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童

taobaggio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正在孕育生命的母亲

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仿佛一场脱胎换骨的战役来临前的演习。
昨天晚上，两天没贮存过什么东西的胃袋，翻江倒海，加上痉挛带来的疼痛，成渝瑟缩在卫生间的一角，这样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马桶，然后迎来每一次呕吐后的5分钟——这两天生命中唯一的快感。不吐的时候，她非常安静地蜷曲着，睁着一双大眼睛，注视前面白色的搪瓷浴缸，被这个偌大的水池备份了的激情缠绵，以两点间最近的直线窜到脑海，成渝却依然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应该有的，甜蜜回忆带来的疼痛都随着粘稠的唾液被排泄掉，或者，她在为大规模悲伤的到来，存储积蓄力量。疼痛和呕吐折磨的她，失去了血色，她显得瘦弱焦黄，就像一团被抛在墙角的有些不新鲜了的肉球。
成渝想，明天要去看医生，到聆听死亡判决书的时刻了。
天亮了，还是清脆鸟鸣，还是苍白天空，红花绿草中的小路，还是两个老人手牵手的缓慢散步，旁边跳跃着他们的小狗。但是，成渝感到，世界呈现一片熟悉带来的毫无生气。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外加黑色披风。她知道，她不适合，她的脸太孩子气，与这两个沉重的颜色完全不对味。但这是何佑最喜欢的两种颜色，一种搭配。站在镜子对面，对着自己笑，黑红相间的凝重和毫无血色，只涂了口红的脸，让她看上去像电影中落魄的戏子，她的娃娃脸对这种忧伤和疲倦的掩盖，毫无用处。
她默默地坐在医生对面，毫无表情成了两个月以来，她脸上唯一的表情。甚至连医生对她说恭喜的时候，她都没有发出什么回应，
“请您再说一遍，谢谢。”她只是说。
“恭喜您，你有两个月身孕了。”医生重复了一次，又问，
“您结婚了吗？”
“哦。。。”成渝看着医生，其实她双目放空，根本没有聚焦，她是有点吃惊，但绝对没有到达惊讶的程度。
“您打算要这个孩子吗？”
“哦。。。”成渝又回答了一声，听起来即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答案。但是她不再放空，而是认真地看着医生，医生以她的敏感和经验，对这个时刻相当了解，面对成渝有些无辜的虚弱的脸，她温柔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您需要我帮您约妇产科医生吗？”
“不，谢谢，您可以给我妇产科医生的联络方式。”
   
五脏六腑的折腾，原来是一场庆祝狂欢。那她当作是死亡来临的征兆，原来是新生命肆无忌惮的嚣张。
成渝走出诊所，笑了一下。
孩子，她和何佑的孩子，两个月大的胚胎。

何佑走之前的一个星期，她们每天腻在一起，床，地板，衣柜，浴缸，都成了激情上演的角落，他们还在火车的厕所里做爱，在山坡的草地上，在秋收的葡萄园里，以地为床，以天为被，两具纠缠交错的身体，两只一丝不挂的灵魂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真空中，挥霍一百多个小时。
她迷恋何佑，他的眼睛，里面总是有着波澜壮阔的忧郁；他用来抚摸她的手，他亲吻她的嘴，他的顽皮，霸道温存；他陈述观点时候认真的表情，他拿相机时候，上了弦一般的专注。何佑也迷恋她，她的眼睛，总是风情万种，百转千回；她为他煮饭时，飞扬在空中的双手；她如奶油般柔软香甜的唇，她每一次拿起相机和画笔，带来的震撼；她做爱时的喃喃呻吟。一场迷恋，将世界震撼到山崩地裂，让火山的岩浆如热血沸腾般喷涌而出；让三百年干涸的沙漠上空，乌云集聚，雷声震天，暴雨如注，甚至从此长出绿色植被；让南北极所有的冰川融化，将整个地球变成一个蓝色透明的魔力水晶体；让波蒂切利画中所有的植物和美丽天使全部苏醒，让安稳住在卢浮宫里的维纳斯，风雨兼程，来到翡冷翠，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团聚。
当这样的一场注定于倒计时的迷恋，随着秒表嘀嗒嘀嗒地归零后，带来的孤独寂寞也同样致命，如同水手在宽广的海洋中自由漂流，突然被一场海啸，抛到一个孤岛；如同飞行手在降落伞忽然断裂的时候，跌落在百米高的参天大树的顶端，被牢牢挂住。如此安全的寂寞。
何佑走的时候，成渝并没有哭，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只是感到压迫，不致被什么压迫着，总之，与压抑不同，那是一种压迫，极致的压迫。

孩子，她是计划过的。尽管，她并不喜欢孩子，孩子是两个人自由的牵绊，是责任真实存在的证据和实现。她始终认为，对责任的惧怕并不是没有责任感，恰恰相反，是对责任有正确认识的清醒理智的表现。但是，人家说，孩子是两个人的结晶，继承两个人的血脉。她想，那么，孩子就是把何佑永远留在生命中的唯一记号。所以，特别是，何佑即将离开的那段日子，对孤独和寂寞的恐惧加深了她对孩子的渴望。

