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斯蒂芬·金
序章 灾难降临她坐在墙角,努力地多吸进一些空气。刚才房间里还有很多空气,现在似乎已经没多少了。她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她知道这是空气滑入喉咙,经过一串兴奋的喘息之后又被送出去的声音。但这并不能改变她那种快要淹死在屋角里的感觉。她盯着那本已被撕得破碎不堪的平装书。那是她丈夫回家时她正在读着的一本小说。
对于这些她并不很在意。过度的痛苦使她对于呼吸这种事已经毫不在意,就像鲸鱼吞食着自己的身体一样,痛苦在一口一口地啮咬着她;它像被毒化了的太阳,在她体内颤抖着发出炽热的光芒。几分钟之前那里只有一种宁静的、生命在一天天长大的感觉。
在她的记忆深处,至今还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与现在相比,即使把十三岁时发生的一场事故也算在内。当时她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骑自行车,为躲避大坑而急转车头,因为掉头太猛,车身失去了平衡,她重重地摔倒在沥青路面上,摔破了脑袋。伤口缝了十一针。关于这次事故她所能记得的只是一阵剧烈的震颤,紧接着两眼冒金星,随即便被黑暗袭倒了。实际上那只是一次暂短的昏厥。而且那种疼痛绝对无法跟现在这种无以复加的痛苦同日而语。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抚摩着那块已经不再像是肉体的肌肤,感觉到肚子上面就像是被拉开了拉链,里面的胎儿被一块滚烫的石头换掉了。
噢,上帝,我求你了!她想,请你保佑我的胎儿平安无事。
可是现在,随着呼吸的逐渐平静,她意识到胎儿有麻烦了,无论如何是他导致了这一切。她想,当你怀孕四个月时,与其说它是一个胎儿,不如说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坐在屋角,头发贴在脸颊上,觉得自己好像吞下了一块热石头……
有种黏乎乎的东西正在令人不安地顺着大腿内侧向下流淌着。
“不,”她低声说,“不,至尊至贵的上帝,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是我出的汗,她想。或者,是我的尿液。是的,很可能如此,他第三次打了我以后,下身里面疼得厉害,以至于我连自己尿出来了都没有感觉到。理应如此。
如果既不是汗,又不是尿液,那就一定是鲜血了。她坐在起居室的一角,看到沙发和茶几周围撒满了撕成碎片的小说。她的子宫已经做好随时生出这个婴儿的准备,在今天之前本该一切都不成问题。
“不,”她呻吟着,“上帝,求求你了。”
她看见丈夫的影子像玉米地里的模拟人形,又像吊死鬼般时而扭曲,时而拉长,在起居室与厨房之间的墙壁上来回晃动着。墙上的人影将电话贴在耳朵上,手指拽开纠缠一团的螺旋状电话线,停留片刻之后又松开手让它缩了回去,就像一个人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多年的坏习惯。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在给警察打电话。这想法太可笑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警察。
“是的,情况很紧急,”他说,“你别他妈的吹口哨,我没搞错,她真怀孕了。简直妙极了。”他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回答,让电话线从手指上滑过去。当他再次开口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语调中压抑着怒火,使房间里多了一种恐怖气氛。她打了个冷颤。是谁竟会这么傻,在这种时刻惹他发火?这个人肯定不了解他。“我当然没有碰她一个指头。你以为我是白痴?”
她的指头在衣服下面慢慢摸索着移动到湿透的内裤上。上帝,拜托了,她想。自从他抢走了那本书以后,她已经不记得在心里重复过多少遍了,只知道又重复了一遍。求你让我看到无色的液体。
她的手从裙子里面伸出来,指尖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她顿时感到一阵像钢锯在割裂五脏六腑般的剧烈痛苦。她竭力按住嘴巴,使自己不要叫出声音。她知道这对她太重要了。
“告诉你,别理那帮混蛋。赶紧过来!尽快!”话筒砰地一声被砸回了电话机上。
第一章 滴血之灾
人们会说那是地狱般的十四年。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经常处于一种深深的迷茫之中,跟死亡没什么区别。她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她的生命至今还没有诞生出来,终于有一天她将会像迪斯尼卡通片中美丽动人的女主角一样,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伸懒腰,从梦中清醒过来。每当他殴打了她之后,为了使自己恢复正常,她都会在床上躺一会儿,幻觉便在这时产生了。1985年是温迪·亚洛事件发生的一年,同时也是他受到正式惩罚的一年,又是她的胎儿流产的一年。每年她都要遭受三四次殴打——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十几次了。那年八月,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诺曼的护理下住进了医院。当时她一直在吐血,诺曼指望她会逐渐痊愈,因此拖了三天才送她去医院。当病情开始恶化时,他告诉她该怎么跟别人说(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说),之后才送她去了圣玛丽医院。她的得救还要归功于急救部门:他们把她流产的事报告了市长。后来医生发现,她身上有一根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部。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故事在短短三个月里被重复了两遍。她万万没想到,观察了诊断及治疗全过程的实习医生居然也会相信诺曼编出的这套谎话。他们治好了她身上的创伤,就送她回家了。没人向她提出过任何令人难堪的问题。诺曼认为自己运气还不错,提醒自己今后须格外当心。深夜,当她躺在床上时,幻觉便像流星般在脑子里闪过,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她丈夫的那只拳头,在他戴着的镂金雕花的警校指环上和指关节上,到处浸满了殷红的血迹。直到天亮她才终于看清楚指环上面刻着的几个字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它们就刻在她的胸前,这使她联想起印在烤肉和牛排上的蓝色联邦印章。
每当这种幻觉出现时,她便浑身软弱无力,有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紧接着便看见他的拳头在她眼前晃动。最后由于身体的剧烈颤抖,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当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身边时,便又哆嗦起来,暗暗地希望他千万别醒,如果他发现是她在噩梦中吵醒了他,他会让她饱尝一顿拳头的滋味。
她从十八岁起便步入了地狱之门,直到三十二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月,她才从迷茫中清醒,这时人生已经走完了一半。使她清醒的,是一滴骰子般大小的血迹。
她是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在床罩上发现它的,显然是在她的这半边。当床整理好以后,血迹暴露在靠近枕头的位置上。事实上她可以将枕头往左边挪一点,正好盖住血迹。由于血迹早已晾干,它变成了十分难看的紫褐色。她觉得这个办法非常简单,便开始行动起来。她无法另外更换一条,因为没有多余的白色床罩可以替换,如果换一条印花床罩,她就必须再找一条同样花色的印花床单铺在下面,否则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她似乎听见他在说,你瞧,这该死的床究竟是怎么铺的,你为什么在白色床单上面铺了一条印花床罩。我的天,你居然懒到了这种地步。过来,我想挨得紧紧地跟你谈一谈。
她站在床边,沐浴着一片春光。这个被他称为“懒婆娘”的女人,每天像只陀螺似的不停地打扫房间,绞尽脑汁地安排着一日三餐。她站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看着床罩上的血迹,像是得了某种智力障碍症似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以为我那该死的鼻血昨天已经止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敢肯定昨天确实已经不流了。
他很少打她的脸。他并不愚蠢。无论是在当警察的时候,还是成为职业探员以后,他都逮捕过许多专门往人脸上打的醉鬼。如果你总是往太太的脸上打,紧接着编出的一些关于半夜三更踏空楼梯、一头撞到浴室门上,或一脚踩上后院钉齿耙之类的系列故事就不能自圆其说了。人们会发现有问题,他们会说你的闲话,即使你的太太保持沉默,最终也会使你陷入困境。因为各扫门前雪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然而这还不能算是最坏的情况。他有极其暴躁的脾气,有时被他疏忽大意了。例如昨晚就是如此。当她端来第二杯冰茶时,不小心洒在他手上一滴。她的鼻子突然间像只爆裂的水管般噗地一声喷出了鲜血。当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对她干了些什么。当鼻血顺着她的嘴唇和下巴流淌时,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又立刻焦虑不安起来,心中盘算着:万一她的鼻子真的破了怎么办?可能又需要进医院。她以为真正的打击又一次降临了,她又要系上那条围裙,坐在屋角里颤抖和哭泣,然后在呕吐之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她总是系着那条围裙,让自己吐在里面。在这间房间里她是绝对不能哭出声来的。她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到地板上,只要她还想保住性命就得格外地小心。
他那种久经磨练的自我保护意识回到了身上。他递给她一条冰袋,让她走进了起居室里。她躺在沙发上,将冰袋搭在两只眼泪汪汪的眼睛之间。他说,如果你想尽快止血,又不希望鼻子肿得鼓鼓囊囊的,就得多敷一会儿。他最担心的就是浮肿。明天她要去市场购物,墨镜只能遮住发黑的眼圈,而挡不住浮肿的鼻子。做完这些,他便继续开始吃他那被打断的晚餐——焙小甜饼和新鲜的烤土豆。
早上,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肿得不算很厉害。他对她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喝完咖啡上班去了。其实她只用冰袋冷敷了十五分钟血就被止住了。但是很有可能昨天深夜在她睡着以后某个时候,鼻子里面偶尔流出了一滴鼻血,留下了今天这个可怕的痕迹。要想不被他发现,她就必须忍住背部的伤痛,把床上被褥重新整理一遍。近日来她的背总是疼痛难忍,即使是轻微的活动都会有感觉。背部是他最喜欢用来发泄怒火的部位之一。他不会往她的脸上殴打,而背部才是一块最适宜于教训人的安全区域。他要是想让她闭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十四年来,诺曼曾经多次凶狠地殴打她的背部,结果打坏了她的肾脏,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尿血现象。不过这事已经不再令她吃惊和担心了,因为它只不过是婚姻导致的无数不愉快之一,而其他女性的境遇很可能比她还要糟糕。这所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这类事件在发生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看着血迹,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感觉有些异样,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并不知道人们一旦突然从噩梦中觉醒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床边有一只弯木做的摇椅,她经常毫无来由地认为那只摇椅像她一样已经十分疲倦了。她背对着摇椅,目光始终无法从床罩上的那滴血迹处移开。接着,她在摇椅上躺了大约五分钟。听见房子里有说话声,她吃惊地跳了起来,没有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假如这件事不尽快解决,他会杀了我的。
回答虽然隐藏在头脑里,但它是那样地不确定,比起大声地说出口来更加令人害怕。或许他不想杀我。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吧,万一他不想杀我呢?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常常在想,他迟早会殴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处打。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大声地说出来过,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
她感到肌肉和关节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了。她经常将双手放在衣兜里,坐在摇椅上,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看着浴室镜子里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却在摇椅上摇晃了起来。她只想摇晃。她关节和肌肉里的嗡嗡声逼着她这样做。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照镜子,也不想关心鼻子到底肿到了什么程度。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十四年,一百六十八个月的老生常谈了。由于她在新婚之夜好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一切灾难便由此开始。他使劲儿揪她的头发,咬她的肩膀,还用网球拍对她干了最可怕的事情,造成一次流产和肺部擦伤。衣眼下面掩盖着许多旧日的伤痕,大多数是被咬伤的痕迹。诺曼非常喜欢用牙咬人。开始她安慰自己说,那是一种示爱的方式。真奇怪,她曾经有过那样的青春岁月。她想,人都是从年轻过来的。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突然,她开始能分辨那嗡嗡声了。它已经传遍了全身。她感到愤怒,继而疯狂。意识到这种变化真是奇妙无比。
滚出去,她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突然说道。马上给我滚开,立刻就滚。别在这里磨蹭,快点儿离我远远的。
“真可笑。”她说着,加快了摇摆的速度。床单上的血迹使她的眼睛往外冒火。它从摇椅的角度看上去很像感叹号下面的小圆点儿。“真可笑。我还能到哪儿去呢?”
去任何一个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你必须抢先一步,立即行动起来。
抢先在什么事之前?
很简单,在又一次睡着之前。
她突然意识到她十分欣赏这个想法,但是她的心灵深处习惯于受虐待的那部分发出了令人吃惊的喧嚣声。真的离开她十四年生活于其间、可以随心所欲的这个家,离开那位尽管脾气不好、爱挥舞拳头,但是毕竟供养了她十四年的丈夫吗?她感到这想法太离谱了。必须立刻忘掉它。
她差点儿就这么做了。要不是因为床单上的一滴血迹,她几乎就忘掉了心灵深处的这个想法。那滴深红色的血迹。
别往那儿看!她心灵中的另一部分神经质地大喊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别那么想,那样做会招来祸端的!
但她无力将目光移开。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住那滴血迹,身体在摇椅上摆动得更快了。她脚上的低(革幼)运动鞋在地面上敲打出很快的节奏。现在那种嗡嗡的声音仍然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它摇撼着她的神经,激怒着她的心灵。她仍在考虑着十四年这个话题。十四年来,有多少次挨得紧紧地跟他谈一谈。流产。网球拍。三颗打落的牙齿,其中一颗被自己吞到了肚子里。打断的肋骨。耳光。拧或掐。当然,还有牙齿咬。其虐待方式多得不计其数——
且慢,既然你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这样永无休止地想下去又会起什么作用呢?即使打算逃走,他也会紧紧跟随在你的身后,把你捉拿回来。他当然能找到你,他的职业是警察,追踪是他借以谋生的手段,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
“十四年了。”她喃喃低语道。现在她要考虑的不是过去的十四年,而是未来的十四年。因为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另外一种声音在说,他或许不会杀她。但是,如果在今后十四年里他不断地跟她“挨近了谈谈”,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会低头吗?她的肾脏会安然无恙吗?她会不会在一次致命打击之后,变成一个四肢残废、面部僵化、永远没有表情的人?
她突然站起身,摇椅的椅背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到了墙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床罩上那块血迹不停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起居室走去。
你能去哪里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她大脑中理智的那部分高声地喊叫起来,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喊出声。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她从茶几上拿起了皮包,穿过起居室,向门口走去。房间突然显得特别地大,本来只有几步的距离,现在变得那样遥远。
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即使再往前走一步我也会发疯的。
她觉得这样做并不难。因为她只是在幻觉中想象着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她确信自己不会在此刻离家出走。这一定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曾在新婚之夜因为不慎摔门而惨遭痛打,自从那一刻起,她的理想早已被埋葬,她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的理智又出来多嘴多舌。即使事情发展到了极至,你也不能这副模样就走,至少也该换上那条显出丰满臀部的牛仔裤,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些。
她犹豫了片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后悔了。她这才意识到,所谓理智的声音只是她为了说服自己留在家里才使出的绝望伎俩。这办法果真聪明。脱掉裙子,换上牛仔裤,给头发焗上点儿油,再梳理整齐,这些花不了太多的时间,但对于一个处在她现在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这点时间已经显得太长了。
回去干什么?当然是接着睡觉了。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她一定会犹豫起来,梳完头以后,她甚至在一瞬间会处于神志不清的游离状态。
接着她会回到卧室,去换那条床单。
“不,”她嘟囔着,“我不会那样做。”
当转动门把手的一霎时,她又犹豫了起来。
理性终于恢复了!她的理智在欢欣鼓舞地大喊大叫,似乎还带着一丝失望。感谢上帝,这女孩恢复了理性!迟做总比不做强!
当她快步走到煤气炉的炉罩旁时,那种欢欣鼓舞的心声立即变成一种无言的恐惧。那炉子是他两年前安装的。她决意要找的那样东西也许不在这里。一般来说,他总是在月底才把它留在那里。“因为我并不想冒丢失的危险。”他会这么说。尝试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知道密码,只需将电话号码的首位数和末位数交换位置即可。
怎么能没有关系!理智大叫一声。只要你胆敢碰任何一样他的东西,将会有灾难降临!这事你很清楚!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在那儿的。”她低声地说。然而,它真的在那儿,那张浅绿色的商业银行信用卡,上面印着他的名字。
你敢用手指碰一下吗?
可是她发现她居然有这个胆量。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回忆一下床单上的血迹,勇气便回到了她的身上。再说,这也是她的信用卡,难道婚礼上的誓言不曾对她意味着什么吗?
况且这并非仅仅是钱的问题,并不真的如此。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内心理智的声音从此安静下来。为了自由而采取这种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选择,不如说是出于需要。假如她不这么做,她就该回到房间里去,迅速地换掉床单,然后赶在中午之前再擦一遍楼下的地板。很难相信,她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板。
她不顾理智的呼声,从炉罩里抽出信用卡,塞进皮包,快步向大门走去。
不要这样!理智悲哀地说。哦,罗西,难道你不明白,他不仅会伤害你,这一次他会让你住进医院,甚至会杀了你。
她怎么会不明白。但她没有停住脚步。她低下脑袋,耸着肩膀,好像在迎着风前进。他很可能对她做那些可怕的事,但他首先必须抓到她。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转动门把手。她拉开大门,一步跨了出来。这是四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枝上结满了花蕾。她的身影倒映在门厅里,孱弱的嫩草好像用硬纸板剪出来一样的整齐清新。她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清爽空气,由于夜里下过雨,大地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在那张有着一滴血迹的床罩上睡觉。
她想,清醒过来的不止我一个人,整个世界都醒了。
当她拉上大门时,一位身穿运动服的男子在人行道上跑过,他向她挥了挥手,她回答他似地同样挥了一下手。她倾听着内心的声音,希望再听到一阵喧闹声。但那里一片宁静。或许她的理智已经对她的偷窃行为不知所措,或许这个静谧的四月的清晨抑制了它的怒火。
“我要走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她低声说。
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像一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当它一旦获得了自由,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门的把手,那扇门通向了那个多年来一直囚禁着她的牢笼。
“一切都结束了。”她轻轻地说,把皮包往胳膊下面塞了塞,迈出了走向未来的第一步。 那通向未来的坚定步伐和人行道已经混为一体。一位慢跑者刚刚从她身边跑过。她向左转弯,然后停下了脚步。诺曼曾经告诉她,当一个人在树林里迷路时,他往往以为自己在随意地选择方向,其实他的任何选择都是倾向于自己顺手的方向。或许这并不重要,但是她宁愿他是错的。离开家以后,她已经偏离韦斯莫兰路,来到了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她是左撇子,却一直往右转,也就是沿着她不顺手的方向走。她向山下走去,路过24商店时,尽量克制自己不要举起手来遮挡住脸。她觉得自己像个亡命徒,一个恐怖的想法总是像一只老鼠在啮噬奶酪一样不停地啮噬着她的心灵:如果他提前回家,发现她出走怎么办?如果他看见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夹着皮包,做了头发,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溜达,又该怎么办?他会觉得奇怪,一大早她不在家里擦地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会叫她过来吗?叫她挨近点儿,过来跟他谈谈吗?
这想法真蠢,简直没有任何道理。他有什么理由现在回家呢?他才离开了一个小时。
不过人们经常做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瞧,她自己不是正在这样做。万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呢,这是有可能的。他跟她说过许多次,警察有短暂的第六感觉,当一件超自然的事件即将发生时,他们会有预感。他有一次对她说,把这根针顶在顶针上,一定会有感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我知道人们会嘲笑我。但是如果你跟警察说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嘲笑你。那根小小的针救过多少次我的性命,宝贝儿。
在过去的短短二十多分钟里,他对那根针有感觉吗?那感觉会把他带进汽车,带他回家吗?如果他要回家,他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走。她只能怪自己离开人行道后拐错了方向,转到了右边而不是左边。接着她又产生了一个更加惊骇的念头:万一他来到距警察总部两个街区远的自动取款机前,当他想取出一二十块钱吃午餐时,却发现信用卡忘在家里,决定回家取一趟呢?
镇静点儿。这些只是假设,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辆红色的汽车拐上了韦斯莫兰路。太凑巧了,他们——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正好有一辆红色汽车,那是辆崭新的桑德拉牌汽车。那辆车和这张信用卡以及信用卡上的钱统统不属于她。巧合接踵而至!向她开过来的这辆车莫非是红色桑德拉?
不!那是一辆红色本田!
不幸的是,那辆车偏偏不是她所希望的红色本田,它恰恰就是一辆红色桑德拉。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而且正是他的那一辆。几乎刚刚开始做噩梦时,噩梦便变成了现实。
此刻,她的肾脏不可思议地疼痛起来,膀胱也格外地沉重和充盈,她觉得自己就要尿在裤子里了。她莫非真的想要离开他吗?她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理智早已告诉过她。最初的狂热已经过去,现在头脑里惟一能够思考的部分便是这位理智先生。它总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它用冷峻而先知先觉的语调说,你最好尽快考虑一下,如果他问你在这儿干吗,你该怎么回答他。尽量把你的故事编得圆满一些,你知道他的反应有多快,洞察力有多强。
“赏花。”她脱口而出,“我出来散步,看到许多人家院子里的鲜花开放了。顺便欣赏一下。”她停下脚步,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企图阻止水坝坍塌。他能相信我的话吗?她不知道。但她只能这样说,她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我正打算从圣马克路的街角那儿拐弯,然后回家去擦……”
她突然停止了思考。她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发现,那辆车不过是一辆已经不怎么新的本田,而且更准确些说它是橘黄色的。当这辆橘黄色的本田车慢吞吞地开过她身边时,方向盘后面的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人行道上边走边想,假如这真的是他的车,无论你编出什么样的故事都没有用,即使它有很高的可信度,他也能够从你的脸上看出漏洞。现在你打算恢复理智,回家去吗?
绝对不能。她的尿急症已经过去,但膀胱仍然充盈而沉重,肾脏仍在疼痛。她惊恐万状,双腿不停地哆嗦,心脏狂跳不已。尽管坡度很小,她却无力走回到斜坡上面去。
你能做到,你知道你能够。在你的婚姻生活中,你对付过比这棘手得多的事,最后都成功了。
是的,也许她能够爬回那斜坡的上面。可是现在她的头脑中又闪现出另一个想法。有时他会给她打电话,通常一个月大约五六次,有时会多一些。他只不过说一些诸如喂,你好,你想让我带回一品脱二合一冰激凌吗?好的,再见这一类话。她从这些电话中听不出任何对她的关心。他只是想看她是否在家。如果她不接,电话铃声就会一直响个不停。他们没有答录装置。她请他安装一台,他给了她一个还算友好的回答,让她别犯傻了。你就是那台答录器。他回答道。
万一他打电话怎么办?
他大概认为,我提前去市场购物了。
可是他不会这么想。我必须早上擦地板,下午去市场。这是多年以来的生活方式,他期望一切都永远不变。这种自作主张来到韦思莫兰路908号的行为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原谅。假如他真的打来电话……
她想,应该在下一个路口拐弯,尽管不能肯定春萌路朝哪个方向走,她还是出发了。现在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丈夫假如从城里回来,通常走的正好是这条I—295号公路,她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钉在了靶心上。
她向左转弯,走上了春萌路,来到一片静谧的郊区别墅群中。它们之间用低矮的树篱或用来做装饰的一排排俄罗斯橄榄树相互隔断,这是当地的流行时尚。一个戴着角质架眼镜,脸上有雀斑,长得很像伍迪·埃伦的男人正在浇花。他抬起头看了看她,朝她轻轻摆了摆手。今天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友好,她猜测这是天气的原因。可是她和这样的好天气无缘。她能够想象到,他随时可能从她身后走来,很有耐心地用那些能够激发人的记忆的办法向她提问,每当停下来时,都给她拍一张照片。
朝他摆摆手。你不希望他把你当成不友好的人。不友好的人总会牢牢记住某一些事情,所以最好冲他摆摆手,然后悄悄走你的路。
她摆了摆手,静静地走了。尿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必须忍住。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一片片的建筑群、树篱、孱弱的绿色草坪以及俄罗斯橄榄树,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体。
她听见身边有车停了下来。这回一定是他。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见的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切罗莱特正在马路中间爬行,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方向盘的后面坐着一位头戴草帽的老人,脸上挂着果断而吓人的表情。她惟恐被他看出自己的惊慌失措,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赶路。匆忙中她不慎跌了一跤,肾脏阵阵发疼,膀胱越来越满,她感到最多只能坚持一两分钟了。人们不会记得她在春光明媚的早晨路过这里,但他们一定会记得一个牛仔裤上尿迹斑斑的人。她得立即处理这件事。
路边不远处有一套巧克力色的平房,窗帘关着。门廊里放着三份报纸,第四份掉在门前的台阶上。罗西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看到她,便将自己藏进平房旁边的草坪里面。后院是空的。铝合金的纱门把手上挂着一张长方形的纸条,她迅速地跑到门口,读着纸条上的留言:本市妇女乐园的安·科索向您致以问候!我来时您不在家,我会再来的!多谢!假如您对本乐园的精品感兴趣,请拨打电话:555—1731。底下潦草地涂抹着几个字:4月17日。纸条是两天前留下的。
罗西又往四周扫了一遍,当她看到她的两侧分别有树篱和俄罗斯橄榄树做掩护时,便迅速解开牛仔裤上的纽扣,拉开拉链,在后门和低压罐之间的坑洼处蹲了下来。现在担心有人从这栋别墅旁边的楼上看见已经为时太晚。释放为她带来的快感使一切担心都变得不重要了。
瞧,你简直疯了。
是的,她当然知道。但是当她膀胱里的压力得到了缓解,尿液变成的小溪在砖缝之间曲曲弯弯地流淌时,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立即充满了心头。
她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经过了许多陌生的地方,终于来到城西一处露天市场。在油画和地毯摊位之间有一个付费电话。当她用电话叫出租车时,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城市,现在来到了相邻的梅普顿市郊。难怪两只脚跟都磨出了很大的水泡,她猜想自己一定走了不止七英里。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到了。她利用等车的时间在市场尽里头的便利店逛了一圈,买了一副廉价的遮阳镜和一条红色化纤方巾。她记得诺曼说过,如果你想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鲜艳的饰物,以便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你的脸上转移到别处。
司机是一位肥胖的男人,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充血的眼睛,嘴里喷出难闻的气味。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肥大的体恤衫,上面印着越南南方地图,底下写着一行字:我活着时尝遍了地狱的滋味,我死后要上天堂。铁三角,1969。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飞快地扫遍了她的全身:从嘴唇开始,然后到胸部,最后是臀部,很快便对她失去了兴趣。
“宝贝儿,怎么走?”他问。
“你能送我去‘大陆快运’吗?”
“你是指长途汽车站吧?”
“那里是长途汽车站吗?”
“对。”他抬起头,从侧视镜里注视她的眼睛,“那地方在城东。二十块钱的路程。不费吹灰之力。钱带够了吗?”
“没问题,”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你能帮我在路边找一处商业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吗?”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简单的话,那该省掉多少麻烦!”说完,他把表打回到$2.5的位置上,上面标着起价二字。
表盘上显示的数字从$2.5跳到了$2.7,起价二字不见了。此刻,她记住了自己的新生活开始的时间。她不再是罗丝·丹尼尔斯了。丹尼尔斯是他的姓,用他的姓会给她带来危险,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抛弃了他。她再一次成为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早在十八岁时便落入地狱之中的女孩。她想,万一她不得不用婚后姓名,在她的心灵里她仍然是罗西·麦克兰登。
我是真正的罗西。当司机开过兰卡汤尼桥时,莫里斯·森达克的诗句和卡罗尔·金的声音像幽灵般飘进她的心中。她笑了,罗西正是我自己。
她是真正的罗西吗?罗西正是她自己吗?
她想,从此时此地开始,我将要找到它的答案。
司机将汽车停在艾乐库斯广场,车头对准商场的一排取款机,旁边有一座喷泉和一座抽象派艺术风格的雕塑。最靠左边的一台取款机是浅绿色的。
“是这玩意儿吗?”他问。
“是的,多谢了。我马上就回来。”
但是她耽搁了一会儿。由于不熟悉取款机上的巨大键盘,她无法准确地输入密码。当她完成了这一步骤以后,又不能决定需要取出多少钱。她输入了7.5,小数点,0.0,手指悬在执行键的上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将手缩了回来。如果他抓住她,毫无疑问会因为她的出走而殴打她。如果她胆敢偷他的信用卡……而且居然还敢使用,她一定会被打得半死不活地送进医院(或者被他杀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嘟哝着,实际上他会杀了你,罗西,如果你忘记了这一点,那你就是十足的大傻瓜)。难道她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只是为了区区75块钱吗?值得为它冒这样大的风险吗?
“不。”她轻轻地说着,又伸出手来。这一次,她输入了3.5,0,小数点,00……之后,她又一次犹豫起来。她不十分肯定,当机器中的数字显示到现金柜台上时,多少钱是可以“现付”的,350元应该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他会为此非常气愤。
她把手放在取消/重试键上,问自己,这又有什么不同,无论如何他都会非常气愤的,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夫人,您还打算待多长时间?”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有喝杯咖啡的时间。”
“真抱歉!”她紧张得跳了起来。“不,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按了执行键,显示器上出现“请稍等”的字样。等待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但已足够让她在大脑里欣赏一幅生动的画面:机器突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同时伴随着生硬的机器声音:“这个女人是小偷!这个女人是小偷!”
显示器上没有出现抓小偷的声音,相反,显示出了多谢光临,祝她全天快乐之类的话,然后吐出十七张20元和一张10元票面的纸币。罗西回避着身后那位年轻人的目光,对他神经质地微笑了一下,迅速返回了车中。
长途汽车总站是一座低矮宽敞的建筑,外墙涂着普通的沙岩原色。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汽车,不仅有大陆快运,还有拖运车、美国开拓者。东部干线,一辆辆车头深深地嵌入载货码头,环绕着总站。罗西觉得它们就像是黄色的小胖猪在丑陋的妈妈身边吃奶。
她站在入口处往里面张望。长途汽车站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拥挤和可怕。十四年以来,她除了丈夫以及他偶尔带回家吃饭的同事以外,几乎没有见到过任何人。她由此而得上了广场恐怖症。因为现在只过了半个星期,节假日距现在也十分遥远,因此这里显得不那么拥挤。即使如此,她猜想至少也有好几百人,他们在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坐在老式的高背长凳上,玩着游戏机,喝着盒装咖啡,或者排队买票。
一个小孩吊在妈妈的胳膊上,脑袋向后仰着,他那副嚎啕大哭的样子酷似用圆木雕刻在天花板上的迷途羔羊。扩音器像西西里亚·蒂米尔圣经中的壮丽史诗般发出回声,宣告着目的地:宾夕法尼亚的伊利,田纳西的纳士威尔,密西西比的杰克逊,佛罗里达的迈阿密,科罗拉多的丹佛。
“嗨,这位女士,”一个疲倦的声音说,“能帮我几个钱吗?”
她回头看见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坐在人口处旁边,怀里抱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无家可归,患有艾滋病,请求帮助。
“你有零钱吗?能帮帮我吗?等我死后,你仍然能在撒兰纳克湖上开你的快艇。怎么样,帮我一把好吗?”
突然间,她脑袋一阵眩晕,精神和心理都处于超载的边缘。长途汽车站在她眼前变得像一座教堂那么大,人们在通道里走来走去,像海滩上可怕的潮汐运动。一个脖子上长满赘肉的男人低着头,在地板上拖动着一只肮脏不堪的旅行包,从她身边艰难地走过。一只米老鼠玩具从旅行包上面露出脑袋,朝她温和地笑着。扩音器用上帝般的声音在宣布着,去奥马哈的直达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从17号站台出发。
我不能这么做。她突然想到。我不能生活在这种世界里。这并不像找一只茶叶袋或者地板刷那么简单。尽管他在那扇门里面殴打了我,可是那扇门毕竟把一切混乱和疯狂都关在了外面。可是我再也回不到那扇门里去了。
她心头突然出现了童年时代主日学校课堂里的生动形象。亚当和夏娃的身上裹着用来遮羞的树叶,脸上带着明显的羞愧和痛苦,在铺满石子的小路上,赤脚走向既苦难重重又枯燥乏味的未来,他们的身后是鲜花盛开的伊甸园。一位长翅膀的天使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手上高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
“你竟然敢这么想!”她突然大喊了一声。坐在门廊上的那个男人重重地弹了起来,差点儿摔掉手上的木板。“你竟敢如此!”
“上帝,请原谅!”他说,转着眼珠,“如果你真想这样说的话,那就请继续说好了!”
“不,我……这不关你的事,是关于我自己的……"
她试图对这个乞丐解释自己。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荒谬可笑的举止。她把一直捏在手心的两美元零钱扔进那年轻人身边的烟盒中,便匆忙消失在长途汽车站里。 另一位长着英俊的有些不大可靠的面容,留着经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的年轻人坐在长途汽车站后边,他正在玩一种她在电视上见过的游戏。那是一种用三张墨西哥纸牌玩的赌博游戏。
“女士,来找一找黑桃A好吗?”他向她发出了邀请。
一只拳头在她的脑海里划动着。她看见在第三只手指上戴着戒指,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不,谢谢。我没有兴趣。”她说。
他没有对她构成威胁。那个坐在门口、拿着牌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艾滋病的年轻人不是她的问题所在。那个脖子上长着赘肉。米老鼠从旅行包里探出头来的男人也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她最严重的问题是她的姓名罗丝·丹尼尔斯——纠正一下,是罗西·麦克兰登。这才是惟一令她头疼的问题。
她走人中间的通道,在一只垃圾筒前停了下来。绿色垃圾筒的圆形外壳上刻着一句简短的警句:不要乱扔!她打开皮包,取出信用卡,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将它塞进了垃圾箱顶部的活动盖板里面。她真舍不得扔掉它,但是她毕竟得到了解脱。如果她继续带着这张卡,它会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诱惑。诺曼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他虽然非常野蛮,但他绝对不傻。他会沿着她留下的任何一点线索追踪下去的。这一点她必须牢记心头。
她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过了一两秒钟以后才吐了出来。她没有过多地考虑,便走到了位于中心地带的出入站监视器附近。其实她只须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已经在垃圾筒里翻了起来。他看见那位戴着遮阳镜,系着红色方巾的女人不知扔掉了什么东西,她刚一离开垃圾筒,他就过去寻找起来。那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一张信用卡,不过也许不是,你得仔细地观察一下,这种事一般是不能乱猜的。有时人们还真能撞上好运,只是有时吗?见鬼,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不能毫无来由地送它一个幸运乐园的雅号。
西部地区的第二大城市离这儿只有250英里远,她感觉到距离仍不够远。她决定选择最大的城市,也就是距此550英里远的那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一样,它也是一座湖滨城市,不过它位于下一个时区内。大陆快运每隔半小时有一班车开往那座城市。她来到票务窗口,排在队尾。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喉咙眼里干燥得好像要冒火。她前边那位先生买完票离开了窗口,这时她用手背按住嘴唇,把打嗝迟到嘴里的咖啡强压了下去。
两个名字绝对都不能使用,她暗暗地提醒自己。如果非要报上姓名的话,你就得另编一个。
“请问您需要什么,夫人?”售票员从他那副不太稳定地架在鼻尖上面的眼镜里看着她,问道。
“安吉拉·弗莱特。”这是她最要好的初中室友的姓名,也是这一生中所交的最后一位真正的朋友。在奥布莱威利中学,罗西曾和一位男孩稳定地交往过一段时间,但毕业一个星期后他却与她的室友结了婚,两人从此分手了。
“夫人,请再说一遍好吗?”
她意识到刚才说的是人名,而不是地名。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家伙一定是在看我的手腕和脖子,想知道我的衣服上有没有犯人的标记。
她一定是说出了口,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刷地一下变红了。她顿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她努力理清了自己的头脑,恢复了常态。
“对不起。”她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无论未来会怎样,这个简短而悲哀的道歉短语就像一只绑在迷途小狗尾巴上的易拉罐一样,永远跟随着她。十四年来,在她和整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紧闭的门,现在她却感觉到自己好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错误地选在厨房的隔板下面建窝。
售票员仍在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滑稽可笑的眼镜下面显得极不耐烦。“夫人,你到底买不买票?”
“是的,我买。我想要一张十一点零五分的汽车票。这辆车还有座位吗?”
“大约还有四十个左右。单程还是往返?”
“单程。”她感到自己的脸上又是一阵燥热。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她对自己表示理解。她努力地笑了笑,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请给我单程票。”
“一共是59元70美分。”他说。她由于松了口气,膝盖变得软弱无力。她本来以为票价很贵,会花掉她身上所有的钱。
“谢谢你。”她说。他一定听出了她话音里的真诚和感激之情。因为他将表格拿过去时冲她笑了笑,不耐烦和警觉的表情已经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不见了。
“很乐意为你效劳。”他说,“夫人,请报一下携带的行李。”
“我……一件行李都没有。”她说完以后,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使劲儿地想了想,希望能编出一个理由。他肯定会怀疑她,一个单身女人,除了一只皮包什么行李都不带,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前往一座遥远的城市。但是她没想出任何理由。还好,那人并没有怀疑她,甚至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好奇心。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开始填写起来。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长途汽车站这种地方她并不能算是一个陌生的客人。这些人每天都见到像她这样的女人:藏在太阳镜后面,买一张去另一个时区的车票,有时她们在半路上会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做。
汽车准时开出了长途汽车站,罗西总算彻底松了一口气。汽车向左转弯,又一次越过特兰卡特桥,上了I-78号公路,直奔西部地区。汽车穿过了两个山口,当它开到最后一个山口时,她看见一座三角形的玻璃建筑,那是新盖的警察总部。她突然想到,她丈夫可能就坐在其中一面大窗户里边,而且可能在看着这辆巨大的、像甲壳虫般闪闪发光的长途汽车在州际公路上穿行。她闭上双眼,数到一百。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座大楼已经消失了。她希望它永远消失掉。
她的座位在车厢后三分之一处,柴油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嗡嗡地响个不停。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把脸靠在车窗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过度的安全感使她难以入睡,不过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直到现在还有些迷惑不解。与其说她改变了生活,不如说突然爆发了一场心脏病。仅仅是改变吗?这一说法未免太婉转了。她并非只是改变了它,实际上她是彻底根除了它,就像从花盆里拔掉了一株紫罗兰那样,把它扔了出去。她的生活的确改变了。不行,她还是无法入睡,现在无论如何办不到。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气泡般慢慢地飘浮了起来,隐隐约约听见柴油机和车胎在路面上颠簸和震动的声音,四五排座位前有一个孩子在问他的妈妈,车什么时候才能开到诺玛姨妈家。她感觉到心中的花朵正在开放。只有当你游离在两地之间时,你心中的花朵才会开放。
我是真正的罗西……
卡罗尔金的嗓音随着呆板而怪异的钢琴伴奏音乐唱出了莫里斯·森达克的歌曲,歌声从车厢远处飘过来。
罗西就是我自己……
我该睡一觉,她想。我真的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这该有多奇妙!
你们难道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灰色通道,进入了一个光线幽暗的开放空间。她的鼻子和整个脑袋里都充满了夏天的气味,它是那么甜蜜,又是那样的强烈,她简直要被它陶醉了。其中味道最浓的要数忍冬草的花絮。她听见了蟋蟀的歌声。她抬起头,看着如水的月光洒满了整个世界,草地表面的一层薄雾也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海。
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
她举起手,用动人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月亮的轮廓。夜风吹拂着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由于兴奋而扩张,继而又因为恐惧而紧缩着。这时,她闻到了一股昏沉沉的、蛮荒的味道,似乎有个育面獠牙的动物就藏在香气沁人的草丛之中。
罗丝,到这儿来,宝贝儿。我想跟你挨近点儿谈谈。
她转过脸,看见他的拳头从黑暗中向她打过来。冰冷的月光洒在那只警校指环表面突出的字母上。她看见他的嘴上挂着厌恶的表情,那模样活像是在冷笑。她哆嗦着醒来,感到有点儿透不过气了。刚才她一定是在重重地呼吸,因为她身旁的窗户上已经布满了水蒸气,窗外的景色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了一道痕迹,透过它看见了郊区加油站和快餐店,后边是一片开阔地带。
我已经离开他了,她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已经离开了。即使睡在走廊里或者桥底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终于离开了他。他永远别想再殴打我了。
但她发现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他一定被她激怒了,他会找到她的。对此她毫无疑问。
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我已经消除了所有的痕迹,我甚至连同室好友的名字都没有留给售票员。我扔掉了信用卡,消灭掉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痕迹。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准确地说,她并不清楚今后的事情将会怎样发展。既然追踪逃犯是他的职业,她就必须格外小心。
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正是我自己……
这首歌无论从正面听还是从反面听都说得通。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人。她强烈地感到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条遇难船只的残骸。噩梦将醒时产生的恐惧感,以及获得自由所带来的兴奋和震撼虽然不那么强烈,却仍然在影响着她。她毕竟自由了。
她斜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看着快餐店和杂货店逐渐落在了后面。车窗外已经是一片乡村景色了,到处都是新开发的田野和林地,它们给惟独四月才会有的一望无际的云层映上了一袭葱翠的绿色。她望着绵延的云朵。双手轻松地插在袖子里,让这辆泛着银光的大型汽车载着她走向前方的未知世界。
第二章 善良的陌生人
新生活才刚刚开始了一天,她已经几经坎坷。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一次了。即使如此,她也绝没有丝毫的后悔。然而,她却感到了一阵恐慌。
汽车在凌晨三点钟到达了目的地。罗西下车后,站在62号站台门口迟迟不前,她双手紧紧地按在皮包上,观察着里面的情形。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中走来走去,川流不息。许多人拖着皮箱,肩扛着纸箱匆匆忙忙地赶路,另一些人有的双手勾住脖子,有的搭着女朋友的肩膀或者搂在男朋友的腰上,不急不慢地在站台里面漫步。这时一位先生向一个带着孩子刚下汽车的女人飞跑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起,在原地转起圈儿来。那女人双脚离开了地面,在他的怀抱中既兴奋又害怕地使劲儿挣扎着,想钻进人群里面,同时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声,在拥挤而混乱的长途汽车站里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扔下了一枚炸弹。
距罗西不远的地方有一排电子游戏机,那里坐着一群头戴棒球帽并把帽檐拉到脑后的孩子们,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已经是深夜。“再玩一次!太空军校!再玩一次!太空军校!”
她从那些玩电子游戏机的孩子身边经过,慢慢地走进了长途汽车站。她知道现在天还太黑,这种时刻待在外面可能会遭到强奸或者谋杀,然后被塞进距离最近的那只垃圾筒里。她往周围看了看,有两位警察正从自动扶梯上向楼下走来,其中一位手里飞快地旋转着警棍,另一位毫无幽默感地咧着嘴傻笑。这情景使她联想起被她扔在800英里以外的那个人。他也经常咧着嘴笑,但是从他那双不停转动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丝毫笑意。
如果这些警察在长途汽车站里转来转去,为的是逐一赶走像她一样没有车票的人,那时她该怎么办?
假如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也能够应付得了。她把目光从自动扶梯上转移开,向一间亭子间走去。里面有几排带扶手的塑料硬椅,十几位旅游者坐在那里观看着扶手上的投币电视。罗西的目光追寻着那两位警察,直到看见他们走出了站台,才松了一口气。最多再过两三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他们就会赶她出去。在这之前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这里。这里有灯光,还有人群。_她在一把电视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在相隔两个坐位远的地方,有一位身穿褪色纯棉衬衫、手拿背包的女孩儿在打瞌睡;。她的眼睛在涂着紫色眼影膏的眼睑下面不停地翻动着,嘴唇下
面垂悬着银色的唾液。她的右手背上用蓝色印刷字体纹了几个字:我爱我的甜心。罗西心想,宝贝儿,你的甜心在哪里?她看了看空白的屏幕,又看了看不远处墙壁上的红色报时器,那上面写着一行笔迹潦草的小字;让我把爱滋病传染给你们。她迅速掉转目光,惟恐看得太久那些字会灼伤她的视网膜。远处墙壁上的时钟指向早晨三点十六分。
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那时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一边想,一边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
她在头一天晚上六点多钟汽车中途作暂短休息时吃过一只吉士汉堡,喝了杯柠檬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她感到俄极了。她在电视扶手椅上一直坐到时钟指向四点时,终于决定吃点儿东西。在往售票处附近那间吧台走的路上,她发现有许多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食品袋睡得正酣。
罗西一边喝着咖啡和果汁,吃着东西,一边思忖着,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担心被警察赶出去。这些躺在地上睡觉的人跟她一样都不是中途转车的旅行者,而是一些露宿街头之无家可归的人。罗西为他们感到难过,同时也暗暗感到一丝宽慰:如果明天晚上真的无处可去,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过夜了。
假如他来到这里,他会去什么地方寻找自己?又会怎样寻找她?
这个问题似乎太愚蠢。他找不到她,绝对找不到她。但是她仍然感到有二只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骨划动。
食物使她强壮和清醒,她顿时感到好得多了。她慢慢地品味着咖啡,直到男招待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才结了账,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她看到距汽车租赁站不远处有一个小隔间,门上挂着蓝白两色的环状标志灯,上面写着一圈字:旅行救援处。我恰恰就是迄今为止最需要人们救援的一名旅行者。她丝毫不带幽默感地想到。
她举步向闪闪发光的标志灯走去。小隔间里面坐着一位中年人,他头发稀疏,鼻子上顶着一副角质架眼镜,正在低着头专心地看报纸。她往里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真想进去吗?天哪,进去后跟他说些什么?说她除了身上的衣眼和一只皮包,外加一张信用卡,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吗?
她的理智毫无同情心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难道不能这么说吗?既然你有勇气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勇气接受这一事实呢?
她知道在凌晨四点钟跟一个陌生人谈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是件很困难的事。她无法确定要不要跟他谈。很可能他会让她走开,告诉她说他的工作只是帮助乘客寻找丢失的车票,广播寻人启事这一类事情云云。
她毅然向旅行救援处走去。她明白自己必须跟这位长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戴着角质架眼镜的陌生人谈一谈,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个常识;除了跟他谈谈以外,她确实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了。在今后一段日子里,很可能她还需要告诉更多的人,她在紧紧关闭着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四年,现在终于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却发现她连任何一种该死的生活本领和谋生技能都不具备,她需要人们的救援,需要陌生人的善意帮助。
这一切并非我的过错,难道不是吗?她想。她的头脑冷静得令她感到震惊。
她走入隔间,心慌意乱地把那只皮包放在柜台上,用手紧紧地攥住了它,满怀恐惧和希望地看着那位戴着角质眼镜,低着头专心看报的男人。透过他稀疏的头发,她能够看见他的脑袋上有几颗雀斑,她在等待他抬起头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周围打量了一下,发现地板上也睡着两个人,肯定他们的遭遇和我一样。无家可归。那位先生显然被那份报纸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份希腊文或者俄文报纸。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上面有一幅足球队员激烈争抢的照片。他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她小声说道,那人抬起了头。
但愿他的目光是善意的,她突然这样想到。即使他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愿他看我一眼也好,看看这位除了一只旧皮包,再也没有东西可供抓住的女人。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果然很善良。那对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一双暗淡模糊但却充满善意的眼睛。
“对不起,我能请求帮助吗?”她问。
旅行救援处的志愿工作者介绍说,他名叫彼得·斯洛维克。他专心致志地听完了她的讲述。她尽可能详细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有一种想法,如果你坚持维护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你将无法得到人们的善意帮助。她惟一无法告诉他的是,自己已经孤立无援,对于整个世界毫无准备,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充分理解她目前所处的这种糟糕境况。就在十八个小时以前,她对整个世界的了解还仅仅来自电视节目以及她丈夫带回家来的报纸。
“我理解,你是因为一时冲动而离家出走的。”斯洛维克先生说,“你在汽车上时难道就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以后干些什么,住在哪里吗?”
“我还以为我能找到一所女子旅馆。”她说,“现在还能找到这种地方吗?”
“是的,据我了解至少还有三个,但是你连其中最便宜的也住不起。那种旅馆是专门为有钱人准备的,她们有时到城里来住上一个星期,访亲伺友,同时逛逛商店,就住在那种女子旅馆里。”
“那么,”她说,“青年联谊会怎么样?”
斯洛维克先生摇摇头,说:“因为毒品泛滥,早在1990年就被关闭了。”
她感到一阵恐慌,想起了那些怀抱食品袋,终日睡在地上的人们。这类事儿太常见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用圆珠笔顶着下嘴唇,呆板的面孔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她。他毕竟看她了,还对她说了话,而且没有让她走开。她想,当然,他也没有让我弯下腰来,好离近了跟我谈谈。
斯洛维克先生似乎得出了结论。他解开聚酯面料的外套,从内兜中掏出一张名片,在印着姓名和旅行救援者标志的一面用印刷字体小心翼翼地写上地址,然后翻到空白的一面,用大得可笑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签字使她想起中学历史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约翰·汉考克在独立宣言上用很大的字体签名,是为了让乔治王不用戴眼镜便能够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能看清我写的地址吗?”他说,把名片递给她。
“是的,”她说,“杜汉大街251号。”
“好的。把这张名片放进皮包里,千万别弄丢了。到了那里以后,人们会问你要的。我送你去的这个地方叫做姐妹之家,它是受虐待女子的避难所。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去处。从你的经历来看,你是有资格住进那里的。”
“我能在那里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这要取决于姐妹之家的具体情况。”
这就是我的现实,她想,我只不过是许多具体情况中的一种而已。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因为他笑了。笑容暴露出他那不算可爱,但却坦诚相见的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显得有点不自然和缺乏自信。“麦克兰登女士,假如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丈夫虐待你,那么你的状况已经在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对,我也这样想。即使尝试失败,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他好像吃了一惊:“噢,你绝对不会无路可走的。”
“什么事都会发生。”她冲着两个在地板上睡觉的无家可归者扬了扬头,其中一个脸上盖着肮脏的橘黄色帽子,他用它遮挡住无情的灯光。
斯洛维克看了看他们,又转过了头。“你不至于落到他们这一。”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听上去十分确信。“去市里的汽车就在大门外,出门往左拐就能看见。你坐那辆带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从橘黄色设栏处等候上车。清楚了吗?”
“清楚了。”
“票价是一元,司机不愿意找钱,所以最好准备一些零钱。”
“我有一大把零钱。”
“太好了。在迪波路和埃特路之间的路口下车,然后沿着埃特路走两个街区……也许三个,我记不清了。走到杜汉大街向左转,大约再走四个距离很短的街区,这时你能看到一座庞大的白色建筑物。这栋建筑看上去已经很旧,也可能正在粉刷。我说的这些你能记住吗?”
“能。”
“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就待在这里,天亮之前哪儿也别去,也不要在外面等候去市内的汽车。”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她说。 她在大陆快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当汽车抵达终点站,她终于走下了那辆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时,便立刻迷路了。罗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后来才明白,一定是在埃特路转弯时搞错了方向,但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料的要糟糕得多,她几乎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三个多小时了。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却没有找到杜汉大街。她的脚疼极了,后背也在刺痛,而且她感到头痛欲裂。这里当然找不到斯洛维克先生,人们要么根本不看她一眼,要么就用怀疑的。甚至极端蔑视的神色注视着她。
下车后不久,她路过了一个叫做维尼酒吧的肮脏而神秘的地方,这里窗帘紧闭,啤酒广告灯也还没有亮起来,门外有一层栅栏门。当她二十分钟后回到这里时(这里的房子看起来一模一样,直到看见栅栏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两遍),窗帘仍然紧闭着,但啤酒广告灯已经亮了起来,栅栏门也打开了。一个穿工作眼的男人手拿着半瓶啤酒,站在门廊上。她看了看表,还不到早晨六点半。
罗西低下头,从眼角看着他,使劲儿接紧胳膊下面的皮包,加快了步伐。她猜想门廊里的这个男人一定知道杜汉大街怎么走,但她不打算问他。他看起来像一个喜欢紧紧地挨着女人谈话的那种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当她走过维尼酒吧时听见那人的说话声很像是机器人发出的声音。虽然她不想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用恐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发际很低,苍白的皮肤上长着像是疤痕的一块暇疵,深红色的克罗斯比胡须上面沾着一点儿啤酒沫。“嗨,宝贝儿接着干你还算过得去相当不错实际上很漂亮你觉得怎样嗨那婊子你觉得怎么样?”
她经过他身旁时,尽量使自己保持均匀的步伐,就像一位穆斯林妇女去市场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强迫自己不要以任何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千万别让他跟上了自己。
“嗨宝贝儿让我们四个人全都下来你觉得怎么样让我们躺下来干了那婊子接着干接着干。”
转过弯以后,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平息了那颗由于惊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时她才开始有点儿想家,现在酒吧里的那个男人以及迷失方向带给她的恐惧中又掺进了一丝乡愁。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房子看上去都是如此地相似?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孤独,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过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她似乎再也逃不出这场噩梦,也许这只是她不幸生活的一幕序曲。她甚至开始想象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壮汉大街,旅行救援处那位名叫斯洛维克的家伙看起来挺不锗,实际上只不过是个性虐待狂,擅长拿迷路的人取乐,让他们更加找不着方向。
她的表走到八点半时,酷热的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气温在现在这个季节显然过于热了一些。她走近一位身穿居家服的胖女人身边,她正站在车行道上,用缓慢而机械的动作往拖车上装空垃圾罐。
罗西摘掉了太阳镜:“对不起,打扰一下。”
那女人立刻转过身来:“什么事儿?”
“我找杜汉大街251号,”罗西说,“一个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我虽然有地址,但是我想……”
“什么,那个同性恋福利会?你问错人了,小妞儿。我对这种鸟事儿没有一点儿兴趣。给我走开。”说完,她转身回到拖车旁,缓慢地、仪式般地继续推动着那些哗啦做响的垃圾罐,她的臀部随着身体的动作在家居服下面轻轻地摆动。每当迈出一步时,她都要朝人行道上看一眼。“你没听见吗?趁我还没喊警察,你赶紧给我滚开。”
那最后的一声使她感到就像被人在敏感部位上使劲儿掐了一把似的。罗西戴上太阳镜,匆忙走开了。找警察?多谢,不必费心了。她不需要和警察发生任何联系。当罗西离开那位胖女人一段距离以后,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她现在已经弄清楚那个姐妹之家实际上是存在的,有人又把它叫做同性恋福利会,这是朝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她又往前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间家庭零售商店,店外挂着一只自行车圈和一块写着“微波鲜肉卷”的广告牌。她走进去,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卷,它使她想起了妈妈。她问柜台后面的老人,去杜汉大街怎么走。”
“你绕远了”
“啊,有多远?”
“两英里左右。你跟我过来一下。”
他把消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带她走到门口。“在相隔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那里是德波大街。”
“噢,真的吗?”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真的,夫人。你看见那个停业的电影院了吗?”
“看见了”
“你从那里往右拐才能到杜汉大街。至少得走十六到十八个街区,够你走一阵的。你最好还是坐汽车。”
“我猜也是。”罗西说,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坐车。她的零钱已经花光了,如果司机磨磨蹭蹭地给她找一大堆零钱,她会急哭的。
她正处于疲劳和混乱的状态之下,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本来会乐于换给她一美元零钱的。
“你现在要去哪里?”
“艾特路。”
他被激怒了:“女士!你明明知道怎么走。却来问我!”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走,”她说,尽管这位老人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恶意,她已经快要抑制不住眼泪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累极了,而且“好啦,就这样吧,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艾特路那一站
下车,杜汉大街就在两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嘛。你知道门牌号码吗?”
她点了点头。
“好吧,你瞧,问题都解决了。”
“谢谢你。”
他用长着大骨节的手从后裤兜掏出一条揉得皱皱巴巴、但十分干净的手绢,递给了她。“擦擦脸上的泪水,”他说,“你真像是水坝塌方了。”
她漫步在德波大街上,很少注意到嗡嗡开过的汽车,每走过一两个街区的汽车站,她都要坐在车站的长条椅上休息一会儿。虽然害怕迷路所引起的头疼已经消失,但是脚上和背后的疼痛却加剧了。她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艾特大街,向右刚一转弯,便遇到了一位孕妇。她问,从这条路能不能走到杜汉大街。
“快走开。”年轻的孕妇说,她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迫使罗西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罗西说。
“对不起,还对什么不起,谁让你跟我说话?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走开!”她猛推了罗西一把,几乎使她摔倒。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挂着一副既惊讶又愚蠢的表情。直到她走远,罗西才转过身继续赶路。
她在艾特路上越走越慢。大街两边布满了小商店,还有干净的住宅、花房和文具店,人行道旁盛开着鲜花。她已经累到了极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当她看到杜汉大街时,顿时感到欢欣鼓舞。但这种高兴仅仅维持了几秒钟。斯洛维克先生说过要在这里转弯,但是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到底说的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她试着向右转弯,发现右边的门牌号码从450号开始向上增加。
“走错了。”她嘟哝着,又掉转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了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面前。它的确是需要粉刷一下了。这栋建筑有三层楼高,前边是一大片精心维护的草坪。窗帘关闭着,走廊上放着十几把藤椅,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并没有任何姐妹之家的标志。但是通向走廊左边的台阶上写着251号。她把皮包挂在肩上,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了台阶。
他们会把你打发走的,一个声音在悄悄地对她说。你要想尽快返回汽车站,就得在每一段路上做一个标记。
门铃上贴着一块电工胶带,锁孔中塞满了铁丝。大门的左边是一个崭新的电子锁,内部对答器上面写着几个字:来访者请按此开关。
罗西接了一下对答器的开关。整个早晨,她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排练过无数次,到了以后该说些什么,怎样介绍自己。但是当她真的站在了这里,脑子里却变得空空如也。她只能在按了开关之后静静地等待,时间像停滞不动似地缓慢而凝重。当她刚伸出手准备再按一次时,对答器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而冷漠的声音。
“能为您效劳吗?"
维尼酒吧里那个长着黑红色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使她惶恐,路口的一位孕妇使她吃惊,但没人能使她哭泣。可是这栋建筑里传出的声音却使她热泪盈眶,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我想是的。”罗西一边说,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擦擦眼泪。“请原谅,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地方可以投奔,我不认识任何人。但我必须找个住处。如果我不能留在这里,能让我进来一下吗,哪怕就喝一杯水,歇口气儿也行?”
