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04
【番外】
番外之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和的暖意。“蹁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蹁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蹁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蹁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蹁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蹁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蹁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蹁跹就会成为控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蹁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蹁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
离开的时候,她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蹁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天山。
“蹁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蹁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蹁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蹁跹,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蹁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草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草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宁静美丽的一刻。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04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里。”
“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不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05
番外之罪罚
“从今天起,你叫藏锋。”
“姓什么随便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很好听,但没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样。
娘即使在哄他的时候,也总是淡淡的,与数位姨娘们柔腻得发甜的声音截然相反。
或许正因为这样,爹不喜欢她。
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厌恶。冷漠的从身边走过,视而不见,他直直的盯着,微一疏神,被骑在身上殴打的两个混蛋重重的拎着头撞向地面,迅速淌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那个高大的背影。
他的几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几乎从有记忆以来,身上就没断过伤口。娘起初还会抱着他落泪,后来渐渐没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药已成了惯例。
母亲不断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亲派来的丫环总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药碗,多数被母亲泼进了一盆茂盛的兰花。他看着那盆兰花一点点枯萎,叶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着这间院落的眼光都是嫌恶中带着戒惕,仿佛住在里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议论恶毒而轻鄙,已听得毫无感觉。
“娘,什么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时候他曾这样问。
母亲没回答,绞着花样的剪刀忽然错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块连皮带肉的指甲。
血,染红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么会失手到这种地步,但,自此再未问过。
爹踏进过娘的房间一次。
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儿子。
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
他不想看见母亲折断了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
娘从来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远漾着三分嘲讽。就像毒死守门护卫的时候,牵起他淡淡的道。
“这样的人,娘以前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为什么现在不行。”
娘低头对他笑了笑。
“娘犯了一个愚蠢的错。”
逃亡,躲避,追杀。
他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
父亲想让他们死。
他也很想让那一大家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来越重,看着他的眼光,越来越牵挂。
娘的时间不多了。
他听见大夫私下和娘说的话。
终于到了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扬州,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
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
“你要去报仇?”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看不出赞同抑或反对。
“我通过了试练,师父说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颐思量了一会,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诉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鬓,取下了手中的书卷。
“你明知他一过试炼,定会开口。”女子软软的倚进怀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烦了。”男子低笑,“我可没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总要了结,此时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轻叹了声。“背着弑父之名,到时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赌他不会动手。”玉葱般的指替男子正了正襟领。尽管授艺非她,性情却是看在眼中。
“这般肯定?”心底赞同,故意浅笑调侃。“不怕他年少冲动?”
“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记忆中的城镇。
越来越多的影像唤起了情绪,心头激荡的杀意越来越盛,险些按捺不住。
十年,无数次幻想过复仇的一刻,如今已触手可及。
入目旧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森严的门墙残破不堪,倾颓了半壁。残损的朱门挡不往视线,展露出院内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败的宅砥,齐膝高的荒草中蹿出一只野兔,毫无顾忌的看人,抖了抖长耳蹦入屋内,他着魔般的跟了进去。
一间间屋宇空无一人,残旧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某些地方还有陈年而褪色的血渍,他想杀的人,一个也没有。
当年和母亲被禁的院落同样蛛网密布,他站了许久,终于走出来,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对他微笑。
“墨叔叔。”一种被欺骗的恙怒迅速蹿起。
墨鹞轻松的耸耸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毁了方家,替你娘报仇。”
“我要杀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放心,那个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鹞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诉你地方,怎样做随你。”
他会怎么办,当然是毫不犹豫的了结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杀的人?
卑躬屈膝的谄笑,逢迎往来的每一位食客,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弯腰点头,恭顺的擦着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点武者的痕迹。记忆中高壮强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灭了方家,杀了所有欺负过你们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规矩,给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剑……”胜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他们……”
