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酒

uu*

我一下班回到家，就听妻在厨房里忙得叮当响。
保姆竟也没有前来为我斟茶，我只得大声叫：“越芬，越芬。”
一会保姆出来了，双手油腻腻。她说：
“先生，太太说，让你自个照顾自个。今天有重要客人。”
我问：“谁？谁要来？”
“是林太太和大小姐。事前知会过您的。”赶紧跑回去，一分都不愿耽搁。
她一向怕越芬多过我。
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的嫂子和侄女从美国回来探亲，早一个礼拜说好的。可是我竟然不知道就是今天。
不由得用力拍一下脑门。这等家事难道也要叫秘书记在议程里提醒才好？
不过这不是小事。
我大哥宗归十年前调派美国总公司，次年全家搬了过去。每年回本市的机会倒是不少，可是来去匆匆，见面叙旧不过数次耳。
大嫂与侄女洛滢更是难得见面。
的确是贵客。
越芬过一会儿出来。
“宗立，我去沐浴，你不要像没事人一样，赶紧打个电话问问嫂子那边是不是已经在路上。”
我伸个懒腰：“早知道不如我在相熟的饭店订个位子了，你倒是挺积极。”
伊人马上柳眉倒竖。
“林宗立，不要又换上你的狼心狗肺！这还不都是你的面子。我与她们五百年前八竿子都打不着，干吗这样劳心费力？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马上软下来。
“贤妻劳苦功高，劳苦功高！”
早几年便是这样，我叹口气。
生活，生活把男人折磨得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更悲哀的是，我不像个娘们，越芬也没有成长起来强壮到让我可以享受她的庇荫。
最好这世界只余人，不要再分什么性别。
这些当然不敢说给越芬听。
不是她没幽默感，只是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她是家中的女王，代表绝对的权威。换句话说，我怕她。
不不，不要误会，越芬不是母老虎，她亦受过大学教育，没有职业，是个全职主妇，做我这份工，但是十分周到，事无巨细，绝无不妥，你可以从她选择在家宴请宾客窥出一二。
更难得的是，她是个美丽的女郎。
私人宴会的场面朋友碰面都要夸一句：尊夫人真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我这个画主自然面上有光。
我怕她是因为疼惜爱妻。
记得一本杂志上说，男人应当怕老婆。不是畏惧，而是大丈夫能包容，懂体贴，疼女人，这是美德。
看后大为受用，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怕越芬。
可是无论怎样，心底的某个角落，时常有东西探出脑袋搔一下痒痒，然后缩回去，不给机会深究。
妻那边又发话了：“今天你不要喝酒，免得醉了和嫂子她们胡说八道。你知道你的，只要稍微多喝一些，就不停地跟人讲你那个梦，希奇古怪的，不怕吓走客人……”声音逐渐消失。
我叹口气。
我哪里有什么可怕的梦。
无非是关于多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好汉不提当年。
当年什么呢？其实什么都没有。那不过是一段云，一段微薄的云，偶尔停留在我的上空，却叫风唤了去。
晚餐十分愉快。
我说过的，越芬是个得体的女主人。光是桌上的八菜二汤，就已经可以为主人赢得贤惠的美称。
我听从越芬的劝告，只喝了少量的香宾，侄女洛滢喝得还更多些。我收到越芬的眼色，便推说明天有公事，将酒杯撤下了。
饭后妯娌二人到内室聊天。
她们边走边说。
“越芬你真的能干，把这么大的家打理得如此条理。我不行，只会给洋人打工。”
“大嫂你太谦逊，谁不知道在美国公司非得顶尖人才。”
我没有寂寞下来，侄女洛滢陪我在偏厅说话。
我顺手拿起香宾，自斟自饮起来。
小丫头笑着打趣我：“只有在婶婶不在时才能畅饮不是？”
我也笑。
“你中学毕业了吧？”
她嫣然一笑。
“小叔叔根本不记得这些琐事，乐得把我当小孩子。我今年二十三岁，大学已经毕业。”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 来。
其实不奇怪。大哥结婚早，离开本市的那一年，小洛滢已经十几岁，我却只当小孩子在国外吃土豆长得快。
蓦然想到自己已经奔四十的人了，不禁喃喃道：“这么快，二十年竟然不声不响的……”
半晌不说话，再开口像是几个世纪过去。
我说：“丫头，回美国替叔叔找一个人好不好？”语气诚恳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小丫头恁地可爱，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这下我笑了：“你不问小叔叔找什么人就答应，不怕食言？”
