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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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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世的左边等你》--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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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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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班的时候

  快下班的时候,钟楚博叫住我:「等一等。」他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我手上,「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对纯金耳环,中空嵌翡翠,镶成眼泪型,尾端坠有极幼细小粒钻石,虽微如尘芥,亦价值不菲。

  我心中有数,婉然推拒:「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钟楚博逼近来。他身形高大,体魄健壮,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是篮球运动员还更像些,又喜欢逼得人很近地说话,一双眼灼灼逼人,微微俯身时,不开口已经像一座山,一开口,每句话便是一个叹号,全是祈使句,无可商量。

  我现在知道那耳环像什么了。

  一个叹号。

  可惜钻石不是叹号的主体而只是下面那个句点。

  我回答:「作为你的属下,我早已得到与工作相应的薪水和奖金,非常满足。我不是一个贪心的秘书。」

  「我也不是一个大方的老板。」他「嘿嘿」冷笑起来:「没有老板送给秘书钻石,这是男人送女人的。」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更加温婉地回答。

  作为大连广告界一手遮天的翘楚人物,钟楚博拥有很多女人,甚至行内有笑话说,应聘到「忠实」的女孩子除了精明能干之外,最得分处便是年轻漂亮,擅与老板风流过招。

  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奈何钟楚博偏偏对我另眼相看,那只眼,俗称「青眼」,与「白眼」相对。

  做下属的,通常最怕就是遭老板「白眼」。岂不知,遇到「青眼」也是一般地难堪。

  便如此刻,钟楚博为了我的不识抬举不解风情分明大感烦恼,虽然表面极力隐忍,但心里难保不在打主意明天就请我开路。

  「行内有多少人相信你的话?」他冷笑,「经过我太太上次那一役,只怕你磨破嘴也没人相信你清白。晴雯说得好:『何必枉担了虚名?』」

  再好涵养也禁不住这样明目张胆的挑逗,这已经不是调情是挑衅。

  我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这礼物是作为尊夫人那一掌的补偿?如果是这样,我老实不客气收下了,不然倒真是白冤枉。」

  说罢收起首饰盒子转身便走,临出门还不忘了回头轻轻补一句「谢谢」。

  也好,告诉他什么叫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偷鸡?我苦笑。曾几何时,写字楼变成了大观园,而一干所谓白领小姐则个个成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没机会生在温柔富贵乡做「元、迎、探、惜」,只好挤在花柳繁荣地做个「晴、袭、鸳、紫」。虽然论才论貌俱不在人下,可是每前进一步,却要付出多正册人物几倍的艰辛和代价,纵然这样,还多半下场凋零,保得住清白之身,保不住清白之名。

  谁说OFFICE小姐不经风雨?当真娇贵清高,除非回家做少奶奶,一辈子躲在象牙塔里调莺侍花不问世事也罢,否则,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就免不了张牙舞爪,勾心斗角,曲意逢迎,尔虞我诈,兼且免费奉送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凡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面对老板客户同仁伙伴,总有几分不同程度的出卖色相,视乎价码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样想来,真正令人心灰。

  怎么能怪现在的女孩子都双眼炯炯盯住铜钱,不谈爱情,只以人民币厚度来衡量心中异性的身高风度?无他,与其零打碎敲地贩卖自尊与忍耐,不如寻个好户头,一次性批发也罢。

  故而,同事桃乐妃一再笑我不开窍:「钞票垫在脚底下,武大郎都可以变穆铁柱。当真有人出大价钱,就跟了他好了,管他做秘书做情妇做妻做妾,都无所谓,关键是物有所值。」

  物。她是这样说的。好像我只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斤两,然后折价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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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渴望

  但是我不愿这样菲薄自己。我心里还有许多金钱不能交换的东西,比如爱情。

  我不敢这样告诉桃乐妃,怕她笑掉大牙。

  可是真的渴望,有人在月亮极好的晚上,挽住我的手,什么也不想,只享受星光闪烁,夜风温柔,说一些海枯石烂的傻话。当风雨来时,他以脊背为我遮挡,天寒地冻,自有他的怀抱温暖如春。

  我叹息又叹息,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理想只是一个梦。探戈舞需要两个人跳。现在哪里还有男子肯单纯为了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而爱她?还不是一样双眼炯炯盯住那女人背后的附加条件,锱铢较量?

  这样想着,电梯已经下到底层,我匆匆走出,一头撞在对面来人身上,盒子「砰」一下落在地上,两颗耳环跌落出来,其中一只翡翠的表面碎成数片。

  我愕然,心中莫名地竟有一丝快意,不急捡拾,先打量来人。

  那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此刻正涨红面孔,不住道歉,又拾起耳环,连声说:「对不起,已经碎了,这样吧,我们一起把它拿到珠宝店去,看可不可以找到同类翠面镶上?」

  我立刻对他有三分好感。现在的年轻人,惹了祸,第一件事就是推脱责任,第二是决不认账,第三则耍赖哭穷,这样肯于承担又积极提出补救方案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堪称凤毛麟角。

  正是夏末,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可是他的笑容让我感到一阵清凉。男人们管偷看漂亮女孩子叫做给眼睛吃冰淇淋,岂不知女子看到合眼缘的男人,也是一般的享受。可也正因为此,我反而不便露出急于交往的心思,只笑笑说:「你这样匆忙,大概是有急事吧?或者这样,我们互相留个名片,改天再来处理这件事。」

  他大喜,即而迟疑:「你相信我?为什么相信?」

  「如果不信,那又为什么怀疑?」我笑,「好像相信一个人比怀疑一个人更需要理由似的。」

  我的话明显在他身上起作用了,看我的眼神,蓦地多了几分专注和惊奇。他略作思考,不再多说,只取出名片,匆匆在背后补一个宅电,交给我说:「既然这样,盒子我带走,修补好后还你。这期间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我们匆匆道别。从见面到分手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但是我心中有强烈震荡。二十三岁是一个女孩子最敏感的年龄,我知道有故事要发生了,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情。

  我低头细看手中的名片:柯以然。职业是……天哪,是法医!多么特别的行业!我不禁失笑。我一向把世人分为两种人:一种是不论遇到什么事一概先怀疑了再说,然后等着你一项项使用排除法开解疑难,才肯不情不愿地点头接受你的正确;另一种是一派天然,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除非你让我看到了可疑之处,才回过头来细细思量。

  我自己,自然是属于那后一种。柯以然呢?法医的职业特色就是:先假设有罪,再排除疑点的吧?

  然而,他是这样的英俊,有礼……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开始期待他的电话。

  日子忽然就变得漫长。一天好像拖作两天来过,电话铃哑了一样地不肯响,每每响了,又聒噪地烦人。是谁发明了电话这劳什子?要人又爱又恨。

  桃乐妃说:「你好像突然对电话铃声有了强烈兴趣,通常一个年轻女人会出现这种症状,原因无非两种:一是有所盼望,比如发生艳遇希望得到继续;二是恐惧,怕被追债之类……你没有欠谁高利贷吧?」

  我失笑。这个桃乐妃最会设陷阱逼人就范,如果我否认欠债就等于承认艳遇,非此即彼,总之被她捉弄。

  桃乐妃又说:「其实我不明白,钟老板不错呀,有钱,有地位,有……」

  「还有老婆。」我打断她,「人之蜜糖,我之砒霜。钟楚博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水?什么水?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是?这句古语我懂。」

  「不是沧海的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水……」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桃乐妃蹦跳着去接,带一个神秘的笑说:「找你的,是个男人……哦,不知道是不是那瓢水哦。」

  电话是柯以然打来的,说首饰已经镶好,在港湾街「水无忧」茶苑交付。

  我释然。找到一间合适的店铺一块同色的翡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镶嵌也要颇费功夫。我完全明白柯以然不是故意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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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的约会

  「水无忧」坐落在大连港湾街清华园南门,据说是本市最具情调的一家茶馆。门头饰以串串红灯笼,而入门处别设回廊,平增曲径通幽之感。

  大厅里丛丛修竹映得一室皆绿,我拂开竹叶,一眼看到持杯品茗的柯以然,心忽然就剧跳起来。

  为了今天的约会,我特地换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莲娜丽姿套装。娇艳明媚,有如春天。可是这样的紧张,让自己不由有几分自怜。

  穿着绣花中国裙装的茶艺小姐殷勤地迎上来招呼。

  柯以然回过头来,看到我,打一个唿哨,笑着赞美:「只道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我很开心。他果然懂得欣赏,不枉了我为己悦者容的一番心思。可是这个「己悦者」是否同时也是位「悦己者」呢?不过他的态度明显比上次初见时熟络活泼许多,这是一种好现象。

  盒子放在桌子上,外面裹了包装纸,很像一件礼物。

  同样的礼物,被不同的人送出两次,可是接受礼物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我沿着透明胶纸的方向轻轻揭开包装,然后将花纸细心地展平,这才打开盒子——那里面,并不是那副耳环,而是一挂翡翠坠子的白金项链,镶钻也远比句号大颗得多,连绵不断地绕成一圈点缀在翡翠旁,相得益彰。

  我惊讶,抬起头来:「这不是我那串。」

  「不错。这不是。」他自身后取出另一个盒子放桌上,「这个才是。」

  我已经不想打开了。我知道那是那副耳环。我并不关心它是否修好。我所在意的,是眼前的这段公案。

  贾芸拾到了小红的帕子,却偷梁换柱,转托小丫环坠儿递话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话呢?」

  我怎么回他话呢?

  己悦者果然便是悦己者。我只觉双颊发烫,虽然眼前没有镜子,可是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将礼物推还给他。

  说毫不动心是假的,无论是对钻石本身还是对眼前这个人。

  然而,拒绝是矜持少女的必修课,无论是对钻石本身,还是面前的这个人。

  柯以然显然不习惯被拒绝,不禁微微一愣。

  包厢里出现片刻的冷场。

  好在这时候茶艺小姐奉上茶单,及时解了彼此的窘迫。

  茶单设计很特别,制成横轴状,如宣圣旨。我将脸藏在茶单后,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问他:「红茶?绿茶?乌龙茶?」

  「乌龙。」

  「你们这家店经营的是福建茶还是安徽茶,杭州茶?」

  「是台湾茶。」

  「那么,奶香金萱。」我交还茶单。那是乌龙茶系中价格偏低而口味独特的一种,其中以台式制法香味犹浓。

  柯以然似乎又是一愣,看向我的眼神忽地写满激赏。

  烫壶、震壶、洗茶、点茶、闻香、品茗……茶过三巡,一股淡淡奶香飘逸茶室,我的心也终于不再跳得那么狂急。以然遣走了茶艺小姐,含笑说:「让我来为你服务吧。」熟练地用茶针把壶中茶叶自底向上翻了个个儿。原来也是会家子。只见他将水重新烧滚至蟹眼鼓涌,然后提壶吊水,沿壶口缓缓打圈,高冲低泡,刮沫淋盖,临了儿在壶盖气孔侧微微一点,封壶,收手。手势如行云流水,无言中自有一种温雅沉静。

  我看着他,不禁心醉。一个法医,视生死如等闲,不知他操解剖刀时是否也如点茶般从容自若?

  茶入口,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果然觉得与小姐的冲泡口味颇有不同,格外甘醇滑厚。我笑赞:「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这是明代茶道高手卢仝着名的「七碗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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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相信『七碗茶』

  以然益发惊喜,笑着轻轻附和:「……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我抢着接上:「惟觉腋下习习轻风生!」念罢,与他相视大笑起来。「古人真是夸张,果真七碗茶便可通灵飞天,只怕地面上也留不下几个凡人了。」

  彼此这番卖弄算是打成平手,笑过了,以然的眼神越发明亮,凝视我,忽然开口轻轻说:「如果能够常常同你一起品茶,也就是神仙生涯了。以前我也不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我相信『七碗茶』,也相信『一见钟情』。我今年二十七了,可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

  我要愣好久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爱。

  他向我求爱。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真是有的。

  他把首饰盒重新推向前:「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串项链是奶奶留给我的,翡翠的名字就叫『祖母绿』……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送出去,可是看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接受项链的人终于来了……不要拒绝,你知道『祖母绿』的含义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有泪在眼中打转,可是我不叫它掉下来,轻轻问:「是什么?」

  「奶奶告诉我,『祖母绿』的蕴意是『无限仁爱』,而这种钻石镶嵌的方式,叫『永恒』。」

  接下来的日子,正如同我梦中想像的那样,温馨美好,有如现实版成人童话。

  『诗经』上形容等待爱人赴约:「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两个,却是一时不见也像隔了半辈子般思念。

  滨城各处风景点餐饮室渐渐布满我们的脚印,也曾在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共享一杯咖啡,也曾到地下室的小俱乐部里就着三流歌女的声音下酒,也曾在中山广场的露天舞池相拥到天明,也曾自备了炭火羊肉到付家庄的沙滩上烧烤,而最常去的,还是情趣独具的「水无忧茶苑」,从最贵的「铁观音王」、「东方美人」到最便宜的「金萱」、「翠玉」一一喝遍,并且有意每次换一个包间,「鸿渐」、「清和」、「绿烟」、「雨前」、「陈香」……不到一个月,已同那位叫「无忧」的女经理混得烂熟,茶价自九折降到八折、七折、直至半价。

  一杯接一杯的乌龙茶中,虽然没有当真腋下生风,通灵飞去,然而彼此的感情,却是与日俱进,只觉生活因为对方的出现而突然变得美好快乐得几乎不真实,又不由怀疑没有遇到对方以前,那二十几年自己的日子都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真真白活了。于是抓紧时间恶补,拼命让彼此在最短时间内了解自己更多一点,更深一点,好弥补以往二十几年的损失。

  这样的快乐是瞒不了人的,秘密很快被同事们发现了。

  下班时候,柯以然的车子如常开到写字楼底下来接,整个「忠实广告公司」的人都打窗户里伸出头去张望,纷纷议论:「卢琛儿好不有手段,才那样狼狈地挨了老板娘一记耳光,转个身,已经另搭上金龟婿。」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背着我。现代白领的脸皮都比以前厚得多,承受力也强大得多。他们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何不妥,甚至看成一种恭维。

  「老板娘一记耳光」,哦,那曾经是我的奇耻大辱,本来以为一辈子翻不了身,没想到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雪耻。

  我想起那天下午。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很平常的一个夏末黄昏。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钟太太许弄琴旋风般转进来,气汹汹指住我问:「你就是卢琛儿?」不由分说,已经张开巨灵掌迎面击来。

  我被打得整个人差点飞出去,昏头涨脑,兼丢脸异常。

  所有人都聚集过来,却谁也不劝,只袖手看好戏。钟楚博拉住太太,怒喝:「疯婆子,你干什么?」

  「捉奸!」许弄琴狂叫,「你搞女人搞到办公室来了,还不让我问?」说着狠命地向我扑过来,被钟楚博死死拉住了。

  我捂着半边发烫发麻的脸,硬撑着回敬一句:「钟太太,这里面有误会,我等你冷静下来后向我道歉。」说罢侧开身,抢出门去。

  以然益发惊喜,笑着轻轻附和:「……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我抢着接上:「惟觉腋下习习轻风生!」念罢,与他相视大笑起来。「古人真是夸张,果真七碗茶便可通灵飞天,只怕地面上也留不下几个凡人了。」