一阵沉默。当罗西再一次伸手要按对答器时,那女人向是谁介绍她来的。
“是长途汽车站旅行救援处的一位名叫戴维·斯洛维克的先生。”她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我记错了。是彼得。他叫彼得,不是戴维。”
“你有他的名片吗?”那微弱的声音问道。
“有。”
“请出示一下。”
她打开皮包在里面摸索起来,感觉到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她眼睛又开始发酸,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终于摸到了名片,它其实就压在一包面巾纸下面。
“我找到了。”她说,“需要插在显示槽上吗?”
“不用。”那声音说,“你的头顶上有一架摄像机。”
她抬起头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门上果真有一架摄像机,用黑色的圆眼睛向下监视着她。
“请把名片反面放在镜头上,不要放错了。”
她照她的话做了,她想到,难怪斯洛维克签名时字写得这么大。
“没有问题了,我现在就给你开门。”
“谢谢你。”罗西说着,用面巾纸擦了擦眼泪。但是一点儿都不管用。她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当晚,当诺曼·丹尼尔斯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时,已经在考虑着怎么才能找到那个坏女人。他想,我需要采取一次突然行动,一次小小的行动就足够了。他老婆去见安娜·史蒂文森了。
到现在为止。罗西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但是令她喜悦的冷静,一种只出现在熟悉的梦中的冷静。她半信半疑地觉得自己正在梦境之中。
她很晚才吃早餐,或应该叫做提前吃午餐,之后被带到楼下的一间卧室里,她在那里一直昏睡了六个多小时。在去安娜的书房之前,她又吃了一顿饭,有烤鸡、土豆泥和豌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心里感到有些内疚,因为她无法摆脱一种身在梦境、吃的是永远都吃不饱的食物的幻觉。她用一杯有果肉的果冻结束了这顿饭。她感到桌上的其他女人都在用一种好奇的、充满善意的目光观察着她。她们虽然一直在谈话,罗西却听不懂她们谈的是什么。当她听到有人说起靛蓝女孩组合时,忽然想起自己在奥斯汀有限公司等候诺曼回家时曾经见过这个合唱组。
当她开始吃果冻甜点的时候,一个女人开始播放一支小理查德的舞曲,另外两个人摆动着屁股,跳起了爵士舞。餐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和笑声。罗西毫无兴致地看着,很想知道她们究竟是不是一群同性恋者。饭后,当罗西提出帮她们清理饭桌时,却被谢绝了。
“得了,你不用干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罗西想,她的名字大概叫康苏洛,她的左眼和脸颊之间有一道难看的疤痕。“安娜想见见你。”
“谁是安娜?”
“安娜·史蒂文森。”康苏洛一边说着,一边带罗西来到厨房外面的小客厅里,“她是我们的老板。”
“她长什么模样?”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康苏洛打开一间用储藏室改成的房间,停在了门外。
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张罗西所见过的最混乱的桌子。桌后坐着一位略显矮胖的女人,她有着无可争辩的美貌,白色短发经过了精心的梳理,身着严肃的短外套和黑色无袖套头衫。罗西怯懦地走近了那面桌子,她几乎可以肯定她要对她说些什么:既然你已经吃饱睡足了,现在该回到大街上去了。她告诉自己,如果她真的这样说,千万不要和她争辩,也不要请求她收留自己,这里毕竟是她们的地方,至少她已经吃了两顿饱饭,也还不至于在汽车站的地上过夜。她的钱还够找一家便宜旅馆或者汽车旅馆住上几夜。将来的事情也许会更加糟糕。
她提醒自己一切将会是这样的。但是那女人爽快的举止和深蓝色的眼睛,那双多年来见到过成千上万像罗西这种女人的眼睛仍然对她构成了一种威胁。
“请坐。”安娜邀请她,当罗西在惟一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以后,安娜介绍了她自己,然后便问她的姓名。
“我想我的姓名应该是罗西·丹尼尔斯,但是我已经恢复使用婚前姓名。即罗西·麦克兰登。也许这名字不合法,但我再也不想用我丈夫的姓了。他殴打我,所以我离开了他。”她意识到她的话会给别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刚打了她一下,她便出走了。“我们结婚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离开他。”
“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十四年了。”罗西发觉自己不敢正视安娜·史蒂文森那双咄咄逼人的深蓝色眼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在袖子里面紧握着,指甲泛着白光。
她想,现在她该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清醒过来。也许她会认为我有喜欢挨打的病态心理,她即使不这么问,也一定会这么想。
那女人没有问她其中的原因,只是问她离开多久了。
她发现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番脑筋。她现在并不在标准时间的位置上。汽车上的长途跋涉以及中午那一觉已经打乱了她内心对时间的概念。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回答说:“大约三十六个小时。”
“嗯。”罗西不停地希望安娜会把表格递过来让她填写,或者她自己替她填写。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桌面探究地看着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现在跟我谈一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从床单上的血迹开始讲起。她不想给安娜造成一种她很懒惰或者头脑不大正常的印象,仅仅因为懒得换床单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她很害怕,不知自己说的这些会使人产生怎样的想法。她无法解释那滴血迹在她心中引起的感受。这时愤怒像一位老朋友那样静静地钻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平淡地说,她用了很大的劲儿摇那把摇椅,几乎把它弄破了。
“告诉我,你决定要出走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罗西告诉她关于信用卡的事,她十分肯定诺曼对她所做的一切会产生预感,所以一定会打电话或者回家。她告诉她自己用信用卡取出了多少钱,最后又是怎样来到了这座距离诺曼十分遥远的城市。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中途停顿了几次,考虑着下面该说什么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当天早上迷路的过程,之后,她便结束了谈话,将彼得·斯洛维克的名片递了过去。安娜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她。
“你跟斯洛维克先生熟吗?”罗西问道。
安娜笑了。在罗西看来,这问题令她不愉快。“哦,是的,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多年的老朋友,的确如此。他也是你这种人的朋友。”
“不管怎样,我终于来到这里了,”罗西说,“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至少我已经做了这么多。”
一丝诡秘的微笑浮现在安娜·史蒂文森的嘴角上。“是不错,而且干得非常出色。”
她所有的勇气几乎在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被消耗光了,她收集起最后的一点勇气问道,她能不能在姐妹之家过夜。
“如果你真正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不止一夜。”安娜回答她,“严格地说,这是一个避难所,一所私人捐赠的临时栖息地。你可以住八个星期,这个期限也是可以随时变更的。姐妹之家的制度非常灵活。”她下意识地炫耀着。
“请原谅,你刚才说的是八个星期吗?”
擦净你的耳朵,年轻的女士,我说的是八天。你认为我们会让你这种人在这儿住八个星期吗?放聪明点儿!
安娜并没有这样说。她点了点头:“当然,只有极少数人需要在这儿住这么久,这正是我们的骄傲。另外,你得付费,费用很合理。”她又诡秘地笑了笑,“你应该知道,住宿条件很一般,楼上大多数房间都改成了宿舍。共有三十张床位,有一张正好空着,因此你才有可能留下来。你今天暂时住在一位常驻顾问的房间里。我们一共有三位顾问。
“需要经过什么人批准吗?”罗西低语道,“要把我的姓名向委员会报告吗?”
“我就是委员会。”安娜回答她,“姐妹之家是我父母创立的,所以留谁住宿由我决定。”
“这太好了。”罗西轻轻地说。
“的确如此。”安娜在桌子上乱翻着,搬开了一些文件,终于在计算机后边找见了她要找的那样东西。她冲着罗西摆了摆印有姐妹之家字样的信纸:“看见了吗?请你看一遍,然后签上名。内容是你同意每天付16美元住宿费。这是承诺书。我希望你能预付一半费用。”
“可以,我还有点儿钱。史蒂文森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对于委员会来说,我是史蒂文森女士,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就是安娜。”她看着罗西在那张纸的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你不需要感谢我和彼得·斯洛维克先生,这是天意,就是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是上帝把你带到了这里。正如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我真的很相信。我见过太多的妇女,她们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离去。城市里有二十多人负责把她们介绍给我。彼得是其中一位,但是把你带到他那里的力量,罗西……那种力量来自天堂。”
“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
“完全正确。”安娜看了看罗西的签名,把纸放在右边的书架上。罗西确信这张纸条到不了明天晚上就会消失在乱纸堆中。
“现在,”安娜带着刚刚结束了枯燥乏味的工作_即将开始一项有趣内容的口吻说,“你会干什么?”
“干什么?”罗西反问道。她忽然感到一阵昏厥。她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是的,你会做什么工作?例如,速记技巧之类?”
“我……”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曾经在奥布雷威利中学选修过速记Ⅰ和速记Ⅲ的课程,两门功课都得了优秀。可是近几年她的基本功都忘光了。她摇了摇头:“我不行。我曾经学过速记,但是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还会其他的秘书工作吗?”
她摇摇头,热泪刺痛了眼眶。她把它们强压了回去,手指甲又开始变成苍白色。
“誊印技术怎么样,也许你会打字?”
“不会。
“懂不懂数学,会计,或者银行业务?”
“不懂!”
安娜·史蒂文森偶然看见纸上有根铅笔,便拿起来,将带橡皮的一一头顶在雪白干净的牙齿上。“你会做女招待吗?”
罗西绝望之余想说可以,但她想到女招待们每天举着大托盘,尽力保持着平衡……她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后背和肾脏。
“不能。”她耳语般地说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写字台和它旁边的这个女人变得模糊不清。“暂时还不行,也许,再过一两个月,我的后背……现在它还不够坚强。”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撒谎。
安娜·史蒂文森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安。’你到底会什么技能,无论哪种都行?”
“我会!”她被逼到了愤怒的边缘,用嘶哑的嗓子喊着,再也无法压低自己的嗓门。“我真的会!我会打扫房间、洗盘子、铺床、清洁地板,会做两个人的饭,会每周跟我丈夫睡一次觉,我还会让人用拳头猛击头部,这是我的另外一门技能。附近有没有体育场馆需要为拳击手找一名陪练?”
她已经涕泪交加了。她紧握的欢手擦着脸上的泪痕,就像她结婚以来一直在做的那样,边擦边等待安娜将她赶走,让另外一个不这么愚蠢的家伙占据那张空床。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左手背。她低下头,看到安娜·史蒂文森伸出手递给她一盒面巾纸。难以置信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对她微笑。
“我认为你不一定非做别人的拳击陪练。”她说。“失别着急,你的情况我正在考虑,一般总是这样。拿着,先擦干眼泪再说。”
当罗西擦眼泪时,安娜告诉她关于白石旅馆的情况。姐妹之家与这家旅馆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某公司拥有这家旅馆,而安娜那位有钱的父亲正好是那个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因此许多妇女在白石旅馆里尝到了带薪工作的乐趣。安娜告诉她,她必须在背伤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工作,假如她的生理状况在二十一天内得不到改善,她必须去医院接受全面检查。
“同时,你将有一位熟悉规则的伙伴,她是长住此地的顾问。她将教会你一切,并且为你负责。例如,假如你偷了东西,她会替你受到惩罚,而不是你自己……你不会偷东西吧?”
罗西摇摇头:“我只偷过我丈夫的信用卡,仅此而已。而且我只用过一次。如果你们能证明我在撒谎,可以。随时让我走开。”
“你可以在白石旅馆一直工作到有了更适合的工作为止。你肯定会有机会的……这是天意,还记得吗?”
“以大写字母产打头的那个天意吗?”
“正是。我们只要求你尽最大努力做好白石旅馆的工作,以便为那些比你晚来的人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罗西点点头:“千万别砸了大家的饭碗。”
“正是这个意思。你能在这儿工作太好了,罗西·麦克兰登。”安娜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那姿势中带有她早已在安娜身上感觉到的某种下意识的骄傲感。罗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接受了她伸出的双手。现在她们的双手在乱糟糟的桌面上紧紧握住了。“我还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因为这很重要,所以请你一定静下心来仔细听好。行吗?”
“行。”罗西说。她为安娜·史蒂文森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迷住了。
“首先,拿信用卡并不能证明你是小偷。那些钱既是他的,也是你的。第二,继续使用婚前姓名并不违法,那名字终生都属于你自己。第三、只要你想得到自由,你随时都拥有它。”
她停顿了一下,用她那双非凡的蓝眼睛从她们紧握着的双手上方看着她。
“明白了吗?只要你想要,你随时都拥有自由,这种自由使你从他的控制中,他的思想以及他的影响下彻底解放出来。你想要这种自由吗?”
“想要。”罗西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我对自由的需要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安娜·史蒂文森弯腰在罗西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同时使劲儿握了一下她的手。“你终于来到了该来的地方。亲爱的,欢迎回家。”
五月初,春天真的来临了。这是一个将年轻人的幻想催化成爱情的季节,它毫无疑问是个奇妙的、能够诞生伟大激情的季节。但是诺曼·丹尼尔斯心里却塞满了与它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需要的是一次短暂的休息,现在机会来了。等待的时间太久了,足足等待了他妈的三个星期,但是现在终于还是被他等到了。“
他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红色开领短袖和灰色华达呢休闲裤,坐在距妻子工作的旅馆800英里以外的一条公园长凳上。她正在那所旅馆里给别人换床单。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绿色荧光网球,当他捏那只网球时,前臂的肌肉有节奏地绷紧,松开。
街对面又走过来一位先生,从人行道的一侧往公园里张望。他对长凳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便朝这边走来。这时一只飞盘飘了过来,他蹲下去躲避时,又有一条德国牧羊狗从身边跑过、直奔那只飞盘而去,他停住了脚步。这位先生比第一位年轻,也比他瘦小一些。他长着一副英俊得不大可靠的面孔,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式胡须。他在右手捏网球的大块头身边停住,不十分肯定地看着他。
“兄弟,有事吗?”手拿网球的人问道。
“请问你是丹尼尔斯先生吗?”
手拿网球的人点头承认了。
留着文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指着得对面那座新盖的高层建筑说:“那座楼里的人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说你能帮我。”
“是莫里中尉吗?”
“对,是叫这名字。”
“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
“兄弟,也许我能帮你,也许不能。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无论成还是不成,你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出来听听。”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开个价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哦,”手拿网球的人说,“这可是重罪,而且可能还不止如此。他们在你的钱包里找着了我的东西,对吗?”
“对,那张该死的信用卡。那是我在垃圾箱里拣到的,活见鬼,还他妈的是个警察的,我可真够走运的。”
“坐下说吧。”丹尼尔斯和蔼可亲地说。他正要在长凳右边坐下来,丹尼尔斯叉摇摇头不耐烦地说。“坐到那边去。”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退回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丹尼尔斯的左边。随着丹尼尔斯右手捏球的节奏越来越快。他胳膊内侧粗壮的深蓝色静脉血管像一只水蛇般蜿蜒曲折地蠕动着。
飞盘又飘过来了。两个男人注视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紧随其后地追逐那只飞盘,它迈着长腿疾驰而过的样子很像是一匹骏马。
“这条狗真漂亮。”丹尼尔斯说,“牧羊狗都非常漂亮。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狗。你呢?”
“当然了,它的确很漂亮。”留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说,实际上他认为这狗很丑陋,而且假如你给它机会的话,它会立即把你撕个粉碎。
“我们得好好谈谈。”拿网球的丹尼尔斯说,“兄弟,事实上我觉得在你年轻的生命中这将会是一次很重要的谈话。你准备好了吗?”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费力地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东西,第八百遍地后悔自己没有扔掉那张该死的信用卡。为什么不扔掉它?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知道为什么。首先因为他存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他能想出一个使用那张信用卡的办法来的;其次因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这里毕竟是美国,是机遇的天堂;最后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就是他把它塞进钱包里的一大堆名片中以后便将它彻底忘光了。可卡因就有这种作用,你不停地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跑。
警察在对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中有一种……饥饿感。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立即感到自己就像寓言故事里那三只小猪中的一只,坐在太坏狼的身旁。
“听我说,“兄弟,我们最好挑明了说。我从来没有用过你的信用卡。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我管不着。我他妈的真的一次都没用过。”。
“你当然没用过。”警察似笑非笑地说,“你搞不到我的密码,那是用电话号码改的,我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所有警察的电话号码都是不登记的。我敢肯定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对吗?我打赌你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办法。”
“没有!”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我没有试过!”他当然试过了。他先用信用卡上的街区号码和邮政编码组成各种组合。在全城所有的取款机上足足试了个够,手指都按疼了,仍然毫无结果。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白痴在玩一台全世界最吝啬的老虎机。
“你想想,当我们在电脑上查询商业银行取款机时,我们会发现什么?”警察问,“难道我们不会发现我的信用卡无数次地进入取消、重试状态吗?如果我说得不对,我请你吃牛排。兄弟,你怎么想?”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了。他的感觉简直糟透了。这时,那警察还在没完没了地玩弄那只网球,无数次地重复着捏紧和松开的动作。他毛骨悚然地想到,他怎么还不停下来。
“你叫雷蒙·桑德斯,”丹尼尔斯警察说,“你的罪名排列起来比我的胳膊还长,盗窃、欺骗,服用麻醉剂、Mai-Yin。除了殴打、袭击那一类罪名以外,几乎所有的罪名你都占全了。我没有冤枉你吧?你这个同性恋的家伙,喜欢挨打吗?就算你长得跟施瓦辛格一样英俊,也照样是条孬种。”
雷蒙·桑德斯一言不发。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我并不一定非要揍你或者踢你,甚至咬你一顿。”丹尼尔斯警察略带沉思地说,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现在它的嘴里叼着那只飞碟正一路小跑地往这边奔来。“你认为怎么样?”
雷蒙仍然沉默不语。他想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但沮丧的心情已经开始动摇他的神经系统,他的心脏就像一辆正在离开站台奔向旷野的火车,跳动得更加剧烈起来。他不停地偷看那位身穿红色开领短袖的家伙,越来越不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的右前臂已经完全放松,血管粗大而充血。鼓起的肌肉就像是一卷刚出炉的新鲜面包。
丹尼尔斯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脸,对着这位小个子微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神情真像是在笑。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看上去很像两只崭新的硬币。
“小英雄,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可以留着我的钱想干吗就干吗。只要你给我帮个忙,你就彻底自由了。这主意怎么样?”
雷蒙现在正在考虑着什么也不说,尽快地离开这里。但是这并不由他决定。警察已经不再拖延了。他在等待回答。
“好极了,”雷蒙说,希望这回答能让他满意。“简直太妙了,谢谢你给了我一点儿时间。”
“好啊,雷蒙,也许我喜欢你。”丹尼尔斯警察说着,做了一件令这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目瞪口呆的事,一件雷蒙从他那钱迷心窍的脑子里永远想不出来的举动。丹尼尔斯将左手放在雷蒙的两腿之间,用力地摩擦起来,当着上帝,当着游乐场上那么多的孩子,以及所有那些不愿意看见此举的人!丹尼尔斯的手沿着顺时针方向,围绕着那一小块肉体上下左右地滑动。自从九岁时雷蒙被父亲的两位密友——比尔叔叔和卡洛叔叔轮流施行了性虐待以后,那个部位就始终左右着他的一生。下面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对他来说却是绝无仅有的:他的小家伙居然硬起来了。
“对啊,也许我喜欢你,也许我特别喜欢你,你这身穿闪光裤。尖头鞋的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为什么不呢?”丹尼尔斯警察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身上使劲儿摩擦着。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时不时地捏一把,使雷蒙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有多好啊,雷蒙,你最好相信我喜欢你,因为这次他们真的盯住你了,因重罪逮捕你。但是你知道有什么麻烦吗?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那两位抓过你的警察今天早晨在警察局里大笑,他们在笑你。这倒没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们笑的是我,这可不行。我不喜欢别人笑我,一般来说我绝对不吃这一套。可是今天早上我忍了。今夭下午我成了你最好的朋友。就算你拿了我那张该死的信用卡,我也要替你搞掉那条特别严重的贩毒罪名。你猜猜为什么?”
飞盘又一次飞来,德国牧羊狗仍然紧追不舍。这一次雷蒙·桑德斯几乎没有看见。他在警察的手心里坚挺得像一只道钉,惊恐得就像猫爪里的一只老鼠。
这一次警察的手捏得更加起劲儿了,雷蒙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他那咖啡牛奶皮似的面孔上布满了汗珠,细细的克罗斯比胡须像大雨过后的一只死蚯蚓。
“雷蒙,你猜得出来吗?”
“不行。”雷蒙说。
“因为拿走信用卡的人恰恰是我老婆。”丹尼尔斯说,“这就是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嘲笑我的原因。这就是我的推论。她拿走了我的信用卡,用它取出了几百美元,那是我挣的钱;这张信用卡现在却拿在一个叫做雷蒙的乳臭未干的家伙手里。难怪他们要笑我。”
雷蒙想说,求求你别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他使劲儿地说着,却连一个音符也发不出来。他的宝贝儿在缩小,一直缩小到像一只内藏式活塞。
大个子警察向雷蒙弯下腰,离得那么近,雷蒙甚至能够清楚地闻到他呼出的烟味和苏格兰威士忌味儿。
“既然我都跟你分享了,你也得跟我分享。”摩擦停止了,他粗壮的手指穿过薄薄的棉麻裤绕在雷蒙的睾丸上。他那直挺挺的阴茎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警察的手上,它看上去就像在棒球公园的礼品摊上能买到的一种玩具蝙蝠。雷蒙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
“雷蒙,你应该跟我分享好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雷蒙毫无知觉地摇着头。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上被人安装了一个热水器,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水蒸气。
丹尼尔斯伸开拿着网球的右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然后突然合上手,恶毒地一使劲儿,只听到极其短促的一声,噗,球破了。
“我还能用左手做一次,”丹尼尔斯说,“你相信吗?”
雷蒙想说相信,但发觉自己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点了点头。
“你得记住。”
雷蒙又点了点头。
“现在听好,雷蒙,要你告诉我航是什么。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长着道钉的公牛屁股,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也可能你年轻时还想过干你的亲妈,不过每次只是在你的想象中做那种事。你回家后发现,你的那位曾经发誓要爱你、尊重你,还他妈的顺从你的可爱的妻子,却拿着你的信用卡跑了,你会怎么想?你发现她用那张卡付了该死的旅行费,然后她把它塞进长途汽车站的垃圾箱里,好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找到,你会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太好。”雷蒙低声说,”“我打赌那种感觉并不好,请你不要伤害我,警官先生,求你不要……”
丹尼尔斯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攥得直到手腕上的青筋像吉他弦一样突起。一阵痛苦的巨浪像液态铅一般沉重地卷入了雷蒙的腹部,他试图尖叫,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到类似马的喷气声。
“感觉不太好?”丹尼尔斯对着他的脸轻轻说。他的鼻子里往外喷着醉醺醺的、有烟味的热气。“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些吗?你他妈的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过,这种回答也不能算是完全不对。”
那只拳头松开了,只是松开了一点点。雷蒙的腹部极度痛苦,但他的阴茎依然坚挺如初。他猜想那是因为警察的手限制了那里面血液的流动。
“他们就在那里嘲笑我,”警察用下巴冲着街对面那座新盖的警察商店指了指,“他们就这么笑我,对呀,结实魁梧的诺曼·丹尼尔斯,你猜怎么着,他老婆离家出走了……不过她走以前还从容不迫地拿走了一些她想要拿的东西。”
丹尼尔斯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声,那是一种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听到的动静,又使劲捏了一把雷蒙的睾丸。疼痛已使雷蒙不堪忍受,他弯下腰,在两只膝盖之间呕吐起来。丹尼尔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专心注视着露天体育馆的上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让他们围着你跳舞,嘲笑的人难道会更多吗叩他问道,“他们在政府办公大楼里能像在警察局里一样放声大笑吗?恐怕不行吧。”
他转过身,看着雷蒙的眼睛笑了。他的笑容使雷蒙直想尖叫。
“有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警察说,“如果你撒谎,我就扯掉你的阴囊,让你吃下去。”
丹尼尔斯又开始捏他的两腿分叉处,雷蒙的眼前一片发黑。他竭力挣扎着才没有倒下。假如他晕倒在地,那警察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他。
“听懂我的话了吗?”
“听懂了!”雷蒙哭泣着,“是的!听懂了!”
“你在长途汽车站看见她往垃圾箱里扔信用卡,这些事我都知道。我想知道在这之后她去哪儿了?”
雷蒙差点儿因为感到宽慰而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他凑巧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跟在那女人后面,想知道她是否回过头看见了自己,五分钟以后,当他把绿色塑料信用卡塞进钱包以后,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头上戴着红色饰物,很容易被他的目光捕捉到。
“她去了售票窗口!”雷蒙在将要被黑暗无情地吞没之前终于喊出了声音。
这一努力得到的回报便是被更加野蛮地捏了一把。雷蒙感到阴囊已经被撕破,伤口处流淌着浅色的液体,而且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她到售票窗口去了!”丹尼尔斯对他一半冷笑,一半尖叫着,“如果她没有乘汽车去别的什么地方,她去长途汽车站还能干些什么?难道对你这种人进行社会调查吗?哪个售票窗口,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他妈的哪个窗口,几点钟?”
哦,感谢上帝,感谢耶稣和圣母玛丽亚,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全都知道。
“大陆快运!”他喊道,“我在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大陆快运售票窗口”。
“大陆快运?你敢肯定吗?”
雷蒙·桑德斯没有回答。他已经倒在了长条椅上。他的一只胳膊茸拉在地上,细长的手指伸展着,面色苍白,脸颊上泛着两团紫色。一对年轻人从这里走过,看了看躺在长凳上的人,又看了看丹尼尔斯,他的手早已从雷蒙的两腿中间拿开了。
丹尼尔斯朝那一对年轻人咧嘴笑着说:“别担心,他的癫痫病发作了。”他停了一下,让自己笑得更充分一些,“我会照顾他的。我是一名警察。”
他们加快了步伐,再也没有回头。
丹尼尔斯把手放在雷蒙的肩头,那个部位的骨头摸上去就像鸟的翅膀一样弱不禁风。“你这个大男孩儿。”他边说边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长条椅上好像是坐着的样子。雷蒙脑袋低垂,活像断了主茎的花朵,刚刚被扶正,又往后面倒下去,喉咙里还发出微弱的呼噜声。丹尼尔斯又一次将他抱起来,这一次雷蒙在长条椅上坐稳了。
丹尼尔斯坐在他身边,看那条德国牧羊狗欢快地追逐飞盘。他太羡慕那些狗了。真的,它们没有责任,不需要工作,至少在这个国家里不需要,它们的吃住都由人来提供,甚至当生命结束时,它们也用不着担心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关于这一点他曾在奥布莱威利问过欧布朗神父,他回答说,宠物没有灵魂,它们的死亡只是像独立日那天的烟花一样一闪即逝。
雷蒙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哼哼声,那是一个正在噩梦之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
丹尼尔斯仍然在想,你得到的便是你所拥有的。人还是满足现状一些才好。下一辈子他如果能托生成一只德国牧羊狗就算很幸运了,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在公园里追逐一会儿飞盘,在回家的路上伸长脑袋,从后窗玻璃往外张望,另外还有一顿美味的普雷拉狗食在家等着它享用。可是现在不行,这一生是办不到了。这一生他还是个人类,有着人类的烦恼。
至少他还算是一个人类,不至于像他的这位小朋友一样混得如此凄惨。
大陆快运。雷蒙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售票窗口,她在那儿等不了多久。他用生命担保,她因为害怕他,所以不会在那儿待很久,一定会找一辆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出站的汽车离开。她很可能以某个大城市为目标,消失在其中。
“你不能这么做。”丹尼尔斯说。他看到德国牧羊狗腾空跳了起来,用雪白的长牙齿去够那只飞盘。不,她不能这么做。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办得到,其实她完全弄错了。他周末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主要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问题。他只能这么做,因为公司商店里有好多事需要处理。他即将遭遇一次惨重的失败,这纯粹是他个人的失败。不过没关系。他准备尽快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罗丝身上,不久她会后悔她所做的一切的。她会后悔一辈子。这样的一段人生将会是既短暂又极其——
“极其充实。”他大声地说,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个词。
他站起身,轻快地穿过马路,向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对长凳上那位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两腿之间,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年轻人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在二级探员诺曼·丹尼尔斯的心里,雷蒙早已不存在了。丹尼尔斯正在考虑有关他妻子的一切事情,他们需要谈到的所有内容。一旦他抓住了她,他们得谈谈。他得跟这个承诺说要爱。要尊重、要顺从,最终却把她丈夫的信用卡放进自己皮包中的妻子把这一切都谈开,谈谈该怎么处置她。
他们要挨得紧紧地谈一谈。
她正在铺另外一张床。这一次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完全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而且,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的床。自从她离开800英里以外的那套房间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情正在逐渐变得好起来。她十分确定,连对她最不利的背部的伤痛也已经好得多了。说实话,尽管肾脏的剧烈疼痛仍使她不愉快,但是她今天已经打扫了十八套客房。当她刚来白石旅馆时,打扫十套客房就要晕倒,打扫十四套客房就得请波尔帮忙。罗西发现,在短短四个星期里,尤其是在肾脏和胃部没有遭到痛打的这四个星期里。一个人的精神和外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她站在门口,脑袋伸出门外,往走廊两侧看了看。走廊里除了几只客房服务专用的早餐托盘、波尔停放在走廊尽头的那辆手推车以及她自己停放在624房间门外的手推车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罗西将手推车上那一摞新鲜干净的衣服抬起一角,底下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起香蕉,走到624房间窗口,那里有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她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剥皮。在五月中旬这个下着小雨的宁静的下午,她坐在窗前吃着香蕉,惬意地欣赏着湖面的景色。窗外的湖水像镜子般闪闪发光。她的心头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深厚的感情,那是一种感激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还不是很完美,但比起她四月中旬初次来到姐妹之家那天,站在门廊里看着内部通话器和密码锁时所想象的未来生活画面要好得多。在那一刻里,她对未来的想象只有黑暗和苦难。她的肾脏和脚上都有伤。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在白石旅馆当一辈子房间服务员,但是……香蕉的味道真不错,椅子坐上去也极其舒服。这种时候她真不情愿拿这份工作跟任何人交换。在离开诺曼的这几个星期里,罗西变得对任何一种小小的欢乐都极为敏感,例如临睡前阅读半个小时的书报杂志,洗餐具时和同事们聊聊电影和电视节目,或者干活时休息五分钟,坐下来吃根香蕉等等。
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事也会有无比奇妙的感觉,总之再也不会有突发的痛苦事件了。例如,当打扫到只剩下最后两间客房时,她就和波尔一同乘服务员电梯下楼,从后门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她已经能够很容易地辨认带有橘黄色、红色和蓝色线条的市内公共汽车。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她们会突然决定去热茶餐馆喝一杯咖啡。这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是它们能给人带来淳朴的欢乐。世界应该是美好的。她猜想自己小时候一定感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只是长大以后忘记罢了。现在她要重新学习,这种课程多么美好!她并不指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现在她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而且,她并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只有等她离开姐妹之家才能知道。她有一种感觉,她一定会找一个房间,搬出去自己住。
一个身影从敞开的旅馆门廊里掠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把剩下的半根香蕉藏在哪里,波尔已经伸进了脑袋。“宝贝儿,不许偷看!”罗西跳了起来,咯咯地笑。
“波尔,别再这样了!我简直要犯心脏病了。”
“啊哦,别人不会因为你坐在那儿吃香蕉就解雇你。”波尔说,“你还剩下几间?只剩下22号和20号了,对吗?”
“对。”
“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了……”
“没关系,”波尔说,“真的。咱们俩一起干,顶多十五分钟就能干完。怎么样?”
“可以。”罗西感激地说,“收工以后咱们一起去热茶餐馆,我请客,要两份馅饼和热咖啡,你觉得怎么样?”
波尔露齿一笑:“最好要点儿奶油巧克力。听我的,没错。”
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星期的好日子悠哉游哉地过去了。奉献,获取。
那天晚上,当她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静静地躺在床上遥望夜空时,听见左侧大约相隔两三张床的地方有人在低声抽泣。她想,她近来变得快乐起来是因为这里没有诺曼。然而她感觉到,令她快乐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不止于此,她想着,闭上了眼睛。到现在为止,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工作、吃饭和睡觉,这是一种多么淳朴的生活……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她的思绪开始飘浮,知觉渐渐离她而去,卡洛莱·金又开始在她的头脑中唱起了多个夜晚送她进入梦乡的催眠曲: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她已经对这种没有噩梦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了。
第三章 天意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下班以后,罗西和波尔·海沃福特乘眼务员电梯到楼下。波尔脸色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罗西担心地问她怎么了。“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得要命。”“你想休息一下,喝杯热咖啡吗?”
波尔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得回到姐妹之家,趁大家回来之前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会儿,要是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或许还能恢复体力。”
“我跟你一起去。”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了出来。
波尔摇摇头。“不,你用不着跟我去。”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自己能对付。你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个人喝不了咖啡吧。运气好的话,还能遇着个有趣的人呢。”
罗西叹了口气。波尔所谓有趣的人通常指那种穿一件体恤衫,身上露出像地形图般的肌肉块的那一类男人。而罗西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这种男人。
而且,她还是个已婚的女人。
走到街上,她低头看着订婚钻戒。这是她丈夫给过她的最贵重的东西。但她从来没有感到它真正属于过自己,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它扔掉。
尽管波尔竭力争辩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罗西还是跟她一起来到了离白石旅馆最近的汽车站。她真不希望看到波尔现在这副样子,她面无血色,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淤斑,嘴角露出痛苦的皱纹。她扶波尔上了汽车,祝她平安到家。这时候波尔是不会对咖啡和馅饼有兴趣的。
她站在马路边向坐在窗口的波尔摆了摆手。车开了,波尔也对她挥手告别。罗西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波利瓦德大街向热茶餐馆方向走去。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只有两种感觉记忆犹新,那就是迷路和恐惧。在她朦胧的记忆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拐弯时遇到的那位孕妇,另一个是站在维尼酒吧门前举着酒瓶朝她乱嚷嚷的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
他向她喊个不停。这些回忆有一会儿工夫完全控制了她的头脑,甚至连走过了热茶餐馆都没有觉察到。她无精打采,眼睛里充满了空虚和沮丧,仍在不停地回忆着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深红色胡子的家伙,当他站在那里乱喊一气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想起了诺曼,当时真把她吓坏了。
有人抓住了罗西的手臂,她吃了一惊,差点儿尖叫起来。她看了看周围,以为会看见诺曼,或者维尼酒吧的深红色胡子。她身边站着一位穿着保守的年轻人。“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吧?”他说,“刚才那辆车差点撞了你。”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全城最繁忙的一个交通枢纽之一——希琴斯路和水塔大道的交叉路口,已经走过热茶餐馆三四个街区了。车辆川流不息,形成了一条金属的河流。她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位年轻人救了她一命。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他说。人行横道的白色标志灯在水塔大道旁紧靠路边的某个地方闪亮着。年轻人最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离开路边,向人行横道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其他的行人之中。
罗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她感到了一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轻松。她想,我真的做过噩梦,而且早已醒来了,可是噩梦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但愿刚才的片段只是个回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很像五星期以前满世界寻找杜汉大街时一样,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皮包。她转过身,拿掉挂在肩头的皮包,努力辨认自己在这里留下的足迹。
水塔大道是通向市中心那些时髦而繁华的商业区的交通要道,罗西从这里往前走,来到一处有许多小店的地方,它们大多肮脏破落,十分不景气。一家旧货商店的橱窗里贴着免税商品的广告,一个挂着五元店广告和打折招牌的橱窗里摆满了墨西哥城和马尼拉制造的芭比娃娃,另有一个名叫摩托车妈妈的皮货店,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小店。罗西对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惊叹不已,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往街对面走去。她走到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时,决定还是忘掉咖啡和馅饼,直接乘车回姐妹之家。今天这一整天的经历已经够多了。
路口有一个商店,橱窗里的广告牌上写着:抵押、租赁、珠宝鉴定及经营,最后一项业务吸引了罗西的注意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想起婚后不久诺曼曾经说过:罗丝,如果你要戴它上街,就把镶钻石的一面戴到靠手心的一侧。那可是个大钻戒,对于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它显得过于大了。
他经常这么教导她。她曾问过他这只钻戒值多少钱,他摇摇头,宽容地笑着回答说: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别知道得太多。那表情好像在回答一位想知道天为什么是蓝的,北极为什么有雪的孩子。他曾经对她说:你想知道我究竟打算买普通戒指还是钻戒,好吧,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决定买一只钻戒。因为我爱你,罗丝。
现在她站在路口,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因为你无法不对一个如此挥霍地在钻戒与汽车之间选择了钻戒的男人感到恐惧,同时还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觉。这的确很浪漫,他居然为她买了这么大的一只钻戒。拿这样一只大得足以炫耀的钻戒上街会很不安全。
也许他真的爱我……但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曾经有过明亮的眼睛,丰满的胸部,扁平的小腹,还有两条修长而肌肉发达的大腿。当年那女孩的肾脏还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也没有失去过一个孩子。
罗西所处的路口离那间有着明亮的广告牌的橱窗很近。她又低头看了看订婚钻戒。她等待着,想知道它会在她身上产生一种怎样的感情:是恐怖的回忆还是罗曼蒂克。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转身便往租赁商店的大门走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姐妹之家的,假如租赁商店能出一笔合理的价钱,她就用这笔钱付清自己的食宿费用,也许还能剩余几百美元。
她想,哦,我卖掉它也许仅仅是为了摆脱它,不希望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商店门口的牌子上面写着:自由之城抵押与租赁专营店。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城市的一些绰号,它们全都与湖水和气候有关。她清理了一下思绪,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猜想商店里一定很暗。出乎意料的是,店堂中一片辉煌灿烂。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的余辉照亮了希琴斯大街,从商店西面的窗口照入商店,暖融融地辉映着整个大厅。一道金色的阳光直射在墙上的萨克斯管上,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堆燃烧的火焰。
罗西想,这幅景色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一定有人故意把萨克斯管挂在了那面墙上,而且他一定是一位聪明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她感到快要被它陶醉了,甚至商店里那种长年封满灰尘故而神秘莫测的气味也为这幅景色增添了一种魅力。她能听见左侧有许多钟表在发出清脆的嘀嗒声。
她慢慢走进中间的通道,通道的一侧悬挂着一些电声吉他,另一侧则是装有吉他配件及立体声设备的玻璃琴盒。还有许多曾在电视上进行过展示的被称做“轰鸣”的大型多功能音响系统。通道的尽头是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上有一只广告牌,写着购买,出售,交换几个字。
罗西走近了柜台,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眼睛上戴着一只珠宝商人专用的镜片,他正在用它专心地观察天鹅绒软垫上放着的一样物体。罗西又靠近了一些,才看清楚那是一块只有表芯没有表壳的旧怀表。那人用一只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探针在表芯里面拨弄着。她想,他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头发齐肩,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真丝背心。她觉得这种搭配既不落俗套,又显得十分漂亮。
她听见左边有动静,扭头看去,一位者先生正蹲在写着“怀旧纪念品”广告牌下的书堆旁,提着一只黑色的老式公文包,好像一条充满信心的小狗般耐心地蹲在那里等待着。
“夫人,有事吗?”
她把注意力转向柜台里的那个人,他已经拿掉了眼睛上的镜片,正在向她友好地微笑致意。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她真想知道波尔会不会把他归入有趣的那一类男人。她猜想不会,因为他的衬衫下面没有地型结构图般的肌肉块。
“是的。”她说。
她取下结婚戒指和订婚钻戒,将朴素的结婚戒指放进了皮包里。不戴戒指的手指感觉有些奇怪,她想,她会习惯起来的。假如一个女人能够连换洗衣眼都不带就永远走上了不归之路,她必将能够适应各种各样的变化。她把钻石戒指放在天鹅绒软垫上那只旧怀表的旁边。
“请你看一下,它值多少钱?”她问他。考虑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你肯为这样东西付给我多少钱?”
他把戒指套在指尖上,将手举向尘土飞扬的光线之中,阳光穿过西侧的窗户照进来,透过他的肩膀,直射在那只钻石上。它在阳光的辉映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照亮了罗西的双眼,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后悔。珠宝商瞥了她一眼,虽然只有一秒钟,却足以使她从那双迷人的眼睛里看到她无法立即理解的东西——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它是什么?”她问,“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一文不值。”他说,“请你再等一下。”他把那只镜片又戴回到眼睛上,对准那件作为订婚礼物的钻石观察了很久。当他第二遍观察它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很容易读懂了。罗西立即明白了一切,但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后悔。她惟一感到的便是厌倦和不安: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罗西,你真的没有。从某种程度上说,假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只钻戒是假的,你可能早就走出今天这一步了。你难道真的相信,在你二十二岁生日时,诺曼·丹尼尔斯送给你的不是价值几百元,而是几千元钱的戒指吗?你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她并不相信。她在他的眼里不值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她的丈夫在前后门各安了三把锁,院子里装着红外线报警装置,崭新的桑德拉汽车上安着防盗报警器,这种男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戴着这么大的钻戒去市场买菜的。
“它是假的,对吗?”她问珠宝商。
“哦,”他说,“它是一块真正的氧化锆,如果你的所谓‘假的’是特指钻石的话,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块钻石。”
“我说的当然是钻石,”她说,“难道我还能指别的什么东西吗?”
“你没事儿吧?”珠宝商问道。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她现在离他这么近,她想,他可能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而不是三十岁。
“见鬼,”她说,“我不知道。很有可能。”
她从皮包里拿出了面巾纸,只是为了防备自己万一会失声痛哭或者放声大笑起来。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展到这两种极端中的任何一种,至少现在不要。最好让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地离开这里。
“但愿如此,”他说,“因为你工作的部门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请相信我,你迟早会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女士像你一样……”
“哦,别说了。”她告诉他说。
她在内心深处听到诺曼的声音。我决定买钻石,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他的灰色眼睛早已湿润。因为我爱你,罗丝。
“难道它分文不值吗?”她问道,“无论值多少钱都行,说不定那是他从树胶机上刮下来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戴镜片,只是再一次拿起了那只戒指,在亮光中观察了一会儿。“事实上它还能值几个钱。”他听上去像是要发布一条好消息。“石头值十块钱,至于戒指……零售价大约是二百块钱左右。我当然不会给你那么多,”他迅速地补充说,“我爸爸会说我胡闹。拉比,他是这么说吧?”
“你爸爸总是说你胡闹,”蹲在书堆旁的老人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珠宝商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罗西,然后把手伸进半张的嘴里,做出一副恶心呕吐的模样。罗西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这种滑稽的鬼脸,她忍不住笑了。穿背心的男人也笑了。“我可以付给你五十块钱,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他说。
“多谢,不用了。”她拿起戒指,沉思了一下,用手里的干净面巾纸将它包了起来。
“你可以去别的商店打听一下,”他说,“如果有人出的价比我高,我也可以以同样的价钱付给你。这是我爸爸的老规矩。他这办法挺合理。”
她把面巾纸扔进皮包,扣上搭扣。“多谢了,不过我不想卖了。”她说。
她可以肯定那位蹲在书堆旁,被珠宝商叫做拉比的老人在用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观察着她。罗西并不在乎。让他尽管看吧,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送我戒指的那个人告诉我说,它值一辆崭新的汽车。”她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起他说过她在为一个很好的团体工作,那里有不少女人来这里以后都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他尽管年轻,她猜测他一定见到过不少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事情发生。”她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要保存这枚戒指了。如果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被别人愚弄了,她当然想尽快弄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起波尔两只手臂上的伤疤。1992年夏天,她的丈夫一怒之下使劲儿将她从双层挡风门里扔了出来,她伸出了双臂以便保护头部,结果一只胳膊上缝了六十针,另一只缝了一百零五针。尽管受到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但是每当她走过建筑工地时,只要那里的工人们朝她修长的大腿吹口哨,她仍然会陶醉在无限幸福之中。她到底是宽宏大量还是愚昧无知?是头脑灵活还是善于健忘?罗西认为她得了某种精神综合症,她暗暗祈祷,但愿自己能够幸免。
“夫人,无论你会怎么想,”珠宝商回答说,“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听到了坏消息。这可能是商店名声不好的原因。我们所告诉人们的事实总是与他们最初的愿望相反,无论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是的,先生,我确实很难接受……”
“我姓史丹纳,”他说,“比尔·史丹纳。我父亲是艾伯·史丹纳。这是我们的名片。”
他递过一张名片,但她摇摇头,笑了。“我要它没用。再见,史丹纳先生。”
她往大门走去。这一次她选择了第三条通道向外走,因为那位老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皮箱正朝她这边走来。她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坚信自己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家自由之城专营店,爬上任何一辆过往的汽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忘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她恍榴觉得自己来到了租赁商店里的某个地方,这里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或堆或立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和油画,有一幅油画已经装了镜框。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什么都不想看见。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情去欣赏这些艺术品。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那幅油画却好像在凝视着她。 它那超然的魅力对于她来说并不比日常生活显得更加重要,也没有看到有特别能打动她的异常之处。她已经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了。结婚十四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并不知道衡量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对她来说衡量一切的惟一标准便是电视剧和诺曼偶尔带她去看的那些电影(诺曼看遍了科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每一部片子)。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人们总是流着泪看完。但是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意义。这幅油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它让她忘掉了那只钻戒带来的烦恼,让她忘记了刚才她还急于离开这里,让她忘掉了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所遇到过的类似维尼酒吧这样的不愉快的回忆。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瞧啊!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周围镶了一圈木质画框,大约三英尺长,两英尺高,镜框的一边斜靠在一只停摆的座钟上,另一边靠着一座裸体小天使雕塑,周围还放着许多风格迥异的画,她对那些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罗西所欣赏的只是画上那个坐在小山顶上的女人,仅此而已。和任何一幅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街头画作相比,租赁商店里的一幅收藏品从主题到绘画技巧上都不会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如此。而这幅画的区别恰恰在于,它给她的眼睛和心灵带来的是只有艺术品才能够令人产生的那种清新的、展示性的兴奋感。艺术品能够深深地打动我们,那是因为歌曲使我们落泪,故事使我们站在别人的角度更加清楚地看待世界,诗歌使我们为生活而感动,舞蹈使我们暂时忘记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成其为我们自己。
她激动的反应爆发得如此强烈和突然,更由于和她的日常生活无关,才使她那早已习惯于平静的心灵整个都乱了,面对这场意外点燃的干柴烈火显得那样束手无措。
这幅画正是我想为我自己的房间里添置的那样东西,这就是它令我激动的原因。我要让它变成我的。
她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想法。她将会拥有一个单人房间,她向自己保证,那将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是里面带有厨房和浴室的那种。在任何情况下它将只属于她个人。这个房间对于她太重要了,因此为它所挑选的一切东西都变得重要起来。当然房间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它里面的一切才成为可能。
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是所有低收入阶层的独身者一心向往的美好理想,在她之前和之后都有许多人有此奢望。无论它漂亮与否,对她来说都将是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按理说,只有当她搬进了那所想象中的房子以后,她的崭新生活——单身生活才能算是真正的开始……而眼前这幅属于她个人的、诺曼从来没有见过的油画,就成为崭新生活的一个标志。
所有的油画中只有这一幅是镶了镜框的,罗西认为油画一般是不镶镜框的,因为它们需要呼吸。镜框的下端贴着一个黄色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双手,抚摩着镜框,又将它小心翼翼地从画架上举起来,向通道里走去。那位提着一只老式皮包的老人还站在原地观察着她,而罗西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直接走到柜台前,轻轻地把画放在比尔·史丹纳面前。
“找到你喜欢的东西了吗?”他问她。
“是的。”她轻轻拍了拍贴在油画一角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刚才你说过可以花50美元买我的订婚戒指。你愿意做个交易,用这幅油画交换我的戒指吗?”
史丹纳从柜台里走出来,用对待那只戒指一样的神态仔细地观察着这幅油画……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带着浓厚的兴趣。
“我不记得这幅画,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一定是那位老先生帮你挑选的,他出身于艺术世家,而我只是一个为艺术品增色的修理师。”
“你好像不太愿意——”
“以货易货?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就直说了吧,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这一次可以例外,我同意以你的方式成交,也就是说,一物换一物。这样我就不用再看你的脸色了。”
罗西想都来不及想就伸出了手,搂住比尔·史丹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简短而热烈的吻。她喊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史丹纳笑了。“哦,朋友,别客气,”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神圣的大厅里被一位女顾客亲吻。女士,请再看一眼,也许还有其他使你中意的画?”
那位被史丹纳叫做拉比的穿外套的老先生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这幅画。“试想一下大多数顾客怎样对待你吧,今天你真是交好运了。”他说。
史丹纳点点头:“你说得太对了。”
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正在皮包里乱翻一气,寻找那个包着戒指的面巾纸包。它花了她过多的时间,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抬头欣赏那幅放在柜台上的油画。那是她的画。她打开面巾纸,拿出戒指递给史丹纳。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他正在研究那幅画。
“这不是一张印刷品,而是一幅原作,”他说,“我觉得这幅画并不怎么好,所以才用玻璃镜框镶了起来,好让它看上去漂亮些。山脚下是一座什么建筑?是烧毁的花房吗?”
“我猜是一座神庙的遗址。”老先生平静地说,“有可能是希腊神庙。不过很难判断。”
确实很难,因为那座建筑已经倒塌,地面上只留下了断壁残垣。前面四根石柱上爬满了青藤,第六根倒在地上,断成了几截。这根断裂的石柱旁边还有一座同样倒在地上的石雕像。
她并没有注意到背景的画面,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油画中央的人物身上。那人坐在山顶,转过身遥望着山下的神庙遗址,从后背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她的棕色长发编成了一条发辫搭在背后,那只线条匀称的右臂上戴着一只金色的臂环。她举起左手,好像要挡住自己的眼睛。她身穿一条充满活力的玫瑰红色短裙,罗西猜想是那种古希腊式的露出肩膀的裙式束腰外套。看不清她脚上穿的是什么,因为她站在草地上,没膝深的青草掩盖了她裙子底下露出的小腿。
“你把它叫做什么?”史丹纳问道。他在对拉比说话。“古典主义还是新古典主义?”
“我把它叫做差劲的艺术。”拉比咧着嘴笑了,“我大概能猜到这位女士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了,它有一种非常动人的气质。可能有某种古典派的因素,但是给人以隔世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只画出了主人公的背影,这很奇怪。总之,不能说这位女士挑选了最好的一幅,只能说是最奇怪的一幅。”
罗西仍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在画面上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些吸引着她的东西,例如,黑色天鹅绒腰带和无袖束腰外套十分相称,那只举起的左手下面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她的胸部。那两个男人只是在胡说八道,其实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油画。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长达几小时地欣赏它,等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一番。
“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史丹纳说,“除非——”
他把画转了过去,油画背面的硬纸板上用碳笔涂着几个有点模糊的印刷体字:罗丝·麦德,意即玫瑰红。
“哦,我猜这大概就是作者的名字吧,”他不太肯定地说,“这名字很有趣,可能是个假名。”
拉比张开嘴刚要说话,却感到看中了这幅油画的女人似乎有更高明的见解。
“这是作品的名字,”她说,并不十分情愿地解释道:“罗丝是玫瑰的意思,其实我的名字就叫罗丝。”
史丹纳完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真的是巧合吗?她感到有些奇怪。她又将油画轻轻地掉转过去,隔着玻璃抚摩着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式束腰外套。“这个女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衣服,其实这种颜色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玫瑰红。”
“她说得对。”拉比说,“油画的作者或者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有可能用玫瑰红这种颜色为作品起了个名字。”
“我们把手续办完好吗?我得赶快走,已经有点儿晚了。”她对史丹纳说。
史丹纳原来还打算再询问一次,以便确定她是否真的要买这幅画,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他简短地点了点头,说:“戒指换油画,直接交易,双方满意。”
“对。”罗西说,给了他一个迷人的笑脸,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人这样笑。他被她灿烂的笑容彻底陶醉了。“我们双方满意。”
她在商店外面站了一会儿,对开过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眨眨眼,有一种小时候跟父亲走出电影院时有点儿眼花缭乱的感觉,头脑里一半是真实世界,一半仍停留在虚幻的世界中。那是一部完全可以乱真的电影。她不断地看一眼胳膊底下的包裹,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那位老人走出了商店。现在她对他充满了好感,甚至向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只有共同分享某种奇妙体验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微笑。
“夫人,能帮我一个忙吗?”他说。
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警惕的眼神。“那要看是什么忙,不过我不习惯帮助陌生人。”其实这样说并不够充分,她甚至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话。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这使她消除了疑虑。“我想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这件事可能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叫利弗茨,罗伯·利弗茨。”
“罗西·麦克兰登。”她说。她想伸出手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甚至后悔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我真的没空给你帮忙,因为我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你瞧,”他放下磨旧了的皮包,伸手从另一只棕色包里拿出一本曾经堆在商店地板上的平装书。书的封面显然表达着主题,那是一个身穿黑白条纹囚犯服装的人正在往山洞或隧道里走。
“我想请你读一下这本书的第一段,是朗读。”
“在这里?”她往周围看了看,“就在大街上吗?以上帝的名义,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请你读一下”。她接过书,暗想,我照他说的读完以后就可以走了。也许这个人只是有点不正常罢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他真的对我造成威胁,这里离抵押商店和史丹纳也不算太远。
书名是《黑暗的历程》,作者名叫戴维·古迪斯。她翻到有版权说明的那一页,发现这本书是她出生前十六年,即1946年出版的,难怪她没有听说过这个作者。
她抬头看着罗伯·利弗茨。他焦急地对她点点头,几乎有些激动,是对她抱着一种希望吗?这怎么可能呢?但是他的脸上明显地带有期望的表情。
现在连罗西自己也感到有点激动。第一段并不很长,她开始朗读起来。
“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帕瑞是无辜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你越是不想要的东西越能得到很多,想要的却一样也得不到。陪审团认定他有罪,判了他终身监禁。他被送往圣昆廷。”
她抬起头来,合上书,递给他。
“读完了。”
他笑了,看来他很满意。“非常非常好,麦克兰登女士。请你等一会儿,”他迅速地翻到另一页,又递给了她。“请把这段对话也读一下。这是帕瑞和出租车司机之间的一段对话。从‘哦,这很可笑’开始。你找到了吗?”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了。她已经看出利弗茨不可能对她构成危险,也不是头脑不正常。但她仍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好像什么有趣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在发生了。
是的,一点不错,她内心深处有个愉快的声音说,这种激动是那幅画产生的,罗西,你还记得吗?
那还用问。那幅画只要想想就会使她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真奇怪。”她笑着说,她忍不住地想笑。
他点了点头。“对,这看起来是有点奇怪。你找到我要你读的那一段了吗?”
“找到了。”
她迅速地将对话浏览了一遍,想了解一下这些人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出租汽车司机并不陌生,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一副杰奎·格里森的图像。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了,她很快就忘记自己是站在最繁忙的交通要道上,胳膊下面还夹着包装好的油画,甚至对于他们两人所招来的好奇眼神丝毫没有觉察。
“‘哦,这很可笑,’司机说,‘我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做什么工作,有时还能看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例如你。’”
“‘好,那你就说说我吧。我怎么样?’”
“‘你是个遇到麻烦的家伙。’”
“‘我还不知道麻烦是何物。’”
“‘兄弟,你别告诉我,’司机说,‘我知道自己对人十分了解。知道吗,你的麻烦跟女人有关。’”
“‘这话真诱人。可惜我的婚姻很美满。’”
突然,她换了一种声音,那是帕瑞的声音:他是詹姆斯·伍兹,神经过敏,容易激动,但有点儿幽默感。这使她感到高兴,继续顺畅地读了下去。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从来没有过的图景,像打斗片里的情节那样,杰奎·格里森和詹姆斯·伍兹在疾驰的汽车里拳打脚踢。
“‘你没有结婚。你曾经结过,但是并不幸福。’”
“‘哦,我明白了,你大概一直藏在我家壁橱里。’”
“司机说,‘我跟你谈谈她吧。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家伙,她喜欢占有,占有得越多,她就越想要,而且她想要的东西最终总是能够得到。她就是这样一种人。’”
罗西念完了最下面的一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默默地把书递给了利弗茨。他高兴得双手抱在了胸前。
“你的声音简直太奇妙了!”他告诉她,“深沉而不单调,音调优美悦耳,清晰流畅,没有明显的口音。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一定能够朗读得很好!”
“我当然能,”罗西说,她不知道是被他激怒了还是逗乐了,“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在虎狼窝中长大的吗?”
