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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Amouage

楚天指数,大涨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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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爱吃鱼头
    我有一位长辈,以爱吃鱼头闻名,每逢她家里吃鱼,子女们总是把鱼头先夹到她的碟子
里;朋友们聚餐,大家也必然将鱼头让给她,只是在外面她比较客气,常婉拒大家的好意。
    不久前,她去世了,临终,几位老朋友到医院探望她,有位太太还特别烧了个鱼头带
去,那时她已经无法下咽,却非常艰苦地道出一个被隐瞒了十几年的秘密:
    “谢谢你们这么好心,为我烧了鱼头,但是,到今天我也不必瞒你们了,鱼头虽然好
吃,我也吃了半辈子,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爱吃过,只是家里环境不好,丈夫孩子都爱吃鱼
肉,我吃,他们就少了;不吃,他们又过意不去,只好装做爱吃鱼头。我这一辈子。只盼望
能吃鱼身上的肉,哪曾真爱吃鱼头啊!”如今,每当我听说有人爱吃鱼头,总会多看他几
眼,心想:
    他是“爱吃鱼头”呢?抑或“吃鱼头为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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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庭园
    西方的庭园常富丽,东方的庭园常悠闲。
    在那富丽的庭园里,你可以看到大理石的雕刻、层叠的泉、清澈的池水、嵌瓷的走道和
如茵的碧草、似锦的繁花。
    在那悠闲的庭园里,你可以看见曲折的长廊、团圆的月门、奇形的大湖石、青石板道和
萧散的修篁、虬劲的松柏。
    西方人种花,喜欢花团锦簇,将那花坛点缀得华丽而整齐;西方人莳草,喜欢一色的碧
丝,剪得如同地毯般均匀柔软。
    东方人赏花,喜欢疏影横斜的幽意,昨夜一枝开的,苔痕上阶绿的蕴藉,即使原能扶得
挺直的枝干,也常任其歇斜错。
    如果将这东西方的庭园,就表面上比较,西方的属于贵族的华丽,东方的则近于乡野的
寒碜:但是就其间含蕴的境界相比。东方的仿佛无羁的雅士,西方却有着暴发户的浮奢浅薄
了。
    最重要的是:
    富丽的,常需要以争逐来换取,换来了财富、华贵与美丽的庭园;也换走了悠然宁静的
情怀。于是喧闹的心境,只有那富丽的庭院能够憩息,而小憩之后,又得投入争逐。
    悠闲的庭园表现的是悠远和闲适,因为心远地自偏,所以能无争;闲里天地宽,所以能
安适。于是在那悠闲的庭院里,不论是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朗日和风石下堪息,落叶满阶红
不扫的深秋,或宠柳娇花寒食近的早春,即使那断桥衰柳、破屋残花,也自有许多情趣。
    我爱东方的庭园,不是为那份幽深,而是为那份悠然;不是为了许多优美,而是为了几
分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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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治视与治世
    假使你戴眼镜,而镜片脏了,在郎日下一定很容易觉察,因为明亮的光线,使镜片上的
脏斑,成为在眼前遮翳的灰影。但是相反地,如果你处在黑暗的环境,因为四周一片晦暗,
反倒难以发现镜片的污痕。
    问题是:在明亮的情况下,就算眼镜不干净,也没有大碍;反而在黑暗中:最需要光洁
的镜片,帮助我们原本不清的视线。
    同样的道理,愈是在圣明的朝代,邪佞的小人愈无所遁形;愈是板荡黯檐的时际,愈难
以辨别忠奸;不是人们不愿,也非因眼睛不好,而是环境不行。
    然则,常在黑暗中工作,而不知眼镜情况的人怎么办?很简单:不管眼镜是不是脏,常
常脱下来擦一擦。治“视”如此,治“世”的道理也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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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卷
    笔情
    我早生华发,未30岁,已经花白了许多,每有朋友问,便自嘲说:
    “不正像是“七紫三羊”的毛笔吗?
    同辈少有不知七紫三羊的,记忆好的人,甚至叫得出“集大庄、文清氏”或“老店林三
益”这些制笔厂的名字,只因为早期的中小学生,多半都跟这种毛笔打过仗。
    “七紫三羊”正如其名,笔尖一段黑毛,约是那占全笔十分之七的所谓“七紫”;后面
近笔杆处,包了一圈白色的短毛,则是占十分之三的所谓“三羊”。紫毫性刚,作为笔的中
柱,有利于运锋转折;羊毫性柔,像是棉花般吸水,可以补紫毫载墨的不足。一主内,一主
外;一在前线作战,一在后方供输,两者原该是最佳的搭配,但不知是否偷工减料,抑或因
为幼年溺管,常觉得笔锋毛太刚太少,写小字时扭来扭去,作大字时又嫌硬。临柳公权尚能
称手,若逢颜鲁公,就力不从心了。
    小时候写毛笔字真是苦差事,每次把笔插回套子,稍不小心就会折损笔毛;笔上潮湿的
时候,直往外冒墨泡,溅得四处都是,笔干时又怕粘在套子中。尤其是放假之后,小小一支
笔管,插在铜制的套子里,早已凝固成一杆枪,左摇右撼拔不出,硬拉出来,但见一截空笔
杆,毛笔尖却留在了套子中。
    每次掉了笔头,母亲总先沾些松香粉,放在火上将松香烤化,再即刻插入笔杆里,不一
下子就坚固了。这时我便会拿到水龙头下,打上肥皂,将那千年黑垢一并洗净,只是不知毛
笔为什么那样吸墨,不论洗多少遍,还是挤得出黑水,也绝对没有办法把羊毫恢复新笔时的
洁白。
    不过有些同学是只用“七紫”,而不用“三羊”的,他们泡笔时,我发开那紫毫的笔
尖,笔腹以上,羊毫的位置则一律不动,据说这样特别好使力,我曾借来用过几回,觉得像
在用羽毛笔。
    羽毛笔在中国是不流行的,何况那时大家早用了自来水钢笔,不过我倒是私下自造过几
支,方法是捡公鸡的翅膀大羽毛,用刀片将羽茎削成斜面,再于尖端处垂直切一刀,完全成
为钢笔尖的样子。
    只是用这种上造的羽毛笔别有一种钢笔所无的趣味。
    这是因为羽毛不似钢铁的坚硬,随着运笔的轻重,能变化出许多粗细不同的线条,正像
是西洋中国世纪羊皮书上的字,有一种特别的立体效果。此外羽毛笔还有一妙,就是书写时
沙沙作声,随着笔划的轻重转折而抑扬高低,除了实用价值不及钢笔耐久,在艺术表现上,
羽毛笔显然跟中国毛笔一样,更具有变化,也更贴心。
    小学时,签字笔尚未发明,不过我也早已尝试,用厨房洗锅的“轻石”,靡成小小的尖
头,再配上自来水笔的笔管,由于轻石多孔而吸水,笔管内的墨汁自然顺石而下,颇能写上
一些字。
    只是我这自造的签字笔太不耐用,笔尖又脆弱易折,为此我弄脏了不少本子,受了许多
责骂,但后来想想自己是最早使用签字笔的人,倒还有几分得意。
    似乎在签字笔发明之前,原子笔就流行了起来,也便总可以见到染得一身一脸原子笔油
的人,和写在这一面,不久之后全透到纸背的情况。
    早期的原子笔虽然滑,惹起麻烦却比钢笔和毛笔严重多了,钢笔水怕“退色灵”和漂白
粉,弄脏了好洗。
    墨汁虽难洗,但容易干,也便少出意外。唯有原子笔漏油时,不但洗不净,而且随时可
能遭到暗算,甚至落笔时停在纸上的厚油渍,也能染得一袖口。
    此外原子笔最怕碰到光滑的东西,纸滑它不滑,硬是写不出东西,我曾经痛恨一个数学