“自相残杀了,主上也有点意外。”墨鹞的神色说不上遗憾抑或讽刺。“听说方老太爷是当场气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为能更有骨气一点,竟然在危机临头的一刻为求活命,拔剑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宁死不肯动手,尚有可取之处,放一条生路由之去,谁知道……”墨鹞摇了摇头。“他们自己砍死了对方,根本不用别人动手。”
起先是怯懦恐惧,后来一剑剑拼下来红了眼,哪管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流着同样的血,皆成了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最后废了他的武功,烧了家产,流落街头行乞数年,被面摊的老板收留做了杂役,变成此刻的样子。”墨鹞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着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许久。
想起幼年时母亲凄苦的笑。
想起家人轻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殴打吐血,却还要在母亲面前佯装无事。
想起这个人永远视而不见的目光。
想起临终时憔悴怨恨的脸。
手指几度在剑柄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松。
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话。
“真恨一个人,杀并非唯一法门,有时反成了轻松便宜的解脱。”某次闲谈,她淡淡的笑,“让对方承受时间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惩罚。”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痛苦而无望的苟活。”
黑冷的清眸微闪,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间微妙的意味他现在才领悟过来。
静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被注视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头望过来,苍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浊衰弱,扫过身形如剑的黑衣少年。
那个少年挺得笔直,像绷紧的弓弦,隐隐有种锐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过严苛的训练。无表情的面容似曾相识,气息冷得吓人。
或许又是个曾经听说过方家旧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头擦拭着桌子,只手按着阵阵酸痛的腰。每逢阴天,受过伤的腰背疼得几乎断掉,为了生存必须勉力做各种粗活,早已对多年来纷杂的指点议论麻木,昔年强盛的过往如烟花寂灭,乞食数年,他所求的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会为久远无谓的记忆漾起丝毫波澜。
那样的目光终究太过奇异,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正瞥见少年收回视线转身走开,紧握剑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颗红痣唤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入天井,一个秀致明丽的女子为刚满月的婴儿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随着水花四溅,孩子咿呀的稚音与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觉驻足。
婴儿胖胖小手划过女子的发际,幼嫩的拇指边一颗惹眼的红痣,与他一模一样。
他的第一个儿子……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父辈的斥骂,叔伯的责备,旁系兄弟们轻鄙的目光扭曲了这一期望,他一天比一天疲惫,悔意在心底滋长,蔓延至铺天盖地。而那个女子,也渐渐失去了笑容。
他想,大概自己做错,带回了一个麻烦。或许她没有武功更好,亲人们指责的声音会小一点,对着一个毫无威胁弱女,那些猜疑恐惧迟早会消失无踪。
……他又错了,当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声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缩暗讽的人尽皆跳出来,几乎将她生吞活剥。
他不敢站在她身边,那样汹涌敌视的目光,足以令勇气消失怠尽。
一声清脆的碎响,继而是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回过神,母亲怒气冲冲的摔破了孩子洗浴用的瓷碗,看不出分毫添了长孙的喜悦。
他转过身,快步离去,逃开了一切。
她抱着湿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听见婆婆的恶骂,目送着他的背影,淡漠的毫无温度。
再后来……他永远是逃离。
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子没有了情绪起伏,谁都可以当面指责讥骂,久了他也就麻木,进而生出厌恶。她为什么不哭不闹,为什么不像其他妾室一样曲意讨好,娇媚乞怜,那样他或许还能保留一丝疼惜。更可憎的,那个孩子竟然开始有了同样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无波,令人烦乱,随时照见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来,唯有自己辨得出轮廓。望着少年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奇异的熟悉。
那张脸,像极了青年时的自己。
弄不清是怎样的冲动驱使,他追上去,瞪着那张年轻的脸,错乱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说她的名字,曾经深爱的名字湮灭在时间里,破碎得不堪拾起。“……绯……绯……”
少年冷冷的望着激动得近乎昏乱的驼背男子,一语不发。
以鞘,推开了苍老皴裂的手。
春日,芳草郁郁,庭中缤纷鲜丽的奇花招摇盛放,招来了无数彩蝶。
一杯温度正好的汤药放在矮几上,女子翻着书卷,无意识的拿起嗅了嗅,抬手泼向一旁的花丛,半途被一只手稳稳的托住。
“蓝叔叔看着呢。”扶正玉盏,少年低声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现出一抹淡笑。
“回来了?”
“嗯。”少年放下一盒细点。“那一带的核桃酥不错,正好就参汤。”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品尝。没多久,苑内踏入一个修长的身影,望着渐渐走近的人,她认命的端起汤盏喝了下去。
“回来了,一切还顺利?”入眼爱侣因苦味而拧起的眉,男子漾起笑意。
“很好。”
不曾多说,男子也没有多问,径自抱起了柔软的娇躯。
“我想明日去拜祭娘。”少年的声音很低。
偎在男子怀中,她伸手探了一下,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关切。
“随你,先下去休息。”
“藏锋。”男子似不经意的想起。“下月初八点苍派掌门之子成亲,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贺礼。”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应是。待两人离去,他拾起掉落软椅上的丝毯极慢的折起,似乎还能感觉到细柔无力的指按在额角。
微凉。
但,很温柔。
“你料中了。”卧房内,男子点了点挺翘的鼻。
“墨鹞说的?”
“我见他有心情买核桃酥,必定是积怨已平。”
她稍稍点了下头,提起一丝好奇。
“为什么让他去点苍?”以往这等事务丢给下属即可。
“这个么……”男子眼神一闪。“点苍派掌门的女儿刚过及笄之龄,据说活泼貌美,我想藏锋也到年纪了。”
另有他一点小小的私心,自然不会说得太细,她无从察觉,轻轻打了个呵欠,被他脱去软鞋顺势歪在床上。
丝被轻轻覆上,身边又多了一个人,热意诱得她习惯性的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过纤臂缠上自己的腰,他满意的低语。
“睡吧,我陪你。”
阵阵蝉鸣入耳,花香浮动,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风拂过层层黑瓦,再无昨日风雨的余迹。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05
番外-醉
腥气扑鼻的血红,仿佛又多了些不同。
谁的手臂?强健而有力,扣得那样紧,始终不肯放开。
是谁?
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来,残留的睡意不肯退去,头脑滞重而模糊。
窗棂透进了阳光,她已许久不曾理会时日,拥着丝被发了好一阵呆。
纤指按了按额角,尽力让自己清醒,已记不太清是怎样破碎的梦。长时间的昏怠让人无端错乱……
“翩跹。”温热的手拿下了细指,她微微一惊,发现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台上歌乐犹盛,舞姬的云水长袖飞散回弧,声声步步动人。
身边的男子温雅的一笑。“困了?”
她低应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焕散,始终集不起焦点,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想睡也无妨。”君随玉体贴而温和。“或者我让他们散了。”
偌大的戏台下仅有两个人观看,确实空荡了些。
她略一摇头,支着颐又开始出神。
听着悠扬婉转的歌乐,她忽然问。“我来这里多久?”