  彼此这番卖弄算是打成平手,笑过了,以然的眼神越发明亮,凝视我,忽然开口轻轻说:「如果能够常常同你一起品茶,也就是神仙生涯了。以前我也不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我相信『七碗茶』,也相信『一见钟情』。我今年二十七了,可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

  我要愣好久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爱。

  他向我求爱。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真是有的。

  他把首饰盒重新推向前:「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串项链是奶奶留给我的,翡翠的名字就叫『祖母绿』……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送出去,可是看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接受项链的人终于来了……不要拒绝,你知道『祖母绿』的含义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有泪在眼中打转,可是我不叫它掉下来,轻轻问:「是什么?」

  「奶奶告诉我,『祖母绿』的蕴意是『无限仁爱』,而这种钻石镶嵌的方式,叫『永恒』。」

  接下来的日子,正如同我梦中想像的那样,温馨美好,有如现实版成人童话。

  『诗经』上形容等待爱人赴约:「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两个,却是一时不见也像隔了半辈子般思念。

  滨城各处风景点餐饮室渐渐布满我们的脚印,也曾在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共享一杯咖啡,也曾到地下室的小俱乐部里就着三流歌女的声音下酒,也曾在中山广场的露天舞池相拥到天明,也曾自备了炭火羊肉到付家庄的沙滩上烧烤,而最常去的,还是情趣独具的「水无忧茶苑」,从最贵的「铁观音王」、「东方美人」到最便宜的「金萱」、「翠玉」一一喝遍,并且有意每次换一个包间,「鸿渐」、「清和」、「绿烟」、「雨前」、「陈香」……不到一个月,已同那位叫「无忧」的女经理混得烂熟,茶价自九折降到八折、七折、直至半价。

  一杯接一杯的乌龙茶中,虽然没有当真腋下生风,通灵飞去,然而彼此的感情,却是与日俱进,只觉生活因为对方的出现而突然变得美好快乐得几乎不真实,又不由怀疑没有遇到对方以前,那二十几年自己的日子都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真真白活了。于是抓紧时间恶补,拼命让彼此在最短时间内了解自己更多一点,更深一点,好弥补以往二十几年的损失。

  这样的快乐是瞒不了人的,秘密很快被同事们发现了。

  下班时候,柯以然的车子如常开到写字楼底下来接,整个「忠实广告公司」的人都打窗户里伸出头去张望,纷纷议论:「卢琛儿好不有手段,才那样狼狈地挨了老板娘一记耳光,转个身,已经另搭上金龟婿。」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背着我。现代白领的脸皮都比以前厚得多,承受力也强大得多。他们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何不妥,甚至看成一种恭维。

  「老板娘一记耳光」,哦,那曾经是我的奇耻大辱,本来以为一辈子翻不了身,没想到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雪耻。

  我想起那天下午。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很平常的一个夏末黄昏。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钟太太许弄琴旋风般转进来,气汹汹指住我问:「你就是卢琛儿?」不由分说,已经张开巨灵掌迎面击来。

  我被打得整个人差点飞出去,昏头涨脑,兼丢脸异常。

  所有人都聚集过来,却谁也不劝,只袖手看好戏。钟楚博拉住太太,怒喝:「疯婆子,你干什么?」

  「捉奸!」许弄琴狂叫,「你搞女人搞到办公室来了,还不让我问?」说着狠命地向我扑过来,被钟楚博死死拉住了。

  我捂着半边发烫发麻的脸,硬撑着回敬一句:「钟太太,这里面有误会,我等你冷静下来后向我道歉。」说罢侧开身,抢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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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浑然不觉

  走了好远,还觉得半边身子麻木,凉风一吹,更加火辣辣发烫,眼泪流在脸上,浑然不觉。

  不是没想过辞职。可是这样子走,更加坐实罪名。索性耗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柯以然就是我的明月。

  明月一出,乌云逃散。我的生活又变为一片美好。

  得意之余,也未免难堪,为何女人的名誉总是要系在男人身上,为男人所毁坏,或者为男人所挽救?难道不可以有自身的价值?我借柯以然扬眉吐气,同钟太太恃钟楚博横行跋扈,在本质上究竟有多大不同?

  「原来这就是你的『一瓢水』!」桃乐妃双手合抱胸前,做花痴状呻吟:「噢,罗密欧,开着宝马车的罗密欧!琛儿,教教我,怎么能也吊上一位『宝马王子』?」

  钟楚博悻悻然地挑剔:「宝马5210比得过大奔600吗?除了年轻,看不出他比我有什么好处。」

  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比车子,这是他们的通病。

  我微笑:「但是他未婚。」对付简单的头脑只能采用简单的逻辑,比较容易被接受,也比较不伤害人。说到底,他还是老板,我还是伙计。

  「你并没有戴那副耳环。」他又说。

  「怕城内有女子头面与我巧合,引起误会。」我对答如流,「我比较喜欢不一样的饰物」。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很明白。钟楚博也是聪明人,在交际场上长袖擅舞这么多年,并非白给,岂没有闻弦歌知雅意之道?遂不再挑逗,板起面孔布置我本周业务重点,恢复道貌岸然状。

  我反而放下心来,肯逼我当牛做马,那是打算继续合作,并不会开我了。

  可是以然反而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也是在「水无忧」,正醉在「碧螺春」吓煞人的香气里,以然把玩着一只「雨过天晴」的景德镇盖碗茶具,忽然开口说:「我听人家说……」他犹豫。

  我心里忽然发凉,这样的开头通常不会有好对白。「听人家说」,世上所有的坏事大半起因都是由于「听人家说」。

  「人家说什么?」

  「说你老板……好像对你有企图。」

  「有又怎么样?那是他的事。」

  「可是他老婆……」

  心一层层地下沉,我再次念起以然的职业:法医。

  他的职业特性就是怀疑,然后排除怀疑。可是我要的却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除非亲眼看到我不忠,否则绝不责难。

  我对他的表现失望透顶,可是面子上并不发作,只冷冷答:「那是他老婆的事。」

  「可是……」柯以然还不识趣。

  我忽然按捺不住,霍然站起:「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的友谊就此结束。」压一张钞票在盖碗下转身欲去。

  以然欠身抓住我手臂,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是我打算娶的人,不能不查清楚。」

  「你调查我?」我愣住,如被冰雪,忽然之间想通许多事。

  是的,他自然调查过我,否则怎么会第二次见面即送上「祖母绿」那样珍贵的礼物。什么一见钟情?根本是衡量考核研究决定的结果。以然的职业是法医,他怎么会不做调查就下结论呢?亏得我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只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娶我的男人了呢。

  以然脸上涨红:「琛儿,不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我对你,真的是一见钟情,可是求婚,总得多了解一些事,我调查你,也是为了下定决心……」

  所以他隔了那么久才给我打电话,原来时间都用在调查取证上了。我完全想像得出他和他的朋友们拿着我的资料品头论足的样子:「卢琛儿,二十三岁,未婚,中文本科,会英语,懂电脑,还学过一段财务,有驾照和计算机证,不错不错,也算是现代的才貌双全了。父亲是研究所副研究员,母亲是中学老师,没有兄弟姐妹,不错不错,典型的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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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替你可惜

  不,我不能忍受那样的羞辱。我不是一件商品,怎能像萝卜白菜一样摆在菜案上被买主挑来选去?何况那买主付订之后还要怀疑菜心里或许卧着一条虫,于是不仅把菜放到天平上重新称量,更还要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审查,甚至让白菜本身交待清楚那条子虚乌有的虫的原形。

  怒极反笑,我冷冷看着他:「以然,我替你可惜,那个当初替你查我的人应该在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你。他真是失职,不是吗?」

  「琛儿,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我只想听你说……」

  「我说你就会信吗?」我截断他的话,「以然,你的名字应该改作『不以为然』。」

  泪水涌上来,但是在流下眼泪前我已绝然转身,不许他看到我的泪。

  这是我同以然第一次开仗。

  因为钟楚博。

  多么无辜!

  走在秋风里,我终于流下泪来。挨了许弄琴一掌已经是冤案,况且如今这冤案本身倒成了新的罪证。

  其实要说事实也非常简单,那次钟楚博去北京出差三天,由我陪同,间中他与女友幽会,被熟人撞见,不小心说漏嘴传了出去,风刮到钟太太耳中,不详内情,只以为那第三者由我扮演,故而磨刀霍霍,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

  可是这种事实,说出去谁肯相信?都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之徒,没事还恨不得造些绯闻出来,何况有三分影子,钟楚博又一味含糊,故作深沉,假作真时真亦假?

  分明陷我于不义。

  但是我并不恨钟楚博,只是可怜他那男人的无聊的虚荣心。

  我也不恨长舌的搬弄是非者,谁又是圣人自清从来不论人非?

  然而,我却不能不怨柯以然。

  枉他与我相交那样深,竟也不了解我的为人。

  我深深悲哀。世上最伤心事莫过于被所爱的人错怪。

  因为他若错怪,我便是错爱。

  双重的失败。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个性有着多么大的不同。本以为找到了命中的真龙天子,原来,只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我在路边海军广场的花园台阶上坐下来,悲哀失望得再拿不出一丝力气。

  本来以为这件事早已消化,自己已经修炼得道,刀枪不入。办公室同仁当着面那样指手画脚地议论都可以权当耳旁风,没料想原来还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可以忍受不相干的人的千刀万剐,竟承受不了爱人的拂尘一指。

  我低下头,忽然呕吐起来。

  要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以然其实用情已深,不但无法忍受他的怀疑,甚至也无法忍受向他解释。

  因为解释本身,已经是一种羞辱和不信任。

  而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委屈。也许,我和以然的缘分,就此尽了。

  可是我的心,是这样地,这样地疼痛哦。

  忽然身后有一双手扶住我,我本能地叫:「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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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

  回过头去,看到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竟然是她,「水无忧」那位美丽的女经理。看到我眼中的犹疑,她微笑解释:「我见你那么冲动地跑出茶馆,很不放心,已经尾随了你好一段路……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到我那里坐一坐,休息一下?」

  酽浓的普洱,说是解酒最妙。可是不喝酒的人,却反而会为茶所醉。

  我以茶代酒,对着无忧举杯,醺醺然地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泪水洒落一脸。我问无忧:「人与人之间,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有怀疑?不肯彼此信任?」

  无忧点起一炉「福」字沉香屑,以茶巾温柔地为我拭泪:「相爱的人不一定就可以相守。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宽容和原谅。」

  这是一个清秀温和的年轻女子,浑身上下有种茶一样超逸的气质,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却又不舍错目。我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住漫天洪波中的一根救命稻草,犹疑而倔强地同自己挣扎着:「原谅?为什么要原谅?爱情里最重要的不是彼此理解彼此信任,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吗?」

  「你看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无忧轻喟:「这世上哪里真的有神仙眷侣?多的是求全反毁的悲剧,如果不能及早做好心理准备,只怕困难来的时候会不及措手。」

  我觉得无忧的话充满禅机,可是仍然不能释怀:「他调查我,冤枉我……」

  「调查固然不对,可是你也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调查你呀。」无忧耐心地解劝,「没有两个人相爱是完全不讲理由的,你选择他,不也是因为觉得他条件上佳吗?他是个法医,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你不能接受,这是两个人在观念上的差异,也许相处久了会慢慢淡化这些矛盾,新车还有磨合期呢,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呢?他急于取得你的第一手资料,目的也是为了尽快缩短这个磨合期呀……」

  「但是尊重呢?彼此的尊重不重要吗?当他调查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尊重是一个太大的概念。而且,每个人对尊重的理解并不相同,就像每个人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不同一样。也许在他觉得,通过侧面了解你的情况要比当面问你来得尊重呢。难道你希望他直统统地问你,你是什么学历?收入多少?爸妈是做什么的吗?可是,你总不能指望他在对这些基本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你求婚吧?很多人认为,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就是给她婚姻。有了这个大前提,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不是说过程才最重要吗?」我诧异,「你的观点很与众不同呢。」

  无忧微笑:「我不是说了吗,每个人对爱情和尊重的理解都不相同。所以,当你爱上一个人,就得试着去接受和理解他的观点和原则,即使不能赞同,也至少可以做到原谅。」

  这番话似也不无道理,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已不愿再想,在缈缈沉香中昏然睡去。

  再醒来时,看到以然坐在身侧,正关注地凝视着我。见我睁眼,立刻奉上满满一抱金黄玫瑰:「琛儿,如果你不原谅我,我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那么你下吧。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笑,旋即有泪落下。

  我想起无忧说的话:爱,需要原谅。

  我原谅了他。

  我们言归于好,彼此都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同时,也多出了一分患得患失的小心。

  我已经很清楚以然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也不得不正视面对爱情所需要做出的某种程度上的妥协,终于下定决心向公司提出辞职。

  钟楚博阴沉着一张脸:「是为了我?」

  「是为了我自己。」我答。

  他点点头,想一想,说:「我可以批准你辞职。但是短期内可能还要麻烦你,工作上有些首尾免不了要交接。」

  「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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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何不喜欢我?

  「还有,已经年底了,你在这个时候辞职很不合算,不过我会照会会计部,年终红包照满勤付给你。」

  「谢谢。」

  「琛儿,为何不喜欢我?」他悻悻,「我从不曾命女下属穿露背装陪客户吃饭,每年底都发双薪……」

  「是,你是好老板。」我忍不住幽他一默,「可是人往高处走,有人答应每月替我发双薪。」

  「你还是介意我已婚。」言下不胜憾然。

  我更加忍俊不禁,大笑出来:「是,的确是。」

  老板和老公都是户头,可是所有的老公都同时是老板,可不能所有的老板都做老公。

  我决定以后将全部精力悉心用于应对一个老板,终身老板。

  晚上,同事们在卡拉OK为我饯行,桃乐妃向我道喜:「上岸后,可别忘了我们这班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穷姐妹。」

  「上岸」?听听,竟把我的辞职形容得好比妓女从良。办公室女郎的辛酸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抱在一起,醉醺醺地唱一支老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同事们齐声接唱:「不采白不采!」

  以然来接我,见状很是吃惊:「OFFICE白领们的夜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吗?」

  同事们答得好:「同所有夜女郎如出一辙,惟一区别是赚钱略少。」桃乐妃且举着酒杯走过来,自来熟地拍着以然的肩调笑:「柯一瓢,你那三千水族里还有没有开宝马的?也帮我介绍几个。」

  以然惊愕:「什么三千水族?怎么叫我柯一瓢?」

  我大笑,扯住他离开歌房,已经走出很远,以然犹自惊魂未定,连连感慨:「早该辞职,何必趟在浑水里。」

  经过上次一役,我已深知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传统的大男人,故而投其所好:「以后只得靠你养我。」

  「是吗?我答应过吗?我答应过要养你吗?」他故作诧异。

  我不依,故意撒赖:「反正我赖上你了,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否则我死了,做鬼也不饶你。」

  「哦哦,冤魂不散?」他大笑起来,满脸得意,见牙不见眼。

  我于是又知道一条真理,就是男人表面上虽然喜欢口口声声抱怨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内心十分享受小女人的无赖与难养。当真不叫他们养,才是他们的最大烦恼和丢脸处呢。

  无忧说得好:「男人最失败的不是养不起妻儿,而是根本无人需要他们养;而女人最大的悲哀亦不是遇人不淑,而是遇到一个男人就把他当圣人,抱的希望越大,伤害也就越深。」

  她又说:「爱情一样需要经营,其过程不比打理一间茶馆来得容易。」

  「当你对一个男人说他是世上最优秀最与众不同的一个,重复一百遍,他和你自己也就真相信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

  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就像以然,也许不是世上最好的一个,甚至不是一个令我满意到十分的男人,但是我只遇到他,而且他已经比我遇到的其他所有男人都好,除了归降,我又能如何选择呢?婚姻原本就同工作一样,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委曲求全的成分,但是看一个老板的脸色总好过去侍候许多人的眼色口角。我只得面对自己的抉择,而且越早清楚认识对方越好。

  我有些理解以然当初对我的调查了。虽然仍不能完全平和,但是也只得劝服自己。不然又怎么样呢?