老师,就用白蜡烛将作业全部薄薄打上一层,作业发回来时,果然看见上面上大堆重复又重
复的“勾痕”,相信那数学老师必定报销掉好几支原子笔,且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高中开始学国画,启蒙指定的毛笔叫“天下为公”,名字十分堂皇,笔势却并不伟岸,
短短的褐色毛,大约是黄鼠狼身上借来,至于价钱,可是远在七紫三羊之上。
    果然一分钱一分货,这天下为公居然为我开启另一片天下,我用它画鹿角一般尖细的树
枝、瀑漏的水纹、柔柔的勾云,又械笔侧锋地表现出斧劈皱坚硬的岩石,我开始了解,一支
好毛笔,不但可以软硬兼施,而且是“小大由之”。中国毛笔的特色,是能具备“尖,齐,
圆,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笔,如果掌握那尖细的笔锋,仍然可以画须发昆虫;即使用的
是小笔,如果用力按压、缓缓出锋,也能表现粗实的线条。
    小时候,父亲扶着我的手练字,说是握笔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时手小,摆不下鸡
蛋,便把个鹤鸽蛋塞在其中。母亲看我写字时,则说笔要抓得紧,即便有人偷偷从后面抽
笔,也要不被抢去,我便猛力地握笔,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于听说“眼观鼻,鼻观心”,
“笔杆要对着眉心”,更一味模仿得差点成了斗鸡眼。
    直到学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指实掌虚”,“气静神、”。原来握蛋的意思是说手指
要灵活运动,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实和鼻观心的意思,则是指注意力要集中,将自
己的“精神”,通过时、腕,指掌,传达至笔尖,而不是松散不经意的随便涂抹。
    渐渐发觉小小一管,密密千毫之间,居然有这么许多天地;而那每一根线条,每一滩墨
沛之中,居然有那样多的情思与韵趣。
    也渐渐发觉,这手中的毛笔,居然成为一种会弹奏的乐器,将那许多无声的声音,用层
层轻重高低的音符,交织成一篇篇交响的乐章。
    于是公孙大娘舞剑,长年老舟子的荡桨,乃至锥画沙、屋漏痕,这许多古人顿悟用笔之
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断在脑中浮现,而有了新的体会。
    从天下为公、兰竹、白云、山马、长流,到那叶筋、根取、红豆,精工,我也便渐渐发
觉,笔毫之刚并非腕底之刚;而毫未之柔也并非腕下之柔,从线条之转折、笔锋的转折、指
掌之转折,乃至心灵的转折,根本浑如一事,心转笔转,有时觉得每一支笔都是自己身体的
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间看到一矮墙围起来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间叠石如塔,塔
底苍劲地刻着“笔家”两个斗大的字,但不知这写笔家二字的笔,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
知那用笔之人,是否也随之地下。
    笔为人用、为人用笔、用笔为人、用人为笔。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觉得数十年用笔的自己,在这宇宙之中,何尝不像
    一支笔。到头来,必然是销得断毫枯管,问题是:笔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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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墨情
    “咱们家没有黄金条,倒有不少黑金条!”
    小时候,每当母亲清理樟木箱里的衣服,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
衣时,我便捣着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条味儿!
    “要说是墨香,你在别处还闻不到呢!这是麝香,听说过吗?如兰似麝!”
    我不懂什么麝,却知道那必是很珍贵的一种东西,因为有一回父亲特别掏出一块黑金
条,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开那厚厚的棉纸包,露出里面一条黑漆漆写着金字儿的东西,掏
出手绢擦了擦上面的白霉,又赶快包了回去。从那小心的劲儿,我就知道,可真是“咱们家
压箱底的宝贝”。
    宝贝是不出箱的,父亲桌上摆的是公事房发的墨,我上学带的则是小小的塑胶砚台和福
利社买来的极品墨条。
    虽然写着极品,谁都知道那是最差的东西,因为不但磨起来滋啦滋啦地响,磨的地方膨
胀得一倍大,而且易崩、爱掉渣。每到作文课,孩子们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摆起底不平的塑
胶砚,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时候突然磨出一块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团黄土,弄得墨水四溅,
引来一片叫嚷,这画面、这声音,30多年了,也难以忘记。
    或是因为大人们把祖傅的那几块墨宝贝看得有些过份,墨对我也便有几分神秘感,我常
想,那如兰似麝的黑金条,是用来磨墨写字,还是摆着好看,抑或专供薰衣服。
    “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还贵,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树
烧出来的烟和在一块造的,别看这么一小块,可是得让那有力气的大汉,锤上一万下,那材
料才能匀,也才能紧,所谓一点如漆,这么一块好墨,能抵上公事房发的几十块,即使不小
心掉在水里,两个月也不会溶化……。”父亲眯着眼睛说,好像是神话故事一般。
    为什么要把墨丢到水里呢?我心想。不过跟着便偷偷把我的“极品墨”放进一个装满水
的奶粉罐里,并藏在柜子深处,直到有一天母亲说柜子里必定死了老鼠,才发现那罐子已冒
出了白毛,臭得比阴沟水还可怕。
    极品墨后来总算被瓶装墨汁代取了,小学五、六年级,有人用化学制的墨膏盆,有人用
蜡纸装着墨汁瓶,我则承继了父亲的铜墨盒。
    铜墨盒原是父亲在办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带圆角,盖子及盒边都是黄铜打造,上面精工
刻着两个殷商铜器的图纹,盒底则以一块红铜镶嵌。墨盒打开,里面装的是泡了墨汁的丝
瓤,盖子里层有一方石版,大概是专用来添笔的。
    墨盒拿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父亲过世百日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盒打开,里
面却早已干成了一小块。母亲去找了些丝棉,用水烫熟,又把墨盒洗干净、将丝棉放进去浇
了些墨汁:“从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干了就将瓶装的墨汁加进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
了一辈子,也没磨长久,而且磨出来的墨汁倒在墨盒里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气!”
