,才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语打招呼:“你父亲身体好么?有没有提起过我们。”
  我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来,父亲竟然从未提起过他,一直以来,他口里念叨的,只有绮丽同她的母亲。脸上还是赔笑:“很少,我自幼住在府外,不大见到父亲,若不是这次绮丽来中原,几乎不知道西域会有他的故人。”
  “是么,”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的事情我们也知道,那个少相可算人精,但你也够机灵,居然屡次都能逃脱。”
  他坐了下来,面对着我,眼却瞟向妻子:“想不到端庄严肃的金盟主恁地有福气,生了个如此伶俐圆滑的儿子。”
  “不错,”她也直视着他,眼里含着笑意:“这么聪明活泼的儿子,连我都有些喜欢,真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才好。”
  他们四目相遇,紧胶着一番争斗,带着挑衅,却又是调情,我看得脸红,只好自己低下头来,这样惊心动魄的感情,肆无忌惮的亲密,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我生平何曾见过。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似她这般诱惑媚丽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贪恋钟情,她既是父亲的故交,又得他常常挂在嘴边欢喜念叨,一定以前同他有点纠葛,而且这点情缘纠葛,子王本人必定也知道。
  “不要惹外人笑话了,”她眼角查觉到我的神情有异,轻斥他:“女儿现在她自己房里,你不是想得快发疯了,怎么还不去看看。”
  提起女儿,他果然心焦,嘴里却忍不住怨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莽莽撞撞跑出去近一年,真该好好捉来打一顿。”向我一点头,脚下不停步,他走了。
  房中又剩下我们二个,她看着我淡淡地微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这醇酒变了味,堵塞在喉头好不粘滞,我低下头,不去看她。
  “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她直言快语,并不留情:“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我勉强笑,绮丽的直爽是种天真执着,不若她,即能洞悉人心,亦可话语锋芒。
  “那也就是累了,”她轻轻挥手,唤来二个婢女:“今天就不用回都护府了,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我叫人把一切打理妥当了,你再搬进去。”
  这话虽说得婉转,可又无商榷余地,想必是看出我心有疑虑,却故意不再点明,她不动声色,看着我起身离去,直到门口,回过头来,犹见她唇角上翘,含着一丝嘲讽,满眼笑意。
  我垂目,替母亲难过,温顺柔情的她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想这样一个女人,根本就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道迷障情孽,只一念起每次父亲提到她时的高兴神态,我便感郁闷,隐约有种受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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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8 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36

  第二天,她果然体贴,叫人早早去收拾了都护府,等我同小馨进府时,业已一切安排完毕,房间明净宽敞,一概用品充足,又有老练谨慎的官事带着一众仆人候在厅外,所有的人都经过仔细挑选,会说一点中原话。
  西域节度使算是个小官,尤其在这和平盛世,我的责任,不过是每年写表上报详情,并详细记录、处理二地来往的礼仪赠贡。在中原,这样的职位并不受人垂涎,可我做得颇为得心应手,与人交往本就是我的强项,又有着西域子王的关照提点,短短几天里,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条,自己也是轻松悠然。闲来无事,我开始学习西域语。
  绮丽立刻寻来府里玩,她的心情已恢复了很多,但到底不是一年前的无忧模样,我们经常提起中原,那些个明争暗斗的日子,我注意,她很小心,不会提起无非,一个字也没有,就像从来不曾见过这个人,有时,她也会说子桓,可是,自始至终,她不会说无非。
  西域很少下雨,连天的黄沙是干的,终日尘土飞扬,我同小馨是陌生客,不过几天,嘴里便积了薄薄的一层舌苔,喝多少水也没有用,绮丽自有办法,唤人取出酒来,艳红的葡萄汁盛在晶莹的水晶瓶中,她说,每日一杯,便能消苔。
  这样的美酒,一杯怎够,有明月的夜里,我在府中摆上圆桌,请她过来,一人一瓶,杯杯涓滴不留。
  畅饮到身热酒酣处,我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是,”她晕红了双颊,眼里却是明若灿星,“有一点,那么一点点。”她伸出手来,比划着,可又犹豫不决,多多少少,分分毫毫,老是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我轻轻压下她手腕,幽幽地暗生叹息,在这风沙苍茫的晚上,人心特别的软弱真实,我忍不住,问她:“是否喜欢过子桓?”
