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小猪
发表于 2004-11-4 23:42
到杭州见了父母,李沅芷反说余鱼同为了救她而御盗受伤。李可秀夫妇感激万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请名医调治,见他人品俊雅,文武双全,又救了女儿性命,只待伤愈,便招他为婿,又怎知这人竟是帮会禁止中一个响当当的脚色。几个月来,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肠百转,明知这少年郎君是父亲对头,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缠在他身上。当日甘凉道上,这个师哥细雨野店,谈笑御敌,平沙荒原,吹笛挡路。这等潇洒可喜神情,想起来不免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叹息。待他伤势大愈,帮会禁止群雄连日前来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鱼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窃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边,岂知到头来他又去相救文泰来,随着帮会禁止人众而去。余鱼同全身烧起水泡,疼痛难当,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个女子声音大叫:“你越来越不成话啦,怎么出主意叫总舵主到妓院去胡调?”依稀是铁胆庄周大小姐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听得无尘叫道:“咱们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甚么?”余鱼同大是奇怪:“道长是出家人,怎么也要去逛窑子?”重伤之下,难以多想,接着又昏晕过去。
乾隆见褚圆等御前侍卫气急败坏的赶回请罪,报知帮会禁止劫牢,已把文泰来救去,自是惊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狱,责罚侍卫亦复无补于事,见众人灰头土脸,伤痕累累,不问而知均曾力战,反而温言道:“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们。”褚圆等本以为这次一定要大受惩处,哪知皇上如此体谅,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来了,乾隆下旨革职留任,日后将功赎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头谢恩。
李可秀退出后,乾隆想起文泰来脱逃,自己身世隐事不知是否会被泄露,听文泰来语气,这件机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间又似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他说有两件重要证物收藏在外,看样子多半不假,不知是甚么东西。自己是汉人,自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来踱去,彷徨无计,十分烦躁,自忖身为天子之尊,居然斗不过一群草莽群盗,脸面何存?这件有关身世大事的隐私落入对方手中,难道终身受其挟制不成?越想越怒,举起案头的一个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声,碎成了数十片。众侍卫与内侍太监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发脾气,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各人战战兢兢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有几名御前侍卫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乾隆心乱如麻的过了大半天,忽听得外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声色,听这片乐声缠绵宛转,不由得动心,叫道:“来人呀!”
一名侍卫学士走了进来,那是新近得宠的和*。此人善伺上意,连日乾隆颇有赏赐。众侍从听得皇帝呼唤,忙推他进入。乾隆道:“外面丝竹是干甚么的?你去问问看。”和*应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票告:“奴才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会,要点甚么花国状元,还有甚么榜眼、探花、传胪。”乾隆笑骂:“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玩笑,真是岂有此理!”和*见皇上脸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听说钱塘四艳也都要去。”乾隆道:“甚么钱塘四艳?”和*道:“奴才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说道是四个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谁会点中花国状元呢?”乾隆笑道:“国家的状元由我来点。这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个花国皇帝不成?”和*道:“听说是每个名妓坐一艘花舫,舫上陈列恩客报效的金银钱钞、珍宝首饰,看谁的花舫最华贵,谁收的缠头之资最丰盛,再由杭州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乾隆大为心动,问:“他们甚么时候搞这玩意儿”和 *道:“就快啦,天再黑一点儿,花舫上万灯齐明,就来选花魁了!皇上如有兴致,也去瞧瞧怎么样?”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议。要是太后得知我去点甚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呢,哈哈!”和*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乾隆道: “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摇,咱们悄悄的瞧了就回来。”和*忙侍候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自己穿了寻常士人服色,带了白振等几十名侍卫,往西湖而去。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中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乾隆命坐船划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设想精妙,穷极巧思。乾隆暗暗赞叹,江南风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指点点,品评各艘花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则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彩声雷动。内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饮酒赏花。游船缓缓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不同。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莲。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子,一派豪华富贵气派,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妓女叫李双亭。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妓女吴婵娟一身古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咳,怎不回过脸儿来?”那妓女听得有人高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原来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如意。忽听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彩声中听众纷纷赏赐,元宝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乾隆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取十两金子赏她。待众人游船围着玉如意花舫时,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其时正当八月中旬,湖上微有凉意,玉如意歌声缠绵婉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爱卖弄才学,这次南来,到处吟诗题字,唐突胜景,作践山水。众臣工匠恭颂句句锦绣,篇篇珠玑,诗盖李杜,字压钟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游,竟然见赏于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荣,而全凭自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当年红拂巨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此,可见凡属名妓,必然识货。若不重报,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赏赐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多。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乾隆对和*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又有一个豪客叫道: “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和*叫道:“我们老爷有一包东西赠给玉如意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乾隆对和*道:“你去问问,会首船中的是些甚么人?”和*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听说袁枚爱胡闹,果然不错。”第一卷卷轴一展开,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祝允明法书,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他称为“沈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船上右边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玉如意得状元了。”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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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昔年曾到狐山,苍滕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 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赵孟□书”五字。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袁才子大声宣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玉如意,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彩声四起。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被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听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和*应了,正要过去,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道:“是,奴才知道。”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 跨过船去。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乾隆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乾隆笑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玉如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他贵为帝皇,后宫妃嫔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可是说也奇怪,对方愈是若即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传下圣旨:“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众侍卫见皇帝发急,再不乘机尽忠报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忠”字当头,戮力王事,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头,心逐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柔语。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 “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金钩铁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枝,阵上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彩。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忙递给皇帝。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玉如意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和*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却哪里去找车。
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褚圆抖擞精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这妓女家中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帮会禁止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人手,赶来保护。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名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忙过去请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进门。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呷醋,敌踪一现,自当施展“达摩剑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铁链系裤,再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得正盛。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白振在厢房中巡视一周,细听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潜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弹,察知并无复壁暗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 *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乾隆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哪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泽自不可同日而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次嫖得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焉。后人有 “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湖上选歌征色,帐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钩铁掌。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事,鸡犬不惊。到太阳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哪知从卯时等到辰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 房里无人答应。和*急了,却又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妙。”三人去找老鸨,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面仍然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已断。