君随玉望着她,轻轻说了答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觉竟过了这么长的时日?无意识的取过盘中的瓜子一粒粒的剥,朦胧忆起一双深湛有神的眼……
“……扬州的谢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烦。”不疾不徐的话语拉回了注意,君随玉犹如闲话家常。“不知怎的爆出了他与魔教的关联,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停了半晌,她拾起剥好的瓜子喂进嘴里,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近几年他一意扩张势力,得罪了不少人,眼红嫉恨的不计其数,此事一出,倒是给了旁人一个极好的由头,风口浪尖上怕是不太好过。”
“他……”
“他什么也没做。”话语蕴着一丝微妙的意味。“或许是无根流言应对不易,以他的处境也不便有什么作为,极易越描越黑。”
……应该是有办法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自觉的蹙起秀眉,无由的气闷。
“为什么告诉我。”
君随玉神色平静。“我觉得你或许想知道。”
或者说……有人希望她知道,不惜这样的代价。
“再这样下去,他会身败名裂。”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了。
美丽的脸庞陷入了沉思,幽暗的黑眸再无空茫之态。
轻瞥了一眼,君随玉微微笑了,也开始磕起了瓜子。
“翩跹近日如何?”
“回公子,小姐谴人去北方后睡得比往日稍少。”
她亲自处理必定不会出错,听及下属陈报的细则,手法巧妙得令人赞叹,但……他想要的可不单是这。
以那个人的能力找到这里……要多久?
需不需给些更多的提示?
翩跹的时间不多了,万一那人担不起……
无声的一叹,始终踌躇难定。
无论是服药用针汤水进补,均是安之若素的听任。驯服配合的内底,却是对已身的淡漠无谓。她不在乎生死,给机会让他聊尽人事稍补愧疚而已,这样冷情的性子,除开扬州的那个人,世上哪还有能让她牵悬不舍的。
但那一方的家世……真能抛得开?
她的情形又是如此之差,弄得不巧反而……
虽说对方看来并非薄情之人,到底难料。
“霜镜。”
“属下在。”
“去认认扬州谢家的徽记,若将来谢家三公子来寻,你一切听翩跹安排,事后再回禀即可。”
“是。”
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谢云书……你可千万不能让人失望。
朦胧的光映入眼瞳,又等了一会,终于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着想撑起来,身体却异常沉重。
床边的人感觉到动静,立即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肩。
沉静的面容隐约紧张,让她稍稍诧异。不等想清缘由,绵软无力的恐慌压过心头,瞬时想起了一切。
思绪霎间被抽空,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翩跹?”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无血色脸颊令人心惊,眼看着雪额渗出了细汗。“你……感觉怎样?”
黑瞳呆滞良久,终于微微一转,对上了他的眼。
仿佛空无一物的虚,冰寒彻骨的绝望。
“……翩跹。”
掌心又湿又冷,他愈加用力的握紧。
她任他扣着手,没有一丝表情,不哭不动,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跹!”君随玉嗓子发干,险些失声。
昏昏噩噩的混沌不清,眼前浮着一双焦灼的眼……是谁在唤?好像很担心,迫得她似乎必须说些什么。
“……水……”
真的很渴,为什么觉得这样渴,像沙漠迷路找不到水源一样难受至极,渴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饮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经化为烈日曝晒下的干尸,是幻觉?嘴里开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咸,咸得发苦,意识变得飘忽。
“别咬!”君随玉箝住她的下颔强迫她松开,一缕鲜血从唇边渗出,无边的恐惧。“翩跹,放松,别伤害自己。”头也不回的厉声命令。“水!快!”
那个人……一向沉稳,怎会这样慌乱……
天青色的瓷杯捧至眼前,她本能的去接,小巧的茶盏竟然这样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睁睁的看杯子坠落下去,在厚软的地毯上滚了几滚,一杯水全数倾泻。
屋子里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的盯着被茶水泼湿的指尖,她吐出两个字。
“出去。”
身边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众人退了出去,无声的掩上门。
“公子……”霜镜不放心的抗声。
君随玉苍白着脸一摇手,摒息静气听门内的动静。
良久,屋内传来沉闷的坠响,霜镜几乎想冲进去,被君随玉止住。
“小姐她……”
“她在试自己的腿。”君随玉盯着漆扉,仿佛能穿透绵纸瞧见屋内的情景。“别去,她不希望人看见。”
隔了许久,再没有声息。
他推开门独自走入,将伏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虚乏的身体如死般蜷缩。
整整半月,她不曾说一句话,没有一分表情。
傅天医每日替她施针固脉,调经活络,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却泯灭了所有生气。他宁愿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过没有眼泪,没有责问,没有一字怨怼的衰颓。
“翩跹。”
她张开嘴,吞下一勺羹,黯淡无光的眸子毫无反应。
“今天有没有感觉稍好?傅天医说你的手应该可以握杯了。”
如过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说你的情形比预想的好,再过数日即可试着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视着摊开的掌心,使尽力气也只掐出极浅的印痕。
心中一恸,他稳了稳声音。“谢三公子日日请见,昨天险些动上了手。”
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要见你,看来已经沉不住气。”
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下去。“再过些时势必硬闯,不过纵是武世超群,闯进来也没那么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荡荡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终于道出了第一句话。
“……把消息传到扬州,谢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
“你来西京我很高兴。”举杯一敬,主人道出了开场白。
对面的男子仰首一饮而尽,诚恳的致谢。“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她是我至亲,应该的。”放下玉杯,声音沉下来。“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静了静,谢云书低叹。“拦不住的,许久之前她已决定复仇。”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们见面。”君随玉绝少显现的犹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这几年几乎是睡过去的。”
“至少她还在。” 谢云书吸了口气,简短的回答。“我很庆幸这一点。”
“你为她……愿做到哪一步?”话入正题,君随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当君家的女婿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不违家训什么都行。” 谢云书坦然对视。“你不是拘于礼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让我带她走,执意将她嫁入谢家必有缘由,但请直言。”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在家族中为难。”温文的脸庞高深莫测。“此事对翩跹与谢家可谓两利。”
“我相信。不然你岂会到此时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原本该我去办。”敛去肃容,君随玉淡淡一笑。“但那里太远,以我势力绝非短期能奏功,翩跹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该由我尽力。”
君随玉注视着那双从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以两家南北对立的形势,他问也不问便应承下来,内蕴的深情教人动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论外传的怎样,君随玉对她的爱惜无庸置疑,再怎么机心重重也断不会利用她谋划私利。
被一个女人拉近距离的两名男子对答数语,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当年在扬州就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层。”谢云书微笑戏语。“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随玉莞尔,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点心力了。”