  看,不等结婚,我已经对对方不合理行为渐觉麻木,但这应该是一种好现象,证明我不会因为幻想破灭而日后受伤。何况,如果不嫁给以然,又怎能有机会对他给我的诸多伤害有效地还以颜色呢?

  我「呵呵」冷笑,努力将唇角扭作狞恶状。

  无忧失笑:「大灰狼想扮小白兔难,小白兔想一下子就变大灰狼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我也不由地笑起来。

  辞职后忽然多出大把时间,泡在茶馆的机会更多了,我同无忧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哦不,无话不谈的人是我,无忧,可是口紧得很。这使我们的谈话往往中断。比如:「无忧,我一直想不通,在大连这样一座消费性城市里,为什么不开饭店,却要开这样一间茶馆?又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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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青山原不老

  「茶又名忘忧君,而我卖的是水。还有……」无忧停一下,轻轻吟诵,「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因风?」我诧异,「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无忧微笑,眼中掠过一抹沧桑。

  谈话于是到此为止。

  又有一次,我问:「无忧,在开茶馆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新闻记者。」

  「噢?」我颇为意外,「是哪家单位?」

  无忧报出一个相当着名的报社。

  我更加吃惊:「那后来为什么转行了呢?」

  无忧略略蹙眉,许久轻轻吐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我立刻噤声。做朋友的前提是尊重隐私。世上最可怕的朋友就是恃熟卖熟,当对方说「一言难尽」的时候,死缠烂打说「不妨万言长书也罢」。

  我看着无忧,因为长久喝茶的缘故,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茶香气,眼睛和皮肤都像用茶水浸泡过一样,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那样美丽且聪慧的一个女子,背景又如此复杂,她的身后一定会有很多故事吧?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讲故事和看故事的,另一种则本身就是故事的主角,注定无法平凡。无忧,是后者吧?

  她最初的名字一定不叫无忧。可是她既不说,我便也不问。

  于是话题又绕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去过以然家了,真令人惊讶。」

  「富贵之家。」无忧下四字评语。

  我颔首:「过于富贵了。虽然以前看到以然的宝马车,还有他送我的礼物,也猜到他家底不薄,可是显贵到那样夸张的程度还是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一入豪门深似海?」无忧嘲笑。

  我只是犹豫不决:「齐大非偶,你说,我同以然会是良配吗?」

  「那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你觉得你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他家?」

  「他和他家,能分得开吗?」

  「放心,他父母是好人。」

  「那倒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认识他父母是不是?那次我和以然闹别扭,是你做的和事佬吧?你同他们一家早就很熟?」

  「不是他们一家,是他父亲。」无忧并不隐瞒,「做记者那么久,这城中凡有头有脸的人我不认识也多少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长辈,曾经多次帮过我。那是一个有真正德行的好人,你嫁到他家,不会吃苦的。」

  通过无忧,我对以然的家庭多了许多了解;而通过以然的父亲,我又反过来了解了一些无忧的过去。据说她的辞职与黑道有关。那次,无忧糊里糊涂闯进了黑道组织的会场,引发了一次枪战,那次战争中,有个警察因她而牺牲了。后来无忧就辞了职,开起这间茶馆。

  事情涉及死亡与战争,这使我更加不敢轻易向无忧提起。她在我的眼中,一直是个美丽的谜。

  而且,我同以然发展得太快了,也使我无暇顾及其他。

  按照以然的计划,接下来他随我回家过关。再接下来两家老人见面。推杯换盏,嘘寒问暖,互相添菜,争着埋单……接着日子就定了。

  就是「五一」,贪那七天的公假,加上婚假,足够从北到南走一个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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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恋爱与婚姻

  我一直问以然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但是以然说:「恋爱是不能谈得太久的,谈着谈着就会散掉,必须趁感觉最好的时候马上结婚,然后用大量的时间来巩固和稳定爱情;要不然,把所有的浪漫在婚前都用完了,一旦结婚,就会觉得失重,觉出恋爱与婚姻的极大差异,从而影响了婚姻的质量。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是因为他们恋爱太久,而结婚太迟的缘故,所以,我要把恋爱的时间节约下来,用到结婚以后。」

  爸爸妈妈也说:「既然两家老人都见过面,认为各方面条件都适合,那么还是早办事的好,免得时间久了,又生出什么故障来,让两老操心。」

  爸妈这样说是有缘故的,那天,柯家提出要到我家拜访,弄得妈妈十分紧张,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打扫了,一直做到中午还没有做完,我一再劝她休息,她扶着腰看着打扫了整个上午的屋子,纳闷地说:「住了十几年了,今天才发现这个家怎么这么破旧?简直见不得人。怎么能跟人家柯家比?整个面积加起来都没有人家的客厅大。」

  爸爸在一旁接口说:「就是了,明知道怎么收拾也不可能跟人相比,还收拾什么?是他们家看上了咱家的女儿,并不是看上咱们老两口,我们可穷打扮什么呢?再说了,」他环视着那遮了整面墙的落地书柜,「古人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屋子书就是咱们家最大的财富,女儿的大学文凭就是我们给她的最好陪嫁,不论站在什么人面前,我们也不必觉得矮人家一头。」

  我大力地为父亲鼓掌,可是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因为从父亲貌似豪放的语气里,我听出了比妈妈的忙碌更为紧张的自卑与自尊,这让我暗暗担心起来,第一次想到我的爱情给家人带来的,也许不只是开心,而还有更多的担心和压力。

  但是好在那天的会面很轻松融洽,以然的父母都是很有修养的人,他们并没有虚情假意地赞美我们家的客厅,却对那一架子书注目了足足有三分钟。爸爸长吁了一口气,在那一刻忽然呈出几分老态来。柯家父母走后,爸爸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赶紧结婚了罢,也让你妈少操一点心。」

  于是,我便再没什么坚持,由得他们把日子定在了五月。

  无忧说:「五月好啊。五月初晴鹧鸪天,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去狮峰喝雨前茶。」

  「鹧鸪天?好像是一个词牌名吧?」我问。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隔年的四月。

  「水无忧」二楼「松风」包间开着窗子,初春的风打窗外吹进来,把人吹得懒洋洋的。

  风里有槐花的香气。那是大连市的市花,大串的,累累垂垂地挂在树上,如白色小灯笼,与茶馆门首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而窗里有茶叶的香气,清幽的,依依地沁人心脾,那是无忧在冲泡最新上市的「明前龙井」。茶几旁,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燃着一炉沉香屑。

  无忧半倚身子,一边将养壶笔饱蘸了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围着一只宜兴高潮龙仿制的「云绵」紫砂壶打圈,一边缓缓地说:「鹧鸪天,又叫『鹧鸪引』,『锦鹧鸪』,好像取自宋祁的词『家住鹧鸪天』。但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却不是宋祁做的,而是李清照……」

  「我知道。」我抢先接口,「那句『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对不对?难怪你每次喝茶都喜欢燃香。」

  无忧微笑点头。

  我探出窗口,试图伸手去摘路边树梢的槐花,一边唠唠叨叨:「我最喜欢的一首『鹧鸪天』,却是陆游写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世不相关。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多么有气势!可惜现代人住在大都市里,早被物质生活湮没了,再不可能过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就是了。」

  无忧笑:「不要说嘴,如果真让你回到原始社会去过野人的日子,你大小姐才吃不消呢。就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说到结婚,我越发纳闷:「真是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要结婚了,如果婚后仍要继续工作,那我不知道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如果婚后不再工作,我又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仅仅是给老公煮饭烧菜吗?还是学别的女人一样,凑台子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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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你正经人呢

  「或者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无忧开我玩笑。

  我佯怒:「还当你正经人呢。」

  「瞧把你娇的。」无忧伸手拧我的脸,叹道:「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女孩子也一样,二十三岁正好比清明春色,又娇又艳,嫩得出水的年纪;可是一过了二十三,就成了『雀舌』,打了折扣,矫情不得,须急急赶在『雨前』嫁出;等过了三十,就更落了底,不值钱了。」

  「这论调是新鲜。」我笑起来,「二十三是『清明』,三十是『谷雨』,那么六月荀该是几岁?秋茶呢?冬片呢?」

  无忧也笑:「你对茶这么在行,不如做我合伙人,来我这里帮忙好不好?」

  「真的?不过责任太大了,还要投资,我做领班怎么样?」我兴致勃勃地装腔作势,「我可以每晚给服务员开会,过一把训人瘾:哪,这里擦得不干净,那个茶壶和杯子不配套;还有,你跟客人讲话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咱茶馆里没有的词不要乱说,比如什么『存茶费』之类,咱们从来不收存茶费,你提这种词儿只会混淆视听;对了,你今天给客人推荐茶的时候,应该问清客人的口味嘛,他说喜欢大红袍,你不要因为人家是外行就生硬地回答没有,可以推荐和『大红袍』口味相近的其他武夷岩茶比如肉桂之类……」

  无忧鼓起掌来:「还真有个领班的样子呢……哎,说起大红袍,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她从旁边书架上取过一本香港名流李英豪着的全彩页『紫砂茶壶』来:「这人是个有名的收藏家,几乎凡是涉及收藏的东西诸如古董陶瓷、钱币、玉器、印石、手表、邮票……他都有收藏,包罗万象,无所不知。可是你听这一句……」她翻开书念起来:「就稀世名茶而言,我比较喜欢喝『大红袍』和『碧螺春』……」

  只一句,我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大红袍」产于武夷山天心岩,统共四棵茶树,年产茶量六七两,除供专门组织饮用外,便是送交茶博会拍卖,拍卖价在每两茶叶人民币十万元以上。平常人别说喝,就是见也没见过,更何谈喜欢?吹这种牛皮,怎不让我笑掉大牙?

  但无忧不笑,继续读:「笔者和内子特别喜爱时大彬所亲制的紫砂壶……」

  我再次爆出笑声。时大彬为明代制壶「三大」之首,制壶鼻祖龚供春之后第一人,其真旧小壶价值连城。「供春壶」迄今传世惟有一把缺了盖的「树瘿壶」珍藏在国家博物馆内,大彬壶存数虽然我不清楚,可是想也想得出,不会多到哪里去,此所谓大师竟然自称「特别喜爱」,喜爱得起吗?

  无忧翻至另一页,又读:「笔者数度游杭州以西的天目山和钱塘江,皆必然赴风篁岭南麓的龙泉与附近的狮峰,亦例必到虎跑泉附近找一位闲情至上的好朋友,他会拿出清代各种特别的紫砂茶壶,用虎跑泉的水泡明前龙井……」

  我早已绝倒,揉着肚子叫:「不能再读了,这人口气比脚气还大,我已经快被他熏死了,虎跑泉干了不知多少年了,倒不知是他那位朋友撒谎还是他撒谎,真真物以类聚……」

  无忧仍不作罢,以更加夸张的语气念:「每次面对着紫砂壶泡的茶时,总禁不住遐想:如果像『红楼梦』中妙玉替宝玉泡的『老君眉』,能用收藏了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冲茶,便够浪漫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抱住椅子整个人笑得软下来:「妈呀,还浪漫呢!连『老君眉』是妙玉泡给老太太的都弄不清,还来着书立说称名称家呢!也不动脑想一想,『老君眉』是有名的老年茶,降脂安神,妙玉真要是给宝玉泡『老君眉』,还不得把黛玉和宝钗给笑死?」

  无忧终于停下来:「好了好了,黛玉没给笑死,我怕你给他笑死了……所以说,名人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理,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把他升到那样一个地位上,他说的话也就成至理名言了,其实不必太在意。」

  我这才知道无忧绕了这么大弯子,原来是在暗示我嫁入柯家后不要压力太大,不禁感激:「无忧,谢谢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俩以茶代酒,碰碰杯子。无忧笑:「别说得像上前线似的,结婚不是打仗,没那么可怕。」

  我正想回答她「婚姻原本是一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手机「嘀嘀嗒嗒」地响起来,是钟楚博打来的,语气很平静:「琛儿,你在哪儿?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请教你。」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春风得意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个茶香诗意春风迨荡的鹧鸪天的午后结束了。

  钟楚博走进茶馆的时候,整个「水无忧」的光线都跟着暗下来。

  茶艺小姐们调笑:「卢小姐真好本事,男朋友个个都又帅又有钱,出出进进全是好车子接。」

  我赶紧更正:「这位可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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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复杂的故事

  钟楚博笑着向小姐们点头,他高大的身材与茶馆小巧精致的装修风格颇不协调,使我有种莫名的压抑。可是他的态度却很放松很自然,而且奇就奇在他与无忧居然也是识得的,熟络地招呼:「自打你开了茶馆,就同老朋友疏远了,其实,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免费广告嘛,怎么,瞧不起?」

  无忧微笑:「哪里。有时间来喝茶,我给你打八折。」

  「我这种粗人,哪里懂得喝茶?喝酒还差不多。」钟楚博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我惊讶:「你们认识?」

  无忧淡淡地说:「以前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曾委托钟先生承揽过几版广告。」但是她的眼底,却分明有些什么比合作广告更复杂的故事。

  茶过三巡,钟楚博亲手替我斟满一杯,催促说:「喝完这一杯,我们也该走了,谈点正事去。」一边回头问无忧,「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整。」无忧低头看表,她的态度本来一直很淡,这时候却出言挽留说:「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谈么?我怕以然等下会来这里接琛儿,或者,先打个电话通知他?」

  我略觉诧异,无忧不是多事的人,可是今天似乎有点反常,很不放心的样子。她那种神情,仿佛在有意提醒什么,她在担心什么?有什么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呢?

