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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mou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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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547 叶舞 的帖子

第十回 玩新词匆忙失宝砚 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上回书讲的是十三妹仗义任侠,救了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二人。因见张姑娘是个
聪明绝顶的佳人,安公子又是个才貌无双的子弟,自己便轻轻的把一个月下老人的沉重耽在
身上,要给他二人联成这段良缘。不想合安公子一时话不投机,惹动他一冲的性儿,羞恼成
怒,还不曾红丝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这段评话的面子听起来,似乎纯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蛮来。却是不然。书
里一路表过的,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个侠烈机警人,但遇着济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盘
打算一个水落石出,才肯下手,与那《西游记》上的罗刹女,《水浒传》里的顾大嫂的作事
,却是大不相同。即如这桩事,十三妹原因“侠义”两个字上起见,一心要救安、张两家四
口的性命,才杀了僧俗若干人;既杀了若干人,其势必得打发两家赶紧上路逃走,才得远祸
。讲到上路,一边是一个瘦弱书生带着黄金锱重,一边是两个乡愚老者伴着红粉娇娃,就免
不了路上不撞着歹人,其势必得有人护送。讲到护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责堪旁贷者再无
一人。讲到自己护送,无论家有老母不能分身远离,就便得分身,他两家一南一北,两路分
程,不能兼顾,其势不得不把两家合成一路。
    讲到两家合成一路,又是一个孤男,一个幼女,非鸦非凤,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
当,天生就的一双嘉耦,使他当面错过,也是天地间的一桩恨事,莫若借此给他合成这段美
满姻缘,不但张金凤此身得所,连他父母也不必再计及到招赘门婿,一同跟了女儿前去,倒
可图个半生安饱。
    如此一转移间,就打算个护送他们的法儿也还不难,自己也算“救人救彻,救火救灭”
,不枉费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来给安龙媒、张金凤二人执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诣
也。又因他自己是个女孩儿,看着世间的女孩儿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贵,未免就把世间这些男
子贬低了一层。再兼这张金凤的模样、言谈、性情、行径,都与自己相同,更存了个“惺惺
惜惺惺”的意见。所以未从作这个媒,心里只有张金凤的愿不愿,张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
公子一边,直不曾着意,料他也断没个不愿不肯的理。谁想安公子虽是个年少后生,却生来
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几句圣经贤传,断不放松。这其间弄得个作媒的,在那一头儿,把
弓儿拉满了,在这一头儿,可把钉子碰着了,自然就不能不闹到扬眉裂眦、拔刀相向起来。
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认作十三妹生做蛮来,也莫怪道说书的胡谄硬
扭。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见十三妹扬刀奔了他来,“嗳呀”了一声,双手捂着
脖子,望门外就跑。张老婆儿是吓得浑身乱抖,不能出声。张老见了,一步抢到屋门,双手
叉住门框,说:“姑娘,这可使不得,有话好讲!”嘴里只管苦功,却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拦
。这个当儿,张金凤更比他父母着急。你道他为何更加着急?原来当十三妹向他私下盘问的
时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两路合成一家,一举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调度,更
不过问。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处,也断没个不应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
辞,他听着如坐针毡,正不知这事怎的个收场,只是不好开口。如今见一直闹到拿刀动杖起
来,便安公子被逼无奈应了,自己已经觉得无味;倘然他始终不应这句话,这十三妹雷厉风
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闹出一个“大未完”来,不但想不出自己这条身子何以自处,请问这是
一桩甚么事?成一回甚么书?莫若此时趁事在成败未定之天,自己先留个地步,一则保了这
没过门女婿的性命,二则全了这一厢情愿媒人的脸面,三则也占了我女孩儿家自己的身分,
四则如此一行,只怕这事倒有个十拿九稳也不见得。
    想罢,他也顾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连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这只右胳膊双手抱住
,往下一坠,乘势跪下,叫声:“姐姐请息怒,听妹子一言告禀!”因说道:“姐姐,这话
不是我女孩儿家不顾羞耻,事到其间,不说是断断不得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两
家分途行走兼顾不来,才要归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体
贴的到,不但爹妈不得明白,大约安公子也不得明白。若论安公子方才这番话;所虑也不为
无理,只是我们作女孩的,被人这等当面拒绝,难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计,此时惟有早早
退避,才是个自全的道理,还有何话可说?所难的是姐姐,方才当面给我两家作合的这句话
,不但爹妈应准的,连天地鬼神都听见的,我张金凤可只有这一条道儿可走,没第二句话可
商量。如今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依我竟把这‘婚姻’两字权且搁起,也不必问安公子到底可
与不可的话,我就遵着姐姐的话,跟着爹妈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则分辙,住则异室
,也没甚么不方便的去处。到了淮安,他家太爷、太太以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话,作他安
家的媳妇;以为不可,靠着我爹爹的耕种刨锄,我娘儿两个的缝联补绽,到那里也吃了饭了
,我依然作我张家的女儿。只是我虽作张家女儿,却得借重他家这个‘安’字儿虚挂个招牌
字号。那时我便长斋绣佛,奉养爹妈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话,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时
何必合他惹这闲气?”张姑娘这几句话说得软中带硬,八面儿见光,包罗万象,把个铁铮铮
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里,为起难来了,只得勉强说道:“喂,岂有此理!难道咱们作女孩儿
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将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问出他个可不可来再讲!”
    再说安公子,若说不愿得这等一个绝代佳人,断无此理。
    只因他一团纯孝,此时心中只有个父母,更不能再顾到第二层。再加十三妹心里作事,
他又不是这位姑娘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体贴得这样到呢?所以才有这场决裂。如今听张金
凤这几句话说了个雪亮,这是桩一举三得的事,难道还有甚么扭捏的去处?那时他正在窗外
进退两难,听得十三妹说“到底要问他个可不可”,便从张老膈肢窝底下钻进来,跪下,向
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动气了!我方才是一时迂执,守经而不能达权,恰才听了张家姑娘
这番话,心中豁然贯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联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
把这段下情先向母亲说明。父亲如果准行,却是天从人愿;倘然不准,我豁着受一场教训,
挨一顿板子,也没的怨。到了万万无可挽回,张姑娘他说为我守贞,我便为他守义,情愿一
世不娶。哪,这话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见安公子这个光景,知他这话不是被逼无奈,直是出于天良至诚,不觉变嗔为喜
,这才把膀根儿一松,刀尖儿朝下一转,手里掂着那把刀,向安公子、张金凤道:“你二人
媒都谢了,还合我闹得是甚么假惺惺儿呢!”说着,把张姑娘搀起,送到东间暂避。回身出
来,便向张老夫妻道喜。张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费大了心了!”张老婆儿道:“我的
菩萨,没把我唬煞了!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告诉你老人家罢,这就叫作‘不打不成
相与’。”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卤莽,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
得的事。大约不是我这等卤莽,这事也不得成。至于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话,却也说得不错。
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母之命才是,但是父母也大不过天地。今夜正是圆月当空,三星在户
,你看,这星月的光儿一直照进门来了。你二人都在客边,想来彼此都没个红定,只是这大
礼不可不行,就对着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门里对天一拜,完成大礼。”说着,便请张老招
护了安公子,张老婆儿招护了张姑娘,拜过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盏灯拿起来,弹了弹蜡花,放在桌子正中,说道:“
你二人就向上磕三个头,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参见了公婆。”拜毕,十三妹又向
张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请上坐,好受女儿女婿的礼。”二人道:“我们罢了,闹了这
半日,也该叫姑爷歇歇儿了。”十三妹道:“不然,这个礼可错不得。”说着,便自己过去
扶了张姑娘,同安公子站齐了,双双磕下头去。张老道:“白头到老的,这都是恩人的好处
。我老两口儿下半世可就靠着姑爷了!”老婆儿道:“那还用说哩,他疼咱们闺女,有个不
疼咱俩的!”一时大礼行罢,把个张老喜欢的无可不可,说:“等我沏壶热茶来,大家喝喝
。”说着,拿了茶壶到厨房里沏茶去了。
    安公子此时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乐的也不知该说那一句话是头一句,转觉得满脸周
身的不得劲儿,在那里满地转转。这个当儿,张姑娘还低着头站在当地不动,他母亲道:“
姑娘,你这边儿坐下歇歇腿儿罢。”张姑娘只合他母亲努嘴儿抬眼皮儿的使眼色,无奈这位
老妈妈儿总看不出来,急得个张姑娘没法儿,只好卖嚷儿了,他便望空说道:“啊,我们到
底该叩谢叩谢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话把安公子提醒,连说:“有理!有理!”
这才忙忙的跑过来,同张姑娘双双跪下,向上给十三妹磕头。安公子这几个头真是磕了个死
心塌地的,只见他连起带拜的闹了一阵,大约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磕了三个啊,还是磕了五个
。十三妹也敛衽万福,还过了礼,便一把把张金凤拉到身旁坐下,看了他笑道:“啧!啧!