“她不会再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可多挑些亲信充作陪嫁,谢家那边由我来办。”要娶她,不意味着让她全无力量,他已有准备压下一切滋生的非议。
俩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饮了好一会。
“有些事我想问你。”君随玉开口。
谢云书抬眼,眸光闪亮。“我也是。”
“我没资格问她,又很想知道。”君随玉笑叹了一口气,颇有无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问你。”
谢云书也笑起来。“有些事我探过多次,她总不愿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个交换吧,你告诉我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了现在的样子。”君随玉望着廊柱上的几处远年刻痕。“我告诉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来,静忆了片刻,谢云书开始低诉起过往。
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说起迦夜的点点滴滴,说起多年前的殿上初会,第一次随行出山,说起她冰冷无情的表相,昏迷之后的脆弱,从来不曾温柔的双瞳,说起勾心斗角的诱惑廷争,汹涌险恶的倾覆之危,觊觎窥探的众色目光,终年陷身的阴谋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种种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这个人和他一样心疼,心疼那个在深黑的逆境中艰辛辗转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难,她的坚忍不易,她钻石般璀灿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强韧而不灭执著。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懂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
那一只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样的毅力飞越了沧海。
一个又一个空坛抛下,他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哀凉。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见以深谋难测闻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泪,醉到俩人击掌为盟约定争伐琼州,醉到……倾心爱恋的人儿,怨嗔的替他擦脸,执起一缕青丝掠过鼻尖戏弄。
果然是……醉了。
这个梦真好。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09
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泽鲜亮的蝴蝶鸢低低的飞,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小小的人边走边跑,不太会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没多久线断了,飘飘荡荡的纸鸢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来。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带着婴儿一般的蓝,怯怯的望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树下的人。明白她要什么,瞥了一眼手上软榻榻的纸鸢,偏不想给。
父亲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驻留在这里,为了远处那个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这是父亲另一个家,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个女人为父亲深爱,百般呵宠,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亲,永远不快乐。
父亲对母亲极好,温和有礼相敬如宾。除了远行,从不违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艳羡赞叹,唯有他明白母亲寂寞容颜下的哀伤。
那一日,母亲携他远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扬州城。明白丈夫的心无可挽回,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带上爱子去扬州……接那对母女回西京。
隐忍到几近卑微的大度,或许唯有这样,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脚步。
精雕细琢的华邸,饰物摆件样样精致,许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访友未归,主母不期而至,管家惊惶而尴尬,到底不敢违拗,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女人,还有……
他一点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红的脸犹带薄汗,童稚的笑颜很甜,甜得让人心情愉快。
“叔叔,纸鸢是我的。”
管家咳了几声,笑又笑不出来。“禀夫人少爷,翩跹小姐没见过外人,只会对年长的叫叔叔姐姐。”微带窘态的说完,又哄着女孩。“该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谢谢你帮我捡纸鸢。”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气憋在胸口越来越盛,手指无意用上了力,啪的一声脆响,纸鸢的竹篾断了。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迅速湿漉,透明的水珠将坠不坠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犹如可怜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为解释。“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的美目扫过来,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算美貌,但……
不染纤尘的清丽摄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暇,难以描摹的美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
“娘。”女孩转扑进了香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给你做一个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包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过去。“那是我爹,弄毁了又怎的。”还有更多话要出口,母亲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着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玉儿,带妹妹那边玩一会,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诱哄。“翩跹和哥哥玩,娘一会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的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说的狐媚……不太一样。
手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损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飞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轻易忘却了气恼,纯然欣悦。“哥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无法发火,闷闷的哼了一声。
大眼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粉润的小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听。
听不懂是哪里的声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嫩的小脸甜笑,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
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稚气羞怯的窥看,渴望亲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爱不释手的拨弄着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书课也能带进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点点头,不无得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没骂你?”