“一般来说,并不是每一个好的读者都会大声朗读的。很少有人能够这么有感情。对话比叙述更难一些。这是一次测试。我从你的朗读中听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
“是的,我是在尝试着那样做。利弗茨先生,我真的该走了。我……”她打算调头离开时,利弗茨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做试听测试。罗西完全被利弗茨后面的话惊呆了。当他清了清嗓子,向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时;她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罗伯·利弗茨站在路口静听诺曼·丹尼尔斯的流浪的妻子朗读小说时,他本人正坐在警察局的四层楼上那间不算太大的三维空间里,双脚搭在写字台上,两手放在脑后。几年来他第一次把脚搭在了桌子上,平常他的桌上堆满了表格、快餐盒、写了一半的报告、公函、备忘录,还有其他一些分类垃圾。诺曼不是那种喜欢随手扔垃圾的人,罗西在家时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在罗西走后的这五星期里,家里已经变成了龙卷风过后的迈阿密。虽然他一贯不整洁,但如今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丝悲凉和苦涩的味道。他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打扫这间办公室,终于把三只装满残羹剩饭的大塑料袋扔进了垃圾站,为的是不想让黑肤色的清洁女工半夜三更或者周末凌晨六点来搞卫生。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黑人并不懂得怎么工作,这是非洲人的本性决定的。
诺曼盯着桌子看,现在只能看见电话机和他的双脚。他又把目光转向右边的墙上。许多年来,墙上贴满了通缉令、搜捕令、实验报告,甚至餐馆的定餐菜单,还有一幅用红笔在出庭日期做上了记号的日历。现在那面墙是空的。他把目光又转向了门口,那里放了几箱酒。他一边观察,一边思忖着,生活是多么不可预料,他的脾气极其暴躁,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假如他早在一年前就让自己的办公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话,他当时就能够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他的坏脾气已经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使他陷入困境,不可自拔。他得到一大堆本部门发送的授权免职起诉书,他还因为伤害罪被逮捕过。他确实伤害了雷蒙·桑德斯,这类事情会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那就要看你是否遵守游戏规则,至少不要在违反它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
现在他终于脱身了,办公地点也更换了。自从布什当总统后他就把这间该死的三维空间当成了家,现在终于要搬走了,要搬进一间真正的办公室,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符合设计标准。
“冰箱里堆满了电视食品和姜汁酒……”诺曼唱着,笑着,这是一种开心的笑,除了罗西以外,所有人都会以同样的笑脸来回报他的。这笑容会使罗西浑身发抖,使她发疯似地想从他面前消失掉。她觉得诺曼笑里藏刀。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春天,而对于诺曼来说,它却糟透了,完全是个活见鬼的春天。准确地说,罗丝是这一切的根源。很久以前他就打算处理她的事情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她至今仍在离他很远的某个地方逍遥法外。
他在公园里审问过那位朋友雷蒙·桑德斯之后,当天就去了长途汽车站。他是带着罗丝的照片去的,但他一无所获。当他提到太阳镜和鲜艳的红头巾(这是他在雷蒙·桑德斯的审讯记录中发现的最有价值的细节)时,大陆快运的一位白班售票员大喊一声:我知道。惟一的问题是,售票员不记得她买了去哪儿的车票,而且无法查询,因为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查询的记录。她付的是现金,也没有登记任何行李。
大陆快运的发车时刻表提供了三种可能,诺曼排除了第三种可能,即下午1:45开往南方某座城市的长途汽车。他估计她绝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这样就有两座城市可供选择:一座是距此大约二百五十英里远的城市,另一座是中西部中心的大城市。
他渐渐感到,他确信不疑地那两种选择都是错误的。这已经至少花去了他两个星期:他原以为像她这样胆小如鼠的人绝不可能远远地离开家庭和她成长的这块土地。可是现在……诺曼的手掌心有一道半圆形的白色印痕,是他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但是这种伤害实际上来自他的大脑,那里面好像有一只烤箱,他一生都在经受着它的炙烤。
“你要是害怕就好了,”他喃喃自语着,“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感到害怕,我敢保证不会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的,他非找到她不可。这个春天里发生的一切,那尊为他塑造的迷人的半身塑像,令人兴奋的新闻媒体,那些毕恭毕敬的记者所提问的有关他得到提拔的问题,这些令他感到眩晕……但是没有罗丝,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罗丝的离去,使那些跟他鬼混的女人变得一钱不值。糟糕的是,他对她的出走毫无觉察,更加无法容忍的是,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三百五十美元拿走了他的信用卡。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她恰恰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事情,她拿走的是我诺曼的东西,她忘了我他妈的是个无耻之徒,她得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是很高昂的代价。
惊人的代价。
罗丝走后,他掐死了一个与他鬼混的女人,把她的尸体扔到了湖西边那个谷仓的塔楼上。难道这也应该归咎于自己脾气不好吗?他不知道。你这白痴,到底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带她出外吃了顿午餐吗?他记得,他带那女人逛完熟食排档来到福莱蒙德大街时,还觉得那个穿了一条浅褐色厚短裤,有着棕色皮肤的婊子挺可爱。他并不清楚她到底像不像罗丝,虽然他跟自己说她长得很像她,而且他居然也相信了。他在用了四年的逐猎牌汽车后座上跟她亲热时,她转过了头,离这里不远有座谷仓上的灯光恰好照在了她的脸上。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妓女在他眼里完全变成了罗丝,那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抛弃了他的狗杂种,甚至连他妈的一个字都没给他留下。他连想都没想,就拿起一只三角背心,套在了那妓女的脖子上。她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眼珠像玻璃弹子一样从眼窝中向外鼓着。最糟糕的是,那个妓女死了以后,看起来竟一点也不像罗丝。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怎么可能惊慌呢?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罗丝知道这事吗?难道她有预感吗?
难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跑得远远的吗?因为她害怕他可能也会对她……
“别再愚蠢了。”他嘟哝着,闭上了眼睛。
这主意并不怎么样。他眼前出现的是他近来经常梦到的情景:那只商业银行信用卡变得巨大无比,像一只徐成钞票颜色的飞船在黑暗的夜空中漂浮着。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发现手指破了。他伸开了手掌,冷静地观察着流血的伤口,他已经习惯了坏脾气爆发时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也知道该怎么应付它:那就是重新控制自己。这就意味着思考和策划,开始实行计划前需要事先预演一下。
他给近处那两座城市的警察局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说罗丝是个携带巨额信用卡潜逃的重要嫌疑犯。一切事件之中最为糟糕的莫过于这张信用卡了,它从来就没有从他的头脑中消失过。他告诉他们她的姓名是罗西·麦克兰登,因为他确信她已经改用婚前姓名了。如果将来发现她没有改名,可以向他们简单解释说,嫌疑犯正巧和办案人员的名字相同。同名同姓的事有时经常会发生。
他还将罗丝的照片传真给他们。一幅是她坐在后门台阶上,这是他的警察朋友路易·福斯特去年八月拍的一张黑白照片,拍得并不好。另一幅是一位警察艺术家奥·凯利,一位他妈的天才,应诺曼的邀请给她拍的,她头上戴了一条头巾。
那两个城市的警察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找遍了所有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无家可归者收容所,流浪者暂住旅馆,两镇之间的旅店等等。他们在可能性较大的几家旅馆里还查通了旅客住宿登记簿。可是这一切都毫无结果。诺曼一有时间就根据自己所掌握的蛛丝马迹不停地打电话,他变得越来越灰心丧气,甚至要求对方传真一份全市新近申请驾驶执照的汽车司机名单给他。仍旧一无所获。
他仍然不认为她真的能够从此音信杳无,彻底逃脱应有的惩罚,特别是拿走信用卡这件事最应该受到严惩。但是他开始怀疑她是否逃到了其他城市,她太畏惧他了,以至于二百五十英里还不足以远离他的视线。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即使八百英里也不算太远。
此外,他在这里已经坐得太久了,现在该去收拾一下新办公室了。他把脚从写字台上拿下来,电话铃正好响了。他拿起话筒。
“请找探员丹尼尔斯。”对面的人说。
“我就是。”他回答说,同时不愉快地想到,事实上是一级探员丹尼尔斯。
“我是奥利佛·罗宾斯。”
罗宾斯?罗宾斯,这名字很耳熟,可是……
“我是大陆快运公司,记得吗?我卖给那位你想找的女人一张长途汽车票。”
丹尼尔斯在座位上直起腰来。“是的,罗宾斯先生,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罗宾斯说。“你抓走了那些坏人,这太棒了。那些鞭炮真可怕。你知道吗,汽车站一带经常有人在玩那些玩意儿。”
“我相信。”丹尼尔斯说,尽量不使自己的声音里暴露出不耐烦的痕迹。
“这些家伙真的会进监狱吗?”
“我想多半会。我能为你效劳吗?”
“实际上我倒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罗宾斯说,“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又想起了什么就给你打电话,我指的是关于那个戴深色墨镜和红头巾的女人。”
“是的,我说过这话。”他的声音仍旧友好而镇静,但是没拿话筒的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使劲地挖进了手心。
“哦,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今天早晨我洗澡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件事我反复考虑了很久,我敢肯定没有记错。她确实是那样说的。”
“是怎样说的?”他问道。他的声音仍然那么理性和冷静,甚至有点愉快的语调,但是紧握着的拳头缝里已经明显地渗出了血迹。诺曼拉开一个抽屉,把手放在上边。在他后面使用这间该死的老鼠笼的是一位新教徒。
“请听我说,我告诉她,她没有告诉我她要去哪里。很可能这就是我想不起来的原因。丹尼尔斯探员,你上次问我时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虽然我的大脑通常对于这类事情十分管用。”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人们买票时一般都要说明自己去哪里,”罗宾斯说,“例如,他会说:‘一张去那什威利的往返车票’,或者‘请给我一张去兰星的单程车票’。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这个女人没有这么说。她没有说出地名;只说要几点的车票。所以今天早上洗澡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当时是这样说的:‘我想买一张十一点五分的车票。那辆车还有座位吗?’好像她对于去哪里并不关心,而只关心……”
“……能不能尽快离开,离得越远越好!”诺曼喊道,“对呀!当然是这样!多谢你了,罗宾斯先生!”
“很乐意为您效劳。”罗宾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为电话另一端流露的激动情绪感到吃惊,“你们一定非常希望抓住这个女人。”
“一点不错。”诺曼说。他又发出了一声能使罗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冷笑,每当她听到这种笑声,只想立刻背靠墙壁以便保护自己的肾脏。“我们绝对需要抓住她。罗宾斯先生,那辆十一点五分的汽车开往什么地方?”
罗宾斯告诉他后,又问道:“你要找的那个女人跟你抓的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吗?”
“不是,这是一起信用卡犯罪。”诺曼说。
罗宾斯显然很喜欢跟人聊天,他正打算做出反应时,诺曼已经放下了话筒,把对方刚刚挑起的好奇心给掐断了。
诺曼把脚又搭在了写字台上,斜靠着椅背,眼睛盯着天花板。“信用卡犯罪,”他说,“但是法力无边。你是知道的。”
他伸出左手,张开紧握的拳头,暴露出血迹般般的手心,弯曲的手指上也沾满了鲜血。
“法律无敌手,狗杂种。”他说,突然大笑起来,“你绝对逃不出他妈的法律的手心,所以还是相信为妙。”他弯着手指,毫不在意地让血滴到写字台上。他疯狂地笑着,感觉好极了。
一切都开始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当罗西回到姐妹之家时,发现波尔坐在接待室的折叠椅上。她的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注意力正集中在格特·肯肖和刚来这里十天的叫做辛西娅的骨瘦如柴的小家伙身上。辛西娅梳着一头既华丽又俗气的朋克发型,一半绿色,一半橘黄色,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多公斤。她的左耳朵上笨拙地贴着一块邦迪,衬衫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永不放弃!每当她动一动身体,超大的短袖里便露出她茶杯般的乳房及草莓色的乳头。她气喘吁吁,满脸是汗,但是看上去高兴得发疯。
格特·肯肖与辛西娅两个人有着天壤之别。罗西永远搞不清楚,格特·肯肖到底是一位顾问,还是姐妹之家的长期住户,或者仅仅是董事会的一位朋友。她每次来到这里以后只露几次面,住上几天,随后就消失了。姐妹之家每天有两次治疗时间,这里的住户每周必须参加四次这种治疗。她经常坐在参加治疗的人群中,但是罗西从没有听她说过话。她长得人高马大,至少六英尺一,深棕色的肩膀宽大而柔软,甜瓜一般大的乳房,大腹便便,三个×的超大号体恤衫被她穿得走了样,盖住了下面那条百穿不厌的运动裤,头上是辩得乱糟糟的卷发辫。如果不算她那硬梆梆的二头肌和旧运动裤下面那双长满赘肉富有弹性的大腿,以及那对在她走路时不停上下跳动的巨大乳房,她看上去和那种坐在干洗店里嚼着零食,翻着最新一期《国内查询》的女雇员没有什么两样。罗西惟一听到她说话多一点的时候是在这种接待室里举行的讨论课上。
格特向姐妹之家那些长住的妇女中所有感兴趣的人传授自我保护术。罗西已经上了几次课,还打算实践被格特称为制伏男人最厉害的六种办法,至少一天练习一种。她并不长于此道,无法想象如果在一个真正的男人,例如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长着深红色胡子的家伙身上练习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格特。她特别喜欢的是那张肤色很深的大脸盘,每当讲课时她都会一改往日那种陶罐般永久不变的面孔,变成一副生气勃勃,隽永智慧的神情,实际上这使她变得漂亮了。有一次罗西问她教的到底是跆拳道、柔道、空手道,还是其他拳路。格特只是耸耸肩膀,说道:“只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大杂烩。”
乒乓球台被抬到了一边,接待室的地面铺上了灰色的软垫。在陈旧的立体声音响和过时的电视机之间,靠着松木围墙放着八九把折叠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浅绿色和浅粉色的。只有波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用一根蓝色棉纱将头发系在脑后,两只膝盖规规矩矩地靠在一起,膝盖上还放着那本书。她的模样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高中舞会上选出来的校花。罗西紧挨她坐着,把那幅精心包扎的油画靠在腿上。
大约270磅体重的格特和不到她体重三分之一的辛西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辛西娅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开怀大笑。格特沉默不语,保持着冷静,轻轻弯下身体中间本应是腰的那个部位,胳膊向前伸出。罗西既感兴趣,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们,好像在看一只松鼠,准确地说应该是金花鼠,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只大黑熊。
“我真为你担心。”波尔说,“事实上我曾想过搞一次交友晚会。”
“我度过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下午。你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真的吗?”
“不骗你。能透漏一点吗?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罗丝说,她边说边搬着手指计算,“首先,我发现我的订婚戒指是假的,我用它换了一幅画,一旦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要把它挂在里面;其次,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她停顿了一下,表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然后补充说,“我遇到了一个挺有趣的人。”
波尔睁圆了双眼:“你在瞎编!”
“我对上帝起誓,绝对没有。不过你别那么激动,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虽然她说的是拉比·利弗茨,记忆中却出现了身穿蓝色真丝背心,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比尔·史丹纳的形象。这真有些可笑。多年以来,她对爱的感觉就像对癌症一样,完全是冷漠的。此外,史丹纳至少比她小了七岁,一点儿也不难看出,他还不过是只雏鸟。“就是他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他名叫拉比·利弗茨。我们忘掉他好吗,现在来看看我的画。”
“喂,大家一起练吧!”格特站在房子中间说道,她的声音亲切和蔼,但略带一丝不满,“这可不是什么中学舞会,宝贝儿。”最后几个字听起来甜润极了。
梳着庸俗发型的瘦小女孩儿猛推了她一把,她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衣服摆动起来。格特躲开身体,并用小臂将她拦腰抱住,向空中一抛,使辛西娅两脚朝天翻了过去,最后背朝下落在了软垫上。“哇哦!”她喊道,像只皮球似地跳了起来。
“不,我不想看你的画,”波尔说,“除非画的是那家伙。他真的六十五岁吗?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也许还要更老一些。”罗西说道,“不过,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告诉我,我的订婚钻戒其实只是一只氧化锆戒指。他用这幅画换走了我的戒指。”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人不是六十五岁。”
“他长得怎么样?”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罗西把油画放了下来,“等你告诉我你对这幅画的看法以后我再告诉你。”
“罗西,别装神弄鬼!”
罗西开心地笑了。她早就忘记了善意的玩笑给人带来的乐趣。她继续撕着画外面的包装纸,那是比尔·史丹纳为她精心包装的、象征着新生活的第一件东西。
“好了!”格特对围着她转圈的辛西娅说。她的胸部鼓了起来,像海浪般在白色体恤衫下面汹涌澎湃。“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再来一遍。记住,你不能背我,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家伙要想背翻我这辆重型卡车,只能把你自己拖倒。不过你可以巧妙地利用我自身的劲儿来把我摔倒。准备好了吗?”
“为我加油!瞧我的!”辛西她说道。她的笑容更加开心了,暴露出整洁的牙齿。罗西觉得她的牙齿更像是某种类似蠓的危险的小动物。“格特路德·肯肖,倒下来!”
格特推了一把。辛西娅抓住她多肉的小臂,转过扁平的、像男孩似的臀部顶住格特侧面的突出部位,那种自信真令罗西羡慕不已……突然,格特好像一个身穿白衬衫灰运动裤的幻影一样飞了起来,翻到了空中。她的衬衫撕破了,露出了罗西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硕大的乳房。那只米色的力克拉奖杯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炮弹壳。当格特终于被摔倒在软垫上面时,整个房间都震动了。
“万岁!”辛西娅尖叫着,双手在头顶拍着,欢快地跳起了舞,“老妈妈被摔倒了!万岁!万万岁!倒记时!见他妈的鬼,倒计时啊。
格特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可怕,她两腿像树杈一样分开,一把抓起辛西娅,在头顶上举了一会儿,然后像螺旋桨般,旋转了起来。
“妈呀,我要吐啦!”辛西娅一边大笑一边尖叫着。她头上半边绿色半边橘黄色的头发和荧光衬衫由于飞快旋转而变得模糊不清。“哎哟,我真的要吐出来啦!”
“格特,闹够了。”一个声音平静地说。是安娜·史蒂文森的声音,她正站在楼梯口。罗西很少见她穿别的衣眼,这次她仍然穿着黑白套装,一条黑色萝卜裤上面配了一件白色真丝高领套衫,她的高雅气质总是令罗西羡慕不已。
格特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地放下了辛西娅。
“安娜,我一点没事儿。”辛西娅说着,摇摇晃晃地在软垫上站不住,刚走了几步就摔倒了,她趁势坐了下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看得出来。”安娜冷冰冰地说。
“你刚才看见了吧,”她说,“我把格特摔倒了。说实话,真够刺激的。”
“毫无疑问。不过格特会告诉你,她其实是自己摔倒的,”安娜说,“你只不过帮了她一把。”
“是;吗?我想这大概是真的。”辛西娅说。她吃力地站起来,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天哪,我刚才被她转得昏天黑地的。”
安娜来到罗西和波尔身边。“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她对罗西说。
“今天下午我买了一幅画。是为我未来的住处买的,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然后,罗西又敬畏地问她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咱们拿到亮处看一看。”
安娜把油画放到了乒乓球台上。罗西一抬头,看到五个,不,七个女人围在画的周围观看。罗宾·圣詹姆斯和康苏洛·德尔加多刚下楼梯,也加入到她们中间来。她们透过辛西娅骨瘦如柴的肩膀往里看。罗西等待着有人打破沉默……她敢保证这一定是辛西娅。可是半天役人说话,罗西开始紧张起来。
“这幅画到底怎么样?谁能说两句。”
“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安娜说。
“完全正确。”辛西娅补充道,“它有一种神秘感。我以前见过一幅跟它一样的画。”
安娜看着罗西。“罗西,你为什么要买这幅画?”
罗西耸了耸肩膀,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好像被这幅画迷住了。”
安娜的话令她吃了一惊,她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安娜点点头,笑着说:“我认为,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它不仅仅存在于画中,而且还存在于书籍、小说、雕塑,甚至沙漠城堡之中。艺7忙品的作者好像在对我们说话,它们使我们着迷,事情就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罗西,你认为这幅画漂亮吗?”
罗西注视着它,试图用那天在商店里的欣赏方式,感受到那种无声的语言对她所产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使她不再感到寒冷,她的头脑中除了这幅画,不再有任何杂念。她看到身穿玫瑰红古希腊式紧身短裙的金发女郎站在小山顶那片没膝深的草地上,她又一次注意到她头上那条笔直地垂在背后的发辫以及右臂上那只金色的臂环。这时她的目光转向山脚下已经毁坏的古希腊神庙和倒塌了的《哦,上帝!》神像。身穿无袖短裙的女人正在注视着它们。
你怎么能够知道她正在注视着这些雕像?你凭什么会这样认为?你是无法看到她的面孔的!
你当然看不到。但是除了雕像她还能看什么呢?
“不对,”罗西说,“我买它不是因为它漂亮,而是因为它有一种魅力。当时它非常强烈地吸引着我。你们真的以为只有漂亮的画才是好画吗?”
“并非如此。”康苏洛说,“想想杰克森·鲍罗克吧,他的东西并不漂亮,但是有一种生命的活力。还有戴安娜·阿伯斯,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谁?”辛西娅问。
“是一位摄影师,专门拍摄长胡子的女人以及抽烟的矮女人。”
“哦,”辛西娅使劲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我在一次聚餐会上见过一幅画,当时我在吃开胃菜,那是在一个美术馆里,有一个名叫罗伯特·艾泼索普的人,他专门抓取别人的幻想!不骗你们!这可不是在那些骗钱的杂志里做些假画的勾当,那家伙够卖力的,他超时工作,以便做好生意。你们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能够从一把用旧的笤帚把上得到那么多的……”
“美泼索普。”安娜冷冰冰地说。
“谁?”“他叫美泼索普,不是艾泼索普。”
“哦,对了。大概是叫这个名字。”
“他已经死了。”
“啊,真的?”辛西娅问道,“怎么死的?”
“爱滋病。”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仍在看罗西的那幅画。“这种病有些地方叫做笤帚把病。”
格特低沉的声音说:“你说你以前见过罗西这幅画,年轻人,你在哪儿见过?那个美术馆里吗?”
“不是,”刚才讨论有关美泼索普的话题时,辛西娅显得很兴奋,现在她的脸颊变成了粉色,嘴角上的酒窝显出了带有防御性的微笑,“不是同一个美术馆,但是……”
“接着说。”罗西说。
“我父亲是加利福尼亚贝克斯菲尔德的卫理公会牧师,”辛西娅说,“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住在教区牧师的住所,楼下的那些客厅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旧画。有州长,有花儿,还有狗。没人在乎那上面画的是什么,它们挂在墙上,房子里就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罗西点了点头,想起了这幅画在商店里时它周围落满灰尘的画架上摆着许多画——威尼斯的平底船、果盘中的水果、狗和狐狸等等。它们挂在那里,只是为了使房间看起来不太空旷。像一只没有长舌头的嘴巴。
“里面有这样一幅画……它叫做……”辛西娅眉头紧皱,努力在回忆着,“我记得它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它展示了这位身穿防水帆布裤和平顶帽的冒险家站在悬崖顶上,周围站着这些印第安人。他从茂密的树林往远处的大河望去。我猜这是密西西比河。不过听我说……其实……”
辛西娅犹豫不决地看着她们。她的脸颊越来越粉,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朵上那一大块十分醒目的白色邦迪好像变成了移植到脑袋旁边的奇怪附件。罗西经常感到好奇,自从她来到姐妹之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男人都如此刻薄。他们这是怎么啦?暴力是遗传造成的吗?还是他们内在固有的,不可理喻的个性,就像安装在电脑里的坏掉的集成电路板那样?
“接下去,辛西娅,”安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对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
辛西娅把手放在背后,好像一名小学生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背诵课文。“是这么回事,”她接着说,比她通常的声音要小得多,“那条河好像在流动,这件事让我着迷。这幅画原先挂在一间房子里,我父亲在那里讲复活节前的《圣经》课,我也去上课,就坐在那幅画前,有时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像看电视一样看着那幅画,很可能想看那条河会不会流动。那时我只有九岁或十岁,记不清了。有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如果它能流动,迟早就会有印第安皮筏子或小船从这里划过,到那时我就会知道。直到有一天,当我进去后,发现那幅画不见了。噢,一定是我妈发现我总是坐在那里看,就……”
“她担心你,就把它拿走了。”罗宾说。
“对,很有可能扔进了垃圾箱,”辛西娅,“我当时只不过是个孩子。罗西,你的画使我想起了这些往事。”
波尔走近了一些。“真的,”她说,“难怪你那么喜欢它。我能感受到你失去爱物的心情。”
所有人都理解似地笑了。罗西也跟着一起笑。
“不仅如此,”辛西娅,“它看起来像那种老式的……像教室里贴的那种画……光线也很暗。除了云彩和她的裙子以外,颜色太暗。我那幅迪索托的画也很暗。除了河流以外,河流闪着银色的亮光。这是整个画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格特转过身对罗西说:“谈谈你的工作吧,听说你有了一份工作。”
“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波尔说。
“对,”安娜说,“等你说完后,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几分钟?”
“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
安娜笑了:“实际上,我想是的。” “这是一间条件适中的房间,是列在我们名单上最好的一间,但愿你会跟我一样喜欢它。”安娜说。在她的写字台一角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沓传单,上面号召姐妹之家积极行动起来,参加夏季聚餐会和音乐会,这次活动部分为酬集资金,部分为维持社会关系,还有部分是庆祝活动。安娜拿起一张,翻到背面,迅速地画起来。“厨房在这边,这里是内藏式睡床,这儿还有一个小起居室。这是浴室,小得转不过身来,要想坐在马桶上,就得把脚放在淋浴下面。尽管小了一些,但它却是你的。”
“是的,”罗西低声地说,“我的。”几周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迟早会在诺曼身边醒来的感觉悄悄地溜进了她的心里。
“景色很美,虽然不是湖滨大道。但布莱茵特公园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在夏天。你的房子在二层。邻居是八十多岁的老两口,有点好事,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像你自己在那里住过似的。”罗西说。
安娜耸耸肩膀,完全一副苗条优美的姿势,在房子前面又画上了门厅和一排楼梯。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草图完全像是绘图员画出来的。她低着头继续说:“这房间我已经去过许多次了。”她说,“当然你并非真这么想,对吗?”
“对。”
“每个女人离开时我都要去跟她们告别,这听起来很过时,但我不在乎,因为这样做很重要。你怎么认为?”
罗西感情冲动地拥抱了她,发现安娜很僵硬,立即就后悔了。我真不该这么做,罗西松开后想。安娜很善良,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很圣洁,但有一种奇怪的傲慢,她不喜欢别人在她的空间里。安娜特别不喜欢别人碰她。
“对不起。”罗西退后一步说。
“别犯傻了,”安娜唐突地说,“你喜欢它吗?”
“我喜欢。”罗西说。
安娜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尴尬。她在起居室那个惟一代表窗户的矩形旁边画了个“X”。“你新买的画……你一定要放在这个位置。”
“我一定会的。”
安娜放下铅笔说:“罗西,我很高兴能给你一点帮助,也很荣幸你来找我们。瞧,你又落雨点了。”安娜自上次在这间房子里接见她以来,这是第二次递给她面巾纸,但已经是另一盒了;她想,这间房子里一定消耗掉大量的面巾纸。
罗西拿起一张,擦了擦眼睛。“要知道,你救了我。”她嗓音嘶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你救了我。”
“过奖了,”安娜仍是那种枯燥冰冷的声音,“我救了你跟辛西灰摔倒了格特一样,实际上并非如此。你只是抓住了机会,离开了伤害你的那个男人,所以是你救了你自己。”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感谢你收留了我。”
“别这么客气。”安娜说。罗西自从来到姐妹之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安娜·史蒂文森的眼睛里有眼泪。她笑着将面巾纸隔着桌子送给了她。
“瞧,你自己也落雨点了。”
安娜笑了,她用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然后把它扔进了纸篓。“我讨厌哭,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经常有这种想法,我已经断绝了念头,结果我又重蹈覆辙。这就是我对男人的看法。”
罗西发现自己一直在想比尔·史丹纳和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安娜又拿起铅笔,在刚才画的草图底下草草地写了几笔,递给了罗西。上边写着地址:春藤大街897号。
“这是你的住址,”安娜说,“几乎穿过整个城市,不过你可以乘汽车,知道怎么坐吗?”
罗西含着热泪,微笑着点点头。
“你可以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留地址,将来还可以告诉外边的人,不过现在只有咱们俩知道。”对罗西来说,安娜就像在进行一次精心排练的告别演讲。“别让任何人知道怎么能从这儿到你那里,在姐妹之家人们一般都用这种办法。我跟受虐待妇女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后才知道这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以前波尔,康苏洛·德尔加多和罗宾·圣詹姆斯都告诉过她,那是在每天晚上的大快活时间里,这是她们给杂务工作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些治疗课程、社交礼仪一类事情。这是安娜日程表上的内容,也是她订的规矩。罗西觉得没有必要参加。
“你还担心他吗?”安娜问。
罗西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开始有点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丈夫——你很担心他吗?刚来这里的一两个星期里,你很担心他会追踪到这里,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当场抓获’,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罗西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首先,害怕这个词远远不足以表达她对诺曼的感情;甚至恐怖也太微不足道,因为她感情中涉及到他的部分被其他感情淹没了,这就是:由于婚姻失败而产生的羞耻感、对心爱之物的思念和眷恋(例如摇椅等)、每天都有新鲜内容的自由所带来的欣快感、一个走钢丝者保持着平衡,提心吊胆走过峡谷时的轻松感……
毫无疑问,害怕是她内心感情的主旋律。在姐妹之家的头两个星期里,她总是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当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汽车开到路边,停在她面前时,她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摇椅里,车门打开了,诺曼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印着越南南方地图的黑色体恤衫。有时地图下面写着: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时又写着:身患爱滋,无家可归。他的裤子上溅满了血迹,耳朵上悬挂的是类似手指骨头做成的耳环,一只手上拿着血肉模糊的面具。她努力挣扎着,却像瘫痪了似地无法站起来,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从人行道上走过来,耳朵上的骨制耳环不停地上下跳动。她按照他说的那样,跟他紧紧挨在一起谈谈。他笑了,牙齿上血迹斑斑。
“罗西?”安娜轻声地叫她,“你好像有点神不守舍?”
“不,”她有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我没事。你说对了,我还在怕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一直害怕他,不过只要你记住,你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用害怕……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他,你就会没事的。我要问你的并不是这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怕他会找到你?”
是的,她还是怕。不仅是怕的问题。在过去十四年中,她曾经无数次听他在电话上谈工作,听他和同事们讨论过大量的案子,有时在楼下客厅里,有时在院子里。当她给他们送去喝啤酒和咖啡用的小点心时,几乎没人注意过她。大多数都是诺曼在谈,当他弯下腰,巨大的手掌心里几乎握住了半只啤酒罐,他急躁不安地催促其他人快点说完,压制他们的怀疑,拒绝考虑他们的推断。偶尔他还会跟她讨论案子。当然,他对她的意见毫无兴趣,只想借用他人来反映他的自我。他总是想在绝无可能的时间内得到结果,当一个案子拖到三个星期还没有结果时,他就对它失去兴趣。如同格特在教防身术时所称呼的那样,他把他们叫做杂烩。
她现在还是他的杂烩吗?
她尽可能地相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她仍做不到。
“我不知道。”她说,“我头脑的一部分认为,他真想找我的话,早就找到了。另一部分却认为,他可能还在继续寻找。他不是出租车司机,也不是搬运工,他是警察。他知道怎么找人。”
安娜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他更加危险,你要特别小心才行。还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不是孤立的。罗西,过去的你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记住我的话,好吗?”
“好的。”
“真的吗?”
“真的。”
“如果他真的出现,你怎么办?”
“当着他的面把门撞上,锁好。”
“然后呢?”
“打911。”
“毫不犹豫?”
“绝对如此。”她说,这是真心话,但她仍会害怕。为什么?因为诺曼是警察,她叫来的人也是警察。因为诺曼是只阿尔法狗,她知道他能逃脱。还由于诺曼一遍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是兄弟。
“打完911后,你还干什么?”
“我会给你打电话。”
安娜点点头。“你会完全没事儿的。”
“我知道。”她信心十足地说,但是她仍感到有些疑惑,当她在某天黄昏打开门发现是诺曼在敲门时,她在过去一个半月中所有的生活——姐妹之家,白石旅馆,安娜,她新交的朋友们——会淡化为一场白日梦,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罗西将目光转移到油画上,斜靠着办公室的门,她感到不可能发生。她的油画面朝墙放着,所以只能看到背面,但她仍旧能够看见它,多雷雨的小山顶上那个女人的形象以及山下一半已被烧毁的神庙在她的心里已经变得通体发亮,这一切绝对不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的画变成一场梦。
幸运的是,永远不会有人问我这些问题,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安娜,房租多少钱?”
“每月320元。你能在那里住至少两个月吗?”
“没问题。”安娜当然知道,假如罗西没有足够的方法确保她安全地外出,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谈话。“这看起来合情合理。即使为了交房租,我也得尽快开始工作。”
安娜手托住下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罗西。“咱们换个话题,谈谈你的工作。听上去非常不错,不过……”
“这工作太不确定吗?还是来得太偶然了?”其实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尽管拉比·利弗茨显得非常热情,但直到下周一之前,她是无法知道是否能得到这份工作的。
安娜点点头。“我不会那么说的。准确地说,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关键在于,你离开白石旅馆后,再想回来就很难了,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临时回来找工作就更难。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总是有新人加入姐妹之家,我不得不优先安排她们。”
“那当然,我完全理解。”
“我自然会尽力帮助你的,但是——”
“如果利弗茨先生这份工作不行的话,我去做女招待。”罗西平静地说,“我背部的伤已经好多了,我能干得了。多亏了唐,我还可以找一份晚间秘书工作。”她指的是在后排一间房子里教文秘入门课的唐·佛里克。罗西是一位专心的学生。
安娜仍在热切地看着她。“不过,你仍对那份工作寄予希望吗?”
“是的。”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我相信会成功的。总之,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别去注意,继续往前走。”
安娜点点头:“完全正确。”
“安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尽管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父母当时要创建姐妹之家?为什么你要继续做这件事?”
安娜拉开一只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皮书,隔着桌子扔了过来。罗西拣起书,注视了片刻,眼前出现了倒叙似的生动回忆。这短短的一刻里,她不仅回忆起大腿内侧鲜血淋漓的场面,而且又重新体验了一遍那种感觉:诺曼在打她之前从她手里抢走那本纸皮书,撕成了碎片;她从他的影子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无休止地神着缩成一团的电话线;她听见他对话简的另一端说事情确实很紧急,他的妻子怀孕了;她看见他回到房间,从地上拣起一片片的碎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红发女郎。
安娜扔给她的书封面也是一位红发女郎。
这事真麻烦,诺曼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对这种垃圾没兴趣!
“你怎么了,罗西?”安娜担心地问。她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梦中听到的声音。“罗丝,你没事吧?”
这本书的标题《苦儿的情人》同样也镀着红色锡箔,标题的下边写着:保罗·谢尔顿最畅销的小说!罗西从那本书上抬起头来,勉强露出笑容。“是的,我挺好。这是一本热门书。”
“内用按摩器是我的秘密嗜好,它比巧克力好,因为它不会使你发胖。这玩意儿比真正的男人好,因为它不会在凌晨四点钟把你叫醒,喝点儿酒,跟你再来一次。但它们是垃圾。你知道为什么?”
罗西摇摇头。
“因为这整个世界是按照他们设计的,是由他们解释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原因,他们就像超市小报上的故事一样胡编乱造,在一本像《苦儿的情人》这种书里,安娜·史蒂文森毫无疑问会管理姐妹之家,是由于她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侮辱的女人……或者她母亲是。但是实际上我从未受到过侮辱,据我所知,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我的丈夫经常忽略我的存在,但他从来没有侮辱过我。不知格特和波尔告诉你没有,我已经离婚二十年了。”
罗西轻轻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诺曼打她,伤害她,使她哭泣的那些日子……他会在某一天晚上毫无理由地送她半打玫瑰花,并带她出去下馆子。她若问他这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做时,他通常总是耸耸肩膀,说不为什么,只是“很想款待她一次”。毫无疑问诺曼会以这种偶尔为之的狂风暴雨般的方式款待她,以弥补自己的一切不足。抵消他称之为“坏脾气”的所有过失。他决不会想到,这种行为比起他的一次狂怒来更加令她害怕。起码她知道她应该怎么对付。
“我不喜欢为报答别人而做事情,”安娜平静地说,“这引不起我的共鸣。不过在保罗·谢尔顿这类书里这么写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给人以安慰。相信我的话,上帝是十全十美的,人们喜爱的书中主人公决不会有事。请把书还给我,今晚我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读完它。”
罗西笑了,安娜也回报了她一个笑脸。
“罗西,你会来参加艾丁格码头的野餐吗?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我们做事总是这样。”
“好的。除非利弗茨先生认为我是个奇才,叫我周末上班。”
“不会的。”安娜绕到桌子这边来;罗西也站了起来。谈话结束后,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安娜,我什么时候能搬进去?”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安娜弯腰拿起那幅画,她深沉地看着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碳笔字,然后翻过来。
“你为什么说这幅画很奇特?”罗西说。
安娜用食指抚摩着镜框上的玻璃。“因为这女人在画的中间,却只有背影。这种画法对于这种传统手法的画作来说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尝试。”她看着罗西,开始略带歉意地继续说,“顺便说一句,山下的神庙没有透视感。”
“卖给我这幅画的人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利弗茨先生说,作者很有可能是故意这样做的。否则会丢失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对。这里面的确是有些东西,一种充满的感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安娜笑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只感到里面有些东西使我想起我读过的浪漫小说来。进发着荷尔蒙的强壮男人和性欲旺盛的女人,充满是我所能想得起来的惟一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的字眼。天空给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感觉。”她又把镜框翻了过去,更仔细地研究背面的碳笔字。“是不是你的名字在上边才引起了你的注意?”
“不,”罗西说,“我已经决定要买这幅画以后才看到背面写着罗丝·麦德几个字。”她笑了,“这只是个巧合——这种事情在你喜欢的浪漫小说里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我知道。”安娜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知道了的样子。她的大拇指从碳笔字上划过。它们极容易弄脏。
忽然,罗西没来由地感到烦躁不安起来,好像在黑夜已经降临的另外一个时区里,有人在挂念她。“不过,罗丝毕竟是个通俗的名字,不像伊万吉蓝或者佩特罗尼拉等那么少见。”
“你说得有道理。”安娜把画递给她,“不过碳笔字也很有意思。”
“怎么?”
“碳笔很容易被抹掉,如果背面的字一直没有保护起来,它早就被弄脏了。所以玫瑰红这几个字一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画本身不像是近期的作品,它至少有四十多年了;应该有八十到一百年左右。它还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
“没有画家的署名。”安娜说。
第四章 章鱼
诺曼是在星期日这天出发的,他走的那天罗西的工作还没有完全落实下来,正在做着准备。诺曼也乘坐了11:05的大陆快运。他决定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省几个钱;而是为了不知不觉地溜进罗丝的大脑中。诺曼不愿意承认她突然出走对他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他试着说服自己,所有的烦恼和不安只是因为那张信用卡,和其他一切都无关。但是他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至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甚至连一点儿预感都没有。结婚多年来,他熟悉罗丝的每个想法,甚至她所有的梦,这一切突然彻底改变,他简直要发疯了。他尽管没有公开承认,但也没有完全掩饰,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的计划已经酝酿了好几个星期或者好几个月,甚至长达一年了,他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假如他知道她出走的真实原因,换句话说,假如他知道床单上那滴血迹对她产生的影响有多大;他早就应该感到宽慰了。当然也有可能会更加不安。
他曾经想把寻找失踪妻子的真实情况隐藏起来,以侦探的身份出面实施追踪计划,后来意识到这种冲动实在不明智。奥利佛·罗宾斯的电话使他清醒,他决定把这两种身份都隐藏起来,想象着自己就是罗丝,模仿着她的思维方式。一切就从踏上她所坐过的汽车开始。他提着短途旅行包,大步跨上汽车,站在司机身后往通道里看。
“兄弟,能往里边走一点儿吗?”
“你想尝尝鼻子被打断的滋味吗?”诺曼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后面那家伙再也没说一句话。
他花了一会儿工夫考虑(她)他坐在哪个座位上。她不会一直坐在后排,过分挑剔的罗丝决不会选择靠近厕所的座位,除非其他座位都已经坐满;诺曼的好朋友奥利佛·罗宾斯(他和罗丝的车票都是从他那里买到的)向他保证说,11:05的车从来都坐不满。她也不会坐在车轮附近,因为太颠簸;更不会坐在前边,因为大引人注目。只有中间靠左的座位最适合她。她是个左撇子。人们往往错误地以为自己会随意地做出选择,其实任何选择都不是随意的,一般人们总是下意识地选择顺手的一边。
在他当警察的这些年里,他开始相信心灵感应术。虽然有些难,但是有可能实现。关键是不要弄错了角色,否则就会失败。你必须像一只会打洞的小动物那样,找到一个能够进入猎物头脑中的方法,你还得仔细倾听脑波(而不是脉搏)的声音;精确地说,需要捕捉对方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她的思想。当你找到这种东西以后,你就可以走捷径——你可以沿着猎物的思维轨迹一路追寻下去,直到某个夜晚趁她毫无准备的时候,猛地推开后门……或者藏在床底下,用事先准备好的小刀使劲儿往上捅一刀,随着床垫发出嘎吱吱的尖叫声,那个可怜虫气绝身亡。
“趁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下手。”诺曼坐在她可能坐过的椅子上,低声地念叨着。他很欣赏自己的嗓音,因此当车缓缓开出狭窄的车道,驶向西部地区时,他又默默地自语道:“趁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下手。”
这是一次漫长的旅行,但诺曼很喜欢。一路上他曾两次在休息点上厕所,其实他并不需要去,但他知道她一定会去,因为她不可能使用车里的厕所,她是一个爱挑剔的人,她的肾脏又那样虚弱。这毛病可能得自于她那过世的母亲的遗传,她认为诺曼是个永远等不及跑过了丁香花丛再大小便的杂种。
当车开到第二个休息点时,他看到好几个人在围着站台一角的烟灰缸吸烟。他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又离开了。他渴望吸一支,但罗丝没有这个嗜好。他找了几个绒毛填充动物,因为罗丝喜欢这一类的废物,然后从站台门口的货架上取了几本侦探小说,因为她有时爱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他不知道跟她说过多少遍了,真正的警察绝对不是这种垃圾书上所描写的那种样子,她也总是同意他的话——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但是她仍旧在读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罗丝很可能光顾过这个货架,拿起书,犹豫片刻又放了回去,不想花五元钱购买三个小时的娱乐,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带的钱太少,要解决的问题太多。
他一边吃沙拉,一边强迫自己看书,然后回到汽车里。不久汽车又上路了,随着距离东部越来越远,田野在他眼前越来越开阔。这时司机提醒大家把表上的时间倒回去一小时,他照着做了,不是因为他让步(他不在乎时区的差异,在未来三十天里他将使用自己的时间),而是因为罗丝会这么做。他翻开书,当读到一个牧师在花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后,厌倦地把书放下了。
“趁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他说。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下了车,站在车门外,凝视着发出巨大回声的长途汽车站,尽量用罗丝而不是警察的标准评价那些妓女、拣烟头的孩子及叫花子的外表,他和她同样在人性处于最低潮的这一时刻,走下了同一辆汽车,进入同一座长途汽车站,看到了同样的场景。
他站在那里观察着这座发出回声的巨大建筑,让它的外观、味道、嗅觉以及感觉完全淹没自己。
我是谁?他问自己。
罗丝·丹尼尔斯,他回答道。
我现在感觉怎样?
渺小。失落。恐惧。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我害怕到了极点。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他的心头:她会不会出于恐惧和惊慌,接触了一个不该接触的人?这完全可能。这种地方对于一些坏人来说就像是个自由出入的边境地区,万一那家伙把她带到黑暗的角落里进行抢劫和谋杀怎么办?说不可能是无济于事的;他是警察,他知道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假如那个蠢货看见她手上那只树胶做的戒指……
他深吸了几口气,聚精会神地考虑着:假设我是罗丝,现在我该怎么办。如果她真的被谋杀,也只好由她去,他无能为力。但是他最无法容忍的是,她竟以这种方式逃脱了他的追踪,让某个愚蠢的家伙拿走了本应属于他诺曼·丹尼尔斯的东西!
没关系,他跟自己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从现在起,你要像罗丝那样走路、说话和思考。
他手里拿着钱包(假想中罗丝的那只皮包),慢慢走出了长途汽车站。人群像潮水般涌动,或用手拉着皮箱,或肩上扛着纸箱,女士搂着男友的腰,男人将胳膊搭在女人的肩上……正在这时,一位男士向一个带小孩的女人跑了过去,那人抱起孩子就抛了起来,小男孩又惊又喜,缩成了一团。
我真害怕——一切都是那样陌生,我简直吓坏了,诺曼对自己这样说。在这种地方我能做些什么,有什么人值得相信呢?
他走在大块瓷砖地板上,仔细地聆听自己脚步的回声,试着通过罗丝的眼睛观察事物,用她的皮肤感受环境。有一群孩子正在游戏厅里玩乐。她看了看自动收费电话亭,能打给谁呢?她既没有朋友,又没有家庭——甚至连德克萨斯州普罗维登斯的老姨妈也不在了。她看着通向外面的大门,也许她想离开这里,去街上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把这个充斥着危险的世界关在门外。多亏他的信用卡,她的钱足够找一个房间了,但她会这么做吗?
不,他感到她不会这么做。我不想在凌晨三点钟去汽车旅馆开房间,中午便被赶出门外,因为这不值得。在必要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熬夜。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使我留下来: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有两个小时天才亮。我看过许多电视剧,读过许多侦探小说,又嫁给了一个警察,所以知道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独自外出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会等到天亮的。
可是我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
肚子里饥肠辘辘的感觉使他有了主意。
是的,我得吃点东西,汽车最后一次休息是在晚上六点钟,现在我已经饿极了。
距离售票窗口不远处有个自助餐厅,诺曼顺着那个方向走去,跨过流浪汉的身体,竭力克制住强烈的欲望,才没有将那些头上系发带的杂种一脚踢到离他最近的钢椅子腿上。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需要克制住这种欲望。他痛恨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是猪狗不如的垃圾。他痛恨他们请求原谅的哀号和愚蠢透顶的借口。有人碰了他一下,问他有没有多余的零钱,诺曼克制住用传统印第安拳脚揍他一顿的强烈冲动。他成功了,并轻轻地说:“请离我远点儿。”因为她可能会这样说。
他刚要拿烤肉和煎蛋,忽然想起来,她从来不吃这种玩意儿,除非他坚持要她吃(吃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谁在这场人生的游戏中说了算)。他只好点了些冷食,要了一杯令人作呕的咖啡和半只像是1620年搭乘五月花号远洋轮来美国的葡萄袖。食物使他清醒,立刻感觉到好多了。吃完饭,他下意识地摸出一支香烟,习惯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刚要点着,突然又松开了手。罗丝不吸烟,所以不会受到这种欲望的支配。经过几分钟的沉思默想,强烈的渴望终于被压了下去,他知道他能做到。
他走出自助餐厅,用没拿钱包的那只手塞着衬衣。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很大的蓝白两色环形广告,上面写着“旅行救援处”几个字。
顿时,诺曼的脑子里闪过了一道白光。
我想去广告下面的那间小屋里看看,说不定会有适合我的东西。
当然要去。此外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侧着身子走到了小屋门口,先悄悄走过去,又掉转头返回,从各个角度对里面的工作人员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是一个细长脖子的犹太天真汉,年龄约五十岁左右,看上去和班比的一位外号叫做号手的朋友十分相似,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他正在读一份报纸(诺曼认出是《普拉达报》,不时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往汽车站里看一眼。假如诺曼现在仍是罗丝,“号手”应该已经看见他了。但现在诺曼又成为他自己,一位被派遣到外地执行监视任务,并与现场融为一体的探员丹尼尔斯。他一直在小屋后面不紧不慢地来回走着弧形(在这种地方,只要你不是静止不动地站在那里,就不会有人怀疑你),虽然远离号手的视线,但能听见他的声音。
四点一刻,旅行救援处进来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告诉号手,她乘大陆快运从纽约上车,睡觉时钱包被人偷走了。那女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用掉号手的许多面巾纸,他最后帮她找了一家旅馆,让她先住一两个晚上,等她丈夫派人送钱来。
女士,如果我是你丈夫,我会自己送钱来,诺曼一边想,一边继续在小屋后边晃来晃去。而且我会先在你屁股上猛踢几脚,看你以后还犯不犯病。
号手给旅馆打电话时,告诉对方他叫彼得·斯洛维克。对诺曼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当犹太天真汉对那位女士解释去旅馆的路线时,诺曼离开了小屋,来到自动收费电话亭,这儿的两本电话簿既没有被玷污和撕破,也没有被人拿走,他本来可以给他所在的警察局打电话,索取他所需要的信息,但是他宁可不那样做。根据他对那位阅读《普拉达报》的犹太天真汉的观察,他认为打电话有一定危险,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查到了三个斯洛维克,只有一个名叫彼得。
诺曼撕下有号手地址的那页纸,走出了这座高大的长途汽车站,来到出租汽车站。最前面是位白人司机,诺曼问他市内有没有既收现金又没有蟑螂的旅馆。司机想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说:“只有白石旅馆。那儿既干净又便宜,还收现金,而且从不多问。”
诺曼打开后门坐进车里。“就这么办吧。”他说。
星期一早上,当罗西跟随一名有着时装模特般长腿的红发小姐进入录音事务所C座录音棚时,拉比·利弗茨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等候着她,他还像在街口劝她朗读时那样地和蔼慈祥。罗达·西蒙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对她也很和气,她将是她未来的导演。导演!这样一个陌生的词竟会和罗西·麦克兰登这个连课堂表演都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录音工程师科蒂斯·汉密尔顿尽管忙于调整控制台,只能简短而象征性地跟她握握手,也对她十分友好。在张帆待航(拉比用这个词比喻开始工作)之前,罗西加入到拉比和西蒙斯女士喝咖啡的行列中来,她干净利落地弄好了咖啡,显得神态自若。然而当她跨进双层隔音门,来到那间有着整整一面玻璃墙的小录音棚时,一种恐慌的感觉立刻控制了她,好像就要被某种雷霆万钧之力压得粉碎。她差点丢掉手里的一沓被罗达叫做台词的复印材料。她又感觉到当初在维斯莫兰看到一辆红色汽车,被错当成诺曼的红色桑德拉时的感觉。
她看到他们正从玻璃的另一面看着她,甚至连那位严肃的小科蒂斯·汉密尔顿也正在看她——他们的脸隔着玻璃墙显得有些变形和飘忽不定,他们之间好像是隔着水,而不是隔着空气。她想,人们在鱼池边上弯下腰往里看时,金鱼从水里看到的人便是这副模样。她紧跟着便想到:我绝对不行。以上帝的名义,我究竟是怎么了,居然会认为自己干得了?
咔哒一声,几乎使她跳了起来。
“麦克兰登女士?”是录音工程师的声音,“请你坐在麦克风前,我来调整一下声音好吗?”
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就像长在地上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挪动脚步。她觉得面前那只麦克风很像是一条未来世界中可怕的毒蛇。即使她挣扎着走过去,等她坐好以后,她会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西似乎看到她精心建立的一切都从此垮掉了;她看到当她那笔小小的积蓄花光以后,她搬出那座仅住了四天的舒适小屋;她受到姐妹之家全体女友的冷淡,甚至包括安娜本人。
我不能为你保留原来的工作,她听到安娜在她心里说,你很清楚,姐妹之家总有新人进来,大家不停地出出进进,只有新来者才有优先权。罗西,你为什么这样傻?身处如此低下的位置,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将会成为一名终身艺术家?她似乎看到自己在市中心咖啡店里应聘女招待时同样遭到了拒绝,不是因为她的模样看起来不怎么样,而是因为她身上的气味闻起来不怎么样——她被打垮,被羞辱,彻底失去了一切希望。
“罗西?”这是拉比·利弗茨的声音,“请你坐下,科特需要调整声音。”
他并不知道,所有那些男人都不知道,只有罗达·西蒙斯知道,至少她对她产生了怀疑。她把插在头发里的一支铅笔拔出来,在她面前一张卡片上心不在焉地乱写着。她眼睛并没有看卡片,而是看着罗西。她眉头紧锁着。
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在水面极力搜寻一切可以支撑的物体那样,罗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回忆着那幅油画。她真的把它挂在安娜建议的那个地方——起居室的窗户旁边,原来的房客居然在那儿留下了一个挂画的铁钩。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地方,特别是到了晚上,当太阳在布莱茵特公园的满园绿色中徐徐落下时,你可以向外观望一会儿,然后回到画前,然后再重新观赏公园的景色,这两样东西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完美,但它的确如此。假如她失去这所房子,那幅油画也将不复存在。
不可能,它必须挂在那儿,她想。它本来就应该挂在那里!
至少现在她能挪动脚步了。她慢慢地走到桌旁,把台词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台词是1951年出版的小说放大件。她感到自己即将倒下去,好像原来有人用钉子将她的膝盖钉住,现在又拔掉了似的。
罗西,你能做好,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安慰着她。你在租赁店门口的街角那儿读得那么好,在这里你当然也能读好它。
她毫不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声音说服。令她惊讶的其实是她的另一个想法:画上的女人不会害怕,身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绝对不会害怕这种微不足道的玩意儿。
当然这种想法十分荒谬可笑,假如画上的女人真有其人,她应该生活在古代,在那个时代彗星被认为是厄兆;诸神在山顶上游玩嬉戏;大多数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书为何物。假如那个女人活到现在,走进这间有玻璃墙和冷光灯、钢蛇从惟一的一个抽屉里伸出头来的房间,她会尖叫着往外跑,或者立刻晕死过去。
但是罗西有一种感觉,穿玫瑰红短裙的金发女人一生中从来没有晕倒过,微不足道的录音棚决不至于让她尖叫起来。
她内心那个深沉的声音又说,你好像认为她真正存在似的,那声音听上去有些神经质。你肯定你的办法明智吗?
假如这样做能让我渡过难关,暂且只能这样了。她回答那个声音。
“罗西?”罗达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她说。她宽慰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只是略有些嘶哑,“我就是有点儿口渴,而且很害怕。”
“桌子左边的冷水器中有水和果汁。”罗达说,”有点儿害怕属于正常情况,总会过去的。”
“罗西,说点儿什么好吗?”科蒂斯说,他戴着一副耳机,正在调整一排刻度盘上的读数。
多谢穿玫瑰红短裙的同名女人——罗丝·麦德,恐怖和慌乱总算过去了。从效果来看,只要回忆一下那幅油画就超过以前在摇椅上摇晃十五分钟。
不,不是她起的作用,而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她内心的声音在告诉她。你赢了,至少暂时如此,小姐妹,你做到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千万记住,在这里谁是真正的罗西,谁是罗西本人。
科蒂斯告诉她说:“请说点儿什么,无论什么都可以。”
她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她的目光转移到摆在面前的台词上。第一页是封面的复印件,画面是一个笨重的男人用刀子威胁着一个正在穿衣服的瘦弱女人,那个男人留着胡子。
“下面我将要朗读的一本书名叫《章鱼》。”她以她所希望的正常声音说,“此书出版于1951年,由狮子公司,一家不大的出版公司出版发行。虽然书的封面写着作者的姓名是……这么多够了吗?”
“暂时没问题了,”科蒂斯说,一边将电源从他的工作台上接到他的转椅上,“再来一次好吗,我需要调整一下音频。顺便说一句,你的声音非常不错。”
罗达说:“是的,好极了。”罗西认为她宽慰自己的语调不像是一位导演的声音。
罗西受到了鼓励,又对着麦克风说了起来。
“封面上说,这本书是理查德·拉辛写的,但是利弗茨先生,也就是拉比,他说这本书实际上是一位叫做克里斯蒂娜·贝尔的女士写的。这是一套完整的系列有声读物,书名叫做《善于乔装的女人》,我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朗读克里斯蒂娜·贝尔小说的那位女士在另一本书中得到了一个……”
“可以了。”科蒂斯·汉密尔顿说。
“我的天,她的声音听起来真像巴特非尔德第八集中莉兹·泰勒的声音。”罗达·西蒙斯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
拉比点了点头。他显得很高兴,咧着嘴笑了。“罗达始终会帮助你的,不过如果你能像在自由之城商店外面为我读《黑暗通道》时那样出色,我们会更加高兴。”
为了避免脑袋撞在桌角上,罗西弯下腰,从冷水器中倒了一杯水。她在拧开关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会尽最大努力的,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你一定会。”他说。
罗西对自己说,想想小山顶上那位同名的女郎。想一想,她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那里,既不害怕她那个世界中正在临近的危险,也不怕面对我这个世界中不可知的一切。虽然她的手中没有一件武器,却毫不畏惧,这一点不用看她的表情,只要看她背后的姿势就能够知道。她已经……
“一切准备就绪。”罗西低声地说,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拉比靠在他这一面的玻璃上,说:“请原谅,我没听清。”
“我是说都准备好了。”她说。
“音高很好。”科蒂斯说,他转向罗达,她正在把小说的复印本放在一沓白纸旁边。“教授,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了。”
“好的,罗西,让我们给他们看看,怎样漂亮地干完它。”罗达说,“本书是克里斯蒂娜·贝尔所写的小说《章鱼》,委托人是音响新概念公司,导演是罗达·西蒙斯,朗读者是罗西·麦克兰登。现在已经走带,录音即将开始……”
哦,我的天,我不行,罗西又一次想到,她把想象中出现的那个形象缩小到一个极其明亮的光环上,当同名女人戴在胳膊上的臂环变得越来越清楚时,她肌肉上一阵阵的痉挛也在逐渐平息下来。
“第一章。”
“奈拉一直走到红绿灯和倒满垃圾的路口之间时,才意识到她正在被一个身穿灰色旧外套的男人跟踪。一条小路在她左边张开了大口,就像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嘴里被塞满了食物。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她听见身后有钢鞋掌敲打地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一只巨大的积满灰尘的手伸向了黑暗中的夜空……” 那天晚上七点一刻,罗西用她的钥匙打开了春藤大街一间位于二楼的小房间。这个城市今年夏天来得早了一些,她又累又热,但是非常快乐。她胳膊上挎着一篮青菜,一卷黄色的广告纸露在篮子外面,那是有关姐妹之家举办消夏聚餐音乐会的广告。罗西路过姐妹之家,进去告诉大家自己今天的工作是怎样进行的(她心中充盈着的全都是和今天的工作有关的新鲜内容),当她离开时,罗宾·圣詹姆斯问她能不能顺便带走一些广告,放在隔壁店主那里。罗西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因为拥有了一位邻居而显得过分激动,答应说尽可能多带去一些。
“你真是救命恩人。”罗宾说。今年她负责票务,售票情况不太好,她对此并不想隐瞒,“如果有人问你,罗西,你就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逃学少年,我们也不是什么女子同性恋者。票不好卖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行吗?”