啧!果然是一对美满姻缘。不想姐姐竟给你弄成了,这也不枉我这滴心血。”张姑娘听了,
感极而泣,不觉掉下泪来。
    正说着,张老沏了茶来,大家喝罢。十三妹道:“这咱们可就要归着行李了。”因对张
老道:“你老人家带了你们姑爷,拿上灯,先到那地窨子里把他那几个箱子打开,凡衣服首
饰以及零星有记认的东西,一概不要;但是有的金银,不论多少,都给我拿出来。”二人听
了,也不知甚么意思,只得拿灯前去。进了那个柜门,张老道:“姑爷,你让我拿着灯罢。
”说着,接过灯来,照了安公子一步步从台阶儿下去。
    二人进了地窨子门,果见有几个箱子摞在床头上,一个个搬下来打开,里头不过是些衣
饰之类,也不细看。只见每个箱子里,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两三包银子,一一的拿出
来堆在地下。回头看了看,床里边还放着个小包袱,提了提觉得沉重,打开一看,原来是他
老婆儿合女孩儿的随身包袱,连家里带出来的那一百银子都在里头,也提在地下。重复拿着
灯搬运出来,说明了原由。
    十三妹略略的数了一数,通共也有个千把两银子,因先拣了一包碎的,约略不足百两,
撂在一边,又把那小包袱仍交还他母女。然后指了那十几包银子向安公子道:“我图个便宜
,你把这一千来的银子拿去,换给我一百金子使。”安公子听了,叫声:“姑娘。”自己忙
又改口道:“我怎么还是这等称呼?我自然也该称作姐姐才是。姐姐,这原是你的东西,怎
说到换起来?”十三妹道:“你不换,我不要了。”安公子连说:“换,换。”就拿了一包
过来。
    十三妹接在手里,向张金凤道:“妹妹,咱们可不是空身儿投到他家去了,这一百金子
算姐姐给你垫个箱底儿罢。”随把包儿递给张老婆儿手里。那老婆儿道:“姑娘,作吗呢?
罢呀,你疼你妹子还疼的不够喂,还给他这东西!”嘴里说着,手里可接过去了。张老看了
,也一旁道谢不迭。十三妹交明了,就催安公子收那银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
,你难道不留些使?”十三妹道:“方才留的那一包碎的,尽够我同母亲过冬的了。即或不
够,左右有那一项‘没主儿的钱’,我甚么时候用,甚么时候取。你别累赘,快些收去,大
家好打点起身。”安公子听了,无法,只得收下。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问着张老道:“我方才在马圈里看见一辆席棚儿车,想来就是他娘
儿两个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赶了来的呀?”张老道:“可不是我,还有谁呢?”十三妹道
:“这辆车连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里呢,你老人家这时候就去把他收拾妥当了,回来把你们
姑爷的被套、行李、银两给他装在车上,把一应的东西装好,铺垫平了,叫他娘儿两个好坐
。再把那个驴儿解下边套来,匀给你们姑爷骑。”说着,便问安公子道:“会骑驴呀?”安
公子道:“马也会骑,何况于驴。难道我一路不是骑了包程骡子来的?只怕没有鞍子。”张
老道:“有,我车上捎着个带马褥子的软屉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就巧极了,牲口也有
了,就叫你们姑爷骑上,跟着一伙同行。等都弄妥当了,咱们大家趁着天不亮就动身。我一
直送你们过了县东关,那里自然有人接着护送下去,管保你们老少四口儿一路安然无事,这
算完了我的事了。你们爷儿三个就去收拾起来,我同我这妹妹再多说一刻的话儿。”大家听
了,自是个个欢喜。
    张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来,先喂上他,回来好走路。”安公子道:
“我也去,我在这里闲着作甚么!”
    说着,一同去了。这工夫,张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银一一的包捆妥当。张老喂上牲口
,同安公子进来,又叫上老婆儿帮着,三个搬运了几次,才得运完装好。只见张老又忙忙的
回来,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来了。咱们走后,万一天明进来一个人,这一
院子的死和尚,可怎么好哇?”十三妹笑道:“这个都在我,只管放心走路,横竖不与你我
相干。”
    张老道:“这样敢是好,我可招护车去了,你们娘儿们收拾收拾,也是时候儿了,上车
罢。”
    却说十三妹见诸事已毕,便叫安公子去屋里找分笔砚来用。安公子道:“此时要笔砚何
用?我这里现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块圆式砚
台,用檀木盒儿装着。那块石头细腻精纯,那砚台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镌着铭跋字迹,端的是
块宝砚。安公子又在勒掖里取出笔墨来,研好了墨,连笔递将过去。
    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砚台,右手把笔蘸得饱了,跳上桌子,回头叫安公子举灯照着,他便
在那正中对着房门的北墙上,笔墨淋漓,写了两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灯光照着,一面眼睛
随着笔一字字的往下看,接着口中念道:
    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闍黎重重都犯。他杀人污佛地,我救苦下云端,铲恶锄奸。觅我时
,合你云中相见。
    念完,乐的他咂嘴摇头拍腿打掌的呵呵大笑,说道:“姐姐,我只见你舞刀弄棒,杀人
如麻,以为奇忒,再不晓得你胸中还埋没着如此的一段珠玑锦绣。只这书法也写得这等凤舞
龙飞,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问姐姐你的住处,你只说在云端里住,如今这词儿里又是
甚么‘云中相见’,莫非你真个在云端里不成?”十三妹笑道:“我这都是梦话,你不用问
他。”
    安公子摇着头道:“不然,不然,这里边定有个道理。”说毕,还在那里呆呆的细揣摩
那“云中相见”的这句话。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笔砚放下,便把那把宝刀依旧的围在腰
间,又向墙上取下那张弹弓来挎上,然后揣上那包银子,一口把灯吹灭,说道:“别耽延了
,走罢!”迈步出门,朝外先走。张家母女合安公子见了,也只得忙忙的随了出来。
    这十三妹出得院门,先到配殿把驴儿拉上,就一直的奔了马圈。见那车辆牲口都已妥当
,随即打发张家母女上了车。
    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驴儿也交给他带着,开了门,放大家出去。
张姑娘在车里问道:“姐姐不走,还等甚么?”十三妹道:“我还有点事儿,你们在外边略
等。”
    说着,催了车辆牲口出门,自己从新把门关好,然后他才就地托的一纵,纵上房去,从
房外头跳将下来,便在驴儿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块青纱包头,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儿,重
新挎上弹弓,骑上驴儿,趁着那斜月残星,护送着一行人,逍遥自在的竟自投东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东方闪亮,就从那里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茌平县的北门
关厢,从城外一路绕向东门关厢[关厢:指城门外的大街。]而来。出了东关厢,十三妹见
人烟渐渐稀少,向安公子道:“护送你们的那个人,我合他约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树林里相候
。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们随后赶来。”说着,一磕牲口,如飞而去。
    安公子同张老随后趱着牲口赶来,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早已远远的望着一带柳树林子
。大家趱向前去,只见十三妹的那匹黑驴儿拴在一棵树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
,张家母女也从车上下来,转进树林。十三妹早从里边迎了出来。安公子一见,就先问道:
“姐姐说的护送我们那位在那里?请来相见。”十三妹道:“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你不用忙
,大家且在这树底下坐了,歇歇儿再说。”因对众人说道:“你们大家自然都要见见这位护
送你们去的人是怎样一个英雄,如今我实对你们说罢,你们此去经过牤牛山、癞象岭、雄鸡
渡、野猪林,都是歹人出没的去处,慢讲一个人护送,就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护送,也不
过没事的时候仗个胆子儿,果然到有了事,依然无用。要得千妥万当,还只有我亲身送了你
们去。无奈我家有老母,不能远离,如今我看我这妹子面上,把我这张弹弓儿借给妹夫你。
”说到这里,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里会打这弹弓儿?况且姐姐这张弹弓我又如何拉
得开使得动?”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他背在身上。一路虽然抵不得万马千军,大
约也算得一个开路的先锋,保镖的壮士。”大家听了将信将疑,面面相视。
    十三妹道:“我这话,大家乍听自然不能见信。你们试想,我岂有拿着你两家若干条性
命当儿戏的?你们今日走一站,明日就过牤牛山,那山上的头领个个武艺来得,手下还集着
百十个喽罗,这第一处就不好过。你们明日倒要趁着后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牤牛山跟前,
这班人一定下山拦路,要借盘缠。你们千万不可合他动手。张老大爷你也不必搭话,只把车
拢住,这算让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个走路的行家,便不动手了。这可就用着妹夫你了。你
只管仗着胆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强盗只有打算劫财的,断没无故杀人的。那时无论他是骑
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前合他搭话,切记不可说车上没银子。他们的本领,大
凡有起客人经过,有无金银,并那金银的数目多少,都料估的出来。你就道车上却带着三五
千金,只是要给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匀出来奉送,其余随身行李所值无
多,只有这张弹弓还值得几两银子,就把来奉送。等他接过这弹弓去看了,不用你开口,他
必先问我,那时他不但不敢收这张弹弓,只怕还要备酒备饭帮助盘缠,也不可知。只是你们
都不必领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就说我的话,合他们借两个牲口,添上帮套,拉这辆车
,再拨两个老作人,一直送你们到淮安界上,我日后见面,定自面谢。那时人也够用的了,
牲口也够使的了,你们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家太爷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这样,再有
了这两个人沿路护送,他们都是一气,不怕有一万个强盗,你们只管大摇大摆的走罢。——
这是我给你们打算的万无一失的一条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犹疑。”
    说着,便从膀子上褪下那张弹弓来,双手递给安公子。又对着张金凤说道:“妹妹、妹
夫,当着他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这番相逢,并我今日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惯了
,你们倒都不必在意。只有这张弹弓,是我的家传至宝。我从幼儿用到今日,刻不可离,如
今因我这妹妹面上借给妹夫你,千万不可损坏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后,
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终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这张弹弓儿了。务必专差一个妥当人送来还
我,这就是你‘以德报德’了。要紧!要紧!”安公子听一句应一句。
    这其间张姑娘心细,听了这话,便问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说个实在姓
名住处,将来给你送这弹弓来,便算人人知道有个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里寻你交代这件东
西?”十三妹听了,低头想了想,说:“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说褚一官合他奶公姓华的是
至亲吗?将来等你家华奶公赶到任上,就专他送交褚一官,转交一位邓九公。这邓九公便我
说的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那位老英雄,他还算我的师傅。褚一官正是他的亲戚,你家华奶公
又是褚一官的亲戚,这样一交代,断不会错。你我话尽于此,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也不
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们就此作别。”
    大家热剌剌的听了“作别”二字,受恩深处,都不觉滴下泪来。
    那张金凤更哭的哽噎难言,忍泪向十三妹说道:“姐姐,你我此一别,不知几时再得见
面?”十三妹道:“若论我,你今生见得着我也不定,见不着我也不定。但是万事都有个定
数,事由天定,岂在人为!”说着,撒手说声:“你们请罢。”
    走到树跟前,解下那头驴儿,就待骑上要走。忽见安公子“阿嗳”了一声,双手把两腿
一拍,直跳起来,说:“了不得了!这事可不好了!”大家吓了一跳。连十三妹也拉着驴儿
问他:“这是为何?”安公子急得紫涨了脸,说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细问,我们
此时且急急的赶回黑风岗那座能仁寺去再讲!”