  无忧的态度影响了我,当车子驶上滨海路,我有些不客气地问钟楚博:「这么急找我出来,什么事?」

  「有些账目上的细节财务说你知道……」

  可是我已经听不清他下面的话。

  忽然有种极浓的倦意袭来,我睡着了。

  梦里有缠绵的槐花香,把我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时每到春天,我都会采来最新鲜干净的槐花,交给妈妈兑在上等面粉里做槐花馒头……

  直到手机铃声把我吵醒,我的舌头上还依稀留着槐花的芬芳。

  是钟楚博在说电话,只几句对白我已经听明白,关于珠海的一宗生意,是我经手的。我不由有些歉然自己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的交接上的不便。

  车子这时候已经停了,窗外有隐隐的涛声传来,我望出去,才发现位置竟是在海滨公园。

  钟楚博关掉手机,笑问:「醒了?」

  我点点头:「真不好意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睡得熟,不忍心打扰,也不方便去别处,就把你带到世外桃源来了。」

  我推开车门,立刻有海风携着清新的海腥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那是同槐花香全然不同的气息,可是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我深深呼吸,赞美:「果真是世外桃源。」

  「只可惜,我们要谈的却全是最俗的金钱勾当。」钟楚博笑着,忽发雅兴,随意地说,「琛儿,宾主一场,合张影怎么样?算是给我留个纪念,将来也好想着,嘿,这么漂亮的绝色美人儿曾经给我做过秘书。」

  「水无忧的女经理才是真正的绝色呢。」我笑,随和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站在一尊华表下等待拍照。这种华表在大连许多公共场所都有,除了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四个时间有小小金箔标志外,别无花纹,十分古朴沉厚。

  钟楚博摆弄着三角架,随手脱了西装外套,里面居然只穿着一件夏天的T恤,无领无袖的那种。

  我骇然:「你不怕冷?」

  「很冷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件礼物,可不许推辞啊。」说着俯身到车里取出一只盒子。

  我本来担心礼物太过贵重不便接受。但是打开包装,那不过是一件大红的羊绒披肩,宽幅的,足以把我整个人裹起来。

  钟楚博说:「现在就披上,留张影,有纪念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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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赚了钱做什么呢?

礼物很普通,也就不必推辞,我道声谢顺从地披在肩上。

钟楚博调好焦距,跑过来站到我身旁站定,说:“一、二、三、笑!”笑过了,却又叫:“糟糕,焦距好像没对准,来,再拍一张。”说着重新跑回来。

“咔嚓”一声,钟楚博扬起相机:“好了,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当作一句恭维话,却没想到,竟然一言成谶,那张照片,真的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然而当时,在海浪涛声之中,我却什么也没有想过。大海一望无际地铺向天边,让我所有的思想都变得澄明简单。

钟楚博提议:“不如我们都把手机关了吧,省得又打断思路又打扰兴致。”我笑着同意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讨论着公司急需交接的几项重要业务,看一会儿浪花,说一会儿广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由黄转红,渐渐西沉。

滟滟的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无数的金屑在水中,那情景,真是美不胜收。涛声拍岸,喁喁诉说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是海的女儿的情话?还是老船长的辛酸?望着浪起浪伏,我几乎听得呆了。

我告诉钟楚博:“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就是黄昏。而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等黄昏来到的时候,搬一把躺椅坐在海滩上看夕阳。”

钟楚博似乎很震惊我会那样说,不禁讶异:“看夕阳,那么重要吗?”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了解地点头,“不过,能够无忧无虑地看夕阳,的确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只可惜,这世上少有要求那么低微而平静的人,而那些人,又多半没有看夕阳的条件。要有钱,要有闲,还要有心情。”

我问:“你呢?你现在有钱也有闲,会有心情看夕阳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把看夕阳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钟楚博犹豫地说,“我的理想是赚钱,再赚钱,赚最多的钱。”

“赚了钱做什么呢?”

他想了又想,好像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赚了钱,好来这海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光是躺在椅子上看夕阳啊!”

我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夕阳仿佛禁不住我们这样的盛赞,彻底地沉入了海中。几只木船在远处荡漾,天海一片青苍,那船剪出几个黑色的倩影,像一幅不真实的画。天水相接处,几座山沉静地卧在那里,稳稳地矗立了千百年。他们知道海浪所知道的一切,可是他们不说。

月亮渐渐升起,如银如水,清朗明澈,深不可测的茫茫夜空里只有一颗星在静静地亮着。潮声越来越响,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涌上岸来,倏然绽放,又在眨眼间香消玉殒,真比昙花一现还来得矜贵,比电光石火还来得匆促呢。雪浪卷起的刹那,更有无数亮光一闪,晶莹诡秘,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清冷。

我惊觉:“只顾着看日落,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

钟楚博也似乎刚刚醒来似的,不禁失笑:“已经这么晚了吗?我现在才知道海边的月夜原来这么美,以往真是虚度了好时光。”又遗憾地说,“可惜,以后虽然还多的是机会看夕阳,却没有了你这样一个好陪伴,良辰美景也就都只好辜负了。”

车子经过市区的时候,我意识到今天是清明。

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丛燃着的火,成叠的黄裱纸在火中化为蝴蝶,因风飘起,打着旋儿灰飞烟灭,那是阳间的人送去冥间的钱,据说死去的亲人可以从中受益,因为这些纸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丰衣足食。

有个婆婆守着一双带虎头的童鞋在哭诉:“娃呀,回来……”

我有些冷,裹紧身上的红披肩。没想到钟楚博的礼物这么快就发生作用了。

刚下出租车,已经看到以然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徘徊,看到我,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摇着头埋怨:“你可回来了,去哪儿了,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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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照亮我的心

他英俊的脸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心,我轻盈地蹦跳着投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惊喜地问:“以然,你在等我吗?什么时候来的?”

“下了班就过来了,无忧说你跟钟楚博走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我们在海边谈业务,一谈就谈晚了。”我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不然,早就回来了。”

“在海边?谈业务?”以然满脸狐疑,“谈业务要谈到这么晚吗?”

“我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好多不便,钟经理约我谈一下工作交接,开始只是谈工作来着,可是你不知道海上的落日有多美,我一时贪看美景,就忘了时间了。”

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就该觉察出以然语气中的不满与介意,可是因为自己太坦荡,也就对别人的怀疑浑然不觉,只是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着夜晚的海滩:“那些渔船在夕阳下成一线缓缓摇近沙滩,渔人像箭一样定在船头,好看极了,就像一幅画。只可惜你不能同我一起欣赏。”

“那有什么关系?”以然冷冷地讽刺,“就是我不在,不是还有人同你一起欣赏吗?”

我愕然:“以然,你在生气?”

“不敢。”以然仍然继续着他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只是不明白,谈工作为什么一定要去海边?又同落日渔船有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我?”我的怒气也上来了,“以然,我们就快结婚了,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还说什么心心相印白头偕老呢?”

“信任?信任也要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必须有让我信任你的理由啊。”

“我的所作所为怎么了?以然,如果你要吵架的话,恕我不奉陪,我累了!”我下了逐客令。

可是以然仍不收敛,反而更加刻薄地说:“对了,我忘记你大小姐已经寻欢作乐一下午,的确是很累了,是我太不知趣了……”

“以然,这么说,你安心要吵架了?!”我退后两步,让距离在我们面前筑起一道屏障。

以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逼近一步:“你说话公平点好不好?是我要吵架吗?我在你家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结果你告诉我你是在海边同昔日情人看日落……”

“以然,你说话放尊重点!”

“比起那个钟夫人许弄琴,我已经很尊重了……”

他的话是一把刀,每一句都是,深深地刺进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跑进了楼洞。以然没有再留我,他自尊的底线就到那儿,他对我的爱与容忍也就那么多,再高的要求他已经达不到了。

我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原以为他还会站在楼下等我,却发现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已经快走到街口了,那里也有人在烧纸钱,纸灰打着旋儿飞落在以然头上,他用手拂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纸灰飞扬里,他高大的背影显得坚定而绝情。我想喊他,却本能地咬住了嘴唇。不,是他怀疑我,乱发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竟然比我还生气,丝毫没有向我赔罪的意思!

一转身,我又重新跑起来,一直跑上了七楼。

妈妈看到我,惊讶地问:“琛儿,你回来了?以然呢?他不是接你去了吗?”

“他,他走了。”我含糊以对,生怕妈妈再盘问,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去。

将脸埋在被枕中,很久很久,心中一丝细细的痛慢慢延展开来,面积越来越大,疼痛越来越强,频率也越来越紧,将自己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又一次为了钟楚博同以然闹翻吗?太不值得了!以然,我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你我彼此怀疑,彼此伤害的呀,为什么你这么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平和相处呢?爱,一定要以互相的痛苦为营养为代价吗?是不是爱得愈深伤害就愈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呢?任意伤害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爱的理由吗?或者是表达爱的方式?伤害,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恰恰相反,因为爱得不够,甚至无法做到起码的了解和信任?

我想起我们的初识,在电梯里的邂逅,在茶馆里的初约,卢仝七碗茶,祖母绿项链……握住颈上的祖母绿钻坠,我的悔恨与疼痛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强烈。可是,我该怎样同以然解释,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忠诚,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不可替代,让他知道,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这世上,我们才该是最相知相信相依赖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让无聊的猜疑疏隔我们?

不知道这样子躺了有多久,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是以然,他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浑身滴着水。我翻身坐起,想抓住他的手,一边问:“你一直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可是我的手抓空了,根本没有以然,根本没有。

而敲门声却在继续。

我揉揉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心中那股凄凉的情绪却是这样刻骨铭心,让我一时不能从梦中醒来。

敲门的人是妈妈,她说:“琛儿,有人找你。”

“是以然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想,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刚才梦见他了,梦见他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而同他吵架让我多么伤心。我要说,我们不再吵架了,今后我会好好地温柔地对待他,我要拉他同我一起去看夕阳,告诉他落日有多么美丽。同他解释,我回来得晚,真的不是因为钟楚博,而只是喜欢落日的海滩。

可是妈妈眼中的惊异打断了我的奇念,她说:“琛儿,有两个警察找你,说要请你去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警局审讯室里。

“别那么多问题,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呵斥,“你同钟楚博,是什么关系?”

“过去是同事,他是老板我是秘书,但是现在我已经辞职了。”

“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希望什么样的复杂?”我沉不住气地反问。

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睃了我一眼:“老实点。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那么多废话。”

什么协助调查,这分明是在审犯人!然而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我只得放弃:“好,你们问吧,可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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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海浪和人生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同钟楚博在一起?”

“是,他约我谈工作交接,我们在海边聊了一下午,刚刚分手。”

“为什么不开手机?”

“因为头绪很乱,思路要清楚,所以不想被打扰,就关了机。”

“就聊工作?”

“还聊了些别的闲话。”

“什么话?”

“风花雪月,海浪和人生。”我又沉不住气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可不可以直奔主题问明确点?”

一个警察失笑:“我们不急,你倒急了?”

另一个较严肃的却毫无所动,只用一成不变的声调继续问:“你同钟楚博,除同事关系外,是否有过其他交往?”

“没有。”

“你撒谎!我们调查过,你同他的关系十分暧昧,还为此被他老婆追到办公室打过。”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又是这件事!我被人打了一掌,我才是受害者,可是这件事怎么竟成了我的铁证如山,水洗不清了呢?!我撑住桌子:“我是冤枉的,他老婆神经病,冤枉我!”

“所以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

“所以你杀了她!”

“什么?”我呆住了,“我、杀、她?”我有一点点明白过来,却仍然不可置信地,“她死了?”

“别装蒜了!”警察忽然“霍”地站起,“啪”地将一叠照片摔在我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照片散开来,是法警拍的现场写真。许弄琴披头散发,圆睁两眼,舌头吐出,脸色铁青,吊死在自家跃层楼梯的梯台上;还有一些,则是解开之后的照片,她已经被平放到地板上,然而圆睁的眼铁青的脸一成不变。

而最可怕的,却是旁边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上面力透纸背地写着六个大字:卢琛儿,我恨你!

我晕倒过去。

许弄琴死了!

那个曾追上办公室当众掴我一掌,认定我和他老公有私情的疯婆子许弄琴死了,在死前留下六字遗书:卢琛儿,我恨你!

她恨我,至死恨我,死不瞑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与我何干?

我痛哭:“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做任何事!”

柯以然抱住我:“我相信你,琛儿,我当然知道不是你。静一静,静一静,没有人说是你干的,法律是讲究证据的,你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这已是审讯后的第三天。

审讯的结果是我和钟楚博一起被无罪释放。

我在警察局的门口看到他,隔天不见,他憔悴许多,胡子全长出来,眼中布满血丝,看到我,嘶哑地说:“琛儿,对不起,拖累了你……”

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以然及时地出现并把我带走了。我心里很清楚,案子能得以这样快结束,全赖以然大力周旋。他的身份和为人让人不难相信,我既然已经选择嫁入柯家,便没有理由再与钟楚博牵扯不清,甚至合谋杀妻。

而且,许弄琴的死亡时间已经验定应在午时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可是水无忧全体员工都可以证明,我是十一点整离开茶馆的,而钟楚博提供的我和他在公园华表下拍的合影则表明,当时的华表时间大约是十一点三十五分。而从茶馆到公园的车程和从公园到钟家的车程差不多都在半小时左右,钟楚博根本没有时间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回家杀妻再赶到公园拍照,亦不可能在拍完照后于十一点三十五至十二点钟这短短的半小时内赶回家并把妻子杀死。

同时,柯以然验尸后发现,死者在上吊前曾服用大量安眠药,换言之,这是一起双料自杀。死得十分决绝而义无反顾。

“她竟这样绝望,不愿活下去!”我哭泣,“她这样恨我!”

“她错怪了你。”以然拥抱我,吻我的额,试图安抚我,“不要再自责,这件事和你无关。”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欠了她?她那么恨我,至死都要留下遗书诅咒我!以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心疼得更加紧了,比起许弄琴的死来,我同以然的争吵简直就不算什么。我们都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样。在孤独和恐惧中,我抓紧以然的手臂,就像抓住自己生命的力量,以然,帮助我,不要放弃我!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无忧听说消息也赶来了,不住地自责:“那天,我真不该放你走的。”

“无忧,你早猜到会出事是吗?”我抓紧她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无忧有明显的犹疑。

以然也觉察了:“无忧,你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无忧终于点头:“其实,你遇到的事,我也经历过。钟楚博以前是我的客户,我做报纸那段时间,因为广告方面的业务同他有过几次接触,许弄琴也对我起过疑心,纠缠过几次,还逼我写保证书不许再同他丈夫往来。我觉得无聊,也觉得无所谓,虽然不会当真给她写什么保证书,但是耐心地同她谈过几次话,那以后也真的断了同钟楚博的业务往来,反正大连的广告公司那么多,何必惹是生非。”

“难怪你们那么熟,你却对他那么冷淡。你早猜到我同他交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是吗?”

无忧歉意地:“可是也没想到会那么严重。”

“怎么能怪你呢?”我叹息,“无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坦诚理智就好了。”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我后悔没有像无忧那样,及早向许弄琴开诚布公地面对面谈一次,把误会解释清楚,如果那样,也许她不会死。

她是带着恨与绝望自杀的,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我向以然提出要求:“带我去看看许弄琴。”

以然犹豫:“你不害怕?”

“怕,可是我想面对。”我擦一把泪,“我要当面同她说对不起,即使她听不到,我也要说清楚。”

以然看着我,半晌,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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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会自杀的人

于是我见到许弄琴。

已经开膛破肚、浸泡在福尔马林池中的许弄琴。

不知道法医们是怎么弄的,她的舌头已经缩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可是她满脸的怨忿依然触目惊心。

我觉得头晕,可是强自忍耐,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我该早点向你解释,我同你丈夫,毫无关系。”

话未说完,池中的许弄琴忽然睁开眼来,黑眼珠白眼球狠狠地向我一瞪。

我只觉一股冷气直袭脊背,再忍不住,狂叫起来。

以然急忙抱住我:“琛儿,你怎么了?”