成渝又笑了一下，走进工作室。她租用了一个画室的一角，并且可以使用这里的暗房。 两个月来，她都是天黑以后来，天亮的时候离开，同一个画室的人从来看不到她的人，只看见，她的画，装置和照片挂在那里。她是个自我而且极其直白的人，上次，她和同一画室的人讨论，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里的角色，摄影师在自己照片里的身份这个话题的时候，热烈露骨的表现了自己的观点，她说，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里大胆地表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从自己的角度表达观点，不必刻意求新，无需标新立异，追求真实，不强加自己的观点给其他人，所以无需解释，无需命名，摄影师也是如此，一句话，艺术就是只需呈现，不必注释。所以，关于她所作的一切东西，只有别人问起的时候，她才会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往往也只是一两句话的简要回答而已。她爱这个画室，远远胜过爱家。每次何佑来的时候，成渝就在画室呆上24个小时，因为，何佑总是在天黑以后才来，会带来食物和酒，于是，她们就在那里的沙发上过夜，或者在暗房修改照片，或者讨论各自的作品，见解，有激烈共鸣的时候，和有巨大分歧的时候，她们就做爱，那疯狂如万马奔腾，地动山摇。就这样，两个人，在这40多平米的高大封闭的空间中，感受昼夜轮回，暮鼓晨钟，四季流转，地狱天堂。
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在白天来到工作室，她知道大家都去参加Sebastian的展览了，所以不会有人在。她绕过新买来的一些颜料，帆布，径直走向沙发，坐在那里看着5天前洗出的一张照片，那完全是她自己做的场景：她先复制了一幅莫奈的色彩清雅的布满油菜花的田园画，将它带到老城的石板路上，然后将鲜红的颜料洒向天空，颜料以血液从身体里喷射出来的姿势落在画布上，最后，她用相机留下的这个画面，仿佛悲伤电影高潮的一个慢镜头。

从那血的鲜红色中，她感觉到孩子，她和何佑的孩子，两个月大的胚胎。她一度在内心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窃喜，那个一定会长着何佑的眼睛，何佑的鼻子，她的嘴，她的耳朵的漂亮孩子。她也知道，她不会告诉何佑，她不要用孩子绑住那个视自由高于生命的灵魂，而且，孩子是因为她的谎言才诞生的，她告诉何佑她在安全期，他才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现在，她也要像当初一样，自己来决定，这个美丽的生命了。

突然，她有些累了，蜷起身子横卧在沙发上，随着目光的移动，她突然注意到，在她的调色桌上，有一瓶红酒，和一个月以前的今天的桌上是一模一样的，2003年的Chianti，这种酒产自意大利以锡耶纳和翡冷翠为中心的托斯卡纳地区，是意大利最为著名和古老的红酒品牌之一，有三个重要产区：拉达，伽佑雷，和卡斯蒂加纳地区，来自不同区域的酒味道各异。这瓶是Chianti della Castellina，颜色暗红，挂杯时间久，香气浓郁，味道偏甜，但口感生涩。
它是成渝与何佑的最爱之一，他们一起在托斯卡纳旅行的时候，住在Castellina的一个村庄，并被邀请参观当地的一个酒窖，那是灯光昏暗，空气潮湿冰凉的地下窑洞，摆放着将近30只大肚子酒桶，热心酒农为他们每人到了一杯2003，并不时地讲着，何佑，这个西班牙人和那个意大利人，用各自的语言津津有味地聊天，品酒，成渝一句话都听不懂，只好四处转转，并要求何佑给她翻译一下，有趣的事情便发生了：何佑，以西班牙语对意大利语的理解，用英语和德语，给一个中国人，讲述意大利的红酒。成渝想到这，不禁笑了，这种事情还发生过很多次，例如，一个西班牙人和一个中国人，在德国吃着挪威带回来的Pizza； 一个中国人在德国用英语给一个西班牙人写信，等等，还有很多例子。
他们在托斯卡纳进行了一场无比快乐的旅行：搭起帐篷睡在秋收中的葡萄园中，山下就是溪流潺潺；在阴暗酒窖的狭长过道中，跳热烈的弗拉明戈；在米开朗基罗广场上为迎接硕果丰盛的秋天放烟花；在锡耶纳幻想中世纪的修士和鬼怪。。。回来以后，他们总是念念不忘那里的红酒。成渝喜欢这个酒，还有一个原因，Castellina 与何佑的家乡Castilla La Mancha （西班牙拉曼查省）非常像近，而她又实在无法习惯拉曼查那太过浓烈酸涩的红酒，于是，Chianti de Castellina成了最完美的替代品。
但是，因为价钱昂贵，这两个酒鬼仅仅是在特殊的日子才会买上一瓶，细细品味。
谁把酒放在这里的呢，买酒的人一定知道酒的含义，但是，知道她在这个画室的朋友并不多啊。她走过去，拿起酒仔细看了看，与上次那瓶是孪生姐妹。打开柜门，两瓶并列放在一起。柜子里有个盒子，里面装着很多瓶盖，啤酒瓶盖，红酒瓶盖，可乐瓶盖等等，成渝瞪了那个盒子一阵，还是伸手去拿，但是，奇怪，盒子变得很轻，打开，里面空空如也，瓶盖呢？那是她和何佑一场迷恋的纪念，那是何佑存在过的证据之一，那是他们共同岁月的珍贵垃圾，那是她只想留着却不敢去触碰的念念不忘。
忽然，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风卷残云般袭来，她扔下盒子，跑向卫生间。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眼前突然出现了何佑的影子，她伸出手去抓。。。

（未完待续）

[ 本帖最后由 taobaggio 于 2007-7-13 21:20 编辑 ]

轻寒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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