“没问题。”罗西虽然回答了她,心里却想,我绝对做不了这种事情。她不能想象给一位从不相识的店主上一堂有关姐妹之家的课。
但是她想,我可以这样说,她们都是漂亮的女人,她打开了墙角的电扇,又打开冰箱放进去几样东西。做完之后,她大声说:“不,我要说的是女士,她们都是漂亮的女士。”
是的,这样说要好听得多。对于男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过四十的男人来说,由于某种原因,“女士”这个词比起“女人”听起来要舒眼得多。以罗西的观点来看,一些女人在用词上面大惊小怪、斤斤计较,显得十分愚蠢。但是这种想法立刻勾起了她的回忆:诺曼怎样谈论他抓过的那些妓女;他从不称她们女士(这个词他只用于谈论同事的妻子,例如:“比尔的妻子是位漂亮女士”)。他也从来不叫她们女人。他把她们叫做女孩儿,女孩儿这样,女孩儿那样。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从喉咙后部读出来的词有多么痛恨。女孩儿,好像你在努力控制着,使自己不要呕吐出来。
忘掉他,罗西,他不在这里。他将来也不会找到这里。
这个简单的想法使她充满了快乐、惊奇和感激。曾经有人告诉过她——很可能是在治疗室里——这种欣快的感觉迟早会过去,但是她很难相信。她已经独自一人了,她逃离了魔掌,她自由了。
罗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来,在她的房间里看了个够。家具并不多,除了她的油画以外,没有任何装饰物,但是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她洋洋自得地吹嘘和夸耀。墙壁上漂亮的奶油色是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见过的;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从这把椅子上将她推开过,以使她“保持健美”;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用这台电视机看过新闻,也不可能嘲笑它,或为家庭录像节目的重播而欢呼。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不用坐在任何一个墙角里哭着提醒自己,如果胃里感到恶心想吐的话,一定要吐在围裙里。这一切只因为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将来也不会在这里。
“我是独自一人……”罗西喃喃地说,然后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心中充满了快乐。
她穿过房间走到油画前,金发女人的玫瑰红短裙好像在晚春的日光中闪闪发亮。因为她是个女人,罗西想。她不是女士,而且更不是女孩儿。她高傲地站在小山顶上,毫无畏惧地看着山下神庙的废墟和坍塌的众神雕像……
众神?可是那上面只有一尊雕像……难道不是吗?
不对,她看见了两尊——一尊在安详地遥望着万里晴空中即将来临的雷雨,另一尊注视着长满青草的小路,你甚至能看见石雕像上的眉毛、一只眼眶及一只耳垂的白色曲线,除此以外看不到别的东西。她以前没有注意到另外的这一尊雕像,但这幅画里可能还有许多东西是她还没有注意到的,许多微小的细节……
……这些全都是废话!这幅作品的风格其实非常简洁明快。
“是的,正是如此。”罗西低声说。
她发现自己又想起了辛西亚讲过的故事,在她生活过的那间教区牧师住宅里,有一幅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的油画。怎么解释她像看电视一样欣赏那幅油画,而且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这种事情?而且她还看到了河水在流动?
“这一定是假的,她绝对看不到河水在流动,”罗西说着,打开了窗户,让春风吹进来,充盈着整个房间。从公园游乐场上传来小小孩儿们微弱的声音,大一些的孩子们在玩棒球。“对了,那一定是假的,这是小孩儿的骗人把戏,我小时候也玩过。”
她在窗缝里放了一根棍子,用它撑住了窗户。如果不这样做,它只能开一小会儿,然后好地一声又关上。她又开始观察那幅画。她惊愕地发现,而且完全可以断定,玫瑰红短裙上的折皱发生了变化,它们改变了位置。这些折皱其所以改变了位置,是因为穿短裙的女人变换了角度。
“你要是这样想,那你一定是疯了,”罗西对自己说,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纯粹是白日做梦。你知道这事不可能发生。”
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弯下腰仔细地观察了起来。她的目光在短裙下边的那个位置上停留了大约三十秒钟,屏住呼吸,使油画不至于被玻璃上的雾气挡住。最后,她宽慰地呼出一口气,让肺里的空气舒心地吐个干净。她可以肯定,玫瑰红紧身短裙上的折皱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变化。经过了奇妙而又可怕。紧张而又漫长的一天以后,她的想象力制造出这种恶作剧来捉弄她。
“是呵,不过我总算通过了这一关。”她告诉穿古典式紧身短裙的同名女郎。她已经习惯于高声和她谈话了。这可能是一种古怪的行为,不过这又怎么样?它伤害了任何人吗?没有人能知道。那女郎背对着观众,更使人相信她真的在倾听。
罗西走到窗口,双手放在窗台上往外看。大街对面,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比赛棒球,他们专心致志地打出每一个球。就在她的窗口下面,有一辆汽车正在开进车道。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有汽车开过来她就害怕,就会感到诺曼的拳头和警校指环朝她迎面挥来,指环上的“忠诚,服务,公众利益”几个字越变越大,直到装满了整个世界……那段日子总算过去了。感谢上帝。
“其实我感到我所做的不仅仅是完成了一项工作,”她对油画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拉比也这样认为。但我必须说服罗达。我刚去时她并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拉比找来的,你明白吗?”她又一次回过头,像注视着一位朋友那样注视着画像上的人物,想从她脸上判断出这些想法是否具有说服力,但是画像上的女郎仍然在观望着山下的神庙,继续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人们做判断。
“你知道吗,我们这些小姐妹们有时候变得很坏,”罗西笑着说道。“不过我认为是我的魅力最终征眼了她、我们只做完了五十页,我的感觉越来越好,而且所有那些老书都不太厚。我肯定能在星期三下午做完这一本书,你想知道什么是最奇妙的事情吗?我一天差不多挣了一百二十元——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一天——还有三本克里斯蒂娜的小说,如果拉比和罗达都给我的话,我——”
她突然闭上了嘴,睁大眼睛看着画像,既听不见街对面孩子们微弱的喊叫声,也听不见楼梯上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她在观察画像右侧较远处的一些物体——眉毛的曲线没有发生变化,眼睛里没有眼球,耳朵的轮廓也看不见了。她突然顿悟。刚才自己的判断并不完全正确——以前确实没有出现过第二尊石雕,在去公司录制《章鱼》之前,画上并没有出现那尊石雕像,同名女人裙子上的折皱改变了位置也是她的潜意识为了支持错误印象而创造出来的幻觉。不过那种幻觉毕竟对她发生了作用。
“画像变大了一点,”罗西说。
不,并不完全如此。
她举起手,在空中比划着镜框的尺寸,断定它同原来一样,仍然占据着三英尺高两英尺宽的墙面。她还在镜框里面看到了同样的白色衬垫物。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
第二尊石雕像从来就不在那里,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大概就是如此。
罗西突然觉得头晕,胃里一阵恶心。她紧紧闭上双眼,按摩着额角即将爆发头痛的那个部位。当她睁开双眼时,眼前仍是她最初看到的那幅画像,而不是孤立的几个部分:神庙遗址,倒在地上的雕像,玫瑰红短裙,举起的左手,它们用一个整体的内在的声音召唤着她。
现在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她几乎肯定这决不是幻觉,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油画不仅仅是变大了一点,她看见每一边都大了许多……上边和下边的尺寸都增大了。而且好像电影放映师发现用错了焦距,正在从三十五毫米的窄银幕调整到七十毫米的宽银幕上。现在你不仅能够看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还能看到他周围的牛仔。
你这个傻瓜,罗西。油画并没有变大。
没有吗?那你怎么解释第二尊石雕像?她断定它一直存在,其所以直到现在才看到它,那是因为……
“因为现在右边多出了一些东西,”她咕哝着,眼睛睁得滚圆,不知道这其中包含着灾难还是奇迹。“左边也多了一点,还有——”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紧张的敲门声,那声音又急又轻,似乎连成了一片。罗西匆匆转过身,感到自己似乎是在水底作业,或者在做慢动作。
她没有锁门。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她想起刚才在窗口看到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开进了车道,是单身旅行者从赫斯或艾维斯公司租到的那种汽车。她脑海中所有那些和油画有关的想象都被绝望和服从的黑色基调取代了。诺曼终于找到了她。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是他终于办到了。
她回忆起上次和安娜谈话的内容。安娜问她假如诺曼真的出现她该么办。她说,锁好门,拨打911。可是她忘了锁门,也没有安电话。多么可怕而又富有讽刺意味。起居室的墙角有一个可以使用的电话插座,她今天中午刚刚去了一趟电话公司,交纳了预付金。负责接待她的女士给她一张白卡片,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罗西将它塞进皮包就离开了。其实她还经过了一个电话机专卖店,但是仍然打算抽时间去湖滨市场买一台,这样就可以省下十块钱。现在,都怪那该死的十块钱……
门外沉默下来了。但是当她从底下的门缝往外看时,看见了皮鞋的形状,黑色发亮的皮鞋。他不再穿警服了,但仍穿那种坚硬的黑皮鞋。她能够证明它的坚硬程度,因为在他们共同的岁月中,它曾经多次在她的小腿、腹部和臀部,留下过伤痕。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敲了三次,每次三下:砰砰砰,停顿;砰砰砰,停顿;砰砰砰。
这天早晨在录音棚里由于过度惊慌面差点儿窒息时,她想起了油画上的同名女人,她站在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暴风骤雨,不害怕荒凉废墟中出没的鬼魂、侏儒或者四处游荡的流氓恶棍,她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从她的背后,从她若无其事举起的左手,甚至(罗西确信不疑)从她若隐若现的胸部,都可以看出这样的自信。
毕竟我和她不同,我害怕他——如此地害怕,以至于差点尿在了裤子里——但是我不会就这样等着你来抓我的,诺曼。对上帝起誓,我决不。
她试着回忆格特,肯肖曾经给她做过示范的摔跤术,抓住凶猛对手的上臂,然后突然转身。她焦急地回忆着具体的动作要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脑海中只有诺曼龇牙咧嘴地一步步逼近,紧挨着她谈一谈的情景。
紧紧地挨着她。
那只菜篮仍然在厨房的柜台上放着,上面露出了黄色的野餐会广告。她已经将容易变质的食品放进了冰箱,篮子里还有几样精心挑选的罐头食品。她挪动着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的双腿,走到厨房柜台前,把手伸进了菜篮。
三声更加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
“来了。”罗西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人地冷静。她从菜篮里挑出了一样最大的家伙:一个两磅重的调味外罐头。她紧紧地抓住它,迈开僵硬的双腿,往门口走去。“来了,请等一下,我这就开门。”
罗西在市场上购物时,诺曼·丹尼尔斯吸着香烟,身穿内衣躺在白石旅馆的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他曾像许多男孩一样偷着吸父亲的蓓尔美尔牌香烟,抓住了便挨一顿打,吸烟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如果在位于闹市区的州立49号公路拐弯处偷着吸烟,就不会遭此待遇。你可以弯腰靠在奥布瑞维尔杂货店和邮局门外的电话亭上,竖起夹克衫的领子,把香烟挂在下嘴唇上。“够帅的,宝贝儿,你是一堆最酷的垃圾4”当你的朋友开着他们的旧车驶过你身边时,他们怎能知道你经常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对你老爸的食品柜来一番彻底的清扫,否则你就得有足够的勇气,去杂货店买一盒自己的香烟,老格里高利会哼着鼻子说,回家吧,等你长出了胡子再来。
吸烟在他十五岁时变成了一项重要的活动,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它足以弥补所有那些他想要而又没有的东西(例如汽车,甚至一辆像他朋友开的那种旧捷洛普车,引擎安在仪表盘上,车灯包了一圈白色塑料钢,减震器用一卷破铁丝固定住)。十六岁时他摆脱了控制,一天吸两包,每天早上发出只有真正的烟民才会发出的干咳声。
在他和罗丝结婚三年后,她的全家——父亲,母亲,十六岁的弟弟,被同时撞死在49号公路上。当天下午他们刚从飞乐采石俱乐部游泳回来,一辆运砂车掉头时,像捻死窗户上的苍蝇一样撞倒了他们。后来在离撞车现场三十码外的一个下水道里找到了老麦克兰登的脑袋,他的嘴大张着,一只眼睛里溅满了脏东西(当时丹尼尔斯是个警察,一般来说警察会经常听到这类事情)。丹尼尔斯一点也没有为他们感到难过,事实上,他反而在事故发生后感到幸灾乐祸。像老麦克兰登这种爱管闲事的杂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麦克兰登经常爱问他女儿一些不该问的问题。至少罗西已经不再是麦克兰登的女儿了。从法律上讲,她是诺曼·丹尼尔斯的妻子。
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三个烟圈,看着它们向天花板上慢慢飘去,变成了一团烟雾。窗外,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他来到这个城市还只有半天,已经开始讨厌它了。它太大了,有那么多藏身之处。不过这算不了什么。由于事情进展顺利,要不了多久,克雷格·麦克兰登那位刚愎自用的小女儿罗丝的头就会被挤进坚硬的墙壁之中。
奥布瑞维尔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麦克兰登的葬礼。从一开始丹尼尔斯就咳个不停,他非常讨厌人们回头注视的目光,那比任何实际的谴责还要糟糕。丹尼尔斯由于难堪而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但仍然在不停地咳嗽),他用一只手捂着嘴,推走仍在哭泣的妻子,匆匆忙忙离开了教堂。
走出大门以后,他咳嗽得更凶了,以至于不得不弯下腰来,用双手撑着膝盖等待着这场发作过去。他通过水汪汪的眼睛看见,有三另两女甚至等不到短短半小时葬礼结束就急于出来吸一支,他突然决定,该告别吸烟生涯了。他知道这种阵发性咳嗽可能是夏季过敏症引起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吸烟毕竟是个该死的习惯,是宇宙间最愚蠢的习惯。
当他回到家,发现信用卡失踪,接着又发现罗丝出走了以后,那一天,实际上是当天晚上,他不再强迫自己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到山下的24商店里买了十一年来的第一盒香烟,他就像杀人犯回到犯罪现场一样,又找回了自己所熟悉的老牌子。
最初几口令他头晕,吸到只剩烟蒂时,他觉得马上就要呕吐,晕倒,甚至发作一场心脏病,也许三种病同时爆发。直到现在,他已经恢复到一天两盒的烟量,早上起床时又发出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干咳声,就像他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
没有关系,他正在经历着一种紧张的生活。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恢复过去的老习惯。人们都说,一种习惯——特别是吸烟喝酒这类坏习惯——就像是一根拐杖。假如你是个瘤子,用拐杖又有什么不好?如果让他照顾罗西(注意,如果非正式离婚,可以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他会扔掉所有的拐杖。
这一次他将永远照顾她了。
诺曼掉头看着窗外。天正在黑下来,但是还没有完全黑透。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他不想在约会中迟到。他在电话机旁那只已经很满的烟灰缸上捏碎了香烟之后,把腿搭在床边,开始穿衣服。
不用太着急,这种工作太惬意了。他用掉了所有的倒休日,当他去请假时,哈德威中尉很痛快地答应了。诺曼猜测这是由于两个原因:第一,报纸和电视台都选他为本月风云人物;第二,哈德威中尉不喜欢他,他曾经两次唆使纪律警察以过度使用武力追究他的责任。毫无疑问如果他能离开一段时间,他将会十分乐意。
“今天晚上,你这婊子……”诺曼乘电梯下楼时低声地说。除了那面疲劳过度的旧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影像以外,电梯里只有他自己。“就在今天晚上,假如我走运的话。我感到运气不错。”
一辆出租车开上了车道,诺曼超过了它们。出租车司机保持着良好记录,他们能记住违章者的面孔。不行,还是搭汽车保险一些。他打算乘公共汽车。他疾步向十字路口的汽车站走去,很想知道所谓的“运气不错”是不是自欺欺人。他发现并非如此。他知道他正在逐步靠近,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找到了进入她头脑里的方法。
走绿色路线的那种公共汽车拐过十字路口,开到诺曼身边。他上了车,付了车费,坐在靠后面的座位上——今晚他不必充当罗丝,真开心!他从窗口上欣赏着一闪而过的街边景色、啤酒广告、餐厅广告、山谷啤酒、比萨薄饼、性感女孩。
你不属于这里,罗丝,当汽车开过一个叫做“大众厨房”的餐厅时诺曼想到。“地道堪萨斯城牛排”,橱窗里血红色的霓虹灯上这样写着。你不属于这里,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来了,我来带你回家。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错综复杂的霓虹灯和深天鹅绒色的天空使他回想起过去的好时光,那时他的妻子还没有变得这样古怪和不可思议,她还有点幽闭恐怖症,例如觉得四面的墙壁正在变得越来越小,要把她囚禁起来等等。当霓虹灯亮了的时候,娱乐便开始了,这是他在二十多岁时过的一种比较简单的生活。你找到一处亮着霓虹灯的地方,悄悄溜进去。那些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大多数警察——大多数好警察,都知道如何在天黑以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怎样溜进霓虹灯后面,以及如何收取街头贿赂,一个警察如果不懂得这些,他就干不长。
他一直在观察街上闪亮的广告,判断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接近卡罗来纳大街。他站起身,走到汽车前边,并抓紧了车顶的扶手。汽车终于停在了一个路口,门打开后,他走下了汽车,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从旅馆的书架上买了一份市内交通图,六元五角钱。这价钱简直蛮横无理,不过问路可能会付出更高的代价。有人总是能够记住问路者的面孔,有时能记五年以上,他们有着十分惊人的记忆力。这都是真的,所以最好不要问路,除非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不过你最好遵守游戏规则。
按照地图所示,卡罗来纳大街与汽车站西边四个街区远的比奥迪区相交。想想看,在温暖的夜晚享受一次美妙的步行乐趣!比奥迪区是旅行救援处的犹太男孩居住的地方。
丹尼尔斯慢慢地走着,双手放在裤兜里,真正悠闲自得地在马路上闲逛。他表情茫然,反应迟钝,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黄色警告牌上。他把过去的每辆汽车和每个行人都分了类,尤其是那些对他特别留意或正在注意着他的人。幸运的是没有这样的人,好极了。
当他接近号手的房间后,从门口走过去两次,仔细观察车道里面的汽车以及正面窗户里的灯光。窗帘拉开了,但透明窗纱是关着的。透过窗纱他看见柔和的彩色亮点,那应该是电视机。号手在上面,他在家看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也许在去汽车站之前正在用力嚼着一两根胡萝卜,去那里帮助更多愚蠢得不值得帮助的女人,或者糟糕得不值得帮助的女人。
号手没有戴结婚戒指,他的长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壁橱,诺曼觉得很奇怪,但与其看起来顺眼,不如更安全些好。他慢慢走上车道,往号手那辆四五年车龄的福特车里看了看,想找到任何能够说明他不是一个人单身生活的证明。他没有发现任何这样的东西。
非常满意。他又往住宅区的路上前后看了一遍,没有看见一个人。
你没有面具,他想。你甚至连套在脸上的尼龙长丝袜都没有,诺米,什么都没有,是吗?
是的,都没有。
你忘记了,对吗?
哦……实际上,他并没有忘记。他有个想法,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时,这个世界上会少了一个犹太天真汉,因为有时甚至在这样美好的住宅区里也会有肮脏的垃圾。人们破门而入,大多数时间是举行老式舞会,跳那种摇摇摆摆的舞,很难对付,但他们真的如此。脏事因此而发生。脏事发生在所谓的好人身上,而不是坏人身上,这似乎很难令人相信。例如,读《普拉达报》的犹太天真汉帮助女人离开她们的丈夫。你怎能容忍这类垃圾,用这种办法管理一个社会可不行。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事,社会便无法存在。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行为。虽然多数心灵痛苦的人并没有犯过帮助罗丝的错误,但是……这个人帮助了她,诺曼就像知道自己叫诺曼一样对此十分肯定。这个人帮助了他的妻子。
他数着步子,迅速地朝周围看了看,然后按响了门铃。他等候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门铃。已经训练得能够抓住任何一点杂音的耳朵终于听到了正在逼近的脚步声。不是啪嗒啪嗒地,而是扑通扑通地走来。号手只穿了袜子,没有穿鞋。好惬意。
“来了,来了。”号手喊道。
门开了。号手伸着头向门外看,他的大眼睛在角质镜架后面游动。“请问有事吗?”他问。他的外衣没有系上衣扣,他让它敞着,露出里面的条纹体恤衫,和诺曼的体恤衫款式相同。突然他觉得这太过分了,它好像是压断了老骆驼细长脊梁骨的最后那根稻草,他愤怒得要发疯了。这个人居然穿了一件和他一样的衬衫!一件白人穿的衬衫!
“是的。”诺曼说。一定是他的脸上或是声音里,或者两者都可能泄露了什么,使斯洛维克警觉起来。他睁大了棕色的眼睛,开始往后退,并伸手去拉门,打算把他关在门外。如果他真这样想的话,那就太晚了。诺曼迅速进屋,一把抓住斯洛维克的衬衣,将他推到房子里面。诺曼抬起一只脚,从身后一脚踢上了大门,其优雅的程度不亚于金·凯利在一个叫做MGM的音乐剧中的表演。
“是的,我想我是有事。”他又说了一遍。“希望和你有关,蠢货。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几个非常不错的问题,你最好向你的大鼻子犹太上帝祈祷,让你想出能让我满意的回答。”
“滚出去!”斯洛维克喊道,“要不我喊警察了!”
诺曼·丹尼尔斯暗自发笑,把斯洛维克转过去,攥住他的左手往后面抬起,一直扭到能够着疲骨伶仃的右肩胛骨为止。斯洛维克开始尖叫。诺曼摸到他的两腿中间,捏住了睾丸。
“住口,”他说,“马上给我住口,否则我会像揪葡萄一样把它揪下来。你还能听见掉下来的声音。”
号手不喊了。他喘着气,偶尔露出一两声强压着的啜泣声,不过诺曼容忍了。他将他赶进了起居室里,看样子他是用终端桌上放着的那个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的。
他像推手推车一样把他的新朋友推到厨房,然后松开手放下他。“靠着冰箱站起来。”他说,“我想把你的屁股和肩胛骨打个稀巴烂,如果你敢离开一寸,我会撕破你的嘴。听明白了吗?”
“听……听……听明白了。”号手说,“你……你……你是谁?”他看上去仍然很像班比的朋友号手,但是现在他听上去活像树林里一只该死的猫头鹰。
“艾尔文·瑞·利文,国家广播公司新闻社记者。”诺曼说,“我休假日就是用这种方式消遣。”他拉开柜台上的抽屉,一边找东西一边用眼角盯着号手。他想他不会逃跑的,但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性。一旦这个人的恐惧超过了一定程度,他会变得像龙卷风一样难以预料。
“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没必要知道。”诺曼说,“这件事的乐趣就在于此,号手。你除了回答几个简单问题以外,什么该死的事情也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都由我来处理。我是专家。只要你把我当成专家就行了。”
他在第五个和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两只印花的微波炉手套,很可爱。正是那个穿着讲究的犹太天真汉从犹太微波炉里取出犹太清洁食品时所希望戴的那种。诺曼戴上手套,匆匆回到抽屉拉手那里,擦掉所有可能留下的指纹。然后将号手带回起居室,拿起遥控器,在衬衣上来回地擦了几下。
“我们面对面地谈一谈,号手。”诺曼边说边行动起来。他的嗓音变得模糊了,听起来更像人的声音。诺曼发现自己由于愤怒而变硬起来,他并不惊讶。他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转过身面对着斯洛维克。他穿着白人穿的那种衬衣站在那里,低垂着肩膀,眼泪在角质镜架后面哗哗地流个不停。“我想紧挨着跟你谈谈,过来,离近点儿。你不相信我吗?最好相信,号手。你他妈的最好还是相信我。”
“求求你,”斯洛维克悲哀地呻吟着,向诺曼伸出发抖的双手,“请你不要伤害我。你找错人了——无论你想找谁,你找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帮不了你。”
后来斯洛维克却帮了他很大的忙,那是当他们来到地下室以后。诺曼开始咬人了,为了压过他的尖叫声,诺曼不得不把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不管是在斯洛维克尖叫的时候还是不尖叫的时候,它都帮了不少忙。
消遣结束了,诺曼在厨房洗涤槽下面找到了垃圾袋。他把微波炉手套和他自己的衬衣放进其中一只垃圾袋里,因为公开场合已经不能再穿了。他要拿走垃圾袋,找个地方扔掉它。
楼上号手的卧室里,他只找到一件能包住尸体的大号衣服,那是一件褪了色的芝加哥公牛队大汗衫。诺曼把它放在床上,然后走进号手的浴室,打开号手的淋浴开关。在等待凉水变热时,他看了看号手的药品柜,发现里面有一瓶止疼片,便倒出了四片。他感到牙齿和下巴疼得厉害,整个脸的下半部粘满了血浆、毛发和小块皮肉。
他走进浴盆,拿起号手的爱尔兰喷头,提醒自己这玩意儿也得扔进垃圾袋内。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种预防措施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楼下会客室里留下了多少法庭证据。他变得阴郁起来。
他洗着头,唱了起来:“青藤缠绕玫瑰……青藤缠绕玫瑰……你游荡在何方……如今无家可归……谁在缠绕着你……丰满野性的玫瑰?”
他关上淋浴开关,走出了浴室,在洗涤池上雾气蒸腾的镜子里照了照那张憔悴的。魔鬼般的脸。
“我行,”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当然行,我就是那个说到做到的人。” 比尔·史丹纳举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继续在门上敲着。他在心里谴责自己过分紧张了——他通常对女人并不那么紧张——这时听见她回答了一声:“来了,我就来,请稍等一下,这就开门。”听不出有厌倦的声音,感谢上帝,他并没有把她从浴室里弄出来。
不过,我究竟到这儿来干吗?当脚步声逐渐离近时,他又一次问自己。这很像那一类甚至连汤姆·汉克斯都不怎么演的思想肤浅的爱情喜剧。
这很有可能。但是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上个星期来过商店的那位女士的形象已经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心里。随着时间流逝,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有两件事可以确定: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位不相识的女人献花;自打十六岁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跟人约会时感到这样紧张过。
当脚步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时,比尔发现手中的雏菊花束中有一朵高出了许多,便匆忙调整,这时门开了。在抬头的一刹那间,他看见那位想用假钻石换劣制艺术品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桶类似调味计一类的重磅罐头举在头顶,目光里充满了杀机。她看起来一触即发,打算先发制人,在意识到这不是她期望的那个人以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僵住了。比尔后来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寻常的时刻。
他们两人在春藤大街二层楼上罗西的房门口遥遥相望:他怀抱着从海琴斯大街附近商店里买来的一大束春天的花朵,她在头顶上高举着两磅重的调味汁罐头,虽然僵持的时间顶多只有短暂的两三秒,对他来说却显得那样长久。它足以使他体验到了苦恼、沮丧、不安、惊讶,甚至相当奇妙的感受。看到她的姿势没有如他所料发生任何改变,使本来就烦恼的事情变得更糟。她并不算漂亮,连中等也算不上,但是在他的眼里却非常美丽。她嘴唇的模样和下巴的线条能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灰蓝色眼睛上长长的眼睫毛使他眩晕。他血压升高,脸颊滚烫。他太清楚这些感觉象征着什么,既感到着迷,又不太满意。
他满怀希望地笑着向她递上了鲜花,眼睛仍然留意着那只举过头顶的罐头。
“休战?”
当罗西意识到来人不是诺曼时,她十分惊讶,并且迅速地接受了一起吃饭的邀请。一点小小的安慰对她起了作用。当她坐进他的汽车时,很久以来一直在她头脑中沉默的理智的声音问她跟一个男人,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陌生男人出去有什么打算,莫非疯了不成?这个问题让她害怕。但是罗西判断它只是一种假象,理智并不敢向她提问真正的重要问题,因为那太恐怖了。
诺曼抓住你怎么办?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在你跟一个比他年轻漂亮的男人吃饭时,他若抓住你怎么办?诺曼在距离此地八百英里以外,这个事实对于理智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它实际上并非所谓的理智,而应该叫做畏惧或困惑。
然而诺曼还不是她惟一的问题。在她作为女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单独和除丈夫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外出过,现在她的情绪就像一碗华丽的杂烩汤。和他一起吃饭吗?哦,当然要去了。我要去。她的嗓子变得像针眼那么大,她的胃部像一台洗衣机一样充满了气泡。
假如他不是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牛津衬衣,而是穿一身时髦笔挺的服装,或者他用最微弱的怀疑神色看一眼她那身装模作样的套裙,她是不会答应他的;如果他带她去的那个地方太麻烦(这是她惟一能够想得出来的字眼),她相信她不会离开他的左右。但这家餐馆看起来并不那么吓人,沿街的一面广告牌上亮着几个字:老爸餐厅,屋顶吊着悬挂式电扇,熟食台上铺着红白格的桌布。橱窗的霓虹灯上写着:老爸餐厅供应正宗的堪萨斯小牛排。男招待是清一色的老派绅士打扮,一律脚穿黑皮鞋,长围裙从胳膊底下一直系到背后。在罗西看来,这身打扮就像在白西装外面套了一件紧身服一样地可笑。餐桌上吃饭的客人看起来很像她和比尔——不,像比尔一样,属于中产阶级,有着中等的收入,穿着休闲式的服装。罗西感到餐厅里欢快、开放的气氛使她能够安心地喘口气。
这里令人轻松愉快,这是真的。但是他们跟你并不一样,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别以为他们像你一样,罗西。他们充满信心,他们快乐,最主要的是,这种地方适合他们,却不适合你,而且永远不会。你跟诺曼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曾经多少次坐在屋角往围裙里呕吐。你已经忘记了人们是什么样的,他们都谈些什么……假如你试图像他们一样生活,即使是在梦中,你得到的只能是一颗破碎的心。
这难道是真的吗?只要想一想就已经很可怕了。她是这样高兴,为比尔.史丹纳能来看她而高兴,为他带给她的鲜花而高兴,还为他请她吃饭而高兴。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有人跟她约会……这使她感到自己仍然年轻,富有魅力。她不能拒绝。
别停下,接着高兴啊,诺曼说。当她和比尔.史丹纳步入老爸餐厅时,诺曼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那样贴近和真切,好像和他们擦肩而过。趁你还能享受的时候抓紧机会吧,因为一会儿他要把你带回到黑暗之中,然后他要挨得紧紧地跟你谈谈。也可能他会省去谈话的麻烦,把你直接拽进最近的一条小路里,一把将你推到墙根,好给你一个教训。
不,她想。餐厅里面的大灯突然间亮了许多,她听到了所有的声音,甚至包括吊扇震动着空气发出的喘息声。不对,你在撒谎!他是个好人!
答案是直接而又冷酷无情的:没有好人,宝贝儿——按照诺曼的说法,这是福音书上说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如果你能够看到每个人的内心,恐怕人人都是街头垃圾。你,我,所有的人。
“罗西?”比尔问道,“你没事儿吧?你的脸色很不好。”
不,她有事。她知道她头脑里那个声音在撒谎,那声音来自被诺曼扼杀掉的那一部分,但是她了解和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她不能坐在这么多人中间,闻着他们身上散发的香皂味儿、科隆香水味儿以及洗发水的气味儿,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谈话声。她不能容忍男招待向她弯下腰,递给她一张特色菜单,有的还用外语跟她说话。她几乎无法和比尔·史丹纳谈话,或者回答他的问题;她一直好奇地想知道,用手摸一摸他的头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她打算告诉他她的感觉不好,胃里十分难受,他最好带她回家,也许可以另约一次。然而,和在录音棚里一样,她想起了油画上那个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她站在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左手高举,裸露的肩膀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她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座罗西从未见过的阴森恐怖、鬼魂出没的神庙遗址上。当罗西回忆起她的金发、手臂上的金色臂环以及隆起的胸部时,她胃里的震颤停止了。
她想,我能对付过去。我虽然不一定真的吃东西,但是我肯定能找到足够的勇气在这个明亮的地方和他一起坐上一会儿。难道还担心他强奸我不成?我想这个男人的头脑里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这是诺曼的想法。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黑人的便携式收音机不是从白人那里偷来的。
这个简明的道理使她感到一阵轻松,不由得对比尔笑了起来。她笑得很虚弱,嘴角微微发抖,但比起一点不笑好看多了。“我很好,”她说,“只是有点吓坏了,现在没事了。希望你学会忍受。”
“你不是在吓唬我吧?”
你这混蛋,就得让你受受惊吓。诺曼在她的脑子里说,他就像她大脑里的一块恶性肿瘤。
“不完全是这样。”她抬起眼睛,艰难地尝试着观察他的脸。她觉得脸颊发热,只能极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包括这一次在内,你是第二位约我出来的人,自从我参加高中舞会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的约会。上一次是在1980年。”
“我的天!”他说。他轻轻地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现在我真的被你吓坏了。”
老板——罗西不能断定他是餐厅总管还是别的什么人——走过来,问他们选择吸烟区还是无烟区。
“你吸烟吗?”比尔问她,罗西迅速地摇摇头。“请找个僻静的地方。”比尔对穿夜礼服的人说,罗西取出一张灰绿色的钞票——她猜想这是张面值五元的纸币——让比尔递给了男招待。“能为我们找个靠墙角的座位吗?”
“当然可以,先生。”他带领他们穿过明亮的餐厅,桨片式吊扇在头顶懒洋洋地旋转着。
坐下来以后,罗西问比尔今天是怎么找到她的,尽管她已经猜到一点儿。实际上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要来找她。
“这是拉比·利弗茨的功劳。”他说,“拉比每隔几天就来看一看有没有新到的书——不过实际上都是些旧书,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想起了戴维·古迪斯。帕瑞被人粗暴地抓起来了,他完全是无辜的。想到这里她笑了。
“我知道他雇你朗读克里斯蒂娜·比尔的小说,因为他专程来告诉了我。他那天很激动。”
“真的吗?”
“他说你的声音是自凯西·贝茨录制《沉默的羔羊》以后最好的,这意味着许多——拉比敬慕那部录音小说,还有罗伯特·福洛斯特朗读的《女雇员之死》。尽管有些杂音,它仍然是最棒的。”
罗西默不做声。她太激动了。
“因此我向他要了你的地址。我这样说有点虚伪,其实是我强迫他给我的。拉比是个经不起纠缠的人。不过你应该完全信任他,罗西……”
后面的话从她耳边飘走了。罗西,她想。他叫我罗西。我还没有向他请求,他就这样叫我了。
“请问两位要饮料吗?”男招待出现在比尔身旁。他年长、尊贵、英俊,像一位大学里的文学教授。而且是一位酷爱将皇家紧身眼套在西装外面的教授,罗西想到,她差点儿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要一杯冰茶。”比尔说,“罗西,你要什么?”
他又这样叫了我一次。他怎么知道我始终都是真正的罗西?
“听上去很不错。”
“两杯冰茶,好极了。”男招待说,然后为他们背诵当日推荐的特色菜单。罗西感到宽慰的是,他说的是英语。当他背诵到伦敦烤小鸡时,她都感到有些饿了。
“我们考虑一下再告诉你。”比尔说。
男招待离开了,比尔转过身面对着罗西。
“还有另外两件对拉比有利的事情,”他说,“他建议我顺便去参观一下录音棚……你在科尔大厦工作,对吗?”
“是的,录音棚的全称是录音工程公司。”
“无论如何,他建议我参观一下录音棚,等忙完工作以后,下午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出去喝点东西。他像一位保护者或者老爸爸。当我告诉他说我去不了时,他让我绝对保证,一定要先给你打电话预约一下。我试过,罗西,但是我在电话簿上找不到你的号码。你没有公开登记吗?”
“实际上我还没有电话。”她侧过身说。她当然没有向电话公司申请公开自己的号码,这需要多花三十元,她拿不出这笔钱来。但是她不用花多少钱就能让自己的号码突然出现在家乡警察局的电脑上。她从诺曼的抱怨中得知警察不能随便查找没有在电话簿上公开的号码,因为那是非法的,允许电话公司公开电话号码等于是自动放弃自己的人权,而随意查找则是一种侵犯人权的行为。因此法院作出了相应的规定,和她在婚后遇到过的所有警察一样,诺曼对法院的规定和他们的工作同样都怀有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不来参观一下呢?你离开市区了吗?”
他打开餐巾,仔细地放在膝盖上。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她发现他的脸上有些变化,但是她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他脸红了。
“哦,我想在跟你一起外出时没有别人在场。”他说,“你不会喜欢以这种方式跟一个人谈话。我只是有点想……哦……了解你。”
“咱们不是坐在一起了吗?”她轻轻地说。
“对,终于坐在一起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了解我,跟我约会呢?”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太老了?”
他怀疑地看着她,断定这是个玩笑后,终于笑了起来。“好哇,那么请问今年高寿,老奶奶,是二十七岁,还是二十八岁?”
开始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玩笑,后来意识到在他那轻松的语调后面掩盖的是极度的认真。他并不是在奉承她,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了。这个想法使她震惊,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最终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她生活中的变化并没有因为找到一份工作,有了一个住处而宣告结束;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如果发生过的一切只是一场大地震前的一系列预震的话,这一次便是一场突然爆发的真正的大地震。这不是大地在震动,而是生命在震动,突然她感到饿了,她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感受着这份激动。
比尔开始说话时,男招待送来了冰茶。比尔要了一份牛排,罗西点了伦敦烤小鸡。当男招待问她要熟到什么程度,她说适中就行——诺曼吃牛排就是这种吃法,所以她也一直遵循这一惯例——一想到此,她毅然改变了主意。
“我要嫩一些的。”她说,“最嫩的。”
“好极了!”男招待说话的神气好像他真的感到好极了,当他离开时罗西想,这有多奇妙,完全达到了男招待的理想境界——在这块完美的乐园中,所有的选择都是好极了,非常好,妙极了。
她一回头,发现比尔的目光仍在凝视着她——一双有淡绿色眼底的既性感又忧虑的眼睛。
“事情坏到什么程度?”他问她,“你的婚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尴尬地问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父亲的抵押租赁商店里遇到了一位女士,我跟她谈了大约十分钟,由此便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我再也忘不了她了。这种事情只在电影里发生过,在医院候诊室里的无聊杂志上偶尔也登这类小说,我从来不相信。但是现在真的发生了。当我熄灭了灯光,她就出现在黑暗中。我吃午餐时也在想着她,我——”他停了下来,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希望我说的这些没有吓着你。”
她真的吓坏了。她想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美妙的语言。她全身发烫(除了那双冰冷的脚以外),她仍能够听见头顶的吊扇在驱赶空气时发出的嗡嗡声。似乎房顶上至少安装了成千上万只,甚至整整一个军营的电扇。
“这位女士来我们的商店里是为了卖掉她的订婚戒指,就是被她一直当成钻石的那只……只有她自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我找到她的地址,手捧鲜花去见她时,却吃惊地发现那只巨大的调味汁罐头只差这么一点就砸到我的脑袋。”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分开半英寸。
罗西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将大拇指和食指分开一英寸。“实际上还差这么远。”她说,“我其实很像罗杰,克雷蒙斯——我有极好的控制力。”
他大笑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是发自肺腑的笑声。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位女士并没有真的对我下毒手,她战战兢兢地拿着那件吓人的武器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小孩偷看了父亲的花花公子杂志一样,把它藏在了身后。她说:‘哦,我的天,真对不起。’我很想知道你要对付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因为我并不是那个人。我很好奇,那位前任丈夫到底做了什么恶劣的事情?当那位女士来商店时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
“这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就算我爱管闲事,但是……我绝对没有料到,她使我如此吃惊,我不希望看到她那副害怕的样子,以至于每听到一次敲门声都要拿着巨大的罐头去开门。我说的这些话对你起作用吗?”
“是的。”她说,“我丈夫是个非常恶劣的人。”她毫无来由地又加上一句:“他叫诺曼。”
比尔严肃地点点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了。”
罗西用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脸更加灼热了。不过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用餐巾的一角擦着眼睛。
“你没事儿吧?”他问。
“我想是的。”
“你想跟我说吗?”
突然一个噩梦般生动而逼真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在她心里。那是诺曼的一副王子牌网球拍,是手柄上缠着黑色胶带的那种。据她所知,它仍然挂在家中地下室的楼梯旁。他们婚后第一年里,他曾经无数次用它殴打过她。在她那次流产之后,大约过了六个月,他残忍地用它强暴了她。她在姐妹之家的治疗室里与众姐妹们共同分担了许多宗婚姻事件(分担是她们惯用的既骇人听闻,又恰到好处的一个词),但这件事是她保留在自己内心的一个秘密——一个男人双腿叉开骑在你身上,将缠着黑胶带的网球拍手柄塞进你的阴道里,弯着腰告诉你:如果你反抗,我就敲碎床头柜上的水杯,用它割破你的喉咙。你躺在那里,闻着他呼出的臭味儿,很想知道当他撕裂你时你会有什么感觉。
“不,”她庆幸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我不想谈诺曼。他虐待了我,我离开了他。故事讲完了。”
“很符合逻辑。”比尔说,“这么说他永远离开了你的生活?”
“永远。”
“他知道这一点吗?我这样问你是因为你为我开门的方式太奇怪了,你知道吗,不像是在等候一位现代圣徒教堂来的代表。”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当然提得合情合理,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怕他吗?”
“哦,是的,但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我怕所有的东西。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的朋友们说我会摆脱一切困扰的,但是我心里没有把握。”
“你并不怕跟我一起出来吃饭呀。”
“哦,不,我怕。我吓坏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打算说她早已想好的那些话:他使她大吃一惊;但又闭上了嘴。她所说的虽然是真实情况,但并没有说出其中最真实的部分,饭馆只是一个她不需要躲避的地方。她不知道除了在老爸餐厅吃这顿饭以外,他们两个人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真有的话,任何一种空想都不会是个好的开端。
“因为我想这样做。”她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
“好吧,我们不再谈这个话题了。”
“也不再谈诺曼了。”
“这是他真实的姓名吗?”
“是的。”
“罗西,我可以问你点儿别的事情吗?”
她笑了:“我不必非回答不可。”
“这很公正。你说过你比我老,是这样吗?”
“是的,”她说,“我是说过。你多大了,比尔?”
“三十。这能使我们在年龄赌博中变成一对竞争对手。但是你的话给我的印象是,你不仅比我大,而且大得多,因此我的问题就产生了。你准备好了吗?”
罗西不安地耸耸肩。
他朝她弯下腰,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你很美吗?”他问道,“我不是在诱惑你,也不是在背台词,只是出于一种既简单又传统的好奇心。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很美吗?”
她张开口,除了从喉咙后部发出微弱的气流声以外,什么也没有。说它是一声叹息,不如说是一声口哨。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握住。虽然动作很轻,它却像电击般穿透了她的神经,他成了她惟一能看见的物体——他的头发,他的嘴唇,以及他的眼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好像整个舞台上只站着他们两个人,除了聚光灯以外,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不要取笑我。”她说,她的声音在发抖,“请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会无法忍受的。”
“不,我绝不会那样做。”他不经意地说,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话题结束了。“但是我会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一切。”他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手,“我会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保证信守诺言。 她说他不必麻烦送她上楼,他坚持送她,她也很高兴。当菜上来时,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不那么私人化的问题。他很高兴地发现罗杰·克雷蒙斯并非侥幸成功,他有知识渊博的球迷对棒球的理解,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谈了许多关于城市棒球队的话题。她几乎把诺曼彻底给忘了,直到有一会儿,她又开始想象假如她开门后,发现诺曼在房间里,坐在她的床上,喝着一杯咖啡,或对着她那幅山顶女人的画像沉思冥想时,她会有什么感受。
当他们登上楼梯,罗西在前,比尔落后一两步,她发现还有别的事情让她担心:如果今晚他要吻她怎么办?吻过之后,他提出要进屋来怎么办?
诺曼沉重而耐心地告诉她,他当然要进来。每当他试着不要生气但实际上还要生气时就是这种语调。事实上,他会坚持的,花五十元请人吃饭他还能不要求点儿什么吗?
我的天,你真该受到嘉奖——街头有的是比你漂亮的女孩,她们挣五十元还不用一人分一半。他想进来,还想跟你睡觉。也许这正合你心意,因为你正在想入非非。
她顺利地从皮包里拿出了钥匙,没有掉在地上,但是钥匙尖端部分在锁孔附近颤抖着一直插不进去。他用手握住她的手,帮她打开了门。当他碰到她的手时,她又感到了一阵电击,一点儿也不知道钥匙是怎么插进锁孔中间去的。
她走了进去。没有诺曼,除非他藏在壁橱里。只有令人愉快的奶油色墙壁,靠窗口挂着的画像,以及洒满阳光的洗涤槽。虽然还算不上一个家,但是比起姐妹之家的集体宿舍来说要靠近了一步。
“这很不坏,你知道吗,”他关心地说,“不是那种郊区复式公寓,但已经很不错了。”
“你想进来吗?”她用好像注射了奴佛卡因的麻木嘴唇问,“我可以为你冲杯咖啡……”
好!诺曼在她头脑中欢呼雀跃。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哼?你给他咖啡,他给你奶油。如此交易!
比尔在摇头之前似乎经过了很周密的思考。“这不太合适吧,”他说,“至少今晚不行。我不认为你感到影响了我。”他有点不安地笑了笑,“我并不认为我感到你怎样影响了我。”他透过她的肩膀看到有什么东西使他笑了起来,举起了双手。“你买那幅画像完全买对了——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但你想到了。我猜你心里早就有这样一个地方了吧?”
她摇摇头,也笑了:“当我买画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有这间房子。”
“你一定有心灵感应。我肯定你挂在这里下午和晚上一定非常好看,太阳从侧面间按照在画面上。”
“是的,每当那时候都非常好看。”罗西没有补充说它各方面都很好——画好,又挂在非常合适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很好看。
“我猜你还没有对它厌倦吧?”
“绝对没有。”
她想加一句话,这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不过来,离近些看,也许你会看到比一位准备拿罐头瓶敲碎你脑袋的女士更令人吃惊的东西。告诉我,比尔——那幅油画真的从普通银幕变成了宽银幕,还是仅仅是我的想象?
当然,她什么也没有说。
比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前倾,在她两道眉毛之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他。
“谢谢你和我一起吃饭。”他说。
“谢谢你邀请我。”她感觉到有一滴眼泪落在左边脸颊上,用手背擦去。她不怕他看见,也不感到羞耻,她至少可以为这滴眼泪信任他,因为这很美妙。
“听我说,”他说,“我有一辆摩托车,是老式的哈雷牌大摩托,又大又吵,有时在长时间等待红绿灯时会熄火,但是相当舒服……我敢绝对保证安全。戴头盔的哈雷车手全美国只有六个,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星期六天气不错,我早上可以带你出外。我知道离这里三十英里远的湖边有一个地方非常美丽。现在游泳还有些冷,但是我们可以野餐。”
开始她几乎什么也回答不上来——他又一次的邀请使她受宠若惊。而且骑在他的摩托车后坐上……那会是什么感觉?有一会儿罗西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坐在两轮摩托后面以每小时五十到六十英里的速度穿过大街小巷,用胳膊抱住他。一股热气完全出乎意料的冲出她的身体,像是发烧的感觉,她无法辨认那是什么东西,尽管她记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罗西,你觉得怎么样?”
“我……哦…”
她该说什么?罗西神经质地用舌头顶着上唇,眼光努力从他身上离开,清理一下自己的头脑,这时她看见柜台上有一沓黄色广告。她既失望又宽慰地回头看着比尔。
“我不能去。星期六是姐妹之家的野餐日。我刚到这里时她们帮助过我。她们是我的朋友。有垒球、赛跑、手工艺现场制作——这一类的事情。然后晚上是音乐会,可能会赚些钱。今年请来了靛蓝女孩合唱小组。我答应她们我五点钟去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我应该去。我很感激她们。”
“我可以在五点钟毫不费力地送你去那里。”他说,“如果你愿意,四点也行。”
她真想这么做……但是还有许多比起公开抛头露面地卖体恤衫更令她害怕的东西。假如她告诉他,他能理解吗?假如她说,我喜欢在你开快车的时候用手抱住你,我喜欢你穿一件皮夹克,因此我的脸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闻那股好闻的味儿,在你运动时,还能听到它发出的摩擦声。我喜欢这一切,但是我担心高潮过去以后我可能发现的东西……我头脑中的诺曼可能一直跟随在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周围。最使我害怕的是不得不调查我丈夫生活的基本前提,这件事他从未说过,因为没必要说:他对待我的方式无可挑剔,极其正常。我所害怕的并非疼痛;我知道疼是怎么回事。我所害怕的是,这个美好、甜蜜的梦会结束。你知道,这种梦我很少做过。
她意识到她应该说什么,紧接着又意识到她不能说出来,或许因为她在多少部电影中看到过像是哀鸣的声音:不要伤害我,这就是她想要说的。请你不要伤害我。如果你伤害我,我身上所剩无几的最好的部分会死去。
但是他仍在等待她的回答,等待她说些什么。
罗西开口说不,她真的应该去参加野餐和音乐会,或许下一次再说。这时她看见了窗口旁边挂着的画像。罗西想,她不再犹豫了,她将掐指计算时间,等待星期六的到来,当她终于在他身后爬上那匹铁马时,她会一路上不断地催他快马扬鞭,疾驰如飞,罗西几乎能够看见她坐在车上,她的玫瑰红连衣裙的褶皱随风飘舞,她赤裸的大腿紧紧夹裹着他的臀部。
刹那间,滚烫的感觉又一次遍布她的全身,这一次它来得更加强烈、更加迷人了。
“好吧,”她说,“我答应你,但有个条件。”
“尽管说出来好了。”他咧开嘴笑着说。很明显他高兴极了。
“请带我去艾丁格码头,姐妹之家的活动在那里举行。然后我们一起欣赏音乐会。这次我请客。”
“说定了。”他刻不容缓地说,“我能在八点半钟来接你吗?或许太早了?”
“不,时间正好。”
“你需要穿外套和毛衣。”他说,“你可以放进车挂包里,户外会感到冷的。”
“好的,”她说,她已经想到应该问波尔·海沃弗德借这些东西,她们两人身材接近。罗西壁柜里的全部户外服装只有一件薄夹克,至少在短期内不能预算这个房间里的任何开销。
“那我们到时候再见。再一次为今晚感谢你。”他很想再吻她一次,最后还是拿起她的手握了一会儿。
“不用客气。”
他转过身,像孩子般飞快地跑下了楼梯。她忍不住地对照诺曼的动作——他或者缓慢而沉重地低着头走,或者带有某种神经质的快步走。她看着墙上他那拉长的身影直到消失,然后关上门,锁好每一道锁,靠在门上远远地欣赏着那幅画。
它又发生变化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
罗西穿过房间,站在画像面前,双手交叉在背后,头稍稍前倾,那姿势活像《纽约人》杂志上刊登的艺术画廊赞助人或经常出入画廊者的一幅漫画。
是的,她看见了,虽然画像的范围仍像以前一样,但她肯定在某个地方变宽了一些。茂盛的青草中正在斜视的第二尊头像右边,她能看见一条通往林间空地的小路。在山顶女人的左面,她现在能看见一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的头部。它戴着眼罩,正在没膝的草地上播种,看起来好像有成套的马具,它有可能是一匹运货马车,或四轮马车,或四轮双座轻便游览马车。那一部分罗西看不见,至少到目前为止它不在画面上。然而,她能看见里面有两部分影子。她想这第二个影子很可能是一个人的头和身子。或许有人站在套马具的小马车旁,或者——
也许你疯狂了,罗西。你并不是真的认为这幅画变大了,对吗?
但是真实情况是,她相信这一点,她看见了,她发现自己与其说是被吓坏了,不如说是为这个想法感到激动。她但愿自己问过比尔的看法。她真希望知道他是否也看见了她所看见的——或者以为看见的东西。
星期六,她向自己保证,星期六我也许会去的。
她开始脱衣服,当她坐在小小的浴缸中刷牙时,她已经把玫瑰红和山顶的女人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也忘记了诺曼、安娜、波尔,以及星期六晚上的靛蓝女孩。她在想和比尔·史丹纳共进的晚餐,他们的约会一点一点地在她脑中重播。
她躺在床上即将睡着,倾听着布莱茵特公园里的蟋蟀叫个不停。
她的思绪开始飘浮,毫无知觉地回忆起了离她已经很遥远的1985年以及她的女儿卡洛琳娜。从诺曼的角度来看,这个卡洛琳娜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同意罗西犹豫不定的建议,说卡洛琳娜是个很好的女孩名字,但这一点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对于诺曼来说,只存在过一个过早夭折了的胚胎。
1985——那是怎样的一年,无可挽回的一年。她失去了婴儿,她的卡洛琳娜,诺曼几乎丢了工作(实际上他差点被逮捕)。她的肋骨被打断,裂开的骨头几乎刺穿了肺部,而且更加刺激的是,她被他用一只网球拍的手柄强奸了。也就是从那一年起,以前一直稳定的心开始慢慢动摇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摇椅上的半小时变得像五分钟那么短,诺曼上班以后,她有时要洗八九次澡。
她一定是一月份怀孕的,因为她从那时起每天早上呕吐,二月份又没有月经。敦促对诺曼实行“正式惩戒”的案子是在三月份下来的,其中有一项惩戒等他退休后执行。
他叫什么名字?她问自己。她仍旧躺在床上,在睡和醒之间飘浮。现在离清醒更近一些。那个不断挑起事端的男人,他的名字叫什么?
那人的名字半天不肯出现,只记得他是个黑人……用诺曼的话来说,就是跳快步舞。现在她想起来了——
“班德,”她在黑暗中嘟哝着,倾听着蟋蟀渐渐低下去的鸣叫声,“里奇·班德。这就是他的名字。”
1985年,永远不复返了。生命一去不返了。现在我重新有了这条生命。这间房子。这张床。有了蟋蟀的叫声。
罗西闭上了眼睛,终于飘入了梦乡。
诺曼在离他的妻子不到三英里远的地方,躺在自己的床上,即将进入梦乡,黑暗之中静听着九层楼下面湖滨大道上传来的汽车喧闹声。他的牙齿和下颌还在隐隐作疼,在阿司匹林和苏格兰威士忌混合物的作用下,已经变得不那么厉害了。
当他处于游离状态时,发现自己也在想里奇·班德,他们两个人好像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产生了心灵感应。
“里奇,”诺曼在黑暗的旅馆房间里嘟哝着,把手放在紧闭的眼睛上,“里奇·班德,你这令人恶心的垃圾,令人呕吐的狗屎。”
那曾是一个星期六,是1985年三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六。大约是九年前。那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一个像跳快步舞般走路的家伙走进了60街和萨兰奈路之间拐角处的便利店,两颗子弹射进了出纳员的脑袋里,他洗劫了现金提款机,然后走掉了。当诺曼和他的搭档审问隔壁旧瓶回收中心的出纳员时,另一个跳快步舞的家伙走了进来,这人穿了一件水牛比尔运动衫。
“我认识那个黑人。”他说。
“哪个黑人,兄弟?”
“就是抢劫便利店的那个黑人。”跳快步舞的人回答说,“他出来时我正站在外面的信箱旁边。他名叫里奇·班德,在他住的汽车旅馆门外卖偷来的东西”。他模糊地往东边火车站方向指了指。
“那是个什么样的汽车旅馆?”哈里。毕辛顿问。哈里在那倒霉的一天是诺曼的搭档。
“瑞路汽车旅馆。”黑人说。
“你不会正巧知道房间号吧?”哈里又问,“你对似乎认识的恶棍了解那么多吗?棕色朋友?”
哈里总是这么讲话。有时能使诺曼爆发。他经常使诺曼想用他那条编织的领带勒死他。
棕色皮肤的朋友知道,好吧,当然他知道。毫无疑问他本人每周来两三次,也可能五六次,假如他的现金流动状况良好的话,就从那个坏黑人里奇·班德手里买宝石。他们的棕色皮肤朋友以及所有跳快步舞的棕色皮肤的伙伴们,很可能这家伙有什么把柄捏在里奇·班德的手里,但那对于诺曼和哈里没有意义;他们想知道的是哪里能抓住那个开枪的人,这样他们就能把他打出屎来,赶在五点钟喝鸡尾酒之前了结此案。
穿比尔运动眼的跳快步舞的黑人没有回忆起班德的房间号码,但他能告诉他们那间房子的位置:一楼,侧面那排房,可乐机和售报机之间的那个房间。
诺曼和哈里抡着拳头进了汽车旅馆,很明显这是全市最好的罪犯隐匿之地。他们敲响了可乐机和售报机之间的房门,一个邋遢的黄种女人懒洋洋地开了门,透过红色尼龙丝套裙可以把里面的胸罩和紧身内裤看得通通透透,一看便知她是那种吸毒的美国人。两名警察看见在电视机上放着三只很像破瓶子的东西,诺曼问她哪里能找到里奇·班德。她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嘲笑他。“我没有什么威林·布兰德,”她说,“现在听着,小家伙,夹着尾巴从这里滚出去。”
一切都显而易见,诺曼和哈里说温蒂·亚洛女士从皮包里拿出一只指甲挫,用它向诺曼刺了两次。当然他的前额和右手背有两处很浅的伤痕,但亚洛女士声明说手上的伤是诺曼自己割破的,眉毛上是他的搭档帮他割的。他们把她推进火车站汽车旅馆12单元以后,打断她的鼻子和四根手指,不断地踩她的左脚,以至于踩碎九块骨头,揪掉了大量的头发,还不停地打她的腹部,然后他们就把自己的手和额头弄破。她告诉风纪警察,矮个的那人还强奸了她。肩膀很宽的那个人也想强奸她但没有成功。开始他一直不能勃起,便在她的脸上和乳房上使劲打,后来他就勃起了。她告诉他们:“他还没有等到进去就射精了,弄得我满腿都是精液。后来他又打了我。他告诉我,他想紧挨着我谈一谈。但是他所有的谈话都是用拳头进行的。”
诺曼躺在白石旅馆的床上,这是她妻子的手曾经铺过的床单。他翻到自己这一边,竭力把1985年从脑子里赶走,但它却不想离开。毫不奇怪,1985年总是像幽灵一样在附近徘徊,只要一出现就不再走开,就像一个你总是无法摆脱的爱喋喋不休的邻居。
我们犯了个错误,诺曼想。我们不该相信那个走路像跳舞一样的穿足球衫的混蛋。
是的,那是一个相当大的错误。我承认。她看起来好像是里奇·班德的女人,果真如此的话,她所在的房间就应该是里奇·班德的。这是他们犯的第二个错误,或者说,是第一个错误的延伸,无论第几个都没关系,因为结果都是同样的。温迪·亚洛是业余女招待和业余妓女,还是个专职吸毒者。但她不是在里奇·班德的房间里,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里奇·班德被确认抢劫了便利店,杀害了出纳员,但是他的房间不在可乐机和售报机之间,那是温迪·亚洛的房间,她始终一个人住在那里。至少在不寻常的那一天她是一个人。
里奇·班德的房间在可乐机的另一边。这一错误使诺曼和哈里·毕辛顿几乎丢了饭碗。最后,风纪警察相信了关于指甲挫的说法,由于没有找到精液,亚洛女士关于遭到强奸的指控未得到支持。她肯定说两人中老一点的,就是强奸成功的那名警察使用了避孕套,后来扔进了抽水马桶中。这一断言也没有证据。
还有其他问题。公寓中其他人也承认丹尼尔斯探员和毕辛顿一心想征服这位手拿指甲挫的一百一十磅重的野猫,她的确断了几根手指。因此他们遭到正式惩罚,这还不是一切。那个盛气凌人的贱货发现了那个犹太人……那个秃顶的小犹太人……
但是这世界上到处都是狂妄自大的贱货,她们不断地给你制造麻烦,例如诺曼的妻子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能够对付得了她这号人。这样想,他就能够睡着了。
诺曼又翻到了床的另一边。1985年终于渐渐远去了。“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罗丝,”他喃喃低语着,“我就在那个时候找到你。”
五分钟后,他睡着了。
他叫她作“那个邋遢女人”,罗西躺在自己床上想。他即将睡着,可是还差一点。她仍能听见公园里蟋蟀的叫声。那个邋遢的黄种女孩儿,他真恨她!
