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4

《睡吧》-- 作者:李骏虎

上篇 软刑 Ⅰ 宋代李离的处境与当代李离的睡吧

牐牬笤急彼问保李离在河东府做押司,自称唐裔。后来同僚里有个爱较真的主儿,非要他翻出族谱来考证一番,李押司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老着脸皮改口说自己是李白第十四世孙。这话一出口,立刻招来一片嘘声——这种认祖宗都朝三暮四的人,是很难有威信再在衙门里混下去的。李离说出这样自打嘴巴的话来,自己也后悔得差点把眉毛拔光——因为他没有胡子可拔——他的本意不过是想找个好出身以便把饭碗端得更牢一些,苟以养家,但说自己是前朝皇室,这牛皮吹得也太没边儿了;至于拉李白这杆大旗,实在是想标榜一下自己的文化追求,想不到做人家的孙子也会被人讥笑。李押司无可奈何地想:这世道没个来头被人瞧不起,说出个来头儿来又没人信,活着可真不容易。

牐犂罾朊婧於赤地站在公堂外的惊堂鼓下,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条鱼。那帮师爷、文案开心地望着他,像一群王八瞅着一个蛋。是时斜阳西坠,将李离的脑袋投影在后面高竖着的大鼓上,鼓面由一圈黄烂烂的铜钉子镶在鼓帮上,鼓帮虽久经风吹日晒开了裂起了皮,但在斜晖中依然鲜红如火。这一圈金一圈红衬托着李离涨成鸡冠色的脸,使他宛如神人。此情此景,假如李押司长得豹头环眼,红发虬髯,一定金刚怒目叫人胆寒,偏偏他不但面白无须,而且双目细长唇若涂朱,堪称仪容俊美,这样的长相对围着他找乐子的这群狐假虎威瞒上欺下的家伙,当然形不成威慑,而且李押司平时言语谨慎,勤于公事,早就让这帮同僚看不惯,今天终于有此一失,不好好取笑他一番,简直对不起河东父老天下百姓。

牐犂罾胱曰谑а裕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平日是一头将尾巴夹得紧紧的猛兽,今天不慎露出了肛门,就被这帮狼狈看见,纠缠着要从他的粪门里伸进爪子去,把花花绿绿的肚肠掏出来吃掉。想到这里,李押司怒从心头起。换了谁也会这样,人家要把你的心肝掏出来做菜,你还有心情满脸堆笑地说“味美价廉欢迎品尝”吗?但是我前面说过了,李押司是个有文化追求的人——要不也不会拉李白当多少的曾的爷爷——怒气不过让脑子热一热,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他对同僚们挥了挥手,姿势优美,用浑厚的男低声说道:走吧走吧,下班了,各回各家喇叭开花。后一句是当时顽童结束游戏回家吃饭时唱的顺口溜,李押司把它活用在这里,即幽默又有点超然事外的潇洒。那帮子小笔吏果然齐声喝彩,鼓掌道:好啊,好啊,李押司连我孙子的话都精通,真是有水平,哥儿几个今天有兴致再听李大人说几句有趣的话,不着急回家。听了这话,李离真有点烦了,恨不得眼前这群东西是几片荞麦皮,然后打个喷嚏把他们吹到天上去。但该几位虽然都皮包骨头,肚子里也都有一大堆下水,显然不能跟荞麦皮同日而语,因此上看来李押司除了夺路而逃,没有别的办法结束这种窘境。

牐犌宄浚我坐在睡吧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刚刚苏醒的大街。晨雾打湿了粉尘,使空气呈浅灰色,街边的建筑都微微有点发蓝,像宋朝时用草木灰染过的布,这是污染严重的城市特有的晨景。我合上书,心情像李离一样无可奈何,我不是为古人担忧,是古人与我有同忧。事实上我只在这本《阅薇草堂笔记》上看到一则不足二百字的故事,并且拿不准主人公是不是叫李离。但他总得有一个名字,不叫李离也得叫其它名字,所以叫什么无关紧要,关键在我转述的故事中得有一个代号。你会发现,在以后的故事里有许多人都叫李离,他们截然不同又不无关系,但共同拥有一个名字。我也叫李离,等于说我和故事里的李离们多少有相同的地方,但绝不仅仅是名字。比如押司李离,他不但跟我同名,和我心情相同,我更觉得他和过去的那个我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以至于我搞不清到底是谁的魂附到了谁的身上。

牐犉叩惆胱笥遥睡吧的waiter和waitress陆续来上班,他们走过我的身边时对我点个头说:老板,早!然后去更衣室换工作服。我对他们笑笑说,早。我每天都坐在这里看他们上班,并不是做样子给谁看,如果你在半夜拉开落地窗外的卷闸,会发现有个人坐在我这个位置一动不动,那就是我。有一回一个家住得很远的waiter把家门上的钥匙落下了,半夜跑回来找,拉开卷闸门看见我坐在那里盯着他看,马上定格在那里像个卡通人。他找到钥匙走后,我发现地下有一溜水迹。这不能说他不够男子汉,这种情景就算胆子够大的贼也会吓个半死。但我不是坐在那里看贼,我是在想事情,想野史笔记背后的故事或者现实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牐爓aitress里有个叫乐乐的,小鼻子小眼儿,长得很可爱,乌发披肩皮肤白皙,胸脯不太大但身材很好,有点章子怡的味道——凑近了看,还会发现鼻梁周围有几颗浅浅的雀斑,更调几分调皮。她每天换上工作服后总不忘跑到我身边说上一句:老板每天都是最早的,比日本人还勤奋。我最恨小日本儿,所以就懒得跟她答话。小女孩总是很失望地走开,搞不清她的老板为什么不高兴,如果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小日本,她当然就不会拿我跟日本人比了,可我懒得跟她解释这劳什子事。她说的前半句话也值得推敲,如果一个人每天都不睡觉的话,他当然是起得最早的,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她更不会明白——这孩子每天早上气色都不错,说明睡得很好,睡得很好的人当然跟失眠者的情绪和心思都不一样。中国有句古话: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5

Ⅱ 碰上名捕独孤飞福祸难料

牐犜诎压适陆蚕氯ブ前,有必要搞清楚一件事,就是《阅薇草堂笔记》里面好像说的全是清代的事情,跟北宋差了多少辈子了,因此我必须改口(看来所有叫李离的家伙都有这个毛病)说,我的故事蓝本是唐传奇。于是这里又出现了一个谬误,即北宋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在唐代,看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李离这个人物,他可以是唐代的道士宋代的押司也可以是清代的画家还以也是现在的我。究竟李离是什么时候的人,这取决于我,因为我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而我是个无眠症(失眠是睡不好,无眠根本不睡觉,连个盹都不打,是失眠症的最高级)患者,对于一个白天黑夜没什么分别的人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在这个故事里,朝代无关紧要,关键是人物。搞清楚这一点,当我说到北宋的押司李离大难不死,从此看破红尘做了唐代的道士,你就会不自觉地让一个嘴角慢慢翘起,做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牐牶罄吹毖核纠罾氡蝗丝诚履源,侥幸不死,出家做了道士,始终念念不忘独孤飞这个人,云游到哪里就把这位名捕的名字传播到哪里,也不管唐代的人的想象力够不够跟宋代的名捕费这个神。当时李押司被那群文案、师爷堵在公堂外无计可施,就是独孤飞的及时出现给他解了围。别看那帮子小笔吏对作为上级的同僚不依不饶,碰上拿刀弄枪的就没理可讲,远远地看见独孤飞大步走过来,马上就对李离拱拱手说:押司教训的是,我们各回各家喇叭开花了。当独孤飞挟着风声来到李离面前时,那群嗡嗡乱舞的苍蝇早就消失在街尽头了。事实上独孤飞长得并不可怕,此人身高九尺,用现在的度量标准在一米九十开外,蜂腰猿臂,肤色微红,三绺长髯飘洒胸前,除了腰里的那把刀比别人的长点(这是为了跟身高相配)外,并没有凶恶的地方。但我总觉得这个人对我形成了一种压抑,如果他不是押司李离的好友,我甚至不愿意提到他,这就是说:我不喜欢他。但像许多事情一样他是存在的,不会因为别人是否喜欢而改变,对于要做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人来说,这就是无奈。

牐犙核纠罾氚谕蚜四前锼嵛牡木啦,此时正跟名捕独孤飞在酒肆喝小酒。面前摆着红、绿、黄、蓝、紫四碟小菜,红的是糖炸花生,绿的是小葱豆腐,黄的是盐腌大豆,蓝的是松花蛋,紫的是蒜拌茄子。名捕经常通宵办案,因此很注意养生之道,他经常对李押司说:哥哥,你写文章更费脑筋,要注意饮食,你看,这些菜五色俱全,各种营养都有了,再喝上一点酒醒胃,足可以颐养天年啊。但李押司今天心情懊恼,根本没有听进去这些唠叨话,他望着远处夕照里黄河上的点点帆影,感到世事无常,人就如那波涛上的一叶扁舟,完全不由自己地在风波里出没,这就是无奈。良久,他轻叹一声,把目光转移到名捕的红脸上,看到对方正担忧地看着他,就找了个话题问道:兄弟眉宇间有喜气,是不是又破了一桩大案?独孤飞听见问案,马上来了精神,站起来把一只脚踩到板凳上,手肘支在膝盖上,手里两根檀木大筷呈锐角张开,像一只鹤张开长嘴在空中划着弧线。这个姿势让李离觉得名捕是个很敬业的人,谈起工作来就眉飞色舞,而押司自己也是个敬业的人,却总感觉到累。他着迷地看着独孤飞风度不凡地说话,心中有上述感慨。名捕大声说:不瞒哥哥说,今天刚刚审结一个案子,人犯铁嘴钢牙视死如归,但也敌不过我的软刑,最后还是乖乖地招供了,哈哈,值得喝一杯。李离做朋友的原则是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对独孤飞如何成为河东三大名捕之首知道的也不详细,只是听人说独孤飞最拿手的并不是抓贼,而是审讯,其手段之高明决不亚于后来苏联的克格勃。关于苏联克格勃的审讯水平之高,我听说过这么一件事,说是苏联的科学家们发现了一具木乃伊,不能准确地测定出它年代,最后把它交给了克格勃。克格勃人员和木乃伊在密室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告诉科学家们说:该木奈尹距今四千七百二十三年了。科学家对如此精确的年代测算感到很惊奇,问克格勃人员是用什么先进的技术测出来的,克格勃人员说:是它自己招供的。宋代的押司李离既然与讲这个故事的李离(即我)有相通之处,就可能听说过这则关于克格勃的笑话,但他面对的却是一个相对真实的人——名捕独孤飞,这个人的审讯水平竟然可以与克格勃分庭抗礼,就不能不使他好奇心大炽,暂时忘记不开心的事,让眼睛放出求知的光彩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6