“她!她……”我指向池内,可是许弄琴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并无异样。难道,是我自己的幻觉?

“琛儿,你太紧张了。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不,以然,我想去茶馆,我想见无忧。”

我想见无忧,她永恒的从容沉静可以给我莫大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无忧,我看到许弄琴,她恨我……”

无忧轻拍我的肩背,递上一杯极苦的苦丁:“琛儿,喝口茶。”她拧紧眉头,忽然问以然,“你是验尸官,你真觉得案子没有一点疑点吗?”

我一愣:“无忧,你有怀疑?”

以然也明显震动:“无忧,先说说你的看法。”

“我总觉得,许弄琴,并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而且,据我所知,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

“意外?”

“不错,在这次以前,单是我知道的,许弄琴便有至少三次濒临死境:一次是在海上游泳时游泳圈忽然漏气;一次是因为把手松动从自家二层楼上摔下来;还有一次则是在奔驰车后备箱里取东西时,身后有一辆中巴无人自动疾驰下来,与奔驰相撞……但是巧的是,三次遇险都恰好有人相救,所以大难不死。更巧的是,三次意外,钟楚博都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事实,没什么特别意思。”

以然也深思地点了点头:“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冷静地分析,“根据我的经验,通常服了过量安眠药的人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幻觉,当她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往往会在幻想中已经把这件事给完成了,根本不会再亲自动手去做。换言之,就算她已经打定主意服药后上吊,真正服药后,也未必还有那份清醒真个去找绳子上吊,因为她会幻想自己已经吊死了……”

“可是你们还是判定她是自杀。”

以然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理论只是理论,理论也要讲证据。证据表明,屋子里除了许弄琴和钟楚博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的痕迹或气味留下,而钟楚博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你是人证,而照片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你让警察怎么办?”

“我是人证?”我苦笑,不安地转身,“好浓的怪味,无忧,不好意思,把你这里的茶香都冲淡了。”

“怪味?什么怪味儿?”

“药水味儿呀,你没闻到吗?”我嗅一嗅,皱紧眉毛,“大概是刚才在解剖室里染的,这么久了还不散。”想到解剖室,我只觉心有余悸,背上的那股冷又来了。

无忧拍拍我的手背,递过一杯茶:“你是太紧张了,来,喝杯茶,静一静。”

茶叶在杯中舒卷,沉浮,旗枪分明,绿意盎然,我轻轻旋转着茶杯,忽发奇想:“水无忧,忘忧草,无忧,你这里有没有一种茶,可以让人喝了之后,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就当它没发生一样?”

无忧笑了:“我也很想自己有那样一种茶,不仅有‘忘忧’,还有‘还魂’,有‘渴望’,有‘如愿’,有‘永不变心’,有‘长生不老’,有‘两情相悦’……”

以然大笑起来,我却幽然神往:“是呀,多希望可以有那样的茶,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一杯在握,万虑齐除,那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不如意了。”

“可是,正是因为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才教会我们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努力’,珍惜此刻的‘如意’,努力把握‘如意’,或者把‘不如意’改变成‘如意’……”

无忧的话总是那样睿智,温和,充满哲理,我轻啜一口茶,抬起头羞涩地笑了:“且无论这是不是一杯‘忘忧’或者‘如意’,但是现在,我的确已经感觉好多了,那么,我们就姑且称它做‘开心’吧。”

无忧和以然也都笑了。

直到回到家,我依然清晰地闻到自己周围有一股子极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我把自己浸在浴池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一时三刻脱胎换骨,就此忘掉所有不愉快往事。

然而就在这时,异事发生了,浴室的莲蓬出水忽然一窒,接着喷出血来,腥浓而殷红,如怨气勃发,汹涌不绝。我惊呆了,久久不知反应,只任那血水喷了我一头一脸,将自己瞬间喷成一个血人。

“啊!”我尖叫起来,心胆俱裂。

“琛儿,怎么了?开门!快开门!”

是妈妈在敲门。我顾不得羞耻,赤条条跳出浴池打开门来:“妈,妈,你看……”

我哑住了,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水淋淋的,并没有溅上一滴血。

“琛儿,刚才是你在叫吗?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我闷闷地答,不敢再洗下去,裹上浴袍,只觉心力憔悴,回到房间就躺下了。

梦中也不安稳,见到许弄琴披头散发地向我索命。我哀告:“不是我,为什么总缠住我呢?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满头大汗地醒来,只觉呼吸困难,浑身酸痛。我坐起身,想下床取杯水来喝,然而就在这时,恍觉一阵风吹来,屋里忽然又布满了那种福尔马林的气息,接着我看到许弄琴,披头散发,满眼怨毒,居然就站在我床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我毛骨悚然,惊叫着直跳起来,冲过去打开房门,狂拍妈妈卧室的门。

门开了,妈妈急匆匆迎出来:“琛儿,怎么了?”

“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心酸得流不出泪来,“妈妈,我可不可以搬过来同你们一起睡?”

再见到以然时,他惊讶地叫出声来:“琛儿,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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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福分不浅

我转向镜子,那里面是一张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显得异常枯涩的脸,面色青白,嘴唇干裂,一头长发纠缠在一起全无光泽,因为双颊深陷而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可是没有神采。还说见鬼呢,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比鬼好多少。

我拿起梳子胡乱地梳了几下,扯下一大缕头发来,只得叹口气抛掉了。

“以然,我失眠。”我简单地回答,疲惫得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以然心疼地环抱我:“你是我的准新娘,为了我,你有责任好好保重自己,可不能这副样子踏进礼堂。我可早把牛皮吹出去了,说我柯以然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天下第一美女,你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呀。”

我被他逗得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以然,就算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称不上天下第一美女呀,除非是倒着数。”

“胡说,你是不相信我柯以然的眼光吗?”他拉住我的手,“不过没关系,我自有锦囊妙计让你恢复美女本色。”

他像押特务那样将我押到美容院去。

在美容小姐纤纤十指温柔的抚摩下,我终于昏昏睡去。

以然坐在一边等。

已经很不容易了。

能让一个大男人心甘情愿地等在美容院里守着女友做美容,已经福分不浅。

我告诉自己要惜福,绮年玉貌,又嫁得如意郎君,享尽温柔,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吃过晚餐,我同以然在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楼下吻别。

“明天早点下班来看我,好不好?”

“好,记得回家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以然叮嘱我。在月光下,他显得益发英俊,有种挺拔冷峭的美。

我忽然觉得无比辛酸,有种说不出的绝望的留恋,我紧紧地贴着以然,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更近,近得就此钻进他的心,永世不再拔出。

“以然,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放弃我、离开我,好吗?”

“当然。”以然温柔地抱着我,轻吻我的发梢,接着,又将我稍稍推开一点,凝视我的眼睛,“琛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我;我想,我的眼里,也该有一个他吧?我们的影子印在彼此的眼中,我们的爱也走进了彼此的心,在眼睛不再看到的时候,心却是依然紧密相连接。

我再一次拥抱他,轻轻嚷着:“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不敢离开你,怕一眨眼,你就消失了,再也不属于我。”

“说什么傻话?再过几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再也不离开。”

是吗?再过几天,我就会成为他的新娘,从此相亲相爱,永不分离,会吗?我真的可以顺利地踏上红地毯,成为以然的新娘吗?

我的突如其来的伤感终于弄得以然也有些神经兮兮起来,不放心地问:“要不要我送你上楼?”

“不要,我妈看到你,又要嗦半天。现在,她见到你这个准女婿,比见到我还亲呢。”我笑着拍拍以然的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情倒又好多了,于是再吻他面颊一下,轻盈地转了个圈,跑进了楼道。

但是刚上楼,我就已经后悔没有让以然送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福尔马林味不知何时又潜潜冥冥地拥围上来,越来越浓,夹着血腥的气味。

恍惚有人在声后喊我:“卢琛儿,卢琛儿。”

我回头,弯弯曲曲的楼道里除我之外并没有一个人。是的,没有人,可是谁敢保证,也没有一个鬼呢?

我奔跑起来,一步两个台阶,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求取温暖。可是,那短短的三层楼仿佛在忽然间变成了万级天梯,怎么跑也跑不完,而身后异样的药水味已经渐渐汇成薄薄的有形的白色雾气,湿答答地黏住我,渗入我每一寸肌肤。

我寒毛竖起,知道是许弄琴在追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什么?

我奔跑得精疲力竭,而家门依然那样遥远,仿佛永远也达不到。我绝望地想,我回不去了,我就要累死在这楼道里。也许,这早已不再是我家的楼梯,而是误入歧途,闯进了死亡之路,而这,便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仿佛有一只湿湿的手抚上我的后脑,长发忽然被拽住了,我猛地扑倒在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

对面有一扇门打开了,走出熟悉的邻居张大妈,她那张微胖的脸此刻看起来是这样亲切可爱。

异味忽然便消失了,白色的雾气也在眨眼间散去,我发现自己有一绺头发夹在了木楼梯的裂缝处,而右腿足踝处疼得欲碎裂开来。

张大妈犹自狐疑地望着我,说:“哟,这不是琛儿吗,怎么摔倒了,大喊大叫的,是不是摔得很重?”

“是,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我愁眉苦脸地求助,“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爸爸找来,我走不动了。

检查结果出来,我并没有摔断腿,只是踝部韧带受伤,需要暂时卧床休养。

以然拧着眉问:“怎么搞的,好好走路怎么会把腿摔伤了呢?”

我嗫嚅不知以对。

以然更加烦恼:“琛儿,也许我不该逼你辞职,你这段日子好像越来越呆了,是不是婚前紧张?要不,等你腿好了,还是找份不太累的工作去上两天班?或者到水无忧帮帮忙也好。”

我抱住以然,辛酸地流下泪来。

本来我们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对,郎才女貌,佳期在即,一切都谐和而美好。可是我已经隐隐预感到,事情不会那样顺利,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了,有件不为人知的阴谋正在我身边悄悄发生并进行着,而我除了被动承受之外,毫无对策。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对以然说:“要不,我们把婚期押后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

“因为……”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跟他说我被鬼缠身,怕结婚会对他不利吗?以然是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相信我的鬼话。

是的,鬼话。这真是千真万确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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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迷信江湖术士

我不得不告诉我自己:我是遇到鬼了。

鬼,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谈论中。同事们闲着的时候喜欢讲鬼故事,有好鬼也有坏鬼,有吓人的鬼也有聊斋里那样的艳鬼。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骂人“鬼东西”,心情好的时候则想像自己做了故事的主人公同一个善良的鬼经历一场奇遇。

现在这个愿望果然实现了。

我真的见了鬼。而且是一个厉鬼。

一个死不瞑目苦苦地向我索命的吊死鬼!

我日渐一日地被自己的幻想弄得发狂,腿稍好一点,便拄着拐一个人跑到兴工街,在天桥上悠来荡去。

在“忠实”时,曾经听同事们聊天,说这一带常有“仙人”出没,算命测字之类,虽然几度封逮,仍然驱之不尽。以前说起这些话题,我每每一笑置之,认为无稽。可是今天,却不由得我不逼上天桥,寻仙问卦,这件事若被以然知道,一定会笑我三八,白念了那么多书竟然会迷信江湖术士。

可是所谓“病急乱投医”,既然心中的烦恼没办法对亲人诉说,也就只有向玄学寻求帮助了。

果然只走了一个来回,就有“大仙”上来兜揽生意:“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色不佳,最近可有不顺心事?我们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让我送你几句话吧。”

我拄了拐,回头问:“什么话?”

“你到这边来,我细细对你说。”

那位大仙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妇人,黑瘦精干,说话时不语先笑,就是那种专门吃开口饭的人特有的谄媚的笑。她将我引至旁边小胡同一角,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小姐,你是个好人,所以该当遇上我,这是你命中注定万事逢凶化吉。”

大凡算命准不准,其实只看所言是否合了当事人心境,当下我立刻追问:“那你看我遇上了什么事?”

她眯细眼睛,向我脸上看了又看,沉吟着:“是烦心的事儿,很不顺利……你命中犯小人,有人要对你不利,令你烦恼,是吧?”

我沉重地点头:“就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既然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帮你,你给老祖上点香火钱吧。”

我知道这是明白讨钱了,可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手抽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老妇手中:“快说吧,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气色不好,阴气重,所以七七四十九天内应该尽量晒太阳,常出来走动,多吸收点阳气,没事儿不要一个人呆着……”

我听她说的似颇有道理,不由地信了,连连点头说:“那么四十九天后,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完结了呢?”

“那也不一定,这说的只是避祸之法。要想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还得再破费点。”她的手又伸上前来了。

我只得再放一张钞票:“那你说阴气哪里来的?”

“你命中的小人带来的,那个人,是女的吧?”

“是。”

“你看,对吧?这件事,和感情有关吧?”

“是。”

“果然。来,你再添点,我好好替你做一回法。”

“还要钱?”我有些戒备了,“你要做什么法?”

“打小人呀。”

我更加怀疑了,果然灵通,她会算不出那所谓“小人”其实早已成了“死人”了吗?我存心试试她:“那你说,这个小人现在在哪里?”

她掐指算一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得其法,只得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样来制住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不出,这老妇人倒是一部成语大全。我半信半疑,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又放一张钞票换她一张画了符的黄签条,据说放在枕头下可以镇妖除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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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真让人羡慕

回到家时,发现桃乐妃在家里等我,一边翻着一本时装杂志,见到我,笑着说:“你最近是在挑选婚纱吧?放着这么多杂志。我可跟你说定了,我要当伴娘。”

“我正说哪天要下帖子请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很开心,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使我再见到她时竟有种隔世重逢的感觉。

我们头挨着头一本本地翻阅杂志,对那些婚纱经典品头论足,近日来徘徊不去的阴郁恐惧仿佛忽然消散了,我吁一口气,心想大概真是“仙女”起作用了吧?五十多岁的老丑“仙女”。

桃乐妃说:“听说你的新娘头纱上会镶真的钻石,真让人羡慕。”

“是吗?”我一愣,“我自己倒不知道。”

“是‘柯一瓢’说的。”

“以然?”我更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说的?”

“电话里。我昨天跟他通电话讨论伴娘礼服的事儿。”

“原来你先问过他才来问我的。”我笑起来,桃乐妃自打同以然认识就喊他“柯一瓢”,十分亲热。不过她对谁都是这么风风火火自来熟的,我打趣她,“没见过想当伴娘想得像你这样热心的人,先就跟新郎把位置订下了。”

“‘柯一瓢’说配新娘婚纱要用钻石项链,配伴娘礼服最好用珍珠项链,都由他来准备。”

桃乐妃充满向往地问,“伴娘的首饰过后是不是就送给我了?”