    “用咱们家如兰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说。
    “照臭,把麋香闷着,只怕臭得更凶!”
    墨盒确实比较好用,由于有丝棉的滋润。它不必像用瓶装墨汁般地不断添笔;否则会有
渗碗晕浸之忧,也不像磨墨费时间。但是我只用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因为我不高兴同学们好
奇地把玩我的墨盒,也不喜欢老师的讯问,尤其是一个初次上课的国文老师,在观赏我的墨
盒之后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小,就用这么讲究的东西!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一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
何必用呢?”
    有些东西,似乎是当然应该跟着它的主人去的,它属于上一代,能使下一代,有所感
动,却无法进入下一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渐渐开始喜欢那种“墨与砚若相恋恋”的感觉,一块平凡
的石头,一块黑黑的墨条,当注上水,轻轻磨几下,居然就能产生淡淡的幽香和纯纯的墨
汁。它不像瓶装墨汁那么浓,却比墨汁来得细腻;它容易晕散,但晕散得均匀而优美。尤其
是在学国画之后,更知道了墨有“干、湿、浓、淡、黑、白”五韵,又有焦墨、宿墨、埃
墨,乃至松烟、油烟的不同。
    那时我用的是一块日本制的吴竹墨,通体包着金,仿佛一块真的金条。
    我花了好几次赚得的稿费买下它,却发现它是那么难磨,画小小一张图,单单磨墨,就
得耗上10多分钟。
    但是我一直把吴竹墨用到无法再抓得住,才收进柜子,因为尽管难用,它却是我所用过
的最贵的墨,使我想像自己也是昂然的一介书生,如同父亲口中的祖父一般,用那上好的李
廷轩墨,飒飒几笔,就成为众家争求的墨宝。
    每一次看到古画,我都会想,不知道这画家用的是什么墨。如果在裱画店里,我甚至会
贴近那些作品,细细地嗅一下墨的味道,并注意墨沛中是不是有那金玉之屑。
    “有金有玉,这么多年也早掉了!”裱画店的老师傅说:“只有墨最实在,几千年几百
年都不变,有时候纸绢黄得不成样子,那墨迹可还是清晰不改。所以墨不必多么贵,只要细
致、不掉灰就成了!”
    从高中历史课本里,我也确实读到“由甲骨文的朱书、墨书痕迹,可知中麋的墨去磨,
就不臭了!”我说。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一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
何必用呢y国在殷商已经有了笔墨的发明”。算来几千年,那龟甲兽骨上的笔痕,不还是清
晰得一如昨天书写的吗?
    由于好奇,我特别找到做墨的地方,没想到那竟然如同火场废墟一般,四处都是焦灰。
在一间低矮的瓦房里,看见盏盏灯火,于黑暗中跳动,每一个火苗上,都有着一个半圆的
钵,收集下面窜升的油烟。另一处破了顶的棚子里;几个工人则在锤打和了胶的烟墨。
    我没有看到如父亲所说的珊瑚末、珍珠粉和玉屑,墨对我不再那么神秘,我却对墨多了
一分敬佩,觉得它很伟大,伟大得平凡,从最平凡的地方发生,成为最长久的存在。
    我也渐渐了解,这么平凡的东西,是人人都可以发现,也可以制造的,譬如画黑蝴蝶,
为了表现那不反光的黑翼,史就曾经用白瓷碟,放在烛火上,收集烛烟来当墨用。譬如西方
人用的脸汁,常叫印度墨,可知印度人也很早就使用了墨。
    既然烧东西会产生墨烟,当然任何懂得用火的民族,也就都可能用那黑灰来作画,写
字,那黑灰也就是墨。
    可是为什么只有在中国,墨才能被发扬光大,且在那水墨的无边韵趣中,表达出深入的
情思?
    有一天在研墨时,我顿悟了其中的道理:
    因为我们的祖先没有制成墨汁来使用,而是将那烟灰做成墨丸、墨锭、墨条,每次使
用,每次研磨,取那砚池中的水,和以墨牛,来耕砚田。
    于是“试之砚则苍然有光,映于日则云霞交起”,那每一次墨和水的遭遇,便成为一种
风云际会,与濡水蘸墨的毫翰,构成了许多机缘。
    他们不像用钢笔蘸浓墨汁,只是单一的表现,而是不断地交融、不断地交织,不断在偶
然的飞白、渗漉、晕浸与泼洒间,创造出一种永不重复,永不雷同的结局。
    小时候父亲说的神妙故事犹在耳边,那压箱底的黑金条却随着一场大火而成为灰烬的一
部分,说实在的,我几乎没能真切地看清楚李廷轩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家中曾有祖父留下
的好几条传家宝。
    传家的李廷轩墨原是不准用的;不用的墨又何必生为墨,它的存在与不存在,也就于我
甚至这世界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我喜欢父亲珠粉、玉屑。麋香、珊瑚末的描述,也欣赏祷
画店师傅对那珠玉的否定,因为墨之为墨,正如我之为我,本元需那许多精巧的妆扮。而若
没了那许多附会夸大的添加,世上又有几人能予宝爱,且从这平凡的漆黑之物中,悟得许多
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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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纸情
    从香港寄来三件大邮包,是两个月前订的一百张“蝉衣笺”、一百张“罗纹宣”,50
张“玉版宣”和20张“豆腐宣”。一一点过,并在包装的牛皮纸上写下日期和名称,打开
柜门,却发现三面架子,早已塞得毫无隙处,甚至有反潮之虞的地上,也堆了数十卷“月宫
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门铃响,邮差笑说忘了一包由台湾寄来的东西,才想起是月前
在和平东路买的两百张棉纸。
    总忘记自己茂纸如山,甚至连更衣室里,床底下也塞满了各种纸,却还老是四处搜购,
只要看那纸行老板一挤眼:“我偷偷收下了几十张文化大革命前的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便即刻一挥手:“甭看,我全包了!”