Ⅲ 独孤飞详述软刑

牐犖以诜阅那些过去的朝代的野史笔记的时候,经常会被突然出现的景象或物伴所点醒,从而感觉到醍醐灌顶的快意。比方说现在,我躲在这座灰色的城市的某个破旧的公园里,坐在垫着一撂半头砖的红色塑料椅上读《雪窗谈异》,这本书以唐传奇据多,虽然是笔记体,照我看其实是小说,是当时的聪明人用来表达某种含义的工具。我心领神会,边读边笑,翻过一页,突然发现书缝里夹着一根头发,弯弯曲曲呈“?”号形状,我的心头就是一动,明白一定有某个李离看过这本书,并有不解之处,才留此蛛丝马迹以醒后人,这么说,并不是我一个人人生不满百偏怀千岁忧了。我用右手的食指摁住“?”的末端,像中医诊脉一样试图破解某种密码或信号。但是周围突然落下一阵急雨,雨点硕大,像一些明亮的玻璃球摔碎在地下。原来看来只有我一个人的公园,此时从残花败柳以及荒草丛中蹭蹭地蹿出许多男男女女来,慌慌张张地向远处色彩斑驳摇摇欲倒的亭子跑去。而我则茫然四顾,右手食指摁着一根头发不让骤起的风吹跑它,微黄的书页在我掌下哗哗翻动,像千年古道上的枯叶在阴风中奔驰。结果是,一道金色的闪电劈开天空,沉闷的雷声从厚厚的云厚上滚过,大雨像箭一样射透了我这个今之古人,——这就是我所谓的醍醐灌顶。

牐犐鲜鼍跋笫凳艄忠欤但假如你像我一样有一年多时间没睡过觉的话,对此类白日梦的东西就会习以为常,——一个人可以不睡觉,但要做到不做梦,谈何容易。明白了这一点,我要是告诉你在夏天的雷雨之前,被狂风挟裹着满地乱跑咯咯作响的矿泉水瓶子像一群惊慌失措的母鸡,你一定能看到这个奇怪的比喻之后并不怪异的景象。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跟各个朝代的李离心有灵犀的原因。但他们中并没有人像我一样患有无眠症,以北宋的押司李离为例,他是个嗜睡的如命的家伙,后来变成唐代的道士李离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自己好睡,还设法让别人睡上一个时辰就能梦到一个甲子的人生。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之间相通的究竟是什么呢?

牐牭毖核纠罾胩完名捕对无坚不克的“软刑”的介绍,心里直庆幸今天没有戴眼镜——他有一副波斯国石英晶片眼镜,虽然镜片是方的,戴上后老看见脚下有个大坑,这东西却是地地道道的唐代贡品,是通过丝绸之路进口的;李押司敢斗胆声称自己是唐裔,就是因为这副眼镜——要不然,独狐飞的话非把他的眼镜震到地下摔成一滩碎玻璃。即使如此,李离也无限失落,用陌生人的眼光看着眉飞色舞的名捕,心中暗自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是至理名言。但名捕浑然不觉,继续说道:软刑的妙处就是不让人犯睡觉,但施刑的时候却要大费一番脑筋,刑具的制造也十分的工巧。他满饮一杯,站起来摆了弯个腰曲背的架式,高声道:城东的王铁匠,以铁钉的纤细和锋利著称,我请他打造了一只无眠椅,就是将一块铁板锻打成这样的马鞍形,凹面镶满了细如绣花针的铁钉。用刑时,只要将人犯往这弓形铁板内一塞,管叫他站不得坐不得靠不得;身前仍放一马鞍形铁板,不过是凸面镶满了铁钉。把人犯夹在两块铁板之间(大致就是现在我们吃到的三明治和汉堡包的样子——作者李离注),铁板距人犯的裸身都是一寸,只要他稍微打个盹,不管朝前倒还是朝后倒,马上就会被扎出一片筛子眼儿来。这无眠椅上的铁钉细如牛毛,又扎不死人,为的就是不让你睡觉。如此,多则七天少则三日,我既不打你也不骂你,还给你如吃好喝,但就是不让你睡觉,纵有那不怕死的铁汉子,也经不住这种软磨硬缠,乖乖的就招供了。这一番话慷慨激昂充满正义对邪恶的威慑,但李离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有个人拿这样一块损阴德的铁板子罩在自己背后,忍不住要回头望一望才放心。李押司强压心头反感,对独孤飞说:兄弟,圣人云,食色性也,不让人睡觉,是不是有违天理人伦?名捕正讲到兴致浓厚处,哪里听得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接口道:这一手是对付那些山贼草寇和流氓刁民的,要审讯读书人就不合适了。李离赶紧说:是呀是呀,对读书人要循循善诱,怎么能动粗呢?敢问兄弟怎样审讯犯了王法的读书人?那名捕又满饮一杯,手捋长冉徐徐道来:审书生嘛,不能失诗书之礼圣人之道,哥哥熟知头悬梁锥刺骨的典故,审读书人用的就是这种诗意的手段。用那上好的松香,将人犯数十根长短不一的头发分开粘上头顶的横木,——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给他面前放张桌子,桌子上有诸子百家琴棋书画,让他坐在桌前攻读或慢吟。开始这位犯了事的相公精神头很足,读到尽兴处还书几幅狂草;一昼夜过后再看吧,眼皮上像挂了铅,连腮帮子都搭拉下来了。只要他打个盹,头顶上绷得最紧的那根头发就会被拔掉,再打个盹,又拨掉一根,如此几个时辰,原先粘得那几十根头发都悬到了头顶的横木上,像一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发了火,把头发都插到木头里去了。等着录口供的人就会赶紧跑上去招呼道:哟,相公,都悬上去啦,那就再粘上几十根吧。此时有那意志薄弱的,就会拉住那位说:算啦,公差大爷,我玩不过你们,招啦。也有那够心狠的,还帮你往横木上粘呢。但也不过三五天,就会脸色铁青,坐在哪里直打摆子。兄弟有一回碰到一个这样的主儿,佩服得不行,就坐到他对面,跟他下起棋来,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局局都让他嬴。这位精神头又能恢复一两个时辰——但不过像人死前的回光返照,离拉倒不远了。再不用一盏茶的时间,他就会突然拍案而起,把棋子一摔,用袖子把棋盘扫到地板上,牙切齿地叫道:受不了啦,快拿笔墨来,老子要亲手写供词!

牐犆捕讲到得意处,鼓掌大笑,问李押司:哥哥是不是感到很奇妙?李离心说:我操 你 妈,奇妙个鸟,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就是不让人睡觉,有朝一日让你也一年半载睡不成觉,困死你个直娘贼!但他嘴上不敢这样说,怕对面的兄弟翻了脸,拉他到刑审房里去悬梁。后来李押司弄明白独孤飞是一头衣冠禽兽,空有一副堂堂仪表,其实蛇蝎不如,就渐渐疏远了他,但没有胆量他绝交——他可不想品尝那种不能睡觉的滋味——他终于领悟到那帮子文案、师爷为什么远远地看见独孤飞就赶紧脚底抹油,开溜了。

牐犖蚁衷诤芑骋勺约旱降资抢罾牖故嵌拦路闪恕Q核纠罾朐咒过让独孤飞遭报应,一年不能睡觉,而今这报应落到了我头上,莫非我是独孤飞转世?但抛开无眠症,单从个人处境来看,我分明跟押司李离同病相怜。我过去在这座城市的政府机关工作,给领导当过十几年的秘书,后来领导荣升,安排我在原单位当了秘书科副科长——干我们这行的,这是最好的归属了。安排个副职,表面上是管常务的实权派,实际上相当于一号兵,什么破材料烂报告都得经你手修改润色,推倒重写更是家常便饭,重要的领导发言稿当然也非我莫属,常务副职嘛,在其位不谋其政还行?正职才是真正的领导,从来不抓笔杆子,专门用手指头来工作。假如我能随大流得过且过日子也不算难熬,倒霉就倒霉在我这个人天生下贱——不但有点文化追求,还很敬业——因此把自己搞得像个停不下摆的钟表,走路都低着脑袋——想材料呐。这一点也是我能跟押司李离产生共鸣的地方,他勤于公务,遭到同僚的嫉妒和围攻,我也常被人算计。如果你明白世界上不可能有永动器存在的道理,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心情会很不好。但押司李离有名捕独孤飞来给他解围,我却常常四面楚歌如陷泥潭,就算这样,我也不希望有个名捕来替我解困——我可不想时时面临不让睡觉的危险。但事实上,我已经撞到了这么一个家伙,而且已经被他折磨了一年多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7

Ⅳ同病相怜

牐牴赜诟笨瞥だ罾耄他是一副中学老师和农民杂揉起来的形象:肤色微黑,方头大脸,头发是老式的三七分;老穿一身两个扣子的蓝西装,由于左肩高右肩低,西装右襟下摆总比左襟长出半寸;白衬衫领子上黑渍蜿蜓变化无穷,胸口看上去仿佛老在出汗,隐约能看出来里面的白背心已经有好几块遮不住肉的地方。你说他像个农村刚考上大学一两年的老高中学生或者民办教师都可以,只不过还要胖一些,也老上一些。尤其那副近视眼镜,镜片明显过厚,有数不清像老树年轮一样的圆圈。可能由于近视,也可能是长期心情不好,动不动就皱眉头,这一表情的连带效应是左颧骨上的肌肉和左嘴角都向上提升,露出半口被烟垢严重腐蚀的牙来。如果不是绕着嘴辱长了一圈又黑又硬的胡茬,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他是个文弱书生;有了这一圈胡茬,配着厚嘴唇,就能给人一种落迫感和沧桑之美。李离大体就是这么一副形象,可以补充的是他走路总是低着头,好像在踩蚂蚁,事实上正在思考某位领导在××大会上的发言稿,也可以说,脑子里装的材料太多了,压得他不得不低头,因此他的背也显得微微有点驼,走路时腿也有点跛。他只有跟人谈话时才抬起头来看你,同时皱紧了眉头,用一种忧伤的嗓音和你说话。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得志,而且有满肚子的怨言,如果再仔细观察一下,可以知道他的家庭负担也很重,可能父母在农村,唯一的女儿也快考重点高中了。熟悉他的人都发现,李离裤子前面的拉链处经常湿着一片,说明他生活自理能力也不怎么样。不知你对李离的印象如何,我总觉得,他不如押司李离风流儒雅、更象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考虑到他后来患上无眼症的因素,他的前世很可能是名捕独孤飞,因为独孤飞和押司李离是同时代的人,不可能同时都是副科长李离的前世。我前面说过不喜欢独孤飞的话,而我就是副科长李离,也即独孤飞的转世,那么现在,又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可以随便不喜欢过去的自己吗?或者可以这样问:对自己的前世,是不是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还可以这样问:一个人能跟自己划清界线吗?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祈祷自己的前世不是独孤飞,老天爷把报应的绣球抛错了人,希望他尽快把这份彩头收回去。

