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小猪
发表于 2004-11-5 00:52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 “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甚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急甚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劈将下来。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四下*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 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带刀入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来更不理会,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蓬的一声,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文泰来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爷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甚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务乞恕罪。”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转身便走。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帮会禁止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挥刀抵敌。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来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对方众僧大集,不由得心惊。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一挫,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一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一腿,踢在他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泰来不欲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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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5 00:53
文泰来收铲跃开,一回头,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爷,好好,大家都来啦。”周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璜,另一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周仲英当下给帮会禁止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来参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禅师恳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连连警报,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哪知竟是文泰来。当下文泰来向监寺大苦大师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癫、藏经阁主座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陈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双目流泪。天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说,如何行此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口。但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子是我义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的关系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虹眼睁一线,但见两道精光直射出来。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等心中都是一凛:“这位老方丈内功修为如此深湛。”只听他说道:“少林寺数百年向例,本寺弟子违犯清规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陈总舵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又道:“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气运,本寺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徐天宏问道:“爹,内中另有难处么?”周仲英道:“方丈师兄请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 周仲英摇头道:“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殿实难闯过。”陈家洛沉吟道:“这是我家门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过去也不一定。”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点头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陈家洛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请!”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大苦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两人斗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陈家洛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按。大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在他肩头一托,大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短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杖狂舞乱打。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癫内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陈家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癫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避。大癫虽然勇猛,平素从不杀生,哪肯无故伤人性命?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然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大癫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来,但毕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入后殿。大癫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大叫一声,将半截禅杖猛力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香。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陈家洛如此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 “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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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5 00:54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入内殿。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大癫、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
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陈家洛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天镜道: “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 “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 “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 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 “……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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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杀之。”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文字了。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帮会禁止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英在寺西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去,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张召重,张召重!”石双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向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 “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道:“京里可有甚么消息?”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甚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怎又会得胜?”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甚么,想必没事。”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真的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一路上群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白振。你把皇帝给我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里,见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来,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进:“好,请白老前辈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七人有白振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白振道: “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白振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的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回人帐篷,像甚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 “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香香公主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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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5 00:56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