“娘说了几句。”女孩吐吐舌,张开细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的揭起封盖。
“干嘛现在挖。”似乎听过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稚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两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扑嗵一声丢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
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舍弃了未来。
黑亮的眸子,冷,硬。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反噬发作时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却始终苦捱,沉默,隐忍,一声不响的承受。
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假如可能……他想倾尽一切,赎回十六年的光阴。
他骄傲的,美丽的,寂寞孤独的挣扎着活下来的……妹妹。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09
番外-九微
(上)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魔教最年轻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换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弑杀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动高塔铃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埃达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每日不间断的辛劳,在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以为一生就这样在草原上度过。
直到一口疏勒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这个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了回来,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疏勒,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亲子为质以显其诚。
年少意气,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早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干净,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民与强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中审视,目光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疏勒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天山更喜欢一个无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战奴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
他皮笑肉不笑。“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埃达。”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他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天山。”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他忽然截住话语,眼神森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的时候已是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埃达与他同样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疏勒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埃达同归。
手臂青筋贲起,他极力抑住狂怒。
“疏勒的事与埃达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男人的神情,只听话音毫无转寰。“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疏勒王室的血,就算背叛魔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埃达是我的朋友!”他咆哮出来,满腔愤怒几乎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
对峙良久,密室终于有了回语。
“我会用重金贿赂左使,让他在天山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埃达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锋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下)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天山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血色未明的黄昏,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
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离了天山。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迦夜素来难以捉摸,纵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王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数。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患,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迦夜的狠绝……殊影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殊影对其手段秘策了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属拥戴。可惜太过重情,为那女人连多年渴盼的自由都弃之不顾,否则……迦夜必已殁于教王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迦夜的复仇杀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千冥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适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迦夜驭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无法理喻的洁癖,幸好殊影说动了她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这般及时……
但为何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疏勒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望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使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使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疏勒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埃达由是无辜而亡。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好结尾。
不知道埃达有没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透明的春天里,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王在笑什么?”一双柔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点了点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烟容怎敢与花使相比。”
男子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烟容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烟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教王明知花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天山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失败者。
“我以为紫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王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男子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王种种手段之酷厉,舌头仿佛被冻住了。
“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颈轻轻啧叹。“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人。”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玩,旋开宝石,一枚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烟容不敢。”恐惧的跪伏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烟容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烟容得教王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使……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迦夜离教后,千冥野心欲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泄在与迦夜容貌相近的烟容身上,床笫之间凌虐非常。他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紫夙见烟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在自己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九微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后你的生死由他决定。”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10
【比翼篇】
游子
“你是……青岚?”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青岚扭了扭,摆开在头上乱揉的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你呢。”
谢飞澜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青岚围着他转了一圈,瞅着唉声叹气,“就说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不少,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怵。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
青岚鬼头鬼脑的看了一圈四周,压低了声音。
“四哥不是没订亲?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挂。
“哪家的小姐?”随口反问却不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谁都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岚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请到家里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谢飞澜微一思忖。“漂亮么?”
青岚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名门闺秀中最俏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议。”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
“四哥。”青岚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
“三哥?”男子一扬眉梢,不意外的看弟弟呆掉的脸。“我当然清楚。”颇有兄长架势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
“那你还……”青岚张口结舌。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白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谢震川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 谢飞澜搓了搓脸,几分漫散的无赖。“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
无视青岚傻样,谢飞澜戏言调侃。“没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果然说中了。”
四哥……还是老样子。
青岚无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至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真不介意青岚实在摸不透。
望着兄长在桌前独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男子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抑郁,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果然不可能这么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青岚。”男子叹了一口气,洒脱的气质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呃?”
“我舍身帮了三哥……解决爹的心事,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就算她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跟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男子透出诚挚的恳切。“青岚,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
青岚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桌上现出的硕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实在受不了,倒了又有违心意,就拜托你了。”谢飞澜一片轻松,带着解脱后的欣悦。
“……为什么有三碗……”青岚的脸由白变青。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就成。”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愉快无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对了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环。”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其他都好,唯独浪荡风月,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之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男子不以为意的摸了摸弟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气,青岚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哪房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垢病之处。
“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点。”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谢飞澜好奇的探问。
“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的。
“她是君随玉的亲妹,名份上没公开而已。”青岚翻了个白眼。“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她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而已,谢飞澜无声的腹诽了一句。
“我给你说一件事。” 青岚睨了一眼兄长,道出谢家年前的八卦。
约摸半年前,小夫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无庸置疑,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片碎瓷破玉,甚至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被砸了个粉碎,看者都心疼不已,不过入眼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的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
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
独角戏唱得未免无趣,连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淋的细喘,纤手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忽的人影一闪,久未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围观的丫环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驯妻。
却见谢云书劈手夺过瓷罐,塞去一只夜光盏,同时软言诱哄。
那个太重,这个轻些,摔起来声音也好听。
……
谢飞澜瞠然半晌,不置信的咳了咳。“你说的真是三哥?”
“绝不会错。”青岚赌咒发誓。“我亲眼所见。”
“爹娘……没管?”
“爹当不知道,娘说三嫂多病难免烦燥,气过了就好。”
“……好吧……”谢飞澜讷然无语,良久又道。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离那边远点。”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10
镜花
扬州风和日暖,女儿家娇丽动人,温存多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谢飞澜再次慨叹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必定生小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只是美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又不同。
懒懒的伸了下腰,估算着两位兄长何时回返,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玉温香,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他自嘲的耸耸肩,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
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墙扑朔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炙热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阵清新水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白娇红百态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什么时候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
大略眺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芳华苑,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景致令人着迷。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他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这般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娇软的柔躯婴儿般微蜷。冰肌玉骨,红颜倾国,玉手斜枕腮下安宁的沉睡,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
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劲风猝袭,他本能的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个人。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护在女子身前。
功架倒是不错,心下暗咕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冰冷而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
“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谢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谢飞澜,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少年语调冷硬的打断。“四公子未免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不觉有些狼狈。“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
“如今你已知晓,可以离开了。”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逊弱。“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拣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娇躯。佳人微微缩了下玉颈,一无所觉的沉眠。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不久霜镜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方才有事?”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
“没什么。”少年闪了闪睫。“有人走错路。”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经历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青岚。”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谢飞澜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于此。”
“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青岚诧异的眨眼,“确有几位夫人,你问哪一位?”谢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作客暂住的络绎不绝,多是青岚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
“呃?”青岚想了想。“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洛阳沈家的小姐沈明珠,年方十七,游历至扬州上门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女人的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凤歌,说起来这两位都是美人,四哥没见过?”