我看住她,不明白一个人的贪念怎么会如此张扬得理直气壮而不觉难为情,但是面子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恭,只得答应那当然,你当然可以带走那串珍珠项链。

桃乐妃高兴起来,高帽开始一顶一顶地向我飞过来,说:“公司新来了个女秘书,长得个十不全,还以为自己是绝世美女,牛得不得了,成天腻着钟经理发嗲。你真应该抽个时间回办公室看看,也好让她知道什么是美女。”

我不感兴趣:“离开那个是非地,我再不想踏进办公室一步。”

“你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替你冤得慌。”桃乐妃同情地说,“听说你还被叫进局子里审了半天,真替你叫屈。那个许弄琴也是,死了死了,还要拖人下水。我听说她留了个什么鬼遗书,还提到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我忽然恼了,一用力抽回杂志:“都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桃乐妃一时尴尬得起坐不是,扎煞着两只手愣住了。

我过意不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这段日子身体不舒服,弄得心情也不好,就跟更年期提前了似的。”

但是好气氛已经被破坏了,桃乐妃勉强又坐一会儿便告辞了。我十分阴郁,这是干嘛呢,神经兮兮的,把朋友也得罪了,再这样下去,非弄得众叛亲离不可。

我决定调整自己,睡前深呼吸,对自己说:“我问心无愧,我神鬼不怕,我勇敢坚强。”一连念了十几遍才熄灯睡去。

这一夜居然无梦。

一觉睡到天明,我只觉精神大好,哼着歌儿走进洗手间,一边梳头还一边继续唱歌。可是慢着,那镜子,那镜子!

屋里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的气息又来了,镜子上迅速蒙了一层白雾,雾气朦胧中,那穿着白色睡袍的人,那穿着我的睡袍的人,却不是我!那明明是我的身体,青春的丰满的穿着白色睡袍的身体,可是那睡袍之上的青白的脸,那头短发,那不是我!

我愕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梳子,缠在梳子上的浓黑的长发,明明是我的,可是镜子里的,镜子里的头,为什么却是短发?!

我颤抖着抬起手去擦拭镜面,看清楚了,那,那竟是许弄琴,大睁着眼,吐出舌头,脸色青白,怨毒不堪……

不!我举起梳子用尽全力砸向镜子,镜子“哗”地碎了,血顺着玻璃碎碴儿流下来,我呕吐起来,软倒在洗手池边。

以然终于怀疑了:“琛儿,你这段时间的意外好像特别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吞吞吐吐地,我终于将近日的遭遇和盘托出。

以然越听越奇,最后下结论说:“你这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必须马上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大仙帮不了我,心理医生就能吗?”我嘀嘀咕咕,可也抱着一线希望,顺从地答应听以然安排。

那是一间装修风格十分特别的心理诊所,整个布局就像某部怀旧电影的拍摄片场,以暖黄色调为主,搜集了各种高龄玩意儿,像菱花镜,樟木箱,四脚的梳妆台,甚至还有手摇的电话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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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无限幽怨

医生姓程,叫程之方,是以然的大学同学,戴黑边眼镜,穿竹布长衫,清瘦,略略有点少白头,未老先衰,假扮成熟。他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试着说出你的感受。”态度亲切温和,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窗外有一树茂密的紫丁香,随风传送阵阵芬芳。

我坐在会吱吱响的木摇椅上,望着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一格格地照进来,在墙上映成一道白一道灰。

有细细的尘在光与影间忙碌地舞。

旁边一架老旧的碟机,正在播着上海三十年代名歌星白光的老歌:“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的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隐型空调会制造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 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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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像力相当丰富

“你的想像力相当丰富。”医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镜,“你到过上海吗?没有。可是你对上海却这么熟悉。为什么?因为是电影和书本教会了你这一切。如果你走在上海街头,这些记忆就会自动跑到你脑子里去,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你其实并没有真正见到鬼,只是因为恐惧和内疚唤醒了对鬼故事的记忆和联想。刚才已经证明,你是一个想像力非常丰富的女孩,而许弄琴之死又触动或者说激发了你对鬼魂的想像力,所以你认为自己见了鬼。”

“你说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瞠目,“这就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解释?如果我想要这样的答案,随便一个中庸的老好人都会用这些陈腔滥调来安慰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是真的见了鬼。”我有些激动起来,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才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

然而程之方或许不是一个好医生,却的确有副好脾气,他毫不动怒地摇摇手,继续温和地说:“好好好,我们且假定这世上的确有鬼。可是即使这样,灵魂学中也有定义,所谓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羁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见鬼,也同样是因为精神力,即所谓‘阴阳眼’,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说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强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拥有精神力的同时,还可以拥有勇气和定力,就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精神力?我看你不如说我有精神病还更好。”我悻悻然,“医生,在我之前,有没有其他的来访者告诉你他见了鬼?”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原不指望会得到答案,可是他却回答了。“有过。”他说,面部表情忽然柔和起来,“以前,我在西安开诊所的时候,还遇到一位女客人,声称自己见了唐朝的武士魂呢。”

那大概是另外一个故事,我并不想追问,我们又聊了两句关于鬼魂的话题,便散了。他给我开了几种安神的药,叮嘱我睡前服用,又约了下次就诊的时间。

但是说老实话,在我心中,并不觉得他比大仙有何高明之处。而且他和大仙一样,都收费不菲,却又都收效不佳。

一出门,我就把预诊单给撕了。

那以后我开始喜欢寻仙觅异。只要听人说哪里算命的最灵,就立刻毫不犹豫地赶了去,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伸了手让人看相。

并不相信所思所想真的会写在那横横竖竖的几道掌纹中,可是不信他们也不知道该信谁。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一个不灵,也许下一个便灵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成了半仙,端着别人手掌也能煞有介事地侃上半天,吹些“智慧线”如何又“婚姻线”云云的闲话。也知道所谓测字其实就是拆字,把好好一个生字拆了偏旁部首同“金木水火土”重新组合,再依时依境地说上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不把人迷得一愣一愣的才怪。

可是明白归明白,还是忍不住向子虚境中寻求安慰,同江湖术士们拆招已经成了我生活一大主题,不然也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有一次遇到一个很特别的驱魔人,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头,既不看手相也不问八字,只将我的右手中指微微一捏,便很肯定地说:“是受了惊了。”尔后命我平躺,将一只罗盘放在我胸口,于是那罗盘的针蓦地狂转起来,老头凝视半晌,说:“是个女鬼,冤魂不散。”我悚然而惊,知道这次遇上真仙了,立即央求:“大师,该怎么办?”

然而他的办法也无非是书符洒水,事实证明,根本不灵。

“大仙”的对外身份是个画家,兼职算命,所以格外令人信服。有一次,我们从周易八卦谈到吴带当风,正谈得兴浓,他忽然说:“看你的脚。”我低下头,愕然发现自己脚上的一双鞋不知什么时候竟给左右颠倒了。那画家压低声音说:“她来了。”我只觉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于是画家开始画咒念法,又命我在观音相前烧香磕头。可是事后仍然一无用处。

婚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以然催促我:“我已经替你订了包月美容,你要记得按时去;还有程医生那里,他说你已经脱诊好几次了,为什么?”

“因为我最近好多了。”我骗他。如果骗他能让他放心,又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好,而且越来越不好。事情已经发展到一到天黑或阴暗处就可以闻到福尔马林味,而我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许弄琴青白的脸,我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不知道哪一天早晨我就会突然在尖叫中疯掉,或者,我其实早已经疯了,只是自己还不承认,而周围人还不曾发现而已。所以我得骗他们,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精明来骗住他们,免得被送进疯人院去。

镜子里看不到我自己的脸,水笼头里流出的都是血,打开冰箱,往往看到一个冰镇的冒着白气的人头,而任何动物的肉嚼在嘴里都令我做呕。

我沉在一个看不见的河流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冷而绝望,可是我没有办法,甚至不能发出一个呼救的信号。因为我所能得到的回答无非是“你心思太重了”或者“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之类,而所能得到的帮助也只有再重新回到程之方医生诊所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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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死得其所了

不,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已经注定要在许弄琴的冤魂不散中日渐枯萎,直至她大仇得报,将我索命。可是,我到底同她有什么仇?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她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找到许弄琴的坟。

黄昏的墓园里寂无一人。找她的坟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劲儿——那汉白玉的巨型石碑比旁边所有的都高大堂皇——典型钟楚博的风格,不论做什么都喜欢比别人张扬,连造碑都不例外。

碑上嵌着许弄琴的照片,下书“钟门许氏弄琴之墓”,十分老派的一种写法,将一个女人生前死后的身份牢牢钉死在墓碑之上。生是钟家的人,死是钟家的鬼。

可是钟家的鬼不去找钟家人,找我卢琛儿做甚?

我注视着许弄琴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娟秀而美好,并无一丝戾气。

那大概是她年轻时代的照片吧,曾经也是一个秀丽的美人,后来是什么迫得她丧心病狂了呢?

风在林梢,枝柯动摇,若有若无的白色薄雾和着似近还远的福尔马林味依依地萦绕在墓碑周围。

有一种冷从心底潜潜冥冥地浮上来,墓园中,有多少无主孤魂在哭泣,在漂泊?

我迫使自己稳稳地站住,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无意闯进你的世界。我们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是你自己的误解把我硬拉到你的生活中去。放过我,我没有害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林风瑟瑟,我撒目四望,对着荒凉的墓地呼唤:“你来吧,我不怕你,有什么话,你当面同我说清楚,不要鬼鬼祟祟地害人!”

悲哀到极点,我反而轻声地笑起来,“鬼鬼祟祟”,她可不就是一个鬼?我想,我真的就要疯了,已经没有什么机会走进结婚礼堂,我最应该去的地方,其实是精神病院,而我整个的后半生,大概都要消磨在医院里。

我伏倒在墓碑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许弄琴,她终于来了!

我猛地回过头去,可是看到的,却是钟楚博。

这是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到钟楚博。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挥洒自如,刚愎自用,许弄琴的死对他并没有构成太多伤害,相反,他好像因此得到某种解脱似的,活得更自在了。

自始至终,受害者原来只有我一个。为什么?

我觉得愤怒,指责他:“是你冷落她,伤害她,迫她自杀。为什么你毫无愧疚?”

“我做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愧疚。”钟楚博冷笑,弯身将一束菊花放到碑前。“她生前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现在还顶着我钟某人的姓氏安葬,已经算死得其所了。”

“既然这么冷血,你又何必来看她?”

“错了,我不是来看她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听说你到处打听许弄琴葬在哪儿,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特地过来碰碰运气。”钟楚博忽然近前一步,猛地抓住我胳膊,逼视我,“琛儿,我们真是有缘,不是吗?”

“你干什么?”我惊得后退,却被他拉扯着动弹不得,索性不再挣扎,只冷冷注视他的眼睛,“钟楚博,我就要结婚了,连日子都定了,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钟楚博“嘿嘿”冷笑:“痴心不错,可不是妄想。你以前几次拒绝我,不过是因为我已婚,现在障碍扫除了,你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不,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已婚,而是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我爱的是柯以然,我们就要结婚了!”

“不要一再跟我强调你那个狗屁结婚!”钟楚博粗暴地打断我,“结婚是什么东西?废纸一张!我他妈的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婚姻!卢琛儿,你听着,不论你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总之我看上了你,你就注定要做我的人!”

我愤怒到极点,指着许弄琴的墓碑问:“钟楚博,这是你老婆的墓,你竟在她尸骨未寒之时说这种话。你就不怕惹怒她?”

“她活着我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楚博哈哈大笑,“我是恶人,你没听过鬼怕恶人这句话吗?从来都是她怕我,做人的时候怕我,做鬼也拿我没奈何!”

墓园的风忽然就紧了,雾气也越来越浓,树枝在剧烈地颤动,发出“Ⅷ!钡南焐,仿佛声讨。我心胆俱寒,厉声问:“钟楚博,你没有听到鬼魂的诅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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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肯放过我

钟楚博随手折断坟前的一根树枝,猛一扬手抽在墓碑上,凛凛地喝:“谁敢?!”

我仿佛听到一声呻吟,那是许弄琴的鬼魂愤怒的呻吟。我知道她在愤怒,不错,她怕钟楚博,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她不怕我,所以追着我不放,把她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在我身上。

“钟楚博,住手!”我已经再也支持不住,“放开我,让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不许走!”他将我推得背部紧贴在松树上,避无可避,然后,一座山似压下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流下泪来。在这寂寥无人的墓园里,便是呼救,也只有鬼魂们听到。被一个鬼追得那样惨已经让我心力憔悴,可是现在知道,人的可怕还远远在鬼魂之上。许弄琴和钟楚博这对夫妻,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虽是生为怨偶,却一样地偏执而霸道,便是幽冥异路,也同心同德,齐齐地追着我不放。可是,为什么?我到底与他夫妇有何冤仇,为什么他们一生一死,个个都不肯放过我?

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是钟楚博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专注而奇异的神情,有一抹明显的感动和震撼。当与我目光相投,他忽然叹息了:“卢琛儿,你……唉,我送你回家吧。”

“不,请送我到水无忧。”

我没想到会在“水无忧”遇到以然。

而更意外的,是桃乐妃也在。看到我,她脸上有一抹明显的尴尬:“琛儿,你也来了。我正跟柯先生商量伴娘礼服的事儿呢。”

“哦,你们谈。”我木然地说,脑子里空空地一无所思。

桃乐妃显然误会了我的冷淡,态度更加拘束:“不不,已经谈完了,我还有事,你们坐,我先走了。”

我顺从地在她刚刚让出的座位上坐下了,甚至不知道跟她道一声“再会”。

而自始至终,以然一言不发,直到看着桃乐妃走远,才冷冷问:“你见过钟楚博了?怎么不请他一起进来坐坐?”

“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话一问出口,我便知道自己有多么笨了,因为“松风”的窗口刚好对着街道,他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钟楚博的 “奔驰”在门口停下并重新驶远。我本来满腹委屈,想向他投诉钟楚博对我的侵犯,可是听到他语气不善,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说实话只能火上浇油,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只得咽下所有的辛酸,只疲惫地说:“以然,你肯不肯相信,我和钟楚博,只是巧遇?”

“巧遇?真是太巧了一点!”柯以然冷笑,“桃乐妃说,你一听到钟楚博的名字就失态,口口声声说再也不想踏进是非地,可是另一面,你又偷偷和他私会!”

“什么叫私会?”我也恼了,“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还没有嫁给你,你无权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好,那我们换一种语气。我很愿意相信你和钟楚博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你可不可以诚实地告诉我,许弄琴出事的那个下午,你们到底为什么会跑到海滩公园去?”

“是他把车开到那里的,我在车上睡着了……”我停住,知道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越解释越暧昧,而且屈辱。泪水涌上来,我心中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哀,清楚地看到我同以然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可是无能为力。“以然,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不能这样审我。”

“是你自己无言以对了吧?”

“好,就当是我心虚吧。既然我们之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婚姻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结束了。”我站起来,转身欲去。

以然叫住我:“等一等。你总是这样,一言不和,说走就走,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你对我这样没诚意,那么婚姻的确也没什么意义了。卢琛儿,请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如果你走了,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听到有一种破碎的声音发自胸膛之内,完了,我们真的完了。以然,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不愿意结束,我独自在无助和恐惧中苦苦挣扎,多么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为什么要怀疑我,放弃我?如果连你也离开我,我就真的一无所有,甚至了无生趣了呀!以然,为什么不留住我,却要逼我做出选择?如果走出这一步,我们就真的完了。

不,我不想完,可是,在这样的冷漠和盛气凌人之下,我又如何能够留下?爱情对我是生命中最尊贵的,可是自尊,却甚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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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祈求和软弱

我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他真的懂我,他应该读得出我眼中的祈求和软弱,然而,他的眼睛沉默。我叹息,转过身,推门欲去,可是我的心在祈祷,在呼救:以然,留我,只要你再留我一次,我愿对你坦白一切,其实,我早就渴望对你坦白,只是怕你不信……

“等一等!”