  她睁了圆圆的眼,“他这个人呀,”她仔细的想:“话说得可真好听,每次见面都光彩照人,永远知道何时该笑,何时又要沉默,不说话时,他的眼睛明亮,可不论你在做什么事,都能知道他正在看你。”
  “那你是喜欢他罗?”我懊恼,早知如此,也许,应该促成她们。
  “我喜欢他,”她承认:“可是,我又不是那样的喜欢他。”
  “哦?”
  “我喜欢同他扑蝶,坐马车逛街,他会说很好的故事,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体,可是我只喜欢同他一起玩,无法拉他的手,倚在他身上撒娇。”
  她喝多了点,不胜酒力,硬支着头,咯咯地轻笑,“记得那次去求他放我见你,在他府里,我自己上去亲他,那时候,他的脸可真红,那一瞬间,我心里想,原来他也是不错的,可是等出了府,转眼又没有了这种念头。”
  “那无非呢。”我促不及防,猛然冲口而出。“你也亲过他,是否过后也就忘了?”
  “…”她顿时止住,像是被梦里惊醒的人,茫然看向我,眼里渐渐蒙上层雾气。
  见她如此失色,我顿时后悔起来,简直想要狠狠痛骂自己,何必去设局令她喝醉,想不到的是,到了今天她仍是这样的痛苦伤心,也许这件事,本该永远不再提起。
  “绮丽,”我喉头发干,低下声去求她:“我说错话了,好不好,别再多想了,我们继续喝酒。”
  “不,”她痴痴道:“为什么不说?你问了,就是要听的,对不对,今天,我想说他。”
  她默默地坐直起身子,软软的手指,眼神却是坚定:“我知道他不是最好,他太迂了,喜欢一条道走到底,笑起来太傻气,不笑的时候又太认真,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永远不知道在我生气时该怎么上前劝慰,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他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故事都不知道。”淡淡的雾气慢慢褪去,汇成泪珠,顺着苹果般的面颊往下滴。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做错事尴尬的表情,还有那件简单的白衣服,”她只是在流泪,并没有哭出声:“大哥,你有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一个人,也许最后不会同他在一起,可是却一定要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些痕迹,让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端茶的时候,写字的时候,或者是看到一幕熟悉的情景,他会突然忘记手里的事情,停下来专心地回想你的模样,和那时说起的话语,不,我不要他把我娶回去,我只要他会偶尔这样的想我,而且永远不要忘记。”
  我被她说得心酸,紧紧拉住她手:“绮丽,你放心,无非不会忘记你的,我打赌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可他碰都不敢碰我,”她的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他甚至从来没有主动的亲过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小气,只要他肯过来拉拉我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推一下,就算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了自己,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她声音渐渐变了音调,她又收回了手掌,捂住脸孔。“大哥,为什么我会得不到这些?我不是小孩子,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人,我只要看他动了心,对我好,我要求得不很多。”
  如果现在我手里有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刺在自己身上,今天晚上,我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错事,我不该让她喝酒,再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
  夜半时分,她还是醉了,反反复复,紧紧拉住我手,轻轻哭泣:“他走了,他走了……。”
  我咬着牙,叫小馨一起把她扶进房间,没有回去,立在门外,听她在里面微弱的呻吟,我也落下泪来,小馨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我,她的身体温存而柔软。
  “我真是混蛋,”我同她说:“为什么要让她喝酒?我大概是个疯子,非要看她伤口的样子,可是,硬把那层疤揭开了,又有个什么意思。”
  “别这样,”她将头靠在我背上,轻轻的劝:“毓,别怪自己,其实,能哭出来也是件好事。”
  “……。”
  她手上一分分地用力,把我抱得更紧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经这样哭过,那晚,少相把我叫了去,他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说你不过是为了那个水姑娘才同我在一起的,他要我看明白,我不过是个丫头,又是他的手下,而你是在利用我,就像他一样,然后他叫我走,说府里已经不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一个晚上,天上下着小雨。”
  我被泪水噎住,慢慢探手过去,摸到她冰冷的手,牢牢地握住,再也不愿放开。