    十三妹道:“倒底是怎么了?不是落了烟袋了?”安公子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
”张老夫妻也帮着问他,他才指手画脚的向大家说道:“方才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庙里墙上
题那两行《北新水令》的词儿吗?我因见那词儿的声调雄壮,更兼书法飞舞,又推敲‘云中
相见’的这句话,不觉出了神。正在那里细看,不防姐姐就催着快走,我一时大意,就随着
大家出来,不想把那块砚台落在那庙里,这便如何是好?”
    十三妹道:“我只道甚么大不了事,原来就为这块砚台,能值几何?也值得这等失惊打
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块砚台非寻常砚台可比。这是祖父留下的一块
宝砚,祖父临终交付父亲。父亲半世苦功都在这砚台上面,临起身,珍珍重重的赏给我说,
叫我好好用功,对了这砚台,就如同对着老人家一般,不可违背平日教训,日后到任上还要
交还老人家。如今失落在这庙里,叫我拿甚么回老人家的话?况且那砚台上的铭跋镌着老人
家的名号,你我庙里又弄了这个‘未完’,万一被人勘破,追究起来,我当如何?走走走,
我们快快回去!”大家听了,也道:“这桩东西失落不得。”都没作理会处。
    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说:“这桩东西诚然不可失落,但眼下我们这一群人断断没个回去
的理。这件事你也交给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儿,本也要看看听听那庙里合地方上的动静
,如今就立刻绕道先到那庙里,从庙后进去,把你这块砚台取了,拿到我家,给你好好的收
着,断不至于失损。等你将来专人给我送弹弓来,就把那弹弓算个凭据,取这砚台。我这里
见了弹弓,交还砚台。那时两件东西各归本主,岂不是一桩大好事么?”安公子还在那里犹
疑,张金凤听了这句话,正打在心坎儿上,连忙说道:“姐姐说的有理,就是这等一言为定
,不可再改。”说着,倒催着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带过那头驴儿,认镫扳鞍,飞身上
去,加上一鞭,回头向大家说声:“请了!”霎时间电掣星弛,不见踪影。这正是:
    神龙破壁腾空去,夭矫云中没处寻。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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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回书讲的是雕弓宝砚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柳林话别,是这
书中开场紧要关头。那十三妹别后,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见了,也就大家上了车辆牲口
,投奔南河大路而去,这且不提。
    折回来再讲那黑风岗的能仁寺。却说这能仁寺原是一座败落古庙,向来有两个游僧在内
栖身抄化。自从赤面虎这个凶僧占了这地面,把两个游僧赶出庙去,借着卖茶卖饭为名,在
此劫脱来往客人,那倒运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个。如今天理昭彰,惹着了这位杀人如戏的十
三妹,杀了个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临走又把庙门从里头关了个铁桶相似。这条道本
是条背道,附近又等闲无人来拜佛烧香,就连本地的乡约地保也住的甚远,因此庙里只管闹
的那等马仰人翻,外人竟一点消息不得知道。
    自来“无巧不成话”,不想这茌平县的西北乡偏偏出了一案,地保报到县里。这县官姓
胡,原是个卖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节带卖卖元宵,不知怎的,无意中发了一注横财,忽然
的官星发动,就捐了一个知县,选在茌平,地方上都叫他“糊太爷。”这日,胡知县接了地
保的禀报,问了问这西乡离县衙有三十多里,便传了次日下乡。那县衙的一班官役巴不得地
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几文。到了次日,那些刑书、招房、仵作、捕快人
等,一窝蜂的都跟了去。
    及至到了乡下,只见不过是两人口角,彼此揪扭,因伤致死的一桩寻常命案,照例相验
,填了尸格回来。
    那地保规矩,是送县官过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来回都
从庙前经过。恰巧走到离庙不远,这位县官因早起着了些凉,忽然犯了疝气,要找个地方歇
歇,弄口姜汤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预备地方。
    地保想了想,这一带都是旷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寻热水?便想到这座能仁寺上,说:“
前面不远有所古庙,就请太老爷的驾到那里将就座落罢。”便飞跑的赶到庙前。那正中山门
本是用乱砖从外面砌严了的,看了看,左右两个角门儿也关得结实,只得走到马圈门前叫门
。一直叫了半日,也不听得有个人答应。正在叫不开,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赶到前头来的,大
家一顿连推带踹,把个门插管儿弄折了,门才得开。地保忙着推门,同了众人进去,叫和尚
出来接太老爷。但见空落落的院子静悄无人,只有马棚里撒着四个骡子,饿的在那里打晃儿
;当院里两条大狗,因抢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打架。大家喝开了狗一看,原来是个
和尚脑袋,吓了一跳。地保说:“不好!这不又出了案了吗?”连忙把那颗头抢在手里,奔
了那三间正房来找和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下,叫了一声,不见答应,
敢是死了。
    这个当儿,听见喝道的声音,县官轿子早已到门。众人连忙跑出去,把上项事禀明。县
官听了,打轿进门,下轿一看,心里纳闷说:“这可罢了我了!这一个和尚的脑袋好端端的
在腔子上,那个脑袋可是那里来的呢?”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跪倒回话,说:“回太老爷的话
,这得拿凶手。”县官问道:“凶手是谁?”众人只得说道:“在庙里搜一搜就知道了。”
县官说:“那么着,咱们就搜哇!”
    众人答应一声,便顺着那带灰棚搜去,搜到南头那间,见关着扇门,大家巴着窗户瞧了
瞧,早瞧见草堆边露着两只脚,说:“得了,尸身有了!”连忙踹门进去,一看,又是两个
尸身,肝花五脏都被人掏了去了,却都有脑袋不算外,脑袋上还带着两条辫子,大家又来禀
过县官。县官说:“这事更糟了,怎么和尚脑袋上会长出辫子来呢?这不是野岔儿吗!”当
下乱了一阵,便出了马圈门,从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见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乱着查到东
院,进了角门,将转过拐角墙,一看,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和尚,也有有脑袋的,
也有没脑袋的,也有囫囵的,也有两截儿的,里头还有个没脸的,却是个妇人。众人发声喊
说:“了不得了!”把个县官唬得目瞪口呆,脸上青黄不定,疝气也唬回去了,口中只说:
“这是回甚么事?”那马步快手一个个乱着,腰间抽出铁尺,便去把住正房、厨房、院门,
要想拿人。内中又有几个乍着胆子闯将进去,里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个遍,那有个凶手
的影儿?乱了一阵,大家只得请县官进屋里坐下再说。
    这个县官一进门,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来大的两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子不认
得,只得叫过个书办来念了一遍,听了听,也猜不透怎么个意思。为难了一会,说:“有了
,好在咱们带着仵作呢,且相验相验就明白了。”只见那书办使了个眼色,暗暗的合他摇手
。原来这书办是本衙门刑房的一个掌案的老吏,平日无论有甚么疑难大事,到他手里没有完
不了的案,这案里头也没有作不出来的弊。
    当下县官见他如此,便回避了众人,问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验,你却摇手,这是
怎么个意思?”那书办道:“这一案断乎办不得。例上杀死一家三命,拿不着凶手,本官就
是偌大的处分。如今倒闹了十几条人命出来,倘然办出去,一时拿不着人,太老爷这考程如
何保得住?”县官道:“嗯,你这么个人,难道连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吗?
咱们只要多派几个人儿,再重重的悬上赏,还有个拿不住人的?”
    书办摇着头说道:“太老爷要拿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针还难。据书办的风闻,这起子
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于这个杀人的,看起来也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挟仇故杀,
竟是一个奇才异能之辈,路见不平作出来的。”
    县官道:“这你又从那里瞧出来的?”书办道:“太老爷只看他这两行字就知道了。头
两句说:‘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闍黎重重都犯。’这分明说是这班和尚平日劫人钱财,占人
妇女,害人性命,伤天害理,无所不为。底下几句道:‘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
恶除奸。’这几句分明说他路见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来,如同从云端里下来的一般,把
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是:‘觅我时,合你云中相见。’这个‘你’字是谁?他分明
指的是太老爷的大驾。见得他虽然在地方上杀了许多人,却不是畏罪而逃,你们要来找我,
就在云中等着见你们。看这光景,就让太老爷悬千金的赏,靠我们衙门这班捕役,怎能够到
云端里拿人去?况且看这几句话的口气,这人的胆量智谋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见了他,又如
何敢动他呢?那个时候,怎样的结这个案?所以书办说这个案办不得。”县官道:“照你这
样说起来,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还有个甚么透鲜的主意没有?”