我心中一喜,以然,他终于留我了。我回过头,望着他。

可是,他要说的,只不过是:“你不用走,我走!”

他走了。那么绝然而无情。

他——走——了!

门“嘭”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心的碎片洒落一地。我软软地重新坐倒下来,无意识地拿起一只品茗杯呆呆地看着,大脑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喜怒和思维,甚至不再晓得伤心。

有脚步声走近,接着门被重新推开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以然。

我抬起头,看到无忧清秀绝尘的脸。

她自我手中取过茶杯,厌恶地看着上面留下的一抹唇膏印——那是桃乐妃刚才留下的,大概是靳羽西的牌子,极其张扬鲜艳的一种红。她说:“你那位有个外国名字的中国朋友嫉妒你。”

我点头:“可是以然宁愿相信她。”

“以然才不会。”无忧轻蔑地说,“一个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干净的庸脂俗粉,以然怎么会看得上?”

“但是以然放弃我了。无忧,爱与信任,为何不能并存?”

无忧同情地看着我:“琛儿,你知道吗?你最大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易于信任,可是这也是让你最容易受伤的致命弱点。也许你说的不错,爱与信任,是一对双胞兄弟,是并生的,可是兄弟们小时候亲密并不等于长大了也要永远在一起,总是越来越疏远越隔阂,所谓求全反毁,不虞之隙,简直防不胜防,想一辈子手足相亲,不能靠道理,要用心思,把爱情当成一件事业来经营,来挽救危机。”

我凄苦地笑了:“无忧,谢谢你,你真会安慰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挽救爱情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压抑得太久太久,如今以然的背弃终于成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草,将我压得整个崩溃下来。

我抱住无忧的腰,软弱地哭出声来,“无忧,我输了,输给了一个鬼!”

自从许弄琴的鬼魂出现,这已经不知是事发后第几个失眠的夜晚。

如钩新月挂在窗户一角迟迟不见移动。我抱着自己的双肩瑟缩在床上,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在不住地用小小的喙舔舐自己溅血的羽毛,苦苦地等待长夜过去。

天亮之后我会有短暂的睡眠,接着便在无限恐惧中等待下一个充满阴郁的黄昏的来临。

没有尽头。

柯以然已经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了。我没有去找他,也不许爸爸妈妈问理由。

钟楚博大篮的鲜花一天一个送到家里来,都堆在屋角,不等天黑已经开败了。

这屋里阴气太重,养不住花。

花凋的淡淡霉味儿充溢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闻着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儿倒也差不多。这一向我也闻惯了,见怪不怪,只等许弄琴像收拾花儿的灵魂那样尽快将我收走。

可是一个人的命总比花儿硬一些吧?神通广大的许弄琴竟也无奈我何。

哦不,应该说,“鬼通广大”才对。

精神很差,嗓子又发了炎,肿得疼痛不已,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双重的有苦难言。

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铺满一枕,不甘地缠绕着,黑里发着灰,没有光泽,没有生气。

好像我的心。

说不清许弄琴的纠缠和柯以然的绝情哪一个更令我伤心。

伤得千疮百孔,渐渐不大懂得疼痛。

困意阵阵袭来,我真的很倦很倦,对生命的渴望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希企没有噩梦打扰的一夜好眠。

这样的孤独与无助,我最爱的人在哪里呢?以然,他竟连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我在梦中对他说:“以然,我们不要再斗下去了,骄傲,真的比爱还重要吗?”

可是他看着我,眼中已无温情,不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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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真的爱他

我的心疼得要炸裂开来,揪住胸口恨不得将心一刀剜出,让他知道,我是真的爱他。

有人敲窗。“哔剥,哔剥”,清脆而急促。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许弄琴。她站在对面楼顶,迎风飘举,头发披散,夜色苍茫中,她的面容那样清晰,带着狰狞恶意的冷笑,向着我无声地招手。那么敲窗的又是谁?

我爬起身,木然地走过去,隔着窗子对她凝望。

许弄琴离我原有一段距离,可是这时候她的手臂忽然无限度地伸长,对着我伸过来,伸过来,不住地拍打窗棂,状若疯狂。

我已经不知道害怕,豁出去猛地推开窗子,对她喊着:“好,你过来!把我的命拿去,我和你一起做鬼,我们到黄泉底下去理论!”一边伸出手去抓她的手。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爸爸妈妈冲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大叫一声,冲上来紧紧抱住我,哭着喊:“琛儿,琛儿,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我惊愣莫名,半晌才明白过来爸妈是以为我要跳楼自尽。我想笑,可是眼泪却流下来,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无忧来访,我是否会就那样推开窗子纵身而下,就此一了百了,化为虚无。

说是无忧救了我的命也毫不夸张。

我一直说不清无忧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是美的,清丽绝俗,无所不知。

她又是善的,真诚地关心着我,帮助着我,并且每每出现在我最软弱的时刻。可是另一面,她影响我的命运至深,使我茫茫然地走进一个轮回而不能自拔。我们就好比前世有缘的两朵云,曾经飘浮于同一片天空,而在飓风的吹拂下,分别化为露水或者飞雪,于红尘中拥有了各自的命运,却又不能完全分割清楚,总是不自觉地发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彼此纠缠,完成一世的因缘。

但无论怎样说,我从不后悔认识无忧,不论她带给我的快乐更多还是苦恼更多,如果可以拥有再世的缘分,我仍愿与她做姐妹,做朋友,永远相亲。

是那瞬间的黑暗让我看清了自己同无忧的缘分。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独自游荡在黑暗中,孤助无援,漂泊无依,慵懒而无力。许弄琴的幽魂在前面指引着我,我告诫自己不可以听随她,不要向她靠近,可是身不由己,轻飘飘地向她迎过去,迎过去……

这时候我听到了无忧的呼唤。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能唤醒我而无忧能够,也不知道在那万籁俱寂的黄泉路上为什么独独可以听到无忧的呼唤,也许是因为她身上带着驱魔人书写的符咒,也许是因为她自身与生俱来的过人之处,她清冽的声音有一种冰凌般的穿透力,刺过黑暗与阴霾,在暗无天日中为我掌起一盏明灯。

昏迷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身子一着地我已经醒来,朦胧间听到母亲嚷着要给以然打电话说我要自杀,便是在思想最不清楚的时候我也还记得“自尊”两个字,努力挣扎坐起,叫着:“妈,如果你给他打电话,我就真的从这楼上跳下去!”

无忧抱着我,温柔地劝:“伯母,琛儿已经很累了,让我劝劝她,没事的。”

妈妈拭着泪,不情愿地往外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终于,屋里静下来,只留下我和无忧两个人。我感激地问:“无忧,你怎么会来?”

“我找到一位驱魔人,他给我说了一个办法,想告诉你试一试……”无忧心有余悸,“可是一进你家就听到你在屋里大喊大叫,赶紧撞门,就看到你要往楼下跳……”

“我不是想跳楼,”我疲倦地笑,“我是想同许弄琴的鬼魂理论。”

“许弄琴的鬼魂?”无忧打了一个寒噤,“她又来了?”

“夜夜都来。”

无忧恐惧地看看四周。我笑了:“你看不到的,她恨的人只是我,吓不到别人。”

无忧的眼睛落在墙角的那堆花篮上:“钟楚博来过了?”

“没有,是花店的伙计送的。”

无忧叹息:“偏是好事多磨偏是小人作怪,你和以然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又多出一个钟楚博,可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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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了自尊!

无忧注视我的眼睛:“琛儿,你想清楚了再说话,你真的不在乎失去以然吗?”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我哭了,“可是无忧,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许弄琴的鬼魂已经让我也跟着魂不附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身不由己随她跳楼还是跳海;又加上一个活着的钟楚博,天天送花送礼的纠缠不清,我真的再也经不起了。以然他,不仅不安慰我帮助我,还要怀疑我,你是我,你会怎么办?让我跪下来祈求他的爱情和信任吗?我做不到。我已经被折磨得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了自尊!”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怀疑我的爱情的纯度。如果这样的小风小浪也不能承受,那么就算我同以然结了婚,我们的婚姻会幸福吗?爱里仅有吟诗品茗风花雪月是不够的,还要有同甘共苦肝胆相照,可是以然的肝胆在哪里?满腹猜疑满心妒忌,爱情在他的天平里,到底占据多少分量?以然要的是一个身家清白无忧无虑可以在风清云淡天同他坐下来煮茗清谈红袖添香的甜姐儿,而不是一身辛酸经历复杂沉浮在坎坷多事秋需要他援手相助雪中送炭的灰姑娘。

数月以前,我曾经是他理想中那样一个单纯甜蜜的漂亮女孩儿,可是许弄琴之死改变了一切,我色彩明丽的生命画板上忽然平添了许多暧昧的中间色,而且层层郁积,直至混沌不清,难以识辨,于是他烦恼了,厌倦了,隔膜了,疏远了,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承认这是由于他自己的没有担当,而只会归罪于我的不再纯粹。

我怀念那些轻颦浅笑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是那已经成为春闺梦里永远的回忆,一去不再。今天的我,颟顸而疲惫,如何再披上婚纱做柯家的儿媳?在死亡的气息里准备婚礼,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无忧说:“还有不到十天就是吉日,连帖子都下了,你们真的要毁约吗?”

我想起来,真的,已经快到月底了,原本约好这两天就同以然去登记处领结婚证的。但是现在,现在这一切都成为永远无法继续的梦里残片了吧?

像一次轰轰烈烈的火烧云,烧到最旺处,也就是黑夜来临的时候,而最初人们看到那彩霞满天的旺势,却误把它当成一次黎明的宣言。

爱情和温柔,原来都只是假象。

我改变话题:“你不是说替我找了一位驱魔人吗?”

“是的,我把你的经历完完整整地对他说了一遍,他告诉我,那是一种阴鸷,一种怨气,所有鬼魂作祟都是因为有心愿未了,所谓死不瞑目,所以才阴灵不散,滞留阳间。民间往往有新死的魂灵借助活人的口讲出生前心愿的事发生,就是我们常说的‘附体’,和这其实是一样的缘故,通常帮她把她要挂心的那件事办了,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我握紧拳头,是的,我听过那些故事,大学住宿舍时农村来的同学常喜欢搬出一些乡间古记来讲,吓得同寝室的女孩子惊叫一声又一声,以为好玩儿。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没想到我真的可以活见鬼。

“可是我并不是被许弄琴‘附体’,而是被‘缠身’,那又怎么说呢?”

无忧胸有成竹:“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驱魔人,他说了,大概是因为许弄琴死在清明的缘故,所以特别厉害,那一天是鬼节,阴气格外重,这样的鬼,叫‘厉鬼’,通常是因为仇恨太深才会与人作对的。其实只要你不怕她,她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作为一个阴魂,在阳间毕竟不能停留太久,一般来说,只要捱过九九八十一天,等她魂飞魄散,种种异象自然就会消失的。再或者,如果能同她和平交流,打开她的心结,发泄出她的愤怒,帮她完成心愿,也可以告慰她的阴魂,让她真正入土为安。”

“九九八十一天?”我匪夷所思,那不是还要两个多月?我一边暗暗计算时日,一边问,“可是,怎样才能同她交流呢?”

“来,他给了我这道符,并且教了我这个方法,你不妨试试。哪,先点起一根白蜡烛,然后开始念咒,把你心中的话说出来,努力同鬼交流……”

无忧轻声诉说着,灯光映在她的脸上,一边明亮,另一侧投下深深阴影,莫名地有种凄艳的美。她的鼻梁高而挺直,中上端有块小小突起,人家说拥有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个性倔强而有主见,我想这一论点可以在无忧身上得到充分证明。她从来都是这样地镇定,从容,举重若轻。此刻,她轻声诉说着非人间的语言,将幽明两界连接起来。

望着她,我的心渐渐定下来。

无忧走后,我依照她的说法点起了白色的素烛,开始照着符咒轻声祈祷。

那感觉,仿佛守着谁的灵位,说不出的诡异。窗户是早已关上了的,可是忽然之间,有一丝阴冷的风吹进来,蜡烛的火焰剧烈地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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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烛焰的舞蹈

我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盯着烛焰的舞蹈。

那是一场幽灵之舞。蛇一般狂烈而扭曲,仿佛有无限怨恨与不甘,俱化做阴柔压抑的一舞。屋子里福尔马林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清楚地说:“许弄琴,我知道你来了,有什么怨恨,尽管说出来吧!”

蜡烛又跳了几跳。接着,奇迹出现了——对面雪白的墙上,本来映着蜡烛的巨大投影的,此刻忽然幻作一幅奇特的画面,就像过去乡间的皮影戏那样,深深浅浅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女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高高的额头,凌乱的短发,尖尖的下巴,吊死在一间屋子的楼梯扶手上,那是——许弄琴!

许弄琴,她来了!她终于肯走出来当面同我对质。我知道,真相就要大白了,我不害怕声讨,我怕的只是不明不暗的纠缠。

我站起身,将那道黄色的符咒在火苗上烧毁,平静地说:“许弄琴,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但我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火苗又抖了几抖,仿佛是一个人在摇头。接着白墙上又出现新的映象,那是一个男人,他在调制一杯饮料,接着把它端给了先前的那女子……

我惊异,忍不住出声问:“那男人是谁?”

那是谁?根根直立的短发像毛刷子一样,身形伟岸,微微弓身时仿佛一座山……

我的心收紧起来。可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呀!

女子端起了杯子,我本能地感到危险,脱口而出:“不要喝!”

可是影子里的许弄琴听不到我的呼喊,她接过杯子,喝下了那杯水。然后她站起身,想走近那男人,但身形忽然摇晃起来,不得不扶住桌子,接着坐倒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男人站起来,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绳索,当着那女子的面把绳子系在楼梯扶手上……

“不!”我惊叫,心痛苦得几欲停跳。我知道,这是我在代她而恐惧。

这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了许弄琴的悲哀与愤怒。太残忍!逼着一个人清醒地亲眼目睹死亡之神的来临,听着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却无力抗拒,这是惨绝人寰泯灭人性的一次谋杀。

是的,是谋杀!有人要杀她!是谁?为什么?

我愤怒,可是无能为力,只有呆呆地站在当地,眼睁睁看着那男子从容地结好绳套,然后抱起女人把她的头往绳索里套去,女人软弱地摇头,可是没有一丝力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厄运逼近,她想喊,可是绳索已经扣上了她的脖颈,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蜡烛火苗剧烈地抖动着,宣泄着极度的愤怒,福尔马林的气味潮水一般地涌进。我本能地用手护住脖颈,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勒紧和窒息。

不!不!不!我忍不住叫起来:“原来你是被人杀害的!你不是自杀,是谋杀!”

就在这一刹,蜡烛“扑”地灭了,白墙上的影像戛然而止。而我跌坐在地,被这惊人的新发现震呆了!

天一点点地亮了。

而我彻夜未眠。

许弄琴的死亡真相让我从心底里感到寒意,我打电话给无忧:“你可以马上来一趟吗?”