    碰到学生买错了纸,说是要扔掉,我更不忙不迭他说:“不要扔,拿来给老师练字,或
转卖给用得着的同学。问题是,练字用不了多少,差的纸也少有人要,只好愈堆愈高。于是
从那干隆纸、金粟笺、发纸、蝴蝶海苔纸、画仙纸、各式宣棉纸,乃至最廉价的机制纸,立
身其中,觉得像个纸行,而朋友见了,则呼我千声“纸痴”!
    嗜纸而能成瘾,大约总非一日之功,而当天生就对纸有慧眼,于是看纸不过为纸,我看
纸,则其间自有许多乾坤。
    譬如手工制的长纤维与机制的短纤维纸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丝丝纠葛盘旋,
如同满天云龙,而且上下左右的韧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长纤维纸。至于看不出明显的纤
维,上下和左右的韧工又不一样的,必是机器制造的短纤维纸。
    这是因为前者用手将泡软的树皮,一条条撕开,锤打、蒸煮、加胶,再以竹竿搅拌,举
漉成。当纸浆被捞起时,因为经过手工摇动,所以纤维的分布平均。后者则不但在机器搅拌
时,容易打碎纤维,更因为制造时纸浆的流向相同,而缺乏变化。
    这许我知识,实际也是一日日累积的。记得有一个行家,曾叫我撕报纸,纵横着撕与直
著撕感觉的不同,而使我了解了所谓的“纸浆流向”。
    裱画老师傅自然更是审纸的高手,他曾经教我从纸上竹帘的痕迹,一做为重要的鉴定依
据。
    “你叫黄君壁用港宣或是宋褚,当然成,但如果发现任伯年用的是埔里的台宣,就非假
不可了!”他又眯着眼睛,神秘兮兮他说:“以前人会用寺庙里抄写经文的‘写经纸’,以
求其古;现在也有人专跑图书馆的善本部门,偷前朝书里的老纸造假,若用那宋纸、宋墨,
只题名,加上宋代不与盖章,你说怎么鉴定?”
    老师傅不但能裱、精鉴,还会接纸、造纸。他说中国纸最好接,因为是长纤维、质软,
所以只要在两张纸的接头处把纤维拉长,就能天衣无缝地接合。
    老师傅接纸全不用刀,先将纸边打湿,用他那长甲细细刮薄,再淋上浆水,再把接的
纸,对准帘纹地放上,将重叠处照样刮弄一遍,卷起风干后,果然毫无破绽。
    至于造纸,有一回看见客人拿了张破了的古画,要求师傅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纸料补
上,却又不准从画边上切纸填补。“既要纸质、颜色相同,能找到一样的老纸,师傅怎么敢
接呢?”我心想。
    却见老师傅用圆口刀,从画面四处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团纸毛,调上浆水,压平
之后居然造出来一小片,正补上了破洞。
    从裱画老师傅那儿,看到的新奇事儿,真是太多了,而我对纸,尤其对中国纸的瘾,大
概也就从那时种了根,我尤其记得他说:
    “没有这么精良柔韧的纸,画如何能经得再三的装裱?没有长纤维,画又如何能棱成卷
轴,历经几百年无数的舒卷而不新?没有这么细的纸质,中国水墨的韵趣又如何发挥?纸是
中国人发明,纸的精神、灵魂,也只有在中国获得真正的提升!”
    纸居然也有精神、灵魂?我一步步地追索,发现手工造的纸,确实各有各的面目,非但
不同批的纸,因为纸浆中胶含量和纤维密度的差异而不同,即使同一张纸,左右也可能有厚
薄的区分。
    加上中国的“生纸”特别容易吸收空气中的‘,悬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纸,能成为
半吸水的“凤矾纸”,有时候放得太近厨房,因为吸了炒菜的油气,画来满篇细小的白点,
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黄君壁老师就最会利用这种效果,有时我在想,我是小纸瘾,他才是真正的老纸瘾。因
为不论多么旧、多么皱、甚至染了满处墨痕的垫底纸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纸,到他手上,都能
成为特殊的效果。于是白点成了雨景,潮班成为云树,皱痕成了石纹。
    “顺着这些斑点作画,反而能打破旧格式,创出新构图!”黄老师说。
    可不是吗?纸被我们从橱柜里请出来,展在案上,轻拂纸面,如同相对促膝的老朋友。
它不是被我们役使,我们也不能全听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体谅、互就互让的气氛下,共同
创作一张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纸之不朽;纸若朽了,作品也便难存在;而艺术家的不朽,更有赖于
作品的不朽。这位朋友在笔朽、墨枯、人亡之后,依然为我们发言,岂不是太伟大了吗?
    所以即使是不着一墨的白纸,于我这个纸瘾,也便有许多遐思可以驰骋,正因为它不着
一笔,所以可能有无限的生机,如同一个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无限的希望。相对地,如果
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毁了它的前途。
    于是这纸与每一个用经的人,不也就是一种缘吗?