“不会不会，我只答应帮您找，至于能否找到，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我吁一口气。这个鬼灵精。
她接着说：“这个人，想必对叔叔十分重要。”
我一时感叹莫名。
十分重要？不不，这怎么足以形容？
如果一个人占据你灵魂二十年，他（她）仅仅对你十分重要？
可是不能够多解释，只答：“是的，的确很重要。”
“而且是个女孩子。”她看着我，大眼闪着熠熠的光。
“你怎么知道？”
“能让一个男人牵挂这么久的，只会是一个女人。”
我灌了自己一口。一个女人。
这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她那时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象牙色的皮肤反射着荧荧的光辉，一头天然卷发，那种在最最名贵的理发店都做不出的黑色卷发，一双剪水大眼像要诉说心事，表情幽怨得又像没有人愿意倾听……不能想下去了。
“如果找到她，我该说什么呢？”
我楞住。
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多年来脑子里想的，只是不可能再找到这个人。
我眼神暗淡下来，嘴唇蠕动了下。
“告诉她我思念她。”
侄女突然很温和地说：“小叔叔，既然这是你的梦，就不要醒来好了。回到现实有什么好处呢？”
我傻了眼，小丫头完全明白内情。
只听她说：“爸爸告诉我，小叔叔年轻留学在酒吧打工时爱上一个女孩子，可是她后来却消失了。您曾经寻找过整个纽约，可是始终没有再找到她。”
我听着听着突然想要落泪。
我的故事，我的让自己都感动莫名的故事其实诉说起来也不过是这样。人们永远不会深切理解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怎能告诉他人我为寻找所爱踏破了十双布鞋，问遍了所有的酒馆吧台，全城娱乐场所的老板几乎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怎能告诉别人我一整个冬天不眠不休在街上晃荡，不去学校，不见任何人，直到有天大哥赶过来一巴掌打昏我，将我拖到芝加哥。
如果没有兄长的强压，我会不会现在仍踯躅在纽约街头，找个空旷地方烧报纸取暖，死赖着找路人乞讨食物，追随每一个年轻少女拉扯她的衣裙看她的面孔……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
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看，回到现实世界也没有那么坏，我现在什么都有了，除了……梦想与爱情。
它们对我而言是一体的。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她的名字。即便这件事亲友们几乎人尽皆知，也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她叫什么名字。
他们想我忘记，所以每当我借酒壮胆，说起那个女孩子，他们就忙不迭地打哈哈：宗立你又喝多了，宗立你晚上是不是没休息，宗立你工作压力太大，应该放松。
就差点没说成：宗立，你神经过敏，故病重犯，还嫌当初让我们担心得不够？
我是个刑满出狱的犯人，身上没有了枷锁，必须在精神上套上一个，千万不要轻易踏上旧途。
其实我哪里还有资格往回走？我从牢狱里被释放的那天起，就没有资格再走回去了。
兄长的喝骂隐隐响在耳边：“那不过是个陪酒女，下三烂的货色！你这样的人才，好好干个三年五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你看看你，家里出资让你到国外读书，你如此不争气，对得起双亲吗？你有何面目还乡？”
所以，她没有名字，她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下等的陪酒女，即便生在大都会，也配不起我这样清白的小户人家。
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
所以我听到小洛滢这么问时，眼泪再也止不住。
我真的是到了伤心时啊。
“她叫约瑟芬，很普通的名字是不是？可惜我只知道这些。”我轻轻地，温柔地念出这个名字。
我并不怀疑，她脱了那身裙装就换上另一个名字，也许，就叫伊丽莎白或是维多利亚。
“那是拿破仑皇后的名字。”
如果我知道她是拿破仑的皇后，我会拿起枪和他的整个军队决斗。我毫不怀疑我会那么做。
可我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可怜的我。