见他神情奇特,青岚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白家的……那岂不是……他第一遭说不出话。
青岚瞟了半天猜出八九,笑嘻嘻的凑近。“四哥动心了?凤歌姐号称苏杭第一美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是他……?
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三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全想不通。
青岚一呆,思索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全无好感,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世家千金,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
“四哥是不知道的,说来话又太长。”青岚挠头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青岚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三嫂,我怎么可能……”
谢飞澜哈哈大笑,青岚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她什么,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使与君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谢飞澜不以为然。
“她没那么差。”青岚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俩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都快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她。”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会过数次,唯独三嫂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三嫂身子不好,娘特嘱她不必早晚问安,多半足不出户。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青岚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要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谢飞澜与白凤歌多多亲近,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长辈都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对,异常爽快的答应,青岚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暗地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10
水月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萧。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女眷出游,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贴,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大嫂二嫂相继落座,大嫂携着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笑言相谈,二嫂伴着郁郁微愁的三嫂喁喁细语,最后下车的,是心悬已久的美人。
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若不胜衣的娇柔使人移不开视线,连沈家小姐都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按说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不应此等怯弱,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态,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矫揉造作,换了她却是我见犹怜,直想倍加呵疼。
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她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又立时提醒了理智。
“那是谁?”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女子淡淡扫了一眼。
“谢家四公子谢飞澜。”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她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叔嫂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有些骇讶。
谢飞澜哪知旁人所想,见佳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扯才醒过神,对上青岚怪异的眼。
“你干嘛总看着……”
“什么?”
“没。”青岚吞下了诘问,初见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不能怪四哥失态。
谢飞澜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三嫂……容貌不错,不着痕迹的扫了下邻二嫂而坐的女子。举止娴雅合度,标准的大家闺秀,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倾心爱慕之处,竟能舍下倾城绝色相就。眼见眉心轻颦如有心事,并不像受尽呵宠娇纵任性的模样,或许是在惦着丈夫远行未归。
沈家小姐沈明珠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谢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洛阳沈家沈明珠,沈淮扬的妹妹。”霜镜亦是莞尔。
沈……她凝目注视了半晌,少女起先脸红,后来见她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明珠见过三少夫人。”
大嫂笑吟吟的介绍。“翩跹还未见过,洛阳沈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这般赞誉。”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扬州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
“原来明珠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嗔笑着责备。“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女躲到佳人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一迭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美丽的脸庞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沈明珠渐渐敛起了笑。
“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螓首极轻的点了一下。“不笑的时候有几分……”
不自觉的摸摸脸,明眸盈满了怀念。“三少夫人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沈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夫人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青岚略为意外的嘀咕。
“难得沈姑娘能与她亲近……”
谢飞澜离得稍远,听不真切谈笑话语,偷眼暗瞥佳人,一颦一笑心神牵动,竟似回到了初识情味的青涩少年时。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哝,无由的生出寂寥。
淮衣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泛滥。
平静的湖面碧波鳞鳞,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跃出,
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边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谢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在扬州地界挑衅。”青岚极是诧异。
“琼州琼海派的余孽。”谢飞澜认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琼海派?”青岚明白了几分。“不是已被击破?”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摸逃出了几个。”谢飞澜不甚介意的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俩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沈明珠堪堪跳起来拦在两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身前,掌势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危殆之极。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
捷如游龙,杀气毕露,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袭,惊险万状的周旋。谢飞澜正待上前助阵,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青岚似认得对方,捺住了插手的意图。
龙吟般剑响过后,人影猝分,鲜血从半空洒落,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
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胸腹之间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年脸色煞白,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怵目惊心。掠阵的青年飞蹿过去,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迅速止住了血,熟练的上药裹伤。
谢飞澜在一旁观察,心底骇异。
此人随机而动,必定从头至尾伏在左近,他却蒙然未觉,幸亏是友非敌,不然……
“蓝叔叔。”少年嘴角渗血,硬撑着才没昏过去。
“干得漂亮。”男子低声出言。“没有被诱敌之术分心,出剑也很利落,只是太过行险,避过锋头改为缠斗更好。”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
一只柔软的手拭去无边冷汗,疼痛忽然变得遥远。
“剑法是谁教的。”少年昏迷过去,女子眉尖一蹙。
“碧隼。”蓝鹄开始替同伴哀悼,“其实藏锋学得不错。”
“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女子淡道。“复仇而已,又不须以刺杀为生,拼法过于博命,很容易八面竖敌。”
“是。”
谢飞澜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留意这厢的情景,暗里悚然。
猝变忽生镇定如斯,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不说少年,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就摸不清深浅。形迹如迷潜身随护,袖手观战不离左右,事毕点评切中利害,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淬练艺业的试手。
杭州的白家,竟有这样深蕴的潜藏。
青岚看下属收拾完来敌,恰好听见他极低的自语。
“四哥说什么?”
“我是说……”他以目光示意。“她很厉害。”
青岚笑起来。“那是当然,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
“你说的确有道理……”谢飞澜望着佳人心不在焉,忽尔觉出不对。“你提醒……你说她是……她……”
兄长脸色遽变,青岚还来不及询问,迅如急雨的蹄声从陌上传至。未几,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入眼此地众人,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欣悦,纵身下马。
“三哥。”青岚惊喜万分。“这么快,大哥不是传书还要十余日才能到?”
