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找回密码
 注册

微信登录

微信扫一扫,快速登录

萍聚头条

楼主: Amouage

楚天指数,大涨长红!

 关闭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7-8-4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儿女英雄传》的大意,都在“缘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叙。这部书究竟传的是些
甚么事?一班甚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压静,听说书的慢慢道来。
    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
案。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
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
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
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
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
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
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作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
。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
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赁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
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儒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位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
,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
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儒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
了一位公子。
    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儒人十分疼爱。因
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
“天马云龙,高飞远到”的意思。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教他认
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
通顺。安老爷自是欢喜。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个本旗
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夸官拜客。诸事
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
    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的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
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教他混跑,就连自己的大门,
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
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调些,言
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通
红,竟比个女孩儿还来得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的几处房庄,几户家人
。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
本在后门东不压桥的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
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
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
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上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
,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
得了这个村名。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
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
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
园,佃户承种交租。
    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我平生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
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
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
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
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
    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
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
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
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
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
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
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
里的一个圣人”。
    因此,老爷、太太待他格外加恩,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
来,内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
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适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
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
场的考蓝、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
    安老爷一见,便问说:“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甚么?”
    太太说:“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
省得临时忙乱。”
    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你算,我自
二十岁上中举,如今将及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
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
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
、漫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
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
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
    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
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
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这一荡也不要紧,也是
尝过的滋味儿罢咧!”
    列公,这科甲功名的一途,与异路功名却是大不相同。这是件合天下人较学问见经济的
勾当,从古至今,也不知牢笼了多少英雄,埋没了多少才学。所以这些人宁可考到老,不得
这个“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爷用了半生的心血,难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废不成?原是见了
这些考具,一时的牢骚话。
    及至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
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
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荡就是了。”
    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
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
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所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
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回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
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
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
    三场已毕,这老爷出了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
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捡笔砚,便在卷袋里找
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
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
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个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
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
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
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
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
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拆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
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
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既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落海干睡觉。”说完
,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亮钟:意指天
将亮的时分。古时天将亮时打五更钟。]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
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然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山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
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
    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甚么直到此时才报?
    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
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
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
“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
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
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天还没亮。
    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
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安老爷
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
    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
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也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喜欢,怎么
倒伤起心来呢?”定了一会,大家才喜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
    公子便去打点写手本、拜帖职名,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
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
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
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
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着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
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
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
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父
亲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
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笑说:“这又是孩子话了,
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
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
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况
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
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
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下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
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
作‘笑话儿’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
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
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
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
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
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
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
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
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
听了,说道:“老爷也忒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
:“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
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
房,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
,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刻朱卷。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
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赞。
    这安老爷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
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
    转眼覆试朝考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
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
旬,那殿试卷子作的虽然议论恢宏,写的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及至引见
,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往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
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
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
    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说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
,恰恰的走到这条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
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
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
’,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
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答讪着荐幕
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
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这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
。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
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
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见老爷
进门来愁盾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
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
慢慢的再计议罢。”
    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
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
,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
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价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
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
,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
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
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
:“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
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
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
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
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得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
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扇
伞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
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
相宜”,轻轻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了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
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
,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命由天的闯着作去,或者就
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不见得。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
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切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
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
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官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一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老爷因本管的河工两次决口,那河道总督平日又合他不对,便借此参
了一本,“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将安老爷下在山阳县县监。虽说是安顿在土地祠不至受
苦,那庙里通共两间小房子,安老爷住了里间,外间白日见客,晚间家人们打铺,旁边的一
间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饭菜,顿顿茶水。安太太租了几间饭店,暂且安身。幸而是个另院,
还分得出个内外。只是那赔修的官项,计须五千余金,后任工员催逼得又紧,老爷两袖清风
,一时那里交得上?没奈何,只得写了家信,打发梁材进京将房地田园折变。且喜平日看文
章的这些学生里头,颇有几个起来的,也只得分头写信,托他们张罗,好拼凑着交这赔项。
一面就在家信里谕知公子:无论中与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项交完,或是开复原官
,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爷的信写完封妥,收拾了当,即便起身。那老爷、太太自
有一番的嘱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爷这样一个厚道长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个进士,转弄到
这个地步,难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断无此理!大抵那运气循环,自有个消长
盈虚的定数。就是天,也是给气运使唤着,定数所关,天也无从为力。照这样讲起来,岂不
是好人也不得好报,恶人也不得好报,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这又不然。在那等伤
天害理的,一纳头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无可救药的了;果然有
些善根,再知悔过,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犹可违”。何况安老爷这位忠
厚长者呢?看不得他飞的不高,跌的不重,须知他苦的不尽,甜的不来,这是一。再说,安
老爷若榜下不用知县,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获罪;不至获罪,安公子不得上路;
安公子不上路,华苍头不必随行;华苍头不随行,不至途中患病;华苍头不患病,安公子不
得落难;安公子不落难,好端端家里坐着,可就成不了这番“英雄儿女”的情节,“天理人
情”的说部。列公,却莫怪说书的饶舌。
    闲话休提。却说那河台一面委员摘去安老爷的印信,一面拜发折子,由马上飞递而来,
不过五六天就得见面。当朝圣人爱民如子,一见河水冲决,民田受害,龙颜大怒,便照折一
道旨意,将安学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个旨意从内阁抄了出来,几天儿工夫就上了
京报,那报房里便挨门送看起来。
    安公子虽是闭门读书,不问外事,早有那些关切些的亲友得了信,遣人前来探听。也有
说白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
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
”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
呀?”安公子见他问的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问起?”梅公子道:“昨日听
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罣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
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奏,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
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阁学钦差,往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
    当下那程师爷在坐,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
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
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
。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从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
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果否能于限
内照数赔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公子看先,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
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翁任
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本就无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
,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
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约弄个两三千金还
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
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累代陈人,年
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
要急出个好共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
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为难他了!倒是程师老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
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
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
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这话也不用远说,
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他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
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
下棋闲谈,合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合地空口
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的租子吗?就把这个兑给
他,合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
。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师老爷,你老白替想想怎
么样?”那师老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
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讲照这样办法
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
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荡也使得。”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师老爷来了
?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
主儿呢!”
    华忠听了,便插嘴道:“老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
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吗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
,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
    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撅老头
子,你一言我一语抬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说道:“你们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
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么个样儿,再加惦记着我,二
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
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难了。
    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
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
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
;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
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
得斟酌。”那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拦。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
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师老爷
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像个女孩儿似的,马上可巴图鲁[满语,英雄、勇士],从小儿
就爱马,老爷也常教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长行牲口倒不必愁。”
说着又道:“今日回回师傅,索兴别作那文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幺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
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曰枌”,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
那管曰枌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
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的学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
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
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顺。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
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
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
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
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
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
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
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这舅太太就是佟孺
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他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
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是怎么说呢!”说着,便
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
应,装烟倒茶。
    正说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了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
?”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
‘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
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个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
奴才这个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
给二千银子,他是扣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
道:“那得明日兑了地,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
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
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的说道:
“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
要拦着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后文“外外姐
姐”,指外甥媳妇。],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
语了。
    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
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
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
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
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
    话休絮烦。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间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
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
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
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
,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
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身。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
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
:“你快家去罢,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
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儿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
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
    鲍老说:“谁知道哇!他摔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教你来
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说:“你难道没
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合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
儿,晚了,夜里个才走,他家亲戚儿就教我顺便捎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爷进城给舅太太
道乏去了。没见着。”
    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
。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于就是
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
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这话是不是
?”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
    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
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教他去发送的理?
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
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
,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
这话倒也是。”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
,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
张爷,告诉明白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教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
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
,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
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来,左盼右盼,总不见到。华忠说:“今
日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
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住了。”因
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教他后赶儿罢。”说着,便告诉店里:
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
,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
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的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
”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
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
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
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的踪影全无。直等到三
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张进宝,被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
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
路儿”的了。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
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牙”。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闲下一头骡
子,他还是不住的左支脚钱,右讨酒钱,把个老头子怄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
天的清净。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
奈那店里的臭虫咬的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
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会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
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
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嗳哟啊嗳哟的,嗳哟成一
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
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价便手脚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
泪直流,搓着手,只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
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
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的周身紫烂
浑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
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扎。”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
。”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扎针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说:“你老
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扎。”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扎罢。他
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扎了四针。只
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
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
。”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
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
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
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
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着,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好轻松话!别
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
你。”
    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
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这步背运,带累的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
妈。
    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
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
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
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
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扎挣得
起来。倘然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
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茌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
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
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他师父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
两口子把他养大了聘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父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捎
了书子来,教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
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发生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
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不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
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
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
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
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子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
找到悦来店来。他长的是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枝子。倘然他
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他也分拨
的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两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
,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扎挣的住了,随后就赶了来。
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是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爷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
条腿交给老爷罢!”说着,也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
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
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
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
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
封信。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
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爷查收”,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
来,合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话。
    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这路走
,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
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
,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的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
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
了。还有一句话嘱咐你,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大爷的话,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
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
。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
让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
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办作讨吃的花子
,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
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一时彼此都觉得
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
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
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
路去了。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
代。
    (第三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
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他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备防范
。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着防着,索兴防到自
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
,他可不出来。安公子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
说:“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个见识来了。
    你道他有了个甚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
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罢,安公
子便向那鞘马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
:“这是甚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串谢仪。”那女子
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
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罢。”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
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
。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
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稳稳的下
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
完了,他算多剩了一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合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
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客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
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
竟有甚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
    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
,想了想:“我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
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
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南河掉了个过儿
,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
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
要他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这可没的说的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
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的闲杂人过多,
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严谨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
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
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
,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
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
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
揎呢!
    无奈人家的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陪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
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
。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
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
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得到是
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
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南河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
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像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
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
个伙伴在后的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
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么我的行藏他知道得这等
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不止是甚么给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
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
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为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占了这间房,这块地方
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
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
要讲道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
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
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
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既提得了来,夜间又有甚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
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
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你益发在左遮右掩、瞻前顾
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
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
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涨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
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
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方才若是
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兴呜呜咽咽的
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
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说的来如亲眼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他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
况且看他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他问
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个榜下知县
;才得了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
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
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
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
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
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搧,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
出来。他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
,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
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也绝不得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
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荡,回来你我短话长说
着。此时才不过午错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
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
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
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合公子攀谈了这番话,窗外便有
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
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
端的。
    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坐。那店主
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
:”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一定是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他
的姓字名谁、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从那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
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开店门,凡是落我
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至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
;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
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
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
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直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
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他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他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
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
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
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
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合他打饥荒了。你老白想想
,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躲到那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
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
”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褚爷,给你老捎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
,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
:“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
店家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
不愿,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店家、骡夫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
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
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说的务必等他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
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他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他因何
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
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
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
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
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
    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熏天,他看
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
,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
    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驴儿的,便是这个人。他从山下经过,耳
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
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他便把驴儿一带,绕
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
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
大道一路寻来,要访着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
了,见安公子那一番的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
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
答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他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
,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同
病相怜的心,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
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
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荡,把这事弄个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间这两个
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
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他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
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
絮烦。
    言归正传。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
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
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
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
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
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
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
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合那个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
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
骡夫能如此尽心,到去倒得赏他一赏。”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
下那个铃铛稀啷哗啷山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
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有那些说鬼说神没
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杈
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
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
声,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搧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
,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
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
是恋群的,一个一跑,那三个也跟了下来。
    那白脸儿狼摔的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
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
一个人跟着四头骡子跑,那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行,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
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
住那个骡子骂道:“不填还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
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
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
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
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
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笸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着卖茶化缘。
    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
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
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
满头大汗的赶了来,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天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
    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上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
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的过这岗子
去吗?”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
告诉你们,这山上俩月头里出了一个山猫儿,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
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罢。”说着,拿起钟锤子
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拉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
一个是个高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
二十多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
施,不争你的店钱。”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
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发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
们僧家剩个几百钱香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
    不由分说,就先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
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嘈嘈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
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
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他倒
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个
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门窗脱落,满地
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
。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
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呀!”
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
    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
,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楂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像是抓伤的一
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一位罢咧
,请到禅堂里歇罢。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
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山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
    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正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光门儿,
望着里面像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
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
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
,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
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
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罢
。”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灯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
来帮着穿梭也价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
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
,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陪着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
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的。”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
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
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
下了。
    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说着,站起来把那盅
倒在壶里,又斟上一盅,说道:“喝一盅!