和*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哪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没有。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皇帝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睁怪眼,腮边浓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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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无人不怕。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帮会禁止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听见。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甚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春华答应着出去。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 “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 “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 说着伸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帮会禁止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子□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面筋”、一碗“鸡丝肉丝奶油□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 正要举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给他们…… 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骂。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菜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帮会禁止为难。群雄个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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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46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他容易就范。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想必是帮会禁止犯驾,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哪知全城帮会禁止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之糟,谁都不敢设想。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可找到些头绪。”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隆睡觉之时,向有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错!刺客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帮会禁止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帮会禁止,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帮会禁止,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帮会禁止人众已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寻皇帝。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迹,沿湖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伤口部位,心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 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刺…… 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 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击罐而破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天下,周说颇有见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闻万马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明当陟尖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翌日拟往巡游。但山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为乾隆诗体。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补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 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海宁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诗云:“设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 “无事仍”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 “急愁塘与堰,懒听管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海宁“观湘楼”诗云:“南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江水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贤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当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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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48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无力,瘫痪在椅中。陈家洛道: “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帮会禁止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朱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更得悉了详情。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泄漏出去。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允禄、允□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哪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爱。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康熙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毙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将之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还有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为得宠。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常熟蒋溥。蒋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巡抚,两人共同治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一朝,蒋家荣宠不衰。据常熟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地都称为“公主楼”。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已悉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之劳,心头颇为自疚。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鞑子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来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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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49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 “开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满清的皇帝。”乾隆一听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怦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说词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帝,不过是承袭祖宗余荫,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 “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 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不由得爽然苦失。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塔中,忽然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一阵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在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那人用弹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刚。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胜得一筹。
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狼犬吠叫声响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狼犬。突然两声惊叫,地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琦和心砚所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狼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刚进去。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直如四头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猛扑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也无法取胜。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臂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甚是奇特。四犬一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陈家洛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的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却无暗器射来,徐天宏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这时距离已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满头白发,竟是个老太婆。她背插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拐使招“一夫当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来夺单拐。哪知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缠住,始终没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快动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境危险,探身窗外,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了些,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出奇,心想:“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 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性。这次听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然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 声若洪钟,送将下来。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长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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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50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迎面刺到。