牐犖一嘉廾咧⒅前,在政府机关的秘书科当副科长,一天到晚有写不完的材料,睡觉都睡不踏实。最可悲的是,我干的是一件自己并不想干的差事,我梦想成为著作等身的作家,却每天给别人写狗屁报告和狗屎发言,想不干都不行——有双亲和妻女等着我养活呢——简直就是在受独孤飞的软刑。这种刑罚的妙处在于不温不火,让受刑人满腹牢骚,却找不到理由发作,真不如干脆患上无眠症来得痛快。所以当我后来真的患上了无眠症,被批准病修后,简直像杀人犯遇到了大赧,走出机关大门时连头都没有回。当一个人被莫名其妙地安置在一个怪圈的轨道上,除了周而复始地旋转,再没什么有趣的事可干,就容易变得歇斯底里,——比如时下从小学到高中(大学生除了少数有志考研的,大多数是信奉60分万岁者)普遍存在的厌学症,假如你不是患上了神经衰弱,一看书就头痛欲裂,是不可能逃出“教室—食堂—宿舍”这三角轨道的——因此从我患上了无眠症的事实,可以反证我干了十多年的秘书工作是多么枯燥和让人厌倦。而如果不是突然被甩出了这个怪圈,我还在兢兢业业的揣摸每一位领导讲话的节奏和喜欢用的口头禅呐。以卡通片著称影坛的美国“梦工场”,最近又推出了一部宣扬追求自由的卡通片,奥语译做“密走鸡”,国语译做“小鸡快跑”。故事的发生地是上个世纪50年代北约克夏的一个养鸡场,母鸡们出于受不了女主人的苛刻和对每天下蛋的生活的厌倦,在一只叫金格尔的小母鸡的带领下数次逃跑,但都失败了。这群鸡当时的心情一定像押司李离被那帮小笔吏围在公堂门口一样,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这时候养鸡场意外地飞来了一只叫洛基的公鸡,它带来了新的“跑路”的希望。这只公鸡又像独孤飞的及时出现,虽然解了李押司一时之围,却无法把他从繁忙的公务和沉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假如押司李离不是幕僚,而是个老爷的话,他就不会有这许多烦恼,但他屡试不第,上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他个位子,所以他像我一样顶多算个受苦的副职,跟正职(领导)有天壤之别,——要改变自身的处境,还得靠李押司和母鸡们自己。后来母鸡们终于做成了一架飞机逃出了养鸡场,李押司也出家做了李道士。母鸡们出逃的意义不仅仅是摆脱枯燥,更在于避免了使自己成为“鸡派”,从它(他)们身上可以总结出一个真理:要解脱还得靠自己。所以我自己把自己解脱出来了,付出的代价是:我得了无眠症。但我很满足,得了无眠症总比变成个什么“派”要好得多。

牐犙核纠罾胱源犹名捕介绍过软刑的妙处后,变得很贪睡,写公文的时候也会打盹。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可以理解为受到某种刺激后的反应,假如有个瞎子在你面前无限神往地唠叨了半天他没瞎之前看到的人间美景,你也会不自觉地对自己尚没有瞎感到庆幸,并很注意地观看春花秋月天地万物,生怕有朝一日看不见了。押司夫人还发现他在梦中常常会把枕巾包到头上,第二天早晨醒过来也不下床,坐在被子里数自己的头发,假如哪一天发现枕头上落的头发多了,就会一整天都阴着个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这是因为那天在酒肆,名捕独孤飞还给李押司讲了这么一个案例:有个写反诗歌颂梁山草寇的秀才,被抓进来头悬梁了十几天还是不招,最后搞得满头的头发全被松香粘到梁上去了——但因为是一根一根被拔掉的,没有伤到头皮,所以不流血,只是把毛囊都破坏了——他这光头与和尚的又有不同,和尚的光头是剃度的,头发根都在,属于镜面反射,故而溜光锃亮;他的光头是拔出来的,满头全是小蜂窝,属于漫反射,所以不但不发光,而且像个巨大的酒渣鼻,难看得要死。后来搞清楚是个冤案,就把这个没毛的秀才放了出去。命倒是保住了,可是因为满脑袋全是针眼,极容易中风,稍不留神就口眼歪斜。有位名医说蜂蜜对皮肤好,建议秀才把蜂蜜涂在头上,一来可以糊住窟窿眼,二来幸许再捂出一头毛来。可是涂上蜂蜜后却被蜜蜂追着蛰,只好找了块用旧了的床单把头包住——宋代纺织技术已经很完备,所有的布都是家织的格子布——搞得像个阿拉伯人,走到街上老有人用生硬的外语向他兜售土特产。名捕讲这个案例的时候,押司正好看见窗外有个小贩叫卖大个儿的草莓——那东西绝类涂了蜂蜜的没发根的秃脑袋——从此押司再也不吃草莓了,可见受刺激之严重。这也不能怪李押司神经脆弱,假如他像我一样知道国民党就经常用这种手段对付xxx的地下工作者,不但不会少见多怪,还会认识到独孤飞的可恨之处不在于折磨一两个读书人,而在于他是这种缺德的软刑的创始人。子曰:始作甬者,其无后乎。从这个意义上讲,独孤飞早该断子绝孙了,说不定连投胎转世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肯定不会是我的前世了。想通了这一点,我高兴得更加睡不着了。从这件事情我们也可以推测,押司李离变成道士李离后到处宣传名捕独孤飞,很可能不是感激他的解围之恩,而是把他当作反面教材来宣扬善恶有报的道理。但不知他有没有料到,独孤飞应遭的报应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极可能是他自己的转世,至少也是后人,莫非他也信奉佛家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真是这样的话,善恶有报岂不是一个悖论?

牐牱凑我得了无眠症后,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地替别人当了十几年枪手,最后如果不是病了,决没有机会喘口气打个盹,而那些每天抑扬顿挫地念我写的报告时脸不红心不跳的家伙却吃得下睡得香,感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也不过是个大悖论。直到后来开我才发现,原来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包括那帮子念我写的发言稿的家伙)晚上都不能安睡,白天则昏昏欲睡者有之,醉生梦死者有之,半睡半醒者有之,等等。换言之,渴望心安理得酣畅淋漓地睡一大觉者大有人在,这是个巨大的潜在市场,可谓商机无限,于是我才开起了睡吧。当时我已经一年多没有睡过觉了,所谓久病成名医,虽然是个新兴行业,生意做得还说得过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8

中篇 变鱼 Ⅰ一个贪睡人的老婆和一个失眠者的老婆善恶分明

牐牨菊驴赡芑崾鼓承┒琳呦氲街泄的古典名著《西游记》,还有清代传奇小说《聊斋》、《阅薇草堂笔记》等书,但是就像从上一章中你可以看到《水浒传》的影子一样,本小说与过去的典籍存在某些相通的地方,那是因为写到了不同时空中的相近人物,就像不同时代都叫李离的人,如果他们都活着,你喊一声李离,都会下意识地答应,但是只要你肯花点时间跟他们成为朋友,就会发现他们截然不同——这个意思我在正文前面的阅读提示里已经说过,不再赘述——同理,本章的故事与神话有着本质的不同,跟迷信更不沾边,它说到的那种有趣的现象,也不完全出自虚构,而是与人的精神和意识不可分割。有一则外国笑话可以帮助你理解我的意思:某先生患了精神病,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平时躲在床下不敢出来,家里人一出门,他就握着一把小铲子到处打洞。为了避免他把房子挖倒,家里人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想使他相信自己不是一只耗子,比如让他脱光了照镜子、跟真老鼠比个子等等,终于使他相信了自己不是一只老鼠。家里人高高兴兴地接他出院,走到门口时他探头探脑不肯出去,问他怎么了,他答道:外面有只猫。家里人鼓励他说:你不是知道自己不是老鼠了吗?还怕猫干什么。他小声说:嘘,我知道我不是老鼠了,可是猫还不知道呀。这个笑话里没有什么教育意义,它告诉我们的是人的意识的力量有多大。据说医生让该先生认识到自己不是一只老鼠的过程相当复杂,甚至让他追求过几只年轻壮硕体态优美的白老鼠,以便让他从失恋的痛苦中发现对方对他根本不感兴趣。这件事的细节要写出来,就不是一则笑话了,而成了一篇幽默小说。我并不想写这样的小说,我说这件事的目的只不过是要大家看到改变一个人的意识有多么不容易。而当真正改变改变后,不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会产生一些奇迹出来。比如我们看魔术表演时,经过魔术师催眠后的人可以腾空而起。我还听说经过催眠的人力量可以大到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黑熊(武松当年能打死那条吊睛白额大虫,据我考证就是被酒精催眠后,激发出了全部的潜力)。而据科学家试验,一个人全身的电能集中起来可以使一个60瓦的电灯泡亮若干个小时,可见在某种无意识的情况下,实际上是精神最集中的时候,于是,奇迹出现了。有个朋友对我讲她八十多岁的老祖母梦游时爬上了一棵数丈高的大树,害得儿孙们找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劳动消防队搬来救火的云梯,才把这位飞天老太太救下来。不知道别人听了会不会给他起个“台风”的绰号,我对这件事却深信不疑。因为,在我的小说里,发生了比这更奇妙更难以置信的事情。

