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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1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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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襄阳这座城越来越变得像一艘泊在海上的大船,腐朽得随时都会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郭靖面前的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背后的城墙却依然没有改变,灰色的石头,绿色的茸毛,黑色的虫子,还有一片被郭靖的身体遮住的红色。郭靖面前的世界,没有颜色。饭馆里的小二抱着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当夕阳的最后一道光抹过他的脸庞消失的时候,他站起身,抱起椅子发疯似的向店里砸去。沿着郭靖的视线,客栈的老板正慢慢地在屋檐下悬挂着点亮的灯笼。可是,他刚挂好灯笼,便像挂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拿下了它们。他左手摘下灯罩,右手将灯笼凶猛地抛向窗户。马上,他的脸被照亮了。襄阳在黑夜里通明了很长时间。当天空再次露出光明的时候,城里却是大片大片黑暗的废墟。
半年之后,洪七在襄阳消失了。因为没有人再看到过他和他的兄弟们。有人说他被人打死了,但是没有人相信。有人说他老死了,只有很少的人相信,他们觉得洪七老成那样了,不死干什么。还有人说他病死了,一半的人坚决反对,另一半的人十分相信。反对的人觉得洪七练了一辈子的功夫哪能被病魔弄死,而且欧阳锋还没死,他怎么能先死呢,好人一生平安。另一半相信的人觉得,洪七一辈子一半时间的职业是乞丐,吃了那么多的臭鱼臭虾,哪有不死的道理。
然而有人在别的地方看到过洪七。那个地方就是华山。洪七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去那里论剑。临走的时候,洪七被这些再青春的老家伙拉到山顶去看一个叫裘千仞的傻老头单挑一群人吵架。洪七在旁边一直听啊听啊看啊看啊,这群老头儿吵得那个厉害啊,好像一辈子没有说过话似的,让洪七根本插不上嘴,急得他从胃里泛上来的鲜血染红了嘴里刚长出来的溃疡。洪七正担心上火长出痔疮,终于听见那个叫千仞的老头儿问了一句,你们谁没杀过人没做过坏事就来动手吧。洪七见周围的人立马没动静了,觉得终于到了自己出头的时候。这个时候洪七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岁月。那时的洪七是个很牛逼的秀才,立的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的理想。洪七知道,实现自己远大理想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于是大喊一声,我来挂掉这个恶人。没等洪七从人群中跳出来,裘千仞就咋呼说,你是大侠大英雄,我是奸人大恶人,你是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大好人。洪七一听这个傻老头子今天撞到枪口上了,急忙蹦出人群,撩起胡子让大家看清了自己的嘴脸混了个脸儿熟,接着清清嗓子用小学时代的洪七呐喊青春的嗓门说,不错,老叫花子一辈子挂了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不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的垃圾。老叫花子贪吃贪喝,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洪七的话说得大义凛然,好像几十年前在中国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响彻天地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感动了,除了裘千仞。因为他知道,感动之后,就是把生命玩完。不过洪七还是没有杀掉这个洪七心里挨千刀的家伙,因为一灯问了洪七一句话,你怎么知道你杀的都是坏人。洪七说,当然了,我心中的道德告诉了我判断是非的标准。一灯说,你的道德能让你拥有判断是非的标准,但它能够给你面对坏人时的无私么。洪七说,当然可以,难道还有谁比我更无私么。一灯说,如果你是最无私而杀掉所有你认为道德不如你的人的话,那我岂不是也要被你杀掉了,如果你不会杀我,那我岂不是就要杀掉你。你心中的道德界限又是谁来定的呢。洪七被这个老和尚说呆了,低着头一个劲地嘀咕,有道理,有道理。
华山上种花种树的辛勤园丁集体组织收看了这次精彩的辩论,他们一致觉得,洪七真他妈的没脸。园丁们望见洪七失落的背影越走越远,时而低头时而仰望,在接近地平线的时候,脚下一滑,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园丁们知道,洪七踩到的,是他们一会儿施肥用的大便。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见到过洪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此以后,江湖上也没有了铁掌水上漂裘千仞的踪迹。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跟着一灯念经去了。很久之后,不知道从那一天起,在华山的脚下出现了一家栗子铺。人们经常都可以看到,一个挂着佛珠的老头儿,每天在赤手炒栗子。
