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哭泣》--作者:青枚
第一章狂风卷过,在旷野上肆虐悲鸣,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秃鹫在头顶上空盘旋,似乎准备着,随时俯冲下来,撕咬争抢,从满地猩红中分一杯羹。
寒意如同夜色一样浓重,一层层地覆盖下来,阻绝一切生机,将天地死死践踏在足下。墨黑的彤云翻滚,暗挟着风雷滚滚,连大地也为之震动。
脚下土地突然裂开,如同饕餮贪食无厌的口,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下去。恐惧攥住她的胸肺,令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身体不能动弹,眼看着裂痕渐渐扩大,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被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拽进了无垠的黑暗中。
“啊!”寇新颜惊呼出声,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置身地铁内。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车厢里的人被她的惊呼吓到,都诧异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孩。
地铁在轨道上飞驰,铁轨撞击的声音在灯火通明的车厢里听来,更像是单调的打击乐。寇新颜松了口气,无视周围人的目光,合目靠在椅背上。冬天,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她能感觉到背上蚁行般爬满了汗。
脚下的地板坚实光滑,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又是梦吗?她苦笑,那样真实,仿佛亲历一样的噩梦,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脑中?
走出地铁站,混杂了汽油和各种化学味道的风迎面而来,街上人潮熙攘,浅灰色的天空被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刺穿。街灯闪烁明暗,汽车飞驰掠过,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寇新颜走在人群中,太阳穴随着脉搏一下一下地跳痛,她脑中昏昏沉沉,一片混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血腥的梦包围。并不经常,但是总在最不可预测的时候出现,有时在汽车上,有时在地铁里,有时甚至在电梯中,明明前一分钟还神采奕奕的她,会突然陷入那样的梦境,然后在挣扎呼喊中惊醒。
常被问起具体是什么样的梦境,却说不清楚。梦中令她胆寒的,仿佛不是那血腥的旷野,而是隐藏其后的什么东西,是那种悲 “你爸大学的人,”母亲一边说一边朝客厅瞟了一眼。已经脱下羊毛大衣的新颜沉默着坐在沙发里,半闭着眼,似乎无限疲惫。
之佑立即明白了,冲母亲挤挤眼,“是姐姐的相亲对象吧?”
寇新颜耳尖,虽然油烟机响着,还是听见了这句低语。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把自己关进卧室。
听觉也比以前敏锐多了。
新颜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椭圆形的半身镜,映出的是她苍白的脸。齐肩的卷发,懒散地垂着,乳白色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柔和地泛着光。紧靠着镜子,梳妆台上摆着相框,那里边一个二十出头、梳着马尾巴的少女,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那是三年前的自己。
新颜的目光在镜子和照片之间来回逡巡。很不一样了。模样倒没有太大的变化,毕竟现在的自己也才不过二十四岁。只是感觉不一样了,镜子中的自己,目光凌厉得连日光灯也显暗淡。唇角不自觉紧紧抿着,似乎时刻透出戒备的意味,这样的她,跟照片是那么不同。或者发型不同也有关系吧?投入社会的人,总难免在外表上变得世故。她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拢起,想要看看马尾巴是不是还适合如今的她。
喇叭口的衣袖滑下来,露出白白一截手臂。新颜突然顿住,目光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住。手肘下方,小臂内侧通常是人体皮肤比较柔嫩的地方,一条淡粉红色的疤痕异常显眼。她松开手,任头发垂落,端着自己的手臂细看。
大约一寸长的伤痕,愈合得很好,只留下浅浅一条粉红色的线。这是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她不记得这伤痕是怎么来的了。
其实她的身上总共有七处伤痕,有的深,有的浅,分布在大腿、手臂、背部、肩头。胸骨下面胃的部位那个伤最触目惊心。圆形的疤痕,不大,却似乎极深,像是被锐器刺穿的样子。有时候在突如其来的梦中,这个伤口会隐隐作痛,仿佛一条冰锥从这里进攻她的内脏。每每从那样的梦中惊醒,便会手脚冰
第二章
“我叫石定襄。”客人带着镇静的微笑介绍自己,丝毫没有以往相亲对象身上那种局促的尴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寇新颜与他的目光相对,看清了眉目的那一瞬间突然怔住,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响,似有战鼓声如雷鸣般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着,撼人心魄。明明是陌生人,可是却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尤其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见之下竟然让她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来。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半年前公司来了一个新的同事,也是初一见面就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早就熟识了一样。只不过那个叫做李淀的新同事非但不能让她产生这样的亲近的感觉,反倒在见面的那一刻起,就生出了强烈的排斥感。新颜自认不是一个凭第一印象就对别人妄下断语的人,却奇怪地不由自主与李淀保持一定的距离。其实公平说起来,李淀为人爽朗幽默,在公司远比新颜受欢迎。这当然也是新颜性格沉静、不大喜欢跟人一起说笑的缘故。
“你一定是新颜吧?”似乎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尚站在门外的石定襄不得不含蓄地提醒。他很坦然地叫着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客气,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了。
“啊,对,我是寇新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新颜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连忙侧身让他进来:“我常听爸爸提起你。是文艺史专家呢。”新颜的父亲在大学任历史系教授,来往的人也是学者居多,这就是所谓的“谈笑有鸿儒”吧。不过这么年轻的“鸿儒”倒是不多,石定襄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据说已经是国际学刊上的名人了。
“专家不敢当。只不过最近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他坦然微笑着,打量这个面色苍白,目光游移着不与自己接触的女孩。头发挽在脑后,只余两绺卷发垂在脸侧,微抿的唇角泄露出些许戒备的情绪。她很紧张呢。石定襄在心中暗下评语,有些许失望,以前看过她的照片,在阳光下很灿烂地笑着的那个女孩,跟眼前这人仿佛不是同一个。即使没有目光的接触,也隐约能感受到她的阴郁。大概是因为紧张吧。石定襄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相亲对象这样的身份,感觉到尴尬也是无可避免的。他当然不知道新颜的紧张情绪是来自那种奇妙的熟悉感。
跟在石定襄后面进来的之佑,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姐,快接一下,好重。”
新颜似乎从久远的沉思里回神,连忙上去接过纸箱。的确很重,却不至于抱不动,“这里面都是什么啊?”她问,“爸爸呢?”