    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煞水,像走长道儿,还可以解
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敢从命。
”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个粉碎,泼了一地
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
呸!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把我的酒也泼了,盅子也摔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
    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后拧。公子“嗳哟”了一声,不由的就转过脸
去,口里说道:“大师傅,我是失手,不要动怒!”
    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
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
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
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
进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
,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紧了绳头。他便叫:“三儿
,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铜旋子:指铜盆],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
来长泼风也似价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的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
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样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傅,可怜你杀我一个,便
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呸!,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
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
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蜂,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
家,作这桩慈悲勾当。像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
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
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见儿的,给你留个囫囵尸首,给你
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
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
!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的吓的这个嘴脸
,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
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罢!”
    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
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脯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靶,大
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按公子的心窝儿。可
怜公子此时早已魄散魂飞,双眼紧闭!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冒劲,对
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嗳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了一个。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五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应酬料理已毕,便在
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
    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
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喜欢,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
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想
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我准我
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
    只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
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有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
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
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
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减从的先去看看路数
。如果处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
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
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
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合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
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
,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
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合吴
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
旗的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
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
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
的去合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
走后,倘然他再托人来说,就回复说我没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
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
敢是不大合式。拿着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
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
    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
,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教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
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是
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
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他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
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
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想想。”老爷说:“何尝不
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
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京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
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的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
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
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
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世路,料理当家,我
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
。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的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
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
多的光景。一举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归右归,总归不出个道理来。还是
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
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说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
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
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
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
    况且他也这么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
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
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
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
    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的洗洗汕汕这些零星事情,看
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一个人也照料过来
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从过一位业
师跟前的世弟兄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举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
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
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
,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
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便是戴
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
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
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教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儿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
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的离别,转眼便得
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吩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车
去了。
    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
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
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一行车辆人马都已走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
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
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王家营子。
    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
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
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从河工佐
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于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
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裹头挑坝、下埽
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
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忌刻阴险。
    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
,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
    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
    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
心傲上。随吩咐说:“教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个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
些事?
    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
。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缙绅、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
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
,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
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歇后语有“看坟打抽丰——吃鬼”。此指十分吝啬
。]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
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
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教安太爷留着送人罢!”。
    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
不通世路、没有材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
详,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是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
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个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
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
,倒也落得安闲无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
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
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
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
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准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请定了幕中的朋
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
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
    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
,当下收了。
    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
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在兄
弟这里。只是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
    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须,看去就不像个安分之
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名姓。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
就到安太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安老爷次日便拜客辞
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
    于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
宴会,都不必烦琐。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
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
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蛰陷,
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案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
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蛰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
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还办得明白,只那
工段的尺丈,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
请内批”三个字。那该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
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
,再核料物尺丈,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
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
    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
    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坐
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
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
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
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
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照着这数目据
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
”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
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
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合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
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到,尤其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
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只这内而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
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
焉者也。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之后,委员
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
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
    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
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
你讲起来,这外费是没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
见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
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
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
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
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兴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
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
,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像模像样答上头的情,才使
得呢!”
    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
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甚么别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
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
法?”老爷道:“那早已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首县就说过,每个备银五十两,公办寿
屏寿礼,我已经交给首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
“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
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
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着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
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铸成,再用漆罩上一层,这分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
,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
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
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
    老爷说:“这可就罢了我了!慢说我没有这样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
端说:“这事老爷有甚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不过是拿国家库里钱捣库里的眼,
弄得好,巧了还是个对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时候,可惜这样个好缺,只怕咱们站不稳。”
老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往下讲了,去罢,去罢!”那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
去,便讪讪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话休絮烦。安老爷自从接了调署的札文,便一面打发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门任所,自己一
面打点上院谢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寿。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寿期将近,预先摆酒唱戏,
公请那些个河员。众人的礼物都是你赌我赛,不亚如那临潼斗宝一般。独安老爷除了五十两
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个头,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谢委禀辞,上任而去。
    不则一日,到了新任,只见那里人烟辐辏,地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
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门不同。更兼工段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一连几日接交代,
点垛料,核库册,又加上安顿家眷,把个安老爷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爷那等不合式,安老爷又是个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没有一
毫的趋奉,此外又不曾有个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爷调了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
意思?列公有所不知,这从中有个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
。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
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
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那
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个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礼,不能不应,看了看这
个立刻出乱子的地方,若另委别人,谁也都给过个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没
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爷来了。偏看了看收礼的帐,轻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尽心,独安老
爷只有寿屏上一个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着恼;又见这安老爷的才情见识远出自己之上,可
就用着他当日说的那个“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的口舌,
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
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
    那安老爷睡里梦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
春尽夏初长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长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
家堰外河下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舍都冲得东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
插难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这段大工,正是安老爷的责成。一面集夫购料,一面通禀
动帑兴修。那院上批将下来,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经前任河员修理完固,历经桃汛无
虞。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乃偶遇水势稍长,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
善。着先行摘去顶戴,限一月修复,无得草率偷减,大干末便。”
    安老爷接着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说道:“这是外官必有之事。况这穷通荣辱的关
头,我还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这国帑民命是要紧的。”说着,传出话去,即日
上工。就驻在工上,会同营员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
事与人同甘同苦,众情跃踊,也仗着夫齐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内便修筑得完工。虽说不能处
处工归实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厅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坚料实,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
一面通报上去,禀请派员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应了俗语说的:“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偏偏从工完这
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又加着四川、湖北一带江水异涨,那水势建瓴
而下,沿河陡长七八九尺、丈余水势不等。那查收的委员又是合安老爷不大联络的,约估着
那查费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这个当儿,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长,
又从别人的上段工上开了个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窝子,把个不曾
奉宪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来。安老爷急得目瞪口呆,只得连夜禀报。
    那河台一见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验收,遽致倒塌,其为草率偷减可知。
仰即候参!”一面委员摘印接署,一面委员提安老爷到淮安候审。那委员取出文书给安老爷
看,见那奏稿上参的是“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安老爷的顶子本是摘了去的了,国家的王
法不敢不领,立刻就是两个官役看了起来。幸而安老爷是个读书明理阅历通达的人,毫无一
点怨天尤人光景。但说:“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上段口岸冲决,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断
不敢说冤枉。总是我安学海无学无能,不通庶务,读书一场,落得这步田地,辜负天恩祖德
,再无可说了。”只是安太太那里经过这些事情,只吓得他体似筛糠,泪流满面。老爷说:
“太太,事已至此,怕也无益,哭也无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几间房子住下,
再慢慢的商量个道理。”
    话休絮烦。那安老爷同了委员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门住不住了,便连夜的归着行李,拖
泥带水的也奔淮安而来。安老爷到淮投到,本没有甚么可问的情节,便交在山阳县衙门收管
,追取赔修银两。还亏那山阳县因他是个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监里,就安顿在监门里
一个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还那里找甚么公馆去!暂且在东关饭店安身。那时幕友是走了,长随
是散了,便有几个孤身跟班的,养活不开,也荐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并晋升、梁
材、戴勤、随缘儿几个家人,并几个仆妇丫鬟无处可去。
    可怜安老爷从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场黄粱大梦!这
正是:
    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处不风波?!
    要知那安老爷夫妻此后怎的个归着,下回书交代。
    (第二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542 叶儿 的帖子

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
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
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
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
,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
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
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
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
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指手推的独轮小车],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
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
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
    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
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
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
?”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
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进房来,放
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
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
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
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
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
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
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
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后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
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
,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泖茶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
了进来。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
,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
“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
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
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
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上赶过买卖。
”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
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
,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
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
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
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
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
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
“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
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
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
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
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
    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
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把这书子给他送去吗?”傻狗说:“好话
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
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
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锭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
儿[即白耳圈]、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
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
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
    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
    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
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
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荡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
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
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指铜钱]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
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要
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
,怎么样呢?”
    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
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
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
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
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
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
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
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
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
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
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
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
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
,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
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
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
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过的文
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
,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
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吓了一跳。
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
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
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
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
大掖巴鱼鳞繖鞋,可是靸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
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
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
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
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
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
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
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
,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
、《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
。”公子说:“这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
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担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
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
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
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
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
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
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
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
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
。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
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
    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
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
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
    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
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
。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
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
,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
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
,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
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
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
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
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
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
下等着。
    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
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
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
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
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
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
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
。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
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
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
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
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
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
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
。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
    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
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
:“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
。”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
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
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把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会,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
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
来,心里敁敠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
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
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
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
:“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跶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
    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
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
    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
,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
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
要叫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
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
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
呢。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
    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
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
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
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
,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
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
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
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
、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
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
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
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
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
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
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
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
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
。”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
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
。”跑堂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
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
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
,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之吊也。干
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
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
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
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
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
,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
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
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
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
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
    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人了。
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
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
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
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
:“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
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
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
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
:“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
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
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
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
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
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
一声:“我的佛爷桌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
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
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
。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
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
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
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
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
,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
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
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
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
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
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
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
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
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
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
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这回书紧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书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绑在厅柱上,剥开衣服
,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听得噗的一声,咕咚倒了一个。这话听书的列公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只怕有等不管书
里节目妄替古人担忧的,听到这里,先哭眼抹泪起来,说书的罪过可也不小!请放心,倒的
不是安公子。怎见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然则
这倒的是谁?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多累
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
    闲话休提。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
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儿怎晓得就是
有了暗器?书里交代过的,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
领。强盗的本领,讲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
,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
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的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
顾不到的?
    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待要躲闪,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户,左手里又站着
一个三儿,端着一旋子凉水在那里等着接公子的心肝五脏,再没说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
    往后,料想一时倒退不及。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
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顶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
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
,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凶横,他也是个肉
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哟
”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
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
扶起你老人家来啵。”才一转身,毛着腰要把那铜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
,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
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
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旋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旋子里的
水泼了一台阶子,那旋子唏啷哗啷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
    却说那安公子此时已是魂飞魄散,背了过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丝气儿在喉间
流连。那大小两个和尚怎的一时就双双的肉体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听得铜旋子掉在石头
上,镗的一声响亮,倒惊得苏醒过来。你道这铜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这样,那
点苏合丸、闻通关散、熏草纸、打醋炭这些方法都用不着,倘然遇着个背了气的人,只敲打
一阵铜旋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这等讲。人生在世,不过仗着“气”“血”两个字。五脏各有所司,心生血
,肝藏血,脾统血。大凡人受了惊恐,胆先受伤;肝胆相连,胆一不安,肝叶子就张开了,
便藏不住血;血不归经,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灵的东西,见了浑血,岂有不模糊的理
?心一模糊,气血都滞住了,可就背过去了。安公子此时就是这个道理。及至猛然间听得那
铜旋子锵啷啷的一声响亮,心中吃那一吓,心系儿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离血,血依然随气
归经,心里自然就清楚了。这是个至理,不是说书的造谣言。
    如今却说安公子苏醒过来,一睁眼,见自己依然绑在柱上,两个和尚反倒横躺竖卧血流
满面的倒在地下,丧了残生。
    他口里连称:“怪事!”说:“我安骥此刻还是活着呢,还是死了?这地方还是阳世啊
,还是阴司?我这眼前见的光景,还是人境啊,还是……”他口里“还是鬼境”的这句话还
不曾说完,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飞到面前。公子口里
说声:“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来是一个人!只见那人头上罩一方大
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燕窝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
红绉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红绉绸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绉绸甩裆中衣,脚下的
裤腿儿看不清楚,原故是登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挂着一张弹弓
,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上,那一头儿却向左胁下掏过来,系在胸前。那
包袱里面是甚么东西,却看不出来。只见他芙蓉面上挂一层威凛凛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
冷森森的杀气。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言不发,闯进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来,就抬腿吧
的一脚,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墙边,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领门儿,一只手
揪住腰胯,提起来只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处。他把脚下分拨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
把刀子抢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来。
    安公子此时吓得眼花缭乱,不敢出声,忽见他手执尖刀奔向前来,说:“我安骥这番性
命休矣!”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横绑的那一股儿
大绳,向自己怀里一带,安公子“哼”了一声,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绳套儿里,哧
溜的只一挑,那绳子就齐齐的断了。这一股儿一断,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一段的松了下来
。安公子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来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见了一女子,害得我到这步田地
,怎的此地又遇见一个女子?好不作怪!”
    却说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绳子,却是拧成双股挽了结子,一层层绕在腿上的。
他觉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儿朝上,刃儿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只一割,那绳
子早一根变作两根,两根变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的落在脚下,堆了一地。他顺手便
把刀子喀嚓一声插在窗边金柱上,这才向安公子答话。这句话只得一个字,说道是:“走!”