是的,他当然恨她。内务部调查员曾经乱成一锅粥,诺曼和哈里不失体面地应付了他们的调查,仅仅发现那个邋遢的黄种女孩儿给她自己找了个律师,代表她呈报了一大堆民事诉讼申请备案。按照诺曼的说法,那个犹太秃头律师专办交通伤人案件。他们点了诺曼、哈里以及整个警察署的名。而且,在罗西流产前不久,温迪·亚洛被杀。她的尸体是在湖西岸谷仓中一个专门用来运送谷物的电梯后边被发现的。她被刺了一百多刀,她的乳房被砍掉了。
诺曼告诉罗西,是一些令人恶心的事情。虽然他放下电话以后再没有笑(警察商店一定有人很激动,因为打电话时他在家),他的声音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满意的语调。她参加这种游戏大频繁了。灾难。当时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用手慢慢持着它,对着她笑——不是那种使她想大叫的辛辣的笑容,但她仍想高声尖叫,因为她知道温迪·亚洛那个邋遢的黄种女孩发生了什么事。
看你有多么走运,他对她说。他用那双巨大坚硬的手按摩着她脖子后面,肩膀,隆起的胸部。看你有多走运,罗丝,不用出去谋生。
后来,可能是一个月或六个星期以后,他从车库里出来,看到罗西在读爱情小说,便决定跟她谈谈他在娱乐方面的口味。当然,必须距离很近才能谈这件事。
1985年,可怕的一年。
罗西躺在床上,把手放在枕头下面,即将进入梦乡。她仍能听见蟋蟀的叫声从窗户外面传进来,声音那么响亮,好像她的房间被一种魔力抬到了公园里的室外音乐台上。她想起了一个女人,她坐在角落里,她的头发粘在甜美的脸颊上,当鲜血像虫子般恶毒地舔着她的大腿内侧时,她的肚子硬得像石头一样,她的眼睛在乌黑的眼眶中转动着。从看见床单上面的血滴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女人那时并不知道世界上有姐妹之家这种地方和比尔·史丹纳这种人存在,那个女人交叉着双臂,抱着肩膀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这不是流产,不是她那个甜蜜梦想的终结;当她感到一切已经发生时,她想也许这样更好些。她已经知道诺曼是怎样尽丈夫的义务,他又会怎样尽一个父亲的义务呢?
蟋蟀的叫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支催眠曲。她甚至能闻到在遥远的地方,在五月才能闻到的那种带有浓烈甜味的青草的芳香。它使她联想起八月的干草场。
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公园里的青草味,她睡眼矇眬地想。是爱情冲昏了头脑吗?在使你发疯的同时,也使你的感觉更加敏锐吗?
她隐隐约约听见了隆隆声,很可能是雷声。这真奇怪,因为比尔带她回家时天空很晴朗,她曾抬头看着天空,想知道她能看见多少颗星星,如果把橘黄色的、密密麻麻的路灯也算在内的话。
她飘浮着,来到了远方,坠入了无梦的睡眠之中,黑暗前她最后想到的是我怎么可能听见蟋蟀的叫声,而且还能闻到青草的香味?窗户并没有打开;临睡前我已经关上了窗户,并且上好了锁。
第五章 蟋蟀
星期三下午下班以后,罗西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夹裹着走进了热茶餐馆。她买了杯茶水和一些点心,在靠窗口的餐桌旁坐下,目送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从窗外走过,仔细地品味着红茶和小甜饼的滋味儿。这会儿街上大多数是刚下班的办公室雇员,都在急匆匆地回家。自从离开白石旅馆以后,热茶餐馆已经不在罗西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但她连想都没有想就来了。她怀念和波尔在这里呷着热茶度过的那许多美好时光,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发现一个可以代替这里的好去处,自然便回到了热茶餐馆这个她所熟悉和信任的地方。罗西两点钟左右录完了《章鱼》,正在桌子底下找皮包准备离开时,麦克风里传来了罗达的声音:“罗西,在另一部小说开始之前,你需要休息一下吗?”她曾经多么渴望,并且相信她能继续录制另外三本贝尔·拉辛的作品,现在终于得到了。她心里涌上了一阵无法形容的激动和快乐。
紧接着便开始了惊惊恐怖小说《谋杀未来》前两章的录制工作。大约在四点钟休息时,罗达约她一起去女浴室。
“我实在忍不住想吸一支烟,可是整个大楼里只有在这儿才能吸烟,而且能不被人发现,真令人费解。罗西,现代生活纯粹是垃圾。”
罗达在浴室里点燃了一支卡普里香烟。她潇洒地吸了两口,然后熟悉地把它放在水池中间的连接处。她两腿交叉坐着,将右脚搭在左脚的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罗西。
“我很喜欢你的发型。”她说。
“谢谢。”罗西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发。那是昨晚一时冲动去美容店做的,五十元对她来说太贵了,但她无法克制那种强烈的欲望。
“你知道吗,拉比要跟你签一份合同。”
罗西皱皱眉,接着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拉比这个人长得有点儿像专利会员卡上的那个老头,他从1975年起就从事有声图书事业,所以他很清楚你的价值。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好像还挺感激他?”
“我当然应该感激他。”罗西僵硬地回答。她不喜欢这种谈话方式;它使她想起在莎士比亚悲剧中,人们在朋友背后捅完刀子就立刻晕倒在地,醒来后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痛不欲生地用大段独白说明他是如何的万般无奈。
“别让感情妨碍了你的切身利益。”罗达说着,将烟灰仔细地弹进了水池,拧开凉水管把它冲了下去。“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在录制《章鱼》时每天的酬金是一百零四元,这太离谱了,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像小伊利沙白·泰勒,非常难得。此外,你现在是一个人,还不太适应独身生活,处处显得既单纯又胆怯。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罗西并不很清楚。她觉得罗达肯定以为她太稚嫩。她不想让罗达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是的,我当然知道。”
“好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别懵我。其实我并不想从拉比那里分一杯羹,或者从你的蛋糕上切一块,我和科蒂斯只是为了给你捧场。拉比虽然也这样想,但是他和我们有区别,拉比同时也在为他自己的钱包考虑。有声图书还是一项新兴的事业,它的历史跟电影差不多,现在我们从无声到有声才刚刚走完了一半路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有一点儿明白了。”
“当拉比听你朗读《章鱼》时,他就已经在考虑玛莉·匹克福德的作品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在发疯,但这是真的。而且你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遇到他的。人们传说,莱恩·特纳是在一个杂货店里被星探发掘出来的。拉比也早在他心里创造了一个神话:他在朋友史丹纳的租赁商店里发现了寻找旧明信片的罗西。”
“他就是这样说到我的吗?”一股暖流涌入心中,顿时她对拉比产生了爱意。
“哦,其实他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你,当时你在干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事实是你很出色,罗西,你真的很有天分,好像天生就是做这种工作的材料。不过,即使拉比发现了你,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够左右你的一生。千万别对他百依百顺。”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罗西同时感到激动和慌乱,对罗达冷嘲热讽的态度产生的愤怒很快就被一阵欢乐和兴奋所淹没。她确信自己将会有一段快乐的时光,如果拉比真的和她签约的话,这种快乐将会持续得更久。罗达自然会向她发出警告,她又不住这种远离市区的小房间,在这种简陋的住宅中生活的人不具备维护人格和尊严的基本条件,例如,你把汽车停靠在车道上,收音机就会被人偷走。罗达有一个当会计的丈夫,住的是郊区别墅,开着一辆1994年的银色尼桑,她还有全球通用卡和美国通用卡。更令人羡慕的是她那张蓝十字卡和银行存款,如果因病不能工作,她还可以提取存款。罗西能够想象到,拥有这类东西的人无一例外地擅长于对别人指手画脚。
“也许他真的没有这样想过,”罗达说,“但是罗西,你就像是一座小金矿,任何一个人一旦发现了金矿,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即使拉比这样的好人也不会例外。”
这会儿,罗西注视着窗外,慢慢地呷着热茶,又回忆起下午的情形。罗达用自来水管浇灭了烟头,把它扔进烟灰缸里,又回到她身旁。“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处境,最重要的是工作能够有保障。其实我从1982年开始就经常跟拉比合作了,我知道他并不坏,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双鸟在林不如一乌在手,别让到手的这只鸟飞走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不太明白。”
“就是说,只跟他签六本书的合同,不要贪多。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每天来录音公司上班,周薪一千元。”
罗西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好像肺里的空气被一只吸尘器吸光了似的,她感到底气不足。“周薪一千元?你大概疯了吧?”
“去问问科特·汉密尔顿我是不是疯了。”罗达冷静地说,“听我说,这不仅涉及到音质的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录音量。录制《章鱼》时你得到的酬金是每周一百零四元,而我合作过的每个人周薪都在二百元以上。说句实话,你的声音简直妙极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你的呼吸控制得恰到好处。你既然不唱歌,怎么能如此娴熟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呢?”
罗西眼前出现了一副噩梦般的情景:她的肾脏部位肿得像一只鼓鼓囊囊的热水袋,手捏着围裙的一角,坐在墙角里祈祷上帝。她想吐,因为肾脏好像被一根尖利的长棍戳伤了,她只能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以便使它与剧烈的心跳协调起来。她痛苦地倾听着诺曼在厨房里一边用酒吧男高音的歌喉高唱着《丹尼尔》或《玛利亚,拿走你的信》,一边为他制作着一份三明治。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告诉罗达,“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呼吸控制。多半是天生的。”
“姑娘,你要珍惜自己的天赋,决不要滥用。”罗达说,“现在咱们该回去了;否则科特会以为咱们在这里举行神秘宗教仪式呢。”
正当她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拉比从城里的办公室打来了电话,祝贺她完成了《章鱼》的录制,尽管没有特别提到签约的事,但是邀请她星期五中午一起吃饭,同时讨论一下“业务安排”。罗西同意了,她挂上电话,感到有些茫然。她想起了罗达对拉比·利弗茨的准确评价:他确实有点像某种会员卡上的那个小老头。
当她在科蒂斯的私人办公室里挂好话筒,回到录音棚去拿皮包时,罗达已经走了,她很可能去女浴室里再吸最后一根烟。科特正在给录音带做记号。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说:“罗西,你今天太出色了。”
“谢谢你。”
“罗达说,拉比要跟你签约。”
“她是这么说过,”罗西点头同意道,“我想她说得对。我得用手碰一下木头,别让好运气从我的手中溜走了。”
“你若想跟拉比做交易,首先必须知道一件事。”科特把录音盒放在货架的靠上面一层,那里已经放满了像一本本白皮书一样的磁带盒。“如果你录制《章鱼》仅仅得到了五百块钱,拉比待你就太不公平了。你等于为录音公司节省下来了七百块钱。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她当然明白了,现在她坐在热茶餐馆里,回想着近日以来一次接一次意外降临的辉煌前程。她有朋友,有自己的住处,当她结束了克里斯蒂娜·贝尔的作品之后,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着她。而且她将要签一份意味着每周有一千元进账的合同,比诺曼还挣得多。如果合同真的能够签下来的话,那就太刺激了。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
哦,还有一件事。星期六她还有一个约会……如果算上夜里那场靛蓝女孩组合的现场音乐会,那就是整整一天时间。
罗西扬起了眉毛,严肃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真想紧紧地拥抱一下自己,又觉得不太雅观。吃完最后一口点心,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真想知道,这么多的好事怎么会全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多希望这是真实的生活:当一个女人真正跨出了牢笼的那一刻,她向右一转弯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步入了天堂。
波尔·海沃弗德在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的地方。她不打算直接回家了,那个餐馆并不远,再往前走一点儿就到了。她没有穿那身白色的旅馆女招待工作套装,下班后换了一身衣眼,腿上是一条红色的休闲便裤,正在和二十多个行人同时穿过马路。今天晚上她加了个班,毫无来由地想道,罗西一定去热茶餐馆了。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
她轻快地斜睨了一眼身旁那个笨拙的家伙,几分钟前她在白石旅馆的报刊柜台旁见到过这个人。如果只看外表而不注意他的眼睛(其实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本来可以归人有趣的那一类男人之中。当他们走上人行道时,他迅速地向她身上扫了一眼,那双毫无表情的空虚的目光使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罗西突然想再喝一杯茶,她站起身向自助餐柜台方向走去。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波尔会来这里,因为现在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波尔大概出于某种女人的直觉,果真来了。
他身旁那个婊子有点讨人喜欢,诺曼想,她穿着红色休闲便裤,长着小巧玲珑的屁股。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宝贝儿,让我仔细地欣赏一下。但是在他退后了一步时,却发现她已经转身走进了一家小餐馆。诺曼从餐馆的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兴致,只见一群毫无魅力的老女人正在就着甜腻腻的垃圾食品,贪婪地喝着杯中的咖啡和热茶,还有几个装腔作势的男招待,他们走路的步态酷似同性恋者。
老女人们一定喜欢他们,诺曼想。同性恋式的步态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小费,所以他们乐得这副摸样。一个成年人还能怎样走路呢?他们不可能都是同性恋者。
他隔着玻璃向餐馆里面毫无兴致地浏览了一圈,餐桌上的顾客们多数穿着水磨蓝牛仔裤。他注意到一个比其他顾客都年轻得多的女人刚刚离开了靠窗口的座位,向茶座尽头的自助餐柜台走去。他用目光迅速地在她的臀部扫视了一遍(其实他看到任何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女人时总是首先注意这个部位,他只想判断一下她是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
罗丝的臀部过去也是那样的,他想。那是在她放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之前,后来她的臀部就逐渐变成了一只大簸箕。
他从窗口看到,餐馆里面那个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美丽的金发,比罗西的要漂亮得多,而且它一点也没有使他联想起罗西的头发。罗西是经常被诺曼的母亲叫做“童子军”的那种人,她很少在头发上下工夫,由于她长着一头暗淡无光的灰鼠皮色的头发,所以诺曼对她并不报任何幻想。通常她总是在脑袋后面用一根橡皮筋像扎马尾巴一样随便扎一下。如果要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她最多用一根从杂货店买来的那种松紧带再系上一圈。
诺曼迅速地看了一眼热茶餐馆里的那个女人。她没有棕色的皮肤。她是一个长着苗条的臀部、金发碧眼的女郎,既没有扎马尾巴,也没有系发带,而是精心地辫了一根金黄色的发辫,让它高雅地垂在背后。 罗西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从取款机旁转过身来。这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事情,莫过于看到波尔·海沃弗德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情景甚至比听到罗达告诉她每周可以挣一千元的消息还要令她惊讶和兴奋。波尔刚看到罗西时,一点也没有认出她来。当她很快反应过来之后,她眉毛扬得高高的,眼睛睁得滚圆。她咧开了大嘴,与其说是在大笑,不如说是在大喊大叫,使那间本来就不太宽敞、走六七步就到头的餐馆显得更加拥挤。
“罗西?是你吗?哎哟,我的天!”
“是我。”罗西笑着说,她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感觉到人们转过身来注视她们的目光。这时,罗西发现自己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奇迹:她已经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了。
她们坐在过去通常坐的那个靠窗口的老地方,各自端着一杯热茶,罗西甚至又让波尔为她要了一份甜点心,尽管她来这座城市以后减掉了十磅体重,而且打算尽可能保持现在的体型。
波尔不断地嘟哝着说,她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罗茵认为她实际上是在吹捧她。波尔的目光不断地从她的眼睛上移到她的头发上,似乎竭力想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你看上去年轻了五岁。”她说,“这真是太奇妙了,罗西,你简直美得足以引诱男人犯罪了!”
“我付出了五十元的代价,就该让我变成玛莉莲·梦露才对。”罗西笑着回答她说。自从她跟罗达之间的那番谈话以后,她对花钱做头发这种事情不再感到是一种奢侈了。
“你在哪里……”波尔刚要问,又停住了,“你是按照那幅油画的模样改变的发型,对吗?你的头发跟油画上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罗西觉得自己的脸一定会红起来,结果并没有,她只是点了点头。“我喜欢这种发型,所以想试试。”她犹豫了片刻,又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居然把头发染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改变头发的颜色。”
“第一次……我绝对不相信!”
“真的。”
波尔弯下腰,好像要策划一桩阴谋似的,对她悄悄地耳语道:“那种事终于发生了,我没猜错吧?”
“你在说些什么呀?什么事终于发生了?”
“你一定遇到有趣的男人了!”
罗西张大了嘴巴,然后又闭上。等到再一次张开时,仍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随后她发自肺腑地爆发出了一阵欢笑。她笑得流出了眼泪。波尔也跟着笑了起来。
罗西掏出了钥匙。她不需要打开春藤大街897号临街的大门,那道门在每天晚上八点钟以前都开着。她找出了一把开信箱的钥匙,信箱正面的胶条上写着:罗·麦克兰登女士。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的人她属于这个地方。是的,她已经成为这里的一员。信箱里除了一张广告以外什么也没有。走上二楼后,她又找出一把钥匙,用它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这把钥匙归她所有,除了她以外,楼房监督员那里还有一把。她是从市区整整步行了三英里回到家的,简直累坏了。今天她兴奋得有些坐立不安,同时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问题,另外她还想把那些做了一半的美梦继续做下去,所以没有乘车。两块甜饼早已在路上消化得一千二净,过度的兴奋并没有降低食欲,反而使她饥肠辘辘。她回忆着一生中是否有过这样的快乐,结论是否定的。发自内心的快乐遍布着全身,双脚虽然很累,身心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她走了这么多路,肾脏竟一次也没有疼过!
罗西走进房间以后(这次她没有忘记锁上大门),又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波尔知道了她的所谓“有趣的男人”,她强迫罗西承认了一部分——毕竟她已经决定星期六晚上带比尔去参加靛蓝女孩音乐会,那时姐妹之家的姑娘们都能见到他;但是当她辩解说她改变头发的颜色和发型绝不是为了他的缘故(实际上她说的是真话)时,却看见波尔对她戏谑地翻着白眼,不停地眨着眼取笑她,这令她很恼火……不过她也尝到了某种甜蜜的滋味。
她打开窗户,让公园里喧闹的声音随着春末夏初湿润的微风一起吹进来。她走近小餐桌,比尔星期一晚上送给她的鲜花放在餐桌底下一只纸箱旁边,花朵已经枯萎,但是她不愿扔掉它们。至少等到星期六再说。昨天晚上她梦见了他,梦见自己骑在摩托车上,坐在他的身后。他开得越来越快,突然她好像说出了一个可怕而又奇妙的词,那是一个有魔力的词,她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了,总之它毫无意义,类似于滴答或者叽嘎,但是它在梦中变成了一个动人的字眼,而且刚劲有力。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她耳边嗡嗡作响:除非你确实想说那个词,否则千万别说出声来。她记得当他们沿着一条乡村公路飞速前进时,她在不断地思考着这句话。公路的左边是小山,右边是碧蓝色的湖水,湖水的表面泛着金色的阳光。前方的小山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她知道在山的尽头有一座神殿的废墟。除非你打算用你的整个肉体和灵魂做保证,否则你千万别说出来。
她说出了那个词;它就像一股强大的电流一样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比尔的哈雷车刹那间离开了公路,前轮虽然还在旋转,但是已经离开路面有六英尺高了,她看见他们两人的影子已经移到了脚下。比尔转动了一下扶手,他们突然升起来了,一直飞向高高的蓝天,从浓密树丛覆盖着的路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这时,她从梦中醒过来了,被子在床上揉成了一团。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隐藏在体内的某种热量使她的身体继续颤抖着,虽然肉眼看不见,它却像日食发生时的太阳光那样依然十分强烈。
她怀疑即使试遍所有有魔力的词他们也不一定能够飞起来,但是她想她会有办法让那些花朵多保留一段时间的,也可能秘诀就在那本书的其中一页上。
书是她在伊莱恩梦幻做头发时买的,书名虽简单,但很文雅:(自我改变发型十款)。“这些款式很不错。”伊莱恩告诉她说,“当然以我的观点来看,做头发永远都应该找专业理发师,但是假如你的时间或者费用情况使你不能保证一周一次,你又不想拨打800寻求那种劣质的上门服务,免得照完镜子就想自杀的话,这本书提供了一个能够保住面子的折中办法。看在基督份上,请你答应我,如果有人邀请你去乡村俱乐部跳舞,一定要先来找我。”
罗西坐下,翻到第三款,古典式发辫……设计师解释说,它也叫做法国辫。她翻看着由一位模特示范编结这种发辫全过程的黑白照片。看完最后一页,她便开始松开自己的发辫,一边拆一边熟悉着每个环节。松开比辫起来要容易得多。她付出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和一大堆诅咒的话,才辫成了多少有些像头一天晚上从伊莱恩梦幻走出来时的模样。无论如何这本书是物超所值的。波尔在热茶餐馆里由于诧异而令她难为情的尖叫声也应该视为她付出的代价。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想起了比尔·史丹纳(她从来不觉得离他太远),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她的发辫,以及她染成金色的头发;还有,他是否确实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变化,哪怕其中任何一种也好。她还想知道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会不会不高兴地叹一口气,皱皱眉头。她当然会这样做。他会不会不仅注意到了这些变化,而且产生像波尔一样强烈的反应(例如,发出一声尖叫)?甚至像在爱情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她一边在皮包里找梳子,一边继续开始做她那小小的白日梦:星期六早晨,比尔在她的发辫下面系上了一根天鹅绒发带,其实似乎不用解释他为什么随身携带一根天鹅绒发带,因为这只不过是厨房餐桌上的一个小小的白日梦。这时她的思想被厨房远处传来的一个微弱的声音扰乱了:唧——唧——唧。
一只蟋蟀。这声音并不是从布莱茵特公园里传来的,它是从更近的地方传来的。
唧——唧。唧——唧。她用目光在洗涤他下面搜索着,发现有一样东西在跳动。她站起身,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调制杯。她轻轻走过房间,在起居室停下来,拿起椅子上的那张广告,然后跪在那只虫旁边,它正往她打算放电视机的南边墙角方向跳。假如在搬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的话,她就会买一台。从今天起,找一间更大一些的房间似乎不再是个白日梦了。
那是只蟋蟀,它是怎么跳到二楼来的?这好像是个秘密,但它的确是只蟋蟀。现在她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快睡着时蟋蟀的叫声还是这样清楚。它肯定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被他的脚步带进房间来的。除了鲜花,他还给她带来了另外一样小礼物。
晚上你听到的是不止一只蟋蟀的声音。心灵深处那个已经久违的很特别的声音——理智的声音突然又开始说话了。它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和沙哑。你听到了整个野外的蟋蟀声,也许是整个公园里的蟋蟀声。
走开,她惬意地想着,手里举着那只调制杯,将小小的蟋蟀驱赶到了墙角,在它刚跳起来的一瞬间,用广告纸准确地将它接住,并立即倒进了杯子里面。一只蟋蟀的声音在我心里变成了许多蟋蟀的大合唱,就是这么回事。别忘记,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我已经在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了。罗西举着装有欢蹦乱跳的蟋蟀的调制杯,用那张广告盖住杯口,使它不能跳出来。她捧着杯子走到窗口,揭开广告纸,将调制杯举到了空中,昆虫可以从比这儿高得多的地方跳下去而不至于摔伤,她记得在一部关于大自然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
“加油,可爱的小东西。”她说,“做个勇敢的小男孩,接着跳吧,看到马路对面的公园了吗?有那么高的草丛,多得喝不完的露水,还有许多雌蟋蟀——”
她突然停住了。这只小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进来的,因为他星期一晚上带她出去吃饭时穿的是一条牛仔裤。她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形,大量的信息随即便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牛津衬衫和莱威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她还记得他的穿着看上去令她赏心悦目,她有些放心了,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不会带她去一些充满幻想的地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的。
蓝色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
那么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里,它一定是藏在别的什么人的裤脚里,上楼以后跳了出来——多谢免费带我一程,伙计。然后再跳进她的房间。这使她联想到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
好像要表示同意似的,蟋蟀突然跳出了调制杯,向夜空纵身一跳。
“祝你旅途愉快,真诚地欢迎你回来做客。”罗西说。
当她把杯子拿回来时,一阵风吹了进来,手里的广告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当她弯下腰准备拣起广告时,她伸出的那只手在离它还有一英寸远的地方僵住了。她看到了另外两只蟋蟀。两只都是死的。它们躺在水槽附近,一只面朝下趴着,另一只仰面朝天,腿伸得长长的。
一只蟋蟀她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为什么是三只,而且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准确地说,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这时罗西看到在离死蟋蟀不远处,两个洗涤槽之间的缝隙中有东西。她跪下来,用手从缝隙中掏出后举到眼前。
是三叶草的花朵。一朵小小的粉红色三叶草花。她看了看那个夹缝,又看了看两只死蟋蟀,然后让自己的目光慢慢转移到奶油色的墙壁上……接着转移到挂在窗口旁的那幅油画上面。最后她的目光投向站在小山顶上的罗丝·麦德(即玫瑰红,一个很不错的名字),和在她身后啮咬青草的小马驹身上。
罗西感到她的心脏像一面被蒙住的鼓,发出了沉闷而强烈的跳动声。她在油画旁弯下腰,在层层叠印的阴影中仔细地观察着,油画的表面隐约可见那只小马驹的鼻子。接着她又对笔划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观察,小马驹的鼻子下面是一片夹杂着草绿色和橄榄绿色的青草,看起来层次分明,显然是画家自上而下一气呵成的,绿色草地的表面影影绰绰闪烁着粉红色的斑点。那是三叶草花。
罗西看了看手掌心里那朵粉红色的小花,把手伸向油画做了一番比较。颜色完全一致。她突然将手举到嘴边,毫不犹豫地对着油画吹了一口气。她多么希望看到这只粉红色的花朵能够穿透油画表面,进入那位无名画家在六十或者七十年以前,甚至一百年以前创作的那个世界之中。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粉红色的小花碰在油画表面的玻璃上(拉比在遇到她的那天曾经说过,通常很少有人用玻璃镜框覆盖油画),它弹了一下,像一只薄纸捏成的纸球般轻轻飘落在地上。也许那幅画是有魔力的,但是覆盖着油画的那层玻璃肯定不具有魔力。
那么蟋蟀是怎样跳出油画的呢?你真的以为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吗?蟋蟀和三叶草花从油画里面捧出来了吗?
上帝,帮帮我,她想到。她有个想法,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走出这所房间,这个想象就会变得十分可笑,或者完全暗淡下去,但是现在一切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蟋蟀真的从身穿玫瑰红短裙的金发女郎脚下的草丛中跳了出来,它们从罗丝·麦德的世界来到了罗西·麦克兰登的世界。
它们是怎么出来的呢?难道是从玻璃镜框上渗透出来的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想太愚蠢了,可是——
她用颤抖的手将油画从墙钩上取下来,将它底朝上放在厨房的柜台上面。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几个碳笔字比原来更加模糊了;如果她最初没有看见罗丝·麦德几个字,现在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她带着犹豫和恐慌的心情’(她可能一直处于恐慌的心情之下,只是在这之前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摸了摸纸板,里面随即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声音实在太响亮了。她又用手在靠近镜框边缘处摸了摸,她摸到了一样——其实是一些东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干疼,好像喉咙里面燃起了大火。她拉开柜台抽屉,用这只不像是她自己的手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水果刀,将刀刃小心地对准棕色的纸板。
别这样做!理智尖叫了起来。罗西,你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些什么东西!
她举起刀尖,水平地对准了纸板,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她举起油画,看了看靠近镜框边缘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她看到沿着镜框的边缘之处有一个四分之一英寸宽的裂缝,这并没有使她惊讶。她把油画又放回到柜台上,右手抓住油画,又一次用左手——她那只聪明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将刀刃对准了纸板。
别这样,罗西。理智这次没有尖叫,它在呻吟着。请不要这样做,让它好好地待在那儿吧。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建议。假如她听从了它的第一个建议,她现在还在跟诺曼共同生活,或者毋宁说,共同走向死亡。
她用刀尖划了下去,一直划到明显有些鼓起来的地方。六七只蟋蟀跌跌撞撞地滚落在柜台上面,四只是死的,一只在无奈地挣扎着,第六只欢蹦乱跳,一下就跳到了柜台上,又一下跳进了水池中。紧接着又掉出来几朵粉红色的三叶草花,和一些碎草屑……还有半片枯褐色的树叶。罗西拣起了最后一样东西,好奇地看着它。这是一片橡树叶。她几乎可以肯定。
罗西毫不理会理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继续割着那张硬纸板。当她拉开纸板时,更多携带着乡土气息的物质掉了出来:一些蚂蚁(大多数已经死了,还有三四只仍然在蠕动),一只饱满的蜜蜂尸体,几朵雏菊花瓣,是那种一边唱着他爱我吗,他不爱我吗,一边从花丛的最中间采摘下来的那种花朵……还有几根透明的白色毛发。她把它们举到阳光下,右手仍然紧紧地抓住油画。她感到背后传过来一阵颤栗,好像有一只巨大的兽蹄顺着她的脊梁骨爬了上来。如果放在兽医的显微镜下面观察一下,她知道会看到些什么:这些毛发是马背上的。或者更准确点说,这是一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身上掉下来的。一只刚才还在另一个世界中啮咬着青草的小马驹。
我一定是疯了,她冷静地想。这并不是理智发出的声音,而是她自己的声音,它代表了她最核心的思想和她自己的看法。它并没有歇斯底里,也并非愚昧无知,它的话既合理又冷静,还包含着些许好奇心。
她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疯了,她割开了做底衬用的硬纸板,结果从油画和硬纸板之间掉出来一大堆青草、毛发和活生生的昆虫。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几年前她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故事,一位妇女在一幅家族肖像的背面发现了股票证;和她相比,发现几只昆虫就显得太一般了。
但是它们仍然活着,三叶草仍旧那样芬芳,青草也还是那样翠绿,罗西,这些事又该怎么解释?虽然树叶已经枯萎,但你是知道的——
她想那是被风吹落以后变枯萎的。画面上是盛夏,但是你甚至能在那片草丛中发现有五月的树叶。
所以我再重复一遍:我一定是疯了。那些材料就在这里,青草。昆虫,还有毛发,它们掉落在厨房的柜台表面,撒得到处都是。
这是一堆材料。
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材料。
还有别的,一件她不愿正视的事情。这幅油画对她说过话。虽然不是大声说,但是自从买了它以后,它就一直在对她说话。油画的背面写着她的姓名,只是改头换面,拼写不同罢了,昨天,她花了远远超过自己支付能力的一大笔钱做了一个发型,使她看上去就像油画上的那个女人。
突然她果断地把刀刃插进镜框后面的纸板,沿着镜框的边沿由下而上地划动起来。如果她感觉到有阻力,她一定会停下来——因为她只有这一把水果刀,她不希望折断刀刃——但是紧紧捏着镜框的那只手已经支撑不住了。她拉开上面的纸板,用空着的那只手扶住玻璃,使它不至于掉下来,然后取下玻璃放在一边。又有一只蟋蟀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她取出油画,把它拿在手里,去掉镜框和纸板以后,油画大约长三十英寸,高十八英寸。罗西用手指在早已凝固的颜料上面轻轻地触摸着,她能感觉到细微的层次差别,还能看到艺术家用画笔精心创作的痕迹。那是一种有趣而不安的、但是并非超自然的感觉;她的手指并没有穿透画布的表面,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昨天已经买来了电话机,接好了插头,并把它调整到了最大音量。它突然爆发出的那种尖锐刺耳的颤音吓得罗西大叫了一声,她跳了起来,僵硬的手指差点戳破了画布。
她把画布放在厨房柜台上,冲出去接电话,希望能听到比尔的声音。果真如此的话,她会邀请他来这里看看她的油画,以及油画里捧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那些材料。
“你好。”
“你好,是罗西吗?”不是比尔,是位女士的声音。“我是安娜·史蒂文森。”
“哦,是安娜!你好,你怎么样?”
水池中不断地发出唧——唧的声音。
“我近来不太好,”安娜说,“实际上是非常不好。发生了一件极其不愉快的事情。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也许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诚心诚意地希望如此,但是仍然存在着这种可能性。”
罗西坐了下来,这时她所感觉到的那种害怕一点也不同于在油画背面的硬纸板里发现了蟋蟀的感觉。“怎么啦,安娜?发生什么事了?”
在安娜对她讲述的过程中,罗西心中的恐惧在逐步升级。安娜说完后,问罗西是否需要暂时回到姐妹之家,来这里过夜。
“我不知道,”罗西麻木地说,“我需要想一想。我……安娜,现在我必须打一个电话。我会给你回电话的。”
她没有等安娜回答就挂上了电话,拨通411,问了电话号码后,又拨。
“自由之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你好,请找史丹纳先生。”
“我就是史丹纳。”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听上去很滑稽。罗西有些迷惑,她忽然想起他和父亲共同经营这家商店。
“比尔,”她说。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就像里面着起了大火。“我找的是比尔……他在这里吗?”
“小姐,请稍等。”当电话放下时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滑动声,从远处传来:“比利!有位女士找你!”
罗西闭上了眼睛。她听见水池中传来似乎非常遥远的蟋蟀声:唧——唧。
漫长而无法忍受的等待。一滴眼泪从她左边的眼睫毛上滴落下来,滚到了脸颊上,接着右边也滚落了一滴。一支古老的乡村歌曲飘进她了的心中:“比赛开始了,我们仍旧为你骄傲……痛苦留在了心中……”她擦掉了眼泪。她这一生里擦掉过许许多多的眼泪。假如印度人关于肉体能够再生的说法是正确的话,她再也不愿意回忆起这一生是怎样度过的。
终于有人拿起了电话。“喂,你好?”她似乎是在梦中听到了这个声音。
“你好,比尔。”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声音,也不仅仅是一般的耳语,它更像是一种略带沙哑的耳语。
“我听不见。”比尔说,“夫人,请你大声一点好吗?”
她不想大声说话。现在她只想突然挂掉电话,但是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假如安娜的分析是对的,就意味着罗西正在被一个家伙一步步紧逼着,那个家伙迟早会发现比尔,那时他将遇到麻烦,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麻烦。她清理了一下嗓子,又试了一遍:“比尔吗?我是罗西。”
“罗西!”他高兴地喊了一声,“嗨,你好吗?”
他的声音真挚自然,毫不装腔作势。这使事情更加糟糕。她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她的内脏中上下搅动。“星期六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她很快地说着,眼泪不断地从眼睫毛下面渗出来,吧嗒吧嗒掉落得越来越快了,‘我绝对不能跟你出去,那天我一定是疯了,以为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你当然能!罗西,看在基督份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惊慌失措,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他一点儿都没有生气,但那声音里透着真正的恐慌。惊慌失措会使事情更加糟糕。她无法容忍。
“别给我打电话,也别来找我。”她告诉他。突然,她好像清楚地看见了诺曼,他站在大雨瓢泼的大楼对面,大衣领子立了起来,路灯模模糊糊照亮了他的下半个脸,有点儿像理查德·莱辛小说中那个凶狠野蛮的恶棍。
“罗西,我不明白——”
“我知道,实际上这样更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断断续续地继续说着,“离我远一些,比尔。”
她迅速挂上了电话,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音。她用手背把放在膝盖上的电话机推开,机座掉在了地上,话筒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星期一晚上催她进入梦乡的蟋蟀的合唱声。她突然无法忍受,感到那声音如果再持续三十秒钟,自己的脑袋就会立即裂成两半。她走到墙根,蹲在地上,一把揪下了电话插头。
她想站起来,两条腿却直打哆嗦,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了。她干脆坐在地板上,手捂着脸,让眼泪在脸上自由自在地流淌着。她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安娜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并不能最后确定,甚至请罗西也不要就此断定她的怀疑。但是罗西却完全可以肯定,这件事正是诺曼干的。诺曼就在这里,他已经失去了健全的心智。诺曼杀害了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维克,而且正在四处寻找她。 他透过餐馆的橱窗玻璃往里面看时,只需再过四秒钟就能遇上他妻子的目光,但是被他错过了。在离开热茶餐馆五个街区远的地方,诺曼转身走进一家叫做“五元店”的打折商店,商店的广告牌上写着:“本店所有商品一律不超过五元!”广告语印在一幅做工拙劣的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画下面,林肯长满大胡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于诺曼来说,这幅肖像画酷似一个曾经被他逮捕的勒死妻子和四个孩子的家伙。准确地说,这个商店离自由之城租赁抵押店只有几步之遥。他买了一副遮阳镜和一只棒球帽,打算今天伪装一下自己的外表。
作为一名有十年经验的老牌侦探,诺曼坚信伪装这种玩意儿只有在侦探电影、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以及万圣节狂欢这三种情况下才派得上用场;在白天尤其不起作用,化装就是化装,伪装就是伪装,一眼就能被人识破。他最新结识的朋友彼得·斯洛维克最终向他承认说,他把他那位流浪街头的妻子罗西送进了新时代的妓院——一个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这里的姑娘们对鬼鬼祟祟地围着这座城堡晃悠的捕食者特别敏感,对于这些女孩儿来说,妄想狂不仅仅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门艺术。
棒球帽和墨镜使他实现了这一目的——他为这个黄昏所计划的一切,用他当侦探后第一个搭档戈登·萨特维特的话来说,就是“玩儿一个小游戏”。戈登也喜欢强制他的年轻助手,每当需要伪装之前都告诉他们说,现在来做一种叫做“旧胶鞋”(意为老侦探)的游戏。戈登臃肿不堪,身上发出臭味,不停地嚼烟叶,是个长了一口大黄牙的酒囊饭袋,诺曼从第一眼看见他时就鄙视他。戈登当过二十六年警察,九年侦探,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过感觉。而诺曼找到了。他讨厌跟这种人谈话,但有时必须跟他谈,甚至在黑暗中进行侦察时还要与他配合。他工作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多年来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它使他顺利地完成各种案子,并使他得到提拔,这些案子把他变成了一个媒体争相报道的“有出息的家伙”。就像对所有有组织犯罪的调查那样,在那次调查中,调查人员一直追踪的主要线索慢慢消失了,而这件缉毒案与其他案子的区别就在于,诺曼是这件案子的负责人,这也是从事警察生涯以来第一宗由他负责的案子。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他毫不犹豫地做了所有警察都不可能或者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选择了直觉,把他的前程全部托付给了这种感觉,一切都按照直觉的启发去做,毫不畏惧地勇往直前。
对于诺曼来说,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小游戏”,只有多声部合唱。当你感到困惑时,去找跟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一切地方,把你的内心全部打开,甚至不要放弃任何似乎没有价值的琐碎想法,以及大量不成熟的假设,在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好像坐在一只慢慢划动着的船舱里面放长线钓大鱼,不停地重复着扔出去、收回来的过程,等待着鱼儿上钩。有时什么收获也没有。有时你只能钓到一根树枝或一只旧胶靴,或者连饿极了的烷熊都不肯吃的某种鱼。
但是,有时你也能钓到很好吃的鱼。
他戴上棒球帽和墨镜,拐上了哈里森大街,直奔杜汉大街而去。徒步旅行三英里去寻找姐妹之家不是件难事,诺曼可以用这段时间来清理一下自己的头脑。当他到达251号的门口时,脑子里面应该像一张白色印相纸,随时准备记录任何一个外来的影像,让它们跟自己的预想吻合起来。
花了不少钱买来的那张地图就放在他的后裤兜里,他始终没有拿出来使用过。来到这座城市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把地形、方位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心里,甚至比罗西还要清楚,这种能力不是经过训练得到的,它是一种天赋。
昨天早上一觉醒来,他就感到手、肩膀和腹股沟都疼痛难忍,下巴疼得张不开嘴,醒来后的第一个哈欠使他经受了极度的痛苦。他极其震惊地意识到,他对彼得·斯洛维克——那个城市犹太男孩的所作所为可能是个错误。错误到底有多严重,现在还很难说清,因为在斯洛维克的房子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构成了他的污点,当他站在白石旅馆报刊柜前时,他觉得不应该有关于那件事的报道。自从十几岁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已经不言而喻地成为他生活中严格遵守的信条。
他在报刊柜买了一份报纸,在乘电梯回房间去的路上浏览了一遍。没有任何关于彼得·斯洛维克的消息,但是诺曼感到令他宽慰的消息并不多。号手的尸体不一定这么快就被发现,并在一大早出版的报纸上刊登出有关消息,他很有可能仍然躺在诺曼藏匿的那个地方。由于尸体已经相当模糊,他在离开之前曾经对它进行了一番修饰,然后才塞进了地下室的热水器后面。但是像号手这种终日从事公益性活动并有着许多磁铁般靠得住的朋友的人,不会长期不露面而不为人发现。有人会担心,还有人会去他那个小而舒适的耗子洞里寻找他,最终将会在热水器后面有令人不快的发现。
今天早晨的报纸在都市新闻第一版上刊登着昨天早晨所没有的新闻,一行赫然醒目的标题写着:城市社会工作者在家中惨遭杀害。按照文章所述,旅行救援处只不过是号手的一项业余活动……而且他的生活并不困难。按照报纸上的说法,他有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他凌晨三点钟在长途汽车站送那些离家出走的妻子们去那所叫做“姐妹之家”的妓院。对于诺曼来说仅仅证明了一件事——这个人如果不是工资太低,那就一定是位性机能失调者,无论如何,他是个典型的空想社会改良主义狂人,整肾忙于拯救世界,以至于没有时间为自己换件裤头。旅行救援处,救世军,拨打求助电话,波斯尼亚解救中心,俄罗斯救助协会,还有两三个“妇女事业会”。报纸上没有详细列出最后这几个机构的名称,但是诺曼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个,那就是姐妹之家,也就是那个女同性恋者的乐园。星期六号手有一个纪念性服务活动,报纸称它为“纪念大会”。可敬可畏可悲的耶稣呵!
他还从报纸上获悉,斯洛维克的死亡可能与他服务过的某一个机构……其实和任何机构都没有关系。警察将会检查他的私生活(他们总是想象,像号手这样有一个活动出租房屋的人应该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他们也不会忽略目前越来越多见的“无动机谋杀”的可能性,也可能这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精神变态者,找一个房间进来,只是为了找些东西磨磨他那发痒的牙齿。
以上这些消息没有任何一条透露关于姐妹之家的婊子们。对于这一点,诺曼如同对自己的名字一样知道得一清二楚。由于工作关系,他对于临时住处和避难所有着丰富的经验。住在姐妹之家里的女人们表现出极端的小心。小心?见鬼去吧。现在智力障碍这个词已经有了新的标准。
诺曼昨天在图书馆里泡了一整天,他找到了许多与姐妹之家有关的东西。最有意思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1973年以前曾经是号手的夫人,跟他离婚后,又恢复了婚前的姓名。假如你不熟悉女同性恋者婚配礼仪的话,这看起来纯粹像是杂乱无章的巧合。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但是很少能够同甘共苦,共驾一辆车,这种婚姻一般不能持续太久,因为一个总是往左,另一个总是往右。他们不知道一个简单的真理:被一个共同的政治理想促成的婚姻往往是不能正常运转的。
号手的前妻并没有把姐妹之家的地址选在破旧不堪的女子避难所附近,那里贴着这样的警句:“女人说给女人听。”一年前的《星期日增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说,史蒂文森女士已经打消了那种“男性不仅实行性别歧视,而且愚昧透顶”的想法,在这个题目下还引用了一位名叫格特·肯肖的女人的话。“男人们并不是我们的敌人,除非他们证明自己是。”她说,“但是假如他们仇视我们,我们必将仇视他们。”报纸上登了一幅她的照片,是个又黑又胖的老杂种,她使诺曼隐隐约约想起了芝加哥橄榄球队的黑人球星——“冰箱”威廉·派里。“你总想打败我,宝贝儿,我会拿你当蹦床跳的。”他经常这样喃喃自语。
那家伙虽然有趣,却和这事无关。这个城市里有一些男人和女人专门负责介绍并安排人们到这个地方来,它大约由其中一个女同性恋者,而不是某个委员会管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她们现在的处境和那个隐蔽的对手完全一样,彼得·斯洛维克之死使双方都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她们不像警察那样擅长于推测,除非有事实能够证明她们是错的,她们会坚持认为斯洛维克谋杀案和她们有关系,特别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八个月或六个月里他所介绍过的那个人。罗西的姓名已经从纷乱的头绪中显露了出来。
真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自己。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要这样做?要知道用别的办法也可以找到你所要找的东西。因为你毫无疑问是个警察。为什么要使他们害怕?那篇文章中提到的那个黑胖子,格特什么的,很可能正站在那该死的会客室窗口,用望远镜观察着每一个走过这里的人。
答案就在这里。但是在他马上就要接近它的时候又偏离了它,由干线索太模糊以至于总是看不清楚。他杀害小号手和勒死穿浅褐色紧身短裤的红发妓女都是出自一个同样的原因——有某样东西从他的内心爬了出来,迫使他非这样做不可。那样东西现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他不愿想它。最好别想。这样更安全些。
这时候,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野猫宫殿就在面前,251号正对着他。
诺曼迈着悠闲的步伐,从容不迫地穿过马路,走到杜汉大街双号那边,他知道任何监视者都不会惧怕一个远远地走在马路对面的家伙。他忍不住想象到,那个监视者一定是报纸上登出了照片、长得像只黑桶的家伙,左手提着一只实用的大工作包,右手举着一只高分辨率的野外望远镜。他稍稍放慢了脚步,提醒自己方万不可大意,她们的红色警报已经亮了。
这是一座用白色线条装饰的建筑,不完全属于维多利亚式风格,它讲述了世纪之交一位富有寡妇的故事。这座建筑从正面看好像很窄,但是诺曼正是在跟它差不多的那种住宅里长大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它横跨了整个街区,和后边的大街相连。
由于到处都是这些该死的婊子们,诺曼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一些,不要改变这种从容悠闲的步伐,不要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把它吞下去,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到处都有他妈的婊子。
的确如此。到处都是婊子。
他感到怒火开始在脉搏中燃烧,随后心中出现了他所熟悉的、所有那些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形象的总代表:那张信用卡。她胆大包天竟敢偷走的那张绿色信用卡。它的形象总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摇晃着,它代表了他生活中所有的恐惧和强制性,代表了他的全部仇恨。有时,当他躺在床上想睡觉时,母亲那张苍白无力的、狡黠的面孔,或者父亲的声音便进入了梦境:“过来,诺米。我有事要告诉你,最好我们两人靠近点谈一谈。”这就意味着一顿毒打。假如你的运气好,遇到他喝醉了,他的手就会伸进你的裤裆中。
这些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惟一重要的是街对面那座建筑,他必须把握住这惟一的机会,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
他已经来到了那座建筑的大门口。它有一个美丽的草坪,很窄,而且很深。沿着门廊两边修建的两块漂亮的花圃中,一朵朵春天的花蕾正在含苞欲放。每一块花床中各有一个爬满了长春藤的金属柱,顶部有一个黑色塑料圆筒,圆筒周围的长春藤经过了定型修剪。诺曼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台摄像机,可以从不同角度拍出大街两个方向的影像。如果室内现在有人在监视,她只能看到一个头戴棒球帽、鼻子上面架着一副墨镜的小老头,弯腰勾背地在两个显示器之间走来走去,像黑白照片一样清晰,他那六英尺三英寸的个头在粗心大意的监视者看来要矮得多。
大门的顶端还有一台摄像机,门上没有钥匙孔,因为复制一把钥匙极其容易,如果手头有现成的工具,撬锁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不对,他发现了一个密码锁,他猜测后院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摄像机。
当诺曼走过房门时,他冒着被监视者怀疑的危险最后又扫视了一眼庭院。庭院的菜园中,有两个穿短裤的野猫正在往地面上插一根长长的细棍,他猜想是番茄架。其中一个有着橄榄色的皮肤,脑袋后面扎着又长又黑的马尾辫,精力十分旺盛,大约有二十五岁左右;另一个更年轻一些,可能还不到二十岁。她的头发染成了两种颜色,左耳贴了一块邦迪,身穿一件无袖荧光衬衫,左边二头肌上还刺着纹身。诺曼看不清那个纹身是什么内容,但是根据他多年来当警察的经验,很可能是某个摇滚组合的名称,或者罂粟花的图案。
诺曼想象自己突然不顾摄像机的存在,冲过大街,抓住那个打扮成摇滚歌星模样的小野猫;看到自己的大手在那细细的脖颈周围抚摩,直到停在她的下巴底下。“罗丝·丹尼尔斯,”他向旁边那个精力充沛并扎着和罗丝一样的马尾辫的人说,“把这只母猫给我立刻带走,否则我会像拧小鸡一样拧断她的脖子。”
这才叫过瘾。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罗西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在图书馆的调查结果证明,自从1973年利奥和杰西卡·史蒂文森建立了姐妹之家以后,约有三千多名妇女利用过这个机构提供的服务。她们住在这里的平均时间是四个星期,然后很快就转移到其他机构中,变成一只繁殖后代的种马或者传播疾病的蚊蝇。离开这里时,代替毕业证书的是每人一只硬梆梆的人造阴茎。
不过,罗丝肯定早已走了,她的女同性恋伙伴为她找到了一份卑贱的工作,还为她找了一个过夜的地方。街对面那座建筑里的婊子们一定知道她在哪里,那个史蒂文森的文件夹里肯定会有她的住址,花园里的那个婊子可能还在那只野猫的窝里喝过红茶,煮过童子军式的晚餐,其他人则听去过的人仔细描述她们在一起时的情形。女人天生就是这样。你只有杀了她,才能让她彻底住口。
花园里那个梳着摇滚歌星发型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向他招了招手,着实吓了他一大跳。他感到糟透了,因为她好像在嘲笑他,而且那两个人都像是在嘲笑他,她们排成一队站在女子同性恋城堡的窗口,嘲笑这个能使半打大富商破产,却不能制止自己老婆偷走那只该死的信用卡的侦探诺曼·丹尼尔斯。
他的手攥成了一只拳头。
控制自己!诺曼·丹尼尔斯的理智尖声尖气地告诫他。她可能是对所有的过路人,甚至有可能是在对一条迷路的小狗挥手!她可能就是这种人!
是的。不错,结论必然如此。诺曼举起一只手,劈向空中,算是一个简单的回答。他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结果又一次引发了嘴角肌肉的剧烈疼痛。随着那个热辣辣的野猫转过身继续做她的工作,诺曼的笑容迅速消退,他匆匆离开,心脏咚咚乱跳。
诺曼努力把思维集中在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上:怎样才能从她们中间孤立出其中一个婊子来,最好是那个领头的;他就不会碰巧找来一个什么忙也帮不了的蠢货。怎么才能跟她谈一谈?但是眼下他用理性解决问题的能力似乎正在消失。他举起手,抚摩着下巴上的关节。他以前也这样伤害过自己,但从来没有如此严重过,他究竟对号手做了些什么?报纸上并没有说,但是下巴和牙齿的剧痛都向他暗示,那一定是非同寻常的。
他们要是抓住我麻烦可就大了,他对自己说。他们把我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拍了照片,他们还有我的唾液标本……还有……我可能还留下了其他体液。这些日子他们一定做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实验,把所有找得到的东西都拿来做了实验,我甚至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变成了嫌疑犯。
一点不假,不过他们抓不住他。他在白石旅馆登记的名字是阿尔文·多德,来自纽哈文,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可以出具一张带照片的驾驶执照,它足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假如这里的警察打电话向家乡的警察询问他的去向,他们会说诺曼由于有功而受到表彰,现正在离中西部一千英里以外的犹他地区国家公园野营度假。他们甚至告诉这里的警察别做蠢事,诺曼·丹尼尔斯是一个心地善良而且有着辉煌前途的家伙。他们当然也不会泄露温迪·亚洛的故事……但愿如此。
不会的,或许他们发现不了。不过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问题在于,他并不顾及晚一些又会怎样,他现在只能顾眼前了。怎么找到罗丝,和她严肃地谈一次话。送她一份礼物,就是那张信用卡。它再也不会出现在垃圾筒里了,也不会出现在男同性恋者的钱夹里了。她必须向他保证不再丢失或者扔掉它。他要让她放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信用卡上,近来一直如此。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好像那片小小的塑料卡片变成了神秘的绿色河流,他的一部分思想汇入了这条主流之中。现在所有的思想都已经流动起来,在汇入绿色主流以后就融为一体,难分彼此。那个难以回答的重要问题又出现了:她大胆到竟敢拿走它的地步,到底这是为了什么?她完全可以离开他,即使他不能理解她的出走,他也能够理解她把这个阴谋藏在她那颗卑鄙而丑恶的心里那么久,是因为她害怕他不原谅她或者杀死她。但是这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胆敢偷走他的信用卡,拿走属于他的东西,像一个小孩偷偷爬上豆茎,偷走了熟睡巨人的金豆子……
诺曼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里使劲地咬着。的确很疼,而且疼得厉害。可是这一次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两根食指上各有一层厚厚的骨痴,他一感到紧张就咬食指,这是他儿时留下的一个很老的习惯。开始他还在轻轻地咬着手指,随着继续思考,浅绿色信用卡在他心里逐渐加深着颜色,直到最后变成了在暮色中看到的那种接近冷杉树的黑色,已经一点也没有最初的石灰色了。这时手指上的骨痴已经开始支撑不住尖利的牙齿,手上和嘴里流满了鲜血。他的牙齿咬进了伤口中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疼痛的感觉,在皮与肉之间挤压着,品尝着鲜血的滋味,它又威又浓,味道跟号手的鲜血差不多,当他咬破皮下软组织时——
“妈妈,那个人为什么使劲咬自己的指头呀?”
“别担心,咱们走吧。”
这一段对话使他清醒。他好像突然从短暂而深沉的梦中醒来,那双呆滞的眼睛看见,有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从他身旁匆忙走开,她飞快地拉着那孩子,简直要跑起来。当那女人回头时,诺曼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恐惧。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它的两边各有一个很深的、仍然在流血的月牙痕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想狠狠地咬一顿,去去那些霉气,把它们咬下来再咽进肚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咬了,也不是第一次吞咽了。
这是一条狗屎大街。他从后裤兜中掏出手绢,包在流血的食指上。他惊奇地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有几座建筑里面的灯已经亮了。他走了有多远?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交叉路口的牌子上有几个大字:德伯大街。在他右边是一家很小的家庭零售店,门口挂了一只车圈,橱窗里的一块广告牌上写着:微波鲜肉卷。诺曼的胃开始咕咕作响。他意识到,自从离开大陆快运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在长途汽车站的快餐厅里吃那一顿冷食纯粹是由于罗丝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几只新鲜的微波肉卷正是他现在想要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惟一想要的东西……就像他母亲做的一样。她是个肥胖的饭桶,总是爱不停地大声嚷嚷。但是毫无疑问她会做饭。她曾经对自己烧的一手好菜感到非常得意。
肉卷最好是新鲜的,诺曼边走边想。商店里有一位老人在柜台后面走来走去。你的肉卷最好是新鲜的,老爹,否则你就祈求上帝保佑吧。
他用手寻找大门拉手时,玻璃上的一张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广告是用黄色的纸印成的,虽然他无从知道这一张恰巧是罗西亲手贴上的,也没有来得及看见姐妹之家几个字,但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刺激着他。
他弯下腰读了起来。他的眼睛突然变小,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脏加快了跳动。
晴朗的天空下
到美丽的艾丁格码头
来和我们一起玩儿
谨此祝贺
姐妹之家九周年
消夏野餐音乐会
6月4日,星期六
*购物摊点*工艺制作*好运游戏*
*手工制作技巧大赛*儿童联谊会*
特别节目!!!
靛蓝女孩组合,晚八时,现场表演
为单身父母提供儿童托管服务
“热烈欢迎个人或全家前往助兴!”
所有收入归姐妹之家
它提醒您
对一位妇女实施暴力
就是对全体妇女的犯罪
四号,星期六。就是这个星期六。他那四处游荡的罗丝会来吗?她当然会了,而且她会和所有新结交的女同性恋朋友们一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是一群臭味相投的家伙。
诺曼用咬破的那根食指顺着广告最后一行往上数,停在了倒数第五行。手绢外面已经渗出了血泡。
“热烈欢迎个人或全家前往助兴!”