    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携人修楔的兰亭,成为王羲之笔下不朽的兰亭集序,落人辩才和
尚的手里,再被萧翼偷出来,经过各家的临摹,却又不幸地随唐大宗而长眠?又是何其有幸
的纸,能被黄公望画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进入收藏家云起楼主之手,临死殉葬投入火
里,再千钩一发地被抢救出去,留得残卷,成为故宫的无价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树,能经过寒溪的浸润、蔽冰举帘、荡涌熔干,成为那“滑如春
水,细如蚕茧”的“澄心堂纸”。
    又是哪一位慧心的人,在简犊、缣帛风行的时候,会想到以树皮、麻草这些平凡微贱的
材料,捶煮成人世间第一张纸呢?那初生的纸,会是多么地粗拙而丑陋,它必定有着不整齐
的边缘,高低起伏的表面,黄褐且带着灰砂的色彩。它或许只是在偶然间被创造,却为人类
文化开辟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载着世世代代的知识,驰向未来。
    问题是:“当我们在阅读、在书写的时候,面对着莹洁加玉、吹弹有声的纸张时,又有
几人想到,经们曾是草茎树皮?因为大精细的机器制造过程,即使对着光线,也再难窥透它
们的骨骼。
    因此,我钟爱传统的中国纸,喜欢轻拂它们的表面,感觉那粗细适中的质理,且用我的
笔墨心灵与它们共鸣。尤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窗外的风从林野间吹过,飒飒的音响正如
同笔尖滑过纸上的声音。柔柔的毛笔尖是风,千丝万缕交织成的纸是林野,那音响交融为
一,非常非常地真实、自然而优美……。
砚情
    “这种砚石非常珍贵,只有在广东端州的一条溪流里才找得到。为了顺着矿脉,挖掘出
最好的石头,采砚的工人,从溪边的岸壁凿进根深的洞,窄小的洞里,只能爬着前进,要想
转个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砚坑都距离水面不远,山里下雨时溪水暴涨,疾流一下子冲进砚
坑,使许多人丧生。所以在深入砚坑的时候,总是好几个人一组,遇到深的洞,则要十几个
人,大家前后相连地爬进坑里,把猪油灯放在胸口,仰着脸凿切石头,然后把切下的端石传
递到坑口,外面的人则一面负责收集成果,一面负责警戒,看到溪水暴涨,立刻大喊一声,
于是坑里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面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来。尽管如此,那爬到最深处的
人,在拉出洞外时,常已经淹去了半条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常只顾自己逃命,溪水一下子淹进洞里,哪里还会
想到伸手等着下面的人来抓?所以这进坑采砚的事,都是一家人,通常做匀亲的在最前面寻
找矿脉,弟弟和孩子们则长幼有序地跟在后头,愈年轻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们则
在外面守着。
    据说有一个采砚几十年的老人,带着一家儿孙下坑,老人突然挖到一块他从没见过的好
砚石,那虽然是块石头,但温润柔腻得如同婴儿的皮肤,摸起来好像有弹性、能呼吸一般,
砚工们管这种石头叫端溪石精,就像古灵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万年的灵气,才孕育出来
的,传说在矿坑里,只要一松手,这处石精就会不见了。当老人挖到这块多少砚工梦想一辈
子,也碰不到一次的石精时,兴奋地交给身边的兄弟,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出去,并叮瞩着
每个人绝不能松手。哪里知道,这时溪水突然暴涨:一下子冲进了狭窄的砚坑,靠近坑口不
远的一个初入坑的孩子,瞬间慌乱了,只记得祖父一路传话出来,这是百年难遇的石精,半
辈子可以不愁生活的无价之宝,正犹豫着,一只手已经被外面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
而当他脱离洞口时,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住石精,只见如排山倒海般直泻而下的洪流,已
经淹没了整个砚坑,而他的爷爷、爸爸、叔叔、哥哥们,全留在了洞中。”
    每次父亲准备练字,他总是要求父亲重复这个早已会背的故事,看着缓缓研磨的墨,散
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渐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觉得那块砚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
那一泓墨,则是壁上深邃的山洞,里面一晃一晃、一闪一闪的,是盏盏的猪油灯,和仰面凿
石的工人。而每当父亲说到山洪暴发那一段,他则在心里喊:快逃哟!快逃哟!丢掉石精,
保命最重要!
    只是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改,悲剧还是一幕幕地发生了。
    “咱们这块端砚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为它害死了砚工的一家人!”他
对父亲说。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舍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里面的家
人!”父亲说:“你放心!这不是石精,只是一块端砚。虽然如此,这么细、这么紫的砚
石,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样是工人们手手相传,从阴冷湿黑的坑里采来!”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常偷愉打开紫檀木的盖子,细细端详那块神妙的石头。砚面大约
有他三个手掌的幅度,和一个拳头高,靠近砚他的一侧,浮雕着云龙的图案,从龙口向外吐
出一道气,里面包含着一个绿色的龙珠,父亲说那叫鹦鸽眼,只有在好的端石上面,才找得
那种圆眼。那云的图案一直延伸到砚田的两侧。砚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横过两三条绿色的石
纹,据说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砚田的另一角,则又有着三个绿眼,每个眼的中心,且带着一
个黄点,父亲说这叫莲叶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砚田,田侧有莲,池畔见正,天上有龙,兴
云致雨,为降甘霖。
    他轻拂砚面,立刻留下小手印,赶紧使劲地搓,却搓出一条条的老泥,像是从久不洗澡
的身上搓下来的一般,令他难解的是,这砚石说明总是“洗澡”,为什么每次搓,都会出现
老泥?
    父亲洗砚,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丝瓜瓤,而是专托朋友找来已
经变黄的老莲蓬,磨拭砚上的黑垢,洗完之后,除了底部和侧面用布擦干,对于砚面是绝不
碰触的,说是留一些水,正可以润砚,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难免留下棉屑,磨出来的墨质就
不够细了。父亲甚至总要保持砚池里的水,说是用来滋养石头,免得枯干。那哪里是一块砚
台,根本就是父亲案头的山水,一片可以灌、可以耕、云蒸水起的土地。
    只是父亲故后,那块田便难有人耕了,母亲不准他用,说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坏了,
但是母亲还总是为那砚台注水,且说着与父亲一样的话:砚台要滋养,免得枯干,每次看母
亲缓缓地收拾收房,见到砚台,像是吃一惊,赶紧冲出去倒半杯水进来,突然欣开檀木盖,
将水注下去,又匆匆地盖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对那砚台升起一种特殊的感觉,甚至是一
种敌意。
    初中一年级的早春,家里失了火:当他焦着头发跑出大门,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屋
顶,第二天的清晨、母亲带他回到废墟上,走进断垣,只见许多人,一哄而散地跳出墙去,
劫后残余的一点东西,全被捡走了。母亲跨过一堆堆烧焦的衣物,算着位置找到书房的残
碟,将破瓦和发着炭酸味的断粱小心的抬开,风乍起,未烧尽的书页随着烟灰飞扬,就在那
层层的焦土间,露出一块深紫……。
    “因为它倒扣着,看来是块烧得半焦的砖,所以没让外人捡去。”在废墟上;临时搭建
的草案中,他的母亲又为那方端砚注上清水:“全赖这云龙啊!所以没烧坏,恐怕这石头也
有灵,合该跟着咱们!”
    当年秋天,他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
    “把这块砚台带去磨墨!”母亲居然说出这样令他有些吃惊的话:“你现在大了,应该
知道珍惜,而且参加比赛也应该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砚台一进场就吸引了同学的注意,唯一的缺点,是占据太大的空间。学校的桌
子,本就个大,剩下的地方,勉强摆得下竞赛用的毛边纸。
    依照记忆中父亲研墨的方式,他将水从研池里移上砚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则
缓缓研磨,问题是,前后左右的同学早已开始写,他们多半使用现成的墨汁,再不然则用带
着墨膏的塑胶盒,即使是和普通砚台的同学。由于从来不洗,砚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墨垢,
没有磨几下,也就可以开动了。
    他心里有些着慌,急着动笔,第一笔才下去,就晕开了一大块。豆大的汗珠突然从额头
冒了出来,轰轰然,他不记得是怎么写完,只觉得缴上去时、跟别人的作品放在一块,自己
的墨色特别淡,仿佛孱弱苍白的病人,站在许多黝黑的壮汉之间。
    “父亲不是说这砚台特别发墨吗?它让我丢人丢够!”