  “我走在街上,给自己找了家客栈,门面很小的那种,因为我身上的钱不多,又不想去找你,我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个客栈的床真是很冷,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见我一个人夜半投宿,以为我是个坏女人,隔着肮脏昏暗的柜台,他眼光不住地扫过来,瞟在我身上,看得我心里阵阵的发寒,那个晚上,我是用椅子顶着门把,用筷子插住窗架,一刻都不敢闭上眼。”
  “别说了,”我听不下去,低低地哀求她:“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第一次,她违背我的意愿,紧紧地围住我,用轻柔的声音坚定地接下去:“那天,我哭得很厉害,如果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许会哭得更厉害。第二天,我找到家需要婢女的人家,是个做绸缎生意的老板,找婢女的是他的夫人,慈眉善目的很和气,我想,这大概会是个好人家,我进了去,专门负责打理仓库,就在那个晚上,那个老板唤我进房,他是那么的肥胖可憎,当他强迫我的时候,他的夫人就在隔壁,可是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够了,”我叫了出来,回过身紧紧抱住她,急急地求她:“小馨,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就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
  “毓,”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的泪水立刻打湿了她胸口的衣裳,“我不是在抱怨,我永远不会埋怨你的,你是这么的好心肠,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们都曾在夜里哭泣,眼里有泪,就还是件好事,如果哪一天哭不出了,才是绝望。绮丽是受了苦,可是这样的痛苦并不算大事,总有一天,她会忘记的,只要她肯哭出来了,就一定会忘记。”她停了一会,解嘲地笑笑:“其实在你找到我的时候,讨饭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件难事,我已开始习惯了。”
  她软语温柔,我却止不住失声痛哭,一路走来,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有几个正确,但今生今世,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我娶了小馨。

  绮丽一夜未归,第二天,子王府派人来问,我推说她喝醉了酒,又睡得熟,挡了回去。
  一直到下午,我才亲自送她回府。
  子王妃留我晚饭,子王出门办事去了,绮丽又没有胃口,饭桌上只我同她隔着距离,遥遥举杯。
  我的话很少,不知怎么的,那天的事在我心里仍有芥蒂,总觉得有些隔阂拦在其中。
  酒过三巡,她放下筷子,直视着我:“在中原,绮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这么伤心?”
  我不敢怠慢,斟字酌句地,认真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没有遗漏什么情节,她是个聪明人,赫真想必也已事先告诉了她点情况,我瞒不住她。
  “原来如此,”她仔细地听了,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动容,也并不埋怨什么。只是笑笑,说:“原来如此。”
  我看她一眼,今天,她穿了身蓝色纱衣,极浅极浅的那种蓝色,明亮得令人眼花。不可否认,她依然很美丽,我不由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也许更艳更丽,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媚,她如此沉静客观,一定曾经历过很多事情,可那种沧桑又不同于如意的风霜感,她的老练全转为了另一种美。
  “你不担心?”我忍不住,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如果换作我母亲,她早就伤心落泪了。
“担心有什么用?”她反问我:“放她出去的那一天,我就准备好了这种结局,我早说过,她能这样回来,已算是大幸。”
  “可是绮丽很伤心。”
  “是的,她很伤心。”她点点头,叹:“绮丽是个过于自信的女孩子,自小,她父亲便教她要尽力去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一直没有失望过,可是,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失望呢?这一课,她是上得太迟了。”
  “哦。”我说,暗中有一点不以为然。
  “你见过她父亲,可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人?”她媚眼如丝,却能洞透一切:“他是个非常自信勇敢的人,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对于绮丽,他亦是如此言传身教,可是绮丽毕竟是个女孩子,过于骄傲刚烈的脾气对她并没有好处。”
  “是,”我明白过来,想起那次她逼无非,立刻点头。
  “我承认,勇气、智慧和信心固然都是优点,可人总得要有些认命,”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又有点迷茫,“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我们得不到,总有些人,我们永远只能错过。”
  这话我听得进去,但见她略略失了神,眼中有种凄迷,不由心念一动,冲口道:“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么?”