它就是这么说的,诺曼认为到了自己着手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了。 星期四早上,大约十一点半钟。罗西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徐徐地咽了下去。她接着又拿起了台词。
“她无论如何都会来的;这一次不是他的耳朵在捉弄他。彼得森能听见走廊上传来的高跟鞋不断敲击地面的声音,他能够想象到她在打开的皮包里面翻来覆去地寻找着那把钥匙,担心后面会有魔鬼追过来,更害怕早已在房间里等候多时的幽灵。他确定小刀仍在手里后,便把尼龙长发套在了头上。当她的钥匙开始在锁孔中发出声响时,彼得森举起了刀子——”
“停!停!停!”话筒中传来了罗达不耐烦的喊声。
罗西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墙看着她说:她一点也不喜欢科特·汉密尔顿将耳机套在锁骨上,坐在控制台前注视着她的那副样子,但是使她惊讶的是罗达居然置墙上那张“不得吸烟”的警告于不顾,正在控制室里吸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这个早晨好像罗达一切都不顺心,而且出问题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罗达,我有什么地方错了吗?”
“你是从哪儿冒出‘把尼龙长发套在头上’这句话的?”罗达在控制板上的一只聚苯乙烯泡沫杯中弹掉了烟灰。
开始罗西一点儿也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她将最后两句台词在心底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突然恍然大悟地呻吟了一声:“我的天,罗达,应该是尼龙长袜,真是太抱歉了。”
科特又将耳机塞进了耳朵,同时按下了一个按键。“谋杀未来,准备录第七十三次……”
罗达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对他说了些什么,罗西感到胃里好像灌满了冰水。“不用费心了。”她透过玻璃看到罗西一副受挫的样子,便冲她笑了笑,那是一个苍白但又快乐的笑容。“罗西,一切正常,今天提前半小时吃午餐,你可以出来了。”
由于站得太急,罗西的左腿不小心碰到了桌角,差点打翻桌上的矿泉水。她匆匆走出了录音棚。
罗达和科特站在外面的房间里,罗西几乎可以断定,不,她完全可以肯定他们在谈论她。
罗西,如果你真的相信这一点,你大概就该去看病了。理智又以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罗西从来听不进去它的劝告,这一次却十分认真地接受了。
“我还能干得更好一些。”她告诉罗达,“我说到做到,对上帝发誓,今天下午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
这是真的吗?活见鬼,她一点也不知道,她整个早上都在努力,和录制《章鱼》时一样,她想把自己完全埋没在《谋杀未来》之中,可是一切努力几乎都白费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她进入了阿尔玛·圣乔治的世界,这是个被精神病患者彼得森所爱慕和追求的女医生。她突然被一大堆混乱不堪的声音拖了出来:首先是安娜在电话里告诉她,她的前夫,即送她来姐妹之家的那个人被谋杀了;接着比尔又迷惑不解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最后也是最糟糕的,就是她自己对比尔说的那些话,要他远远地离开她。
科特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你的声音可不怎么样。”他说,“这就好像做发型做砸了一样,或者比这更糟一些。录音公司经常有这类事情发生。对吗,罗达?”
“当然。”罗达回答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从罗西脸上挪开过。罗西非常清楚罗达在看什么。昨天晚上她只睡了两三个小时,而且她也没有使用那些能使自己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化妆品,以遮盖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迹。
而且即使我想用那些东西修饰自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上高中时她曾经上过一些有关化妆的基础课,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在一生中最不需要化妆的年龄里学习化妆。自从嫁给诺曼以后,她只用过一点粉和一两支最接近自然色的口红。诺曼曾经告诉她说,如果我是个经不起诱惑的人,我早就跟别人结婚了。
她想,罗达可能正在仔细地研究着她的眼睛:熬红的眼睑,充血的眼白,以及黑色的眼圈。昨天夜里关灯以后,她绝望地躺在黑暗中痛哭了一个多小时,眼泪哭干了,但是始终没有睡着。她努力不去想,却仍然禁不住要想。当黑夜渐渐消失时,她头脑里得出了一个真正可怕的结论:给比尔打电话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在她最需要他的安慰和保护时,绝对不该拒他于千里之外。
保护?她想。哦,小男孩儿,这真可笑。我知道你喜欢他,宝贝儿,这并没有什么错,但还是面对现实吧:诺曼会拿他当午餐的。
她无法确定诺曼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安娜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说,彼得·斯洛维克赞助了好几项事业,并不是每一项都为人所知。也有可能是别的事情使他陷入了困境……以至于惨遭杀害。
除非罗西的心灵对这件事毫无知觉。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了,这是诺曼干的。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个声音继续在她耳边悄声低语着。她的心灵知道吗?是不是深藏在她内心的恐惧利用了安娜的电话,趁她和比尔的友谊还没有更进一步发展时迫使她放弃?
她不知道。但是不再和他见面的想法使她感到痛苦,也使她害怕,好像一件设备失去了一样最重要的零件。当然,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另一个人产生这样强烈的依赖感,但是为什么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她就惊慌不安,就有生命即将枯竭的感觉?这又该怎样解释?
当她终于睡着以后,又梦见骑在他的摩托车后面,穿着罗丝·麦德那种玫瑰红短裙,两腿夹住他的臀部。刚睡着不久闹钟就响了,她呼吸困难,浑身滚烫,看上去好像在发高烧。
“罗西,你没事吧?”罗达问她。
“没什么,只不过……”她扫了一眼科特,又回过头来看着罗达。她耸耸肩膀,嘴角往两边撇了撇,无可奈何地笑了。“你瞧,这是我一个月中最难熬的日子。”
“哦,”罗达露出没有被说服的样子,“好吧,咱们去找一家咖啡店或者小饭馆,把各自的烦恼埋没在金枪鱼沙拉和草莓奶昔之中。”
“说得好,”科特说,“我请客。”
这一次罗西心悦诚服地笑了起来,不过她仍旧摇了摇头。“我不去了。我只想一个人散一会儿步,让风吹掉一脸的灰尘。”
“如果你不吃饭,不等到下班就得晕倒。”罗达说。
“那我就要一份沙拉。我保证。”
罗西已经开始往千疮百孔的旧电梯间走去。“别点多了,我怕万一打饱嗝会破坏了大家的好胃口。”
“今天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罗达说,“咱们十二点一刻开始,怎么样?”
“行。”她说。直到电梯从四层摇摇晃晃地开到一层,在大堂停下来时,罗达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她头脑中回响:今天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今天下午还是录不好怎么办?如果今天从七十三到八十到一百到不知道多少遍,她该怎么办?如果她明天去见利弗茨先生,他给她的不是合同而是一张解雇通知,那时又该怎么办?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那是对诺曼的刻骨仇恨。这感觉就像一件枯燥而沉重的物体,类似于一把因为生锈而变得迟钝的短柄斧子向她两只眼睛中间沉重地砍了过来。即使诺曼没有杀害斯洛维克先生,即使诺曼仍然远在家乡的另一个时区里,他依然在追寻着她的踪迹,就像彼得森追踪可怜的、吓破了胆的阿尔玛·圣·乔治那样,在她的头脑里追寻着她的踪迹。
电梯门打开了。罗西向大堂走去。一个站在大楼示意图前的男人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脸上充满了希望和不安,那种表情使他看上去显得更加年轻。他几乎就是个英俊少年。
“嗨,罗西。”比尔说。
她突然产生了想要跑掉的强烈冲动,在他还没有看出他已经动摇了她的想法时离开这里。这时他的目光抓住了她的视线,他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逃跑已经不可能。她已经记不清那双眼睛中那种迷人的绿色眼底,像洒在浅浅一池碧水中的阳光般闪闪烁烁。她没有向大堂的出口方向夺路而逃,而是慢慢地朝他走去,同时感到了幸福和害怕。现在她强烈地感觉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跟你说过,要你离我远点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想让他碰到,但她无法抗拒……她那双被他抓住的手也不想挣脱他的掌握。
“对,你是告诉过我。”他简洁地说,“但是罗西,我办不到。”
这使她着慌,她放开了他的手。她不相信地研究着他的脸。这种事情过去在她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一点也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表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张开双臂,或许只是为了暗示他的无能为力,但是这个姿势是她那疲倦的心向往已久的,它把她的拘谨和慌乱一扫而光,罗西发现自己像梦幻般投入了他宽阔的胸怀,当他用双臂拥抱着她时,她的脸紧紧地贴住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他用细长的双手抚摩着她的头发,今天她没有编发辫,让它飘逸地披在肩上。她有梦幻般的奇妙感觉:她不是刚刚投入他的怀抱;她一直都处于睡眠之中,直到今天闹钟才把她从摩托车的梦境中唤醒;她就是那位吃了毒苹果以后终日昏迷不醒的白雪公主,直到现在才彻底苏醒。她终于清醒过来了。她用那双初次睁开的眼睛惊奇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你能来我真高兴。”
他们沿着湖滨大道往东走,强烈的热风迎面扑来。他用胳膊绕在她的腰上时,她对着他微笑着,他们已经沿着湖边走了三英里了。罗西觉得,只要他的胳膊一直这样拥绕着她,她就能够一直沿着湖边走下去。也许会走到对岸,就这样静静地继续走下去,从一个水浪走到另一个水浪。
“你在笑什么?”他问她。
“哦,没笑什么,”她说,“我只是想笑罢了。”
“你真的希望我来找你吗?”
“是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始终在想,自己犯了个错误。我觉得这真的是个错误,但是……比尔……”
“说下去。”
“这是因为我一直在为你着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这种感觉。我对你说这些话,一定是疯了。”
他更加用力地捏着她的手。“你没有疯。”
“我给你打了电话,告诉你离我远一点,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者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一点伤害,现在我还是这样想。”
“是关干诺曼,对吗?他终于来找你了。”
“我的心灵告诉我,这就是他。”罗西小心翼翼地说,“我的神经也在告诉我,他已经来了。但是我不敢肯定该不该相信我的心灵和神经,它们多年来被吓怕了。我的神经已经快要崩溃了。”
她扫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停在前方街角处的热狗摊。附近一小片草坪上有几只长凳,一些秘书模样的人在那里吃热狗。
“你能为一位女士买一份夹泡菜的热狗吗?”她问道,“我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我很乐意为你买一份。”
“让我们坐在那边的长条椅上,我可以跟你谈谈诺曼。然后你再决定是否继续和我来往。如果你决定不再来找我,我也完全理解。”
“罗西,我不想……”
“现在别这么说,等我跟你讲完有关他的事情以后你再决定。最好等你吃完以后我再开始,否则会影响你的食欲。” 五分钟以后他回到了长凳旁,她已经坐在那里了。他小心地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只一英尺长的夹泡菜的热狗和两杯柠檬汁。她拿起一只热狗和一杯饮料,把饮料放在长凳上,严肃地看着他。“你真不应该给我买饭吃。我觉得自己就像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做广告的那个流浪儿。”
“我愿意为你买东西吃。罗西,你太瘦了。”
她想说,诺曼从来不这样说,但又觉得好像不完全如此。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便什么也不说,开始翻弄那只热狗。她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咬了一口,好像在履行一种祖上遗传下来的由妈妈传给女儿,然后一代接一代传下去的神秘仪式。
“罗西,现在跟我讲讲诺曼吧。”
“好吧,让我想想怎么开头。”
她又咬了一口热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泡菜带给舌头的刺激,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汁。她想,等她一讲完,比尔就不愿意再了解她了,他会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又会极端厌恶,因为这个女人居然和诺曼这样一个畜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现在已经为时太晚,她开始讲了。她从容不迫地说着,心情逐渐开始平静下来。
她从十五岁开始说起。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特别喜欢在头发上系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她觉得美极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参加的一个未来家庭主妇集会被临时取消,父亲要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来学校接她回家,为了消磨时间,她便去看了一场两个校队之间的篮球赛。她说,她去那里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系着一根漂亮的粉红色丝带。图书馆整个都空了。在露天看台上,一个身穿队服的小伙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个宽肩膀的大男孩儿。这个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为打架被开除的话,本来应该和其他校队队员一起在场上打比赛。她继续着谈话,任凭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倾泻,尽管她曾经打算把这一切永远都留在心底。关于网球拍的故事她将永远守口如瓶,不会讲给任何人听。她只对比尔讲了诺曼怎样在度蜜月时咬了她,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爱的一种特殊方式;以及流产;她还告诉他面孔上和背部的伤痕为什么会有重要的区别……等等。“所以我总是不停地需要上厕所。”她低下头,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不过现在好多了。”她告诉他在他们刚刚结婚时,他经常用打火机烧她的手指和脚趾,幸运的是这种折磨在诺曼戒烟以后就停止了。她还告诉他,一天晚上诺曼回家后,把晚餐放在腿上,一声不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当主持人播完新闻之后,他把盘子放在饭桌上,拿起一根铅笔就往她身上使劲儿扎下去,铅笔头像一颗黑痣般留在皮肤下面,不过当时几乎没有流血。她告诉比尔,她并不怕诺曼对她的严重伤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当她问他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时,他从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直到她不再说话为止。她没想过要逃跑,那样做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火柴。他不断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每当铅笔头通过外衣扎进她的皮肤里,衣服就发出短促的爆破声:噗!噗!噗!最后她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用膝盖顶住胸口,胳膊紧紧地抱着脑袋。他脸上装出一副严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铅笔扎她,不断地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她告诉比尔,那时她断定他一心想杀了她,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号蒙古铅笔杀死的人……她还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尖叫,因为邻居会听见,她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是怎样在羞辱地活着。当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时,诺曼去了浴室,关上了门。他在那里待了很久。这时她便开始考虑逃跑,只要能离开这所房子,去任何地方都行。但当时已经是深夜,况且他又在家。假如他发现她跑了,他会穷追不舍,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杀掉。她知道他会这样。“他会像咬鸡胸骨似地咬断我的脖子。”她说话时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比尔。她向自己保证一定要离开诺曼,只要他再伤害她,便立刻离开他。但是自那以后大约五个多月过去了,他一次都没有碰过她。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事情有多糟,于是她就告诉自己,既然能够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铅笔扎她,就应该能够忍受他的拳头。她不停地这样想,直到1985年,他对她的殴打突然开始升级。她告诉他那一年温迪·亚洛事件使诺曼变得谨小慎微。
“就是你流产的那一年吗?”比尔问道。
“是的。”她对着自己的手说,“他还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两根,我记不清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他没有答腔。她接着又说了下去,告诉他最可怕的是诺曼长久的沉默,这比使她流产还要吓人。他什么也不说地看着她,鼻子响亮地出着气,就像一只野兽准备猛扑过来似的。在她流产以后,事情变得好了一点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在摇椅上打发时间的,当她听见诺曼的车开进车道,拉开桌子准备晚饭时,才意识到自己一天几乎洗了八九次澡了。通常她总是关掉浴室的灯。“我很喜欢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里面就像一个潮湿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她打电话。她得到一些报纸上没有披露的、被警察扣下来以便进一步查明事实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维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丢失了一块骨骼。警察相信凶手带走了它。安娜从治疗小组得知,罗西·麦克兰登在本市接触过的第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维克,而罗西曾经与之结婚的恰恰是一个咬人的畜生。安娜补充道,这二者之间也许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万一有另一种可能呢?
“一个咬人的畜生,”比尔轻轻地自言自语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这种人吗?”
“我猜是这样。”罗西说,由于担心他不相信她的话,便揭开录音公司的粉红色体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给他看上面的白色伤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块鲨鱼咬过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给她留下的结婚礼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给他看另一处残留的伤痕。这块伤疤使她想起了茂密丛林中长着獠牙、随时准备猛扑过来的野兽。
“这一次伤口流了很多血,后来感染了。”她的声音就像在说一件日常琐事,“但是我没有去医院。诺曼给我带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药片。后来伤口慢慢愈合了。他认识各行各业的人,从这些人那里他能够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把他们叫做‘父母的小帮手’。这个人非常狡猾,对吗?”
她说话时眼睛仍然盯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向他脸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测一下他对这些话的反应。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
“罗西,你说什么?”比尔坦率地问了一声。
“你在哭?”罗西说,现在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比尔看上去有些意外。“不,我没有,至少我并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让他看手指上的泪水。他咬着嘴唇仔细地看着。
“你没有吃多少。”他的纸碟子里还剩了半只热狗,面包旁洒落着几片芥辣味泡菜。比尔将纸碟子扔进长凳旁的垃圾筒里,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擦着脸颊上的泪痕。
罗西心中笼罩着阴云。她想离开公园的长凳,却已经为时太晚了。他现在该问她为什么要和诺曼在一起了。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它将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障碍。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诺曼在一起,更不知道为什么一滴血就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那些岁月里,全家最温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湿、雾气蒸腾,就像是个秘密的储藏室。有时她在摇椅上躺了半个小时就像刚刚过去了五分钟,当你生活在地狱的烈火中时,任何问题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地狱里更不存在动机和目的,治疗小组的姐妹们都知道这一点;那里从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跟诺曼继续生活下去。她们早就知道。她们是从自己的经历中知道的。她猜想,她们中间说不定有人知道网球拍是怎么回事……她们甚至知道比网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尔的最后一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挣扎了一下,才没有摔倒。
“1985年温迪·亚洛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杀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惊,这可不是那种不经过考虑就可以信口开河的问题。虽然人们一直在含混不清地传说着,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完全的证实,它已经在她心头萦回了许多年。
“罗西?我在问你,你认为他杀死她的可能性——”
“我认为很可能……哦,实际上可能性很大。”
“她的死对于他来说是个解脱,不是吗?民事法庭就不会将这件案子无休止地拖延下去了。”
“你说得对。”
“如果她被人咬过,你认为报纸上会提到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会吧?”她看了一眼手表,迅速站了起来,“哦,小男孩儿,我现在该走了。罗达希望十二点一刻就开始,现在已经十二点十分钟了。”
他们开始肩并肩往回走。她发觉自己渴望他的手继续留在她的腰上,但是她的一半告诉她不要大贪婪,另一半告诉她不要自找麻烦,他只是对她做了一点儿小事。
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
这并不是今天的头条新闻。事情早已发生了。
“安娜关于警察说了些什么?”他问她,“她是否让你去报警?”
她在他的手臂中显得有些僵硬和呆板,嗓子眼儿直发干。
警察是兄弟。这句话诺曼已经对她说过无数遍。执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罗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相互支持、互为隐瞒达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但是她知道,诺曼经常带回家的那些警察看上去和他一样的可怕,她还知道,诺曼从来不说任何一位警察的坏话,甚至包括他的第一个搭档,他最厌恶的那个诡计多端而且贪污受贿的杂种格登·萨特威特,当然还有哈里·毕辛顿,他善于用那双贪婪的眼睛把罗西从头到脚扒个精光。哈里得了一种皮肤癌,早在三年前就提前退休了,但是1985年他仍然是诺曼的助手,当时里奇·班德和温迪·亚洛一案刚刚告一段落。假如这件事正如罗西所怀疑的那样,是诺曼杀害了温迪·亚洛,那么哈里肯定会给予诺曼关键性的支持。不仅因为他本人也卷入了此案,还因为天下执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警察以与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他们要扒了皮抽了筋地看。这使他们变得不同于常人,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变得绝非普通人能够相比。诺曼就是这样被造就出来的。
“我决不靠近警察。”罗西连珠炮似地说着,“安娜说我用不着非去不可。没有人能强迫我这样做。警察都是他的朋友和兄弟,他们互相包庇,而且——”
“放松点,别紧张,”他有些慌乱地说,“放松点,现在没事了。”
“我怎么可能放松!我想说的是,你并不了解情况。正因为如此我才给你打了电话,说我再也不能和你见面,因为你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假如我去本地的警察署跟他们谈,他们肯定会和我家乡的警察联系,如果碰巧是跟他一起办过案的、经常在凌晨三点一起监视罪犯、曾经把生命托付给他的一位警察……”她脑子里想着哈里,那个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乳房看的家伙,她每次坐下来之后,总是一遍遍地将裙边拉好。
“罗西,你没有必要这样想——”
“不,我只能这样想!”她那么激烈,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如果一个警察知道怎样和诺曼取得联系,他一定会和他联系的。他会告诉他,我一直在打听着他的消息;而且当我提出控告时,他们会让我留下地址;如果我真的留给他们,他们会立刻通知他的。”
“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警察……”
“你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玩过同一副扑克牌,一起看过电视吗?”
“哦……这倒没有。不过……”
“我不仅跟警察共同生活过,还经常听他们谈话,我知道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他们就是我说的这副模样,甚至连最优秀的警察也本例外。”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想,诺曼用心灵感应术从警察署发现她住在春藤大街的想法具有一定的说眼力。但是他并不想因此而保持沉默。她脸上那种充满仇恨的、决心不再回到痛苦中去的表情已经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眼她。她畏惧警察,事情就是如此。
“此外,安娜说过我用不着非去不可。安娜说凶手如果真的是诺曼,她们会首先看到他的。”
比尔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话有道理。“她们打算怎么办?”
“她已经开始着手干起来了。她传真给一个我家乡的妇女组织,告诉她们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请她们寄来一些有关诺曼的信息,结果一个小时以后她们用传真机发送过来一大堆有关的材料,其中包括一张照片。”
比尔扬起了眉毛。“高效率,而且又是在业余时间。”
“我丈夫在家乡是位英雄人物,”她闷闷不乐地说,“他负责的办案小组破获了一起重大贩毒集团案。他的照片在报纸头版连续刊登了两三天,有人还向他免费供应了一个月的饮料。”
比尔吹了一声口哨。可见她并不是个偏执狂。
“收到安娜求助信的那位妇女组织成员做得更绝,”罗西接下去说,“她拨通了警察署的电话,询问她能不能跟诺曼谈一谈。她编造了一个故事,说她的组织想给他颁发一个妇女推荐奖。”
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即大笑起来。罗西也面带倦容地一起笑了起来。
“值班警官用电脑查询了一下,说丹尼尔斯中尉在度假。他认为是在西部某个地方。”
“但他很有可能是在这里度假。”比尔沉思着。
“是的,假如真的有人受到了伤害,那就是我的过错……”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让她转过身来。他看到她神采奕奕的眼神开始变得畏缩起来。那是一种令他伤心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他在基督教中心的宗教研究班听人说过,在《圣经》中的先知先觉时代曾经发生过用乱石砸死人的事情。当时他认为那是有史以来所发明过的最残忍、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惩罚方式,比火刑和电椅要残酷得多,这种行刑方式永远无法证明其正确性。但是现在,当他看到诺曼·丹尼尔斯对这位脆弱而易受伤害的可爱女人所做的一切时,他对这一想法产生了怀疑。
“不是你的错。”他对她说,“诺曼并不是你制造的。”
她惊愕了。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念头。
“以上帝的名义,他究竟是怎样找到这个斯洛维克的?”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我,以这种办法追踪到了他。”她说。
比尔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这听起来近乎疯狂,但这的确是真的。他真的能做到,我见过他这样做。他就是用这种办法破获了贩毒集团。”
“是预感,还是直觉?”
“都不是。是一种类似心灵感应术的东西。他把这叫做钓鱼。”
比尔摇摇头。“我们是在谈论一个极其古怪的家伙吗?”
这种问题使她吃惊,她笑了。“大男孩儿,你什么都不明白!不管怎样,姐妹之家的伙伴们都看到了他的照片,特别是星期六的野餐会,她们会非常小心的。有人会带去压缩毒气的……安娜提醒她们一定要在真正陷入困境时再使用。我觉得这些办法相当不错。她还安慰我说,罗西,别害怕,我们都经历过恐惧的岁月。但是,当那个在长途汽车站救了我一命的人被杀害以后,你感到的岂止是害怕!”
她逐渐提高了嗓门,而且越说越快。他碰碰她的手。“我非常理解你,罗西。”他用安慰的声音说,“我知道这不仅是害怕的问题。”
“安娜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安排了这一切,她还通知了警察署,说有个醉鬼在周围转来转去地用砖头砸玻璃。他的妻子出去拿报纸时他还往她身上吐唾沫。但是安娜从来没有对付过诺曼这种人,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她停了一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扬起眉毛。冲着他露出了笑容,“不过,她说我绝对没有必要卷入此事。——
“我真高兴她能这么说。”
科恩大厦已经近在眼前。“你连一句也没有提到我的头发。”她又抬起头,害羞地扫了他一眼,“你是没有注意到,还是不喜欢?”。
他笑嘻嘻地观察了一下她的头发。“我的确注意到了,也很喜欢,但是我想的是别的事。我是说,我真的担心会永远见不到你了。”。
“真对不起,让你这么不安。”想到他在为她担心,她心里很快活。当她和诺曼约会时有过一丝一毫这种快乐的感觉吗?她不记得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像一场梦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从油画上那位女郎身上得到的灵感吗?你就是在买那幅画的时候遇到了我。”
“也许是吧。”她谨慎地说。他一定感到奇怪,因此才没有提起她的头发。
但是他又一次令她吃惊了。
“大多数女人改变头发的颜色时让人感到,她只是改变了头发的颜色。”他说,“大多数男人假装不知道,但是实际上他们都知道。可是你……给我的印象是,你去我的商店那天头发是染过的,而现在才是你的头发真正的颜色。别以为这是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通常金发看起来不怎么真实。你的头发应该像油画里那样辫起来。那样会使你像斯堪的纳维亚公主,性感极了。”
这个字眼触动了一阵既具魅力又令她惊慌的感觉。我不喜欢性,她想。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性,但是——
罗达和科特从另一个方向朝他们走来。四个人在科恩大厦老式的旋转门前会齐了。罗达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比尔,带着明显的好奇。
“比尔,这两位是我的同事,”罗西不仅没有平静下来,脸颊反而更加灼热了,“他们是罗达·西蒙斯和科特·汉密尔顿。罗达,科蒂斯,这位是——”刹那间,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对她来说已经十分重要的男人的姓名,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所幸的是她很快又想起来了。“比尔·史丹纳。”
“见到你真高兴。”科特说完,跟比尔握了一下手。他看了一眼大楼,很明显,他想尽快把自己的脑袋塞进那副耳机中间。
“罗西的朋友。”罗达说,伸出了自己的手。细细的手镯在她的手腕上发出微弱而不和谐的撞击声。
“认识你们非常荣幸。”比尔说完,又转向了罗西,“你星期六还打算去吗?”
她兴奋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我八点半来接你,记住,穿暖和一些。”
“知道了。”羞怯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她顿时觉得乳房发胀,手指也在颤抖。他的目光又一次启动了那种感觉,但比上一次具有更强大的魅力。她突然产生了一阵极其强烈而古怪的冲动,想全身心地拥抱他……就像藤缠树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上。
“那好,咱们星期六见。”比尔说完,身体稍稍倾斜,匆匆地在她嘴角上吻了一下。“罗达,科蒂斯,再见。”
他转过身,吹着口哨离去了。
“罗西,我想说的是,你的品味还不错。”罗达说,“瞧他那双眼睛!”
“我们只不过是朋友而已。”罗西尴尬地说,“我见到他是在……”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突然解释他们相识的过程会把事情复杂化,那样会使自己更加窘迫。她只好耸耸肩,神经质地笑了笑。“你瞧,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我看得出来。”罗达看着比尔在街上逐渐远去的身影说道。接着她转过身,高兴地冲罗百笑着,“我真的能看出来,在这个历尽磨难的女人心中跳动着一颗真正的罗曼蒂克的心灵。我衷心希望你和史丹纳先生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怎么样,你准备好开始工作了吗?”
“是的。”罗西说。
“既然你已经处理好一切……你现在处于良好的状态,我们能做得比早上好一些吗?”
“我肯定会好得多。”罗西说。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
1星期四晚上临睡前,罗西将那只崭新的电话机插头重新插入了插座,拨通了安娜的电话。她想从安娜那里知道有没有新消息,是否有人在城里见到了诺曼。安娜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说一切都很平静,还引用了一句老话:“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罗西心存疑虑,但是她并没有任何表露。她除了向安娜表达对她前夫的哀悼以外,不知道还需要遵循哪些礼节。
“谢谢你,罗西。”安娜说,“彼得是个很难相处的怪人,尽管他待人坦诚相见,但他这个人却并不怎么可爱。”
“他对我很好。”
“这太符合他的天性了。他对陌生人像一位乐善好施者,而对家人和朋友却喜怒无常。在一次感恩节晚餐上,他竟把一只火鸡扔到了他弟弟头上。我记不清原因了,好像是为了巴解组织这一类毫不相干的事。”
安娜长叹了一声。
“星期六下午我想为他举行一个纪念活动,大家坐在折叠椅上围成一圈,就像AA聚会那样,共同聊一聊有关他的话题。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
“这主意很不错。”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安娜问道。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傲慢地扬起了眉毛,“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愚蠢?无论如何,我会把野餐会尽可能拉长一些,以便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这项活动。这个悲惨事件毫无疑问给我们留下了遗憾,受虐待的姐妹们毕竟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是诺曼干的——”
“一切即将真相大白了。”安娜说,“多年来我一直跟那些身心受到伤害、终日战战兢兢的女人们一起工作。我知道她们有的已经发展到严重的受虐狂程度,很多人由于长期受迫害,得了精神分裂和精神抑郁综合症。你还记得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事件吗?”
“记得……”罗西迷惑不解地说,她对那场悲剧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一位妇女满面泪痕地来找我。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并在自己身上连拧带掐,两颊和双臂到处是一片片红斑。她说所有的宇航员,包括那个和蔼的女教师在内,都是由于她的过错而死的。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解释说,她曾经写过两封信,对航天飞机载人飞行计划表示了支持,一封寄给了《芝加哥论坛报》,另一封寄给了当地的国会议员。”
“受害妇女因此经常受到人们的谴责,就是这么回事。其实这种事例还很多。”
罗西想到了比尔。那天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共同漫步在湖边的小路上,一直走到科恩大厦,他对她说,不要认为这是你的过错,诺曼并不是你发明出来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能理解她们这种精神综合症,”安娜说,“可是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应该有人受到谴责,否则所有的痛苦、压抑和孤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那时人就会变疯。宁可受到人们的谴责,也不要变成疯子。现在你到了该作出选择的时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安娜冷静地说完之后,她们就换了别的话题。
2
和安娜道晚安以后又过了二十分钟,罗西已经躺在了床上。她双眼圆睁,手指合拢在枕头底下,黑暗的夜空中有许多面孔像断了线的气球般在她眼前浮动着。拉比·利弗茨递给她一张监狱专用信纸,上面写着“走出监禁,奔向自由”几个大字;罗达·西蒙把铅笔插进头发里,告诉她说,应该是尼龙长袜,而不是尼龙长发;戈特·肯肖身穿超大号的长运动裤和男式V字领内衣;热情的旁克摇滚青年辛西亚(罗西总是记不住她姓什么)把头发染成了两种颜色,对她说她曾经一连几小时坐在一幅油画旁,观看着画里那些流动的河水。
当然,她还梦见了比尔。她看见他那双在浅绿底色衬托下的褐色眼珠和飘逸的黑发,甚至右耳垂上扎过的耳朵眼愈合后留下的小圆疤痕(一定是大学时期在酒后失控的状态下让人扎的)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能感到腰上那只温暖的手掌和强有力的手指所产生的感觉,她想知道两人的身体偶尔碰一下之后,他是否会感到激动。她承认自己对这种身体上的偶然接触感到激动万分。他和诺曼太不同了,他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对于她来说他无异于一位外星来客。
她闭上眼睛,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另一个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是诺曼。他在笑,但是那双灰色的眼睛令人齿冷。我在拖钓你,宝贝儿,诺曼说。睡到我自己床上去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我正在拖你上岸。很快我就会跟你谈谈了,挨得紧紧地。这次谈话很短,当谈话结束时——
他举起了拿铅笔的手。那是一支二号蒙古铅笔,笔尖像刀片一样锋利。
这一次我不再对你的胳膊和肩膀感兴趣了,我将直奔你的眼睛,或者你的舌头。宝贝儿,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支铅笔刺入你那只叽里呗啦唠叨个不停的舌头——
她睁开了眼睛,诺曼的面孔立即消失了。她又闭上了眼睛,呼唤着比尔的面孔。开始她以为诺曼仍会出现,可是她错了。
她想,星期六我有个约会。我们两个人将要一起度过一整天。如果他想吻我,我会答应的,无论他拥抱我、抚摩我,我都会答应的。我很想和他在一起。我真傻。
她又开始飘浮。她想,她大概是梦见了她和比尔后天将要一起参加的那个野餐会。有个人在他们的附近野餐,那人一定是带了一个婴儿,因为她听见了那个婴儿孱弱的哭声。突然——轰隆隆,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她想,这里的情形酷似我的油画发生的一切。我要在吃野餐时告诉他关于油画的事。今天我把这事给忘了,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这一次似乎来势凶猛,距罗西也更近了一些。她被彻底震撼了。大雨会毁了他们的约会,摧垮姐妹之家在艾丁格码头举行的消夏野餐会,致使音乐会最终被取消。
别担心,罗西,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只是发生在油画里,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如果这是在梦里,为什么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腰身和压在枕头底下的胳膊?为什么仍然能够感觉到两只手勾在一起,身上盖着薄毯?还有,为什么还能听见窗外传来的汽车声?
蟋蟀仍在令人烦恼地聒噪着:唧——唧——唧。
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
她的眼睑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闪电变成了紫色,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暴风骤雨已经越来越近了。
罗西突然惊魂未定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仍在嘭嘭跳个不停。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然而她发现这里却没有什么电闪雷鸣。她好像仍然听见蟋蟀在歌唱。果真如此,便一定是她的耳朵在捉弄她了。她往房间里扫视了一遍,墙上那个长方形的物体是一幅叫做罗丝·麦德的油画。明天她要把它取下来,放在篮子里面,带它去上班。罗达和利特很可能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定做镜框,她需要重新定做一幅。
她仍然能听见蟋蟀微弱的叫声。
她想,这是公园里的声音。她又躺下了。
如果这真的是公园的的声音,难道关着窗户也能传进房间里吗?理智在问她。它的声音里充满了疑虑,但是语调中并没有生气的成分。你能肯定这一点吗,罗西?
她当然可以肯定。夏天即将来临,到处都是这种蟋蟀,它们的歌唱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好吧,就算这幅油画有些古怪,但是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的脑子里产生了古怪的念头。
你认为这件事丝毫没有危险吗?现在理智的语调中出现了焦虑的声音。姑且不论这是一种厄运还是一场灾难,无论你把它叫做什么,你能说你的周围不存在任何危险吗?
不,她不能这么认为。危险随处可见。只要想想安娜·史蒂文森的前夫就会立刻明白。
她不想知道彼得·斯洛维克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愿意为他而感到内疚。她只愿意对星期六的约会做一番逻想。她想象着:假如比尔·史丹纳吻她,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会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还是环绕在她的腰间?他的嘴唇贴住她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会不会……
罗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雷声仍在轰鸣,蟋蟀的歌声更加响亮了,而罗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一只蟋蟀已经从地板上跳到了床上。这时,连接心灵和肉体的那根绳索已经彻底断开了,她在黑暗中越飘越远。
3
一道闪电惊醒了她,这一次不是深紫色的闪电,而是辉煌耀眼的一道白光。紧接着的一声霹雳也不像原来那样只是轰隆作响,而变成了一阵天崩地裂的怒号。
罗西从床上惊醒,她坐了起来,急促地喘息着,一把将薄毯拉到了脖子底下。又是一道闪电,她借着亮光看见了那只小餐桌和厨房的柜台,还有小巧玲珑的沙发。通向浴室的门开着,印着菊花图案的浴帘收拢到了一起。由于她的眼睛对明晃晃的闪电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当房间重新归于一片黑暗之后,她的视觉仍旧滞留在刚才的情景中,却神奇地发现,所有景物的颜色都被反转了。她意识到她仍然听得见婴儿的哭声,但是蟋蟀已经停止了歌唱。风在咆哮着,她不仅听到了,而且也感觉到了,它吹乱了她额角上的头发,她还听见哗啦哗啦一连串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接着是砰地一声,那摞纸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她把下一部录音作品,即理查德·莱辛的长篇小说的台词复印件忘在了餐桌上,它一定是被风吹到了地板上,像瀑布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不是梦境,她一边想着,一边将两腿放到了床下。她住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吃惊得屏住了呼吸:两扇窗户都不见了,或者说,原来是墙壁的地方现在完全变成了一整扇窗户,而且它是打开的。
不仅如此,在这扇打开的窗外已经不再是春藤大街和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了。罗西看见有一位身穿玫瑰红无袖束腰短裙的金发女子,站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遥望着山脚下一处古希腊神庙的废墟,短裙的下摆在她那双平滑而修长的腿边随风起舞;罗西还看到,那女人跟她一样,额角上有一撮从发辫中松开的金发,在狂风中犹如某种浮游生物的须边,绕着那条古典法国辫不停地飘动着。正在这时,一道深紫色的闪电劈开了天空,她在晃眼的亮光中还看见,有一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正在一口一口地啮咬着青草,它的脑袋随着吃草的动作在一起一落不停地摆动着。
如果这面墙壁果真是一扇窗户,这扇窗户便是开着的。正当罗西在仔细观察时,她忽然看到小马驹的鼻子已经伸进了房间。它在地板上闻了闻,没有发现任何令它感兴趣的东西,便又退了回去,重新开始在自己的地盘上啮草。
紧接着是更多的闪电,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滚雷声,狂风又开始呼啸起来。罗西听见,散落的书页在厨房阳台上飞快地旋转着。她站起身,任凭睡衣拍打着双腿,轻手轻脚地向油画走去,现在那幅画已经占了整整一面墙壁,从地板一直连接到天花板上,从左边的墙角一直延伸到了右边的墙角。她额角上那一撮散乱的头发被风吹来吹去,她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正在逼近的甜丝丝的雨水味儿。
不会等太久了,她想。我会被雨浇透的,我们两个人都会。
罗丝,你在想什么?理智在冲她尖叫着。以上帝的名义,你究竟在——
罗西强压下了那个声音,她已经听了一辈子,早就听够了。她面对着一面墙壁,而它已经不成其为一面墙壁;就在离她不到五英尺远的地方,站着那位身穿古典式玫瑰红束腰短裙的金发女子,她虽然没有转过身,罗西仍然能够看见:当她注视着山下时,她那只举起的左手在不断地倾斜和调整着角度;罗西还看见,她那闪亮的左胸正在随着一次次的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着。
罗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步入了画面之中。 4
画面里的世界至少比外面低十度,没膝深的野草拨弄着她的脚踝和小腿。她忽然又听见了婴儿孱弱的啼哭声,随即又消失了。她回头看了看,希望看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它已经不见了。在她走进来的那个地方有一棵多节的橡树,树根和树枝向四面伸展着。橡树底下支着一个画架,画架前的高脚凳上摆着一只颜料盒,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画笔和颜料。
画架上夹着一张画布,尺寸和罗西在自由之城租赁店买来的那幅油画相同。她大吃一惊,她从画面上看到春藤大街上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且是从临街的窗口往里面看时才能看到的情形:房间里有一个女人,那正是罗西自己,她面对大门站在房间的中央,她站的姿势和位置与那位遥望山脚下神庙废墟的金发女子不完全一样,例如,她没有举起自己的左臂;但是她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使罗西感到如履如临;紧接着看下去,这幅油画在其他方面更令她惊恐万状:那女人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锥型宽松便裤和一件粉红色无袖上衣,而这身衣服是罗西计划和比尔骑摩托车郊游时的装束。我得穿点儿别的,她想,似乎觉得只要改变了服装的搭配就可以改变眼前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罗西的手臂,她尖叫一声转过身去,意外地看到一匹小马驹在用略带歉意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她。雷声在头顶轰鸣着。
毛发蓬松的小马驹套在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上,马车旁站着一位女士。她穿了一件用几乎透明的红色薄纱手工制作的多层连衣裙,裙摆长及脚面,罗西透过它隐约可见里面透出温馨的牛奶咖啡色皮肤。闪电照亮了天空,罗西看见的正是她和比尔一起从老爸餐厅回家的那天她偶尔在油画上发现的东西。她在画面中看到草地上有一辆轻便马车和一个女人的身影。
“别担心,”身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说,“你不用害怕,小马驹除了青草和三叶草花以外,不会咬任何东西。它刚才只是出于好奇闻了一下你的气味。不会有事的。”
当罗西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位被诺曼称之为“懒惰的胖女人”时,她突然有了一种欣慰的感觉。她就是温迪·亚洛;但是由于温迪·亚洛已经死了,因此这便是个梦。无论自己的感觉有多么真实,细节有多么可靠(例如,她从胳膊上擦掉一滴小马驹的嘴巴蹭上的露珠),它毕竟是个梦。
这当然是个梦,她对自己说。罗西,没有人能够走进画面。
这种解释对她不起任何作用,但是,那个照料马车的女人是死亡已久的温迪·亚洛的想法却对她产生了作用。
风在咆哮着,罗西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她现在又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小马驹身后的轻便马车上放着一只用绿色电影样片编织的大花篮。花篮的提手上装饰着一团丝带,丝带的顶端还有一朵用真丝编织的蝴蝶结。
“罗西。”
一个听上去深沉、甜润、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对她说话。罗西听到后顿觉魂飞魄散,背上起满了鸡皮疙瘩。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感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它会令任何一个听到它的男人忘掉一切而只联想到性。但是事情出现了一些差错,极其严重的差错。
“罗西。”那声音又在对她说话,她突然明白了:它好像在努力模仿人的声音,并且在竭尽全力地回忆怎样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姑娘,请别那样盯着她看。”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说,她好像焦急万分,“她跟你不同。”
“你搞错了,我根本就不想看见她,”罗西说,“我只想回家。”
“我并不责怪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位有一双严峻的黑眼睛和坚定的嘴角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抚摩着小马驹的脖子。“别碰她,其实她并不想伤害你。她只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罢了。”她用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
罗西很不情愿地向那位身穿玫瑰红短裙的“罗丝·麦德”靠近了一步。她为她背上、肩膀上和脖子下面的纹理感到着迷,她的皮肤比水洗的丝绸还要细腻,脖子上部的曲线更加迷人……
罗西不知道那些潜伏在发线下面的灰色阴影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最初她猜测那是咬伤的痕迹,但是看上去并不像。罗西知道咬伤的痕迹不应该是这样的。是麻风病吗?或者是某种更加糟糕的传染病?
“罗西。”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又开口说话了。那里面有某种东西使罗西克制不住地想大声尖叫起来,诺曼的笑容就使她有这种感觉。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姑且不论她皮肤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她疯了。
闪电忽暗忽亮,不断地发出晃眼的光芒。雷声隆隆滚过。在一阵阵大风中,从山下神庙的废墟方向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女人露出右臂,给她看胳膊底下一个已经结了痴的白色疤痕。“这个伤口曾经流过许多血,后来感染了。”她用那种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罗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臂,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罗西伤口的部位是在左手而不是在右手,但是她们的伤疤却是一模一样的。罗西突然觉得可怕极了:如果她穿一件罗丝·麦德式玫瑰红古典短裙,她露出的将是右肩,而不是左肩;假如她有一只金色手镯,她肯定会戴在左手,而不是右手。
山顶上的女人是她的镜像。
山顶上的女人就是——
“你就是我,对吗?”那位辫一根古典法国辫的女人略一转身,罗西便用恐慌得发颤的声音喊道,“别转过身来,我不想看见你!”
“别那么激动。”罗丝·麦德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极有耐心地说道,“你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你自己。你可以忘记一切,却不能忘记这个事实。还有一点也请你不要忘记:我会报答你。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将来我都会偿还的。这就是我们走到一起来的原因。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闪电撕扯着天空,雷声震撼着大地,橄榄树被狂风吹得弯下了腰。罗丝·麦德的金色发辫中露出了一缕头发,它们自由自在地随风飘舞着,在恐怖的电闪雷鸣中看上去就像一缕缕金丝。
“现在,就请你去吧,”罗丝·麦德说,“给我把婴儿找回来。”
5
婴儿的哭声从远方飘来,它好像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另一个世界传到了这里。罗西远远地向山下那座古庙的废墟望去。它的外观从这里看上去十分奇怪,令人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它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里,平添了一份恐惧。她的胸口这时也开始颤抖起来,如同她在那次流产以后经常会发生的情形。
罗西打算说些什么,又不能确定要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想对罗丝·麦德表达出反抗之意,但是还没有等她张口,便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这是那位身穿红色百褶裙的“温迪·亚洛”。她摇摇头警告她别说话,又敲敲自己的太阳穴,用手指着山下的废墟。
另一只像墓碑一样冰冷的手抓住了罗西的右手腕。她转过身,才意识到那位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现在已经跟她面对面了。顷刻之间,混乱的思绪像水母般充斥着罗西的头脑,她低垂着眼睛,以免看见对方的面孔。这时她看见了抓着她左手的那只手背,上面长着一个黑灰色的脓包,这使她联想起在海洋中游动的食肉动物。手指甲的颜色是死灰色的。忽然,罗西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条小白虫从其中一只指甲缝里蜿蜒蠕动着爬了出来。
“现在就去,”罗丝·麦德说,“为我做一件我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记住,我会报答你的。”
“好吧。”罗西说。一种迫切地想抬头看一眼那个女人的面孔的可怕愿望顽强地抓住了她。真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怕她会生吞活剥了你,也得看一眼在令人发疯的死灰色阴影笼罩下自己的另一副面孔。但是……“好吧,我去。我可以试一下,不过别让我看见你。”
那只手松开了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好像一旦发觉罗西有所动摇,便立刻扑过来抓紧她。那只手掉转过去,用一只死灰色的手指尖指点着山下。
“继续往前走。”罗丝·麦德说。
罗西缓慢地往山下移动着脚步,她仍然低垂着目光,看着光秃秃的脚面在高低不平。没及膝盖的草地上滑动。直到惊心动魄的炸雷噼啪一声撕裂了长空,她才抬起头来,她惊讶地发现,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也跟她一起下山了。
“你是来帮助我的吗?”
“我只能走到那里。”身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指了一下坍塌的石柱。“她所拥有的我都拥有,至今为止她还没有伤害过我。”
她伸出一只胳膊,罗西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粉色物体在她手腕和小臂之间的肌肉中蠕动,她的手掌心里也有同样的一个,这个还稍微好看一些。它使罗西想起了在小房间的地板缝里发现的那些三叶草。那间被她当做避风港的温暖的小房间现在却离她那样遥远。也许那些生活才是个梦,而眼前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现实。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惟一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东西了。”她说,“但是有了它们,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那只公牛会追踪着我的气味找到这里来的。虽然它只想追寻我一个人,我们俩却都会被它杀掉。”
“什么公牛?”罗西迷惑不解地问,她感到十分恐慌。她们已经快要走到坍塌的石柱那里了。
“是复仇之神艾林尼斯,它保卫着这座古老的希腊神殿。”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神殿?”
“别问这些男人的问题,你是在浪费时间,女人。”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做男人的问题?”
“就是那些你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跟我到这边来。”
“温迪·亚洛”站在一段长满苔藓的立柱旁,不耐烦地看着罗西。神庙在距她们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罗西就像在看一部焦距失真的电影一样看着那座模糊不清的神庙,视力受到强烈的伤害。眨眼间她发现那座神庙的阴影又消失了。
“复仇之神文林尼斯只有一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有惊人的嗅觉。今天是你的日子吗,姑娘?”
“我的……日子?”
“你倒霉的日子!”
罗西摇了摇头。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今天也不是我的日子。自从我开始生病以后,身上就再也没有流过那种只有女人才流的血液。真是太遗憾了,因为那东西现在对我们最有用处。不过——”
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从头顶打了下来,天空立刻被劈成了两半,冰冷的雨点已经开始滴落下来了。
“我们得快点儿!”红衣女人对她说,“把你的睡衣撕下来几条,长一些的做带子,大一些的做包袱,用它包几块石头,然后用带子系起来。别跟我争论了,也别问我任何问题。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罗西弯下腰,从睡衣的下摆撕下一条很宽的布条。睡衣沿着左腿处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罗西的大腿几乎全部暴露了出来。现在我走路的样子一定像一位中国餐馆穿旗袍的女招待,她想,接着又从睡衣上撕下一根窄一些的布条。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温迪”手里拿着一把邪恶的双面匕首。罗西没有注意到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也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像保罗·谢尔顿充满柔情且又毒汁四溅的小说主人公一般,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她的大腿。
她很可能会这么做,罗西想。她知道如果那个叫做罗丝·麦德的女人和她一起旅行的话,她自己也会渴望拥有一把匕首。她又回忆起与她同行的这位红衣女人怎样用一个手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告诉罗西说不要碰她。“温迪·亚洛”曾经这样对她说:她并不想伤害你,她只是无法控制她自己。
红衣女人站在裂成几段的石柱旁边。罗西打算问她用匕首干什么……后来又决定不问了。这显然是一个“男人的问题”,所谓“男人的问题”就是那种人们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温迪”摸了摸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她。“你准备好了吗,我需要一大块儿布条。”她说。罗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温迪”已经用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用罗西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语言嘟哝了几句,听上去像是在祈祷,然后用匕首沿着手臂割出了一条和那件百褶裙十分相称的漂亮线条。匕首划过之处很快便高出了一块,皮肤和皮下组织开始收缩,手臂上裂开一道鲜红的刀口。
“哦,真疼!”那女人呻吟着,伸出那只拿匕首的手,“给我一块大一些的布条,快点儿!”
罗西手拿匕首,脑子里面乱成了一锅粥。她虽然惊慌失措,却并不想呕吐,鲜血并不使她感到恶心。“温迪·亚洛”将布条对折了几下,盖在伤口上,待鲜血渗透布条之后,立即将它揭开。她显然不是为了使伤口尽快愈合,而是为了让那块布条浸满鲜血。当她又把手伸到罗西面前时,手中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块布条,但是颜色已经变得很深。布条上的蓝色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玫瑰红,即罗丝·麦德那条短裙的颜色。
“现在去找一块石头,用这块布条包起来,”她对罗西说,“然后脱掉衣服,用它在石头包的外面再包上一层。”
罗西扬起眉毛,睁圆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比看到血流如注的胳膊还要吃惊。“不,绝对不行!”她说,“除了这件睡衣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穿!”
“温迪·亚洛”毫无幽默感地失声笑了起来,“你实在不想脱就算了。那就请你再递给我一块布条,否则我会由于失血过多而丧命。”
罗西把稍窄一些的布条递给了她,这一块同样也是从蓝色睡衣上撕下来的,棕色皮肤的女人用它迅速地包扎着胳臂上的伤口。这时在她们身旁出现了一道像魔鬼的烟花般瑰丽无比的闪电,罗西听见一棵大树在慢慢倒下,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紧接着天空又发出了似炮击般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空气中立刻散发出一股像生锈的铜板一样浓烈的铜臭味儿。紧接着,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只被闪电撕裂的巨大水袋,劈头盖脸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点疯狂地倾泻着,狂风又将大雨吹成了一道水平的幕帘。罗西看到包扎伤口用的布条很快便被雨水打湿,伤口处有一股草莓啤露般浅粉色的血水顺着手指缝流淌。
罗西不再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做了,她摸了摸肩膀,抓住睡衣的后背,弯下了腰,从头顶上脱掉了那件惟一的睡衣,全身便立刻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之中。大雨像针尖一样狠狠地扎向她的面颊、肩膀和裸露的背部,她急促地呼吸着,紧绷的皮肤从脚后跟一直到脖子底下长满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哟!”她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窒息,绝望地喊叫了一声,“哦!太冷了!”
她放下睡衣(它基本上还是干的),用手抓着沾满血水的布条,在两截断裂的石柱之间摸索到一块圆面包大小的石头。她拣起它,一放在膝盖上,将睡衣临时挂在脑袋和肩膀上,两只耳朵露在外面。她用那块渗透了“温迪”血水的即肮脏又恶心的布条将那块石头包住,然后按照她的指示,用睡衣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包了起来。她知道,血水已经基本上被雨水冲净了。因为这不是毛毛细雨,也不再是倾盆大雨,它已经变成了一场洪荒。
“接着干!”棕色皮肤的红衣女人告诉她,“在神庙中继续寻找!走出神庙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停下脚步,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拿,不要相信你看见和听见的任何事物。尽管这是一个鬼魂出没的地方,但是在公牛的神殿里,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罗西全身筛糠似地哆嗦着,眼睛里的雨水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双影,雨水顺着鼻尖往下流淌,水珠挂在耳轮上,就像戴了一副用奇异的珠宝制成的耳环。“温迪”站在她的对面,雨水将头发粘在眉毛和脸颊上,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穿过越来越强烈的风雨,她不得不大声地喊叫着:
“从靠近祭坛另一侧的大门走出去,你会进入一座花园,那里所有的花草都凋谢了;穿过花园,便进入一片小树林,那里除了惟一的一棵以外,所有的树木都枯萎了;在小树林和花园之间有一条小溪,千万不要喝里面的溪水,无论你有多么口渴都不行,甚至连一滴也别沾!踩着石板走上台阶!如果你不小心沾上了溪水,它将使你忘掉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你的姓名!”
闪电穿过云层,发出眩目的亮光,暴风雨在闪光中呈现出一副濒死的怪物的模样。罗西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彻骨的寒冷,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过这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欲望,渴望着暖和一下被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得冰凉的身体。随着倾盆大雨逐渐转为蒙蒙细雨,她的思维也逐渐正常起来。看来这绝对不是一场梦。
“快走进那个小树林里去!那里的树全都枯萎了,惟一活着的是一棵石榴树!将它的种子收集起来,但是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也千万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放进嘴里!树旁有些台阶,顺着那台阶走下去,进入底层的大厅!找到那个婴儿,把它带回来,千万要小心公牛!提防复仇之神文林尼斯!现在快去!赶快!”
罗西害怕公牛的神庙,畏惧它那光怪陆离的混乱情景,但是现在极度渴望走出暴雨的念头已经超越了一切惶恐和害怕。她真想远离这块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地方。她仍然用手保护着头部,担心大雨会突然转变为冰雹。她忽然想到,赤身裸体地挨冰雹的袭击,即使是在梦里,那滋味也一定会极不好受。
罗西走出几步以后,转过身来看着那位棕色皮肤的女人。“温迪”看上去几乎跟她一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她那身轻薄透明的百褶裙像一层红色的颜料,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
“谁是艾林尼斯?”罗西大喊了一声,“他是谁?”她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神庙,几乎希望众神听见她的声音会走出来。可是没有神灵出现;在疯狂倾泻的瓢泼大雨中只能隐约看见那座歪歪斜斜的神庙遗址。
棕色皮肤的女人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为什么你表现得这么愚蠢,朋友?”她也同样大声地冲着她喊道,“接着找下去!只要你还能走动就不要停止下来!”然后举起手臂,直指神庙,那姿势简直和她的女主人罗丝·麦德一模一样。 6
苍白而赤身裸体的罗西将湿透的睡衣揉成了一团,用它顶在腹部,尽可能地保护着那个部位,一步步接近了神庙。走了几步之后,她在草地上看到一尊石雕头像。她低下头,以为自己会看到诺曼。当然很有可能是诺曼,所以她应该随时做好准备。梦中发生的事情一般来说会遵循这种逻辑。
那只头像不是诺曼。几近秃顶的脑袋,肥胖的面孔,经过精心梳理的戴维·克罗斯比武胡须,这一定是罗西刚来那天寻找姐妹之家时走错了方向,在维尼酒吧门廊里看见的那个粗壮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想。哦,兄弟,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过坍塌的头像面前,它那没有眼珠的眼睛似乎在哭泣,它的脸颊和眉毛沾上了一簇野草,好像一道又长又湿的绿色疤痕,当她走近外形奇特的神庙时,身后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嗨宝贝儿想来吗你说什么想骑在上面吗想给我做伴吗你说是吗?
她跨上神庙的台阶,上面长满了长春藤和爬山虎。她感到地面上那个石头脑袋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着,在湿透的地面上挤出了泥浆,似乎想在她走进黑暗之前欣赏一下她那赤裸的臀部曲线。
别想这事儿。别往这上面想。
她克制住想从雨水中跑掉,从石头脑袋的视线中彻底消失的欲望,继续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道路,留神不要踩到破裂的石块上,以免扭伤踝骨或者引起骨折。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谁知道会有哪些恶毒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之中,趁你不备时扎你一下或咬你一口?
雨水顺着她的肩肿骨,沿着脊椎骨一直流淌下去,虽然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要冷,但她仍然站在台阶的最高处,注视着神庙高大而幽暗的门廊顶部。她在自己的油画中没有看到过这一画面;它们消失在房檐下面的阴影之中。
这是一个背靠电话线柱的表情冷酷的男孩,他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夹克衫的领子翻立着,下嘴唇上叼着一支香烟,他歪斜着髓骨站在那里,活生生一副懒散的样子,那姿势一看便知在70年代末一定是个最酷的家伙。那家伙还在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嗨宝贝儿,想躺下吗?想骑在我身上吗?想给我做伴吗?