    他一进门,就把砚台扔在床上,剩下呆立着的母亲,他觉得不仅是自己受了骗,母亲也
同样被骗了儿十年:
    “我还在磨墨,别人早已经开动。等别的同学都走了,我却还在洗砚台!”他生平第一
次愤怒地吼叫。
    母亲一声不响地抱起砚台,又从床底下掏出一块火场拾回的破布包了起来。
    再见那方端砚,已是许久之后的事。婚礼前夕,母亲捧了一件沉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地
放在他的书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块砚台交给你,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但好歹也是你父亲心爱的东西,就收着吧!”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母亲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强者,如同那方端砚、过去是神圣不可
碰触的,而今却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却毫无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画几笔的冲动,新婚妻子为
白瓷的笔洗盛满水,他又要求再倒一杯清水过去,并将那方端砚推到面前,缓缓地将水注下
去。
    十年了!一个曾经数十载不曾断过供养的石砚,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一待就是
10年。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地干渴,小小的一个砚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
的声音是暗哑的,随着水位升高,那水声竟泠泠地悠扬起来,像是小河倘水、春凌解冻;又
好似古老庭院中,在太湖石间流下的一冽清泉,不是单音的水声,而是由四周的石蝉,做为
共鸣箱的回响。为什么过去不曾注意,难道只有像父亲一样,将石砚正正地放在眼前:让砚
池另一侧的凹陷处朝向自己,才能因为回响,而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
    “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用手指从砚池中眯了些水到砚田上,轻轻地揉
搓,仿佛幼时的动作。却觉得身边的妻,恍如父亲高大的身影,而那纤纤柔荑,则成为了父
亲温暖的大手,抓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描去……
    以后每晚练字,他就都用这块端砚了,即使忙得没有空动笔,他也喜欢用手指沾水,在
砚面轻拭,他尤其爱摩裟那田田的莲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绿色的石眼,和其间黄、黑的
圆晕,有着软硬高低的不同。在书里他已经读过不少有关端砚的文章,知道那应当是麻子坑
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纪,由地下细腻的泥浆,经过亿万年的高压所形成,在它还是泥
浆的时候,或许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动,凝固之后,就成为了这种珍贵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说石眼令她觉得有些可怕,好像石头成了精,瞪着绿色的眼珠,和黄色的瞳
孔,他便转述小时候要讲的故事给妻听,但把内容改成年轻的孩子丢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
人逃脱,却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结局,他觉得原来的故事太残酷了,使他用这一方端砚,都有
些不安。
    虽不怎么爱砚台,他的妻却总担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气小,缩胸挺腹地捧着,有时练
字后看见妻子更衣,胸前犹留一道红印,加上妻说在清洗时,不知觉中总会磨伤了手,使他
终将端砚置人柜中。
    出国前,他的母亲说:“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远门,总要装一瓶故园的
土,到异乡不适的时候,就撒些在水里服下,你说美国海关不准带泥土,那么就把你爸爸的
那块砚台带去吧!本土是石变的,身体不对劲,摸摸石头也管用!
    他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坏了,便放在随身的
旅行袋里。从维州跑到纽约,又转到田纳西、北卡、佛罗里达、饿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
动,都觉得端砚又加重了几分。
    不过他确实常摸那方石头,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揉搓砚面,也如同孩提时所
发现的,每回都能搓出许多老泥。他发觉那老泥不是由砚里产生,而是磨损了自己手指的皮
肤。好砚台就妙在这卫,看来柔软,像是玉肌腻理、拊不留手,却能在不知觉中磨蚀与它接
触的东西。
    也就因此,这端砚实在是发黑的,别的砚台需要一百下磨浓,它则只要五六十下,不解
的是,为什么初中书法比赛时,却让他出了丑呢?
    随着艺术造诣的加深,他渐渐领悟其中的道理。原来愈是佳砚磨出的墨汁,质愈细,也
愈容易晕,反不如瓶装墨汁,有时写下去的墨不浸,笔画旁边却见一圈水渍。可以说:差的
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调,墨灰不晕,而水晕。好的墨,则是水墨一体,水动墨也动。正因此,
画那飘渺的云烟,必须用好墨佳砚,才能表现得轻灵。
    他尤其领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砚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气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问题是在这个功利为尚的时代,有几人能不浮躁,又有谁不希望能像用瓶装墨汁般立即
奏功呢?