    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出酸疼来。疼的他只是攒眉闭目,摇头不语。
那女子挺胸扬眉的又高声说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这才睁眼望着他,说:“你,你,
你,你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着屋门说:“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说:“哪,哪
,我的手还捆在这里,怎的个走法?”不错,前回书原交代的,捆手另是一条绳子,这话要
不亏安公子提补,不但这位姑娘不得知道,连说书的还漏一个大缝子呢!
    闲话休提。却说那女子听了安公子这话,转在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条小绳子捆了手,
系着一个猪蹄扣儿。他便寻着绳头解开,向公子道:“这可走罢!”公子松开两手,慢慢的
拳将过来,放在嘴边“咈咈”的吹着,说道:“痛煞我也!”
    说着,顺着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
来了呢?”安公子望着他,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女子听了,才要伸
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张弹弓褪了下来,弓背向地,
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两手攀住这弓,就起来了。”公
子说:“我这样大的一个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说:“你不要管,且试试看
。”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见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梢一按,钓鱼儿
的一般轻轻的就把个安公子钓了起来。从旁看着,倒像树枝儿上站着个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儿
,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儿拉着个瞎子,两只脚就地儿靸拉。
    却说那公子立起身来,站稳了,便把两只手倒转来,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
踱进房来。进门行了两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排插的这张春凳上歇下。还不曾到那里
,他便双膝跪倒,向着那女子道:“不敢动问:你可是过往神灵?不然,你定是这庙里的菩
萨,来解我这场大难,救了残生,望你说个明白。我安骥果然不死,父子相见,那时一定重
修庙宇,再塑金身!”那女子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道:“你这人,越发难说话了!你方才
同我在悦来店对面谈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万里,怎的此时会不认得了,闹到
甚么神灵,菩萨起来!”安公子听了这话,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见的那人么!他便跪
在尘埃,说道:“原来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认,一则是灯前月下;
二则姑娘你这番装束与店里见的时节大不相同;三则我也是吓昏了;四则断不料姑娘你就肯
这等远路深更赶来救我这条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说到这里咽住,一想
:“不像话!人家才不过二十以内的个女孩儿,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怎生的说他是我
父母爹娘,还要叫他重生再养?”一时生怕惹恼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涨了画皮,说不出一
字来。
    谁想那女子不但不在这些闲话上留心,就连公子在那里磕头礼拜,他也不曾在意。只见
他忙忙的把那张弹弓挂在北墙一个钉儿上,便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两手从脖子后头绕着
往前一转,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掷,只听噗通一声,那声音觉得像是沉重。又见他转过脸去,
两只手往短袄底下一抄,公子只道他是要整理衣裳,忽听得喀吧一声,就从衣襟底下忒楞楞
跳出一把背儿厚、刃儿薄、尖儿长、靶儿短、削铁无声、吹毛过刃、杀人不沾血的缠钢折铁
雁翎倭卫来。那刀跳将出来,映着那月色灯光,明闪闪、颤巍巍,冷气逼人,神光绕眼。公
子一见,又“阿嗳”了一声,那女子道:“你这人怎生的这等糊涂?我如果要杀你,方才趁
你绑在柱子上,现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杀着岂不省事些?”公子连连答说:“是,是。只是
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还拿出这刀来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时不是你我闲谈的时候。”
因指定了炕上那黄布包袱,向他说道:“我这包袱万分的要紧,如今交给你,你扎挣起来上
炕去,给我紧紧的守着他。少刻这院子里定有一场的大闹。你要爱看热闹儿,窗户上通个小
窟窿,巴着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儿!万一你出了声儿,招出事来,弄的我两头儿照顾不来
,你可没有两条命!小心!”说道,噗的一口先把灯吹灭了,随手便把房门掩上。公子一见
,又急了,说:“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说:“不许说话,上炕看着那包袱要紧!”
    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来,提了提,没提动,便两只手拉到
炕里边,一屁股坐在上头,谨遵台命,一声儿不哼、稳风儿不动的听他怎生个作用。
    却说那女子吹灭了灯,掩上了门,他却倚在门旁,不则一声的听那外边的动静。约莫也
有半盏茶时,只听得远远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唱唱咧咧的从墙外走来。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
上一枝羊油蜡,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头口,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
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
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他便吮破窗棂,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
嘻嘻哈哈醉眼模糊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
墙,就说道:“咦!师傅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了罢
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盖儿了,老头
子顾不得这个了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儿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
在里头不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镗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
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
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毛下腰去拣那旋子。
    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
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俩呀!”弯腰再一看,他就嚷将起来,
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扔下旋子,赶过去看了,
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煞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
:“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
    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
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他又出来了?这不
又像说合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
    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倒得盘他一盘。”
    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
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
个,我师傅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
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
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情理。”
    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
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拨了开去。那瘦子
一见,说:“怎么着,手里有活?这打了我的叫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
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
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他个败火的红姑
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合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他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
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吐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
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
    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
,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
    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留下的,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
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
“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的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
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颇
颇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
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
技痒起来;又欺他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着右拳,让他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
门前一晃,这叫作“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右胳膊横着一搪,封住
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拧,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右手从他脖
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黄莺搦膆”。那瘦和尚见那女子的双拳到来,就照式
样一搪,不想他把拳头虚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个顽女
筋斗的,不怎么样!”说着,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拳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叫作
“黑虎偷心”。他拳头已经打出去了,一眼看见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着把刀,他就
把拳头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着是着上了。只见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
打了个空。他自觉身子往前一扑,赶紧的拿了拿桩站住。只这拿桩的这个当儿,那女子就把
身子一扭,甩开左脚,一回身,嘡的一声,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声,才待
还手,那女子收回左脚,把脚跟向地下一碾,轮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吧,那和尚左
太阳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向后便倒。这一着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是这姑娘
的一桩看家的本领,真实的艺业!
    却说那秃子看见,骂了声:“小撒粪的,这不反了吗!”一气跑到厨房,拿出一把三尺
来长铁火剪来,轮得风车儿般向那女子头上打来。那女子也不去搪他,连忙把身子闪在一旁
,拔出刀来,单臂抡开,从上往下只一盖,听得噌的一声,把那火剪齐齐的从中腰里砍作两
段。那秃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来长两根大镊头钉子似的东西,怎的个斗法?他说声“不好”
,丢下回头就跑。那女子赶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举起刀来,照他的
右肩膀一刀,喀嚓,从左助里砍将过来,把个和尚弄成了“黄瓜腌葱”——剩了个斜岔儿了
。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头枭将下来,用刀指着两个尸首道:“贼秃驴!谅你这两个东西,也
不值得劳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两个满口唚的是些甚么!”
    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和尚用大袖子捂着脖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
追赶,向他道:“不必跑,饶你的残生!谅你也不过是出去送信,再叫两个人来。索性让我
一不作二不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个爽快!”
    说着,把那两个尸首踢开,先清楚了脚下。只听得外面果然闹闹吵吵的一轰进来一群四
五个七长八短的和尚,手拿锹镢棍棒,拥将上来。女子见这般人浑头浑脑,都是些力巴[力
把:意为外行],心里想道:“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两个再说!”他就把刀尖虚按一
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两片瓦,朝下打来。
    一瓦正打中拿枣木杠子的一个大汉的额角,噗的一声倒了,把杠子撂在一边。那女子一
见,重新跳将下来,将那杠子抢到手里,掖上倭刀,一手抡开杠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打了个落花流水,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打倒在东墙角跟前,翻着白眼拨气儿。那女子冷笑道
:“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来送死!我且问你:你们庙里照这等没用的东西还有多少?”
    言还未了,只听脑背后暴雷也似价一声道:“不多,还有一个!”那声音像是从半空里
飞将下来。紧接着就见一条纯钢龙尾禅杖撒花盖顶的从脑后直奔顶门。那女子眼明手快,连
忙丢下杠子,拿出那把刀来,往上一架,棍沉刀软,将将的抵一个住。他单臂一攒劲,用力
挑开了那棍,回转身来,只见一个虎面行者,前发齐眉,后发盖颈,头上束一条日月渗金箍
,浑身上穿一件元青缎排扣子滚身短袄,下穿一条元青缎兜裆鸡腿裤,腰系双股鸾带,足登
薄底快靴,好一似蒲东寺不抹脸的憨惠明,还疑是五台山没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见他来势
凶恶,先就单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举棍相迎。
    他两个:
    一个使雁翎宝刀,一个使龙尾禅杖。一个棍起处似泰山压顶,打下来举手无情;一个刀
摆处如大海扬波,触着他抬头便死。刀光棍势,撒开万点寒星;棍竖刀横,聚作一团杀气。
一个莽和尚,一个俏佳人;一个穿红,一个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来来往往,吆吆
喝喝。
    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心中犯想,说:“这个和尚倒来得恁的了得!若合他这等油
斗,斗到几时?”说着,虚晃一刀,故意的让出一个空子来。那和尚一见,举棍便向他顶门
打来。女子把身子只一闪,闪在一旁,那棍早打了个空。和尚见上路打他不着,掣回棍,便
从下路扫着他踝子骨打来。棍到处,只见那女子两只小脚儿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过那棍
去。那和尚见两棍打他不着,大吼一声,双手攒劲,轮开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来。
那女子这番不闪了,他把柳腰一摆,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着左肋奔了胁下去;他却扬起
左胳膊,从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绰,往里一裹,早把棍绰在手里。和尚见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
,咬着牙,撒着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
忙的插住两脚,挺起腰来往前一挣。那女子趁势儿把棍往怀里只一带,那和尚便跟过来。女
子举刀向他面前一闪,和尚只顾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脚跟向胸脯上一登,嘡,
他立脚不稳,不由的撒了那纯钢禅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和尚在地下还待扎挣,只听那女子说道:“不敢起动,我就把你这蒜锤子砸你这头蒜!”
说着,掖起那把刀来,手起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霎时间青的、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
出来,呜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见东墙边那五个死了三个,两个扎挣起来,在那里把头碰的山响,口
中不住讨饶。那女子道:“委屈你们几个,算填了馅了;只得饶你不得!”随手一棍一个,
也结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
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他这才抬头望
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
    只不知屋里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话?”说着,提了那禅杖走到窗前,只见那窗根儿上果
然的通了一个小窟窿。他把着往里一望,原来安公子还方寸不离坐在那个地方,两个大拇指
堵住了耳门,那八个指头捂着眼睛,在那里藏猫儿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庙里的这般强盗都被我断送了。你可好生的看着那包袱,等
我把这门户给你关好,向各处打一照再来。”公子说:“姑娘,你别走!”那女子也不答言
,走到房门跟前,看了看,那门上并无锁钥屈戌,只钉着两个大铁环子。他便把手里那纯钢
禅杖用手弯了转来,弯成两股,把两头插在铁环子里,只一拧,拧了个麻花儿,把那门关好
。重新拔出刀来,先到了厨房。只见三间正房,两间作厨房,屋里西北另有个小门,靠禅堂
一间堆些柴炭。那厨房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案上鸡鸭鱼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无心细看,
踅身就穿过那月光门,出了院门,奔了大殿而来。只见那大殿并没些香灯供养,连佛像也是
暴土尘灰。顺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静无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马圈的栅栏门。进门一看,
原来是正北三间正房,正西一带灰棚,正南三间马棚。那马棚里卸着一辆糙席篷子大车。一
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都在空槽边拴着。院子里四个骡子守着个草帘子在那里啃。一带灰
棚里不见些灯火,大约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头一间,堆着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卧
着两个人。从窗户映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俩人身上止剩得两条裤子,上身剥得精光,胸前都
是血迹模糊碗大的一个窟窿,心肝五脏都掏去了。细认了认,却是在岔道口看见的那两个骡
夫。
    那女子看了,点头道:“这还有些天理!”说着,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灯烛点得
正亮,两扇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方才溜了的那个老和尚,守着一堆炭火,旁边放着一
把酒壶、一盅酒,正在那里烧两个骡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见女子进来,吓的才
待要嚷,那女子连忙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说:“不准高声!我有话问你,说的明白,饶你
性命。”不想这一按,手重了些,按错了筍子,把个脖子按进腔子里去,“哼”的一声,也
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声,说:“怎的这等不禁按!”他随把桌子上的灯拿起来,里外屋里
一照,只见不过是些破箱破笼衣服铺盖之流。又见那炕上堆着两个骡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
上放着一封信,拿起那信来一看,上写着“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语道:“原来这封信在这
里。”回手揣在怀里。迈步出门,嗖的一声,纵上房去,又一纵,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
脊上四边一望,只见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左无村落,右无乡邻,止那天上一轮冷月,眼前
一派寒烟。这地方好不冷静!又向庙里一望,四边寂静,万籁无声,再也望不见个人影儿。
“端的是都被我杀尽了!”看毕,顺着大殿房脊,回到那禅堂东院,从房上跳将下来。
    才待上台阶儿,觉得心里一动,耳边一热,脸上一红,不由得一阵四肢无力,连忙用那
把刀拄在地上,说:“不好,我大错了!我千不合万不合,方才不合结果了那老和尚才是。
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况又在这古庙荒山,我这一进屋子,见了他,正有万语千言,旁边要没
个证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觉得……”想到这里,浑身益发摇摇无主起来。呆了半晌,他
忽然把眉儿一扬,胸脯儿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说道:“痴丫头!你看,这上面是甚么
?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无人,岂得暗中无神?纵说暗中无神,难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
人不成?何妨!”说着,他就先到厨房,向灶边寻了一根秫秸,在灯盏里蘸了些油,点着出
来。到了那禅堂门首,一只手扭开那锁门的禅杖,进房先点上了灯。
    那公子见他回来,说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你走后,险些儿不曾把我吓死!”