牐牏褚桓鎏八人的老婆和一个失眠者的老婆善恶分明

牐牨彼问保李离在河东府做押司,经常穿一件宽大的灰袍子,脚趿木屐(这种鞋现在日本到处可以看到),头戴一顶东坡帽(宋时文人视苏东坡为偶像,几乎人人都戴这么一顶折纸似的多层次的帽子)。后来李离在梦中变成了一条灰鲤鱼,被人砍下脑袋后侥幸没死,就变成了大唐的道士李离,穿件灰道袍,戴顶头上有个圆洞的道士帽(打个大不敬的比方,这种帽子的形状跟时下的坐便器很相似),云游四方,到处布经讲道,说他的仇家独孤飞的坏话。在我的印象里,李离就是这样一个灰色的人,跟我现在居住的这座污染严重的城市一个色调。李离们的故事就在这种灰不拉几的背景中上演。

牐犛Ω盟当彼问钡淖匀换肪尘拖裆剿画一样清丽而富有诗意,那时候的人都有在画中游的幸福感。河东虽然没有杭州的西湖,但却有被历代视为中华力量之源的大盐池,池边那些白花花的盐渍,春如梨花满地,夏似碎玉白沙,秋来寒霜遍野,冬日雪压江山,更加河东自古才子如林吟风弄月,别提多有味道了。但是押司李离的心情不太好,整天瞌睡打盹的,懒得吟风弄月游山玩水,甚至正眼都不瞧人。心情不好,眼里的世界当然都是灰扑扑没点亮色,用现在的话说就叫灰色情绪。灰色不但代表情绪低落,还多少有点悲观厌世的味道,因此是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这都要怪那个名捕独孤飞,创造出什么软刑来,还讲得绘声绘色,摆明了要给李押司个刺激。前面说过了,李离原本不是那么神经脆弱的人,但架不住让人揭穿了自己的心病,这一点我很能体会,我当副科长的时候忙得屁股冒烟,十多年没睡过个安稳觉,如果这个时候有谁在我面前大谈什么不让人睡觉的刑罚,我也会感到是在往我伤口上撒盐。这种哪壶不开提那壶的人是最讨厌的,李押司当时就恨不得拿独孤飞那张臭嘴当夜壶,但这种事情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真要动身,十个李离也不见得是河东第一名捕的对手。况且李押司认为名捕不过是无意间提到了这件事,谁能没件引为得意的事情呢?坏事就坏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离吃了个哑巴亏,也落下了一块心病,并且嗜睡如命,正跟朋友下棋,对方走了一步见他没动静,抬头一看,睡得哈喇子都挂出了一尺多长,像冬天屋檐下挂的冰柱子。你可以说李押司这是受刺激后生理失调,也可以说他发现了睡觉是一件最舒服的事情,逮机会就睡,睡着了就不肯醒来。这不难理解,假如你看到别人老境凄惨,就会发现年轻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而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体会到,于是非常珍视起自己的黄金时代来。李离就是一个从来没把睡觉当回事的人,突然听说了那么多不能睡觉的可怕事情,感到醍醐灌顶,就非常地热爱起睡觉来。不干副科长后,我也非常地热爱睡觉,可是已经患上了无眠症,十足不幸。

牐犙核纠罾胍蛭老在公堂上睡觉,被那帮师爷、文案讥为口磕头虫。好在知府老爷念他多年来勤于公务,赏给他二十两纹银叫他回去养病。可惜北宋时没有心理医生,李押司的病就失去了痊愈的机会。回到家里,他把那二十两银子交给夫人后,倒头便睡。押司夫人在城里开了个绸缎庄,这些年来家里的用度都是从她的铺子里拿,她常常对外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们老爷的俸银不够应付场面上的事情,咱们这做贤内助的,就要甘于做男人背后的女人,为他受点苦也是本分,图的就是他在外面有头有脸,咱们脸上也有光呀。今天押司突然抱着二十两银子回来,夫人结合他这些天来的精神状况,没怎么思考就明白了:这是被人家放了大假了呀。于是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在押司的床前像驴拉磨一样转了几圈,突然扔了那包银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同时大放悲声。押司夫人是场面上混过的人,数落起人来有条有理的,只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用的全是蒲剧的哭腔:哎呀──,苦命的我啊,人家的夫君戴乌纱,我的冤家贬回家;如今塌了半边天,叫我如何把气撒。思前想后没主意,看来只有一条路,——不活啦!只见她跳起来就向门框上撞去,就在额头就要接触到木头的前零点几秒,夫人猛回头无限哀伤地看了押司一眼,——对方已经打起了呼噜,原来根本就没听见她的唱词。于是押司夫人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闪电般伸出手去推了一把门框,借反作用力退回到床前,同时一把拉起了李离,只见她柳眉倒竖,嘴里嘣嘣地蹦出许多简短有力的词语来,像豌豆爆了壳,李押司隐约听见这么几句:你个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上不了台面的臭狗肉,老娘不顾廉耻出头露面跟贩夫走卒打交道,一天卖不出个三尺布,把脚都站大了;你倒好,让公家给劝退了,你说,我今后还有什么脸站到店里去,还有什么脸跟左邻右舍聊大天?我当初瞎了什么眼,跟上你这么个穷酸,恨不能退回到十八岁去,好嫁一个有出息的状元郎。李离被她吵得睡不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端详端详面前这对三角眼。其时押司夫人已经折腾了大半天,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火山要爆发。李押司已经受了她十几年的气了,也就见怪不怪,心说你不让睡这里,我再找个地方去。他甩开太太,一脚高一脚低地向门外走去,路过女儿的房间,进去帮她掖了掖被角,长叹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他看见女儿眼角挂着一颗泪,孩子是在装睡呢。

牐犂钛核境雒诺氖焙颍初月将升,路上十分的昏暗。城中有个大湖与汾河相通,湖边桥廊迂回,垂柳依依,是假期游玩和夜间约会的好所在。李押司走到湖边的时候,正好月上柳梢头,灰白的夜雾牛奶一样流动在湖面上,隐约有吃吃的轻笑被微风送来,仿佛湖中的细浪。如此的良辰美景,偏偏李押司心情烦闷,也就孰视无睹。他沿着湖岸徘徊,心中渐渐晴明起来,什么公务家务统统如烟尽散,仿佛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躯壳,轻飘飘地被风推着游走。偶尔撞上一丛矮树,尚未回过神来,就听树丛里有个女孩子用娇莺般好听的声音骂道:眼睛长到头顶上啦,老不正经!李离想解释一下我不是有意的,我的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要不信你去问问她,看她爸是不是个老流氓。但对方不理解他的好意,不等他出口,树丛里又会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来,同时有个中气很足的小伙子喝道:老家伙,还不走,想决斗吗?李离犯不着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小丫头拼命,于是就走开了。李押司被放长假和被老婆逼出家门的经过就是这样的,它又说明一句话是至理名言,这句话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牐犖业蒙衔廾咧⒅后,最初的那段日子过得很惬意,因为我老婆不像押司夫人那样刁、一点也不懂得男人的苦处。我老婆是个下岗工人,后来在政府宾馆给人家当大堂经理——这是领导出于对我病情的关怀给了个照顾——用香港人的话说:做得很辛苦。但她性情温凉贤淑,从来没把我当有毛病的人看待——她认为我真的是病了,病了跟有毛病是两个概念。因此她对我比从前更加温柔和体贴,有时间就坐在我面前,轻轻地握着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我则赶紧对她笑一笑,表示我现在很清醒,没有做白日梦。我得上这病后,我老婆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离啊,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你就是疲劳过渡,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别心急,你看,不是还有我和女儿陪着你吗?说着眼圈还会红,又眨巴眨巴眼睛,掩饰地笑笑。每逢这个时候,我都会把她拉到身边抱上一会儿,让彼此都感受到爱和安慰。我知道她这是怕我想不开,寻了短见,其实我才舍不得死呢,我好不容易不用写那些想想就让人发疯的材料了,每天还能和老婆女儿在一起,被她们像孩子一样爱着、呵护着,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试想,一个天堂里的人怎么会对地狱感兴趣?除此之外,我还对自己不用睡觉感到很得意,每个人每天总要人事不省那么几个或十几个小时,我却能时时睁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变化,很有举世皆昏我独醒的优越感,得意忘形时还会以为自己是个活神仙。我最喜欢看老婆和女儿睡着后的神情。老婆人到中年,更添成熟韵致,睡着后安闲的神情如同圣母。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心无芥蒂、善良温顺的人睡着后是什么表情,我老婆完全可以代表。她睡得既安静又舒畅,如一尊圣洁的女神塑像,让我心中顿生崇拜之情。我经常整夜地凝视着她,为她守护梦乡,偶尔忍不住轻轻地吻她一下,她便在睡梦中回报我一个浅浅的微笑。我老婆一夜要醒来两三次,这是因为她担心我,要看看我是否还在她身边。她每次醒来后,先冲我笑一个,声音涩哑地说一声:乖啊。同时伸手拍拍我的脸颊,在笑容尚未消失之前又沉沉睡去。跟她妈不同,我女儿睡觉时一点也不安份,有时候眼皮微微滚动,同时眉梢还会往上挑几下;更多的时候她在咂巴嘴,像还在吃奶的婴儿,而且整夜都在含混不清地说些什么。但她睡得很甜,看着她睡觉,有一次连我都打了个哈欠,真是个奇迹。

牐犚挥惺奔淠锒俩就拉上我到处寻医问药,虽然屡试屡败,但从来不会灰心丧气。我本来不认为睡不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看到她们对此兴致很高,就跟上到处转转。直到有个瘦得像根黄瓜似的老中医告诉我:人的生命是靠睡觉来调节的,如果一个人长期不睡觉,最多可以活到常人寿命的一半。也就是说像我这样时时精神抖擞并不是什么好事,最终兔子尾巴长不了——就算人生能满百,劈开一半,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但是我并不想死,我的好日子刚刚开始,死了太不划账了。于是我从消极变为积极,不但她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还乐意尝试一切她们从报纸中缝剪下来的治疗偏方,比如睡前用温水冲服半杯醋,或者找来个装了梨的大竹篓子抱着睡——这个偏方大概是从古人那里变通来的,我知道古代有种“竹妃子”,是用柔软的新竹扎成的一个人形(当然是美女形状),那些王孙公子三伏天热得睡不着觉,就抱上个竹妃子,既保持了抱着美人睡觉的习惯,又能够通风散汗,实在是个好法子。但我不是显贵,我是个老百姓,抱不起妃竹子,只能抱个竹篓子。装梨用的竹篓子自然不能跟精编细织的竹妃子比,所以抱上不但不舒服,还会经常被竹刺扎到。但我却从竹妃子这件事上获得了灵感,决定去翻阅一些古代的野史笔记,在我的经验里,一般正史巨典中解决不了的问题,野史往往很有奇效——我始料不及的是,在这些旁门左道的书里碰到了这么多叫李离的,好像捅了李离窝──就算找不到解决方法,读些古典文学和野史笔记也有多种好处,一来打发我的永昼永夜,二来可以提高我的文学修养——我记得我似乎说过,我们这些叫李离的都是些有点文化追求的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8