    这端溪佳砚或是一个时代的瑰宝;甚至更上许多时代,足以让米南宫惹得一身墨,忙不
迭揣人怀中的东西,却不一定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画,或示范挥毫时,他宁愿选择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砚。
他以一种躁切的方式,任凭墨渣崩溅,顷刻磨就一滩墨,再神妙地挥洒出几幅画,博得满堂
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还是注水砚池,想那莲叶田田的江南,广东肇庆斧柯山的端溪,和
垂入石洞的采砚工人。
    随着探亲的人潮,他终于踏上了那块土地,却没有见到传说中泛着紫光的石版道,和
“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采砚人。一辆又一辆的货车,扬起漫大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切刀,溅
出一滩滩的泥水,国营工厂里,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砚台,整整齐齐地等待包装;端溪河
畔的砚坑,则是不断的抽水马达声,和切成方块的砚材,用履带输送出来。
    在一处较讲究的厂房里,他总算见到一群雕砚的工人,成排地坐着,像是电子工厂生产
线上的作业员,传递着一块块的砚石。
    挑选过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砚面的情况画上花纹,由手操电钻的工人,打成
蜂窝一般,传递到下一站做细部的修饰。
    有些砚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据说是为模仿久经使用的古砚;有些砚石带着黄土和铁质
的斑痕,则以浓墨涂抹掩饰,只露出砚面上石质较佳的一块;护砚的匣子,虽然仍是各依砚
石的形状雕制,却髹上一层厚厚的亮光漆,再贴上“端州名砚”的现成金字。
    尤其令他惊讶的,是许多砚石都在打洞之后,被填上一团泥土样的东西,晾干送到下一
站去雕磨。这动作使他想起补牙前,医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调料填入的情况,只是那石头G
间被填塞的黄土和绿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贵的石眼。
    “有一阵子日本人疯狂地搜求端砚,害得我们差点把半边山都挖开了,带眼的石头关东
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头左看、右看都没眼,只是切开才看得到,多一寸、
少一寸都没有办法发现,而今机器雕磨,有谁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凑和着石眼来设计图
案呢?而且眼嘛,本来就是石核,只是用来装饰,有谁会在石眼上磨墨呢?这加了人工石眼
的砚台,谁又能说不是端砚?好比穿金戴银的人,摘了,总还是个人哪。
    他失望地转回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里的溪流里也出产砚石,虽然远不及端砚驰名,但是
他想或许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梦,多少可以获得补偿。他跟着寻砚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
水里,看他们捡起一块块石头,再以挫刀刮试,他们告诉他,台风之后,是最好的采砚时
机,好的石块,被洪水从山里冲来,愈敢走入疾流里的人,愈可能获得上选的砚石。
    他们也对他说,雕砚的刀,是不怕钝的,因为好的砚石,都是绝佳的砺石,柔中带刚、
肉中见骨,所以一边以刀试砚,一面以砚磨刀。
    他们将采回的石头,放在空场上曝晒,说是湿的时候见不到裂痕、斑一点,一晒就无所
遁形了,有时候不好的会自己断裂。水里沉得、烈日晒得,才是好石头。
    他也试着下去雕砚,发觉那从河床上捡回的平凡的石块,与他印象中紧硬的岩石是大不
相同的,有时候一刀雕下去,还以为下面是一块上好的桧木,粉白的石屑飞扬处,看到的是
石头的血脉和肌理。
    他一面雕,一边想,自己作山水画时,用的笔是兽毛、竹管制成;蘸的墨是松树烧的,
画的纸是桔皮漉的,研的砚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来就是以山水画山水,即或
画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着山灵水韵,自然地涵泳其中吗?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砚面和微凹的砚池,就住手了,他觉得雕砚的上选,应该像父亲留
下的那方端砚,依照天然的石纹和石眼,刻出装饰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砚池,使那天然
的岩石,成为案上的山水;否则就宁可留吓粗砺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携一块墨在溪
间写生,找一处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来,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现。
    不过他的理论,是无法为砚工们接受的,他们喜欢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满匠气的水牛和乌
龟,甚至连牛毛也不放过,且应顾客之请,刻出某某人赠的字样,再贴上金箔,打上厚厚的
亮光蜡。
    “现在的人买砚台,只是为装饰,愈突出、愈显眼愈好,所以观台要大,砚池要宽,表
示稳如磐石,云生水起,生意兴隆。虽然打了蜡的砚台不发墨,但是颜色才漂亮,也才好卖
呀!何况钢笔、原子笔、自来水毛笔,都是现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装的墨汁,有
谁真会在这砚上磨墨呢?”
    果然连他大学时代教画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只是先把墨汁倒在砚里,再略略地磨
几下,以加强些浓度而已。旧日的同学,甚至有人发明了电动磨墨机,一次插上三大条墨,
一开马达,顷刻磨就,下面的砚台,则像个石造的圆槽,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
    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磨墨,不但因为这样可以做为作画前手腕的一种运动,更由于他喜
欢那注水时像小河唱歌般的声音,和墨锭滑过砚田的感觉。不滞、不涩、不凝、不滑,仿佛
有一种磁力,从那深紫色的砚石中放射出来,将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于磨墨的
音响,则通过指掌、手臂,只有心灵才能感觉到,是化为轻烟的松树与曾为山灵的砚石,百
年后重逢的唏嘘与谓叹。
    礼失而求诸野,他甚至把珍贵的端砚带上了课堂,随着墨一个个传递下去,教那些洋孩
子,体味一下磨墨的感觉,只是学生们似乎对这石头的价值更感兴趣,一路地追问多少钱,
相互调笑着,说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会被关监牢。其中有个学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
上,反在桌面上磨起墨来,然后说何必用这么麻烦的砚台,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满堂肆虐的
笑声。
    当晚,他把儿子叫到案前,愤怒地数落洋学生不识货,又说将来这方端砚,当然会传给
自己的独子,但是如果知道孩子不好好保存,甚至会把砚台卖掉的话,就宁愿捐给博物馆。
    16岁大的儿子,头一歪,突然笑说:“您还是把它捐了吧!因为即使我不卖,我的儿
子也可能卖,或是哪一个孙子总会将它卖掉,照您的理论推上来,当然是捐掉比较保险!”
    他呆住了,手中的墨却还在研磨,油油的墨光间,他又看到晃动的人影,仿佛一群正在
挣扎的采砚人,拼命地向外攀爬,自己则是爬出洞口的那个少年,手里拿着父兄传来的,百
年难得一见的石精。而滚滚的洪流,正像是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万花筒
    我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收藏了许多珍贵的小东西,有田黄、鸡血印石、Lalique的水晶
玻璃,清朝的鼻烟壶、明朝的景泰蓝、现代泥塑的九品、玉雕的小屏凤,以及两个万花筒。
    论价钱,万花筒是较便宜的,我却把它们藏在柜子的最上层,因为我知道,家里若来了
小朋友,对我柜中的东西多半不会感兴趣,唯有万花筒,是他们抢着玩的。
    问题是,孩子们虽然看不到,带孩子来的大人却少不了好奇心,他们在隔着柜门欣赏每
一件小东西之后,最后总是会把眼睛停在万花筒上:
    这是什么东西,亮亮的挺有意思、拿出来借我看看吧!