那是诺曼。
“不,”她喃喃低语着,似乎是在呻吟,“哦,不。”
哦,对,那正是诺曼。毫无疑问,诺曼靠在州立大街和奥布莱威利49号公路交叉路口的电话线柱上,看着来往的车辆,听着BEEGEE摇滚乐队《你该跳个舞》的歌声从芬尼根酒吧传出来,大门敞开着,音量调到了最大。
一阵风吹过,罗西又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它不像是受到了伤害,却像是肚子饿了的声音。微弱的哭声令她的视线从那个悲惨而肮脏的雕像身上转移开,她开始赤着脚挪动起来。正当她要通过神庙的门廊时,她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实在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欲望。小诺曼不见了,她看见就在门廊的上方刻着一行字:把我的爱滋病传染走,老兄。
梦境中的一切就像水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持续不变的,她想。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温迪”仍然站在倒塌的石柱旁,低下头扫视着她身上那件沾满了泥水的乱糟糟的衣服。罗西举起没有拿睡衣的那只手冲着她摇晃了一下;“温迪”也举起了一只手算是回答,然后站在那里继续观察着,好像已经忘掉了倾盆大雨。
罗西走过宽阔而冰冷的门廊,进入了古庙之中,有点紧张地站在后面,假如她看到……哦……无论她看到什么,她随时准备立即逃跑。“温迪”告诉她不要向鬼神提出任何问题,但是罗西猜想那个红衣女人应该乐观自信一些才对。她毕竟回来了。
她猜测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没想到那里有一种潮湿石头发出的逼人寒气,那是一种从墓穴中发出的寒气,这时她不能确定是否要走进正前方那个被阴影笼罩的、撒满落叶的门廊。这会儿她感到太冷了,全身上下都出奇的冰凉,连周围的空气都寒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她打着哆嗦,急促地呼吸着,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皮肤里往外冒着热气。她用手指尖摸了摸乳头,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摸到的就像是一块石头。
她想回到山顶上那个身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那里,赤手空拳地面对罗丝·麦德,这想法促使她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侧廊,仔细倾听着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几英里以外,向她传达了某种具有魔力的东西。
下去,把我的孩子给我抱回来。
卡洛琳。这是她打算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它迅速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诺曼已经从她体内夺走了那个孩子。她胸中又开始爆发出那种急促的悸动。她摸了一下乳头,疼得缩回了手指。它已经变软了。
她迅速调整了视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公牛的神庙具有某种古怪的基督教式外观,它实际上很像奥布莱威利的第一座卫理公会教堂,她在结婚以前每周都要去两次。他们的婚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弟弟死于交通事故以后葬礼也是在那里举行的。里面有一排排木制的老式长条靠背椅,后面几排已经翻倒在地上,一半埋入了散发着樟木气味的树叶中;前面几排还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座位上间或放着厚厚的黑色封面的书,可能是赞美诗集,罗西就是在它们的伴随下长大的。
当她像个新娘一样赤身裸体地走进中间的侧廊时,她所知道的第二件事就是这里的气味。门外那股好闻的树叶气味下面,隐藏着一丝令人不快的臭味。它很像松软的沃土味,又像霉菌味,还有点像腐败物质的气味。实际上它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汗酸味儿吗?有那么一点儿像。也可能是其他液体。她想到了精液,或者血液。
随着气味而来的是一种被一双恶毒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她感到它们在仔细地研究她的裸体,细细地盘算着,为她身体上的每一个曲线作出记号,记住她的潮湿、光滑而柔软的皮肤下面的每一次肌肉运动。
紧紧地挨着你谈一谈,在空洞的雨水敲击地面以及枯叶上她的赤脚发出的声音下面,她好像听见神庙在哀叹着。紧紧地挨着你谈一谈……但是我们要谈的事情不需要太多时间,对吗,罗西?
她在神庙靠前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从第二排座位上拿起了一本黑皮书。刚一打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儿使她差点儿窒息。这一页的最上边是一幅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的油画,是她年轻时读过的赞美诗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位妇女跪在地上对一位男子进行着口淫,他的双脚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对兽蹄。实际上他并没有脸,而只有一个使人联想到是一张脸的东西。他酷似诺曼的老搭档哈里,罗西看到了二人可怕的相似之处……每当她坐下,他总是贪婪地看着她的裙边。
油画底下,五颜六色的书页上印满了19世纪传教士西里尔发明的字母,虽然很面熟,却无法读懂。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当她去旅行救援处向彼德·斯洛维克求救时,他阅读的正是一份用那种文字印的报纸。
这时突然发生了令她震惊的事情。那张画突然动起来了,一根线条好像在向她白皙的。有皱褶的手指上爬了过来,在书页上留下类似蜗牛爬过的痕迹。它毕竟是活生生的。她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本,紧咬着嘴唇,把从内心深处冲出来的尖叫声又强压了下去;接着又是砰地一声,这是她把书扔掉了的声音。这声音和她压低嗓门的一声尖叫惊醒了躲在唱诗班楼厢阴影里的一群蝙蝠。有几只立即像无头苍蝇般在头顶飞来飞去,黑色的翅膀拖着令人恶心的棕色身体在潮湿的空气中乱撞一气,最后退回到洞里。前面是祭坛,当她看到金色的阳光从左边那扇打开的椭圆形侧门倾泻进来时,立刻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是——罗——西,神庙中一个毫无生气的声音在低声耳语着,听上去单调乏味得近乎可笑。你——是——罗——西——本人……到这儿来,我会——跟——你——玩儿个——心——跳。
她不愿回头看,目光继续紧盯着洒满阳光的侧门。雨变小了,原先房顶上那种有空旷回音的水流涌动声现在变成了低沉而持续不断的哗啦声。
这里只许男人进来,罗——西,神庙在沙沙低语着,然后又补充说,诺曼总是说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气;男人本来就是这样。
她走过去时看了看祭坛的位置,迅速移开了视线。那里现在是空的,上面既没有布道的讲坛,也没有宗教信条和神秘的书本,但是她看见在光秃秃的石头上面映着一个盘旋的章鱼的黑影,锈迹斑斑的颜色暗示着那里曾经是血迹,巨大的黑影意味着多年来那里曾经溅洒过大量的鲜血。
神庙又在低语:那是拱形汽车旅馆,罗——西。石头上的树叶旋转起来,发出一种从没有牙床的嘴巴里发出的那种笑声。他们办理了登记手续,却没有办理付账手续就——走——了。
罗西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不想听见那些声音。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甚至有些期望当她走近大门时,它会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但是她盼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诺曼的脸也没有出现。她走上一小块台阶,闻到一股雨水带来的生机勃勃的青草气味,尽管雨还没有完全停下,空气却已经开始变得温暖起来。到处是沙沙作响的雨点声和阵阵雷鸣,那已经是最后的余音。已经沉默多时的婴儿这时又开始在远处啼哭起来。
罗西。
这一次不是神庙发出的声音。这是诺曼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她突然意识到她闻到了诺曼的科隆香水味儿。我的弟兄们除了英国皮衣,别的什么都不穿。她感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他就在她的身后。
从后面伸出手来够她。
不,我不相信。即便是我想要相信,也绝对办不到。
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愚蠢到足以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但这想法使她镇静下来。她走得很慢,心里十分清楚:假如走得太快就会迷路。她又下了三个台阶,来到一个她在心里把它叫做公牛花园的地方。雨还在下,但是小得多了。风势已经减弱,罗西走进一个用两排玉米杆组成的通道,听到不远处有溪水咆哮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当她走出玉米杆通道时,看见在不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它大约有十英尺宽,从两岸舒缓的坡度可以判断出,溪水原来很浅,只是雨水的流量稍稍增加了河水的深度。小溪中间有四块大石头,在水流冲刷下变成褪了色的乌龟壳。
溪水呈现着柏油般乌黑的颜色。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一边用手挤掉头发上的雨水。走近小溪后,她闻见一股奇特的矿化物气味,那是一种浓烈而诱人的金属味儿。她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嗓子眼里直往外冒火。
你不能喝这里的水,无论多渴也不行。绝对不行。
对,她就是这么对她说的;而且她还警告过她,即使她被那溪水仅仅弄湿了一根手指,她也会从此忘掉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姓名。但是真有这么糟吗?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一下,如果能够忘掉诺曼,忘掉他曾经为了她而杀过人,难道事情真的很糟糕吗?罗西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里面像有干柴烈火在燃烧。她用手在身上使劲儿拍打,从乳房和脖子周围收集到一些水分,然后嘴巴对着手掌贪婪地吸吮。这办法并没有消除口渴,反而加剧了口渴的程度。溪水绕着台阶流过,闪耀着诱人的黑色亮光,浓烈的矿泉水味儿充斥着罗西的整个大脑。她知道那水的味道一定像淡而无味的、陈旧的糖浆水,她还知道那种奇怪的咸味和溴化物气味儿充满喉咙和肚子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使人能够遗忘一切的泥土气息。她会忘掉普拉特夫人,她曾经告诉她,她的全家都在高速公路上遇难了;她会忘掉举着蒙古铅笔和黑杆网球拍的诺曼,忘掉维尼酒吧里的那个男子,还会忘掉那个把姐妹之家叫做同性恋福利会的胖女人。她多想忘记她曾坐在屋角,肾脏的疼痛使她呕吐个不停,还得吐在围裙里。忘掉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些事忘记与否没有什么差别,而另外一些,例如诺曼用网球拍对她所做的一切,则必须忘记……忘到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甚至在梦中也没有发生过的程度。
罗西全身发抖,眼睛盯着像透明丝带一样静静流淌的黑色溪水,嗓子眼里像是在燃烧。她不停地眨眼,想象自己弯下了腰,把整个脑袋伸进水里,像头牲口一样痛饮一番。
在忘掉那些灾难的同时,你也会忘记比尔,理智带着一丝遗憾在对她窃窃私语。你会忘记他那双有着褐色眸子的浅绿色眼睛,以及耳轮上扎过耳朵眼的小圆疤痕。近来发生了许多值得你记住的事情,罗西,你是知道的,对吗?
罗西不再犹豫了。她走上第一块大石头,伸出双手保持身体平衡。从她的睡衣包裹里不断地流下来红色的水,她能感觉到里面包裹着的石头的分量。她左脚踩在石头上,右脚站在岸边,鼓足了勇气,抬起右脚,往前边那块石头上迈去。一切顺利。她又举起左脚,迈了一大步,跨上第三块石头。这一次她的身体有点失去平衡,向右边摆了摆。她举起左手摇晃了几下来维持平衡,溪水被石头晃动得哗哗作响。这时她已经站在了小溪的中央,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罗西担心再犹豫下去很快就会冻僵,她踩上最后一块大石头,一步跳上了长满枯草的岸边,只三步就走到了前面的丛林中,她意识到,剧烈的口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总算过去了。
丛林里似乎活埋着一些巨人,他们伸出手臂,用没有果实的树枝向空中无言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谋杀。枯萎的树枝相互交错纠缠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奇怪的几何图形。一条小路通向这些几何图形。这条小路的保镖是一个裸体的男孩雕像,他那根直挺挺的生殖器硕大无比,双手高高地举在头顶。当罗西经过他时,他那双没有眼珠的石头眼睛对着她眨眼。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嗨宝贝儿!石头人在她的脑海里愤怒地说,想下来吗?想跟我玩儿一次吗?
她举起手挡住自己,匆匆走开,但是石头男孩儿只是个石头男孩儿而已……假如他是别的什么,哪怕只是一刹那也很可怕。水从他那大得可笑的阴茎上滴了下来。罗西想,他肯定能保持着勃起的状态。她看着他那双无珠的眼睛,以及过于狡烩的笑容。诺曼会十分嫉妒你。
她匆忙从雕像身边走开,沿着通向树林的小路前进,她强烈地渴望回头看一眼,石像是否跟她走来,那只挺起的阴茎是否在动。但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她不敢看。她怕自己由于过度紧张会看到一个有可能并不存在的东西。瓢泼大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罗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会儿听不见那婴儿的哭声了,也许它睡着了。也许公牛艾林尼斯听腻了这哭声,像吞噬薄饼一样把它一口吞了下去。无论发生了哪种情况,它都不会哭,罗西怎样才能找到它?她继续往下走,倾听着雨水打在枯树上的哗哗声,不愿承认自己在树皮上看见了人的面孔。是真正的人的面孔,而且还在尖叫。罗西觉得很像女人的面孔。
走了一段路以后,她看见一棵倒下的大树堵塞了小路。这棵大树很明显是在暴雨中被雷电所击中的。它一半已经裂开,并被烧成了焦黑色,几根树枝像死灰复燃的营地篝火一样还在青烟缭绕。罗西不敢爬过去,到处都是干裂的树枝和锯齿般尖利的主干。
她从右侧徐徐绕过倒下的大树和露出地面的树根。她绕回去很长一段路,才绕过了像蛇一样突然钻出地面的一节树根。
嗨,宝贝儿!你想玩一玩吗?你这婊子,你不想吗?
这声音从一个塌陷的山洞里飘了出来。树根突然划过她的小腿。
想跟四个人一起玩吗?罗西?这倒听起来不错,我会从后门溜进你的房间,像吞噬烘烤得香喷喷的奶酪三明治一样吞掉你。否则,你就用你的嘴巴吸走我的爱滋病。
“放开我。”罗西悄悄地说,用睡衣垫着树根,摆脱了它的纠缠,继续匆匆赶路。由于树根缠得太紧,在她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圆形的红色斑痕,然而很快便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差点被吓坏了,不过对于一个和诺曼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人来说,这种恐惧算不了什么。 7
又走了五分钟,她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孤独凄凉的林中空地,里面只有一棵植物是有生命的。它是罗西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树,她吃惊得几乎窒息。她曾经是奥布莱威利卫理公会主日学校的忠实学生,现在还能记得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故事,她想,假如在伊甸园中真有一棵知善恶之树,它看起来一定跟这棵树一模一样。
树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细长而光滑的绿色树叶,紫红色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在它周围倒下了很多玫瑰红色的大树,和罗丝.麦德的短裙颜色非常相似。这些倒下的大树多数还十分新鲜饱满,它们很可能是被刚刚过去的暴风雨所摧毁的,甚至那些已经开始腐朽的大树也同样生机盎然。罗西愉快地抿着嘴唇,渴望拣起一只果实,结结实实地咬上一大口。她想象那滋味一定是酸甜的,叶子很像大黄的叶柄,果肉带有树林里那种没有完全熟透的山莓味儿。她看着那棵很像石榴的大树,一只果实从不堪重负的枝头落下,砸到了地上,裂开的果实里面露出了玫瑰红色的果肉,她能看见涓涓果汁中的一粒粒种子。
罗西往树下跨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她在两根石柱之间徘徊着:她的心灵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的肉体却感到这不可能是梦,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梦能够如此真实。她半信半疑地开始倾向于相信这是一场梦。树的左边看上去很像地铁入口,宽阔的白色台阶一直通向黑暗的地下。台阶上有一座雪花石膏的柱基,上面刻着“迷宫”两个字。
真的,这太过分了。罗西想着,但是她仍向大树走去。如果这是梦,她迟早可以从自己的床上被闹钟叫醒,然后关掉闹钟,以免被它吵得心烦意乱。现在她多么渴望听到它的铃声!她很冷,脚也很脏,她还被树根勾住过,她的裸体被一个石头男孩贪婪地注视过,他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总之她感到假如她不能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会得一场重感冒,甚至感染上支气管炎,它会影响她星期六的约会,还会使下个星期的录音工作全面陷入瘫痪。
罗西没有注意到,一个人会因为梦中旅行而患感冒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她跪在落得满地都是的果实旁,仔细地研究着,仍然渴望知道它的滋味。她打开了睡衣的一角,又撕下来一块布条,把它铺在地上,打算把拣起的种子一粒一粒全部放进去。
她想,这计划真不错。但愿我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手指尖好像打了一针足量的奴佛卡因似的,顿时变得毫无知觉,同时,一阵奇妙的芳香扑进了她的鼻子。那是一种甜蜜的香味儿,但是并不是花香味儿,它使罗西想起了馅饼、小甜饼、蛋糕等等从奶奶的炉子里面烤出来的那些可爱的东西。它还让她想起了当她和比尔并肩往科尔大厦方向走时,比尔的身体碰到她时的那种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和奶奶那个铺着亚麻油毡地毯的厨房之间的距离需要用光年来计算。
她把二十多粒种子放在了那块布条上,犹豫不决地耸了耸肩,又加进去两粒。这些够了吗?她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采集它们,又怎么会知道需要采集多少粒。她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她又听见了婴儿的呜咽声,比抽泣的声音还要小,这就预示着它已经打算放弃努力,准备睡觉了。
她把潮湿的布条像叠信封那样对折起来。这使她想起每当冬季快要过完时,父亲就用一只信封给她带回来一些种子,那时她还是一名主日学校的好学生。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她为自己美丽的裸体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愧。
她头脑中理智的那一半自我不到一秒钟便立即意识到,她打算用自己那只染上了玫瑰红果肉的手指干什么。她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使劲吹了吹手指,那种酸甜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头脑。不要尝,“温迪”曾经警告过她。干万别尝那果实,甚至也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指放进嘴里!
这是一个危机丛生的地方。
她站了起来,看着肮脏的手指颤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一样。她任凭果实和种子撒了满地,匆匆离开了。
这不是知善恶之树,罗西想。这也不是生命之树。我想,这是死亡之树。
一阵微风吹过,石榴树长而光滑的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喋喋不休地用嘲弄的口气悄悄念叨着她的名字:罗西——罗西——罗西!
她又跪下来,寻找活着的青草,结果一棵也没有找到。她放下睡衣,把包着种子的小包放在它上面,拔下一大把潮湿的枯草,使劲摩擦着摸过种子的手。玫瑰红褪掉了许多,但是并没有彻底消失。指甲下面仍然留有原来的颜色。婴儿的哭声更加频繁了。
“好吧,”罗西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来,“你的手离你的嘴远一些。这样就会没事。”
她走向白色雪花石的台阶,站在台阶的顶层,对进入黑暗感到有些担心,便试着给自己打气。白色雪花石基座的表面刻有“迷宫”二字,它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一个基座,而像是一小块墓碑。
婴儿还在啼哭,好像没人安慰它似的,它就在下面黑暗中。那种孤独的、自我安慰的声音最终使她往前跨了一步。它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地方自己哭着睡着。
罗西一边往下走,一边数着台阶。第七层,她从一个房檐下面走过。在第十四层时她回头看见后面有一个矩形的光亮,转身面对着它,那光亮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眼前。她一层一层地往下走,赤脚踩在石头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五十层。七十五层。已经是一百层了。她停在了第一百二十五层台阶上,又看见光亮了。
你真傻,罗西。其实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事情就是如此。
不。她慢慢地举起手,包着种子的小包和拿它的那只手闪着迷人的绿光。扭曲的黑影变得高大起来,好像那不是一堵墙,而是玻璃鱼缸,无生命的东西漂浮在水的表面。
罗西!停下来!别再继续这样想!
她不能。
那你就什么都不要看!
这是一个好主意。了不起的主意。罗西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鬼火般暗淡的X光,继续往下走,低声地数着台阶。绿光继续照亮下面的台阶,当她到达第二百零二层,也就是最底层台阶时,好像站在了一个用绿色胶质体照亮的舞台上,她抬起头,准备接受她所看见的一切。下面的空气是流动的,既潮湿又新鲜,但是里面有一种她不喜欢的气味儿。像动物园里的味道。她感到这里好像关着某种野生动物。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公牛文林尼斯。
面前有三面石头墙,高十二英尺,由于墙太高,她看不见墙的另一边。这里也闪耀着那种暗淡的绿光,罗西神经质地扫视着通向四个方向的四条狭窄通道,应该去哪个方向?婴儿还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嚎啕大哭着,但是它的声音正在渐渐减弱,好像一台收音机的音量正在被人渐渐关掉。
“快哭!”罗西大喊了一声。顿时,四面传来了她自己的回声。“呜……呜……呜!”
除此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四条通道通向了迷宫的四个入口,它们默默地面对着她,就像四只张大的嘴巴,谨慎地露出吃惊的表情。她在距离右边第二个通道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堆黑色的东西。
你知道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她想。你曾经忍受着诺曼、哈里,以及诺曼所有的朋友,你已经忍受了十四年了,以至于愚蠢到连一堆牛粪也认不出来的地步。
这个想法引发了一连串的记忆,那些臭男人坐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谈工作、抽烟,谈工作、说黑人的笑话,接着又谈工作,说下流故事,这些都使她生气。罗西并不否认这种感情,她一生都在自我训练,使自己接受他们。生气的感觉不错,比起恐惧来要好得多。还是个孩子时,她也有过在游乐场上发出刺耳尖叫的岁月,那种声音能将玻璃震碎,能使眼珠爆裂。十岁左右时她因为发出了这种尖利的声音而遭到了谴责,人们说那声音不是女士应有的;它足以破坏一个人的大脑。现在罗西想看一看自己是否还拿得出这项保留节目。她将地下潮湿的空气全部吸入肺部,一直送到身体的底层,闭上了眼睛,回忆上小学时玩过的把戏。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件法兰绒衬衫令人心醉的芳香,她曾经一直把它穿到背后破成了两半。她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哀鸣,那是一种用常声和假声反复变换着喊出来的声音。
她欣喜若狂了。这仍然是儿时的声音,但是比儿时要好听得多,同时使她感觉到好像是回到了过去,就像惊奇女郎。超级女孩以及安尼·奥克莱的综合体。最重要的是,它确实起作用了,甚至当她的校园节目还没有表演完,那孩子就开始哭起来了。那是她的肺部所能发出的最尖利的声音。
快点,罗西,你必须越快越好。如果她真的累了,她现在这种音量不会坚持太久。
罗西往前走了两步,观察着通向迷宫的四个人口,然后走近每一个入口处仔细地倾听。毫无疑问,婴儿的哀号声出自第三个通道,这绝对不是想象。至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她开始往下走,赤脚拍打着石头地面。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头扬得高高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吵醒的不止是婴儿,通道里某个地方有兽蹄在岩石上奔跑的声音,回音使她无法判断距离。它们边跑边发出懒散的哼哼声,这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减弱了下去,然后又一次高近了。最后一切都停止了,她听见一声低沉的带有湿气的喷鼻声,紧接着是一声更加低沉的哼哼声。随后便只有婴儿的声音了,它的号哭已经开始减弱。
罗西完全可以想像出公牛的样子:一只巨大的野兽,长着坚硬的兽皮,又宽又厚的黑色肩膀在脑袋上可怕地隆起,鼻子上应该戴着一只金色的圆环,像她小时候读过的神秘故事中半人半牛的食人怪兽。艾林尼斯站在一条通道的路口,低着头,伸出犄角,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声音,等待她的来临。
她走进微微发光的通道,一只手扶在墙面上,用耳朵寻找婴儿和公牛的踪迹。她期望找到更多的动物粪便,但是什么也没有。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过了大约三分钟,她进入的那条通道汇入了一个了字路口,婴儿的声音从左边的路口更加清晰地传了出来。难道我的耳朵也像手一样有左右的区别,因此左耳才能更加迅速地抓住声音吗?她有些茫然。不过她仍然转向了左边。她只走了两步便停住了,突然想起那些种子可以派上用场了。她现在身处险境,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她分担恐惧。她回到丁字路口,跪在地上,打开那只小布包,取出了一粒种子,把它放在台阶上,尖的一头指向来的那条路。她想,这里不会有小鸟吃掉路标。
罗西站起身,继续前进,只走了五步就来到一个新的路口,她往下面看时,发现它又分出了三条岔路,她选择了中间那条路,用种子做了记号。在这条岔路里走了三十步,拐了两次弯,便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堵石墙,上面有七个用刀砍出来的大字:想跟我玩儿一把吗?
罗西回到三岔路口,俯身拣起种子,放在一条新的路口。
8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走到迷宫的中心,因为时间很快便对她失去了意义。她知道不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罗西实际上已经距它很近了,但是哭声已经时有时无。她两次听到公牛单调而沉闷的刨蹄声,她停住脚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等待着它的出现。
每当路标用完之后,她总是拣起每一粒种子以备下一次使用,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径。当她最后来到一个路口时,看到正前方有绿色闪光,便走进去。
她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站在入口处,那里出现了一个铺着石板地面的房间。她迅速扫视了一遍,房顶上有一个海绵状的黑洞令她眩晕。她又往下边看了看,注意到每个角落里都散落着大堆的牛粪,便将注意力迅速转移到房间的中央。一块地毯上躺着那个丰满的、卷发的婴儿。她的眼睛哭肿了,脸颊上满是泪水,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下来了,至少是暂时安静了。她的双脚暴露在外面,看样子她曾努力想看到自己的脚指头。她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带着泪水的抽泣和喘息。这声音打动了罗西的心,好像那婴儿隐约知道她被人遗弃了。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谁的孩子?她到底是谁?谁把她带到了这里?
她决定不再关心它们的答案,至少现在不。她在这里已经躺得太久了,甜蜜而孤独地躺在迷宫的中心,想看一看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绿光中的脚指头,借以安慰自己。
这种光对她并不好,罗西迷惑地想道、她匆匆走向迷宫中央,心想,一定是某种射线。
婴儿转过头,看见了罗西,向她伸出了手。罗西的心完全被这个姿势征服了。她用被单包好孩子的胸口和肚子,把她抱了起来。婴儿看起来有三个月大,她用胳膊搂住罗西的脖子,低头靠在罗西的肩膀上。她又开始哭了,不过非常微弱。
“没事了,”罗西说,温柔地拍打着小小的背部。她能闻见婴儿的皮肤气味,比任何香水的气味都要温馨和甜蜜。她用鼻子蹭着长在精巧的小脑袋上面的头发,“没事了,卡洛琳,一切都好了,我们这就离开那可怕的老魔鬼……”
她听见刨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在越来越近,她闭上了嘴,暗暗祈祷公牛没有听见她饱含仇恨的声音,祈祷文林尼斯的踢声迅速转弯,另选一条道路,尽快离开她们。这一次她的祈祷没有灵验。踢声正在逼近,声音越来越尖锐,终于停下来了。她听见一只巨大的野兽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好像一个矮胖子刚刚爬上楼梯后在急促地喘着粗气。
罗西逐渐感到一种熟悉的、僵硬的感觉,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艾林尼斯。文林尼斯就在这里。
这只公牛能闻到我的气味,向我冲来。这是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告诉她的……她还告诉她别的。它要找的是我,但是我们两个人都会被它杀死。艾林尼斯闻到她的气味儿了吗?”罗西不这么想。她在想,公牛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小婴儿,它跟罗西一样被婴儿的哭声吸引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公牛已经来了,这是一只罗西所见过的世界上最丑陋的野兽。
它刚刚冲出通道口,形状还不太清晰,罗西好像看到它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站在原地的外形。公牛巨大的前蹄上深深的裂口使它看起来像大鸟的爪子一样,在石头地板上创个不停。它的肩膀超过罗西至少四英尺,她猜想它的体重至少是两吨左右。它低着的脑袋是扁平的,像一把榔头,闪着绸绸般的亮光。公牛的犄角又短又粗,不到一英尺长,但它又尖又厚。罗西不难想象它能够毫不费力地压扁她的脖子和肚子……假如她逃跑,就抓住她的后背。她想象不出这样死去会是什么感觉;甚至和诺曼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仍然无法想象。
公牛抬起了头,她看见它的确只有一只眼,那是一只蓝色透明的物体,巨大而奇特地长在鼻子正上方。它低下了头,伸出爪子般的前蹄,又开始不停地刨起地板来。她明白了一件事:它要发起进攻了。
婴儿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号哭,几乎直接刺入罗西的耳膜,她跳了起来。
“嘘,宝贝儿,别怕,别怕。”
但是恐惧果真已经来到眼前——那是一种难以估量的巨大恐惧。公牛打算一把揪出她的内脏,用它们装饰这些闪闪发光的墙壁。她想,如果把它们放在绿色墙壁上,看上去会是黑色的。她已经没有藏身之处,这里连一根立柱也没有,即使逃跑,那只瞎牛也能听见她在石头路面上跑动的声音,在她还没有跑出一半路时,它就已经把她弄成了两半儿,它会用犄角紧紧抵住她,把她扔到墙上,再牴,然后踩在她的身上,直到踩死为止,连婴儿也难逃魔爪。
它虽然是个独眼瞎子,它的嗅觉却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眼睛睁得滚圆,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被公牛前蹄的刨地声所催眠。刨踢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揉成一团的潮湿睡衣,那里面包着一块石头。
它的嗅觉没有问题。
她跪下一只膝盖,眯缝着一只眼睛,瞄准了公牛,右手抱紧婴儿,左手打开睡衣包。她包石头的那块布是深红色的,那是因为它渗透了“温迪·亚洛”的鲜血。但是瓢泼大雨已经把血迹冲掉了许多,睡衣的颜色变成了浅粉色,只有衣角仍旧显出鲜亮的玫瑰红。
罗西左手握住石头,感觉到它的分量。趁着公牛的前腿弯曲时,她悄悄用石头瞄准了它,沿着地板将布条包着的石头扔到公牛的左侧。它的头重重地摆向那个方向,鼻孔闪闪发光,向那包它既听见声音、也闻到气味儿的血腥的东西冲了过去。
罗西迅速地站了起来,将剩余的睡衣放在婴儿的被单旁。她的手里还捏着包有最后三粒种子的小包,罗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只知道全速地奔跑,冲出通道,文林尼斯正在她身后向那块石头进攻。她用慢动作全速地奔跑着,现在这一切都像梦境,因为只有在梦中,特别是在噩梦中,当魔鬼离你只有两步远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跑。在噩梦中奔跑往往变成了慢动作。
罗西听见兽踢敲击地面的声音又在逼近,她立即冲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那声音很快又逼近了,她一只手把由于害怕而号啕大哭的婴儿紧紧地抱在胸前,一路尖叫着仓皇逃命。但是公牛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它超过了她……从靠右侧的另一条通道中渐渐远去了。文林尼斯及时发现那块石头是个诡计,回来抓她了,但是它选错了路口。
罗西大口地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地匆匆赶路,她的太阳穴、嗓子眼和眼球全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节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往哪个方向跑,现在一切都要取决于做路标用的种子了。即使她漏掉了一粒,都有可能使她在这里徘徊几个小时,直到最终被公牛发现并撞倒为止。
她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寻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种子。但是她看见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公牛尿溅上的污迹,这使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里究竟放过种子吗?她记不清了。少一个便意味着一切全无。但是她并不记得她没有放过,有可能她放的那粒种子被公牛昂首阔步地冲过路口时踩到牛蹄子上带走了。
通道长二十码,又通向另一个三岔路口。她匆匆冲进去,跟自己说如果找不到种子先不要惊慌,只要退回几步就是那个三岔路口,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重新尝试另一条路口。如果她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就应该这么做。
她看到了那颗种子,它的尖头清楚无误地指着岔路口靠右手的方向,她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她吻了一下婴儿的脸颊,看到她又睡着了。 9
罗西抱着卡洛琳转向了右边一条通道,边走边用胳膊摇晃着她。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无以复加的恐惧感。虽然每到一个转折点她都会牢记着放上一颗种子做路标,但是她居然在这个岔路口忘记了!
罗西来到最后一个转弯时,看到了前方的台阶。她情不自禁地喘着粗气,喜极而泣,匆匆跑出了通道,爬了五六个台阶之后,又转过身向后张望。从这里可以看到迷宫弯弯曲曲伸向黑暗的尽头,许许多多的左转弯、右转弯、岔路口、死胡同,在靠右边十分遥远的地方,她仍然能够听见艾林尼斯在疾驰着。它越跑越远了。她们安全了,罗西的双肩宽慰地松弛下来。
忽然耳边传来“温迪”的声音:我这样说请你别介意,你得带着这孩子回到这里。尽管你很出色,但是事情还没有完成。
她当然还没有完成。前面还有二百多个台阶在等待着她,这一次她还抱着孩子,而且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宝贝儿,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理智在说话。这样做就对了。
罗西开始一层一层地爬台阶,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回头张望着。
公牛能上台阶吗?
婴儿在她怀里越来越重。她已经隐约看见上面露出的亮光,她眯起了眼睛。那亮光好像在捉弄她,走了半天也没有更接近一点,她的呼吸变得越加急促,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得更加剧烈。她的肾脏两周以来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疼痛,她顾不了那许多了,目光紧紧盯住那些亮光不放。它们终于开始扩大起来,最后在台阶顶层变成了一个出口。
离顶层还有五个台阶的时候,她的右腿肌肉突然开始痉挛,膝盖后面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几乎一直影响到右边的半个屁股,她按摩着腿部,感到摸着的就像是一块石头。她嘴角痛苦地抖动着,发出轻轻的呻吟。她不停地按摩着腿部肌肉,半天才完全松弛下来。她等待了一会儿,想知道是否还会再来一次,然后把重心放在那条好腿上面,小心翼翼地爬完了最后几层台阶。她站在顶层四面张望,感到有些眩晕。她终于从可怕的幽禁中挣脱了出来。
当她还在地下时,那些厚厚的云层已经散去,天空充满了夏日的朦胧阳光。罗西转过了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空气凝重而又潮湿,但是罗西感到这是她有生以来所呼吸过的最甜蜜的空气。她依然可以听见,雷声在远处某个地方像一个被击败的恶霸无可奈何地吓唬一下对手似地继续轰鸣着。这雷声使她想起了艾林尼斯仍在黑暗的地下奔跑不停,寻找一个侵犯了它的领土、偷走了它的尊严的女人。罗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地想着。没有关系,你这同性恋杂种,无论这女人是不是婊子,她也早已离你而去。
10
罗西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台阶。她坐在一条通向枯树林的路.口,把婴儿放在膝盖上。她只想好好地喘口气,让朦胧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她站起身,摸了摸肌肉拉伤的小腿,疼得缩回了手。她听见一大群小鸟的聒噪,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为星期日的午餐而争执不休。罗西给孩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惬意地哼了一声,两片嘴唇之间吹出了一个小泡泡,又归于宁静。罗西既感到可笑,又嫉妒她若无其事而信心十足地酣睡的姿态。
她沿着小路走了不多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那棵惟一有生命的树,它长着闪闪发光的绿叶,紫红色的果实,“经典寓言”地铁站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这里的景色令她留连忘返,她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并将它们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些景色都是真的,她想,我所看到的物体如果不是真的,怎么可能如此清晰?而且我知道自己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人怎么可能在梦中睡觉呢?就是说,你怎么可能在睡着以后又睡着呢?
理智在说,忘掉他们。你最好忘掉,至少现在必须如此。
它可能是对的。
罗西又出发了。一棵大树倒在路中间,她想把它搬开,忙了半天才发现不用这样,她完全可以绕开大树,从旁边走过去。
耳边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她走到了小溪边,发现那条黑水已经变浅,那几块垫脚石已经变成了地板砖一样大的石块,小溪已经失去了迷人的魅力,现在它散发着一股马桶的气味儿。
小鸟又开始争吵起来了——是的,你说了;不,我没说;是的,你说了。神庙的房顶上有二三十只大鸟。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
婴儿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一她把她往胸前抱得更紧了一些,目光仍然注视着大鸟。它们同时起飞,扑棱扑棱地拍打着像晾衣绳上的床单那样巨大的翅膀。它们好像并不喜欢她这样注视它们。大多数飞到那棵倒地的枯树枝上,有几只继续在朦胧的空中盘旋,就像西部电影中的厄兆一样。
它们从哪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越来越多罗西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把它们撇在一边,踩着石头跨过了小溪。当她走近神殿时,隐约看见它的侧面有一条小路。尽管罗西还赤身裸体,小路的两边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但她仍然抱着卡洛琳,果断地走上了这条小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为防止身体被扎而左右躲闪。尽管如此,右腿还是被扎破,流了一些血。
她来到神殿的一角,抬头看了一眼房顶,发现这座建筑有些变化,但是又说不清有哪些变化。她看见穿红衣服的女人还站在石柱旁,便向她站的方向走了六七步,回过头再一次用整个身心观察着这座建筑。
这一次她立刻发现了它的变化,她吃惊地叹息了一声。公牛神庙现在看起来既呆板又不真实……它变成了平面的。这使罗西想起在高中时读过的一首诗,那是关于一幅大海的油画中有一只船的故事。她感到这个建筑变得非常古怪,它没有透视感,好像一个平庸的画家创作出来的一幅拙劣的油画。
“女人!你这个女人!”
她回过头,看到“温迪”用不耐烦的目光在询问着她。
“快点儿把那个婴儿抱过来!你不是在旅游观光!”
罗西没有理睬她。她冒着生命危险带回了这个婴儿,她不打算听她的命令。她打开被单,看见这个小宝贝和她一样,是个女孩儿,而且是个什么也没穿的女孩儿。她们只有这两点相似。孩子的身上没有被牙齿咬出的疤痕,而且据罗西观察,这个可爱的小身体上连一块胎记也没有。她用一根手指从上到下轻轻划了一遍,从膝盖到肚子,直到肩膀,完全是白壁无瑕。
是的,白壁无暇。罗西,既然你为了她赴汤蹈火,既然你把她从黑暗的公牛和其他上帝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那里拯救了出来,你真的打算把她交给这两个女人吗?她们两人都不怎么健康,山顶上的那个女人精神还有点问题,是严重的精神病。你打算把孩子交给她们吗?
“她是对的。”棕色皮肤的女人说。罗西朝那个声音转过身去。“温迪·亚洛”站在那里会意地看着罗西。
“是的。”她说道,好像罗西大声对她表示了怀疑似的,又冲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她毫无疑问是疯了,但是她的疯狂没有传给孩子,她知道这一点。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你也不能。”
罗西往山上扫了一眼,她只看见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小马驹身旁,等待着事情的结果。
“她叫什么?那孩子的妈妈?是不是叫做——”
“这没有什么关系,”棕色皮肤的红衣女人急匆匆地打断了她,好像她不希望罗西说出来,“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她遭受了那些灾难和不幸以后,变成了一个毫无耐心的人。我们最好现在就走,别再说莫名其妙的废话了。”
罗西说:“我已经决定把我的孩子叫做卡洛琳。诺曼说我可以这么叫她。她叫什么他并不关心。”她开始哭起来。
“这名字听上去很不错。你就别哭了,我们接着走吧。”她把一只手搭在罗西的肩上,她们开始往山顶爬去。山上的青草温柔地抚摩着罗西的腿、膝盖和赤脚。“女人,你能听一听我的建议吗?”
罗西奇怪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个人痛苦时很难采纳别人的建议,但是请你考虑一下吧,我是有资格这么做的:我出身于奴隶家庭,戴着镣铐长大,一位女士付赎金把我救了出来,她并不是女神。那就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位静静地站在那里遥望着并等待着她们的人。“她喝了青春之水,她也给我喝了,现在我们在一起,虽然我并不了解她,但是当我照镜子时,我在自己脸上找不到皱纹。我埋葬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孙子,直到第五代。我目睹了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就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它们冲掉了脚印,冲垮了沙堆筑成的城堡;我看到城市的大街上无数尸体在火中燃烧,成千上万的人头挂在大街两边的柱子上;我还看到过明智的领导人被人谋杀,愚蠢的家伙取代了他们。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今天我还活着,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我建议的事情,现在这件便是。你要听吗?快点回答,我不想让她听见。咱们最好离近一些。”
“是的,我想听,请告诉我。”罗西说道。
“对于过去的事情最好冷酷无情一些,别把它们看成是沉重的打击,要看成是生存的必须。记住,即使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为了神灵的缘故,也要请你千万不要看她!”
红衣女人加重语气,悄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罗西又站在了金发女人面前。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丝·麦德玫瑰红短裙的折边,直到卡洛琳在她的怀抱中挣扎起来,愤慨地伸出了细细的胳膊,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抱得太紧了。孩子醒了,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很有兴趣地注视着罗西。她的瞳孔像夏日的晴空般呈现着朦胧的蓝色。
“你干得很漂亮,”那个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
罗丝·麦德伸出了双手,带过来一大片黑影。罗西看见了她不想看见的东西:那女人的手指之间有一层像苔藓般厚厚的、灰绿色的淤泥,罗西想都没有来得及想,就把婴儿抱开了。这一次婴儿挣扎得更厉害了,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哭。
一只棕色的手臂搭在罗西的肩膀上。“我告诉过你,没事儿,她不会伤害她的。我会全力照顾她,直到我们的旅行结束为止。不会等太久了,她最后会把婴儿交给……哦,以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婴儿在一段时间里暂时属于她。现在就请交给她。”
这是罗西一生所遭遇过的困境中最难处理的一件了。她伸出抱婴儿的双手,当拖着长长的黑影的双手接过婴儿时,她用满意的声音孱弱地哼了一声。婴儿抬起头来,望着那张罗西不得不回避的面孔……她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甜润而沙哑的声音低吟着。这声音里有某种跟诺曼的冷笑很相似的东西,它使罗西想要尖叫。“宝贝儿,天黑了,是吗?真讨厌,宝宝不喜欢天黑,哦,妈妈知道。”
色彩斑斓的双手举起婴儿,紧挨着那件玫瑰红古典短裙。孩子抬起头笑了,将脑袋靠在妈妈的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罗西?”穿短裙的女人似乎处于精神病状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那声音像一个XX的暴君,在对想象中的军队发号施令。
“我在这儿。”罗西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
“真的是罗西?是罗西本人?”
“我想……是的。
“你还记得你下山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是的,”罗西说,“我记得很清楚。”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那么我跟你说的是什么?”罗丝·麦德得寸进尺地追问道,“我怎么说的,罗西本人?”
“你说,‘我报答’。”
“是的,我报答。地下十分黑暗,你一定感觉到不舒服吧?”
她谨慎地想了想。“不舒服,但这不是最糟的。我想最糟的是那条小溪,我曾想喝那里的水。”
“你生命中有许多事情都想忘掉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包括你丈夫吗?”
她点点头。
那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把她靠在胸前,语调中带有一种不正常的自信,使罗西心里打了个哆嗦。“你应该跟他离婚。”
罗西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男人是言生。”罗丝·麦德滔滔不绝地说,“有的男人很温柔,也有修养,但有人不行。如果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温柔、没有修养的人,一个无赖,我们难道不觉得受骗上当吗?我们难道不是坐在床边的摇椅上,悲叹自己的命运吗?我们能生一辆卡车的气吗?不能,因为卡车是带轮子的,它能拉走整个世界,生它的气最终只能被它碾个粉碎。无赖和畜生必须受到惩罚,我们必须对这件事有信心,因为畜生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比尔不是畜生,罗百想。她知道她将永远不敢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大声地说出来。不难想象她会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撕破她的喉咙。
“畜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互相撕咬。”罗丝·麦德说,“他们低看头,摇晃着冲过来,这是他们的方式,你明白吗?”
罗西突然觉得,她的确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使她害怕。她抬起手指摸摸嘴唇,感到它干裂而烫手。“不会有战斗的,因为他们互相并不认识。他们——”
“畜生之间会互相撕咬的。”罗丝·麦德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什么东西伸到她面前。她看了半天才辨认出,那是她戴在右肘上的一只金色的臂环。
“我……我不能……”
“拿着,”穿短裙的女人忽然不耐烦地厉声说道,“拿着,拿着!别唠叨了!看在神灵的份上,立即停止你的唠叨,你这只愚蠢的羔羊!”
罗西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臂环。尽管一直紧贴着金发女人的肉体,它摸上去仍旧是冰凉的。如果她非要我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西想道。但是罗丝·麦德没有强迫她戴上。她只是伸出色彩斑斓的双手,指着橄榄树。树下的那只画架不见了,油画变成了正常的尺寸。画面无疑发生了一些变化,上边仍然可以看到春藤大街的房间,只是画面上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不见了,房间十分黑暗,床上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几根金发和一只肩膀。
那是我,罗西奇怪地想。我正在睡觉,并在做着现在这个梦。
“继续走,”罗丝·麦德摸着她的后脑勺说道。罗西向画面走近了一步,主要是为了摆脱那只冰凉而讨厌的手即使是最轻微的抚摩。忽然她意识到她能听见模糊的车辆声,她的双脚和膝盖埋没在青草中,蟋蟀在周围跳动。“继续走,真正的小罗西,感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罗西刚说完,立刻感到一阵恐慌。一个能纠正这个女人的人自己多半也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但是穿玫瑰红古典短裙的女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乐了。她回答道:“是的,是的,如果你喜欢这么叫,就叫做我们的孩子好了。现在接着走吧。记住那些必须记住的东西,忘掉那些必须忘记的事情。走出我的保护圈之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用你说,罗西想。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决不会来找你。
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她看见油画中有一位女人走到她床前,从露出肩膀的地方揭开了毛毯。
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画面了。
它又变成了一只窗户。
“继续走。”红衣女人轻柔地说,“你做得对,在她能感觉到些什么之前赶快离开这里。”
罗西走近画面,罗丝·麦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一次既不甜润也不沙哑,而是用杀气腾腾的声音大声地喊道:“记住,我要报答你!”
罗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闭上了眼睛,突然间,罗西断定穿古典短裙的女人忘记了自己为她付出的一切而准备杀她。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油画的边框,她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她感到好像有个杂技演员在她的肚子里翻筋斗,随后黑暗向她的眼睛和耳朵袭来。黑暗中她隐约听见远处有些可怕的声音在越来越近,也许那不过是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里火车通过的声音,或者是轰鸣的雷声,还可能是公牛文林尼斯在地下迷宫中低垂着脑袋,高昂着短粗的犄角盲目乱窜时发出的吼声。
大概有一段时间,罗西失去了一切知觉。 11
她就像一只无梦的胚胎躺在胎盘液囊中一样,静静地、毫无知觉地摇曳着,直到早晨七点。床边那只模仿大本钟的小闹钟无休止地喧闹起来,一下子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罗西直挺挺地坐起身,双手像鸡爪般在空中挥舞,嘴里继续喊着已经忘记含义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梦话:“别逼我看见你!别逼我看见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这时她看见了奶油色的墙壁和使人产生虚幻豪华感的可爱的小沙发,灿烂的阳光从窗口尽情地向房间里面倾泻着,它们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无论她在梦中和谁在一起,无论她去过什么地方,现在她又变成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靠录制有声图书生活的单身女人。她曾和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年,但是最终离开了他,又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住在春藤大街897号二楼尽头的一所小房间里,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可以惬意地欣赏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哦,还有一件事,她这个单身女人这辈子不打算再吃一次一英尺长的热狗了,特别是夹泡菜的那种。他们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她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梦。
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掉你必须忘掉的。
但是她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她像爱丽斯漫游奇境一样,进入了画面里的世界。
罗西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坚定地把自己拉回到真正的罗西的世界,伸手拿过聒噪不休的闹钟。她并没有按掉闹表开关,而是一把将它扔到了地上。它躺在那里,仍旧兴奋而毫无意义地喧闹着。
“雇几个残疾人。观察他们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身体前倾,拣起了闹钟,眼角的余光又看见了那位金发女子。她感到惊奇,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个俯首帖耳的罗西·丹尼尔斯。她握着闹钟,用拇指寻找着闹表的按钮,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上面并没有多出什么。
她止住了闹钟,坐直身体,推开毛毯和被单,看到自己赤裸裸地什么都没有穿。
“我的睡衣在哪儿?”她向空无一人的房间喊道。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愚蠢的声音……这自然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睡觉时还穿着睡衣,醒来时却赤身裸体。与诺曼的十四年婚姻生活没有教会她适应这样奇怪的事情。她把闹钟放在床头柜上,两腿伸到了床下——
“哇!”臀部和小腿疼得她大叫了一声,“哇,哇,哇!”
她坐在床边,战战兢兢地先挪动右腿,然后挪动左腿,两条腿都疼得厉害,特别是右腿。好像她昨天替老祖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计划,推了一天的石磨,踩了一天的脚踏机器似的,尽管那天她惟一的锻炼是跟比尔一起散步,那只是悠闲的街头漫步。
她突然想,那声音好像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中隆隆开过的火车声。
什么声音?
有一会儿工夫,她几乎就要抓住它,可是又飘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她感到右腿只要一用力便会拉紧似的,肾脏也疼起来了。以上帝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有时会在睡梦中跑步。也许她也在梦中跑步了?也许在她已经记不清的那个梦中爆发了一场非常可怕的混乱,她要使劲跑才能摆脱它们?她停在浴室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卧室。被单揉成了一团,但是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打了结或揉搓成皱皱巴巴的样子。
罗西看见一样她不喜欢的东西,使她回忆起过去的可怕岁月,那就是鲜血。有细细的几行,而不像是一滴滴的鼻血或者裂开的嘴唇留下的痕迹……除非在梦中翻身时运动过于剧烈而弄破的。第二个想法是她访问了红衣主教(罗西的母亲坚持要她以此称呼每月一次的月经),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女人,是你的来潮吗?你的月亮圆了吗?
“什么?”她问空房子,“什么月亮?”
她又一次错过了某样东西。几乎要抓住时,又让它飘走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至少解除了一个秘密。从外表看来,她抓破了自己。的小腿,毫无疑问,血迹就是从那里流到床单上的。
难道我睡着后出于本能地抓破了自己?难道——
这一次这个想法持续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想法,而是一个想象。她看到一个裸体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路边走着,路边荆棘丛生。当她打开淋浴喷头,伸出一只手试水温时,她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的梦很生动,他能不能在梦中真的流血,就像那些在耶稣受难日手脚流血的人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你遭到了污辱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自己。多么可信!她几乎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一个熟睡者的皮肤上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一道抓痕,同这个人在梦中同一时刻做出的动作完全相称。这道抓痕并不是不可能产生的;而完全不可能的是,一个睡着的人只因为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她的睡衣因此便从身上消失了。
脱掉你身上穿的那件东西。
我不可能那么做!除了睡衣以外,我没有穿任何东西!
幽灵般的声音。她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她自己,而另一个呢?
这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她在睡梦中脱掉了睡衣,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一段清醒后的幕间插曲,她在黑暗中跑过,踩着白色踏脚石跨过了黑色溪流,后来她就脱掉了睡衣,只要她找一找,一定会在床底下发现它皱皱巴巴地揉成了一团。
“对极了,除非是我把它吃掉了。或者是——”
她把试水温的手缩了回来,好奇地看着它。手指尖上有褪了色的玫瑰红污迹,指甲盖上也有一点儿。她慢慢地把手举到面前,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次不是理智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这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放在嘴里!不要!千万不要!
“什么种子?”罗西恐怖地问道。她闻了闻手指,只有魔鬼般的芳香,一股使她想起烤肉和烤糖饼的味道。“什么种子?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停住了。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她不喜欢听见那个问题像一宗没有完成的工作那样在空中盘旋。事情还会继续下去吗?
她回到喷头下面,调整好水温,直到不至于热得受不了为止。她用香皂特别小心地擦洗着手指,连指甲下面也看不见一丝那种玫瑰红了。接着她又洗了头发,一边洗一边唱起歌来。过了五分钟,她走出浴室,让身体晾干,开始有一种真正是肉体的感觉,不再感到像电话线和玻璃渣一样麻木和僵硬了。她的声音也接近正常了。
她开始穿牛仔裤和体恤衫,想起拉比·利弗茨约她吃午餐,又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裙子。她坐在镜子前,开始辫发辫。这是一件花费时间的工作,因为她的背后和肩膀以及大臂仍然感到十分僵硬。热水使这种情况改变了许多,但没有彻底恢复正常。
是的,这个婴儿个头很大。她想到。她那么专心地辫着她的发辫,以至于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即将辫好时,她从镜子里面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扩大了她的视野。
“哦,我的上帝!”罗西无力地喊了一声,她站起身,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走过房间。
在正常的情况下,这幅画面上的金发女子总是站在山顶上,发辫搭在两只肩肿骨之间,左手高举,可是现在她把左手放在了眼皮上,用它遮挡着阳光,画面上作为雷雨前兆的云层已经消失。穿玫瑰红短裙的女郎头顶上是七月潮湿的天空,罗西几乎没有注意到,空中还有几只黑鸟在盘旋。
天很蓝,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她想。当我在……哦……当我在别的什么地方的时候。
她关于“别的什么地方”的记忆只留下了黑暗和可怕的印象。这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回忆起更多的东西,她想也许她已经不想给这幅画配镜框了,她改变了主意,决定明天不让比尔看到它了,甚至连提都不再提这件事。他如果看到雷雨前的阴暗天空变成了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事情便糟了。但是如果他看不到任何变化,情形则会更糟,那就意味着她自己神经不正常了。
她拣起了没有玻璃的画框。在通往客厅的大门右侧有一个小壁柜,里面放着她离开诺曼时穿的一件低帮帆布运动鞋和一件新买的廉价合成纤维汗衫。她不得不将油画放在地上,以便打开柜门,她本来可以夹在胳膊底下,这样便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做。当她再一次拣起画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定睛看着画面。太阳躲起来了,几只黑马在神庙的上空盘旋,一幅全新的景色。但是除了这些,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还有其他什么变化吗?她这样想,她认为其所以自己没有看出其中的变化,是因为画面中并不是增加了什么,而是减少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某样东西——
我不想知道,罗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甚至都不愿意考虑这件事。
但是她很为自己这种方式担心,因为她已经开始把这幅画当做自己好运的象征,一种吉祥物。有件事是毫无疑问的:正是由于罗丝·麦德这幅画对她的激励,她才顺利通过了第一天的录音工作,打消了恐惧感。所以对于这幅画她不愿意产生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也不想对它产生害怕的感觉——但是她已经在害怕了。毕竟这幅油画上的天气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它。但是她知道它将在什么地方度过今天和即将来临的周末:就在壁柜里面,和她的旧鞋做伴。
她把它放进壁柜,让它靠在墙上,克制住让它面对墙壁的欲望,然后关上了柜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穿上自己那件惟一的短外套,挎上皮包,离开了房间。当她通过阴暗而漫长的走廊往楼梯口走时,有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说:我会报答你。她停在楼梯口,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皮包差点儿掉在地上,有一会儿工夫她感到右腿疼得厉害,它一定是发生过严重的痉挛。过了一会儿,疼痛总算过去了,她迅速地冲到了楼下。我不再想这件事,她一边往汽车站走,一边想。如果我不愿意想的话,谁也不能强迫我想。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了。我只愿意想着比尔。比尔和他的摩托车。
12
她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比尔,并在这种状态下匆忙开始了录制《谋杀未来》的工作。午餐时也没有闲暇考虑油画中的那个女人。利弗茨先生带她去了一家叫做德拉·非米纳的意大利小餐馆。那是一家罗西所见到过的最舒适的餐馆,当她吃西瓜时,他向她提出了一种叫做“更加牢固的商业约定”的建议,他建议她在一份合同上签名,这份合同上说,每周付给她八百美元,或以二十周为期限,或以十二本书为期限,由她选择其中一种。这并不是罗达所说的那种可以得到一千元酬金的合同,但是拉比还许诺让她加入某个代理机构,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参加尽可能多的广播节目。
罗西,到今年年底你就能挣到两万二千元了。还有,假如你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的话……为什么要匆忙决定呢?罗西对自己说。
她问他她能不能利用周末考虑一下此事,利弗茨先生告诉她当然可以。当他在科恩大厦向她告别时,她看见罗达和科特坐在电梯口的长凳上吃惊地偷偷窥视着她。利弗茨先生向她伸出手来,她也伸出了手,以为他要握手。没想到她的手被他用双手握住,弯下腰吻了一下。从来没有人吻过她的手,虽然她在许多电影中看见过,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只有当她坐进了录音棚,看着科特在另一间房间里绕带时,她的思维才回到了油画上。它现在已经被她安全地(罗西,但愿如此)藏进了壁柜里,突然她知道它发生了哪些变化,油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是那只臂环。那个女人原来戴在右肘上,今天早上她从手臂到肩膀任何饰物也没有戴。
13
罗西当天晚上回到房间之后跪在地上,用目光在没有整理的床上搜寻着。她看见了那只臂环,它在床边的黑暗处发出微弱的亮光。在罗西看来它就像是女神的订婚戒指。臂环旁边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块小小的蓝色布条。她毕竟找到了一块丢失的睡衣。那上面溅上了一些玫瑰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血迹,但罗西知道那不是,它们是从某种绝对不能品尝的果实中榨出的汁水。她今天早晨洗澡时从指甲缝里抠出了类似的污迹。
臂环沉极了,至少有一磅重,也许两磅。如果它是用某种看上去很相似的材料制成的话,它应该值多少钱呢?一万二千元?或一万五千元?真不坏!想一想吧,它来自一幅她用一文不值的订婚戒指换来的油画。但她仍然不愿摸它,她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旁。
她把蓝色小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背靠在床头上,双腿交叉着,十足像个中学生。她打开小包的一角,里面露出了三粒种子,那是三粒像石榴籽一样小的种子,当罗西带着绝望和无端的恐惧观察着它们时,几个无情的字眼像银铃般响彻了她的脑海:我要报答你。
第七章 野餐者
1诺曼一直在跟她说话。
星期四晚上,他清醒地躺在旅馆房间里,熬过了整个漫长而黑暗的午夜,眼睁睁地在床上一直躺到星期五清晨。除了浴盆上的荧光灯以外,他打开了所有的灯光。房间里一片雪亮,他喜欢这种做法。这让他想起透过浓雾看路灯时的感觉。在同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他躺在那儿,几乎和罗西入睡前躺在床上的姿势一模一样,只不过罗西是把两只手放在了头下面,而他只放进了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还不时拿起地板上的那瓶酒,把它送到嘴边。
罗西,你在哪里?他询问着失踪的妻子。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这无声无息、蹑手蹑脚的极易受惊的小耗子,你怎么敢跑掉?
他关心的是第二个问题——她怎么敢出走。第一个问题实际上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知道星期天她会在哪里。一头狮子不会注意斑马在哪儿寻找食物,它只要在它们饮水的坑边等待就足够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十分顺利,但是……她怎么敢离开他呢?即使他们谈完最后一次话后他就会死掉,他也想弄明白这一点。究竟她的行动是有预谋的,还是仅仅事出偶然,或者出于一阵冲动而作出的错误决定?有没有人帮助她(例如死去的彼得·斯洛维克先生或其他什么人)?自从她自由自在地走出了家门,来到这座可爱的湖滨城市以后,她一直在做什么?在类似这种白石旅馆的地方当一名给杂种们清理垃圾的女招待?他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想想她照料自己家时的模样便知一二,她是个懒骨头,无法应付这种下等人的工作。她又不具备任何一种特长。看来,她只能靠出卖色相维持生活了。现在她说不定还待在大街上哪个角落里呢。天知道,跟她这种婊子干那种事就像跟一堆烂泥一样没劲,不过男人总会为女人掏钱的,哪怕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在表演结束后躺在床上流一会儿口水也心甘情愿。她肯定是上街去了。
他会向她问个一清二楚的。一旦得到了所有的答案——从她这类女人身上所能得到的全部答案,他就会用皮带套在她脖子上,让她无法作声,然后使劲地咬一口……再咬一口……为了教育城里那个“犹太天真汉”,他的嘴巴和下颌直到现在还疼,可他决不会罢休的,甚至都不需要放慢速度。旅行袋底层有三片药,在对付这只迷途羔羊——他那可爱的小罗丝之前他会先把药片吃下去。至于干完该干的事情之后,那时药效将会逐渐消失……
他顾不得以后的事了。他有一种感觉,不会再有以后了,有的只是黑暗。他并不在乎这个,说不定“黑暗”正是医生要给他开的处方。
他躺在床上,喝着世界上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烟圈经过浴室里的轻柔白光照射之后,变成了一团蓝色的薄雾,漂浮到光滑的天花板上。他盯着一层又一层的烟雾一直在对她说话。他不停地对她说着。他的一记重拳打偏了,打到了水里,没有打中任何目标。他快要疯了,就好像她已经被人诱拐了一样。醉意最浓的时候,他把一个烧着的烟头紧紧攥在手中,想象着那是她的手,正被他的手牢牢钳住,紧紧地贴在火焰上。疼痛啮咬着他,一缕缕烟雾从指缝中飘出,他喃喃地说:“罗丝,你在哪里?你这小偷,你到底在何处藏身?”