那女子忙问道:“难道又有甚么响动不成?”公子说:“岂止响动,直进屋里来了。”女子
说:“不信门关得这样牢靠,他会进来?”公子道:“他何尝用从门里走?从窗户里就进来
了。”女子忙问:“进来便怎么样?”公子指天画地的说道:“进来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
子上的菜舔了个干净。我这里拍着窗户吆喝了两声,他才夹着尾巴跑了。”
    女子道:“这倒底是个甚么东西?”公子道:“是个挺大的大狸花猫。”女子含怒道:
“你这人怎的这等没要紧!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此时才该你我闲谈的时候了。”
只见他靠了桌儿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无数句,话不一夕,才待开口还未开口,侧
耳一听,只听得一片哭声,哭道是:“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正是

    好似钱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来。
    要知那哭声是怎的个原由,那女子听了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六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544 叶儿 的帖子

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这回书紧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书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绑在厅柱上,剥开衣服
,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听得噗的一声,咕咚倒了一个。这话听书的列公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只怕有等不管书
里节目妄替古人担忧的,听到这里,先哭眼抹泪起来,说书的罪过可也不小!请放心,倒的
不是安公子。怎见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然则
这倒的是谁?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多累
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
    闲话休提。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
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儿怎晓得就是
有了暗器?书里交代过的,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
领。强盗的本领,讲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
,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
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的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
顾不到的?
    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待要躲闪,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户,左手里又站着
一个三儿,端着一旋子凉水在那里等着接公子的心肝五脏,再没说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
    往后,料想一时倒退不及。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
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顶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
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
,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凶横,他也是个肉
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哟
”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
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
扶起你老人家来啵。”才一转身,毛着腰要把那铜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
,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
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
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旋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旋子里的
水泼了一台阶子,那旋子唏啷哗啷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
    却说那安公子此时已是魂飞魄散,背了过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丝气儿在喉间
流连。那大小两个和尚怎的一时就双双的肉体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听得铜旋子掉在石头
上,镗的一声响亮,倒惊得苏醒过来。你道这铜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这样,那
点苏合丸、闻通关散、熏草纸、打醋炭这些方法都用不着,倘然遇着个背了气的人,只敲打
一阵铜旋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这等讲。人生在世,不过仗着“气”“血”两个字。五脏各有所司,心生血
,肝藏血,脾统血。大凡人受了惊恐,胆先受伤;肝胆相连,胆一不安,肝叶子就张开了,
便藏不住血;血不归经,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灵的东西,见了浑血,岂有不模糊的理
?心一模糊,气血都滞住了,可就背过去了。安公子此时就是这个道理。及至猛然间听得那
铜旋子锵啷啷的一声响亮,心中吃那一吓,心系儿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离血,血依然随气
归经,心里自然就清楚了。这是个至理,不是说书的造谣言。
    如今却说安公子苏醒过来,一睁眼,见自己依然绑在柱上,两个和尚反倒横躺竖卧血流
满面的倒在地下,丧了残生。
    他口里连称:“怪事!”说:“我安骥此刻还是活着呢,还是死了?这地方还是阳世啊
,还是阴司?我这眼前见的光景,还是人境啊,还是……”他口里“还是鬼境”的这句话还
不曾说完,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飞到面前。公子口里
说声:“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来是一个人!只见那人头上罩一方大
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燕窝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
红绉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红绉绸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绉绸甩裆中衣,脚下的
裤腿儿看不清楚,原故是登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挂着一张弹弓
,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上,那一头儿却向左胁下掏过来,系在胸前。那
包袱里面是甚么东西,却看不出来。只见他芙蓉面上挂一层威凛凛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
冷森森的杀气。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言不发,闯进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来,就抬腿吧
的一脚,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墙边,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领门儿,一只手
揪住腰胯,提起来只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处。他把脚下分拨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
把刀子抢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来。
    安公子此时吓得眼花缭乱,不敢出声,忽见他手执尖刀奔向前来,说:“我安骥这番性
命休矣!”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横绑的那一股儿
大绳,向自己怀里一带,安公子“哼”了一声,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绳套儿里,哧
溜的只一挑,那绳子就齐齐的断了。这一股儿一断,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一段的松了下来
。安公子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来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见了一女子,害得我到这步田地
,怎的此地又遇见一个女子?好不作怪!”
    却说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绳子,却是拧成双股挽了结子,一层层绕在腿上的。
他觉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儿朝上,刃儿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只一割,那绳
子早一根变作两根,两根变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的落在脚下,堆了一地。他顺手便
把刀子喀嚓一声插在窗边金柱上,这才向安公子答话。这句话只得一个字,说道是:“走!”
    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出酸疼来。疼的他只是攒眉闭目,摇头不语。
那女子挺胸扬眉的又高声说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这才睁眼望着他,说:“你,你,
你,你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着屋门说:“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说:“哪,哪
,我的手还捆在这里,怎的个走法?”不错,前回书原交代的,捆手另是一条绳子,这话要
不亏安公子提补,不但这位姑娘不得知道,连说书的还漏一个大缝子呢!
    闲话休提。却说那女子听了安公子这话,转在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条小绳子捆了手,
系着一个猪蹄扣儿。他便寻着绳头解开,向公子道:“这可走罢!”公子松开两手,慢慢的
拳将过来,放在嘴边“咈咈”的吹着,说道:“痛煞我也!”
    说着,顺着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
来了呢?”安公子望着他,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女子听了,才要伸
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张弹弓褪了下来,弓背向地,
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两手攀住这弓,就起来了。”公
子说:“我这样大的一个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说:“你不要管,且试试看
。”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见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梢一按,钓鱼儿
的一般轻轻的就把个安公子钓了起来。从旁看着,倒像树枝儿上站着个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儿
,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儿拉着个瞎子,两只脚就地儿靸拉。
    却说那公子立起身来,站稳了,便把两只手倒转来,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
踱进房来。进门行了两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排插的这张春凳上歇下。还不曾到那里
,他便双膝跪倒,向着那女子道:“不敢动问:你可是过往神灵?不然,你定是这庙里的菩
萨,来解我这场大难,救了残生,望你说个明白。我安骥果然不死,父子相见,那时一定重
修庙宇,再塑金身!”那女子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道:“你这人,越发难说话了!你方才
同我在悦来店对面谈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万里,怎的此时会不认得了,闹到
甚么神灵,菩萨起来!”安公子听了这话,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见的那人么!他便跪
在尘埃,说道:“原来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认,一则是灯前月下;
二则姑娘你这番装束与店里见的时节大不相同;三则我也是吓昏了;四则断不料姑娘你就肯
这等远路深更赶来救我这条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说到这里咽住,一想
:“不像话!人家才不过二十以内的个女孩儿,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怎生的说他是我
父母爹娘,还要叫他重生再养?”一时生怕惹恼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涨了画皮,说不出一
字来。
    谁想那女子不但不在这些闲话上留心,就连公子在那里磕头礼拜,他也不曾在意。只见
他忙忙的把那张弹弓挂在北墙一个钉儿上,便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两手从脖子后头绕着
往前一转,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掷,只听噗通一声,那声音觉得像是沉重。又见他转过脸去,
两只手往短袄底下一抄,公子只道他是要整理衣裳,忽听得喀吧一声,就从衣襟底下忒楞楞
跳出一把背儿厚、刃儿薄、尖儿长、靶儿短、削铁无声、吹毛过刃、杀人不沾血的缠钢折铁
雁翎倭卫来。那刀跳将出来,映着那月色灯光,明闪闪、颤巍巍,冷气逼人,神光绕眼。公
子一见,又“阿嗳”了一声,那女子道:“你这人怎生的这等糊涂?我如果要杀你,方才趁
你绑在柱子上,现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杀着岂不省事些?”公子连连答说:“是,是。只是
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还拿出这刀来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时不是你我闲谈的时候。”
因指定了炕上那黄布包袱,向他说道:“我这包袱万分的要紧,如今交给你,你扎挣起来上
炕去,给我紧紧的守着他。少刻这院子里定有一场的大闹。你要爱看热闹儿,窗户上通个小
窟窿,巴着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儿!万一你出了声儿,招出事来,弄的我两头儿照顾不来
,你可没有两条命!小心!”说道,噗的一口先把灯吹灭了,随手便把房门掩上。公子一见
,又急了,说:“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说:“不许说话,上炕看着那包袱要紧!”
    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来,提了提,没提动,便两只手拉到
炕里边,一屁股坐在上头,谨遵台命,一声儿不哼、稳风儿不动的听他怎生个作用。
    却说那女子吹灭了灯,掩上了门,他却倚在门旁,不则一声的听那外边的动静。约莫也
有半盏茶时,只听得远远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唱唱咧咧的从墙外走来。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
上一枝羊油蜡,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头口,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
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
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他便吮破窗棂,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
嘻嘻哈哈醉眼模糊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
墙,就说道:“咦!师傅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了罢
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盖儿了,老头
子顾不得这个了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儿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
在里头不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镗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
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
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毛下腰去拣那旋子。
    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
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俩呀!”弯腰再一看,他就嚷将起来,
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扔下旋子,赶过去看了,
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煞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
:“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
    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
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他又出来了?这不
又像说合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
    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倒得盘他一盘。”
    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
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
个,我师傅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
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
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情理。”
    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
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拨了开去。那瘦子
一见,说:“怎么着,手里有活?这打了我的叫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
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
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他个败火的红姑
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合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他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
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吐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
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
    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
,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
    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留下的,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
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
“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的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
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颇
颇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
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
技痒起来;又欺他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着右拳,让他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
门前一晃,这叫作“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右胳膊横着一搪,封住
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拧,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右手从他脖
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黄莺搦膆”。那瘦和尚见那女子的双拳到来,就照式
样一搪,不想他把拳头虚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个顽女
筋斗的,不怎么样!”说着,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拳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叫作
“黑虎偷心”。他拳头已经打出去了,一眼看见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着把刀,他就
把拳头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着是着上了。只见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
打了个空。他自觉身子往前一扑,赶紧的拿了拿桩站住。只这拿桩的这个当儿,那女子就把
身子一扭,甩开左脚,一回身,嘡的一声,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声,才待
还手,那女子收回左脚,把脚跟向地下一碾,轮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吧,那和尚左
太阳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向后便倒。这一着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是这姑娘
的一桩看家的本领,真实的艺业!
    却说那秃子看见,骂了声:“小撒粪的,这不反了吗!”一气跑到厨房,拿出一把三尺
来长铁火剪来,轮得风车儿般向那女子头上打来。那女子也不去搪他,连忙把身子闪在一旁
,拔出刀来,单臂抡开,从上往下只一盖,听得噌的一声,把那火剪齐齐的从中腰里砍作两
段。那秃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来长两根大镊头钉子似的东西,怎的个斗法?他说声“不好”
,丢下回头就跑。那女子赶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举起刀来,照他的
右肩膀一刀,喀嚓,从左助里砍将过来,把个和尚弄成了“黄瓜腌葱”——剩了个斜岔儿了
。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头枭将下来,用刀指着两个尸首道:“贼秃驴!谅你这两个东西,也
不值得劳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两个满口唚的是些甚么!”
    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和尚用大袖子捂着脖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
追赶,向他道:“不必跑,饶你的残生!谅你也不过是出去送信,再叫两个人来。索性让我
一不作二不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个爽快!”