Ⅱ 鱼之乐

牐犙核纠罾氡槐瞥黾颐牛在湖边转悠的时候,依然戴着那顶东坡帽──其实这种帽子戴上并不好看,中间的顶子又方又高,周边的一层又方又矮,迂回曲折,层次分明,有点像现在的公共厕所。圆脸的人戴上它像个电灯泡,长脸的人戴上像个大香蕉,尤其苏东坡是有名的香蕉脸,戴上更像个香蕉精。但苏东坡是当朝大学士,又是著名的文学家,就产生了名人效应,惹得文人们纷纷效仿。如果苏东坡活在当下,这里面商机无限,可以从卖东坡帽开始,发展成一个苏氏服装集团公司,大赚外汇。这是名人效应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比如流传到今天的名吃“东坡肉”,知道的人是苏东坡当年爱吃的肉,不知道的还以为把苏等坡做了火腿肠呢。闲话少叙,是夜月明如昼,李押司这里挨一顿骂,那里又撞破了人家的好事,跌跌撞撞不知在湖边走了多久,终于寻到一个清静的所在。那里是一块空地,宋时足球风行全国,大概是个足球场。因此既无矮树丛,也没有能藏得住人的花草,除非屎克郎在地底下野合,不会再有偷欢的露水鸳鸯和谈恋爱的小青年了。李离长舒一口气,感到双腿像两截管湿木头一样沉重,挣扎着在岸边坐下来。面前是一片荷花,流水脉脉莲叶田田,偶尔有只青蛙伸长身体,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月光就碎银一般在莲叶间荡开去。李押司先是失业,接着又被夫人赶出家门,纵然置身仙境,也难以感受到诗意。他抬头望望皓月,发现它像谁家深闺中的小圆窗,黄色的烛光把手捧针线的倩影投在窗上,朦胧又亲切。那是久远的事情了,他还是个英姿飒爽纸扇纶巾的美少年,上京赶考的途中投宿于告老还乡的员外家中。是夜月色如雪,他与老员外谈史论诗,把酒邀月,不觉已近三更。回房后依然心绪难平,去人家的后花园闲步,于是望见了这轮明月般的圆窗。他猜想那是员外家的千金小姐闺房,觉得不便观望,举步欲走。正在这时,窗内传出轻轻的弄琴般的妙音:公子且留步,刚才我在帘后听到公子与我父叙谈,倾慕不已,我自付也有几分颜色,自古才子配佳人,不知公子可有家室……李离驻足窗下,拱手作答,与小姐倾谈到五更,像做了一美丽的梦。而今却……唉,当年曾为前程和红颜意气风发,谁知人世变幻如此无常,要不是一场战乱,这一生或许可以重新写过。然而,谁没有过少年气盛时呀,谁知道最终落个什么下场。苏大学士说得好:人有悲欢离合,用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牐犃狗缯起,吹皱荷间湖水。李离摇摇头,甩去满脑子的思绪,专心看面前摇曳的荷花。

牐犖颐且患胰口去逛公园,老婆挽着我的左臂,女儿挽着我的右臂,慢慢地走在湖边的林荫里。一对年轻夫妇推着童车迎面走来,车上坐的小家伙很漂亮,手里牵着一个氢气球,是一条有黄斑点的蓝色的鱼。鱼和小孩从很远的地方就一直瞪着我们看。老婆说:真可爱呀,一定是个女孩,像小说(我女儿的名字,这是我最钟爱的一个词)小时候的样子。我说:鱼也不错啊,好像活得一样。我女儿则忍不住向那孩子跑去,想要抱抱她。那对年轻夫妇站住了,微笑着等着小说跑过去抱孩子,大概是小说眼里的喜爱的光芒让他们感到了骄傲和快乐。我和老婆也站住了,看他们之间距离越来越近,等着这人间幸福的一幕的拉开。小孩肯定也喜欢小说,她向她伸出了胖乎乎的手臂,嘴高兴地张得老大,起劲地傻笑着。可是,有事情发生了,那条鱼趁机从小孩手里挣脱了,它在空气中游动着,飘飘悠悠向上升去。大家的视线都被它吸引过去,包括孩子。其实刚开始它游得并不算高,只要跳一跳就能捉住拴它的那根线,但大家都没有动,出神地看着它在空气里自由地游动,动作优美而漂亮。它越游越高,直到被相连的树冠拦住去路,然后它就在那些墨绿色的枝叶当中游来游去,出没不定。当时的情景,好像发生在海底,作为人的我们好像几条大海龟,趴在海底,抬着头呆呆地望着那条鱼在海藻丛中嬉戏,心中充满了羡慕之情。我老婆说:你看它多像一只鸟。我女儿小说则喃喃道:想不到鱼真的可以在树上游。她一定想起了小学暑假作业上的那道看图辨错题,那幅画上的鱼在树上挂着,鸽子在水里游着。我记得她当时马上指出图中的错误,并且响亮地说道:鱼不能上树,老师说的。现在看来,连“缘木求鱼”的事情都可能不是笑话,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这就像我写小说时的感觉一样。后来小说抱着那孩子,我们跟那对小夫妻一块走到湖边让孩子看真的鱼。孩子对着它们张牙舞爪,嘴里哼哈有声,逗得大家都很开心。那对小夫妻和孩子走后,我望着湖水对老婆说:其实变成一条鱼,在湖里游来游去,也很快乐呀。我老婆听了脸一下子就白了,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把我拽离了湖边。我知道她是怕我投湖自杀,我确实也那样想过,不过不是要自杀,是寻找一种大自由、大快乐——与死无关。

牐牴赜谔到湖里很快乐的感觉,是我的前世押司李离传递给我的。那个夜晚,他坐在月光下回忆往事,低头看见荷花荷叶慢慢地向后退去,在他面前露出一块黑色的水面来,水面上跳动着点点银光,那些光斑慢慢聚拢为一个月亮,像闺房上圆窗的月亮。李离马上就想到跳到湖水中一定很舒畅,于是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钻了进去——是的,他没有站起身来跳,而是由坐的姿势向前倾,就一头钻到了水面下,可见这是多么让他心急和顺理成章的事情。李离进到水里后,发现这里跟水面上一样明亮,也有一个闺房上的圆窗似的月亮,而且他可以跟在地面上一样行走,跟在地面上一样呼吸。他的肌肤跟水亲密地溶为一体,衣服却没有贴在身上,依旧宽松而舒坦——好像水里也有风——这真是一件奇妙和快乐的事情。李押司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他甚至发现自己原本更适合呆在水里,湖水的温度让他觉得舒畅极了,他可以随便地走或跑,还可以像飞一样地游泳。他看着鱼在他身边游来游去,感同身受,明白了庄子那句话的确是对的,做一条鱼真的非常快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29

Ⅲ 睡吧的生意不错

牐犇翘煳铱吹接阍谔焐戏桑在树枝间游泳,感到了大快乐。以后看到鸟在天上飞,我会以为那是鱼在水里游,看见鱼在水里游,我又会说那是鸟在天上飞,并不是我的神经错乱,连鸟和鱼都分不清了,我不过是领悟到了鱼游和鸟飞都是一些美好的事物,而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天上和水里因为有了这些美好的事物,才能给人以快乐的感觉。我老婆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还是把苍蝇、蚊子分不清,我经常笑她把苍蝇叫做蚊子,她每次都强辩道:有什么区别呢?都不是好东西。这就是说,她认为害人的东西都是坏的,而坏是它们唯一的名称。鱼和鸟是美好的,苍蝇和蚊子是丑恶的;前者给人以快乐,后者给人以痛苦,这就是相通和分别的辩证。关于这一点,我接下来还会举例说明。