    书办道:“据书办的主意,这一堆尸身只好拣出三个来:一个是那胖大和尚,一个是那
带发陀头,那个就是那没脸的妇人。请太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报说本庙僧人窝留
妇女,彼此妒奸,那陀头一时气忿,把妇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见砍了妇人,两下争竞,用
棍将陀头囟门打伤,致命气绝,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这等一办,把太老爷失察一家杀死
三命的处分也躲开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余的尸身,讲不起费些事,刨个坑儿,把他们一
埋,眼前都是太老爷的牙爪,谁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弥了这等一个大案,也省
得许多的拖累花销,他还有甚么不愿意的?再把庙里一应的细软粗重分散给众人,作个赏号
,只怕大家还乐而为之。请太爷的示,书办这主意如何?”把个胡县官乐得满脸陪笑说:“
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来字儿也没你的深,主意也没你的巧妙。咱们就是这等办了!”
    书办道:“太老爷还得吩咐头儿一句。”说着,把那班头叫来,官吏二人言三语四又告
诉了他一遍。班头想了想,说:“也只得如此。小的们遵太老爷的吩咐,就去办去。只是一
时那里有这许多铁锹镢头刨那坑去?”低头为难了一会,忽然说:“有了。小的方才到厨房
院里,见那里有口干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来,把这些个无用的死和尚都撺下去。庙里有的
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了,照旧把井面石压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两个泥水
匠,在井面上给他砌起一座塔来,算个和尚坟。这场功德就完了。”县官听了,把手一拍,
说:“这主意更高!少时批赏,你们俩是头分儿!”二人先谢了出来,暗暗的告知众人。
    大家听了,一来是本官作主,二则又得若干东西,就不分书吏、班头、散役、仵作,甚
至连跟班、轿夫,大家动起手来,直闹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庙外找人掩埋那
两个和尚一个妇人的尸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补递报单。诸事料理完毕,大家趁此胡
掳了些细软东西,只剩了四个张口货的驮骡没人要,便入了太老爷的官马号。县官便打道回
衙。
    据地保那张报单,五路通详上去,奉到宪批,批了“如详办理”四个大字,把一桩惊风
骇浪的大案,办得来云过天空!那地保另找了两个老实和尚在庙募化焚修,不上几年,倒把
座能仁寺募化的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这是后话不表。列公,你道十三妹这两行字儿有多大
神煞!
    却说安公子一行人别了十三妹迤逦行来,张老路上向他道:“姑爷,咱们今日走半站罢
,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里心里盘算,想着:“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给我找
那块砚台?他这张弹弓不知果然可能照他说的那等中用?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如何是好?”
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合他说话,便答道:“正是如此。”说话间
,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
饭,都不必烦琐。
    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他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那张老婆儿便催张
金凤道:“姑娘,咱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张姑娘道:“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
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
作呢。”张老婆儿道:“还有啥事呀?”张姑娘道:“你老大家知道哟,不要尽只怄人来了。”
    张老婆儿道:“可罢了我了,啥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我早给你拿进来咧
。”他女儿急了,道:“瞧,谁倒是只是要撒尿呢!”张老婆儿道:“这可闷杀我了,你说
罢。”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襻子都撕掉了,那条裤
子湿漉漉的溻在身上,可叫人怎么受呢!”
    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
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襻子钉上。”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
妈,你老人家先回来。”那老婆儿道:“还有甚么呀?”张姑娘道:“没甚么了,你老人家
可不要说我说的。”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
    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
:“我换上了,钮襻儿将就着罢。”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姑爷,你换下
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他也是着急。”张老又在旁边撺掇,这安公子才打发开丈
母娘,换下那条溻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姑娘见他母亲在那里忙着
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襻子一个个的钉好了。他母亲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
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列公,这桩事却不可看作张姑娘不识羞,张老婆儿不辞劳。要知女婿有半子之亲,夫妻
为人伦之始,有了这样天性,才有这样人情。不然一个根儿里想不到,一个根儿里不耐烦,
你叫他从那一头儿羞、那一头儿劳起?这却与那等“女儿娇得惯,老儿烧得惯”的大不相同。
    闲话少说。却讲那张老一心记罣着十三妹嘱咐的“明日过牤牛山倒要早走”的这句话,
那天才四更,便爬起来喂牲口、装车,便催着大家起来收拾动身。又嘱咐安公子道:“姑爷
,你可记着十三妹姑娘的话,到跟前千万莫要怕的说不出话来。”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
放心,莫打量小婿还是昨日的安骥。我只从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经了十三妹姐姐
的一番教化,不觉得胆粗气壮起来。况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来的?今日不
但性命无伤,而且姻缘成就,可见这事自有天作主。万事仗皇天,怕他怎的!只是我倒不信
这张小小的弹弓儿说得来这样的中用!”
    那张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他的话了,见安公子如此说,恐怕他一时犹疑误事
,待要合他说话,还是个没过门的媳妇,脸上未免下不来,只得搭讪着向父母说道:“爹,
妈,我这姐姐断不会说假话赚人的。况且他昨日不救我们,有甚么使不得?救了我们,他更
不必顾我们路上的事,不借给这张弹弓,又有甚么使不得?他何必妄口说这大话?此理可信
,我们断不可犹疑。”三人听了,齐说:“有理!”张老便算清店钱,叫店家开了店门上路。
    此时正是二十前后天气,后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门,趁着月色行了一程,远远
的早望见那座牤牛山。只见黑压压的树木丛杂,烟雾弥漫,气象十分凶恶。张老道:“姑爷
留神,快到了。”一句话未完,只听得山腰里吱的一声骲头响箭,一直射在半空里去。说书
的,这强盗这枝箭放着人不射,他为何要射在半空里?他只要使一枝梅针箭,那人岂不应弦
而倒?为何倒要用骲头箭?他还是射鹄子呢,还是射帽子呢?
    列公,不然。大凡作强盗的,敢于拦路劫财,了断不是三个五个,内中有瞭高的、把风
的、动手的、接赃的,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人,岂有大家挤擦在一块子的理?自然是三个一群
,五个一伙,藏在那山坳树影之中瞭望。等到望见过往的客商到了,一枝响箭,便算个号令
,大家才不约而同的下山,这是一;二则,既作绿林大盗,便与那偷猫盗狗的不同,也断不
肯悄悄儿的下来,放这枝响箭,就如同告诉那行人说:“我可来打劫来了!”不然为甚么叫
作“响马”呢!
    话休饶舌。却说那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间,忽然听得一声箭响,箭响过处,早见一群人
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人,拍喇喇从半山里跑将下来,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只听为头的那
个大声吆喝,他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的那句鼓儿词,他那话只得两个字,说:“
站住!”张老是心里有了底儿的,听得一声“站住”,便把牲口拢住,鞭子往后鞦里一掖,
抄着手靠了车辕,站住不动,也不答话。这个当儿,要说安公子果然不怕,没这情理。一则
是曾经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扑,合十三妹那等的电雷交作,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二则也
仗着十三妹的这张弹弓是个护身符,料想无妨;三则事到其间也无法了。只得把驴儿一磕,
迎上前去。
    那三个骑马的强人正拦着路,见一个少年身背弹弓迎来,早各各的把兵器掣在手里,闭
住面门。当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驴儿上一拱手,说道:“众位好汉请了!我们正要赶路,
列位拦路不放前行,却是为何?”那三个强人只认作他是个才出马的保镖的,答道:“喂,
行家莫说犁把话!你难道没带着眼睛,还要问‘却是为何’?所为的要合你借几两盘缠用用
!”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盘缠却有几两,只是我费了万苦千辛弄来,要去救父亲性命的
,因此不好奉送。但是列位,既入宝山,断无撒手空回的理。我这里有小小的一张弹弓,却
还值得几文,这叫作‘宝剑赠与烈士’,拿去算发个利市,如何?”
    说着,就把弹弓褪下来,递将过去。那为头的强人道:“靠你这张弹弓又值得几何?也
值文诌诌的费这些话白!我劝你把这些话收了,快把金银献出来,还有个佛眼相看;不然,
太爷们就要动手了!”安公子道:“且请看看这弹弓,果然不值一笑,那时我再送金银不迟
。”那为头的强人听了,把手中的那竹节虎尾钢鞭伸过来,把弹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觉得
分量沉重,重复在月光之下翻覆一看,口中大叫,说:“了不得,险些儿不曾误了大事!”