而这个时候,遥远的襄阳城里,许多故事正在进行。当三八妇女节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在郭靖脸上的时候,郭靖的眼前被一张扑面而来的报纸再次笼罩,一直没有醒来。在豆浆油条煎饼果子的吆喝声中,不时有赶集的人们驻足浏览郭靖脸上的报纸,轻轻地念出声来,深夜一头牛,踩死一老头。牛与老头皆身份不详,均为男性,随身均未携带任何物品。请牛与老头家属见报后速来认尸。城里的百姓没有人见到牛和老头斗争的全过程,于是纷纷地猜测。很多人都比较赞同其中一种说法,就是他们是为了争口饭吃而斗殴致死的,因为他们尸体的旁边,有一大堆明显是一个喝醉了的家伙吐出来的面条。
这个观点让另一部分百姓感到很邪乎。但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接受。很多天过去了,牛和老头的尸体仍然没有人认领。守城的官兵把牛和老头的尸体高高地挂在襄阳城大门的高墙上,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于是,又一个很多天过去了,人们更邪乎地争相传诵着,黄老邪被牛踩死了。
华山论剑之后,黄老邪再次回到襄阳,继续着身无分文的生活。后人的书里说,黄老邪最痛恨金狗,也就是说,他是个爱国人士。黄老邪满肚子的墨水,却只恨政府官兵有眼不识泰山,典型的知识分子报国无门穷困潦倒忧思难忘的样子。黄老邪的心里又开始想念远方的阿蘅,他觉得,如果现在她在身边,以她的聪明智慧一定可以骗到吃的。
欧阳锋死后的第一个下午,黄老邪回到了桃花岛。黄老邪兴致勃勃地给黄蓉将它是怎样看着欧阳锋盘坐在天涯海角的悬崖上练蛤蟆功结果走火入魔从肛门出来一股真气把自己顶下悬崖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壮烈牺牲的英勇事迹。黄老邪阿蘅和黄蓉又可以一起坐在电视机旁看华山论剑了。黄蓉总是在问,老爹,你的武功这么厉害,为什么打不过王重阳那个捂裆的呢。黄老邪温柔地说,蓉儿,你看,尊老爱幼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王重阳都老成那样了,爹又如何能不尊重他。他口口声声地要夺取天下第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爹又如何能让他把遗憾留给来世呢。你七公公,欧阳伯伯,一灯大爷都还年轻,他们还在路上。他们会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爹又如何忍心stand by and do nothing。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什么我们四人联手与他对掌却被他掀翻在地了。你用脚后跟想想看,王老头儿两只手,我们八只手,他怎么可能拍得过来。黄蓉静静地看着黄老邪,听得醉了。
黄老邪转头不见了阿蘅,急忙出门去寻找。终于看见阿蘅在院子里用桃花铺了四个大字,生得伟大。
中原硝烟战乱,狼烟四起。黄老邪却平静地沉醉于桃花岛生活的美好之中,终究也无法自拔。
……
可是,哪里有美好。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黄老邪在临死时看到牛蹄子从天而降的瞬间所拥有的一丝美好的幻想罢了。
襄阳的百姓在战火纷飞鼻屎纷飞的日子里度过了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起当年的华山论剑和第二次华山论剑,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们总是会驻足在马路的一边,呆呆地望着马路对面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穿着一身很多年没有洗过的袍子,手里提着一盏油灯,时而喜时而忧时而怒时而歇斯底里地逢人便说,Gate, gate, Paragate, Parasamgate, Bodhi, Svaha。那些年纪很大的人们都认识他,也总会在听到他看到他的时候,滴下几滴苍老的泪。
襄阳这座城不会再重现当年华山论剑的年代,也不再有或情或武的恩怨。城墙上被接受了最新教育的人用石灰涂上了“少生孩子多种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忍”,“当强奸不可避免时就应当学会享受”的标语。仇恨的轮子停在了某一个黑夜,远离仇恨的人们都觉得自己该信仰些什么,于是都成了信仰某种信仰的信徒。其实,很久之前的襄阳百姓都是这样的信徒,只是他们没有觉得心中有所信仰。那些天之后,城里的人们忽然开始就觉得有所相信就会有所信仰,心里告诉自己,我信仰,我是信徒。一切幻象的灰飞烟灭让人们觉得,有所信仰便要追求些什么,追求的是理想而不是幻象,因为曾经生命里充斥着幻象的人,在那一年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
可是,他们又错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活着的人除了死亡,还能够真正拥有什么。
[ 本帖最后由 司马无邪 于 2008-7-23 21:1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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