兄长归来,谢飞澜面上微笑,心底却禁不住惶惑,如被一只巨手攥紧,竟有些透不过气,她……究竟……
俊颜一笑,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琼州事了,我先行回来,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
快了十余天,哪是稍早几日的事,只怕一路上快马加鞭才是。
“三哥惦记着家里呢。”谢飞澜淡笑调侃,掌心不自觉的扣紧。“估摸是回来见三嫂不在才赶过来的。”
谢云书笑而不语的默认。
行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一一招呼过,又瞧向魂牵梦萦的人。
玉白的娇颜透出醉人的神彩,黑眸犹如晨星闪亮,无言的欢喜盈动,渐渐漾起了笑。不等站起他一把拥住她,扣住娇软馨香的柔躯不想放手,分离数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人没顶。
“我回来了。”低低的,他在耳边道。
她咬住唇,轻悄的,应了一声。
bluesky1108
发表于 2011-12-13 22:11
鹣鲽
水声淙淙,波光明灭,谢云书享受的浸在浴池中。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
朦胧中有人行过来,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轻轻放在池畔。秀发低挽,窄袖轻罗,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
对望片刻,谢云书轻笑一声,拉近她吻了许久,直到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又蹭了下红润娇唇,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你……回来比我预想的快。”她在池畔替他按着肩,玉颜微红,没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
“因为你想我了。” 谢云书仰首望着她,眉梢眼角尽是爱意谑笑。“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她正待否认,皓腕一紧,人已被拖进了池中,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乍然一惊浑身透湿,她微生恼意,却被他挑起秀颔深深吻住,神智渐渐虚无,久别重逢,年轻的身体渴望纠缠,爱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退开。还不行,才刚喝了药,至少要等一刻……
“翩跹。”低哑的声音充满了欲望,他开始后悔不该把她拉下水。半透明的丝衣若隐若现,销魂的柔腻熨烫着每一寸肌肤。
“嗯。”
觉察到他的身体变化,她也脸红了。湿淋淋的黑发贴在颈侧,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无邪的甜美让人亟想侵占。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我很高兴。”
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表白,窘迫的撇开眼。“我可没说。”
谢云书只是笑,他的妻子是多么害羞的人儿,怎可能直吐心臆。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说不尽的缠绵融在其中,柔情的恋栈盈动心扉,让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琼州插翅而归。
一别数月,两地牵悬。若不是琼州蛮荒湿热多瘴厉之气,她又体弱不堪远行,岂会将她独留家中。他爱怜的看着娇颜,问起离别期间的种种。
“这次去的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顾。”
“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美眸似嗔似怨。“你不是都让霜镜墨鹞他们代决了,等闲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谢云书并不否认。“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久被拥着,她索性将头倚在肩上。“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烦,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
“那用在哪?”她不以为意的白了一眼。
“用在我身上。”他狡黠的一笑,不安份起来。“最好能缠着我不放,时时都离不了。”指尖邪肆的揉弄,娇躯一阵软麻。
“你……”话音柔媚得听不下去,她费力的咬住。
“别这样。”以吻撬开贝齿,谢云书含糊不清的诱哄。“我想听你的声音。”说话间已扯开了丝衣,顺着腿间摸上去。
“刚回来就……嗯……”轻喘的呢喃销魂入骨。
“我很想你。”喑哑的低语附在耳畔,燃着迫不及待的火焰。“你很快会知道我有多想。”
谢青岚好奇的凑到谢景泽房中,翻看三哥带回来的琼州奇珍,谢飞澜被一道拖过来,默默的听两人对答,少有的沉寂。不过珍物的样子着实怪异,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最后一役谢飞澜也有参与,但主要在侧翼攻袭,并未进琼派海主殿,见此物尚是头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
长如六角的星形,星缘却伸出无数凌乱的墨线盘绕一团,触手柔软,通体漆黑,却又间杂丝丝金光,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闻之胸臆一清。
“这就是琼海派秘不示人的……”
“海冥绡。”谢云书接口,顺手接过去。
“三哥来了,三嫂呢?不是说今天日要再次诊脉。”青岚探头张望。
“她还在休息,下午过来。”
“还在睡?”青岚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这个时候也该……”
谢景泽好笑的提点,拍了下五弟的后脑。“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
谢飞澜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
漫不在意的任兄弟调侃,谢云书微笑着拈起海冥绡细细端详。
两年筹划,数月亲伐,谢家倾力而出,借谢飞澜在泉州经营之利,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据说长于海崖秘不见光处,吸海潮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被琼海派视同拱壁,奉为镇派之宝。
青岚偏头瞧了半晌。“这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凭添一甲子功力的宝贝?”实在看不出来。
“那是骗人的。”谢云书指尖轻摩,淡道。“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只这样?”青岚略为失望。“琼海派何必看这么紧,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
“忘了说,还有一层作用。”谢云书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其性极烈,琼海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子,十分爱重这点。”
“哪一点?”青岚不解其意,等了半天谢云书笑而不答,谢景泽低头佯作翻书,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谢飞澜。
半晌,对方嘴一歪,好心的给了答案。
“壮阳。”
“啊?”愕了半天,青岚涨红了脸,“那……能给三嫂用么。”
谢景泽咳了咳,“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她百脉俱衰,寒毒未尽,用此正好对症,只要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只如此,青岚不由遗憾。
“别说是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谢云书平静的合上玉匣。“至少有这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
当初君随玉探出海冥绡的消息,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劳师袭远困难极大,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机商定谢家主攻,君家暗助重帛金资,才有了这一场横跨中原的征伐。
谢飞澜凝视良久,忽然直询。
“三哥这么重视,到底是为她出身君王府,还是……”
谢云书稍稍一怔。“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想起多年前的邂逅,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漾起轻浅的笑。
“……她不姓君,我也不姓谢……”
那时,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
天山上的……四使。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西域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三哥都在翼下听凭驱策,青岚的敬畏惧戒原出自于此,这样的人……
“四弟。”
谢飞澜蓦然回神,谢云书轻笑举杯,“此番多亏了你,否则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真不知从何下手。”
“三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谢飞澜满饮而尽,顺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大哥最是辛苦,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必得多喝几杯。”
谢曲衡返家最迟,犹带风尘之色,面上却是轻松愉悦。
“总算是完成老三一桩心事,不然他天天悬念,看着都烦。正好琼海派在扬州自曝形踪,也算全面了结。”
“让大哥费力了。”谢云书敬了一杯,亲厚之情流露无遗。“也谢谢二哥在家里照拂,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
谢景泽微笑着受了一杯。
“罢了。”谢曲衡叹了一声。“既娶了人家,怎么做都是份内的事,用点心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
“君随玉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妹妹可真上心。”谢飞澜不自觉带上了微讽。
谢云书一笑,青岚感叹。
“那可不是,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
“夜阁?”