说着,掖起钢鞭,拿了弹弓,滚鞍下马。左右两个强人见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马,手
下的带过马去。
    只听为头的那强人向安公子问道:“尊客是从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来么?安公子一听
:“这十三妹三个字,是烂熟的了,这‘青云峰’可是那里呢?况且我又本不是从青云峰来
。不用管他,且答应他半句。”因说道:“我正是从十三妹那里来。”强人道:“十三妹姑
娘可有甚么交代?”安公子道:“我同他分手的时节,他道我此番载着金银行走,定从牤牛
山经过,难保列位不下来借盘缠。所喜列位都是些仗义疏财的豪客,与那寻常之辈不同,因
此付我这张弹弓,作一个讨关的凭据。他还说请列位看他这张弹弓分上,借我两头牲口,还
请两位壮士一直护送我们到淮安地面。日后十三妹见了列位,定当面谢。”那强人听了,哈
哈大笑,道:“言重!言重!这个怎敢!这弹弓还请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话,一一如命。”
    说着,回头向那两个头目道:“就是你们老弟兄俩辛苦一荡罢。”二人领命,急忙回山
打点行李牲口去了。
    这里众人才你一言我一语问安公子的名姓。安公子道:“学生姓安,单名一个骤字。”
只见内中一个小头目走过来问道:“尊客方才说到淮安,请问有位安太老爷,讳叫作学海的
,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带了这项金银,就为了父亲的
官事。”那小头目道:“原来是安少爷!那安太老爷是淮安地方上一点福星,小人们的家堂
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参了一本,谁人不说冤枉!小人从前原也作些小道
儿上的买卖,后来洗手不干,就在河工上充了一个夫头。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这等有冤没处
诉,何况我们百姓?想了想,还是当强盗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难得遇见我恩官的少
爷,敢烦大哥把少爷请到寨里用些酒饭,也见得我们的义气!”安公子连连推谢,说:“本
该奉扰,只是现同着家眷不便。”那头目还再三的尽让,倒是为头的强人说:“这话使不得
。慢讲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们合山的人都该尽些人情。但是公子是宦门,你我
是绿林,隔着一道门槛儿呢,如何请到寨里去得?人情的事小,轻慢了公子的事大,竟可不
必。”大家都说:“有理。”那小头目也只索罢了。
    说话间,山上去的两个人早已拉了两头骡子,连他们的随身行李器械都带下来,随手就
把那边套拴好,套上牲口。那为头的便吩咐道:“你二位这荡可莫当儿戏。一来要守十三妹
姑娘的规矩,二则要保山寨的脸面,讲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甚至打店看
车,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土,不可露盘儿,赶紧的回山要紧。”那二人诺诺连声,一一
的领命。说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礼’字儿管
住了我们,连一杯水酒也不曾备得。如今有这两个人同去,路上不怕冲风破浪,万无一失,
保你安稳无事直到淮安。日后倘然再见了十三妹姑娘,只说我海马周三同着截江獭李老、避
水獭韩七三个人,凭着这张弹弓,巴结了些些小事,不足挂齿。这天也快亮了,我们不往前
送,就此告别回山。”说着上了马,打声唿哨,一群人马先回山去了。
    这里李老、韩七早吆喝着车辆动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旧背上弹弓同行。他一行人
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驴儿上心中着实的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内暗想道:“再不想
那等一个小小女子,有许大的声名!偌大的神煞!只是我看那般人的汉仗气概,大约本领也
不弱,为何如此的敬重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
    且不表安公子一路心中猜度。却说李老、韩七两个一路上真个的是小心谨慎,不辞勤劳
,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连张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并不是不曾遇见歹人,不是他
俩人匀一个远远的先去看风,就是见了面说两句市语,彼此一笑过去,果然不见个风吹草动。
    话休饶舌。不则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獭、避水獭两个拢住牲口,向安公子道:
“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东关里了,我们不好前进,见见公子,我们回去了。”安公
子听说,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嘱吩上覆他家寨主,回手便向车上取下两封银子来,
每人五十两,给他们作盘费。两人那里肯受?齐声道:“这个断不敢领。一则呢,是十三妹
姑娘的委派;再我们头领也有话在头里。只要公子日后见着十三妹姑娘,说我们两个这一荡
还不算藏私偷懒,我们这脸上就沾了光了。”说着,一个认镫跨上骡子,那个把边套掳绳搭
在骡子上,骑上那头骣骡子,一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将银子收好,因向张老道:“不想这强盗里边也有如此轻财仗义的!”张老
道:“姑爷,俗语儿说的‘行行出状元’,又说‘好汉不怕出身低’,那一行没有好人哪!
就是强盗里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两个一路闲谈,已达到东门关厢。那府城的地面本
与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驻扎在此,那繁华热闹也就不减一个小省分的省城。只见两边
铺面排山也似价开着,大小客店也是连二并三。张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顿家眷行
李。那张家母女二人进店下车,先张罗着洗脸梳头,预备好去叩见新婆婆,会新亲家。安公
子向张老道:“泰山,你老人家张罗行李罢。我可要先打听母亲的公馆在那里去了。”张老
说:“这是要紧的,这里交给我。”
    安公子随即出来,到了柜房里,只看那掌柜的是个极善相的半老老头儿,正在柜房坐着
,面前桌上摊着一本账,旁边搁着一面算盘,归着账目呢。见了安公子进来,起身道:“客
人要甚么?”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问一声:有位安太老爷家眷的公馆在那条街上?”
那掌柜的听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问道:“客人,你问的可是那承办高家堰堤工冤枉被
参的安太老爷的家眷么?”安公子点头道:“正是。”那老头儿未从说话,先咳了一声,道
:“你还要问他的甚么公馆!这话说来真真叫人怒发冲冠,泪珠满面!”一句话把个安公子
吓得目瞪口呆,忙问:“却是为何?”那老头儿才拍着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
慢的对你讲!”这正是:
    不是雷轰随电掣,也教魄散共魂飞。
    毕竟那掌柜的老头儿对安公子说出些甚么话来,下回书交代。
    (第十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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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
,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见他那说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了一大惊,
忙问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
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职,下在监里,不追他的银子。这
也罢了,到了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
的分上,张罗张罗他,谁家保的起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
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
馆在那条街呢!”
    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
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
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
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
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说:“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等通
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却说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
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发了。梁材是打发进了京了,安老爷只
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儿,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
    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杂使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
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走进
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的进了房门。只见窄巴
巴的三间小屋子,掀起里间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太坐在挨窗户在那里成裹帽头儿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头作针线,一抬头见个行装打扮的人进来,正不知是谁,一时间断想不
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请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来。及至看出来,倒唬了一跳
,不觉口中“嗳哟”一声,说:“我的孩子!你从那里来?你可作甚么来了?”说着,慌得
顾不得穿鞋,光着袜底儿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泪望下直流。公子也觉心中十分伤
惨,哽咽难言。这个当儿,女人、丫头听得太太说话,都进来了。一看,才知是大爷来了。
这个忙着给太太拿鞋,那个又去给大爷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还连连的问:“谁跟了你
来的?”公子生怕母亲猛然听见路上的情形,一定是异常的悲伤惊恐,只得说:“华忠合赶
露儿跟出我来的。”太太听得,便叫华忠。公子只推他那边店里看行李呢,因请太太坐下。
太太又催他快说来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亲且莫着忙,儿子先请示,我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安?应交的官
项都有了不曾?”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道:“咳,都是咱们家的家运。只说是出来作外
官,谁想外官是这么个味儿!幸而你父亲的身子很好,这也是自己素来的学问涵养,看得穿
,把得定。说这几天脸面倒好了,也不是他们叫我宽心哟!只是这官项,这里才有了几百银
子,给乌大爷带了信去,这些日子了也没个回信儿,真叫人怎的不着急呢!”公子道:“母
亲不必着急了。如今这项银子儿子已经如数带了来了,只怕还有余。况且我父亲身子也很好
,母亲也见着儿子了,这正该喜欢才是。”安公子这话原是先要把母亲安慰住了,然后好说
路上的话。
    那安太太听了,果然又是畅快又是纳罕,说:“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时那里去张罗
得这些银子?”说道:“又问:“梁材他难道这样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见
着梁材。儿子这趟出来,说也话长。若不亏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荫庇,儿子险些儿不得与父
母相见,作了不孝之人!”说到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见这光景,急得满面泪痕
,忙又一把扯住他道:“这是怎么说?你快说给我听!“公子勉强陪笑道:“母亲不要着急
,儿子此刻是好好的见着母亲了,还有甚么急的?只是这段情节不可不细细回禀父母知道。
”安太太顺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个杌凳上坐下,说:“你坐了说。”
    这安公子斜签着坐下,才从头把他在家怎的听见父亲被事的信,一心悬念,不及下场;
怎的赶紧措办银两,带了他嬷嬷爹华忠并刘住儿出来;到了长新店,怎的刘住儿丁忧回去叫
赶露儿,赶露儿至今不曾赶到;到了茌平,华忠怎的一病几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
一官来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着眼,皱着眉,听一句,难过一句。听到这里,说:“哟,这姓褚的又是个甚么
人儿啊?”公子连忙说明原故。太太又着急道:“难道就这等一个生人就送了你来了吗?”
公子道:“要得他送来,倒又没事了。”太太问道:“怎么,难道还有甚么岔儿么?”公子
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那个当儿怎的来了个异样女子,并那女子的相貌、
言谈、举止、装束,以至怎的个威风出众,神力异常。落后怎的借搬那块石头进房坐下便不
肯走,怎的他见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细,怎的开口便问我南来的原由,及至问明原由,他怎的
变色含悲起身就走;临走又怎的千叮万嘱,叫务必等合他见面然后动身,怎的许护送我到淮
安,保我父子团圆,人财无恙。
    太太道:“这个女孩儿怎的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罢,一个女孩儿家,可怎么合
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个正道人罢?只是他怎么又有那样的大力量呢?这可闷煞人了!”