  “什么?”她吃惊,转头看我,笑了出来:“你这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在想,你同我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房里没人,我也不想讳避,第一天见面起我便心有疑团,想必她这样一个圆熟敏感的女人,不会扭捏作态,这个答案,我很想知道。
  “那次你无故告退就是为了这事吧,”她摇头起来,有一抹嘲意:“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次你见我与子王对话,查觉我与你父亲素有牵连,所以恼了,以为我们这是在拿他在开玩笑?又觉得因此而不尊重你母亲,这话可对也无?”
  “是,”我低头,只要一想起父亲每次提起她的样子,还有从来不提子王的神情,便知她在他心里有特殊地位。
  “好,你倒爽快。”她说:“你要记住,我同你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经共过难,得他伸手相助,我同子王都欠他的人情,在回西域前,我曾住在他府中养病,当时也见过你母亲,她很温柔美丽可亲可爱,他们二个在一起真是相配,这话,你满意么?”
  我不响,半天,才点了点头,她的回答真是狡猾,不过这样美媚如狐的女人不会意属我父亲,如果真有情债,也是父亲欠她的多。
  “我有些担心绮丽,”我轻轻道:“她是那么难过,既然她从没失望痛苦过,这事会不会以后在心里留下心病。”
  “毓儿,”她伸手取过茶盏,自己抿一口,脸上笑容不变:“你也算经过一些事了,怎么又来说孩子话?你可曾见过谁没有心病?又有哪一个人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活在这个世上?”

  37

  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她说话可真厉害。
  “这事也许会永远在她心里留下影子,”她放下杯子,淡淡道:“我也希望她能够忘记一切,可是如果忘不了,也只好带着这块心病活下去了。”
  “哦,”这话可真新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样的母亲。
  “是不是觉得我很狠心?”她微笑过来,瞟我:“你希望我怎么办?抱着她大哭?马上给她找一门亲事定下来?或者跟在后面察言观色地劝慰?”稍近了看,她的脸孔有种润玉般的颜色:“心痛如同身上的创口,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只有靠自己静静恢复,我所能做的,是候在一边,等她自己想通结疤。若想要彻底消除它的痕迹,却又是不可能的。”
  “是,”我平日也算个口若悬河的,可见了她,只有唯唯诺诺点头的份。
  “你这孩子也算是个通透的人物,”她继续悠悠说:“我知道点你同小馨姑娘的事,当时我便想,这孩子,有情有义,不亏不欠,也算是个男人。”
  我被她赞得不好意思,笑道:“其实我也是顺其自然,相信换作别人,也会这么做。”
  “不,”她坚定的摇头:“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中原的男人娶妻,牵牵拌拌,顾虑太多,第一选择的是永远财源和身份,爱上一个人同娶她,是二回事。”
  “是,”我只好承认,想来柳修元是这样,郁子桓也是这样。
  她沉默下来,像是突然忆起了什么旧事,眉心略略颦起,有一些幽怨上来,我不由好奇,难道这话是她的切身感叹?想来能嫁给西域子王,而自身又没有什么高贵的身份的她,本来就是一个传奇。
  灯光下,她看上去仿佛有些疲倦,轻轻转看着手中一只小小的茶杯,思绪却早飞出了房外,她也是中原人吧,我不由猜想,这样美丽聪明的女子,生平一定命运坎坷,在当初,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才换来远嫁西行的正果。
  她发觉我在打量她,忙回复了心神,抬头向我勉强笑:“看到你真好,令我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情,又回想起许多故人。”
  “哦,”我笑问:“是些什么样的故人?”
  “没什么,”她淡淡地收回话头,不欲多说。
  我们默默地对坐着,各怀心事,空气中如有云雾弥漫,都是些陈年的往事,去日留情。
  子王进来时我们仍在沉默,他是个威武果断的男人,满身的傲气和爽朗,一进门,便哈哈地笑:“光坐着不出声干什么?有没有把我最好的酒拿出来,金毓,咱们好好喝一杯。”
  子王似轮烈日骄阳,到了哪里都能将四周照得通亮,我也跟着笑了出来,王妃何必夸我,眼前这个,才算真正的男人。
  她也从沉思中还转过来,正看着他微笑,犹如酣梦初醒,还有一丝迷茫存在脸上。
  他看到了,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轻抚向她的脸:“怎么了?又想起旧事了吧?夕,回首往事,为何总心事重重的模样,应该是欢喜多过感慨才对。”
  她侧头避开,含嗔看他一眼,亲手倒上酒来,有他在,她的愁思疲惫无处可存。
  “要不要听听从中原来的消息?”他又看我:“虽然你离了场,可那场中的热闹却一日也未曾停过。”
  “是吗?”我精神一振,果然是欢喜的。
  “如今的中原皇帝可算大刀阔斧,短短几个月内,他重整了吏制,又新任命了所有重职官员,在他的手下,原来的那般老臣可都失了地位。”
  “是,”我点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的高官显贵都同子桓走得近,他又怎么会放心遣用。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兰陵宫’这个名堂?”他在考我。
  “没有。”我老实回答。
  “你当然没有,”他笑了:“这也是新近才冒出来的武林异地,兰陵王的典故你总该知道吧?”