妻与大嫂挽着手走出来。
大嫂唤：“滢滢，咱们该告辞了。”
小丫头竟然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手。
我笑了。我的眼泪没流到腮上就已经干涸。
我冲她眨眨眼。意思是说，别担心，这样的戏都做不出，怎么在江湖上混。
那边两位女士仍旧依依不舍。
我笑着走过去：“都是阶级战友，要不晚上睡在一起聊通宵好了，我避让，到书房去。”
大嫂马上说：“看看宗立多疼你，怕你一个人寂寞，替你找伴呢。我说，你们也该添个孩子了，以后还能送到纽约来读书，迟了我们老了，可就顾不上了。”
越芬笑着睨了我一眼，我也只是陪笑不作声。
赶忙岔开话茬：“洛滢的中文真是好，我以为小时候到国外母语都要生疏呢。”
小丫头冲我挤眼：“我大学辅修的汉语文学。”
送走客人，越芬在卧室叫：“宗立快来看看，送的白金钻石情侣手表……”
我累极而睡。

次日接到电话：“小叔叔我可不可以参观你的公司。”分明想探听更多。
我说：“你爹的公司比我的大千倍，你去求他呀。”
小丫头很会讨欢心：“那不是他的，我不感兴趣。我佩服为自己工作的人。”
“小鬼头，不怕你爹听到敲你脑袋。”
“哈，他才舍不得呢。好了，我下午三点过去，你不用接我，舅舅会送我。”
我放下电话摇头。
怎么会对她说了那许多。
这个时代的年轻孩子，还有谁会相信这种虚幻的东西。钻石戒指抓在手上还实际些。
他们的爱情也是如此。没有了，换一个，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伤心？哭泣？没时间，不如趁早多加留意其他。
果然是走马观花逛完了办公大厦，我问她观感。
“我以后要嫁的，要有小叔叔这般人才。”
好话谁不爱听。然而重礼之下，必有所求。
“小叔叔，你的我想知道故事更多。”
我摇摇头。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想撕扯皮肉还对人家说，看，血淋淋的全是实物。
“你怎么跟婶婶说的？她那天嘱咐我不要听你说梦话。”
“没怎么说，她知道这段往事。我告诉她，我每晚梦到那女孩子求我带她走，并非对故人念念不忘。”
“她相信？”
“为什么不信？她现在是林宗立太太，这是事实。况且，我的确好几个晚上做噩梦惊醒。”其实我知道她明白得很。既然她乐的装傻，我就陪她傻。
“你其实并没有梦到她？”
我苦笑。
“怎么没有，经常梦到。但是那都是美梦。我与她终于走到一起，我拥着她看星星，沉醉她的笑容里。”
小丫头同情地看着我：“小叔叔，你并不爱婶婶，为什么娶她？”
我微笑。
“因为她叫越芬啊。看，她们的名字多么相似！”说罢哈哈笑。
小丫头低着头。
“我一定要嫁给自己爱的人。”
我温和地说：“不要为他人不值，也许他们并不贪心，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已经满足。”
我自告奋勇陪年轻的女孩逛街。但我对她说：
“你一定记住不停叫我小叔叔，否则明早娱乐版绝对有我头条：林宗立携女友出入各商业大厦。”
她哈哈笑。“小叔叔，你真是有意思。”
是，林宗立除去在想到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英俊的，幽默的，有味道的。
林宗立是个标准的绅士。
可是，为什么不是在二十年前呢？
小丫头提出要去出售洋酒的地方。
我与她逛了整整三个钟头。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在找哪种酒？”
她突然十分怅然。
“一种小瓶装的烈酒，芳香浓郁，十分甘饴，散发玫瑰香精的味道。”
“什么牌子？”
“不知道。”
“什么包装？”
“我记不太清了。”
我气馁。“这怎么找？美国那么大，为什么在本市找？”
“我只喝过一次。我十四岁时去美国的前几天晚上，朋友约着去迪厅，我偷偷溜出去。进门之后每个人赠送一小瓶洋酒，就是这种味道。”
“是你出事的那一次？”
她点点头。
我想起来。
小丫头十年前被人骗去蹦迪，后来证实那里是毒品贩子的地下窝点。她被解救出来时，已经被注射少量毒品，到美国后先在戒毒所待了半年。
没想到她对那酒念念不忘。
当下说：“我发动手下帮你找找看。”
她倒笑着拍拍我的肩。
“不用啦，难得小叔叔你这么帮忙，侄女的福气。”
“为什么？你不是找了很多年了吗？”
她笑得更欢：“哪里呀。我回到家乡一下想起来的，反正没事，找找看也无妨。”
我无奈，原来是我把芝麻当西瓜。
她突然说：“小叔叔，你对那女孩子，会不会与我对那瓶酒的印象相同？你不知道她的全名，不知道她家住哪里，身世如何。也许她只是在黑夜中对你嫣然一笑，你便记住了她的音容，再也不能忘怀。其实，她也不过当你是一名普通的侍从。”
我不出声。
我心里说，小丫头，你的酒不是你的挚爱，我的女孩却是我的心。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个晚上她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最漂亮的东方男孩。
我不会泄露，几天后在街上几个人拖住她毒打她要她还钱，她用眼睛哀求我。我立刻说，给我几分钟，我去拿钱来。可是等我东拼西凑借到一千美元时，她人已不在那里。
我听到她说：救我，带我走。
这些，都是我的秘密。
我前世的秘密。
失去她那刻起，我已经再世为人了。
我走到一家古董店，在一架唱片机前站住，投下一枚硬币，唱机幽幽地转起来：
我的爱，已经随风而去，只剩我，孤独在一片云里。难道，连这云也要被无情地唤去？
我转身对小丫头说：“一瓶玫瑰酒，和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寻找四叶草的猫