    公子道:“彼时儿子也是如此想,谁知大不然。他不但是个正道人,竟是一副儿女情肠
,英雄本领,更兼一团的圣贤学问。若不亏此人,孩儿今日也见不着母亲了?”太太听如此
说,忙问道:“他走了,可回来了没有?”公子道:“请母亲往下听,这可就怨儿子自己糊
涂了。正是他走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太太道:“是啊,这里头还夹杂的个
甚么褚一官儿呢。他来了也就好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呀!”公子说:“他并不曾来。据那
骡夫说,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离店不远,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儿子一想,这女子虽
然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他来的古怪,去的古怪,以至说话行事无不古怪,心里有些信他不及
。又加着骡夫、店家两下里撺掇,都说这人来的邪道,躲了他为是。儿子一时慌不择路,就
打算同了两个骡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两个骡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
把我赚到黑风岗,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
    太太听了,急得搓手道:“这是甚么话呀!”公子道:“母亲放心,不妨。总是天恩祖
德,五行有救。”说着,又把那到了黑风岗,骡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惊得飞跑,一直
跑到一所大庙才得站住的话,说了一遍。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
:“走到佛地上,这可好了!”公子道:“母亲那知,这才闯进鬼门关去了!”当下又把那
自进庙门直到被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那安太太不听犹
可,听了这话,登时急的满脸发青,唬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嗳哟”一声,抱住公
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
。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
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免伤心,儿子现在不是好端端
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甚么话
呢!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
咳!这都是气运领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
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老家儿:长辈,多指父母尊亲。]的心里怎么受
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递过手纸去擤鼻
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湿手巾,预备擦脸。
    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
又遇见个甚么救星儿呢?”
    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要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发
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急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
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
“这又是谁呀?我的天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
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口中“嗯”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
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说到赠金、送别、借
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一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
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
:“母亲问到这里,这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
,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甚么事啊?你好歹的不
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甚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
,有我呢,我给你宛转着说。”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样硬作,自
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湾、本本源源、滔滔汩
汩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
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处。若听那个女孩儿的那番
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体,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合那贫富高低,倒不
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这张姑娘的女孩儿,身分性
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他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的丑巴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
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
    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
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还大方,都没甚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
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儿,又挨磨一会子,
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是:“长的好。”
    安太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站起来往外就
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是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他来叩见母亲,岂有母
亲倒去见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他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
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笑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跑到
街上去不成?”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叫你们唬糊涂了!”说着,
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合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
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列公,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老爷”、“太
太”了。
    闲话休提。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一时晋升家的、随缘
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
,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
便慢慢的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
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
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驴去了。
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就是亲家老爷。
    却说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他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问说:“
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
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合姑娘那边坐。”说着,
就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的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给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
是婆婆的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说话间,安公子也过
来了,便把方才的话告诉明白张老,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
娘儿两个过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
地土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
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
    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了人迎将出
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他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攥着烟袋荷包,右手攥着一
团蓝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
去,双手拉手。张太太是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攥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
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比
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里虽合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
    只见他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可可的
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面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随在他
母亲身后。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他,问了问
一路风霜光景。听他说话虽带点外路水音儿,却不侉不怯,安太太心里先有几分愿意。这才
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豪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
。他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
他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他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合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坑去坐。只听
他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了爹妈护送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
,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
太疼的,不由得赶着他叫了声:“我的儿,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合咱们两家那位恩人
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恩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
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
了地了。
    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
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你那日在庙里辞婚,他得站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
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
半主意。甚么原故呢?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他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
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
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甚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合你
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甚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
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
子,那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这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
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过头来便问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道:“我们是
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啥儿呢!俺这闺女可十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
,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
自然也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
的一只累金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籫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
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他带上,圈口大小
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
    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点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
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
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
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便
坐着受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
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的,张开嘴闭不上,说道:
“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不咱
也给他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
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
    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束装,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蹅蹅蹅蹅的,倒走不
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
    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
,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呲着牙
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陈些的人便来怄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
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怄
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小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咱的
了,乐糊涂了?”说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辆车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
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
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
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顶高提梁儿秋帽儿。
    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
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到也本本分
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
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坐去。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
再说话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
太也把怎样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书中且不表这边的事。却说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限日紧,
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
究竟办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
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
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这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
。雨夕风晨,十分闷倦。
    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
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进来,说:“奴才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唬了一跳。说着,公
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
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甚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
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
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末
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了一声,说:“这却也难怪你,父子天
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
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道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
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
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
    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
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
法,所以大胆就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长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
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强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
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帖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
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
金,连上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
    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
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
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
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缽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
容有一宇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
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
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
    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
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
。今又见他如此举动,满面惨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
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这
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
加详的加详,并合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
    书中交代过的,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识三者
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去听。但见他听着,忽而
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
直等他把话听完了,才透过这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呜咽惶恐个不住。
    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听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
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
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为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
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
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
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甚么十三妹女
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他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
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这就叫作‘吉凶
悔吝生乎动’了哇。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
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
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
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
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
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他的,
了成全那女子一番义举,合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家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
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他父母乡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
为定。却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也没甚么不肯的。
    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说“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
一问,乘势回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只是不得父亲的话,不好就定。还叫
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并致意你岳父
、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无可为难着窄了。”安公子听完这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
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的造化,得这样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
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爷道:“这又哭甚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着要’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
,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
    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话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
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乘小轿来的,仍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也不及细
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等叫你
去了,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
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才得
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这话暂且不暇多谈,踅回来再讲店里。却说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
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刨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道
儿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乏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
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两个哈欠,说道:“要不咱睡罢?”张姑娘正要合婆
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
躺下就着了。
    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他家乡路上一切闲话。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
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
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他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
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他的好处,还当面给
他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他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
,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叫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
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他一拜,心里才过的去呢。
”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他合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个孩子一样,这一拜
他断当不起。媳妇到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他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
生生世世合他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就是这样。咱
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列公听这回书,不觉得像是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
我说书的,不过是照本演说;在作书的,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
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
也成了笑柄了。至于听书的又那能逐位都从开宗明义听起?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
。并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正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
番结束也。这正是:
    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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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并上覆岳父、岳母
,大家自是异常欢喜。张姑娘心里益发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赴县衙而来。
    那些散了的长随,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听见少爷来了,又带了若干银
子给老爷完交官项,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都赶了来,借着道喜,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
    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又没天良,一个个善言辞去。内中只有个叶通,原是由京带出
来的,虽也是个长随,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读的有些呆气。自从跟了安老爷,他便说从
来不曾遇见这等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
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安
老爷因他误事,正要责罚,吓的他长跪不起,只得把刘住儿到家,一时痛亲昏聩忘说,后才
想起,随即赶来的话回明。
    老爷见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随公子。
    说着,摆上饭来,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下马面”。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自
己却不肯滥饮,每饭总以三五斤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饭,不必等
我。”公子便搬了个坐儿坐在横头。一时吃饭漱盥已毕,安老爷便命他隅坐侍谈,这才问了
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长吁道:“我读书半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逾闲取败,就这“
迂拙”两个字,是我的短处。不想才入宦海,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几乎弄得身名俱败,骨
肉沦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释重负。这都是上苍默佑,惟有刻刻各自
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更是可怜。又安知
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福薄灾生,以致如此?经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时都无可说了。只
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在那班和尚,伤天害理,为天理所必诛,无所为冤
;在那个女子,取义成仁,仁至义尽,无所为孽;我们心里便无所为过不去。我只虑地方上
弄了这等一桩大案,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
    公子说:“这事大料无妨。前日在路上,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茌平县黑风岗庙
里一个和尚、一个陀头、一个女人,因为妒奸,彼此自相残害,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察出
来。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称快,感念那位胡县官,都称他作青天太爷
。”安老爷笑道:“此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也。”那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便问
道:“这话大约是真的。”老爷道:“你又怎么晓得?”叶通道:“这里的二府就合茌乎的
这位胡太爷是儿女亲家。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昨日打发来看姑奶奶,他也是这等说。还
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说他留心地方公事,还保了卓异了呢。”老爷听了不禁大笑,说:
“这可叫作‘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我们也可放心。”
    公子答应了个“是”,就趁势回道:“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爷忙问:
“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话说出来。老爷先说了句“可惜”,便问:“怎的会丢
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他又催促着走,一时匆匆的便遗
失了。”安老爷问:“又是甚么词儿?”
    公子见问,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儿掏出来,请老爷看。安老爷看了一会,说:
“这个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这折《北新水令》,虽是不文,一边出豁了你,一边摆脱了他,既定了这恶僧的
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这样机警,那砚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这词儿
里的甚么‘云端’‘云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笔,他究竟住在何处,你自然问明白了?”公
子道:“也曾问过,无奈他含糊其词,只说在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住。并且儿
子连他这称谓都留心问过,问他这‘十三妹’三个字,还是排行,还是名姓,他也不肯说明
。”老爷道:“嗯,这是甚么话!
    无论怎样,你也该问个明白。在他虽说是不望报,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今生就
罢了不成?”公子见父亲教训,也不敢辩说他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烦琐他。只得
回道:“将来总要还他这张弹弓,取我们那块硕台,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
    老爷只是摇头,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云中相见”四个字翻来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
把那“十三妹”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画不住的写。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
色,说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问公子道:“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必
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罢了!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只得据实答应。老爷又问道:“那相
貌呢?”公子道:“说起相貌来,却是作怪,就合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不但像是个同胞姊
妹,并且像是双生姊妹。”老爷道:“这又是梦话了,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
貌呢?”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老爷道:“这又臊甚么?说呀!