    于是总会出现一家老小,争看万花筒的场面。
    有学者研究,人类除了吮吸、性这些生理的本能之外,还有掏小动物的巢穴、向蚂蚁窝
灌水等不用教,就必然会做的本能,我则认为应该加一项,就是“爱看万花筒”。
    不论是3岁大的小孩,或80岁的老人,几乎对万花筒都有意思。就算在儿孙面前,老
人家装作不感兴趣,心里还是挺好奇。如果把万花筒留在桌上,其余人都躲出去,那老人八
成会禁不住地过去偷窥一下。
    所以在美国,玩具店里有便宜的纸制万花筒,博物馆商店里有较讲究的万花筒,古董店
里更有价值千元的珍品。
    万花筒可以是哄小孩子的玩具,买给女朋友的礼物,也可以是把玩兼收藏的宝贝。
    我的万花筒,虽比不上明清瓷器,倒也价值不菲,一个是展览中,向镶嵌玻璃艺术家回
的水晶万花筒,一个是在古董店里购置的“凡考特”仪器公司产品。
    水晶万花筒呈三角柱形,三个斜面是用高低不平的手工染色玻璃制造,旁边以熔铅黏
合,并加珠状的点缀,长柱的两头则是透明的观景窗,和变幻影象的大水钻。
    水钻约有一英寸的直径,切成钻石的多角面,所以从观景窗望进去,由于内侧玻璃的拆
射,将水钻透进来的光影不断重叠,就仿佛步人水晶宫一般,同时因为这种万花筒不靠里面
的小碎片来变幻,而是依靠水钻的折射,所以对着不同的光源和色彩,也就会有不同的画面
出现。
    我常拿着水钻万花筒在园中漫步,对着各种花草,看其中映现的千丝万缕。上帝创造了
神奇的世界,而在这尺管之中,又创造了另外一个;将面对的每一个具象的物体,变化出无
限的殊象。
    至于“凡考特万花筒”,则是传统的形状,外表看来像个老式的单眼望远镜,铜管内有
三面镜子,对光一端毛玻璃的内侧,装着许多彩色的玻璃碎片,并有个活动的轴头,可以旋
转。
    于是随着旋转时,其中碎片的移动,红色的如同花瓣,绿色的组成叶片,小玻璃珠滚成
露水。还有那拉成丝的玻璃,一会儿变为昆虫的触角,一会儿又变为小丑的帽子,加上细密
的铜网,逆光看去,如同一块延伸不断的黑格子桌巾。
    我喜欢躺着看这万花筒,因为彩色玻璃片比立着看时,移动得缓慢,也便有许多机会来
选择画面。
    有时候我先顺时钟转动,又试着反时钟转,看看原来出现的画面,是否能重新映现。
    有时我会看上许久,为的是希望出现在眼前的全是青绿或红橙画面,这唯有瞩于那同一
色系的小玻璃,全部集在中间时,才可能见到,所以那企盼,便有些等着彩券开奖的紧张与
兴奋。
    我更常常从那窄小的观景窗,看里面无穷的天地,向上下左右搜寻,试着找那天地的尽
头,只是弄不懂,不过三片玻璃组成的小东西,竟然能不断不断地折射,成为无限的画面,
难道我们在现实中所见的无限穹苍、浩瀚宇宙,也不过是在上天制成的一管万花筒中,所虚
幻变化出来的——看似无垠,实则有限的世界?
    这想法于是激发我的灵感,何必以水钻、彩色玻璃片来制造幻象,而不采取真实有机的
东西,来丰富我的想象?
    于是我收集了红色的山荣荚、黄色的枫香、褐色的翅果、青绿的草叶、橙包的圣诞豆,
玫瑰的花瓣,以及捡到的秋蝉,又放进两支林中拾来的羽毛和蝶翼,放在一块玻璃上,四周
再围起三面镜子。
    从这个超大型的“万花盆”看下去,但见一片春花秋叶,似闻蝉鸟齐鸣,小小的有情世
界,如真若幻地不断延伸,而叶隙问映照的我的面孔和扶镜的手指,也成了这无边风月的一
部分,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
手千眼于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于手千眼千手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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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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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手正传
前言 生命的美丽与哀愁
    生命的美丽与哀愁
    从小我就喜欢莳花种草,和观察各种小动物的生态。我经常把母亲摘菜剩下的菜根,种
到土里,非常小心地培养,并在见到它们恢复生机,抽出新叶的时候欣喜不己。
    我也试着先挖开蚂蚁窝,看它们的生活,再把蚁带进我在纸盒里制作的新寓,希望能创
造一个属于我的“蚂蚁城”。
    上中学之后,我开始收容流浪的小猫,常把奄奄一息的猫仔带回家,用眼药瓶喂奶。我
总是半夜起来,看它们睡好没有,并在小猫垂危时,为它作人工呼吸。
    那时我住在失火后的废墟上。日式房子倾颓之后,原来隔间用的土墙,变成一堆堆的黄
泥。或把橘子树的叶子,泡在酒精里,制作怪怪味道的香水。一场火,烧去了我的家,却烧
出了一个田园。
    大学,我进入师大美术系,我常在写生时盯着那些花看,觉得她们含苞美、锭放美、凋
零也美。画久了,熟悉了花的样子,很容易看出什么地方是因为虫咬或风折,造成了病态。
但我发觉即使有病,只要是在大自然中形成,也便有一种人力无法办到的“自然美”。
    我虽然常为写生而偷花,但对那些摘回的花,总尽最大力量,去维持她们的生机。即使
只剩下一片叶子,我仍然用水养着,希望出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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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会试着把折断的花茎重新接好,如同医生为人接合断了的骨头。医生写病历,我也
记下每个接合的步骤,和其后的发展。
    至于那些凋落的花,我会用刀切开,看里面的构造,并忠实描绘下来。我的教授曾问
我:“画花又不是画解剖图,何必如此钻牛角尖?”我的答覆很简单:“好奇!好玩!”
    直到今天,我仍然做同样的事,我的写生册,如同一本生物图书。我的手边常放着解剖
刀、显微镜。我会数鸟的“一级飞羽”、“二级飞羽”的数目,研究它们振翅速度和羽毛形
状的关系,也常去博物馆看鸟的骨骼,并记录下来。
    因此,我写了三本花鸟和山水写生的书。不知是否这种从科学角度探讨中国绘画的方
法,能否引起西方人士的共鸣,有一阵子单单在纽约曼哈顿中国城,就有四家书店把我的书
放在橱窗展示。
    近几年,我虽然没举办个展,但依旧写生,有时为一种花,能连续工作两、三个礼拜。
我发觉最能让我精神放松的方法,是为花鸟写生。忠实地记下它们的一花一叶、一羽一喙。
当我们对它们,凝神写生的时候,能摒除一切发念,达到忘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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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1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写生完,我还是会作解剖,记录花开的时间,采集的过程,并写在日记里。我的日
记有个地方,专门记录各种生物萌芽、开花、交尾和产卵的时间,以及潮汐的起落。
    知道潮汐,我能把握最佳时机,走到水边的沙滩,看落潮之后各种水鸟和鱼介的生态,
我家不远就是海湾和沼泽地,高高的芦荡间,有看不尽的野生物。看它们,是我静思的另一
种方法。
    “万物静观皆自行。”古人早有这样的感触,我也深深体会到。有时候捡起一颗小石
头,都觉得掌握了一整个世界。每颗石头都有属于它独一的纹理,也都有它千万年的历史。
每个贝壳都曾住过小生命,那么巧地盖它自己的家,然后弃守、死亡,睡在海床千百年之
后,被偶然地冲上沙滩。每只小鸟,都早早地出现,却一入晚,就不见了,它们都有自己的
家、自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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