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帮会禁止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帮会禁止切口向陈家洛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箭!”马善均在塔下答应。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窜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那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出飞抓,迎风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斜举,抢在他身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眼见情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却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逼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和周绮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忽见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迫退一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春华愕然止步。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定可制住这老妇。众兄弟均佩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由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那老妇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料也无能为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哪知室中空荡荡地竟无人影。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交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刀大力沉,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徐天宏一打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并不畏惧,刷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挡在胸前,贴墙而立。周仲英一刀急斩,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一跃上桌,突然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一招“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手足无措。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挡,立即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穴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陈家洛的 “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 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帮会禁止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帮会禁止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 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干么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
陈家洛道:“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请来的。我们只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拦截。两位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没能拦住,以致生了误会。”其实帮会禁止群雄已把二人截住,众人都知他这话是谦逊之辞。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闻回答,忽然飕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地又放暗箭?”陈家洛道:“前辈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叫他们赔礼。”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射到。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射箭上来。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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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51
周仲英道:“这位是雪雕关老师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妇正是雪雕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雕,合称天山双鹰。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周仲英周老英雄。” 关明梅道:“嗯,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甚么呀?”她正说得好好的,夹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周仲英道: “陈老师父在和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视。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失闪。众人刚到室门,只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栖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群雄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又已拆了十余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到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陈正德杀得性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帮会禁止!”陈正德一怔,说道:“是吗?”他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后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陈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两人又斗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包藏八十一路奇变。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侧让,陈正德长剑突然上撩,“夜半烽烟”,迅捷绝伦。哪知无尘没了左臂,这时反占便宜,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喉。陈正德这剑撩了个空,心头一惊:“老胡涂!他没左臂,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无尘长剑剑尖已指到咽喉。来剑势若电闪,陈正德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伤。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将陈正德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交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无尘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陆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剑!”陈正德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不认得小弟了吗?”陈正德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绵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答他问话,插剑入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喜叫:“陆大哥!”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见天山双鹰攻上,二人生具异相,虽然多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何以拚命向监禁乾隆之处攻来,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关明梅闯到第十一层时无人阻截。他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层,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陈正德和无尘又斗得激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拚,时候久了必有损伤,于是削断两人长剑,解了僵持之局。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火气极大,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 原来这便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狮子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以这是武当派历代相传的名剑,转交给他。陆菲青又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开?”这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陆菲青道:“我只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哪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草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插嘴道: “那便是帮会禁止的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关明梅道:“夺还经书,你们也帮过忙的。回人说起来,把你们说成个个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说今日相见,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没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提和议,双方正在停战商谈,哪知兆惠得了粮草,又即进攻。”陆菲青道:“满清官兵原本不守信义。”关明梅道: “回部百姓给清兵害得很惨,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并不想理会这种事……”陈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笑道:“你们老夫妻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他,你说下去。”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想,杀了这个甚么狗屁定边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杀了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赶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夫妻在杭州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一回地道。我们正自奇怪,皇帝为甚么大发雅兴,要钻地道。”陈正德道:“甚么?皇帝是你们抓来的?”陈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简略说了。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不够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利落?”无尘冷冷的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就能办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大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胡涂,你从来不服。现下人家也说你来看,怎么样?”眼见老夫妻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道:“咱们又不是拚命,比试一下剑法打甚么紧?你剑法确是不错,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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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52
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你的剑法叫作三分剑术,道长的叫作追魂夺命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将人追去了魂,夺得了命。”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份上让他一步,哪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听,都待要出言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夫妇离开回部时,说过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然你们不让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陈家洛走上一步,长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陈正德傲然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师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们凡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实在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
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你师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了?”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妻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十年还没吵完吗?”