    说着,把那两个尸首踢开,先清楚了脚下。只听得外面果然闹闹吵吵的一轰进来一群四
五个七长八短的和尚,手拿锹镢棍棒,拥将上来。女子见这般人浑头浑脑,都是些力巴[力
把:意为外行],心里想道:“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两个再说!”他就把刀尖虚按一
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两片瓦,朝下打来。
    一瓦正打中拿枣木杠子的一个大汉的额角,噗的一声倒了,把杠子撂在一边。那女子一
见,重新跳将下来,将那杠子抢到手里,掖上倭刀,一手抡开杠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打了个落花流水,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打倒在东墙角跟前,翻着白眼拨气儿。那女子冷笑道
:“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来送死!我且问你:你们庙里照这等没用的东西还有多少?”
    言还未了,只听脑背后暴雷也似价一声道:“不多,还有一个!”那声音像是从半空里
飞将下来。紧接着就见一条纯钢龙尾禅杖撒花盖顶的从脑后直奔顶门。那女子眼明手快,连
忙丢下杠子,拿出那把刀来,往上一架,棍沉刀软,将将的抵一个住。他单臂一攒劲,用力
挑开了那棍,回转身来,只见一个虎面行者,前发齐眉,后发盖颈,头上束一条日月渗金箍
,浑身上穿一件元青缎排扣子滚身短袄,下穿一条元青缎兜裆鸡腿裤,腰系双股鸾带,足登
薄底快靴,好一似蒲东寺不抹脸的憨惠明,还疑是五台山没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见他来势
凶恶,先就单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举棍相迎。
    他两个:
    一个使雁翎宝刀,一个使龙尾禅杖。一个棍起处似泰山压顶,打下来举手无情;一个刀
摆处如大海扬波,触着他抬头便死。刀光棍势,撒开万点寒星;棍竖刀横,聚作一团杀气。
一个莽和尚,一个俏佳人;一个穿红,一个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来来往往,吆吆
喝喝。
    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心中犯想,说:“这个和尚倒来得恁的了得!若合他这等油
斗,斗到几时?”说着,虚晃一刀,故意的让出一个空子来。那和尚一见,举棍便向他顶门
打来。女子把身子只一闪,闪在一旁,那棍早打了个空。和尚见上路打他不着,掣回棍,便
从下路扫着他踝子骨打来。棍到处,只见那女子两只小脚儿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过那棍
去。那和尚见两棍打他不着,大吼一声,双手攒劲,轮开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来。
那女子这番不闪了,他把柳腰一摆,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着左肋奔了胁下去;他却扬起
左胳膊,从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绰,往里一裹,早把棍绰在手里。和尚见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
,咬着牙,撒着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
忙的插住两脚,挺起腰来往前一挣。那女子趁势儿把棍往怀里只一带,那和尚便跟过来。女
子举刀向他面前一闪,和尚只顾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脚跟向胸脯上一登,嘡,
他立脚不稳,不由的撒了那纯钢禅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和尚在地下还待扎挣,只听那女子说道:“不敢起动,我就把你这蒜锤子砸你这头蒜!”
说着,掖起那把刀来,手起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霎时间青的、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
出来,呜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见东墙边那五个死了三个,两个扎挣起来,在那里把头碰的山响,口
中不住讨饶。那女子道:“委屈你们几个,算填了馅了;只得饶你不得!”随手一棍一个,
也结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
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他这才抬头望
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
    只不知屋里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话?”说着,提了那禅杖走到窗前,只见那窗根儿上果
然的通了一个小窟窿。他把着往里一望,原来安公子还方寸不离坐在那个地方,两个大拇指
堵住了耳门,那八个指头捂着眼睛,在那里藏猫儿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庙里的这般强盗都被我断送了。你可好生的看着那包袱,等
我把这门户给你关好,向各处打一照再来。”公子说:“姑娘,你别走!”那女子也不答言
,走到房门跟前,看了看,那门上并无锁钥屈戌,只钉着两个大铁环子。他便把手里那纯钢
禅杖用手弯了转来,弯成两股,把两头插在铁环子里,只一拧,拧了个麻花儿,把那门关好
。重新拔出刀来,先到了厨房。只见三间正房,两间作厨房,屋里西北另有个小门,靠禅堂
一间堆些柴炭。那厨房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案上鸡鸭鱼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无心细看,
踅身就穿过那月光门,出了院门,奔了大殿而来。只见那大殿并没些香灯供养,连佛像也是
暴土尘灰。顺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静无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马圈的栅栏门。进门一看,
原来是正北三间正房,正西一带灰棚,正南三间马棚。那马棚里卸着一辆糙席篷子大车。一
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都在空槽边拴着。院子里四个骡子守着个草帘子在那里啃。一带灰
棚里不见些灯火,大约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头一间,堆着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卧
着两个人。从窗户映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俩人身上止剩得两条裤子,上身剥得精光,胸前都
是血迹模糊碗大的一个窟窿,心肝五脏都掏去了。细认了认,却是在岔道口看见的那两个骡
夫。
    那女子看了,点头道:“这还有些天理!”说着,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灯烛点得
正亮,两扇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方才溜了的那个老和尚,守着一堆炭火,旁边放着一
把酒壶、一盅酒,正在那里烧两个骡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见女子进来,吓的才
待要嚷,那女子连忙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说:“不准高声!我有话问你,说的明白,饶你
性命。”不想这一按,手重了些,按错了筍子,把个脖子按进腔子里去,“哼”的一声,也
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声,说:“怎的这等不禁按!”他随把桌子上的灯拿起来,里外屋里
一照,只见不过是些破箱破笼衣服铺盖之流。又见那炕上堆着两个骡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
上放着一封信,拿起那信来一看,上写着“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语道:“原来这封信在这
里。”回手揣在怀里。迈步出门,嗖的一声,纵上房去,又一纵,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
脊上四边一望,只见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左无村落,右无乡邻,止那天上一轮冷月,眼前
一派寒烟。这地方好不冷静!又向庙里一望,四边寂静,万籁无声,再也望不见个人影儿。
“端的是都被我杀尽了!”看毕,顺着大殿房脊,回到那禅堂东院,从房上跳将下来。
    才待上台阶儿,觉得心里一动,耳边一热,脸上一红,不由得一阵四肢无力,连忙用那
把刀拄在地上,说:“不好,我大错了!我千不合万不合,方才不合结果了那老和尚才是。
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况又在这古庙荒山,我这一进屋子,见了他,正有万语千言,旁边要没
个证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觉得……”想到这里,浑身益发摇摇无主起来。呆了半晌,他
忽然把眉儿一扬,胸脯儿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说道:“痴丫头!你看,这上面是甚么
?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无人,岂得暗中无神?纵说暗中无神,难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
人不成?何妨!”说着,他就先到厨房,向灶边寻了一根秫秸,在灯盏里蘸了些油,点着出
来。到了那禅堂门首,一只手扭开那锁门的禅杖,进房先点上了灯。
    那公子见他回来,说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你走后,险些儿不曾把我吓死!”
那女子忙问道:“难道又有甚么响动不成?”公子说:“岂止响动,直进屋里来了。”女子
说:“不信门关得这样牢靠,他会进来?”公子道:“他何尝用从门里走?从窗户里就进来
了。”女子忙问:“进来便怎么样?”公子指天画地的说道:“进来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
子上的菜舔了个干净。我这里拍着窗户吆喝了两声,他才夹着尾巴跑了。”
    女子道:“这倒底是个甚么东西?”公子道:“是个挺大的大狸花猫。”女子含怒道:
“你这人怎的这等没要紧!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此时才该你我闲谈的时候了。”
只见他靠了桌儿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无数句,话不一夕,才待开口还未开口,侧
耳一听,只听得一片哭声,哭道是:“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正是

    好似钱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来。
    要知那哭声是怎的个原由,那女子听了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六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545 叶舞 的帖子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觅究

    这回书说书的先有个交代。列公,你看书中说的不知姓名的这个穿红的女子,不过是个
过路儿的人遇见桩不相干儿的事,得了骡夫的一句话,救了安公子;听得张老头儿的一声哭
,救了张金凤——便救了他两家的性命。杀了一晚,讲了万言,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
身是汗。被那张金凤骂得眼泪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儿”呕得肝火往顶门上攻,直
到此时,方喘转这口气来,才落得张金凤明白他是片侠气柔肠。那排插后面还寄放着一个说
煞说不清的安公子,还得合他费无限的唇舌。若讲一个闺门女子,这叫作“不安本分,无故
多事”。要讲他这种胸襟,这番举动,就让是个血性男子也作不来。替他细想去,他是沽名
,还是图利?难道谁求他作的,还是谁派他作的不成?总不过一个“不忍人之心”,才动得
了这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只是天地虽大,苦人甚多,那里找的着许多的穿红女子来!
    闲言少叙。却说这位姑娘见张金凤问他的姓名来历,欲待不说,不但打不破张金凤这个
疑团,就连安公子直到此时也还不得知他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若此刻先对张金凤讲
一番,回来又向安公子说一遍,又恐听书的道是重絮。故此他未曾开口,先向西间排插后面
叫了声“安公子”。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时忽然的骨肉团圆
,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
:“这里怎生的有个甚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合位公
子同行之理?就说是他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
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却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
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
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
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嗻!”说:“不曾睡。”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来,有话合你
说。”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
“怎么着?”只听他作难道:“这怎么样个下炕法呢?”姑娘道:“怎么又会下不来炕了呢
?”听他道:“一身的钮襻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
体面!”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的我么?难道我不是个人不成?”又
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吸呼之间,何暇及此!如今
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
!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
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
    只听他道:“有理!有理!”紧接着就像是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
    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
问说:“这又是个甚么缘故呢?”
    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怄得冒火,合他嚷道:“是怎么下不来?
你到底说呀!凭他甚么为难的事,你自说,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声慢语的说
道:“我溺了。”姑娘一听,心里说道:“这是怎么说呢!我这里又不曾冲锋打仗,又不曾
放炮开山,不过是我用刀砍了几个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吓的溺了呢?”这姑娘心里
只管是这等想,但是他已经溺了,凭是怎样的大本领,可怎么替他出这个主意呢?想了半日
,无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说:“你就溺了,也得下炕来!”不想这句话一逼,人急智生,
又逼出他一个见识来了。他见那姑娘催得紧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裤子拧干,拉起
衬衣裳的夹袄来擦了擦手,跳下炕来。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马金刀
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皱,说:“你怎么这么俗啊,起来!”
    列公,话下且慢讲那位姑娘的话,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合张金凤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
子,是个尊重诚实少年,此时只望那穿红的姑娘说明来历,商个办法,早早的上路去见他父
母,两只眼并不曾照到张金凤身上;在张金凤,此时幸而保得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
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从炕上跳下那样大一个人
来,再没说看不见的。况且他虽说是个乡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里藏着一副兰
心蕙性。他平日见的只不过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见这等一个斯文一派的少年
公子,自然不觉得眼光一闪。又见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红云,抬身往里间就走。
    那穿红的姑娘一把拉住,说:“不许跑,跟姐姐这里坐着。”
    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后坐下。这才向安公子道:“我们方才作的这桩事,说的这段话,你
都听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听明白了。”姑娘说:“如此很好,免得我重叙。”因指
着张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这二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个贵家公子,他们就
不应同你一处坐,何况叫你同他叙礼。但是圣人说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
难之中,这可讲不得你的门第,过去见个礼儿。”安公子此时的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直同
天人一样。假如姑娘说日头从西出来,他都信得及,岂有个不谨遵台命的?忙答应了一声,
一抖积伶儿,把作揖也忘了,左右开弓的请了俩安。张老实慌得抢过来跪下,说:“公子,
你折煞我小老儿了!”那老婆儿也是拉着两只袖子拜呀拜的拜个不住,口里说道:“阿弥陀
佛!不当家花拉的!公子,见礼罢。”那姑娘又指张金凤向他道:“这里还有个人儿呢。这
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儿。”又赶着说:“别请安了,作揖罢。”安公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
的作了一个揖,那张金凤也羞答答的还了一个万福。
    那姑娘先向张老说道:“老人家,劳动你先把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捡开,擦干净了桌子
,大家好说话。”张老应了一声,便一件件的搬出门去,堆在廓下。安公子此时经了那姑娘
地这番琢磨,脸儿也闯老了,胆子也闯大了,也来帮着张老搬运。他一眼看见了那把酒壶,
就发起恨来道:“咦,这就是方才那贼秃灌我的那毒药酒!待我来!”说着,提了那把酒壶
,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说:“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
    姑娘说:“这还要怎么?没来由!”