”公子只得勉强道:“此时说也说不周全,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大约这个是一团
和气幽娴,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文法儿也急出来了。”
公子也陪着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乐事莫如谈心,更莫如父子谈心,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尤其
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安老爷合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第
一乐境,正所谓“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了。
    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就便请示父亲:“方才说到那十三妹,父亲说‘得之矣,知之
矣’!敢是父亲倒猜着他些来历么?”老爷道:“岂但猜着!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连你母
亲大约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此时且不必谈,等我事毕身闲,再慢慢的说
明。我自然还有个道理。”公子听如此说,便不好再问,只得未免满腹狐疑。那时不但安公
子设疑,大约连听书的此时也不免发闷。无如他著书的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的文章,我说书的
也只得这等依头顺尾的演说,大众且耐些烦,少不得听到那里就晓得了。
    闲话搁起。一时安老爷饭罢,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家眷
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了一铺睡下。众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公子,并叫请示:“那银子怎的个办法?早一日
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爷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亲:“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两三
日,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那时再定规。你也就去合你娘亲近亲近去。”
    公子才要走,晋升回道:“请大爷等一刻再走罢。将才奴才来的时候,街上正打道呢,
说河台大人到马头接钦差去,已经出了衙门了。路上撞见,又得躲避。”老爷问道:“也不
曾听见个信儿,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晋升道:“奴才们也是才听见说,说是一位
兵部的甚么吴大人。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只带着两个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儿,昨夜五更
到了码头,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交下两角文书来,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一角知照
河台钦差到境。这里县太爷早到码头接差去了。”安老爷心想:“那个甚么吴大人,莫非吴
侍郎出来了?他是礼部啊!此地也不曾听见有甚么案,这钦差何来呢?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
催我的官项呀?”大家一时猜度不出。老爷道:“管他,横竖我是个局外人,于我无干,去
瞎费这心猜他作甚么!”说着,只听得县门前道、府、厅、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落后便
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直等过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话分两头。你道这位钦差是谁?原来就是那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爷。他在浙江差次
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阁学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拜了折子,正要回京
覆命谢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
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却乔妆打
扮的雇了一只小船,带了两个家丁,沿路私访而来。直等靠了码头,才知照地方官。把个山
阳县吓得,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伺候轿马,预备下程酒饭,闹的头昏,才得办妥。
    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不能晓得。这正是首县第一桩要紧差使,为得是打听明白
,好去答应上司,是个美差。他一到码头,通上手本叩安禀见。不想钦差止于传话道乏,不
曾传见。看了看船上,只得两个家人,连门包都不收,料是无处打听。费尽方法,派了个心
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问他端的,又许他银钱。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时候,
我只知他是伙计三个,到淮安要账来的。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问长问短的。一直到
了码头,见大家出来接差,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谁知道他作甚么来的呀!”那家人听了无
法,只得回复县官。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
    一时大小官员都到,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面春风的迎出舱来
。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圣躬甚安。”
    二人见礼坐下。河台满脸青黄不定,勉强支持着寒暄了几句,又不敢问“到此何事”。
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此来没甚么紧要事。上意因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顺
路看看河工情形。这河工的事,自己实在丝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辛
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开个节略见赐,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当过这
差去了。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恐不能多耽搁,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这船上实在亵渎,
下船就先奉拜,再长谈罢。”
    那河台听了这话,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那恭维人的本领,他却从作佐杂时候就学得
滥熟,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
工员身上捞的回来的。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后,各官才上手本
。乌大人都回说:“船上过窄,公馆相见。”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的全分执事送来,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
材官来接。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拾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前头全副
执事摆开,众材官摆队的摆队,扶轿的扶轿,马头上三声大炮,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浩浩
荡荡,雅雀无声,奔了淮城东门而来。
    一进城门,武巡捕轿旁请示:“大人,先到公馆?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说得一句:“
先到山阳县。”那巡捕应了一声,忙传下去。心里却是惊疑:“怎的倒先到县衙呢?”那个
当儿,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原来外省的怯排场,大凡大宪来拜州县,从不下轿
,那县官倒隐了不敢出头,都是管门家丁同着简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道旁迎着轿子,把他
那条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贴用手举的过顶钻云,口中高报,说:“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
宪驾。”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他更比寻常跪的腿快,喊得声高。
    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就在轿里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那门丁听了,
吓得爬起来,找了条小路往回就跑,此时但恨他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将跑到县门,钦差的轿
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又听得钦差问道:“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想来是在监里
呢?”门丁忙跪禀道:“不在县监,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
    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萨!自从周公作《周礼》,设
官分职,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这是甚么勾当呀?”慌得他抓了顶帽子,拉了件
褂子,一路穿着跑了出来,跪在门外,口中高报:“山阳县典史郝凿槷叩接大人!”轿子过
去了良久,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两旁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
来。及至站起来,自己低头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原来是慌
的拉差了,把他们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咳,正所谓:“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
,君自择焉!”
    闲话休提。却说那钦差到了典史衙门,望见那土地祠,便命住轿,落平下来。只见跟班
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子手本来,众人两旁看了,诧异道:“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
本,拜谁呀?便是拜土地爷,也只合用个‘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谁呀?”正在猜度,
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便交付巡捕,说:“拜会安太老爷。”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
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受业乌明阿”一行字,连忙飞奔到门投帖。
    却说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
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听惯了,不以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见戴
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难道真
个的钦差来催官项来了不成?”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只说甚么‘吴大
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了!”因慢慢的起身离坐,说:“请进来罢。”早见那
乌大爷遍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
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爷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老爷的脸面,说:“老师的脸面
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
    一时让坐茶罢。乌大爷开口先说:“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转人送
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了。”又问:“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安
老爷不便就提公子来的话,便答说:“也有了些眉目了。”乌大爷道:“门生给老师带了万
金来,在后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馆去。”安老爷忙道:“多了,多了,这断乎用不了
。你虽是个便家,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许多银子?”
    乌大爷道:“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并且还不曾看见京报,便
接着管子金、何麦舟他两家老伯的急脚信,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
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派了个数儿,教他们量力尽心。因门生差次不久,他们又不能各
各的专人前来,便叫他们止发信来,把银子汇京,都交到门生家里。正愁缓不济急,恰好有
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是门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门生带京的一万银子。门生合他说明,
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
腋。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老师接到
他们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爷道:“非我合你客气,你大兄弟也送了几两银子来,再有个二三千金便够了。这
种东西,多也无用。再,与者受者都要心安。”乌大爷道:“老师这几个门生,现在的立身
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饭,那不是出自师门?谁也该‘饮水思源,缘木思本’的。门
生受恩最深,就该作个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师万金,难道老师也合他让再让三不成?再
,门生还有句放肆的笑话儿,以老师的古道,处在这有天无日的地方,只怕往后还得预备个
几千银子赔赔定不得呢!”
    安老爷听了,哑然大笑。因见他办得这样妥当,又说得这样恳切,不好再推,便说道:
“我说你不过,就是这样罢。我也合你说不到‘却之不恭’,却是‘受之有愧’了”。那乌
大爷又谦逊了一番。话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连戴勤等一并招呼
开。彼此会意,就都躲在院门外,坐下喝茶吃烟闲话。
    却说那位典史老爷见钦差来拜安老爷,不知怎样恭维恭维才好。忙忙的换了褂子,弄了
一壶茶,跟了个衙役,亲自送来让家丁们喝,也为趁便探听探听消息。谁想大家都堵着门坐
着呢,不得进去。他一面让茶,一面搭讪着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来道:“郝老爷,你请治
公罢。你在这里,我们不好坐;同你一处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责。茶这里有,郝老爷别费心
了。”那典史看这光景,料是打不进去,只得周旋一阵,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去了。
    却说安老爷见乌大人把人支开,料是有说的。只见他低声道:“门生此来却不专为这事
。现在奉旨到此访察一桩公事,一路也访得些情形,未敢为据,所以来请示老师。老师知之
必确。”安老爷忙问:“何事?”乌大爷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怎的待属员
以趋奉为贤员,以诚朴为无用;演戏作寿,受贿婪赃;侵冒钱粮,偷减工料;以致官场短气
,习俗颓靡等情,参得十分利害。这事关系甚大,门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讨老
师教导。”
    安老爷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克斋,这话既承你以我为识途老马,我却有无多的
几句话,只恐你不信。”因说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河台的行止,
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参,事属因公,此中毫无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来,我以为国法
不可不执,国体也不可不顾;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却不可不厚。老贤弟以为何如?”乌大人
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岂无个不平之鸣?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师
的学识雅度。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安老爷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
馆里,改日长谈罢。”说着,送到院门,便不望外再送。
    却说那山阳县知县得了这个信,早差人禀知河台,说:“钦差在县里合安老爷长谈。”
那河台倒是一惊。才要问话,听得头门炮响,钦差早已到门,连忙开暖阁迎了出来。见那钦
差仍是春风满面,说:“才望了望敝老师,来迟了一步。”说着一路进来,坐下。可奈他绝
口不谈公事,至要紧的话,问的是淮安膏药那铺子里的好?竹沥涤痰丸那铺子里的真?河台
也只得顺着答应一番。因便装着糊涂问道:“方才说贵老师是那位?”乌大人道:“就是被
参的安令。”河台连忙道:“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为守兼优,是此地第一贤员。无奈
官运平常,可可的遇见这等个不巧的事情。现在我们大家替他打算,众擎易举,已有个成数
了,不日便可奏请开复。”乌大人道:“这倒不敢劳大人费心。他世兄已经从京里变产而来
,大约可以了结公事。况且敝老师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费心,他也未必敢领。”河台
听了,大失所望。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辞进了公馆。
    那时后面官船已到,几位随带司员也赶了来。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请在一处,公同一见
。应酬已毕,少微歇息,吃些东西,早发下一角文书,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门管帐家丁。
须臾拿到,便封了门,照着那言官指参的款迹,连夜熬审起来。从来说:“人情似铁,官法
如炉。”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审案的能员,那消几日,早问出许多
赃款来。钦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贴去请河台过来说话。
    不一时,河台已到,钦差照旧以客礼相待。让坐送茶已毕,便将廷寄并那御史的参折合
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给他看。河台一看,这才如梦方醒,只吓得他面如金纸,目瞪口呆
。又见上面有“如果审有赃款,即传旨革职,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的话。他
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头,口称他的名字说:“犯官谈尔音,昏聩糊涂,辜负天
恩,但求重重的治罪,并罚锾报效。”原来那时候有个“罚锾助饷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
深知督抚的丰厚,那时的风气淳朴,督抚也不避丰厚之名,每逢获罪,都求报效若干银子助
工助饷,也为图轻减罪名,所以他才有这番举动。说罢起来,戴上帽子。乌大人道:“请大
人具个亲供。便是自认罚锾,也得有个数目,好据供入奏。”那谈尔音道:“犯官打算竭力
巴结十万银子交库。”乌大人道:“大人的情甘报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圣意甚严,案情
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个样子在前头。大人还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误。”他答应了两
个“是”,下去写具亲供。
    一时,早有首府中军送过印来,乌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个札子,委山阳县伺候
前印河台大人,这汉话就叫作“看起来了。”这个信传出去,那些绅衿百姓铺户听得,好不
畅快!原来这河台姓谈,名尔音,号钰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旧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
联,道是:“月向日边明,日月当空天有眼;玉镶金作钰,玉金满橐地无皮。”
    闲话搁起。却说那谈尔音下去写具亲供,见钦差的话来得严厉,一定朝廷还有甚密旨。
如今报效得少了罢,诚恐罪名减不去;多了罢,实在心上舍不得。心问口,口问心,打算良
久,连那些奇珍异宝折变了,大约也够了。且自顾命要紧,因此上一很二很,写了二十万两
的报效。那乌大人就把案归着了归着,据情转奏。当朝圣人最恼的贪官污吏,也还算法外施
仁,止于把他革职,发往军台效力。不日批折回来,那谈尔音便忙忙交官项上库,送家眷回
乡,剩了个空人儿赴军台效力去了。只是这些金银珠宝,千方百计才弄得来,三言两语便花
将去;当日嫌他来的少,今日转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怜的是,他见过乌大人之后,不曾等安
老爷交官项,早替他虚出通关,连夜发了折子奏请开复,想在钦差跟前作个大大的情面。也
是发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迟矣,晚矣!