“当年为了迎娶这位来头极大的君小姐,爹下令将芳华苑等几个客苑合并,赶工起了一处新苑,按三哥的意思请能工巧匠设计了芙蓉玉池,水亭朱阁,遍植烟柳奇花,那一带的景致可称谢家之冠,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
谢飞澜挑起一边眉,“好一番大费周章,你说的夜阁又是什么地方。”
青岚说得兴起,滔滔不绝。“君家财雄天下珍藏无数,君随玉陪了半府奇珍作嫁妆,数量太多又不能乱放,三哥在苑内建了夜阁安置。上次我实在好奇,央着三哥带我去开了开眼,几层琳琅满目的秘宝,看得眼都花了,什么夜明珠珊瑚树再普通不过,好多东西听都没听过……”
青岚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谢云书无奈的打断。
“别听他吹牛,没那么夸张。”
“什么吹牛,那是我亲眼所见。”青岚抗声,忽又唉声叹气。“没见过的真想像不出,害得我后几天做梦全是堆成山的宝贝。”
谢飞澜低哼。“君家可真是阔。”
“爹也这么说。” 口气如出一辄,谢曲衡失笑。
“说来君随玉未免太过小心,倾出奇珍异宝,无非故示兄妹情重,还不是怕亏待了君小姐,谢家又不是势利眼,用得着这般提防。”谢飞澜自己也觉话有些过,却控制不住。
谢景泽一怔,谢云书望了一眼没出声。
青岚没听出来。“四哥说的倒也不怪君家,毕竟……”半晌没再说下去,化为尴尬的笑。
“毕竟当年我极不赞成老三娶她。”谢曲衡淡淡的道。“她虽出身君家,却自幼长于魔教,心性狠厉杀伐过重,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绝非良配。所以我一直反对,娶进门实属迫不得已。”
谢飞澜没想到大哥说这么直接,一时怔住,看谢云书却是平静淡然,并无郁色,支着头倒酒。
“但既然做了一家人,别的话也就不提了。”谢曲衡吁了一口气。“成了三弟的媳妇,谢家就得多方回护,容不得外人说一句不好,这点老四也得记住了。”
“大哥说的是。”谢景泽难得开口。“有什么话自家人尽可随便,对外还是留心,再说……弟妹尽管身世坎坷,人却极聪慧,娘很喜欢她。”
“我觉得三嫂不错,虽然人冷了点,但气度行事皆胜人一筹,少有及得上的。”青岚颇有不平之色。“反是凤歌姐见着三嫂都不说话,一句谢词没有。”
说起白凤歌,谢云书神色微动。
“四弟真要娶她?爹的打算是另一回事,你怎么想。”
“我?”谢飞澜无所谓的笑,一贯的浪荡本色。“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她长相还过得去,只要以后听话省心,娶了也不算吃亏。”
谢云书眉微蹙。“婚娶为一生大事,你久居泉州爹娘不会拘管,大可挑一个倾心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三哥的运气,恰好遇上一个绝色佳人娶进房里。”谢飞澜懒洋洋的弹杯一笑,自己也不懂怎会变得如此刻薄。“只可惜是个病美人。”
谢云书静了一瞬。
“四弟,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三嫂,但她已是我妻子,给三哥一点面子,别在她跟前这般口气,我不想她心里不好过。”
谢飞澜心里一悔,嘴上仍是无遮拦的调侃。
“三哥怕回去受娇妻惩诫?我早听说她雌风厉害。”
“我倒宁愿是这样。”谢云书不以为忤,俊颜温柔。“可她性子骄傲,受了委屈多半憋在心里,断不会对我说。”
“那你更不用担心。”越见如此,谢飞澜心里越酸得难受。“三哥或许不懂,女人是不能太宠的,愈对她好愈不当一回事,若即若离反倒会自己缠上来,再这么放纵三五年,她就要爬到你头上了。”
“我娶她,是要她幸福的。”任四弟言之凿凿的胡扯,谢云书倒也不驳,依然沉静平和。“她以前太苦,我只愿尽力让她快乐一点。”
谢飞澜不知是什么滋味,上好的美酒喝下去竟如醋一般,再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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