此后不久,他便陷入了昏睡之中。星期五早晨十点左右,他从昨夜的酒醉。不安和难以名状的恐惧中醒来。他整晚都在做着一些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仍然清醒地躺在白石旅馆九层房间里面的这只床上,浴室的白炽灯光也是这样柔和地穿过漆黑的卧室,他吐出的烟圈从床上冉冉升起,最后变成了蓝色的薄雾。不同之处在于,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在烟雾中看见电影般的情景,看见罗丝的模样。
他看见她在倾盆大雨中穿过一座花草全部凋谢了的花园。“原来你在这里。”他想到。罗丝不知为什么会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有八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了,他对于她的裸体一直无动于衷,甚至感到极其厌倦。可是现在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事实上是相当不错。
并不是因为她变得苗条了一些,他在梦中思索着,虽然她看上去的确瘦了点儿。很可能是她神态中的某种东西使他产生了这种感觉。那是什么呢?
他顿时想起来了。她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副刚刚跟男人睡过觉的、神采飞扬的表情,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神态。如果对此有任何怀疑的话,只要看看她的发型就会明白:她把头发染成了那种金发婊子的模样,她把自己当成了大牌明星沙朗·斯通,要么就是麦当娜。
他眼睁睁地看着薄雾中的罗丝走出了毫无生气的花园,来到一条小溪边,像沥青一样漆黑的溪水闪闪发光。她踩着一块块的垫脚石跨过了小溪,伸出双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只手里举着一团揉在一起的湿透的布料,好像是件睡衣。他想,你为什么不把它穿上,你这不知羞耻的婊子?我真想知道,你还在等待着男朋友来一起干活儿吗?告诉你——假如我最终抓住你的时候,发现你和一个男人手拉着手,警察将会发现那家伙下半身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像一支生日蜡烛一样笔直地插在裤裆里。
但是在梦境中没有人来找她。罗丝,烟雾中的罗丝,在他床的上方,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了一条小路。树林里死气沉沉。她来到了一处林中空地,那里只有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树。她跪在地上,捡起了一些树种,用像是从睡衣上撕下来的一块布条将它们包了起来,然后站起身向村旁的台阶走去,接着便从那里消失了(在梦里,你永远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该死的事情)。他站在附近等着她回来,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好像是从打开的冷库里吹出的一股气流,使他抖个不停。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他对付过一些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和哈里·毕辛顿经常需要对付的人中,最可怕的要算是那些吸毒者了——由此而造就出一种能够意识到危险降临的本能。此刻他便意识到有人来了,这个人就在他身后,而且她毫无疑问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低语着:“我要报答你。”嗓音甜润而沙哑,令人毛骨悚然。那声音里丝毫听不到理性的成分。
“了不起,你这杂种!”诺曼在梦中说,“你真想报答我的话,我将会改变你的一生。”
她尖叫起来。这声音不是经过耳朵,而是直接钻进了大脑。她张开了双手,向他猛扑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面前的烟雾吹到了一边,那女人不见了。诺曼感觉到她已经走掉了。他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十分平静地在黑暗中漂浮着,那些当他清醒时亲绕着他的种种恐惧和欲望都没有能够打扰他。
星期五早晨十点十分,他醒来了。他把目光从床边的闹钟移向天花板,几乎有些盼望昨晚的幽灵会从烟雾缭绕的房间中再度出现。当然没有什么幽灵,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连烟雾也在逐渐消散,只剩下香烟的气味在房间里飘荡着;只有他——侦探诺曼·丹尼尔斯躺在这只散发出浓厚的烟草味儿和酒精气味儿的、浸透了汗水的床上。他嘴里有一股味道,好像他整个夜晚一直都在啮咬一只刚刚上过鞋油的科尔多瓦皮靴的靴尖。他左手掌心的水泡在闪闪发光,指头上的疼痛几乎把他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杂种。一群鸽子站在粘满粪便的窗棂上,一边扑打翅膀,一边喁喁细语。诺曼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只水泡,良久,他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昨晚用烟头烧出来的。他暗自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因为找不着罗丝,他才会这么干的……在那之后,他一整夜都在做着疯狂的梦,好像得到了一种心理补偿。
他把两个手指放在水泡旁边,慢慢用力挤破了它,然后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手指。他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目光仍然注视着这只手指——观察着它抽动的模样,品味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然后,他从床底下拉出那只旅行袋,从袋子的底层拿出了一只苏克雷斯锡罐,里面有少量的兴奋药,更多的则是镇静药。一般而言,诺曼只在睡觉时需要药物帮助,起床后通常是不用的。
他就着一小口威士忌吞下了药片,又躺回了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并不停地在那只已经堆得很满的烟灰缸里捻灭烟头。
这一次他不是在想罗丝,至少不是直接在想她。他想的是她的新朋友们将要举行的野餐会。他去过艾丁格码头,那儿的情形并不鼓舞人心。那是一处开阔的地方,有大片海滩、野餐区以及公共娱乐场所。他根本没办法实施对罗丝的监视,准确掌握她抵达和离开的时间。如果他有六个人(即便有四个也行,假如他们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活儿),一切便会截然不同,但是现在只有他自己。假如她不是乘船来的话,也还有其他三个入口,他简直没有办法同时盯住它们,否则就得像个杂种一样在人堆里拱来拱去。他希望明天只有罗丝一个人能够认得出他。但是,希望总是个靠不住的玩意儿,他不得不设想着她们将会找到他,而且她们已经从家乡的妇女组织那里搞到了他的照片。
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在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痛苦遭遇以后形成的信念:隐蔽是对付这种灾难性场合的好办法。在开阔的露天场所,当你正要敲碎某个杂种的脑袋时,最容易导致失败的原因就是现在流行一时的通讯设施。如果有个小家伙偶尔操纵着无线电控制的小船或赛艇进入了这一地区,很有可能会使你六个多月的监视和精心策划归于失败。他想:没关系,别自找麻烦了。记得老怀特·斯莱特常说:局势就是局势,没人能够左右,关键是你自己怎么干。决不能再往后拖了,现在距离那个该死的聚餐会只剩下二十四个小时了,如果这一次你错过了她,可能直到圣诞节也仍旧找不到。另外,如果你粗心大意,就顺便提醒你:这可是一座大城市。
他起床后进了浴室,把长着水泡的那只手伸到浴帘外面冲了个澡,穿上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无法仔细形容的绿衬衫,戴了顶便帽,最后把一副廉价的太阳镜塞进了衬衣兜。他乘电梯下楼后来到了大堂,在书报柜前买了份报纸和一盒邦迪。在等候柜台后面那个蠢货栈零钱的时候,他隔着这家伙的肩膀,透过书报柜台后面的窗户向外看。他从这块玻璃上正好看见旅馆的内部专用电梯,此时一部电梯正在打开,三个叽里呱啦连说带笑的房间服务员走了出来。她们提着手袋,诺曼猜想她们是要去吃午餐。中间的那个既苗条又漂亮,长着一头蓬松的金发,诺曼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他很快想起来了,他去“姐妹之家”侦察的路上,曾经和这个金发女孩一起穿过一段人行横道。当时她穿着红色的休闲裤,扭动着可爱的小屁股。
“先生,找您的钱。”报贩对他说。诺曼头也不回地把零钱塞进了裤兜。他走过那三个女人,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包括那个装腔作势的女孩。他已经在无意识地将她与罗丝做比较了。他的膝盖在痉挛,这是一个警察的自然反射。他的全部意识都集中于惟一的一件事情:明天怎样才能找出罗丝而自己又不被发现。
正当他从走廊里往外走时,突然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艾丁格码头。”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几个字是从他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他那结实的步伐突然变得踉跄起来,心脏狂跳不已,手心的水泡也在剧烈地抽搐起来。实际上他只是换错了步子而已。一阵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低下头向转门走去。旁观的人会以为他刚才只是发作了一阵膝盖或小腿的疼痛,这正是他希望造成的效果。问题在于,他不能让自己再走错一步了。假如那个女人是从杜汉大街的女子机构中来的,他的任何不谨慎的举动都会使她辨认出他来。如果说出“艾丁格码头”的那个女人就是曾经跟他一起过马路的宝贝儿,她有可能已经认出他来了。但是他知道这不可能。作为一个警察,他的亲身体验是,大多数普通人对于周围的环境都是惊人地麻木并且缺乏观察力。但是也会偶尔有一些例外。那些杀人凶手、绑匪、银行抢劫犯即便能够长期逍遥法外,成为联邦调查局通缉的十大要犯,却会在不经意之间失手于某个喜欢读《警探内幕》的711连锁店的职员,或者某个对电视台播出的“罪案揭秘”节目每期必看的女交警。为了不引起她们的注意,他不敢停下脚步。可是——可是他非停下来不可。
诺曼突然在旋转门左边跪了下去,背对着三个女人,低着头假装在系鞋带。
“错过音乐会真是件遗憾的事情,但是如果我真的喜欢那部车,我不会拒绝这次……”
她们走出门去。诺曼尽管只听见了半句话Z它足以使他确信,她们谈论的正是那个将会使这一天变得永远难忘的野餐音乐会。照此推理,这个女人有可能认识罗丝。机会不一定很大,很多与“姐妹之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明天也会到艾丁格码头去。但不管怎样,这总是个机会。诺曼坚信命运的无常。但麻烦在于,他不知道刚才说话的是三个女人中的哪一个。
他很快站起身,走出了旋转门,一边默默地祈祷着。但愿刚才说话的人就是那个金发女孩儿,她应该是那个长着大大的眼睛、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人。但愿是她。
跟踪显然是危险的。你无法判断什么时候她们中间的某个人会漫不经心地朝周围瞟一眼,然后就会认出这张脸,从而弄到大把的赏金。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跟在她们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故意歪着脑袋,好像他真正关心的其实是马路边橱窗里的那些垃圾。
“你们今天清点那些枕套了吗?”走在最里边的那个胖女人问其他两个人。
“这一次一个也不少,”靠外边年纪大些的女人说,“波尔,你怎么样?”
金发女孩回答道:“我还没数呢,这种活儿太令人提不起精神了。”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这种尖声尖气的笑声让诺曼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在爆裂。他立刻收拢脚步,测览着路边一个展销体育用品的橱窗,让那几个女人继续远去。好了,就是她,准没错。金发女孩正是那个说出了“艾丁格码头”这几个神奇字眼的女人。这也许改变了一切,也许什么都没改变,此刻他兴奋得难以抑制,可以肯定,出乎意料的好运气正在向他闪光,这正是那种当你从事一个获胜概率极小的案子时永远盼望着出现的那种好运气,而人们显然不太相信好运气会经常降临。
至于现在,他要把这个吉兆深藏在心里,继续进行A计划。他甚至不会邀请金发女孩回到旅馆里去,至少现在还不会。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波尔,这足以让他开始着手准备一切了。
诺曼走到汽车站,等了十五分钟,跳上一辆飞机场的定时班车。路很远,机场在城市的边缘地区。车到终点站之后,他匆匆戴上太阳镜,向长期停车场走去。他打算钻进去的头一辆车停放的时间太久,电池已经没电了。第二辆是一部毫无特色的福特“加速度”,启动得相当不错。他对验票站的人说,他在达拉斯住了三个礼拜,把车票弄丢了。他说他总是丢三落四,还经常找不到洗衣单,只好不断出示他的驾驶执照。验票站的男人像听一个已经听了上千次的无聊故事那样很不耐烦地点着头,当诺曼谦恭地递上额外的十块钱时他的精神才突然振奋起来。他迅速将钱装进了兜里。
诺曼·丹尼尔斯驶出了长期停车场;几乎正在此时,拉比·利弗茨向他那位在逃的妻子提出了一项被他称做“更加牢固的商业合作”的建议。
诺曼开上公路两英里之后,把车停在一幅广告牌后面,换下了车牌。又往前开了两英里,停在罗伯洗车行的门前。他打赌这部“加速度”一定是深蓝色的,但是他赌输了,它其实是绿色的。这毫无关系,收票窗口的男人只有当他把那张十元的纸币伸到鼻子底下时才把眼睛从小小的黑白电视上抬起了一次。最好把这场游戏玩得安全些,至少可以增加一些舒适感。
诺曼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过时的老电台,雪利·埃利斯正在主持节目。他按照雪利的指示跟着唱。“如果头两个字母相同,把它们省略掉唱后面,比如‘巴里——巴里’,省掉巴,唱阿里,这是惟一的规则。”接着唱起来。诺曼完全听明白了这支老掉牙的破歌的每一个单词。真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你从高中出来才两年,就记不住该死的二次方程式和法语动词的不同形式,而眼看快要四十岁了、却还能把“监狱——监狱——小鬼——比克,香蕉——法那——中尉——费克。赏金——费摩——米克——尼克”这种无聊的儿歌背得滚瓜烂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子
诺曼平静地想,是的,看来这是真的,这个世界已经落到我身后了。就像在科幻电影里太空人眼看着地球在眼前缩小一样,这世界在我眼里起初像只球,然后像只分币,然后像个发红的小斑点,最后不见了。他此刻大脑中正是这番景象——太空船为执行一个五年的使命——开发一个渺无人烟的新世界而前进。诺曼号太空船正在接近宇宙速度。
雪利·埃利斯播音结束,某种甲壳虫音乐尾随而至。诺曼今天不想听愚蠢的好皮士重复“啮。朱迪”之类的废话。他使劲儿关掉了音量,因为用力太大,旋钮被拧掉了。
在距离城市边缘几英里远时,他路过了一个叫“基地营”的地方。高大显眼的广告牌上写着“你从未见过的军队剩余物资”。不知为什么,这广告使他笑出了声。他想,这可真算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特别的广告了。它好像包含着什么意思,但又没有直接说出来。不过广告并不重要,说不定这商店里会有他一直想找的某样东西。他真的找到了。
中间的过道上悬挂着一个大幅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绝对安全,永无遗憾”。诺曼看到,那是三种不同形状的煤气灯、催泪弹、抛石机(如果你碰巧在家里遭到一个四肢瘫痪的盲人袭击,它倒真是一件绝妙的防身武器),发射橡皮子弹的气枪、弹弓,普通的和有大头钉装饰的黄铜指套、包皮铅头棍、鞭子、口哨等等。当诺曼差不多走到走廊的最中间时,终于在一个玻璃柜中发现了一样他认为是整个“基地营”里惟一真正有用的东西:一把电击枪。他花63元50分买下了它。这把枪一扣扳机,就从两个钢电极中发出强大的电流(虽然可能达不到标签上许诺的9万伏高压)。诺曼认为,它的每一次击发都会像小口径手枪一样具有杀伤力,而最令人满意的是,买这种枪根本不需要签名。
“你想九伏电池的买?”店员问。这是个长着兔唇、脑袋像子弹模样的年轻人,身上的体恤衫上写着“有枝枪备而不用比需要时手边没有好”。在诺曼看来,这家伙像是某种近亲结婚的后代。“电池的想要,九伏?”
诺曼明白他想说什么,点点头:“给我两个。留一个备用。”
年轻人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句最有趣的笑话,比“你从未见过的军队剩余物资”还好笑!随后他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两个九伏电池,啪的一声扔在诺曼的欧米茄电击枪旁。
“一块五!”年轻人喊着,笑得更厉害了。诺曼数出钱来,也跟随乐不可支的兔唇先生一起笑了起来。后来他想,正是在此时他启动了宇宙速度,所有的星球都上了轨道。所有的——这一次我们要取道克林顿帝国。
他驾驶着偷来的“加速度”回到了城里,路过一家店名十分动人的理发店:“随心所欲理发店”。店前广告牌上微笑的香烟女郎已经开始变黑。走进门廊,一个留着很酷的小胡子的年轻黑人正坐在一把老式理发椅里,脑袋上戴着耳机,大腿上放着一本《喷气式》杂志。
“想理什么样的头发?”黑人理发师问道。就一个黑人而言,他的口气相当唐突,但还算不上无礼。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你不该对这样的白种男人如此说话,尤其是当你一个人待在店里的时候。诺曼至少有6英尺2的个头,长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和坚强有力的大腿,而且身上还能闻到一股警察的气味儿。
镜子上边是迈克尔·乔丹、查尔斯·巴克利和亚兰·罗丝的照片。乔丹身穿伯明翰爵士棒球队的队服,照片上印着一行印刷体字的标语:“曾经和永远的公牛”。诺曼指着照片说:“给我理成这种发型。”
黑人理发师仔细盯着诺曼,首先判断他是喝多了还是脑子有病,然后试图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要判断这一点似乎更难。“兄弟,你在说什么?你是想剃成光头吗?”
“一点儿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诺曼把手从头发上掠过。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鬓角刚刚开始出现白发。发型不长不短,他保持这种式样已经有二十年了。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想象他这样一个白人,像乔丹那样剃成光头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碰一次运气吧,罗丝和她的新朋友们不会想象出他的新模样。
“你肯定?”
诺曼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有一种要把这男人打倒在地,把膝盖压在他胸口,俯下身咬掉他的整个上唇、很酷的小胡子以及他脸上所有东西的欲望。他知道他怎么会产生这股冲动,这家伙看起来有点像那个同性恋傻瓜雷蒙·桑德斯,就是那个企图用谎话连篇的婊子罗丝偷来的信用卡提取现金的家伙。
哼,理发师,理发师。诺曼想,你已经离地狱不远了。如果你再敢多一句嘴或者说错一句话,你就彻底完蛋了。可惜我无法警告你,即使我想这么做也不行,因为现在我的嗓子里就像有一堆燃烧着的铁钉一样。所以,最好现在就开始。
理发师又在仔细地观察他。诺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他观察。他觉得平静多了,要出什么事就出吧,一切皆在他的拳头掌握之中。
“好吧,我猜你是拿定主意了。”理发师终于说道。他的嗓音透着消除了疑虑的温和。诺曼慢慢松开了裤兜里的电击枪手柄。理发师把手里的杂志放在柜台上一堆药水和香水瓶旁边(上边的黄铜标签上写着“塞缪尔·罗艾”),站起身来,拿着一件塑料围裙。“你想让自己像乔丹,咱们就开始干吧。”
二十分钟以后,诺曼在镜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塞缪尔·罗艾站在椅边欣赏着他。罗艾看上去既担心又感兴趣,就像是从一种全新的外貌中发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又来了两位顾客,他们看着对镜端详的诺曼,脸上明显露出了欣赏的表情。
“这人长得真精神。”一位顾客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惊讶,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诺曼不敢相信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就是他自己。他眨眨眼,镜子里的男人也眨眨眼;他笑一笑,那人也笑一笑;他转过身,那人也转过身。可是这没什么用。以前他有一对警察的眉毛,而现在却是一对数学教授那种学问高深的眉毛。他一时很难接受秃脑袋上圆润而激发美感的曲线和那种苍白。他觉得自己的肤色不属于晒得黝黑的那种,但是与苍白的脑袋相比,其他部位的皮肤则像保安员的一样黝黑发亮。他的脑袋看来特别脆弱,它长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或者长在任何人,特别是一个男人的身上,都完美得不可思议,就像一件白釉蓝彩瓷器一样精美。
罗艾试探性地说:“兄弟,你的脑袋长得真不坏。”诺曼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试着拍他的马屁。这样更好些,因为诺曼此刻没有心情接受奉承。“看来不错,年轻多了,对吗,戴尔?”“不坏,真不错。”另一位顾客赞成道。
诺曼问罗艾:“你刚才说多少钱?”他想从镜子前离开时,却发现自己的目光仍停留在脑袋顶部,很想看看脑袋后面是什么样子。他沮丧而且有些担心,心灵被分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不是镜子里那个长着学者般的光头和浓黑眉毛的男人。他怎么会是这副样子?这是某个陌生人,某个都市里的怪人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仅此而已。他转念想到,毕竟这些事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抓住罗丝,而且和她谈一谈。
挨得紧紧地谈。
罗艾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另外两位顾客,诺曼明白他是在判断,如果这个高大强壮的、光头的白种男人突然狂怒起来,这两名顾客肯不肯帮他一把。
“对不起,”他说,尽量让语调显得温和亲切一些,“你在对我说话吗?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三十元比较合理,你觉得怎么样?”
诺曼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钱包,从失去光泽的钱夹底下抽出两张二十元的纸币递过去。
“三十太少了,”他说,“收下这四十元,还有我的道歉。你干得很不错。上个星期我过得太糟了。”他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伙计。
塞缪尔·罗艾明显地松了口气,接过钱说:“兄弟,没问题。一点儿不开玩笑,你的脑袋长得真不错。如果你不是迈克尔的话,就没有人是迈克尔了。”
“除了迈克尔本人之外。”名叫戴尔的顾客说。三个黑人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然后开怀大笑起来。诺曼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结果掉这三个黑人,但他只是和他们一起点着头大笑一气。新来的顾客把情况改变了。现在他需要更加小心才是。他仍然笑着走了出来。
有三个黑人少年正靠在“加速度”旁边的栏杆上,他们没有搞车,可能是觉得这车太破了,不值得动手。他们饶有兴趣地盯着诺曼苍白的光头,然后彼此看了一眼,翻翻眼珠。三个男孩都在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岁上下,中间的一个开口说道:“你是在看我吗?”那口气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罗伯·迪尼路。诺曼仿佛觉察到这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好像其他两个人完全不存在。这个男孩很快得出结论,他对迪尼路的模仿还得再练练,于是便主动放弃了。
诺曼钻进刚刚洗净的偷来的汽车驶走了。他向市中心开了六个街区,进入一个名叫“山姆,再来”的旧衣店。店里几个闲逛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没关系,诺曼不在乎被人看,如果吸引他们的是他新理的光头,那就更不成问题。这些人注意的是他的脑袋,他离开这里五分钟后他们就会丝毫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他在这里找到一件摩托夹克,上面的饰钉、拉锁和小银链子闪闪发光,从衣架上拿下来时哗啦哗啦乱响一气。店员张口就要240元,等他看到令人畏惧的刚剃的光头下似幽灵般的眼睛,又改口说是180元,加税。如果诺曼砍价,他还可以再低一些,但是诺曼没有还价。他累极了,脑袋嘭嘭直跳,只想回旅馆去睡觉。他想一觉睡到明天。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因为明天将是一个繁忙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他又停了两次车。第一次是在一家卖各类机械装备的商店,他买了一辆没有马达的旧轮椅,折起来刚好能放进“加速度”的行李箱里面。之后他又去了妇女文化中心博物馆,花6元钱买了一张门票,既没参观展品,也没去礼堂听那里正在举行的关于自然分娩法的讨论会,只是在礼品店迅速地转了一圈,很快便离开了。
回到白石旅馆,他没向任何人打听那个长着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孩儿,而是直接上楼了。处于目前的状态下,他甚至不敢让自己去要一杯苏打水。新剃的脑袋里好像有个铁匠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眼睛在眼眶里跳动,牙齿钻心地疼痛,下巴骨阵阵抽动。最糟糕的是,他的神智如同感恩节游行中的花车一样在上下飘浮,游离于身体之外,仿佛系于一根脆弱的丝线,随时可能会断开。他必须立即躺下睡觉。·也许一觉之后他会恢复到正常的神智。至于那位金发女孩儿,最好的行动方案就是对她实施恐吓。这是一张秘密王牌,只有到绝对必要时才能打出来。这是紧急情况下采取的紧急措施。
星期五下午四点,诺曼倒头便睡。他的太阳穴不再像酒醉时那样抽搐,而是头疼起来。这头疼已经成为他的专利,每当拼命干活时便会发作。自从罗丝离家出走,他的毒品案被破获后,一周犯两次已经很正常。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止不住地流鼻涕,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蜿蜒曲折的线条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他头疼得好像脑子里有个狂暴的胎儿拼命要挣扎出来。他无法可想,只有蹲下来,静候发作过去。这样从一次发作到另一次,好像一个人在踩着踏脚石一步一步过河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这种束手无策的忍耐引出他心底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却不能使他摆脱无情的痛苦。诺曼不再顾及它了,他用手在头顶上来回磨擦着,光滑的头皮似乎不属于他自己,倒像是在摸刚打过蜡的汽车前盖。
“我是谁?”他向空空的房间发问,“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在干什么?我到底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就已经昏睡过去。疼痛像一个不肯离去的坏小子,伴着他在无梦的深渊中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诺曼最终把它甩掉了。他的头歪向枕头一边,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流过脸颊,枕头上弄湿了一大片。他开始大声打鼾。
十二个小时之后,星期六早晨四点,诺曼一觉醒来,头痛已经消失了。他觉得精神饱满,精力充沛,正像每次头疼发作过去时的感觉一样。他坐起身,把脚放在地板上,看着窗外阴郁的世界。鸽群站在墙沿上,睡梦中还在互相喁喁细语。他毫不怀疑,新的一天将是大结局的日子,很可能也是他自己结局到来的一天,但这算不了什么。他将再也不会头痛了,永远不会再发了,仅仅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它是一桩公平交易。
房间对面,新买来的那件摩托夹克挂在椅背上,像一个没有脑袋的黑色幽灵。
早点儿醒来,罗丝。他几乎是在温馨地遐想着,亲爱的,早点儿醒来吧,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今天应该是你最漂亮的一天,因为你将最后一次展露容颜。 2
星期六早晨四点刚过几分,罗西便醒来了,她惊恐地摸索着床边的台灯,相信诺曼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能闻到他的香水味儿。
她惊慌失措地打开台灯,匆忙间差点儿把台灯碰翻到地板上。台灯的底座悬在半空,但终于还是被打开了,她的恐俱也很快消散。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小巧玲珑,干净整齐,而且布置得有条有理。房间里惟一的气味儿是她自己的皮肤散发出的、带有卧室特有的那种温暖的香气。这里只有她……当然,还有“罗丝·麦德”。但罗丝·麦德正安全地锁在壁柜里,她可以肯定它仍然在那儿,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遥望着山下神庙的废墟。
她一边起床一边想:我一直在梦见他,我又做了一个关于诺曼的噩梦,所以才会惊醒过来。
她把台灯放回床头柜上,灯罩叮当作响。罗西举起台灯来看了看。奇怪,你怎么才能记住——
那些你必须记住的东西。
她是怎么弄到这件饰物的?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油画上的女人戴着的那样东西,所以她才从比尔的店里买来的吗?她不知道。真麻烦。你怎么才能忘记——
那些你必须忘记的东西。
例如这一件?
罗西拿起了臂环,它像金子一样沉,但很可能只是镀金的合金材料,透过它看房间,就像是从望远镜里往外看。
这时,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浮现出来,她明白了这梦完全与诺曼无关。是比尔。他们骑在他的摩托车上,但他不是带她去湖边的野餐营地,而是从一条小路下去,弯弯曲曲,越走越深,最后进入了一座可怕的枯萎的小树林。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树结满了玫瑰红色的果实,颜色就像罗丝·麦德的古典短裙。
“噢,多棒的一道开胃菜呀!”比尔兴奋地喊了起来。他跳下摩托车,冲向那棵大树。“我听说过这些果实,吃一粒能预知未来,吃两粒能长生不老!”
梦境正是从这里开始,从令人不安跨入了真正的噩梦之中。她知道树上的果实并没有神奇的魔力,而是有剧毒,她向他跑去,想在他开始咬那诱人的果实前拦住他。比尔却不相信,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轻轻地拥抱一下,然后说:“罗西,别犯傻了——我认识石榴,这不是石榴。”
正在这时她醒来了,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脑子里浮现的不是比尔,而是诺曼……仿佛诺曼就躺在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张床上,正在想着她。想到这里,罗西双臂交叉在胸前,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太有可能这么做了。她把管环放回到桌上,冲进浴室,拧开了淋浴喷头。
关于比尔和剧毒果实的恼人的噩梦,她在哪里和怎么弄到那个臂环的问题,她对那幅画的复杂感情,买到手以后,却不为它安装镜框,又像隐藏一个秘密一样把它藏进了壁柜中……所有这些事都在一个更强烈、更直接的事件下变得黯然失色了:她的约会。约会就在今天,她一想起来就异常兴奋。她既害怕又快乐,而更多的是好奇。这是她的约会。不,他们的约会。
假如他根本就不来呢?心中一个声音在不祥地低语着。你知道,这也可能完全是个玩笑,你也可能会把他吓跑。
罗西迈步进入了水中,才发现她还穿着内裤。
她弯腰脱下内裤,喃喃地说:“他会来的。没事儿,他会来的。我知道他会。”
当她钻到喷头下,伸手去摸洗发液时,一个声音——这次是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低低地发出回声:“兽类之间会互相撕咬。”
“什么?你说什么?”罗西手里拿着洗发水,僵住了。她觉得恐怖,但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方。
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能确切记得她刚才想的是什么,只知道它与那幅该死的油画有关。这幅油画已经深入她的脑海,就像在一首歌曲中无法忘掉合唱部分一样。罗西往头发上涂满泡沫时,突然决定把这幅油画扔掉。于是她觉得好过多了,就像戒掉了吸烟或午餐喝酒之类的不良嗜好一样。走出浴室时,她已经哼起了歌儿。
3
比尔没有用迟到来折磨她。罗西已经将一把餐椅拿过来放在了窗前,以便能够看见他。淋浴后又过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已经坐在窗前了。八点二十五分,一辆后架上夹着一只微型冰箱的摩托车开进了楼前空地。驾驶员戴着硕大的蓝色头盔,从她的角度碰巧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这是他。她已经熟悉了他那宽阔的肩膀的轮廓。他又轰了一下油门,然后关掉了马达,用皮靴后跟踢了下脚撑。他抬起腿,大腿的线条透过褪色的牛仔裤清晰可见。罗西感到一阵羞怯,明白无误的欲念引起了一阵战栗,她想:这一切正是我今晚入睡前想要得到的东西,它正是我所梦想的,如果我真的幸运的话,我将会得到他。
她想在这里等着他上来,就像一个在父母舒适的家里等待着舞会男伴的姑娘。这男孩从他父母刚刚擦洗并打过蜡的汽车中走出来,脸上藏着诡秘的微笑,在门口不自然地整理着领带或者拉一拉皮带,而她会在他到了之后还让他等上一会儿,让他透过卧室的窗帘看她换上无背带礼服。
她想着这些,打开衣柜,取出一件运动衫,然后匆匆走向过道,边走边往身上套。当她来到楼梯边时,他已经上了一半,正在抬头看她。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年华正好,已经不会再忸怩害羞,但还没老到不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的年龄。
“嗨!”她站住脚打招呼,“你真准时。”
“当然,”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好像有些惊讶,“我从来就准时,而且经常受到称赞,可能是天生的吧。”他像电影里的骑士一样,把一只戴手套的手伸向她,笑着说:“你准备好了吗?”
这是一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因此她只是迎上去拉着他的手,在他的牵引下走出了大门,跨入六月第一个星期六的灿烂阳光中。他站在摩托车旁,审视地上下打量着她,然后摇摇头:“幸亏我的童子军训练技术还没荒废。”
车后座两边各有一只挂包,他解开其中一个,拿出一件跟他身上那件很相似的皮夹克:胸前两侧上下都有带拉链的衣兜,除此之外看上去很一般,没有钉饰、肩章,也没有闪光的铜扣。这件比他身上穿的小了一号。她带着疑问看他展开了皮夹克。
他看到她询问的目光,明白她的意思,便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父亲的夹克。他教我骑一辆老式摩托车,那辆车是他用一张餐桌和一套卧具换来的。他二十一岁就骑着它走遍了全国。是那种带有反冲式起动器的老车,如果你忘了把变速器调到空档,它就会从你屁股底下窜出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它撞坏了?还是你把它撞坏了?”她微笑了。
“谁也没有。它太老了,已经寿终正寝了。史丹纳家族都骑‘哈利’牌车。这一辆是家里的车,1344CC。”他轻轻拍着发动机壳,“爸爸骑了还不到五年。”
“他不要它了?”
比尔摇摇头:“不,他得了青光眼。”
她穿上夹克。比尔的父亲看来至少比儿子矮3英寸,轻40磅,可衣服在她身上仍然滑稽地晃荡,长及膝盖。但是很暖和,她把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觉得很快活。
他说:“看起来很不错,像个专爱打扮的可笑的小女孩儿,不过这样子很好看,真的。”
她想,现在她可以说出当她和比尔坐在长凳上吃热狗时没能说出的话了。她突然觉得这句话非说出来不可。
“比尔?”
他仍然在笑着,眼睛里含着惊讶。“哦?”
“别伤害我。”
他想了想,脸上还带着微笑,但目光十分严肃。他摇摇头说:“不,我不会的。”
“你保证?”
“我保证。来吧,爬上来。你骑过铁马吗?”
她摇摇头。
他弯腰到车后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头盔。她毫不惊讶地发现它是浅紫色的。“戴上头盔吧。”
她把它套在头上,向前弯着身子,从车镜中严肃地看看自己,爆发出一阵笑声。“我就像一名橄榄球队员。”
“也是本队中最漂亮的一位。”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扣子在下巴底下,在这儿,让我来。”有一会儿功夫,他的脸紧紧地挨住了她,她的脑袋直发晕,心里明白,如果他想在这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在这星期六早晨悠闲的人群中吻她,她会让他吻的。
他退回了一步。
“带子太紧吗?”
她摇摇头。
“肯定?”
她点点头。
“那就说两句话。”
她口齿不清地胡乱哼了几句,大笑起来,他也笑了。
他又一次问她:“你准备好了吗?”他还在笑,但眼睛已经恢复到最初的严肃思索中,好像他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一项庄严的使命,一举一动都会造成深远的后果。
她用拳头敲了敲头盔,神经质地咧嘴一笑:“我想是准备好了。谁先上,你还是我?”
“我。”他抬腿跨上了车座,“现在你上来吧。”
她小心地跨过腿去,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抱着我的腰,好吗?我需要保持胳膊灵活才能开好车。”
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两侧滑下,在他平坦的小腹前握起来。她突然觉得好像又在做梦。所有这一切真的源自于床单上的一滴血吗?一个从前门走出去的冲动决定?这可能吗?
尊贵的上帝,别让这一切变成一场梦。她想。
“把脚踩到支架上,看到了吗?”
她把脚放好,比尔发动了摩托,把撑架踢到后边,现在他用脚支撑着车身的平衡。她既恐慌又感到了陶醉,觉得像一只停泊的小船脱开缆绳,在码头旁飘浮,在波浪中自由自在地摇摆不停。她稍微向他背上靠紧了一点儿,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皮革味道很浓,这真好,一切都很好。有点儿害怕,可是很好。
“希望你喜欢它,我真心地希望。”
他按下右手柄上的一个按钮,“哈利”像一支利箭般猛射出去。罗西跳了起来,身体靠住他,双手抓得更紧了,她感到一阵头晕。
他喊:“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想起他是看不见的,就大喊一声:“是的,一切都好。”
这时,左边的路面向后退去。他用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扫了一眼后面的车流,迅速向右拐上了春藤大街。摩托车拐弯时不大像汽车那么平稳,它像一架小型飞机一样斜着飞了起来。比尔转动油门,“哈利”向前猛冲,带起一阵风沙,吹进她的头盔里,令她直想大笑。
“我想你会喜欢它的!”当他们在红绿灯前停住时,比尔回头冲她喊道。他的脚踩在地上,他们好像又一次回到了牢靠的地面,不过和它的联系只是一根最细的丝线。绿灯亮时,摩托更加自信地轰鸣着奔腾而去。他们转向鹿街,沿着布莱茵特公园里老槐树投下的阴影穿行。她透过比尔的右肩可以看见前方的太阳。阳光在她眼中闪烁,就像太阳反射器一样。他侧弯着拐进卡鲁迈特路,她斜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会喜欢它的,他们出发时他曾说过。但她只是喜欢跳跃般地穿过城市北部的郊区住宅区。那些摩肩接踵的建筑物使她想起“家庭录像”节目中的一切,好像每个街角里都隐藏着一个维尼酒吧。走上高架公路时,她觉得自己不仅是喜欢,简直是爱上了这种感觉。他们沿着湖边从另一侧的27号公路离开高架公路。她真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如果比尔问她,一直骑到加拿大多伦多去玩捉坚鸟的游戏怎么样,她会把戴头盔的脑袋放在他肩膀上,让他能感觉到她在点头。
27号高速公路是最好的公路之一。如果在夏末,即使一大早也会交通拥挤,而今天路面上空荡荡的,一条有黄色斑点的黑色标志带从道路中间穿过。在他们右侧,树影飞掠而过,巨大的湖面闪烁着蓝色的涟漪;左侧一一闪过了奶牛场、旅游者小木屋和只有夏季才开放的旅游纪念品商店。
她觉得不需要再说话;即使需要,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出来。他已经开足了马力,迎面吹来的强风钻进了头盔,在耳边不停地呼呼作响。罗西想起了她曾经做过的飞翔之梦,梦中的她像风一样飞过茂盛的草地、石墙、屋顶和烟囱,头发像旗帜般向后飘拂。从这种梦中醒来时,她总是惊喜交加地发现自已被汗水打湿了衣衫。现在她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梦境。
她向左侧看去,她的影子随着她而移动,正如梦中景象,可是现在有另一个影子在它旁边,比梦中的情景好得多。她不知道在她的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候能比此时此刻更加快乐。身边的世界完美无缺,在这世界中的她也白壁无瑕。
气温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当车子飞驰进浓密树丛的阴影中时变得凉爽宜人,来到阳光下又感到温暖无比。一只杂种狗躺在一辆卡车后面,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兴趣。当比尔驶过一片农田时,驾车的农夫举起一只手向罗西打招呼。罗西看见他晒得红红的皲裂的面孔,从比尔胳膊下面抽出一只手来,冲着灿烂的阳光向他摇了两下。农夫笑了,卡车渐渐远去。
离城10到15英里时,比尔用手指向天空,那里有一个发光的金属物体。不一会儿,她听到直升机翼发出了有节奏的敲击声,接着看见两个男人坐在透明机罩里。飞机轰响着从他们头上掠过,她看见那个乘客斜过身对着驾驶员的耳朵喊着什么。
“我能看见这一切。”她想,又奇怪为什么这一点使她惊奇。毕竟她并没有看见无法从小汽车里看到的东西。但是我能看见,她想。我能看见是因为我不是从车窗玻璃往外看,从车窗里看到的只是风景,而我看到的是真实的世界。我就置身于这世界之中,我正飞过这个世界,就像在梦中一样。不过我现在不是独自一个人在飞。
发动机在她两腿之间轻轻颤动着,它引起某种舒服的感觉。她非常清楚他们之间将会怎样。当她不再看路边田野时,她被比尔脖子上的细小绒毛迷住了。
不知道用手指抚摩它时会是什么感觉。
离开高架路后约一个小时左右,他们驶入了乡间小路。比尔谨慎地把“哈利”调到二档。他们接着来到一块写有“湖滨野餐营地,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字样的标牌前,比尔越过第一条路,转向一条石子路。
“抓牢,小心颠簸。”他说。现在风已不再像飓风那样在她耳边呼啸,她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了。
路面的确十分颠簸,但“哈利”轻松驰过,只是有些上下起伏。五分钟后。他们开到一个小小的聚餐区,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散布着一片片野餐桌和烧烤炉。草地逐渐变成多岩石的鹅卵石湖滩,波浪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湖礁,湖水在地平线上无限地伸展开,水天连成了一线。一岸边只有他们两人。比尔关掉“哈利”,寂静随之来临,静谧得令她喘不上气。水鸥在湖面上一圈圈盘旋,向着岸边发出尖叫。远远的,从西边传来了发动机的噪音,声音十分低沉,听不出是卡车还是拖拉机。除此之外偌大的湖边了无声息。比尔用皮靴尖挖出一块扁平的石头,踢到摩托车旁,放下了脚撑,用石块撑紧。他迈下车座,笑着向她转过身来。看见她的面孔,他的笑容立即变成了关切的神情。
“罗西,你没事吧?”
她惊讶地看着他:“是的,怎么啦?”
“你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笑——”
她说:“我很好,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我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头晕或有别的什么不舒眼?”
罗西这一次笑得自然一些了。“不,我很好,真的。”
“而且你很喜欢?”
“我非常喜欢。”她摸索着想解开头盔的扣,但没有成功。
“头一次比较难,我来帮你。”
他斜过身来帮她解开了扣子,他的脸又紧挨着她,这次他没有退步。他把头盔从她头上托起,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拎着带子,右手搂着她瘦削的后背,轻轻吻她的嘴唇。她觉得这吻好极了,他嘴唇的感觉、手掌的力量给了她一种回家的感觉。她开始轻轻啜泣,但是没事儿,这不是受到伤害的眼泪。
他稍稍退后了一点儿,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背上,头盔还提在另一只手中,轻轻碰着她的膝盖。他看着她的脸问道:“你还好吗?”
“是的。”她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一点头。
“好极了。”他说。然后,他像千一件工作那样庄重地轻吻着她那又冷又湿的面颊——先吻右眼的下面,再吻左眼下面。他的吻像眼睫毛的抖动那样轻柔,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突然,她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用力拥抱了他,她的脸紧靠在他穿夹克的肩膀上,两眼紧闭,流出了眼泪。他拥抱着她,用那只放在背上的手抚摩着她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用手揉着眼睛努力地微笑着。“我不经常哭,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我相信。”他说着,拿掉了他自己头上的头盔,“来,帮我把冰箱卸下来。”
她帮他松开系冰箱的橡皮扣,一起将它抬到一张野餐桌上。她抬头望着湖水说:“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简直不能相信除了咱俩再也没有别人。”
“是的,一般游客不走27号高速路。我和伙伴们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小孩儿呢。我爸说他完全是骑着车盲目乱跑时偶然发现这块地方的。”
“即使八月份这儿的人也不会多,那时候其他的湖滨野餐地早就挤满了人群。”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带其他女人来过吗?”
“没有。”他说,“你喜欢走一走吗?等到吃午餐时胃口会变得更好。我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最好是你自己去看。”他说。
“好吧。”
他带领她向湖边走去。他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脱掉了鞋袜。她惊奇地发现他穿的是一双她认为只有初中生才穿的蓬松的白运动袜。
她拿着帆布运动鞋问:“把它们留在这儿还是拎着走?”
他想了想说:“你的拎着,我的留在这儿。该死的靴子如果湿了就不可能恢复原样,即使脚是干的也没有用。”他脱下白色运动袜,整整齐齐地横在短粗的靴尖上。他做事情的样子和摆放东西时的仔细劲儿使她发笑。
“怎么啦?”
她摇摇头:“没什么。走吧,给我看看那样东西。”
他们沿着湖岸向北走,比尔走在前边,罗西左手拎着鞋跟在他身后。刚踏进水时她感到冰凉得喘不上气,几分钟以后就好了。她能看见自己的脚在水里像微微发光的白色小鱼,因为光线折射的关系,脚裸处和身体其他部分被截然分开。水底有许多鹅卵石,脚踩在上面并不觉得痛。她想:“你已经冻麻木了,亲爱的。你可能会被割伤而并不知道。”但是她的脚并没有被割破。她觉得他不会让她的脚受伤的,这念头很荒唐,但对她却很有说服力。
顺湖岸走出约40码,他们来到一条草木丛生的小径,盘旋而上通向堤岸,低矮浓密的灌木丛底下是白色的细沙。她有一种幻觉,仿佛依稀记得梦中走过这条小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指着前方低声说:“我们走到那条路上去。尽量安静点儿。”
他等她穿上运动鞋,好带她往上面走。他在坡上等着她,当她上来对他说话的时候,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唇边,然后往前指了指。
他们站在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上,比湖面高出50英尺左右,空地中间有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在裹着泥土的树根底下,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正在给三只小狐狸喂奶,旁边还有一只小家伙在树叶缝隙闪闪烁烁的阳光中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儿。罗西盯着它们,简直看呆了。
他靠在她身旁低声对她细语,弄得她耳朵直痒痒。“前天我到这儿来过一次,想看看野餐地还能不能使用。已经五年没来过了,所以不能确定。我随便乱走时,发现了这些小家伙。是红狐狸。小狐狸可能才出生六个星期。”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比尔耸耸肩说:“我喜欢动物,所以读这方面的书,还经常到野外观察它们。”
“你打猎吗?”
“哦,上帝,不。我连照片都不拍,只是观察。”
雌狐已经看到了他们。它没有移动,相反变得更加安静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们。
“别死盯着它们看。”罗西忽然想。她不知道这想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不是她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别死盯着它,它不是为你们这类人准备的。”
“它们太美了!”罗西呼出了一口气。她抓起他的一只手,用双手握住了它。
“是的,的确很美。”他说。
雌狐把脑袋转向那第四个小家伙,它已经不再追自己的尾巴,而又跟自己的影子玩了起来。它尖叫了一声;小家伙回过头,冒冒失失地看了一眼站在小路尽头的不速之客,接着就飞跑过来,躺在妈妈面前。雌狐舔着它的脑袋,仔细地梳理着,但眼睛一秒钟也不离开比尔和罗西。
“它有伙伴吗?”罗西悄悄地说。
“有,我以前见过,一条健壮的公狗。”
“他在哪里?”
“周围什么地方,正在狩猎。可能有不少断了翅膀的海鸥,拖回来可以给小家伙们当晚餐。”
罗西的目光转向树根底下,狐狸们正在那儿做窝。她觉得幻觉又产生了,树根好像闪着寒光在向她面前移动,要攫住她,然后又溜走了。
“咱们吓着它了吗?”罗西问。-
“可能有点儿。如果咱们再靠得近一些,它会跟咱们搏斗的。”
“是啊,要是咱们搅乱了它们平静的生活,它会报复的。”
他有点奇怪地看看她说:“当然,我想它会。”
“我真高兴你带我来看它们。”
笑容照亮了他的脸庞:“我也很高兴。”
“咱们该走了。我不想吓着它,再说我也觉得饿了。”
“好吧,我也饿了。”
他庄重地举起一只手挥了挥。雌狐用它明亮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皱着鼻子发出无声的咆哮,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你是个好妈妈,好好照管你的孩子吧。”
他转过身,罗西跟上他的步伐。她回头又看一眼这双明亮而平静的眼睛。雌狐还在柔和的阳光下喂着孩子,它的皮毛不像红的,倒像是橘红色的。这色调与周围惬意的绿色形成了强烈反差,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又一次发抖。一只水鸥从头顶猛扑下来,阴影掠过了地面。即使此刻,雌狐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罗西的脸。当她转过身去跟上比尔时,她还能感到它那平静的眼睛满含着深情的关切落在她背上。’ 4
“它们都安全无恙吗?”回到水边时她问比尔。她用手搭着他的肩膀以保持平衡,边说边脱下运动鞋。
“你是说小家伙们会不会被捕猎?”
罗西点点头。
“它们要是待在那片空地和自己的窝里就会没事儿。它们的父母都很聪明,会让它们跟农庄保持距离的;那是在正常情况下。雌狐至少四岁了,那只狗可能已经七岁。希望你能见到它。”
他们沿湖边向野餐区的方向走去,脚面浸入了水中。她已经看见他放在岩石上的皮靴,漂亮的白色运动袜横躺在宽大的靴尖上。
“你说正常情况是什么意思?”
“狂犬病。”他说,“经常是由于患上了狂犬病,它们才从原先的住地被驱逐到了这里,最后死掉。雌狐比狗更容易患这种病,它能够教会小狐狸一些防范危险的行为习惯。狗很快就会死掉,雌狐却能长期携带病毒,于是情况就会越来越糟。”
“真的吗?这太可怕了。”
他停住脚,看着她苍白的、若有所思的面孔,伸出胳膊来轻轻地拥抱着她。“这种事情不一定会发生,到现在为止它们还一切正常。”
“但是可能会发生。这是可能的。”
他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是的,没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走吧,咱们该吃饭去了,你说呢?”
“这主意不错。”
实际上她并不饿,对雌狐的担心把她的好胃口吓跑了。当他把吃的东西拿出来后,她立刻觉得饿极了。早餐只吃了一些橙汁和一大片吐司。面对着面包和肉食,她立刻把对雌狐的担心抛在了脑后。
他不断地从冰箱里往外拿食物——牛肉三明治、金枪鱼三明治。鸡肉沙拉、土豆沙拉、两听可口可乐、一保温瓶冰茶、两块馅饼,最后还有一大片厚厚的蛋糕。这使她想起了马戏团的节目,一辆小小的车子里面相继掉出来许多小丑,她笑了起来。尽管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但是她确信在比尔面前不必总是彬彬有礼,事实上她也做不到。
他左手拿着盐,右手拿着胡椒粉抬头往上看。她看见瓶盖上仔细地粘着胶带以防洒出来,不觉笑得更厉害了。她在野餐台一边的长凳上坐下,用手掩住脸想制止自己的笑声。但她从指缝里瞥见一堆惊人的三明治——足足有七八块,已经沿对角线切开,整整齐齐地用保鲜膜包好,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怎么啦?”他笑着问,“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指望整个军队的人都来聚会吧?”她一边问一边笑着,“青年救国军,或者童子军?”
他的笑容在脸上荡漾,目光中还保持着一种严肃的表情。这种复杂的神态显示出他完全明白这件事为什么好笑。从这种神态中,她发现其实他的年龄跟她十分接近,或者说相差极小。“我只想让这里面保证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她的笑声停止了,但脸上还挂着微笑。最打动她的不是他的温柔,那使他显得太年轻;而是他的坦率,那使他显得成熟。
“比尔,我所有的东西都能吃得下去。”她说。
“我相信。”他说着,坐在她的身旁,“这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对付着吃点什么;我只关心你喜欢吃的是什么。我简直为你发疯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笑容消失了。他抓住她的手,她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上面。她想弄明白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却发现很难。就像要把一件庞大的家具运过一个窄门,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是我?”
他摇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对女人知道得很少。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我们最后很有可能会一起睡觉,但在这之前她就离开了。大学一年级时还有过一位女朋友,我还真的和她睡了觉。然后是五年前,我和一个在城市动物园碰到的美妙姑娘约会过,她叫布朗文·奥哈拉。”
“一个可爱的名字。”
“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死于脑动脉瘤。”
“哦,比尔,我真难过。”
“在那之后,我跟好几个姑娘约会过。不夸张地说,我真的跟好几个姑娘约会过。父母为我吵架。我父亲说,我总是半途而废;母亲则说:‘别再烦他了,也别责备他了。’”罗西笑了。“后来你走进那家店里,看见了那幅油画。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非买它不可吗?”
“是的。”
“我就有这种感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我的好心、善意或者责任感;也不是因为我发现小罗西过着艰难的生活。”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你并不清楚,你无法弄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自己清楚什么。”他说,柔和中带着坚韧,令她有些害怕。“好了,连续剧可以告一段落了,咱们吃东西吧。”
他们大吃了一顿。罗西的肚皮绷得像一面鼓,裤带也绷紧了。他们把冰箱重新装好,比尔将它又系回“哈利”的后架上。没有一个人影,湖岸还是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又走到水边,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罗西想,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应该每年都来看这块石头一两次,好向它说声谢谢……如果进展顺利的话,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这样认为。事实上,还没有过哪一天比今天更好。
比尔双手拥绕着她,用手指抚摩着她的脸颊,将她转过身来,开始吻她。几分钟过去了,她激动得几乎要晕倒,在梦幻般的感觉中,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兴奋。
她脸颊发烫,他透过衬衫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胸部,令她变得极为敏感。她但愿自己里面没有穿任何紧身胸衣,这念头使她的脸颊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红。她心跳加快,但感觉良好,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感情正在走向巅峰。她把手伸下去放在他的下边。觉得那里硬极了,像石头一样坚挺,不过石头不会在她手掌心里悸动,就像她的心脏脉搏一样。
他拿开她的手,轻轻捧起来吻着她的手心。“现在不要。”他说。
“为什么不?”她毫不隐讳地直接问道。诺曼是她整个生活中惟一和她有性关系的男人,他不是那种隔着裤子抚摩就能勃起的男人。有时候,特别是最近几年,他根本就激动不起来。
“因为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我是无法停下来的。”
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笑出了声。
“没什么,罗西。我只是想让咱们的第一次更加美好——没有蚊叮虫咬和栎木发出的毒气,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儿。此外,我答应你四点钟回去,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我不想让你太匆忙。”
她低头看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两点十分了。怎么可能呢?他们在岩石上好像只坐了几分钟。她不情愿地承认,他们在这儿至少已经停留了半个小时,更准确些说,已经四十五分钟了。
“来吧。”他说着便从岩石上跳下来,脚尖溅起冰冷的水花,他做了个鬼脸。罗西在他转身时往他身上瞥了一眼。她惊讶地发现。他对自己有强烈的生理反应,这种想法令她欣喜若狂,甚至还有点得意忘形。
她随着他一起跳下了岩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好了,现在怎么办?”
“临走之前再散会儿步怎么样?放松一下。”
“好吧,不过咱们离那群狐狸远一些。我不希望再打扰它们。”
其实我指的是雌狐,她想到,我不想再打扰它了。
“没问题,咱们往南走。”
他正要转身,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了回来。她钻进他的怀抱,双手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勃起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很高兴。以前从不知道一个女人会这么喜欢男人的坚挺,她以为那是推销服装、化妆品、美发用品的杂志和商人的杜撰。她把自己紧紧压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睛。
“我对你说几句我第一次参加生日聚会时妈妈教我说过的话,你介意吗?那时候我大约只有四五岁。”
“说吧,我不会介意的。”他笑着说。
“为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感谢你,比尔。为了我长大以后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感谢你,谢谢你邀请了我。”
比尔吻了她。“罗西,这对我来说同样也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日子。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走吧,咱们去散步。”
这一次他们手拉手沿着湖边往南走。他带她走上另一条小路,来到一片狭长的、沓无人迹的于草地。下午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尘土照射在大地上,蝴蝶在草地上漫无目标地飞翔,蜜蜂嗡嗡叫着,一只啄木鸟很有耐心地在树皮上雕凿。他指给她看各种野花,他叫得出大多数花草的名称。她想他把其中的几种搞错了,但没有说出来。罗西让他看橡树底下的一簇蘑菇,告诉他这是一株毒菌,不过危险性不大,因为它们是苦涩的。那些尝起来没有苦味的蘑菇才真正会酿成灾难,甚至使人中毒身亡。
他们回到野餐地时,一辆大篷车和一辆四轮驱动车满载着比尔提到过的大学生们已经到达。他们尽管可爱,但是把塞满啤酒的冰箱运到阴凉地里并安装排球网时吵吵闹闹,令人心烦。一个十九岁上下的男孩儿肩上挎着一位下穿斜纹短裤,上穿比基尼泳装的女朋友。他突然跑动起来,她快活地尖叫着,用手掌不停地拍打他那理成板寸的头。罗西担心这女孩的尖叫会不会传到雌狐的领地。她似乎看见那个雌狐躺在窝边,正在为几个吃饱就睡的小家伙梳理毛发,此时却竖起尖尖的耳朵,聆听着从下面的沙滩上传来的人类的尖叫。它的眼睛明亮而狡猾,但是对狂犬病却毫无抵抗力。
狗得病以后很快就会死去,雌狐却能携带病毒长久地活下去,罗西想到。她记起草地边缘的毒菌,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命力更加旺盛。有一年夏天奶奶曾指给她看过,把它叫做蜘蛛菌,一个书本上没有的名字。她永远也忘不了它们令人作呕的样子,苍白的、蜡质般的组织一堆堆地挤在一起,真有点像蜘蛛……
雌狐能携带狂犬病毒生存很久,她又一次想到,狗却会很快死亡。但是……
“罗西,你冷吗?”
她眼睛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你在发抖。”
“哦,我不冷。”她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她和比尔,因为他们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她回过头对他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5
回去时路面开始拥挤起来,离开高速路后,车辆仍然很多。虽然并没有完全停止下来,但是必须减低速度。比尔驾着“哈利”在车流的缝隙中穿行,但没有一次是盲目冒险。罗西觉得他们像是在蜻蜓翅膀上飞,她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驾驶技术。他们超过了一辆辆汽车,却不得不在收费站前排队等候。驶到了写有’、“湖滨区和水族馆。艾丁格码头和公共游乐场”字样的路牌下后,罗西高兴极了,他们已经回来了,她能赶上按时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活动了,这简直太好了。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比尔介绍给朋友们,她们一定都会喜欢他。他们路过一面鲜艳的粉红色横幅,上面写着:“与姐妹之家一起迎来夏日!”罗西欣喜若狂。在这漫长的一天稍晚些时候,她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回忆起这段美好时光的。
现在已经能够看到过山车了,它那弯曲复杂的轨道在空中勾画出优美的轮廓。尖叫声像水蒸气一样慢慢飘向四方。她把比尔搂得更紧了一些,开心地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一会儿她想起雌狐那双关注的眼神,但她很快把这记忆驱散。就像一个人在婚礼上赶走了死亡的念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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