牐牸肝淮忧暗耐事(都是副科长)来看我,问我近来的状况如何,在想些什么。我就跟他们讲了鱼和鸟的事情,他们听了都看着我笑,其中一个欠身拍拍我的膝盖说:老李啊,别想那么多了,鱼飞到天上容易,人平步青云难啊。你已经病休了,别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歇歇吧。我听不懂他什么意思,听他的口气,好像我是个睡不醒的人,他们倒是些无可奈何的清醒者。我记得患无眠症之前,他们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李科长,给公家办事,犯得上那么玩命吗?大家都是混日子,你也省省吧,该别人升官累死也轮不到你。我搞不明白,怎么来回都是他们的理。我到什么时候都是个糊涂虫?上班时,我趴在桌子上绞尽脑汁地罗织发言材料,听见他们在隔壁办公室啪啪地甩扑克,把我手下的人都吸引过去了。我一直想知道,假如不让他们打扑克,他们会不会闲着没事学驴叫?他们不但是在班上打,车上打,会上打,只要凑够了四个人,就是蹲在厕所也要打──据说是像高手下棋一样的盲打,但蹲在臭烘烘的屎坑上不停地翻嘴皮子,不知道有什么可兴高采烈的。现在是在我家里,他们来看望我,跟我说了没三句话,就聚成一堆“割麦子”,叫我给他们沏茶。结果闹了一上午,不但抽光了我语一条红河烟,还把我家当成饭店和赌场——中午饭破费了我好几百,有个输光了的家伙还借了我三百,而他们来时只提了不到二斤烂香蕉(看样子是一路上吃剩下的),不知道究竟是谁探望谁。我倒宁愿他们像那些正职一样忘了我,那些家伙在你能为他们的升官做贡献时,某些场合——比如酒场上——会跟你称兄道弟,还要拍一拍你的肩膀以示亲热,但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能为其所用的工具了——比如我的患病——他们很快就会记不得你的零件运转正常时的样子,迎面碰上你装作看不见,你走在前面挡了他的车还会冲你拼命摁喇叭,仿佛着急你耳朵不聋。我生病后,领导就把我忘了,但我不怪他们,假如他们得了我这样级别的病,他们的上级同样会把他们忘掉,中国的官场中,自古以官衔来代替名字,连谥号都不例外,不做官了,就是无名小卒。官场是个有去无回的围城,外面的人死活想进去,里面的人死活不想出来,直到有一天被人踢出来了,大梦初醒时,这一辈子也过得差不多了。我的无眠症不治自愈后,因为在患病期间有比别人至少多一倍的时间来读书和写作,思维方式又有很大的改变,在文坛混出了一些名气,就离开了这座灰色的城市,去青岛定居。我去青岛是因为那里空气好,还可以看海,除了看书和写作,还可以跟妻儿一起享受幸福生活。但每天都有些记者和文学爱好者来找我——这是出名后最大的煎熬,我既是国际睡吧创始人又是著名作家,所以就倍受煎熬——其中不乏官场上退下来的老头子。我清楚他们这是为所欲为的日子结束后找文学来弥补精神空虚来了──我有一位作家朋友叫李骏虎,曾在某省报的文学副刊做过几年的编辑,据他讲,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版面被打油诗和杨朔式散文占据着,那是各单位刚刚退下来的老领导们突然对文学产生巨大热情后的产品,直到他们的兴趣被各种小型球类运动吸引过去后,这种经过各级现任领导批字要求安排发表的大作才会渐渐稀落,等着明年又一拔新生力量的到来——就懒待搭理他们。有个老家伙长吁短叹地对我说:人生如梦啊,官场沉浮几十年,到头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得到(这是睁眼说瞎话,他有两套200平米的住宅和超过七位数的存款,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李离注),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如学着写点东西,让后人知道有过我这么一个人(听他的话,好像当官就不能名垂青史似的),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他这话在我听来,就好像老猫在耗子的追悼会上致悼词,杀人犯在行凶后抚尸作忏悔,总之让人胃口很不好,好像吃了五只死苍蝇。我想问他一句:早死去了?但碍于名人形象,只好忍气吞声,做微笑倾听状。读者一定注意到该老头在说到写东西时,用了“学着”两个字,由此您可以想到,他一生做过的几可等身的会议发言和工作报告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因为写这些裹脚布,我才得了无眠症,而他们坐在台上时读得像他们自己写得一样流利,今天又找一个当年的材料牺牲品来寻求解闷,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堪称无耻(齿)之徒!这些人,他在台上时招人恨,下了台又让人觉得可怜,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我来青岛之前,在那座灰色的城市开了个睡吧,原本是看到市人熙熙皆为利来,市人攘攘皆为利往,大家都活得很累,很少能睡个踏踏实实的好觉,而我本人又倍受失眠之煎熬,就想做件好事,想办法让大家重温一下酣睡的香甜。想不到睡吧办起来后,老百姓来的不多,非老百姓却挤破了门,可见当官的里面会有几个没做过亏心事的。后来我发现,老百姓不来睡吧找觉睡,原因很简单,他们睡不着是因为没有钱,找不到安全感(包括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充足的经济来源等等),如果有钱来泡吧了,表示他们既有钱又有安全感了,换言之,能睡着了,能睡着了还来睡吧,岂不是抽风?所以来的失眠症患者都是非老百姓。

牐犖抑所以不相信那些下了台的家伙真的对以前的风光岁月感到悔恨,并不是主观武断。我开睡吧的时候,患者里有不少这样的老头子,他们在填服务要求调查表中的“最美好的时代”一项时,都会表情忧伤地写下“从前”(注意,不是童年一类的字眼)两个字。从前意味着什么呢?前呼后拥、万众瞩目、为所欲为、唯我独尊、要啥有啥……都是一些自我中心词,可见他们对下台并不抱达观的态度,而是一种无奈和痛苦。我的睡吧服务项目齐全,方式多样,可以针对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甚至不同血型、不同婚史的人而对症下药,可谓应有尽有有求必应,但是对这些老干部们并不是很有效,比如他们所憧憬的从前,除非我有让时间倒流的本事,或者拥有一条时空遂道,也许能够让他们的愿望变为现实,但是我当然都没有,而且这样的患者很多,不做的话会损失一个很大的生意来源,因此我绞尽脑汁,差点把脑袋想得裂开。好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办法终于想了出来。这个办法是这样想出来的:有一天我跟一位远道来看我的朋友去市中心广场上散步,当时正值晚饭后散步的黄金时段,广场上空灰朦朦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霓虹灯射出黄白的光芒,看不出来是晴天还是阴天。我们当时站在水池那里看喷泉,一扭头,发现广场中心不知何时坐了黑压压好几千人,齐刷刷地望着我们——当你一回头突然看到黑暗中有上万只眼睛盯着你时,即使不会魂飞魄散也要毛发直竖——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快跑,我的朋友肯定也是,因为她与此同时拉上我就向边缘地带飞奔。跑到远处才发现,我们刚才站的地方,上空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正接近无声地播放香港武打片,——原来那些眼睛是在看我们头顶的电视。我朋友是从大连来的,那地方生活环境欧化,她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惊魂甫定地望着那片人头说:你们这里的人就这样过夜生活?我顾不上回答他,因为在刚才逃跑时,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想出了怎么能让下台的非老百姓回到从前的方法。第二天同一时间,我安排几个waiter和witress分别装扮成干部、秘书和司机的样子,用租来的豪华轿车把前领导们拉到广场上。车门打开的同时,几位“秘书”对车里轻声说:人都到齐了,请领导讲话。那几位过去的领导一下车,看见这么一大片人,眼睛里马上亮起了火花,一闪一闪像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或者文殊菩萨胯下的火眼金睛兽),他们步履稳健地步入大屏幕下,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排矮小的主席台——高了怕引起管理人员和观众的注意。“领导”们坐稳后,工作人员马上递上讲话稿(这玩意货真价实,只要派人去参加一个真的大会,散会后就会捡到一卡车),只见那位领导习惯性地扫视一眼底下的同志们——其实并非真的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认真听,领导们做事从来都是只重形式不重内容,只要拿个望远镜就能看到他们的眼神散乱,两眼视线根本没有焦点──清清嗓子,对着麦克风(当然不跟任何喇叭连接,只接入一个留录音资料的录音机,并且声音只有讲话者能听见),开始抑扬顿挫地念稿。我记得那次有6位领导发言,共讲了3个小时(要是真开会得讲30个小时),其间有人走过来问这是干什么,waiter们随机应变地说:拍电影呢,快坐回去别动。想不到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好几千人都以为我们在拍电影,乖乖地坐在那里陪我们拍到半夜——假如他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非把我们剥光了踩成肉酱。据那天夜里派出去跟踪调查的waiter报告说,那些做过报告的前领导们感觉好极了,不但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后来这项服务就成了睡吧的金牌服务项目。

牐牱⒐了上面这一通火,让我们回到水里,跟着押司李离体会一番鱼之乐。我是水命,也喜欢水,所以后来才跑到青岛的海边定居——别人都嫌海边的房子潮湿,我则认为住在湿地总比住在沙漠好多了。我视水为神秘之物,经常对着一杯水发呆,不知道它是怎样保持这样看不见却摸得着的样子的——它就像一位神秘的情人,在黑暗中与你共度良宵,当你从梦中醒来,看见了阳光,却不见了她。于是你满怀留恋向窗外望去,希望可以望到她远去的倩影,却只看见草尖上有一颗晨露。——水就是爱,至纯至真不染俗尘的爱,就像晨露一样,属于奢侈品。此刻押司李离全身心地沉浸在水中,感到了强烈的爱,那爱与他的肌肤相亲,却不妨碍他远眺的视线。李押司畅游在水中,远远望见湖面上有一艘船,更确切点说该叫画舫,因为它不仅灯火辉煌,而且隐隐可闻丝竹之声。李押司正在观望,忽然身边水流涌动,像有千万只箭射过,他把视线放低,看见周围有千万条鱼向画舫如飞游去——确切点说,是向灯火游去。李押司正不解,有一条三尺多长的家伙在他身边游了个美丽的弧线,拿尾巴拍拍他的后背说:喂,伙计,快点游呀,一会儿船上夜宴散了,有很多鸡鸭鱼肉往下倒。天,我竟然能听懂鱼话,李押司瞪大了眼睛。那位不耐烦地说:瞪什么瞪,没见过女人吗?——原来还是条母鱼!李押司试探着问:你、你是说我跟你一样?对方白他一眼,嗔道:别耍流氓啊,谁跟你一样,你产几个卵试试。李离才明白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不但能听懂鱼语,而且正跟一条母鱼调情。想到自己是一个像人一样大的鱼,李离不寒而栗。继而他想到,做人做到了绝路,能做条鱼也不错呀。于是心情就好起来,看见眼前这条母鱼蛮有些韵致的,想必也是鱼中美人,于是也用尾巴拍拍它的背说:达令,同去同去。

牐犖叶岳罾氲目炖稚畋砝斫猓如果能从此不再跟干尸般的公文打交道,变成一条鱼也没什么——我为此付出了后半生的睡觉还喜不自胜呢——何况变成一条鱼是古往今来多少有追求的人的梦想啊。但我对李离随随便便就跟一条母鱼拍拖有点担心,固然那条鱼长得不赖,他也刚刚被夫人逼出来,但搞不好会孵出一大群小鱼苗来,而且都是鱼形人脑的妖怪,岂不是麻烦。我患无眠症之前,有一次乘火车出差,对面铺上是一个身材高大健美的小伙子,这家伙可能出于炫耀本钱的原因,只穿一个运动短裤,其余连袜子都脱了,然后盘腿坐在那里一个人玩扑克——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玩扑克跟手淫同样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他却玩得很高兴,还哼起了流行歌曲。后来那些女乘务员包括卖饮料的、卖盒饭的、卖书报杂志的、打扫卫生的,一趟一趟地从我们的铺位前往返,好像羊肉吃多了,需要散散臊气,可也不能老往我们这儿散呀。后来我才发现,那些女乘务员的眼神不太对,好像都有点儿斜视,而且是左(右)下斜,我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就看见了那位健美先生对她们抛媚眼——我想在女人眼里,男人的媚眼,就是看上去很酷,又带点坏的那种。我才明白了健美先生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后来我睡着了,梦见健美先生带着女乘务员们去一条河里游泳,他们玩得很开心,最后水面上漂满了鱼卵那样粘糊糊的粒状物,好像粘在一起的羊眼睛。健美先生吓坏了,跳出来要跑,可是那些卵已经变成了数不清的小孩子,爬满了他的背。健美先生和女乘务员们都像船一样漂在水面上,背上坐满了她们的小宝贝,好像几只巨大的负子蝽。我醒来后,看见健美先生浑然不觉的样子,忍不住偷偷地乐——那家伙后来睡得像一头猪,显露出愚蠢的本质。虽然我们聊过几句,但我不敢告诉他我这个有趣的梦──假如有人知道你把他看成了一只虫子,非跟你玩命不可,——阿Q不就是骂王胡虫蟊,被人家揪住了小辫子打了个不亦乐乎吗?我从这个梦里吸取的教训是:风流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搞不好就成了别人的笑柄。