  “是,”我说:“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勇猛过人,但天生容貌华美,在敌场前不足以服众,故一直戴上威武而丑陋的假面,用以慑人。”
  “不错,”他眼里含笑:“兰陵宫的宫主便是个戴假面的男人,他在武林与官场中俱有涉足,手头又有重金,那般在皇帝面前失了宠的贵族都爱到他那里去饮酒享乐,他手下是即有学武精湛的高手又有执笔如流的文人,时日不多,已小有名气。”
  他挑眉看我:“你说,那人会是谁?”
  “郁子桓,”我想也不想,他素有手段,又得了磊的助手与官场的旧交,看来这些日子他也是一刻也没缓下,已另辟蹊径,创下这介于官道武林的新局面。
  “此人可真算是个人杰,”子王也叹:“如此的精明税利,懂得在利害冲突中寻出路,夹缝里寻机源,这样的人,任是在什么位置上都能立起身来。”
  “不错,”我也点头:“郁子桓是天生来世上夺权争势的人,也许在他生命中,出人头地不过是个起点,他要的,是掌握一切,傲视全场。”
  这时,门外有人禀话,子王打着招呼,起身出去了。
  我回过身来,却见王妃呆呆地坐在那里,今天已是她第二次露出幽怨的表情,刚才听她说到绮丽一事,应是个透析智慧的女子,难道世上还会有什么事情令她难以承受,萦绕着不可挥去?
  我不明白。
  半天,她才叹出气来,勉强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说:这人世间一幕幕上演的其实都是摊旧场的老戏,每一个时期,每一种人物,在以前,都能找到他的原身。”
  “难道王妃也曾见过像郁子桓这般的人物?”我好奇,也许,如她所说,所有的历史不过是场循环的旧戏,可这样的人物,还是凤毛麟角,每一个故事,都会叫人心驰神往。
  “是,”她声音低低:“有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她忽然住口,伸出手来让我:“来,这是中原来的碧螺春,是新茶,要不要尝一尝。”
  她还是不想告诉我。

  可我已经渐渐明白,当初,一定有这样一个人,曾经伤透了她的心,怪不得她不急于去劝绮丽,原来也是自己的老路,此中的纠缠缤纷,早已心知肚明。
  “官中的事情我不是很懂,”她啜了口青碧的绿茶,又回复了笑容:“可是远远看去,这些人都是劳累,这么拼命的搏杀掠夺。做人,可不是场劫数?”
  “不错,”我笑:“做人是很累,可是世间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牲、修罗、人、天,如果不做人,还能做什么?”
  她愣住,一时忘了喝茶,“果然,”她发怔:“这句话我怎么没有想到过?”