    却说安太太那边,自从张金凤进门之后,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这等一个爱女,在张姑
娘是难得遇着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还觉亲热。那张老夫妻虽然有些乡下气,初来时众人见了
不免笑他;及至处下来,见他一味诚实,不辞劳,不自大,没一些心眼儿,没一分脾气,你
就笑他也是那样,不笑他也是那样。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转都爱他敬他。虽是两家合成一
家,倒过得一团和气。
    这日安老爷收到乌大爷的帮项,即日把文书备妥,如数交纳,照例开复。又因此地正在
官场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两个月病假。早有公子领着家人们预备轿马前来。这老爷
离了土地祠,来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来。老夫妻本来伉俪甚笃,更兼在异乡同患难,又
想到公子这场落难,彼此见了,十分伤感。亏得公子一旁极力劝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妇出
来拜见。安老爷一看,又叫他近前来细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诉玉格的话,想来都说
到了,不必再说。这个孩子天生的是咱们家的媳妇儿!等着消停消停,就给他们办起这件喜
事来。”安老爷不吃烟,张姑娘便送上一碗茶来。
    一时,亲家太太也来相见。这亲家太太可不是那两日的亲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
容易女儿劝着把那个冠子也摘了。见了安老爷,拜了两拜,口里说:“好哇,亲家!俺们在
这里可糟扰了!”安老爷也合他谦了几句。人回:“亲家老爷进来了。”安老爷迎进来,见
礼归坐,着实谢了谢他途中照应公子。张老道:“亲家,不要说这话。我的嘴笨,也说不上
个甚么来。咱都是一家人,往后只有我们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负苦惯了,这几天吃饱
了饭,竟白呆着就困了。亲家,这不是你来家了吗?有啥笨活,只管交给我,管作的动;不
的时候儿,这大米饭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爷听了道:“就是这样。如今我第一桩大事,就是你这个女婿。他只管这么大了,
还得有个常人儿招护着。这几日里边有个媳妇,不好叫他在里头不周不备,我可就都求了亲
家了。”张老爷连忙答应。安太太道:“这几天就多亏了亲家老爷疼他。”一句话没完,张
太太话来了,说:“啥话呢,疼闺女有个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人回:“河
台乌大人来拜。”把个张老夫妻吓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时锣呜导喝,乌大人已到店门。安老爷说:“请进来坐罢。”说着,便迎了进来。那
乌大人先给师母请了安,然后又合公子叙了一向的阔别。提到前任谈公的事,安老爷倒着实
感叹了一番。乌大人因道:“门生看老师没甚么大欠安,为何告起假来?”安老爷便说是“
有些琐事”,便把公子途中结亲一事略提了几句,只是不提那番骇人见闻的话。乌大人也连
忙道喜。又说:“此地总河的缺,已调了北河的同峻峰过来了,也是个熟人。老师完了私事
,何不早些出去?门生既可多听两次教导,等那同峻峰来,也可当面作一番嘱托。”安老爷
道:“说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来的。”乌大人长谈了半日,告辞而去。早有那些实
任候补的官员,听得河台大人到店来拜安老爷,长谈久坐,见安老爷又是大人的老师,那个
不来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后来就不好了,闹起整匣的燕窝,整桶的海参
鱼翅,甚至尺头珍玩,打听着甚么贵送起甚么来了。老爷一概壁谢不收。
    却说那日安老爷迎宾谢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脚,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张姑娘便送
过帽头儿来,请换帽子,伏侍得直像个多年的儿媳妇,又像个亲生的女儿。安老爷看了自是
欢喜,因对太太道:“我们如今事情正多,有两桩得先作起来:一件是为我家险遭一场意外
的灾殃,幸而安然无事,这都是天公默佑,我们阖家都该办注名香,达谢上苍;那一件,无
论怎样,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馆。”
    安太太道:“这两桩事都不用老爷费心,公馆我已经叫晋升找下了。”老爷道:“一处
不够。”太太道:“找得这处很宽绰,连亲家都住下了。”老爷道:“不然。日后自然是住
在一处,才得有个照应;眼前办这喜事,必得两处办,才成个一娶一嫁的大礼。”太太听了
也以为是。恰好晋升进来回事,听得这话,便回道:“既老爷这样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
馆本是大小两所相连,内里通着,外边各开大门。”安老爷道:“那更好了。”房子说定。
说到谢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妇许了十五日还愿的话,并媳妇怎的要给那十三妹姑娘
供长生禄位的话,一一的说明。安老爷更觉暗合了自己的主意,连连点头,道:“既如此,
明日咱们全家叩谢,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儿谈到饭罢掌灯。安老爷早叫人在外层收拾了
三间洁净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张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无话。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香烛、供品。
    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各各一秉虔诚,焚香膜拜,叩谢
上天加护之恩。拜完,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张老
道:“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磕个头儿呢!”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张老上了香,磕过
头。亲家太太也把香点着,举得过顶,磕下头去,不知他口里还喃喃呐呐祝赞些甚么。磕完
头,将爬起来,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两箍香钱来,递给安太太。安太
太笑道:“亲家,这是作么呀?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亲家太太道:“不是价。这往后俺
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合姑爷哩,还有啥儿说的呢!这烧香可是神
佛儿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儿洗脸儿各人儿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
只是笑着不肯收。倒是安老爷说:“太太,既亲家这等至诚,收了再请两箍香上就是了。”
安太太只得接过来,递给一个丫鬟,摸了摸那钱,还是沍的滚热的。
    却说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便忙着进房,设了一张小桌儿,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长生
牌,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
个头才是呢。”安老爷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我另有办法。”安太太
听了,便同张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着那张姑娘插烛似价拜了四拜,就把那个弹弓供在面前。
    话休絮烦。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办喜事。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
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安太太,办理妆奁。一婚一嫁,忙在一处,忙了也不止一日,才
得齐备。那怎的个下茶行聘、送妆过门,都不及细说。到了吉期,鼓乐前导,花烛双辉,把
金凤张姑娘一乘彩轿迎娶过来。一样的参拜天地,遥拜祖先,叩见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礼
。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虽说不得“百辆盈门”,也就算
“六礼全备”了。
    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新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已经回京。太太便带了儿子、媳妇
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便问:“那日出去销假?”安老爷道:“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
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益
发心灰意懒。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么?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的事,不
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见老爷说得恁般郑重,忙问何事,老爷道:“嗯,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
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恩重义,我们竟不想寻着他答报不成?”太太道:“何尝不想答报呢!只
是他又没个准住处、真名姓,可那里找他去呢?”老爷说:“你们都不必管,我自有个道理
。实合你们说: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拦,
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将告休的文书发出去了。
从此卸了这副担子,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此去寻的着那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满足;
倘然寻不着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这正是:
    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要知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三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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