    一时张老擦净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张老同公子让在西首春凳,张老婆儿让在东首春凳坐
下。他才回头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方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说怎的就晓得你在
这里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不是这话吗?我是个不通世路隐姓埋名的人。况且你我如浮萍
暂聚,少一时‘伯劳东去雁西飞’,我这残名贱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乡,离此甚远
,即便说出个地名儿来,你们也不知道方向儿,也不必讲到。话下要问我的住处,说来却离
此不远,也不过在四五十里之外,却是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儿。”
    安公子听了,说:“这等,难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曾?”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说:“那有个在云端里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合他分辩,接着又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边,你在五十
里地的这边,我就不知道这府、这县、这山、这庙有你这等一个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
今日、今时有你遭难的这桩事,会前来搭救呢?”张金凤道:“既这等,姐姐因何到此?”
那姑娘道:“我这个人虽是个多事的人,但事凡那下坡走马、顺风使船,以至买好名儿、戴
高帽儿的那些营生,我都不会作。我今日可是为救一个人来了,却不是救你。”说着,把脸
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来救安公子你来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
明白?”
    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骥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
,误信人言,以致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时,我的生死关头不过只争
一线,若不亏姑娘前来搭救,再有十个安骥,只怕此时也到无何有之乡了。此恩终身难报,
怎说得个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来救我,却不知姑娘因何前来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
直赶到此地来救我?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个姓名,待我安骥禀过父母,先给你写个长
生禄位牌儿,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图报。”
    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约你有三条命也没了!你那图报不图报的
话,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问。必要问,我就捏个假名姓告诉你何妨?”那张金凤说道
:“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这里也一定要请问姐姐个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报,也
得给我们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说,妹妹只得又跪下了。”
    那姑娘连忙一把拉住,说:“快休这样。我纵然不说姓名,自然也得说明来历,不然叫
你们大家看着我这个样儿,还是《平妖传》的胡永儿?还是《锁云囊》的梅花娘?还真个的
照方才那秃孽障说的,我是个‘女筋斗’呢?我的姓名虽然可以不谈,有等知道我的、认识
我的,都称我作‘十三妹’。你们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大家听了,都称了声“十三
妹姑娘”。这个地方儿要让安公子积伶了。他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姑娘,你这称呼,
是九十的‘十’字,还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这随你,算那个字都使得。”
    只见他不容再问,便长吁了口气,眼圈儿一红,说道:“你们要知我的来历,我也是个
好人家的儿女,我父亲也作过朝庭的二品大员。”张金凤听了,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
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
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轰轰烈烈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
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
?还说句笑话儿:你也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合强盗撒对儿的么?”那张老道:“甚么话!那说
书说古的,菩萨降妖捉怪的多着呢!”
    安公子接着问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闺秀,怎生来得到此?”十三妹道:“你听我说。
我父亲曾任副将,只因遇着了个对头,——这对头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一个大脚色,正
是我父亲的上司。”说到这里咽住,把脸一红,又说道:“却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
。他就寻个缝子,参了一本,将我父亲革职拿问,下在监里。父亲一气身亡。那时要仗我这
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
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
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阖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新的冤冤
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
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机事不密,我有
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这口恶气。又恐那贼子还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
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样,扶柩还乡。我自己却奉了母亲,避到此地五十里地开
外的一个地方,投奔一家英雄。这家英雄现年八十余岁,真算得个不读诗书的圣贤,不怕势
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遇着他遭了桩不得意事情,几乎把前半世的英名搦尽。是我拔
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还给他挣过一口大气来。他便情愿破业倾家,要把我母女请
到他家奉养。只是我这人与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个反面。曹操曾说:‘宁使我负
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处,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处。当下只
收了他一匹驴儿,此外不曾受他一丝一粒,只叫他在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给我结了
几间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里村中众人的仗义,每日倒有三五个村庄妇女
轮流服侍,老人家颇不寂寞。我才得腾出这条身子来,弄几文钱,供给老母的衣食。只是我
一个女孩儿家,除了针黹女工,那是我生财之道?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我活了十九岁,不
知横针竖线,你就叫我钉个钮襻子,我不知从那头儿钉起。我只得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
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
    那安公子听到这里,问道:“姑娘,世间那有个没主儿的银钱?”姑娘道:“你是个纨
袴膏粱,这也无怪你不知。听我告诉你:即如你这囊中的银钱。是自己折变了产业,去救你
的令尊,交国家的官项,这便是‘有主儿的钱’。再如那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
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庄农人家,耕种刨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
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又有
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
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
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这句话要
说白了,就叫作‘女强盗’了。”公子说:“姑娘言重。据这等听起来,虽那昆仑、古押衙
、公孙大娘、线娘等辈,皆不足道也!‘强盗’云乎哉!‘强盗’云乎哉!”姑娘忙拦他道
:“算了,够酸的了!”
    那张金凤接着问道:“我看姐姐这等细条条的个身子,这等娇娜娜的个模样儿,况又是
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这般的本领?倒要请教。”那姑娘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家原是
历代书香,我自幼也曾读书识字。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
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
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合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些刀法枪法,久之,就渐
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练得到
。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这刀法、枪法、弹弓、袖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
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赠我的这头驴儿。这驴儿日行五百里,但遇着歹人,或者异怪物事,
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个神物。因此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作成个绿林的变相。这
便是我的来历。我可不是上山学艺,跟着黎山老母学来的。”张金凤也嫣然一笑。
    张老夫妻在旁听了,只是点头咂嘴。安公子说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来得不弱,那
个陀头尤其凶横异常,怎的姑娘你轻描淡写的就断送了他?今听如此说来,原来家学渊源,
正所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讲这些闲话。如今我的话是说完了,要请教你了。你我在悦来店怎
的个遇见,怎的个情由,他三位无从晓得,也与他三位无干,此时不必饶舌。只是我临别的
时节那等的嘱咐你,千万等我回来见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仓猝
而行,这怎么讲?这也罢了,只是你又怎的会走到这庙里来?倒要请教。”
    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姑娘,你问到这里,我安骥诚惶诚恐,愧悔无地
!如今真人面前讲不得假话,我在店里听了姑娘你那番话,始终半信半疑。原想等请了褚一
官来,见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请褚一官的骡夫还不曾回来,那店主人便来说了许多的混帐
话,我益发怕将起来。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又备说那褚一官不能前来,请我今晚就在他
家去住的话。那骡夫、店家又两下里一齐在旁撺掇,是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不想将上
那座高岭,又出桩岔事,连那不通人性的哑吧畜生也欺负起人来,忽然的一惊,就跑到此地
。要不亏两个骡夫沿途保护,他还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这凶僧的一座恶庙,正
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读书一场,不得报父母的大恩,
倒误了父母的大事,已经十死莫赎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侠肠埋没得暧昧不明
,我安龙媒真真的愧悔无地!”
    十三妹道:“你也晓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
那骡子的好意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方才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
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听了,吃惊道:“姑
娘,你此话怎讲?”那张老夫妻二人合张金凤听了这话,更摸不着头脑。只听姑娘望着大家
说道:“今日这场是非,也叫作‘合当有事’。我今日因母亲的薪水不继,偶然出来走走。
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
‘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我听了这话,一
想,这岂不是一桩现成的事?与其等他搬运,我何不搬运来用用?因把牲口一带,绕到山后
,要听听这桩事的方向来历。”安公子便问道:“究竟是两个甚么人呢?”十三妹笑道:“
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尽的那两个骡夫。”说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说
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怎的赚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风岗要把他推落山涧,拐
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块石头搭话才得说明,临别又如何谆谆
的嘱咐安公子不可轻易动身,他到底怀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难,向张金凤并张老夫妻诉了一
番。
    张金凤这才得明白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连安公子也是此时才如梦方醒,只听他说道:
“姑娘,我安龙媒枉读诗书,在你覆载包罗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这番雄心侠气,竟
激动我的性儿了!我竟要借你这把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问
他道:“你这又作甚么?这个东西可不是顽儿的,一个不留神,把手指头拉个挺大的大口子
生疼,要流血的。你嬷嬷爹又没在跟前,谁给你吹呀?”只见他满脸通红,说道:“这也顾
不及许多了,姑娘,你务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说:“你要作甚么罢?”安公子道:“我要
寻着那两个骡夫,把这大胆的狗男女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道:“这桩事不劳费心,方才那位大师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时候,二师傅已就把
他两个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给你件凭据看看。”说着,向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
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说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妹说
:“少爷,你别怄我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讲呢!”安公子这才归坐。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
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合我是亲是故,我合他也是水米无交
,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
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擎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
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
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那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了个同病相怜
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
    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
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
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来的了。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
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荡,要把事情替你布置的周全
停妥,好叫你上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
来,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合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
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听,这事不好了!他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
这话从何而来?可不是他赚你上黑风岗去是那里去?这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
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这场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拨转头来,顺着黑风岗这条路赶了下来
。才上得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牲口脖子上拴的铃铛合一个草帽子扔在路旁,
我只说这一定是走这路无疑了。不想前行了几步,转寻不出那牲口的脚踪儿来。眼前一片荒
草,倒像人迹不到的一般。一直寻到岗子顶上,越不见个影儿。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昼,我便
探身往山涧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顺着牲口的脚踪找了回来,见那牲口脚踪儿踹的散
乱,直奔了这庙里来。至于这座庙里和尚的行径,我早已晓得。我一想,这事尤其不妙了。
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骡夫的暗算,依然脱不了强盗的明劫,还不是一样?我就一口气赶到庙
前,还不曾见个端的,我那个驴儿先不住的打鼻儿,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庙门,又关得铁
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树上,一纵身上了山门,往庙里一望,只见正殿院落漆黑,只
有那东西两院看得见灯火。我就蹲身跳将下来。只是我虽会蹲纵,我那驴儿可不会蹲纵。我
便悄悄的开了左边角门,把牲口拉进来。见那东配殿里堆着些粮食,就先把牲口寄顿在那屋
里。然后出来,纵上房去。”
    且住!列公,听说书的打个岔。你听这姑娘的话,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庙里走了个遍,就
是不曾到东配殿了。原来他进庙来就偷偷儿的进去寄顿了一回驴儿了,你我不知。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讲那十三妹说道:“及至我上了房,隐在山脊后一看,正见那
凶僧手执尖刀合公子你说那段话。彼时我要跳下去,诚恐一个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伤
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连放了两个弹子,结果了两个僧人。至于后来的那般秃厮,都是经公
子你眼见的。我原无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个个自来送死,也是他们恶贯满盈,莫如叫他
早把这口气还了太空,早变个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门的方便。再说,假如那时要留他
一个,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费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斩草除根,不曾留得一个。安公子,如
今你大约该信得及我不是为打算你这几两银子而来了罢?”
    说到这里,回头又向着张金凤叫了声:“妹子,你听我这话,可是我特来救安公子,不
是特来救你的不是?”张金凤道:“话虽如此说,要不是姐姐到此,那个救我一家性命?这
就不消再讲了。”
    此时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语,问得闭口无言,只有垂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姑
娘,我安龙媒真是百口无词,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儿欠通之处。”十三妹听了,说道:“怎
么,说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了呢?你到说说,我倒听听。”
    安公子说:“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把那骡夫要谋我资财害我性命的话,直捷了当的告诉
我,岂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听了这话,倒不禁笑起来,说:“这话我一点儿不欠通
,到底是你作梦呢!假如你是个老练深沉有胆有识的人,我说了这话,你自然就用些机关,
如此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嘱咐,你还自寻苦恼,弄到这步田地;那时再告诉你这话,
不知又该吓成怎的个模样,甚而至于益发疑我,倒误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作好人,合他
诉起衷肠来,可不更误了大事了么?”安公子听了,连连拍腿点头,说:“不错的!不错的
!姑娘,你如今就说我酸也罢,俗也罢,我安龙媒对了你这样的天人,只有五体投地了!”
说着,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闪在一旁,也不来拉,也不还拜,只说了一句:“这倒
不敢当此大礼。”
    张老也连忙站起来道:“我小老儿倒有一句拙笨话:也不用讲这个那个,只我们两家六
条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他为官作宦,怎么样也报了恩了;只是我们两口是一对老
朽无用的乡老儿,女儿又是个女孩儿家,你这样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报的了!”那老婆儿
也在一旁说:“嗳!真话的!”