无忧很快来了,带着新出炉的面包和牛奶。

我大喜,立刻接过来狼吞虎咽。同鬼魂的交谈耗尽了我的力气,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一顿饱餐。

吃饱了,我满意地抚一下肚皮:“谢谢你,无忧,你真是善解人意。”

她微笑:“昨晚一夜没睡?”

我点点头:“你的方法很管用,我现在终于知道弄琴魂为什么老缠着我了,她是被谋杀的,可是我的供词令她含冤莫白,所以她 恨我。”

无忧惊讶:“你真的招来了许弄琴的魂?”

“是的。”我将昨晚的整个经过对她细细诉说,“她在白墙上演出了一折皮影戏,清楚地告诉我,是钟楚博杀了她。”

“钟楚博?!”无忧震惊,脸色苍白起来,“没想到真会有招魂这回事……不过,要说谋杀,在我心里,也早就有些怀疑了,有一件事,也许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以前,我同许弄琴曾经有过一次深谈,她亲口告诉过我,钟楚博要杀她。”

“什么?”我越发惊讶。

无忧的脸色越发苍白,缓缓地说:“许弄琴告诉我,钟楚博早已经不再爱她了,又嫌她多事,所以一直想杀她。当时我并不相信,因为我发现她的神智不太正常,只当是她神经过敏。可是后来回头想一想,很多细节联系起来,就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苦于找不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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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鸡肋女婿

“这些事,当初你为什么不说呢?”

“说什么?说我怀疑钟楚博杀妻?证据呢?”无忧叹息,“连警察也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又怎么能单凭一次对话作为疑点呢?”

我有些明白了。难怪上次无忧提醒我说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而钟楚博每次都出现在事发现场。原来是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是钟楚博,只能是钟楚博!他一直图谋杀死自己的妻子,可是一再失手,又怕引起警方怀疑,所以不得不暂停计划。直到那天约我出来,终于找到机会骗许弄琴喝下安眠药,然后在她无力反抗之际将她吊死,制造自杀假象。而后又借我的证供逍遥法外。

换言之,我作了一次伪证。是我的供词令钟楚博诡计得逞,而又置身事外。我是他杀妻灭迹的帮凶,不折不扣的助纣为虐。试问许弄琴的鬼魂又怎能不对我恨之入骨呢?

可是,那天我的确是同钟楚博在一起的呀,他怎么会有时间回家去杀妻的呢?我想起许弄琴喝的那杯水……那天钟楚博从茶馆把我接走之前,曾亲手替我斟了一杯茶……一定是他在茶中作了手脚,所以我一上车就睡着了……然后他又趁我睡着之际回家去杀了许弄琴,再回到车上等我醒来,诱使我作了假证供……

可是,作案手法虽然很清楚了,作案时间呢?连警察也说,我睡着的那一点点时间根本不够他回家杀妻再回到海滨公园来。而且,我们还有那一张华表下的合影可以作证明……也许,钟楚博让我陪他在华表下合影根本就是预谋好的一步棋局,为的就是取得一份时间物证……

我一点点地回忆发生在那个日暖风清的春天下午里的每一个细节。

水无忧的“松风”包间里,我同无忧在批驳一本关于紫砂陶壶的狗屁名著,忽然钟楚博打电话找我,接着他来了,大家一起喝了一轮茶,然后我上了他的车,我睡着了,再然后我们来到了海滨公园,经过华表时我们合拍了那张照片……

我想得头疼,忍不住抓住无忧的手央求:“无忧,你那么聪明,又旁观者清,一定可以替我找到答案,你帮我,你帮帮我!”

“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无忧连声答应,“琛儿,但是现在,你不要再多想,你已经很累了,趁天亮,先好好睡一觉吧。等睡醒了,脑子清楚了,说不定就会想出办法的。”

我终于睡了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好觉。

当我醒来,听到客厅里传来轻快的谈话声,中间夹着爸爸爽朗的笑。

是什么令他们这样开心?我推门走出,一眼看到正坐在沙发上的以然,看到我,他立刻站起身,关切地问:“琛儿,你好些了吗?”

妈妈欢天喜地地说:“琛儿,你总算醒了,以然已经来了好久了,我本来想叫你,以然就是不让。”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因为我醒了还是因为以然的到来。保住这样一个鸡肋女婿是值得如此高兴的一个理由吗?

天知道经过昨夜,我心中对以然的感情已经淡了许多。在我生命最危难之际,他与我的距离是远的,而如今我上岸了,他再敲锣打鼓地欢迎又有什么用?

可是冲着爸妈的面子,我不得不勉强地招呼:“以然,你来了,真抱歉让你久等。”客气平淡一如招呼寻常来客。

以然察觉了,脸上露出尴尬羞赧:“刚才我去了‘水无忧’……琛儿,我是特地来同你商讨一下钟楚博的事的。”

又是无忧。好心的多事的无忧啊。我在心里轻叹。

“钟楚博?钟楚博有什么事?钟楚博和咱家琛儿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妈立刻焦急起来,急急地表白着,“以然,你可不要听信人家瞎说,琛儿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妈!”我不耐烦地阻止妈妈,心中的不快更加深了。为什么要这样急于表白?是因为太怕失去以然这个女婿吗?嫁入豪门真的那样重要?

我更加迟疑自己同以然的婚约,如果这份婚姻带来的是老爸老妈从此以后永远的仰人脸色小心翼翼,那我宁可嫁个平头百姓过一种举案齐眉的舒心日子,好过这样子攀龙附凤小题大作。真不明白,咱家也算小康之家了,虽然远远谈不上富贵,可也自给自足,不愁吃不愁穿,而我自己,正像以然托人调查到的——大学本科,多才多艺,相貌秀丽,家世清白,不过辞职月余,已经有数家猎头公司与我接洽新职位——这样才貌双全的儿媳,嫁到谁家也不会辱没门楣,实在没必要这般巴结。我觉得悲哀,长到二十多岁头上,才发现父母本来面目其实势利庸俗。

“好,你们谈你们谈,我不管你们的事,真是的,就要结婚的人了,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老妈唠唠叨叨地,同老爸互相搀扶着回避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同以然两个人,以然歉疚地说:“对不起,是我心胸狭窄,误会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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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心胸狭窄

“以然,别说了。”我轻轻打断他,“都过去了。”

“琛儿,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凝视以然,他依然是那么英俊,帅气,可是这张在半年以前还如此吸引我的脸,此刻看来却只觉得陌生。许久,我终于开口:“以然,对不起,我想,我们的相遇是错误的,我们两个的个性,相差得太远,又缺乏足够的信任和了解……”

“琛儿,不要这么说。”以然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恨我心胸狭窄,我柯以然发誓:如果以后我再误会卢琛儿,让她生气,就把我千刀万剐,死后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悸,赶紧拉下他的手:“以然,不可以乱起誓,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地狱和灵魂,都是有的……”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唇边亲吻,那温柔的摩挲让我的心又怆恻地疼痛起来,忍不住轻轻颤栗。

以然怜惜地看着我:“可怜的琛儿,你真是被吓坏了。都是我不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误会你,冷淡你,让你孤军奋战。琛儿,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泪水涌出来。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在这温存的表白前。我哽咽着,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许弄琴吓我……我的态度也不好……以后再不吵架了……”

以然紧紧地拥抱着我:“琛儿,多么可怕,我差点儿就失去了你。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电梯口遇上你时,我就爱上你了。你问我,怀疑一个人比相信一个人更需要理由吗?那时候我就知道,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女孩了。那么聪慧,又那么善良。这世界上聪慧多疑的女孩很多,善良软弱的女孩也很多,可是那么聪明却又那么充满信任的女孩却只有你一个。琛儿,帮助我,让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美好,那样,我就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我被他夸得羞涩起来,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怀抱:“你把我说得太好了,都不好意思听下去。”

“可是,我却觉得还没说出你百分之一的好来呢。”

我不知道他还要说出多少肉麻的话来,赶紧改变了话题:“以然,你快去把钟楚博抓起来吧。”提到这个,我便心有余悸,“昨天晚上,许弄琴的鬼魂明明白白地向我演示,是钟楚博杀了她。”

“许弄琴的鬼魂可以上法庭作证吗?”以然摇头,“琛儿,就算我愿意相信你,法官会相信你吗?这份报告该怎么写:说是卢琛儿遇到了许弄琴的鬼魂,鬼魂亲口告诉她自己是冤死的,是被自己的丈夫谋杀的……连重新立案的可能都没有。”

“那,我们就真的拿钟楚博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就让许弄琴这样冤死了吗?”我想起昨夜白墙上的影像,想起那凄厉的烛焰之舞,想起许弄琴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悲哀。若不能为她伸冤,她必定永不瞑目,就像以然刚才说的,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打了一个寒颤:“不,以然,我们一定要帮她!你是法医,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我当然要帮。”以然严肃地保证,“不过,不是帮她,而是帮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焦急憔悴下去了。”

“以然,你不是一个好警察呢。”

“我只想做一个好丈夫,卢琛儿的好丈夫。”

“不害臊,人家还没答应原谅你呢,不知道结不结得成婚,就开始自称丈夫了。”我笑话他,以然不依,作势要胳肢我的痒痒,两只手还没接近,我已经觉得浑身奇痒起来,急忙大笑着求饶。

这个下午,就在我们肉麻的情话和彼此的凝视中飞快地度过了。然而,就是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候,我也不能忘记弄琴魂带给我的震撼与压力,或许,只有解除了她的仇恨,我的心,才可以重新真正轻松起来吧?

小雨。

以然驾着“宝马”缓缓行进在滨海路上,海风将雨丝吹进开着的车窗,沾湿了我和无忧的头发。

这是一个不冷不热最适合游玩的好日子,若有若无的细雨非但不足以扰人雅兴,反更增加诗情画意。可是,今天我们三个人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想循着那日钟楚博自茶馆接走我载至海滨公园的路重走一遍,做一次往事回放,希望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这是我同柯以然的约法三章——如果不能破解许弄琴冤死之谜,绝不结婚。

以然一边驾车,一边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后视镜。

我明知道他在偷偷看我,故意不说破,只若无其事地同无忧打闹说笑。

若无其事。

自从那个烛光舞蹈的夜晚之后,许弄琴的鬼魂很久没有再来找我。

早晨水笼头里正常地流出清澈而略带消毒水味的自来水,冰箱里苹果是苹果杨桃是杨桃,再不会有冰冻人头出现,就算一个人走在偏僻的街上也不会看到什么幻象,夜夜一觉睡到天明,连梦也没有一个。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我希望查到真相。活在阴谋里的日子是难过的,我不能想像有一个冤魂在地底不甘地哭泣,而自己却走在大太阳底下无忧无虑地去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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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5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嘀嘀咕咕

但是无忧拼了老命来劝我,再不领情,就说不过去了。

妈妈也每天从早到晚在耳边嘀嘀咕咕:“你爸爸副研究员已经做了十年了,早该升正研了,可是每年就那么两个名额,人人抢得头破血流,哪里落得到他身上?可是这回你和柯家结亲的消息一传出来,他们所长立刻就找他谈话,要他准备升研的材料。现在你忽然说不结婚了,你叫你爸和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面子面子,这是汉语字典里最奇怪的一个词,没有任何实际形状,一无体积二无容积,却偏偏比什么东西都大,比什么分量都重。

以然也说:“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已经定了,亲戚朋友也都通知过了,你现在变卦,太没面子了。”

啧啧,又是面子。

我只得说:“好,我原谅你,可是你要记得,我这可是给无忧面子。”

原来我也不例外,也活在众多面子的包围里。可是,谁又是“里子”?

以然送我大盆桅子花,说:“花店店主告诉我,最多一个月,这花就会开了。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它吗?桅子花的花语是‘我很幸福’,我把幸福送给你,就是说你嫁给我之后,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说的比唱的好听”这句俗语,就是替以然这种人准备的。

于是婚礼重新轰轰烈烈地筹备起来,除了新郎新娘的礼服,重要配角诸如主婚人证婚人的服装也都准备妥当。仍然请桃乐妃做伴娘,仿佛我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不快。

一切又回到一个星期前一样。

可是我的心觉得寂寞。就连桅子花也不能安慰。

“你同‘柯一瓢’和好了?”桃乐妃问我,语气中竟有丝丝遗憾。

我觉得抱歉,真不好意思,令她失望。

不过,就算我同以然分手,只怕也轮不到她桃乐妃渔翁得利吧?

我忽然想起无忧说的话:一个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的庸脂俗粉,以然才看不上。其实无忧比我更了解以然,也更了解桃乐妃。我白白和他们认识这么深,却缺乏识人之明。也活该我被朋友出卖。

涛声阵阵传来,车子在北大桥口停下了。

以然说:“都说这座桥应该步行过去,来,你们也别赖着不动了,下来走走吧。”

这是大连的一个独特规矩,称北大桥又做“情侣桥”,说是相爱的人若能一同并肩走过这座桥,那么也一定会携手白头,一同走过今生今世。

我微笑,看不出以然还这样迷信。他口口声声不信鬼魂,却偏偏相信传说。但是难得他有这番心思和雅兴,也便不忍推拒。

无忧赖着不肯下车:“你们走你们的,这种规矩是定给你们这种人的,我才不要没事淋雨玩,呆会儿病了,又没人送免费药吃。”

以然板起脸来:“胡说,你也要下车,难道没听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路天生是给三个人一起走的。”

我也笑:“朋友也要做一辈子的,当然你得下车。”

无忧摆手:“罢了罢了,我一张嘴不够你们两个人说,什么叫‘夫唱妇随’,现在我可算领教了。”

我们三人手挽着手走在北大桥上,男的潇洒女的俊俏,引得桥上的人纷纷侧目。以然得意:“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柯以然何德何能,既拥有琛儿这样一位亲密爱人,又有无忧这样一个红颜知己,真真羡煞人也!”

我笑起来,忽然想起茶史上那段著名的“墨茶之辩”来,笑着问以然:“记得有个‘斗茶’的典故,是说司马光和苏东坡这两位茶圣的,我有个问题问你,肯不肯诚实回答?”

以然立刻两手相叠,学小和尚一休做入禅状:“请问。”

“司马光和苏东坡两个人都爱茶,而苏东坡同时又喜欢收集名墨。于是司马光就问苏东坡:‘茶欲白而墨欲黑,茶欲重而墨欲轻,茶欲新而墨欲陈,君何以茶墨两爱?’这问题真是问得好。喂,我也想问一问:你说,何以两爱呢?”

以然发窘,“嘿嘿”一笑:“奇茶妙墨皆香,春风秋月同美,各擅胜场,无分轩轾!”

我笑着鼓掌:“算你会说话,特颁天下第一马屁奖!”

以然左瞻右顾:“奖品呢?”

“马屁是空的,奖品也是空的,这么大海风,连味儿也吹散了。”

我们一齐大笑起来,以然向着大海张开双臂,高声呼:“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无忧倚在栏杆上,长发长裙随风轻扬,微笑说:“提起斗茶,我倒想起另一个典故来:曾经著有《茶录》的宋进士蔡君谟也与苏东坡斗过茶,特意取来著名的惠山泉煮茶,而东坡赴天台山收集竹梢上滴下来的露水,最后蔡襄输给了苏东坡。我就像那惠山泉,琛儿却是竹沥水,我终究比不上她的清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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