陈正德横性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来的不算好汉。”帮会禁止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杨成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这一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了给他,低声道:“道长,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霍青桐的交情。”无尘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飞蝗般射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陈正德哪肯示弱,道: “好极啦!”双脚一挺,头下脚上,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扑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他外号秃鹫,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当真如一头大鹫相似。塔中群雄齐声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陈正德持剑拨箭,仰视无尘动静。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根木棍般笔直堕下。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堕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
陈正德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哪里敢有半点轻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清兵见两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当下停弓不射。无尘道: “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可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说从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层观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下身处高塔,清兵箭如骤雨,实是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相护。
两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连在第十二层上看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观战。两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双手柔软细嫩,给常氏兄弟这对精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天下精品书画,名胜佳地,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此时乾隆虽知来了救兵,但自己身在帮会禁止手中,倘若他们败了,老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宁可让帮会禁止得胜,听陈家洛口气,定可释放自己。塔角上双剑于万箭攒射中狠斗,胜负难决。陈家洛大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哪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他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兵,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方。
无尘见他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剑法,专刺他面目咽喉,剑尖映日,耀眼生花。陈正德连拆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射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无尘右臂,同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射来。无尘剑拔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穴踢去。陈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射到。这箭是清宫侍卫中高手所发,来得极快,他向后疾退,恰是以背迎敌。关明梅叫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无尘忽施 “马面掷叉”绝技,长剑脱手,把那枝箭碰歪,长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气,刚要喝采,下面又射来数箭,无尘手中没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拚,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为不解。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较艺曾输在这道人手上,心中记恨,叫箭手齐射无尘。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乱。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住!”挺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心佩服,彩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掌。
三人纵身跃入塔中,群雄都过来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压服他们。”说罢飞步上楼。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出头来,叫道:“我在这里。”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 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春华望着清兵后退,见他们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想不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目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飕飕两箭向塔下射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被射死在地。清兵发一声喊,退得更快。陈家洛向陆菲青道: “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 “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帮会禁止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梅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群豪对他却都执礼甚恭,颇以为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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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4 23:53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礼退出。乾隆嗒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我爸爸姆妈生了你这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哪知道……”乾隆问道:“哪知道怎样?”陈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决大疑,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 “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陈家洛道:“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为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只要你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立时听你指挥。我可拍胸担保,他们从此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点头,心下尚还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陈家洛猜到他心意,说道:“我只要见哥哥把满清胡虏赶到关外,那就心满意足。那时要请你准我归隐西湖,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赏花饮酒,共享太平,以终余年。”乾隆道:“这是哪里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君臣之礼,兄弟之义。” 乾隆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去了心中顾虑,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明日就动身亲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来御林军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统率护军、骁骑、前锋三营,过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交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计谋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忙伸手扶起。陈家洛道:“今日之事,须和众人立誓为盟,不得反悔。”乾隆点点头。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群雄入内。陈家洛说明乾隆已允驱满复汉,朗声道:“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 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陆菲青道: “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从来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我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是不喝的了。”陈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乾隆见墙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惊骇。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可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道:“好,我们送皇上出去。”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过来迎接皇上!”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帮会禁止又使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牵过马来,乾隆上了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日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臣该死!”当下前后拥卫,旌旗招展,打起得胜鼓,威风凛凛的奏凯回杭。只是金鼓声中,偶夹几声猎犬的“汪汪、呜呜”,略嫌美中不足。
帮会禁止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日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别多年的陆老弟重逢,实在高兴得很。得与无尘道长两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师父本领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请教甚么?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风。”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禁愕然,无辞以对。那边陈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轻小伙子谈甚么心?好走啦!”关明梅眉头一皱,转身过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条大狗从树林中奔了出来。两夫妇向群雄施了一礼,带了四犬便走。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去哪里?”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常氏双侠愤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卖老。”常伯志接口道:“没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应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物事,现下咱们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都无异议。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于潜,又一日上山来看文泰来和余鱼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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