    十三妹把手一摆,说:“老人家,快休如此说。要说你两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这
话也是欺人。只是我方才说过的,安公子还得感激那头骡子,我这妹妹还得感激那个没脸的
女人。这话怎么讲呢?要不亏那个骡子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岗,被那骡夫推落山涧
,我便来救,也是迟了;我这妹子要不亏那没脸的女人从中多事,早已遭那凶僧作践,我便
来救,也是晚了。难道这果真是一个两条腿的畜生、一个四条腿的畜生作得来的不成?这是
个天!难道谁又看见天那里怎的个支使,谁又听见天怎的个吩咐的不成?这便是你二人一个
孝心一个节烈所感,天才牵引了我来,正不是一桩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资
财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
家可保无事了。我虽然句句的露尾藏头,被你二人层层的寻根觅究,话也大概说明白了。
‘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你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说着
,掖上那把刀,迈步出门,往外就走。
    这正是:镜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要知那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那里去,下回书交代。
    (第八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发表于 2007-8-4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怜同病解囊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嘉耦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把己往的原由来历交代明
白,迈步出门,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见慌了,只慌得手足无措。却不好上前相拦。张老夫妻
二人更是没了主意,也只说得个“姑娘不要忙”。只有张金凤乖觉,他见十三妹才把话说完
,掖上那把雁翎宝刀,头也不回,抬身就走,他便连忙抢了两步,抢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
头一跪,双手抱住十三妹两腿,说:“姐姐那里去?你此时是去不得的了嗳!”
    安公子同张老夫妻见了,便也一同上前围着不放。十三妹道:“这又奇了,你们的事是
拨弄清楚了,我的话也交代明白了,你们如何还不放我去?”张金凤道:“我是断断不放姐
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来。”张金凤双关紧抱,把脸靠住了那姑娘的腿,
赖住不动,说:“要姐姐说了不去,我才起来。”十三妹用手把他扶起,说:“你且起来,
我才说去不去的话。”说着,扶起张金凤,大家重复归坐。
    只见十三妹笑向大家,指着张老夫妻道:“他二位老人家罢了,你们两个枉有这等个聪
明样子,怎么也恁般呆气!你们道我真个要去么?你看,这等的深更半夜,古庙荒山,虽说
救了你两家性命,这个所在被我闹得血溅长空,尸横遍地,请问,就这样撂下走了,叫你们
两家四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处?就便你们等到天亮,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难免有人盘问。这
岂不是没救成你们倒害了你们了么?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尘天,一概不管,甩手
走了,你们想想,难道炕上那个黄布包袱我就这等含含糊糊的丢下不成?就算我也丢下不要
了,你们只看墙上挂的我这张弹弓——我这张弹弓是铜胎铁背、镂银砑金、打一百二十步开
外、不同寻常兵器,从我祖父手里传流到今,算个传家至宝;我从十二岁用起,至今不曾离
手,难道我也肯丢下他不成?”
    张金凤道:“既如此,姐姐为何忽然说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则,看看你二人的心
思;二则,试试你二人的胆量;三则,我们今日这桩公案,情节过繁,话白过多,万一日后
有人编起书来,这回书找不着个结扣,回头儿太长。因此我方才说完了话,便站起来要走,
作个收场,好让那作书的借此歇歇笔墨,说书的借此润润喉咙。你们听听,有理无理?”
    十三妹说明这段话,不但当时在场的大家听了,把心放下,就连现在听书的也都说“有
理”。
    却说安公子经了这一番喧闹,又听了这半日长谈,早把那黄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
因十三妹提到,他才想起,连忙爬到炕上,双手抱起来,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儿上,说
:“姑娘,这是你交给我看守着的那个包袱。我听你说的要紧,方才闹得那等乱哄哄的,我
只怕有些失闪,如今幸而无事,原包交还。姑娘,请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费神,只是
我不领情。这东西与我无干,却是你的。”安公子诧异道:“‘这分明是姑娘你方才交给我
的,怎生说是我的东西起来?”
    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方才在店里的时候,你不说你令尊太爷的官项须得五千余金才
能无事么?如今你囊中止得二千数百两,才有一半,听起来,老人家又是位一尘不染、两袖
皆空的。世情如纸,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万一一时不得措
手,后任催得紧,上司逼得严,依然不得了事。那时岂不连你这一半的万苦千辛也前功尽弃
?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悦来店出去走那一荡,就是为此。我从店中别后,便忙忙的先到家中,
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禀过母亲,一面换了行装,就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着我提的那位老英
雄,要暂借他三千金,了你这桩大事。若论这位英雄的家当,慢说三千金,就是三万金,他
一时也还拿得出来;若论他同我的气义,莫讲三万金,便是三十万金,他也甘心情愿,我也
用得他的。所以他听见我说个‘借’宇,就立刻照数的盘出来,问我送到那里,我说:‘不
必遣人运送,给我捆载停妥,就捎在我驴儿上带去罢。’倒亏他的老成见识,说道:‘这三
千金通共也不过二百来斤,怕不带去了!但是东西狼犺,路上走着也未免触眼。’因问我:
‘是本地用、远路用?如本地用,有现成的县城里字号票子;远路用,有现成的黄金,带着
岂不简便些?’我听他说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两足色黄金,大约也够三千银光景了。”说
着,解开那包袱,又把两封纸包拆开,只见包着二百两同泰号朱印上色叶金。
    安公子还不曾答话,那张老看了,说:“这样值钱的东西,二百二百的帮人,真可少见
!又想的这样周到!姑娘,你不要真是个菩萨转世罢?”张老婆儿一旁看了,也不住的点头
咂嘴,说道:“只听说金子是件宝贝,镀个冠簪儿啊、丁香儿啊,还得好些钱呢,敢是真有
这么大包的。你看看,黄澄澄的,怪爱人儿。阿弥陀佛!”那张金凤虽是个乡村女子,却天
生得不落小家气象,且此时一心只有个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过远远的看了一看
,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无多言。
    只有安公子承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资财,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
见他这番深心厚意,宛转成全,又是欢忻,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时的不达时务,还把他当
作个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层懊悔,一层羞愧。只管满脸是笑,不觉得那两行眼泪就如涌泉
一般,流得满面啼痕。只听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骥真无话可说了。自古
道‘大恩不谢’。此时我倒不能说那些客套虚文,只是我安骥有数的七尺之躯,你叫我今世
如何答报!”说着便呜呜的哭将起来。张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泪,连张金凤
也不觉滴下泪来。
    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也且住悲痛,不须介意。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
下公共的,不过有这口气在,替天地流通这桩东西。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头来究竟谁
是谁的?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用之得当就是了。用得当,万金也不算虚花;用得不当,一
文也叫作枉费。即如这三千金,成全了你一片孝心,老人家半世清名,这就不叫作虚花枉费
。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连那银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间了。何况这几两银子,我原说一
月必还,又不是白用他的。这一月之内,自有那‘没主儿的钱’送上门来,替你还他,连我
也不过作个知情底保的中人。这手来,那手去,你又何必这等较量锱铢?”安公子听了,只
得领受,收好不提。
    再讲那十三妹这番解囊赠金,又了却一桩心事,便要商议打发他两家男女上路的话。只
是看看这四个人之中,一个是瘦怯怯的书生,一个是娇滴滴的女子,那张老夫妻虽然年纪大
些,又是一对乡愚,经了这番大难,一个个吓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这上路的事情,一时
从何商起?想了一想,便对大家说道:“如今诸事已妥,就该计议到你们的上路了。但是要
计议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细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们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说万
言也是无益。大约此时你们心里第一件,怕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来闯破这场
人命官司,性命干连;第三件,惹了这场大祸便走了,日后破案,也难免罣误。我告诉你们
:这三桩事都不要紧。人生在世,不过仗着天地的一口气,及至死了,是个忠臣孝子,义夫
节妇,超出轮回,这口气便去成神;是个平人,这口气再入轮回,便去作鬼;到了这班混帐
和尚,人死灯灭,就想作个鬼也不能。这是第一桩不必怕。再讲到这个地方,我方才表过的
,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近无邻,这样深更半夜,绝没人来;就便这和尚再有些伙
党找了来,仗我这口刀,多了不能,有个三五百人儿还搪住了。这是第二桩不必怕。至于虑
到日后的罣误官司,我若见不透日后的怎样收场,也不肯作眼前的这番事业。这是第三桩不
必怕。这话不是空谈得的,少一时自然要还你们一个凭据。可不知你们四位信得及信不及?”
    张老听了,先说道:“姑娘的话也有个不信的?可是说的咧!不过怕来个人儿闯见,闹
饥荒。鬼可怕他作啥呀?我们作庄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时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庄稼去,
谁见有个鬼耶?”安公子接着说道:“是啊!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以二气言,则鬼者,
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引而伸者为神,返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
怕他则甚!怕他则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样打发我们上路?”十三妹也没工夫合他掉那酸文,
说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们为难的事是都结了,我此刻却有件为难的事要求你诸位。”
    话未说完,安公子先跳起来,道:“姑娘,你有甚么为难的事,只管说!慢讲‘上山捉
虎,下海擒龙’,就便‘赴汤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龙媒此时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
把眼皮儿挑了一挑,说道:“如此,好极了,你就先把这一院子死和尚给我背开他。”安公
子听了,皱着眉,裂着嘴,摇着头道:“这桩事却难。”十三妹道:“既这样,可诈甚么关
儿呢!”
    因回头向张老夫妻道:“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张老道:“这背死尸小老儿却也来
不得的呢。”姑娘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咱们还管给他打扫地面么!”那老婆儿问道:“
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从晌午起,闹到这时候儿了,这如今便再有这等的五六十里地
,我还赶得来,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是我从吃早饭后到此时,水米没
沾唇,我可饿不起了。想来你们四位也未必不饿。”那老婆儿道:“哎,这大半日,谁见个
黄汤辣水来咧!就是这早晚那去买个馍馍饼子去呢?”姑娘道:“不用买,我方才到厨房里
,见那里煮的现成的肉,现成的饭,想来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儿,咱们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
场功德。”张老夫妻听了道:“这敢是好。”
    说着,趁着月色,老两口连忙到厨房里去整顿。
    到了厨房,见那灯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灯,通开了火。果见那连二灶上
靠着一个钴子,里头煮着一蹄肘子,又是两只肥鸡。大沙锅里的饭因坐在膛罐口上,还是热
腾腾的,笼屉里又盖着一屉馒头。那案子上调和作料,一应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点,只见
安公子也跑来帮着抓挠。张老儿道:“公子,你不能,小心看烫了手!你去等着吃去罢。”
    安公子看了看,却也没处下手,只得走开。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问道:“你又作甚么
来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着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样大年纪都在那里张罗,你难道连剥个蒜也不会么?”安公
子道:“剥蒜我会。”说着,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却说那十三妹见他三人都往厨房去了,便拉了张金凤的手来到西间南炕坐下,这才慢慢
的问他几岁上留的头,几岁上裹的脚,学过活计不成,有了婆家没有。问了半天,怎奈那十
三妹只管一长一短的问,那张金凤只有口里勉强支应的分儿,却紧皱双眉,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十三妹心中纳闷,说:“妹子,你如今祸退身安,正该欢喜,怎么倒发起怔来了?”这
句话一问,那张金凤越发脸上青黄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来。把个十三妹急得,
拉着他问道:“你不是吓着了?气着了?心里不舒服呀?”张金凤只是摇头。
    十三妹纳了半天的闷儿,忽然明白了,说:“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张金凤
听了这句,才说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里有个净桶才好?”十三妹说道:“这么大
人了,要撒尿倒底说呀,怎么憋着不言语呢!还这么凿四方眼儿,一定要使个净桶。请问一
个和尚庙,可那里给你找马子去?快跟了我来罢!”说着,搀着张姑娘到东里间,替他四处
一找,一时也找不出个撒尿的家伙来。一眼看见那和尚的洗脸盆在盆架儿上放着,里头还有
半盆洗脸水,十三妹姑娘连忙拿到房门口儿,泼在当院子里,进来便把那洗脸盆放在靠床沿
跟前,催着他小解。张金凤见了,这才忙忙的袖手进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长衣盖
严,然后蹲下去鸦雀无声的小解。一时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
妹道:“真个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头看了一看,见那脸盆里张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
么就装满了。他便伸手端起来,也泼在院子里,重新拿进房来小解。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与
那金凤姑娘大不相同了,浑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袄,一条裤子,莫说裙子,连件长衣也不曾
穿着。只见双手拉下中衣,还不曾蹲好,就哗拉拉锵啷啷的撒将起来。张金凤从旁看着,心
里暗暗的说道:“看他俏生生的这两条腿儿,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么会有这样的武艺、
这样的气力?真也令人纳罕!”