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么?”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甚么来头。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白振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六人随着白振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白振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原来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撒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白振见他们吃苦,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双侠恨恨的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白振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迎。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下甚是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甚么?快出去。”迟玄道: “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甚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说的却是回语。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 “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特遣清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当日乾隆见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颠倒。后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玉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要将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借译*。”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熟习,弗借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这头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粉色小猪
发表于 2004-11-5 00:56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剑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迫,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上决无如此美人,不料见了真人,实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一酸,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丁冬一声,身上跌下一块东西。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来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帮会禁止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甚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但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本是美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要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这几个月来反复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白振进来。不一刻白振进来听旨。乾隆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白振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甚么不许随带从人,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帮会禁止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了。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 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 “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叫我大费踌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他在深宫之中斗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欢叫一声,忽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这把剑。”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自杀。只有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女子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才不会责罚,否则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陈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粉色小猪
发表于 2004-11-5 00:57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走到楼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甚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陈家洛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两人出得宫来,天已微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 “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 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陈家洛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西干甚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流了鲜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 “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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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5 00:58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陈家洛唱毕,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难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甚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 “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 “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 “你……你说甚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甚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帮会禁止的图谋、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甚么,我总是依你。”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有洗过澡,现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 “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 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里。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陈家洛瞧也不瞧,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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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5 00:59
第二十回 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陈家洛带了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怔不宁,渐渐天色大明,又眼见太阳从东方升到头顶,太监开上御膳来,虽是山珍海味,却食不下咽。这天他也不朝见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卫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从宫墙上升起,还是没一个侍卫回报。他在宝月楼上十分焦急,只得尽往好处去想,向着壁上的“汉宫春晓图”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这妮子既然喜欢他,定也喜欢汉装。待会他们回宫,他定已劝服她从我。我何不穿上汉装,叫她惊喜一番?”于是命太监取明人的衣冠。可是深宫之中,哪里来的明人衣冠?还是一名小太监聪明,奔到戏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戏服来,服侍他穿了。乾隆大喜,对镜一照,自觉十分风流潇洒,忽见鬓旁有几茎白发,急令小太监拿小钳子来钳去。正低了头让小太监钳发,忽听背后轻轻的脚步之声,一名太监低声喝道:“皇太后慈驾到!”乾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镜中果然现出太后,只见她铁青了脸,满是怒容。乾隆疾忙转身道:“太后还不安息么?”扶着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挥挥手,众太监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阵,太后沉声说道:“奴才们说你今天不舒服,没上朝,也没吃饭。我瞧你来啦!”乾隆道:“儿子现下好了。只是吃了油腻有点儿不爽快,没甚么,不敢惊动太后。” 太后哼了一声,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腻呢,还是汉人的油腻呀?”乾隆一惊,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们的满洲菜呀,嗯,你做满洲人做厌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问:“那个回子女人在哪里?”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儿子叫人带出去训导去了。”太后道:“她随身带剑,死也不肯从你。叫人训导,有甚么用?是要谁去开导她?”乾隆见她愈问愈紧,只得道:“是个老年的侍卫头儿,姓白的。”太后抬起了头,好半天不作声,冷笑了几下,阴森森的道:“你现今四十多岁啦,还要娘做甚么?” 乾隆大惊,忙道:“太后请勿动怒,儿子有过,请太后教导。”太后道:“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撒甚么谎就撒甚么谎。”乾隆知道太后耳目众多,这事多半已瞒她不过,低声说道:“开导那女子的,还有一个是儿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这人才学很好……”太后厉声道:“是海宁陈家的是不是?”乾隆低下了头,哪里还敢做声。太后道: “怪不得你穿起汉人衣衫来啦!干么你还不杀我?”说这句话时,已然声色俱厉。乾隆大吃一惊,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儿子若有不孝之心,天诛地灭!”太后一拂衣袖,走下楼去。乾隆忙随后跟去,走得几步,想起自己身上穿着明人衣冠,给人见了可不成体统,匆匆忙忙的换过了,一问太监,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于是加快脚步进殿,说道:“太后息怒,儿子有不是的地方,请太后教诲。”太后冷冷的问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甚么?在海宁又干了些甚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厉声喝道:“你真要恢复汉家衣冠么?要把我们满洲人灭尽杀绝么?”乾隆颤声道:“太后别听小人胡言,儿子哪有此意?” 太后道:“那姓陈的你待怎样处置?”乾隆道:“他党羽众多,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强的亡命之徒,儿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乃是要找个良机,把他们一网打尽,以免斩草不除根,终成后患。”太后听了容色稍霁,问道:“这话可真?”