牐牭李押司现在是一条鱼,你能要求一条鱼对风流这件事有多少理性的思考呢?非但如此,李离在游向画舫的路上,还趁那条母鱼不注意,用尾巴拍了拍身边游过的几条鱼少女的背,跟她们一路眉来眼去的。这说明李离有点得意忘形了。无论一个人还是一条鱼,一旦开始得意忘形,说明他就快要吃苦头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30

Ⅳ 逃过一劫

牐犖壹堑媚翘焱砩显旅魅缰纾在宋朝的那个湖里,银灰色的水面下有无数条黑色的痕迹划过——就像刚学书法的小孩子不耐烦地在宣纸上用毛笔划着墨道道——那是千万条飞梭般的鱼,其中有一条就是押司李离变的,它几乎是这一大群鱼里面最大的一条,身边有还有几条线条优美的白鱼相随。在它们的前方,是一艘仿佛用灯光做成的画舫,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莺歌燕舞人影幢幢,不知是仙还是鬼。那群鱼游向画舫,更像是被画舫巨大的磁力吸引过去,就像一大片奔向磁石的铁屑。画舫的灯光在水面上照出一个巨大的黄色椭圆,好像一个大蛋黄。鱼们小心翼翼地围绕着蛋黄停下来,等待着鸡鸭鱼肉残羹剩肴倾倒下来,好大快朵颐。前排的鱼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后排的鱼偷偷地到处游逛寻花问柳。而李离却无法安分下来,它看见船上饮乐的正是那班文案、师爷,心里难受得要命。这是很好理解的,我患无眠症之前,根本没有娱乐的时间,节假日也在埋头苦干,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生活枯燥,不干活的时候也不过是睡大觉──在我看来,能睡大觉简直就是人间极乐。后来我病休后,有的是时间到大街上转转,有一次跟上几个朋友去歌厅唱卡拉OK,上厕所时路过一个包厢,从来面出来几个酒气熏天天的家伙,歪歪倒倒地抱着几个小姐,大喊大叫让老板开单间,要特殊服务。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押司李离一样又酸又涩,像吞了一只臭虫——那几个家伙竟然是我过去的同事。我才弄明白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会得无眠症,原来我根本就是个只会工作不会生活的人。我并非艳羡他们的淫乐,只是被搞得措手不及,像一个野人看到花花世界一样头昏眼花。押司李离当时后见那帮小笔吏左拥右抱,就是上述感觉。但坏事就坏在它没有像我一样屏息凝气坐壁上观,而是大喊大叫着冲了过去。要在平时,这不是他的本性,问题出在他现在是它,而它我们在上一节的结尾看到了,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家伙,于是吃苦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那条母鱼奋不顾身地挡在它前面,却被它无情地撞开了,母鱼追上去叫道:你不要命了,那里全是人!李离头也不回地说:人要怎么样,我也是人啊。母鱼听了这话就不再追它了,心说这个家伙竟然认为自己是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样没头脑的人,不值得去爱它。就摇了摇尾巴回到鱼群中另觅新欢了。

牐犂钛核居谓了画舫,又被吓了一大跳,原来歌妓里有一位正是当年月夜圆窗下彻夜倾谈的红颜知己,艳装之下她还是那么年轻和美丽,而今她竟然被独孤飞抱在怀里猥亵,——看来是这帮子小笔吏迫于名捕的威胁,请他来船上淫乐。——时下请人办事,除了吃饭,还要去歌厅玩玩,我原本以为是新花招,看来也是传统。这一惊非同小可,李押司只觉得血往头上撞,奋力跃起,要跳上船去和他们理论。它忘记了,它是人的时候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是一条鱼,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道美味罢了。它的个头很大,把船撞得晃了几晃,——跟人同样大小的动物,往往比人的力气大得多,我还是一个农村小子的时候,经常看村里人杀猪,一头身长一米二三的猪,五六个小伙子按不住。何况李押司此刻怒气冲天,恨不得把船撞沉了。船上一阵惊呼,接着是叮叮咣咣得乱响,那是酒器和碗碟滚落在是甲板上。接着船舷上出现了一溜脑袋,其中长着长尾巴的那颗就是独孤飞的。李押司看到这张不怒而威的脸,还是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沉到了水面下。但是已经迟了,独孤飞早看见了它,大喝一声:好大一条鱼,快拿我的大枪来。有人递过一条寒光闪闪的大枪,独孤飞攥在手中等着李离浮出水面。

牐犜诙拦路赡玫侥歉舜笄棺急复滔蚰翘踅欣罾氲拇笥阒前,还有诸多细节没有交待,其中包括“独孤飞—李离”,“歌妓(李离早年定情之女)—李离”的奇妙对话。当时李离看到独孤飞的脑袋伸出船舷,便一跃而起,在月光下腾起一道银链,如宝剑出匣、月华凝聚,它同时冲独孤飞喊道:兄弟,朋友妻不可欺,你怎可对我旧日意中人如此轻狂?独孤飞只听见一些啵啵啵的声音,连它嘴里吐出的水沫都没看到,但他还是鼓掌叫好不迭,因为这么大一条鱼带着水波跃到半空中,实在壮观。其他人也齐声喝彩,那些歌妓此时已忘记惧怕,纷纷聚到船边,尖着嗓子叽喳乱叫:好啊好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独孤飞一摆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只听他冲李离喊道:你要是神仙,请点点头;要是故人,请摆摆尾。李离连忙摆摆尾巴,船上又是一片惊呼。独孤飞得意洋洋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朗声说道:你既是故人,我不加害于你,这里有几盘鸡鸭,算是祭你在天之灵吧。他接过盘子,把鸡鸭倒向水里。李离折腾了半夜,腹中正饥饿难耐,就不顾斯文地撕咬起那些美味来。船上的独孤飞见了,不易觉察地笑笑,打个手势,有人递过他那条大枪来。独孤飞用全力抡圆了大枪,向李押司青黑色的脊背掷去。船上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但没有人发出惊呼,那些歌妓干脆用丝巾捂住了小嘴。幸好宋代的理学是讲天理人伦的,不是讲数理化的,独孤飞就没有机会学到光的折射原理(除非他是渔民,有实践经验,但显然他不是),而李离看上去浮在水面上,实际在水面下二尺有余,因此那杆大枪看上去插入了它的脊背,事实上偏差了一尺多,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扎到,扎住了一只卤鸭子。但是也把李押司吓了个哆嗦(假如鱼也会哆嗦的话),它迅速地游开了,同时心中充满了愤恨。他太相信别人了,以为对方把它看成故人就可以不加提防,孰不知人活着时还难免被亲人、朋友、同事算计和陷害,变成一条鱼就只被人家看成盘中餐,更没有什么交情可谈啦。说到被身边人加害的事,自古上演不乏。被敌人杀死天经地义,被亲近的人加害就有点冤,而且防不胜防,即使勇猛如张飞,睡觉时把眼珠子瞪得铜铃般大,还不是被亲兵把脑袋割走了?所以说,家贼难防、内奸最毒。人类之所以痛恨叛徒,大概就是觉得自己也常常冒出想置自己人于死地的念头,把这种无法扼制的冲动推己及人,感到有点歇斯底里吧。我后来研究人失眠的心理状态,发现如果将这种时时欲加害别人的想法推己及人,的确不敢放心地合上眼睛。久而久之,形成精神障碍,当然难免失眠。这是失眠症的病因之一种,我的病因也有这种因素,但主要还是自己想得个什么病,以便可以从此睡大觉,——想不到却得了个不睡觉的毛病,真叫人无可奈何。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30

Ⅴ 噩梦

牐犙核纠罾虢男掖用捕独孤飞的大枪下逃开后,听见一声惊呼,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开始它以为是那条母鱼,接着想到鱼的声音和人的不一样,就回头望去,正好看到有个歌妓从船上掉下来。原来独孤飞掷大枪的时候用力过猛,加上船上的人都跑到这边来看热闹,船身倾斜得厉害,所以他立足不稳向船下栽去。在收不住身形的一刹那,名捕想到这一下如果掉到水里,不被那条大鱼啃成骨架子才怪——如果它知道水里还有成千上万只鱼在等着的话,肯定会想到连骨架子也找不到了——于是名捕顺势把旁边一个人的背上击了一掌,自己借力跳回了甲板上,那个人就尖叫着向水里一头扎下去。押司李离看到这一切,原本觉得挺解恨,后来看到船上不见了他的旧日意中人,就奋不顾身地游了过去。这一去,惊天地泣鬼神,为了爱情把脑袋都丢掉了。

牐犖疑洗笱У氖焙颍有好多男学生走在路上都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包里装着一把菜刀或者一块半头砖,这并不说明他们是烹饪系或者建筑系的学生,只说明他们正在谈恋爱。那时候大学里漂亮的女生都同时有好几个男朋友,好像法国小说里的贵夫人们。这样做的结果是校园里几乎到处是情敌,走在路上猛不丁就会被一伙人截住,二话不说先被拍上一阵砖头。因此很有必要时时警惕。