    说话间,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张金凤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还倒他作甚么
呀?给他放在盆架儿上罢。”
    且住!说书的,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气不过的侠女,你为何这等唐突他起来?列公,非
唐突也。一则,是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从不会学那小家女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二则,两个女孩儿在一处,本没有甚么避讳;三则,姑娘的这泡尿大约也是憋急了,这叫
作“凤火事儿,斯文不来”。
    闲话休提。且说那张金凤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间坐下,此时气儿也缓过来了,
脸儿也有红似白的了。两个人才掩上房门,一问一答的谈起心来。谈到婆家那里,张姑娘又
低了头,含羞不语。十三妹道:“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礼,世上这些女孩儿可臊的是甚么,
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人,你有话爽爽快快的说,不许怄我。”张金凤只得红
着脸说了一句:“还没有呢。”十三妹道:“我问你一句话,可不怕你思量。我听见说,你
们居乡的人儿都是从小儿就说婆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给人家童养去的,怎么妹妹的大事还
没定呢?”张金凤道:“这也有个缘故。只因我爹妈膝下无儿,想要招赘;又因我叔叔临危
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拣一个读书种子。’因此还不曾定。”
    十三妹道:“嗳哟!这乡村地方儿,可那里去找个真读书种子呢?就有,也不过是个平
等乡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给你做个媒,提一门亲,如何?”
张金凤听了,低下头去,又不言语。
    十三妹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儿说:“不许害羞,说话。”张金凤悄声道:“姐姐,你
叫我怎样个说法?此时爹妈是甚么样的心绪?妹子是甚么样的时运?况这途路之中那里还提
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想是不知我说的是个甚么人家儿,甚么人物
儿。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要给你提的,就是你方才见的这个安公子。你瞧瞧,门户
儿、模样儿、人品儿、心地儿,大约也还配得上妹妹你罢?”
    这张金凤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这个人,霎时间羞得他面起红云,眉含春色,
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过头去。怎当得十三妹定要问他个牙白口清,急得无法,说道
:“姐姐,这事要爹妈作主,怎生的只管问起妹子来?”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
作主,何消说得,只是我先要问你个愿意不愿意?”那张金凤此时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
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里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紧咬着牙,始终一声
儿不言语。倒把个十三妹怄的没法儿了。因说道:“我看这句话大约是问不出你来了。你瞧
,我也认得几个字儿。”说着,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了半碗过来,蘸着那
茶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眼一看,只见写的一行是“愿意”两个字,一行是“不愿
意”三个字。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罢!你要愿意,就把那‘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
,留‘愿意’两个字;你要不愿意,就把那‘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三个字。
这没甚么为难的了罢?”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
    那张姑娘那里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劲大,被拉不过,只得随手一阵乱
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个‘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单把个‘不’字儿抹
去了,这的是‘愿意’、‘愿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极了。这件事交给姐姐,保管你
称心如意!”这张金凤姑娘被十三妹缠磨了半日,脸上虽然十分的下不来,心上却是二十分
的过不去。只在这“过不去”的上头,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这张金凤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心里想着:“要论安公子的才貌
品学,自然不必讲是个上等人物了。尤其难得的是眼见他的相貌,耳听他的言谈——见他相
貌端庄,就可知他的性情;听他言谈儒雅,就可知他的学问,更与那传说风闻的不同。然虽
知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儿,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
,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止乎礼’是人人有法儿的,要说不准他‘发乎情’虽
圣贤仙佛,也没法儿。所苦的是这“情”字儿,虽到海枯石烂,也只好搁在心里,断断说不
出口来。便是女孩儿家不识羞说出口来,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办得来的。不
想今日无端的萍水相逢,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
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他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
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只是他也是个女孩儿,
俗语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的人物他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
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他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
,更不是情理;若说一样的动心,把这等终身要紧的大事、百年难遇的良缘,倒扔开自己,
双手送给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旁不相干的张金凤,尤其不是情理。这段缘故,叫人实在不能
不疑。莫非他心里有这段姻缘,自己不好开口,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说定了我的
事,然后好借重我爹妈给他作个月下老人,联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
好辜负他这番美意,更得体贴他这片苦心,才报的过他来。只是我怎么个问法儿呢?”
    这张姑娘只管如此心问口、口问心的一番盘算,脸上那种为难的样子,比方才憋着那泡
尿还露着为难。忍不住,赶着十三妹叫了一声:“姐姐!”说道:“姐姐,妹子虽则念了几
年书,也知道了古往今来的几个人物,几桩公案,只是有一个故典心里始终不得明白,要请
教姐姐。”十三妹早听出他话里有话,笑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张金凤道:“记得那
《大乘经》上讲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参修正果,见那虎饿了,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
虎;见那鹰饥了,便刳出自己的肠子来喂鹰。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爱及飞禽走
兽了;只是他自己不顾他自己的皮肉肝肠,这是个甚么意思?”
    列公,这句话要问一个村姑蠢妇,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这十三妹本是个玲珑剔
透的人,他那聪明正合张金凤针锋相对。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接着叹了一口气,说:“
妹子,你可记得《汉书》有两句话道的最好,道是:‘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我虽
是倾盖之交,你也算得我一个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为自己道,难为知
者言。总而言之一句话:慢说跟前这样的美满良缘,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二字,今生于
我无分!”张金凤听了这段话,更加狐疑,还要往下问,只听安公子在院子里说道:“嚄,
嚄,好烫!快开门!”说着,只见他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馒头,推门放在桌子上。他姐妹两
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
    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著,分作两
三荡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
    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
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分开。
    十三妹道:“那两只鸡不用切了,咱们撕了吃罢。”安公子听见,就要下手去撕。十三
妹想起他那两只手是方才拧尿裤裆的,连忙拦他道:“你那两只手算了罢!”安公子听了,
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
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说:“不怕,水不凉,这是我才刚擦脸的,还温和呢!
”把个张金凤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过头去。十三妹转毫不在意,如同没事人一
般,只说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动!”
    说话间,那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作两盘子放好。他老两口儿饿了一天,各各饱餐
一顿,张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风卷云残吃了七个馒头,还找补了四碗半
饭,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这肚子里是一点儿不为难了。咱们打仗啊?上路啊?商量
罢。”张老道:“等我把家伙先拣下去,归着归着。”十三妹道:“还管他归着家伙吗!你
老人家倒是沏壶茶来罢。”张老一面去沏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忙着把家伙都撤去,都堆
在廊下。一时,茶来了,大家漱口喝茶。张姑娘同母亲这才在窗台儿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烟荷
包、烟袋,吃了一袋烟。大家照旧在堂屋里归坐已毕。
    十三妹对众人说道:“饭儿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两家
商量。你两家四位里头,一边是到下路去的,一边是到上路去的,两头儿都得我护送。我纵
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会分身法儿。我先护送你们那一头儿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许的
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这是你的主意。人家爷儿三个呢,在这庙里饿着,
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爷儿三个,还怕路上没照应不成?”十三妹道:“
梦话!这里弄了这样一个‘大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难免不撞着歹人。即或幸
而无事,你瞧,这爷儿三个,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头露脑,走到大路上,
算一群逃难的,还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见个眼明手快作公的,有个不盘问的吗?一盘问,
有个不出岔儿的吗?你算是没事了,你也想想,这句话说的出口呀!”说毕,也不合他再谈
。回头问着张老夫妻说:“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样?”
    二人还未及答言,张金凤是个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话儿反说着,便对十三妹道:“姐姐
原是为救安公子而来,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爷儿三个托安公子的一点福星,蒙姐姐救
了性命,已经是万分之幸,不见得此去再有甚么意外的事;即或有事,这也是命中造定,真
个的,叫姐姐管我们一辈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转头来向着安公子道:“你听听
人家,这才叫话。你听着脸上也下得来呀?”心里也过的去呀?”把个安公子问的诺诺连声
,不敢回答。
    只见十三妹欠身离坐,向张老夫妻道:“这桩事却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无事
,除非把你两家合成一家,我一个人儿就好照顾了。”张老道:“怎么合成一家呢?”十三
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话搁起,我的意思,要先给我这妹妹提门亲,给你二位老人家招赘
个女婿,可不知你二位愿意不愿意?”张金凤听了,站起来就走。十三妹离坐一把拉住,按
在身旁坐下,说:“不许跑。”把个张姑娘羞的无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听他
父亲说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说甚么有个不愿意的!只是这个地方,
这个时候,那里去说亲去呀?”十三妹道:“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着安公子道
:“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张老跳起来到:“姑娘,这是啥话!他是个
官宦人家,我是个乡老儿,怎么攀配得起?罪过!罪过!”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不用管,
只说愿意不愿意?”张老听了,瞅着老婆儿,老婆儿瞅着女儿,一时老两口儿大不得主意起
来。十三妹道:“不用问你们姑娘,‘在家从父,嫁从夫’,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他作主。
”老婆儿道:“好还怕不好喂!只是俺们拿啥赔送呢?”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也不必管。
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话,不用犹疑。”张老心里敁敠了半日,说道:“姑娘,这话这么说罢:
我们公母俩是千肯万肯的咧,可是倒蹈门儿的女婿我们才敢应声儿呢。再这话,也得问问安
公子。”十三妹道:“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张金凤一把,说:“姑奶奶,我喝定了你
的谢媒茶了!”这才叫了声“安公子”,说道:“你大概没甚么推辞罢?”
    谁想安公子起初见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给张金凤说亲,已经觉得离奇;及
至听见说到自己身上,更加诧异。心里一想:“这可又是件糟事!我从幼儿的毛病儿,见个
生眼儿的娘儿们,就没说话先红脸,再要听见说媳妇儿,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这二位混,
混了半夜,好容易脸不红了,这时候忽然又给说起媳妇来!就说媳妇儿也罢,也有这样‘当
面鼓,对面锣’的说亲的吗?这位媒人的脾气儿还带着是不容人说话,这可怎么好?我看这
事比方才那和尚让酒还累赘!”
    这小爷正在那里心里为难,听十三妹如此一问,他赶紧站起,连连的摆手说:“姑娘,
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从
来‘娶妻娶德,选妾选色’。那战国的齐宣王也曾娶过无盐,蜀汉的诸葛武侯也曾娶过黄承
彦之女,都是奇丑无对的。究竟这二位淑女相夫,一个作了英主,一个作了贤相,丑又何妨
!况且这张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还说到得个‘丑’字?不为此!”
    十三妹道:“既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穷?”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浊富
莫如清贫’。我夫子也曾说过:‘富贵贫贱皆须以道得之。’这‘贫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
的见识,岂是君子谈得的?穷又何妨!也不为此!”
    十三妹道:“也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家里没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
姑娘,你这等一位高明人,难道连那‘瑶草无尘根’的这句话也不晓得?这‘根基’两个字
不在门庭家世上讲,要在心地品行上讲的。你只看张家姑娘这等的玉洁冰清,可是没根基的
人做得来的?不为此!不为此!”
    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一定是你已经定下亲事了!这又何妨?像你这等的世
家,三妻四妾的尽有,也没有甚么‘断断不可’的去处呀。”安公子急的摇头道:“不曾,
不曾,我并不曾定下亲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亲,问着你,你这也‘飞也’,那也
‘飞也’,尽着飞来飞去,可把我飞晕了。倒是你自己说说罢!”
    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雨冲风,为着
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仆
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个不孝之鬼。如今得了
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工夫作这等没要紧的
勾当?况且父亲的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若不禀命而行
,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你?姑娘,这事断断不
可!”
    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
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
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
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
要说定亲这件事‘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
,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你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
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
历通达的老辈,断不像你这样古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
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有个不允的理,你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
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
    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见死心
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
夺志也。’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绝不敢背了父母,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
能从命!”
    十三妹听了,登时把两道蛾眉一竖,说:“不信你就讲的这等决裂!很好,你既不能从
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儿,你倒未必合
他讲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甚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等,我也不妨
合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更不答话,一伸手,从桌子上绰起那把雁翎宝刀
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倒底是可哟,是‘不可’?还是‘断
断不可’?”说话间,只见他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
。这正是:
    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九回完)
Die von den Nutzern eingestellten Information und Meinungen sind nicht eigene Informationen und Meinungen der DOLC GmbH.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AGB|Impressum|Datenschutzerklärung|萍聚社区-德国热线-德国实用信息网

GMT+1, 2025-2-27 20:55 , Processed in 0.074245 second(s), 13 queries , MemCached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