乾隆听得太后此言,知已泄机,更无抉择余地,心一狠,决意一鼓诛灭帮会禁止群雄,答道:“三日之内,就要叫那姓陈的身首异处。”太后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 “好,这才不坏了祖宗的遗训。”顿了一顿,道:“嘿,你跟我来。”站起身来,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过去。太后走近殿门,太监一声吆喝,殿门大开。只见殿中灯烛辉煌,执事太监排成两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驾,太后与乾隆走到殿上两张椅中坐下。乾隆向下看时,见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贵族,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亲王弘昼。此外是庄亲王允禄、履亲王允□、怡亲王弘晓、果亲王弘瞻、裕亲王广禄、显亲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室的近亲。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这番布置主何吉凶。
太后缓缓说道:“先帝崩驾之时,遗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统,只是这些时候来边疆连年用兵,先帝的遗命一直没能遵办。眼下赖祖宗福荫,今上圣明,回疆已然削平,从今日起,八旗旗兵归你们八人分带,务须用心办事,以报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头谢恩。
乾隆心想:“原来她还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权。”太后道:“请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这次大大落了下风,反正已不想举事,暂时分散兵权也是无妨。眼看她部署周密,我若是不允,她定然另有对付之策。”于是把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八旗旗兵分派给了八王统领。八名王公暗暗纳罕,均想:按照本朝开国遗规,正黄、镶黄、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将,称为上三旗,余下五旗称为下五旗。每一旗由满洲都统统率。此时太后分给八王统领,却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规矩了,摆明是削弱皇帝权力之意,眼见太后懿旨严峻,不敢推辞,当下磕头谢恩,有的心想:“明日还是上折归还兵权为是,免惹杀身之祸。”
太后手一挥,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前跪下,盘中铺着一块黄绫,上放铁盒。太后拿起铁盒,揭开盒盖,拿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来。乾隆侧头看去,见卷轴外是雍王亲笔所书“遗诏” 两字,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开拆。”乾隆登时脸色大变,心想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机密泄漏,如自己敢于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定命八旗亲王废他而另立新君。他随即镇定,说道:“先帝深远谋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上先帝万一,太后就不必再为儿子操心了。”太后把遗诏交给和亲王,道:“你把先皇遗诏恭送到雍和宫绥成殿,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顿了一顿,又道:“就是有今上御旨,也不能离开一步。”和亲王领了慈旨,把遗诏送到雍和宫去了。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本是雍正未登位时的贝勒府。雍正死后,乾隆追念父皇,将之扩建成为一座喇嘛庙。太后布置已毕,这才安心,打了个呵欠,叹道:“这万世的基业,可要好好看着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已送娘娘回宫,娘娘在宝月楼候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门口,回头问道:“路上有甚么事吗?”白振道:“奴才等曾遇见帮会禁止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没出甚么事。”乾隆到了宝月楼上,果见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城好玩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再来问你。”走到邻室,命召福康安进宫。
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骁骑营军士到雍和宫各殿埋伏,密嘱了好一阵子,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内外埋伏,安排已定,说道:“明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帮会禁止所有的头脑和党羽齐来领宴。”白振听了这话,才知是要把帮会禁止一网打尽,心想那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着!”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音克!”待呼音克进来磕见,乾隆问道:“你来京里有几年了?”呼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 “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达赖和班禅两个活佛,干么没第三个?”呼音克道:“回皇上,这是向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呼音克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说道:“圣皇降恩,臣粉身难报。”乾隆道:“现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亲信喇嘛,预备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又道: “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遗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厉声道:“你敢违旨么?”呼音克吓得遍体冷汗,颤声道:“臣……臣……臣遵旨办理。”乾隆道:“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和宫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时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惊又喜,谢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帮会禁止和太后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弹不数句,铿铿锵锵,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粉色小猪
发表于 2004-11-5 01:00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得脚步声,寒光一闪,又拔出了短剑。乾隆眉头一皱,远离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去,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你。”乾隆道:“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乾隆又喜又妒,道:“那么你为甚么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来你要如此挟制于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集,强笑道:“我现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多人,你……你是恶极了。” 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韵中泄漏了出来,灵机一动,说道:“不错,我是要杀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已给我抓住了。你从了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香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了脸道:“他甚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干得多。” 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罢,恶皇帝也罢,你总是永远见不着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厉声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来。霎时之间,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何必回来?”一时悔恨达于极点,险些晕倒。乾隆见她脸上突然间全无血色,自悔适才神态太过粗暴,说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难为他,还会给他大官做,教他一世荣华富贵。”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从没给人如此厉害的欺骗过,她本来还只见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知道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想:“皇帝这么坏,定要想法子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须得让他明白,好教他不会上了皇帝的当。