沙发～～完结了吗？
我的爱，已经随风而去，只剩我，孤独在一片云里。难道，连这云也要被无情地唤去？——很喜欢这一句$送花$ $送花$ $送花$

Cici_nan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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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御风

看到一句久违的情话$害羞$
"如果我知道她是拿破仑的皇后，我会拿起枪和他的整个军队决斗。"
很精彩的小说,谢谢uu与我们分享~:) $送花$

athena_hu

来晚了，大才女的文章一定要顶！$送花$ $送花$ $送花$

athena_hu

是一段云的故事，这云，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云


刚刚在听这首歌：
幾次真的想讓自己醉　讓自己遠離那許多恩怨是非
讓隱藏已久的渴望隨風飛

li8ping6

好看，可是，也很悲伤$郁闷$

不明白，男人如果不爱女人，干吗要和她结婚？ 难道婚姻就是养个自己不爱的人？

uu*

谢谢大家捧场，还有斑斑加分。hu mm，你太抬举我，简直令我羞愧。cici才是真的有才华，我不过偶尔玩玩文字而已。
这篇写了有好几年了，前些天翻出来，想改一改，竟然无从下笔。也许，是心境大相径庭，已然不能找到当初的感觉。
这不是一个丰满的故事，没有动人的情节，更多的，是我在借人物发表感慨。但如今，我早已经不相信，世间有如此重情懂情的成熟男人，也许是因现实所逼，生活所迫，也许，男人注定是一类充满理性的动物。他们爱人，更多的是用情用脑，而不是用心。
至于楼上mm问的，为什么娶自己不爱的人，故事里的林宗立，失去爱人后，过得便是世俗的普通生活，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不过是遵循逃不掉的正常程序。而现实生活中，多的是这样貌合神离的夫妻，不是不爱，不是深爱，或者曾经深爱，不再相爱。

celinecy

:) 写得很不错呢，MM是哪里人？文笔很有些亦舒等人的港台味道哦。

Cici-小莫

原帖由 uu* 于 2007-12-13 16:58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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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写了有好几年了，前些天翻出来，想改一改，竟然无从下笔。也许，是心境大相径庭，已然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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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 MM太抬举我了，大家都是玩文字的， MM这么好的文章都写了有好几年了，佩服ing $送花$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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