  “你们在说什么?”子王又回来了,他笑:“我仿佛听到禅机谒语”。
  “不过在说子桓,”我说:“似他这般辛苦,只怕别人眼里看着累,他却自己甜在心头。”
  “是,”他点头,“这种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责无旁贷,一心只往靶中近,世人说他们想不通,依我看,这样的想不通,很值得佩服。”
  我笑了,子王必也是个心意坚定的人,所以才会欣赏起同类。
  “你不信?”他微笑起来,紫色的眼眸如一池丽水:“我闲来也看佛理经卷,不过我爱的地方,与众不同。什么叫顿悟?不是脱了锦衣,丢掉财富,遁入空门便可悟了,庙里面就没有吃荤贪色的和尚?如果人真悟了,便是高官厚禄,酒池肉林,也可参透世情。”
  “不错,”我认真起来,这个子王,博采众长,有自己的一套智语。
  他正色,继续道:“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波动,而生心魔,但这七情谁又能牢牢控制得了?人没有了七情还算是个人?身在凡尘,心魔是个定数,我们能够做的,不是去阻止它发生,而是平安渡过,任其消失,心魔总要来的,来了,也要学会让它走开,霸在心上不肯放弃的,才是真正的魔。”
  “佛说:世间五欲: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我却要说,这五样统统该近,不入迷障,如何能知何谓迷情?我是个俗人,贪恋一切繁华享受,如果所有的人都悟了,明了,不事进取,世上还有什么乐趣?我只想做个明白人,什么才叫明白:玩物不可丧志,心动不可神迷。”
  我止不住鼓掌起来,身处异地,果然耳目一新,奇人奇语,好不痛快淋漓。
  王妃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脸上有些苍白,似乎有所领悟,终又叹息了一声,“真累,还是你们再聊一会吧,恕我不久陪了。”她起身自走了。
  看她走了,他回过头来,向我眨眼,我忍不住要笑,原来他也知道她有心结,但也不去强劝,只借我的话头慢慢点拨她。
  “你们中原人喜欢看佛经,可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人云亦云,”他悠闲地取酒自饮:“若真能四大皆空,百无禁忌倒也好了,就怕学得似像不像,半明半暗的会误人误已。索性得取所长,不必要求参个明白,也算是条捷径。”
  “是,”我只能点头,这话,别的地方听不到。
  “你呢?”他忽又来看我:“看你也算是个明白人,如今到了这里,后不后悔?郁子桓聪明,你也是机灵鬼,如果还想回到那名利场中有一番作为,也许,我可以帮你个忙。”
  我低下头,将眼光落在杯中新茶,想了想,坚定地答:“不用了,这里很好,我喜欢。”
  “哦?”他不信,笑我:“如今的中原正在变幻之中,将来的格局是,朝廷、武林及兰陵宫,三方各有来往,又相互牵制,朝廷最强,所以你弟弟同郁子桓会走得最近,这样便是一个平衡,如果你运用独到,便可从中获利。”
  “不,”我还是坚定:“我不回去了,西域很好,我喜欢这里。”
  他眼中有一丝狡黠,还有点欣赏,微笑:“看来,你也有些悟了。”
  我苦笑,悟了?未必。上一轮的战局已经落幕,晔、磊、子桓胜负谁知?表面看,晔赢得了天下,却落下个惶惶的心病;子桓淡出官场,虽然创立新径,可终这一世,也不可以真面目示人;磊不过是个平局,但同子桓走到了一处,长久下去也保不定要吃亏。这三人,各有所获,皆有损失,我又何必再去从中谋利,利益何来,用已之所有,换他人之所有,这所有的一切,我不稀罕。
  经过这夜长谈,我开始完全融入西域生活,守着份清闲的官位,和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闲来无事,也同子王去西域王宫,看不尽妍丽美人,听不完佳乐妙曲,唉,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来西域的第二年,小馨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子王王妃同绮丽一起来我府中庆贺。
  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大家推杯换盏,饮得欢畅,歌舞升平中,我看绮丽,她成熟了许多,亦更美丽,听说有许多西域的年轻贵族都在仰慕她,穿梭其中,她必定是游刃有余,还是王妃说得对,不管是什么心病的总会慢慢忘记。
  “看什么,”她查觉,转过脸来笑骂我:“又在动什么坏脑筋了,不行,罚你唱个歌。”
  “好,”我也不推辞,唤人取来芜鼓,自己慢慢拍击,扬声唱曰:“大笑间拂袖而起,抛簪弃履,问风流如斯者古今能几,赏名花,拼醇酒,消岁月,何为天下事,自有公等在,罢,罢,罢。”
  “咦,”一曲唱罢,绮丽奇怪,圆鼓起眼看我:“你这歌怎么变了味了?上次听来,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不过是首歌,”她母亲已轻轻地在抚她的手:“你这孩子,何必太认真,什么事情都会改变的,你只要肯明白,最后的那一刻是什么,所有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隔着桌子,我同子王相视而笑,这一刻,我笑得似只狐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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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26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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