可是怎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见她皱眉沉思,稚气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增华瞻,不觉瞧得呆了。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谁能给我送信?事情紧急,只有这么办。”说道:“那么你答应不害他?”乾隆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见他说得没半分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皇宫中住得多日,也已学会了怎样对付敌人,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礼拜堂去,向真神祈祷之后,才能从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又道:“宫里也有清真礼拜堂,我特地给你起的。再过得几天,等一切布置就绪,以后你就不用再出宫去做礼拜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写了一封信给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幻,请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住,白纸上用回文写道:“请速送交帮会禁止总舵主陈家洛。”她想回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崇仰,在礼拜堂中只要俟机交给任何一个回人,谁都会设法送到。她写了信后,心神一宽,想到皇帝背盟为恶,反使自己与情郎有重聚的机会,陈家洛无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宫,自非难事,想到此处,心头登觉甜蜜无比,整日劳顿之后,靠在床上便睡着了。
朦胧间听得宫中钟声响动,睁开眼来,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知她不许别人近身,只是在旁边瞧着,见她神采焕发,都代她欢喜。香香公主把书信暗藏在袖,走下楼来。抬轿的太监已在楼下侍候,众侍卫前后拥卫,将她送到了西长安街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俯首走进教堂,只见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手里的书信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迟疑,缓缓缩回了手。那人虽是回人装束,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样,又向左边那人一望,也似有异。她低声问道:“你们是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回语,那两人果然不懂,都随意点了点头。她一阵失望,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又跟着八名回人装束的皇宫侍卫,真正回人都被隔得远远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长走近,说道:“这信无论如何请你送去。”那教长一愕,香香公主将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间一名侍卫抢上前来,从教长手中将信夺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众人愕然相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教长怒道:“你们干甚么?”那侍卫在他耳边低声喝道:“别多管闲事!我们是宫里当差的。”那教长一吓,不敢多言,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香香公主也跪了下来,泪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极,这时只剩下一个念头:“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让他知道提防。”“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脑中:“我在这里死了,消息就会传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旁的法子!”但立即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要自杀。阿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严禁,我要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这样说: “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全身冷得厉害,但听众人喃喃诵经,教长正在大声讲着乐园中的永恒和喜悦,讲着堕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没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爱情胜过了最大的恐惧。她低声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于是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的砖块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帮会禁止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蒋四根刚从广东回来,正与众人谈论南方各地英豪近况,忽报白振来拜,陈家洛单独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帮会禁止众位香主一齐赴宴,皇上亲自与会,因怕太后和满洲亲贵疑虑,是以特地在宫外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想喀丝丽定是勉为其难,从了皇帝,是以他对兴汉大业加倍热心起来,心中说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别白振后与群雄说了。众人听得皇帝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很兴奋。无尘、陆菲青、赵半山、文泰来等人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来不大相信,这时见大事进行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是总舵主的亲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陈家洛为了兴复大业,割舍对香香公主之情,都为他难过。
陈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伤痛,冷了大家的豪兴,当下强打精神,和群雄纵论世事,后来谈到了武艺。无尘说道:“总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学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证请教,只怕有许多精微之处没悟出来。”向余鱼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鱼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把金笛取了出来。骆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自那日李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一路上余鱼同对她细加呵护,由怜生爱,由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自是芳心大慰。两人这一日谈到那天在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沅芷说很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师父不肯传她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么我倒错怪师父了。”余鱼同笑道:“要我传你点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 “呸,你想么?”从那日起,余鱼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来练习,因此这些日子来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边。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围观参详。无尘笑道:“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用剑给你过过招怎样?”说着仗剑下场。陈家洛道:“好,来吧!”挥拳向他肩头拍去。无尘一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攻到、径攻对方腰眼。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攻他后心。无尘更不回头,倒转剑尖,向后便刺,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子一侧,翻掌拿他手腕。无尘明知这一剑刺不中,但没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点,向前窜出三步,手腕一抖,长剑又已递出。旁观群雄,齐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却也丝毫不让,单剑斜走,双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漫长凄凉的歌声。群雄也不在意,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切异常,令人闻之堕泪。心砚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听,过了一会从外面回来,脸色灰白,脚步踉跄,走近陈家洛身边,颤声叫道:“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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