牐犂钛核颈蝗丝诚履源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它的旧情人骑在它背上向船上呼救,有人就给她放下了一条绳子。但是独孤飞不让大家拉那条绳子,他对她说:你用绳子把那条鱼捆住,我们才能拉你上来。歌妓试了试说:不行呀,它太粗了,捆不住。那帮人又扔下一张网来说:你用网把它套住,我们就拉你上来。歌妓试了试,也不会套,就对李离说:鱼呀鱼呀,你钻进去,咱们就永不分离了。李押司一听,马上就钻了进去,当它觉得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了。这又说明,即使在梦中,人也往往难逃情网恢恢,为爱情牺牲自己自古就是一种美德。但我怀疑假如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话,人类的历史可能改写,例子就不必举了,王侯将相们的故事多的是。李押司被那帮人拉到船上后,试图跟他们叙几句旧,他们却提刀弄枪地要来砍它。它大声叫道:手下留情,我是河东府押司,姓李名离字离之的。但它那浑身水淋淋的情人却指着它大叫:快看快看,它又吐泡泡了,还不快杀了它。这回李押司听了个清楚,它顿时心如死灰,想到:算了,快别做人了,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还是到河里做我的鱼吧。想到这里他奋力向船下跃去,那帮人按它不住赶紧叫道:独孤捕头,快下手啊。独孤飞手舞大刀跃入李离的视线之内,只见他目露凶光,长髯无风而动,浑身上下透露出森森杀气。李离大叫一声:独孤兄弟,我是……它本来要说我是你哥哥,但独孤飞手起刀落,那后并截话就变成了血水里的泡泡。鱼头落地之时,李离听见甲板上一片喝彩声,那帮歌妓都无限崇拜地投入了独孤飞的怀抱,其中包括它那感激涕零的旧日的情人。

牐牴赜谘核纠罾氲木扇涨槿耍可以补充说,她长得酷似我睡吧里waitress中的一个,就是第一章中说到的那个有点章子怡味道的乐乐。这就是说,她很可能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只不过在某个人的梦中出现过。你知道,很多时候我们熟悉的人会成为我们梦中的人物,那是因为我们心有所想才夜有所梦。从这个意义上说,押司李离变成鱼的事,很可能只是我的一场梦而已。乐乐成为我梦中的人物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她每天上班后都要跑到我面前不咸不淡地问几句,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印象存留;第二种可能是我对她有好感,我们总是把现实中掩藏的感情或者秘密在梦中暴露。从第二种可能的意义上说,梦在很多时候就是我们的梦想,因此我认为人生如梦的说法不仅仅可以解释成消极的如梦似幻,更可以解释成人的一生都生活在梦想当中,有梦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色彩,这样的人生才是积极向上快乐充实的。从梦想的角度来讲,人并非只在睡觉时才能做梦,醒着时更是在做一个大梦。拿我作个例子,如你所知,我是个无眠症患者,从来不睡觉,但是却做了一个宋朝的爱情悲剧的梦,剧中的女主角就是我的一名waitress,这说明不睡觉也可以做个好或者不好的梦,而我最后要论证的一点是:睡着和醒着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5-2 02:31

下篇 黄梁 Ⅰ 睡觉的另一种含义

牐犖业奈廾咧⑹遣恢味愈的。我开了一年多时间的睡吧,治愈了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身份地位的形形色色的人的失眠症,而自己除了每天在野史笔记里做白日梦外,还是丝毫睡意没有。我老婆每天都在我面前唠叨老中医那句不睡觉就会短命的话,劝我把睡吧转让给别人,回乡下去陪父母住一段时间。我那个时候腰包里已经再也塞不下钞票了,而且创作欲望非常的强烈,正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写几部关于睡觉的小说,就听从了妻女的劝告,在市政府准备给我颁发工商界十大杰出青年荣誉奖章的前一天,把睡吧转手给了乐乐,回乡下写小说去了。当时乐乐噔大了眼睛,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母牛,一迭声地说: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说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要回乡下去吗?她说不是,是不相信你会把睡吧转让给我。我说你是最敬业和最出色的,交给你我放心。这女孩子马上抱住了我,说:老板,我该怎样感谢你呢?我的脖子都快被她勒断了,挣扎着说道:不用了,这世上睡不着的人还很多,希望你把睡吧发扬光大,把连锁店开到全世界去,就像麦当劳和加州牛肉面一样。但是乐乐还是抱着我不放,把两个圆鼓鼓的东西顶在我的胸口。这女孩子相当高挑,绕在我身上像一条冷冰冰的蛇,而且两只黑眼睛里放出一种热力涌动的光芒来,灼得我的近视眼都快瞎了。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古人为什么老要把美女跟蛇搅在一起,她(它)们的确有很多想像之处,比如身体又圆又长又滑腻,还有眼睛里那摄人魂魄的凶光。我用两只手掐住乐乐的细腰,把她往外推,但她不但不放我的脖子,还把两只脚也绕在我的腿上,我们俩僵持在那里,好像一只巨大的蚕在爬一棵矮桑树。后来我不得不抱住了乐乐,她身上那种青春期女孩子特有的汗香和热力让我不能自持,我把她抱向长沙发,她却忙里偷闲地指了指我的办公桌——这孩子一定是看外国毛片看多了。后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你知道,我长久地纠缠在唐朝宋朝的事情里,一会儿是道士,一会儿是押司,还随时会是条鱼或者别的什么人物,难免神思恍惚,精神不集中,因此上半身勇猛如兽,下半身却像一条鱼一样冷冰冰的,最后还是用handjob满足了乐乐。从这件事看,不知道是她感谢了我还是我感谢了她。但是乐乐并不介意,她坐起来后大大方方地说:好了,咱们之间已经有了事实,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情人,不许再碰别的女人啊,——嫂子除外。我愣在那里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搞不清乐乐说的事实指的是什么,总不至于她连手和那东西都分不清吧。但看上去她又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我不认账也不行了。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这就有了情人了,那是多遥远的事情呀,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实,真是人生如梦,搞不清个真假。

牐牷毓氏绲幕鸪瞪希我回味着和乐乐做的那件事情,想到在宋朝她是押司李离的旧情人,后来世事变迁劳燕分飞,不幸做了歌妓,还害了李押司一条鱼命,如今她又要委身于我,莫非我真是押司李离的转世,她来报答我的一片痴情?乐乐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把男女之事叫睡觉,原来这件事情也不过就是像做梦一样,做过了也就完事了,除了给互相之间留下个必须负责任的把柄,本身并没有太多的乐趣可言。阿Q对吴妈说要和她困觉,对方马上大哭大叫,那是因为阿Q对她来说是个噩梦,假如是赵秀才要和她困觉,她一定迷迷糊糊,觉得那是个好梦。这就是说,梦本身没有意义,和谁一起做才有意义,做爱本身也没有乐趣,和谁一起做才有乐趣。

      乐乐因为我把睡吧转让给了她,就要和我做爱,她感兴趣的不是我这个近视眼,而是睡吧,所以我没有和她做成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由此可以推论,夫妻之间同床异梦并非不正常,一夜风流的事情也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前者和后者都存在一个乐趣的问题,也就是对做爱对象有没有兴趣的问题。有那么多夫妻性生活不和谐,我认为就是有没有乐趣的问题,如果你把夫妻生活仅仅理解成睡觉,当然很让人提不起精神。我的意思是,人活着要有情趣,失去了情趣就会对什么事情都觉得没有意思,后果有两种,一种是失眠,另一种是睡不醒。具体的例子我们很快就会谈到。

牐牴赜诤退睡觉才有乐趣的问题,有很多故事可以拿来做例证。我在读古代野史笔记的时候,发现袁枚的《子不语》续卷里有个故事讲得很有意思。说得是某地方有个道士很有能耐,画上一张符就能把天上的仙女招到凡间,当然招来并不是目的,关键还能让她乖乖地和凡人睡觉。消息传出去后,道士就成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座上佳宾,虽然道士要钱狮子大开口,跟仙女睡上一觉要五百两银子,但大伙儿都不嫌多,还争着抬高价钱——谁不想尝尝和仙女睡觉的滋味呀。如果你问那些和仙女睡过觉的?娙烁芯跞绾危他们都会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妙啊,妙不可言。问到仙女可会调情,对方就会满脸迷惘地回忆道:好像不大说话,光会哼哼,不过哼得也是妙音,叫人听了很舒服。问他还想不想和仙女睡觉,答曰当然想了,可是道士一次只能招一个仙女,实在忙不过来,得买号排队。不但如此,有人为了跟仙女睡觉,把妻子和小妾都卖给了别人,可见跟仙女睡觉是多么的有乐趣。后来有人发现道士招仙女有个规律,就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有月亮的晚上就要赶在月出之前——而且要亲自进到客人的卧室,让客人背朝里睡下,他立在床边施法;做爱过后,也要他在天亮之前来把仙女接走。于是就暗暗跟踪道士,发现他每回都步履蹒跚地进入一家妓院睡觉,就叫了几个人把道士在妓院门口堵住,一棍子打晕。道士倒下后发出了一个女人的惊叫,大家伙儿就把道士的衣服扒开,看到里面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用根带子面对面地和道士捆在一起。审问了一番,才知道这道士和妓院勾打连环,每天晚上用绳子往身上捆个妓女,跑出去唬弄有钱人。因为道士个子很高,又只在天黑的时候出动,所以身上捆个人也看不大出来。这事情曝光后,那些和“仙女”睡过的人除了赶紧服用性病药物外,并不感到羞愧,他们说:当时的感觉就是和仙女睡觉,管她是不是妓女,反正当时很快乐很有乐趣。这就是说,有没有乐趣,还要看睡觉对象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换言之,看和你做爱的人给你的感觉如何。我在开睡吧的时候,有不少愁眉苦脸的中年人跑来说,不想和老婆睡觉,觉得没有意思,可是自己一没权二没钱长得又不帅,找不到情人小蜜,所以感到很苦恼,失去了生活的激情。我就让人悄悄散布流言说他的老婆很风流,并派出waiter里长得最帅和风度最好的几个年轻人,分别扮作商界巨子和政坛新秀以及有突出成就的科技工作者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家等,一哄而上追求他的老婆,又写情书又送花,还整夜整夜地跪在他家窗户底下用咏叹调念着他老婆的名字,总之一切不太花钱的低俗和高雅的方式都无所不用其极。直到让这家伙发现自己的黄脸婆竟然是如此的万人迷,开始把老婆看得很紧,当作举世无双的宝贝来看待,晚上在床上也认为自己正在和世界小姐做爱,激情无比。最后当然是他的老婆跑到睡吧里来支付在此期间所花费的全部费用,以及应付的治疗费。这件事说明,和谁睡觉才是有乐趣的并不是绝对的,古人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以及“关了灯还不都是一样”是很有心理学和哲学意义的。我开睡吧的时候,本来没有打算把“跟谁一起睡”列入服务项目,后来考虑到这也是睡觉的含义之一种,况且这方面的患者很多,就义不容辞地开设了这项特殊服务。子曰:食色性也。睡觉和性生活在中国自古混为一谈,性生活和睡觉可谓皮毛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典籍野史中都对此津津乐道,我也附庸风雅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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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睡吧》-- 作者:李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