“箱子里是老爸的书。他在楼下被两个学生抓住说论文的事情了,让我们先上来。”之佑弯着腰喘了好几口气,面红耳赤地冲姐姐竖起大拇指,“姐,你真强,力气比我还大。”
石定襄被让进客厅,一回头看见新颜搬着大纸箱进来,也赞叹不已:“好厉害。这箱书我搬也吃力呢。”
“那当然,我姐姐最厉害了。功夫不比李连杰差。”
新颜对之佑的口无遮拦只能苦笑,一拍他的后脑勺:“去,给妈帮忙去。”
“不用了。”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招呼几个年轻人:“这就开饭了,都过来坐吧。”
有寇之佑的饭桌绝对不会沉闷。这个少年的爱好相当广泛,从枪炮机械到历史哲学,甚至音乐体育天文地理,都有涉猎。自然不能说是精通,但是各种领域他都能找到话题,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虽然不成熟但是视角新鲜的见解。新颜曾经嘲笑他是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博学者,所有的东西都浅尝辄止,拿来做谈资就好,从来不肯下深功夫去钻研。
“能让女孩子感兴趣就好。”之佑这样辩解,“浅显易懂丰富多彩才能引人入胜。如果像写论文一样专业,那会把女孩子们吓跑的。”
新颜冷笑:“你也太小瞧如今的女孩了。”
“可是那些在某些专业有研究的女孩子,遇见我这样对她们的专业一知半解的家伙只怕会更开心呢。”
新颜知道他说的没错,没办法反驳。她一向是个认真的人,对于弟弟这样借助知识结交异性的事情很看不惯。倒是身为历史教授的父亲很宽容地笑着解围:“还年轻嘛,涉猎广点没什么不好。而且,也不会只局限于跟女孩子们打交道上面的。”
这是实话。其实之佑是家里的公关专家。有客人来访,他来作陪,总不会让客人感到乏味的。即使是父亲那些学问渊博的同事们,对这个少年广泛的涉猎也赞叹不已。何况,也没有人期待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有什么真正深刻独到的理论提出来。
石定襄大概是寇之佑遇见的第一个对手。早知道对方是文艺史学的专家,之佑当然不会在文艺复兴或者新文化运动之类的话题上大放厥词,他很谨慎地在某些相关却又边缘的领域寻找共同话题。这是他对付父亲那些同事的一贯伎俩,跟一个秦汉史教授讨论大规模坦克兵团作战那显然是话不投机,但如果讨论匈奴跟汉朝双方骑兵作战方式的优劣,那一定能让对方既感兴趣,又不觉得被冒犯。这就是之佑耍嘴皮子的原则。学者们相对单纯的生活里,这样的年轻清新的对手很受欢迎。也正是因为他的闲谈技巧,寇教授在大学里交到不少朋友。常常有人会笑着对寇教授说:“今天晚饭后,找你家的小鬼磨牙去。” 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所有的话题,石定襄都占有优势。两个人从岭南画派的历史沿革,谈到南海大陆架的地质运动,又从洋流对天气的影响跑题到极限运动的发展状况,最后话题从照相机的曝光率问题,绕回到了现代奇幻小说对奇幻画派的影响以及东西方奇幻画派的彼此优劣。
其实整顿饭大多数时候都是之佑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对手石定襄则微笑着,气定神闲地静静听着,并且不时关照寇家其他三个成员,丝毫没有让寇氏夫妇以及新颜感觉到被忽视。只是在之佑发言告一段落的时候才淡淡说几句自己的看法。之佑不是有意要抢姐姐风头的,一开始只是习惯性地,在饭桌上找话说,然而没多久就发现对方对关山月的研究似乎远比自己透彻,于是把话题扯开,说点别的。然而不管他怎么转换话题,对方似乎都能准确地切中要害,或者含蓄地指出他的错漏之处,或者引述最新学术杂志上的文章来升级之佑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库。
新颜冷眼旁观,只觉得弟弟像是飞进了如来掌心的孙悟空,无论怎么翻跟头,都在石定襄的掌握之中。到晚饭快结束的时候,这个平时喜欢在饭桌上炫耀自己知识面的少年,已经彻彻底底被那个自始至终面带微笑的青年学者收服,平生第一次用谦逊的口吻问道:“那么您说的Darsha Rjlhandor的奇幻画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寇教授招呼他们到客厅。
新颜一边帮母亲洗碗,一边微笑地说:“只有这次可算是碰见对手了。”
寇太太却有点不高兴,“这个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净缠着客人说些没边没迹的话,夸夸其谈,让人笑话。我早就说过他,做人要稳重踏实,可是你爸爸就那么纵着他,都惯坏了。”
“也没什么不好。”新颜一边把剩下的菜收进冰箱,一边说,“他那样的性格应该更能适应社会。”
也许是母亲特有的敏感,也许是对这个女儿格外关注,寇太太几乎立即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女儿问道:“怎么,工作上不顺利了?”以前开朗的女儿这两年变得似乎不爱跟人打交道,这是她一直担心的事情。
“也没什么。”新颜不在意地说,“只不过啊,不想讨好老板,所以就被打发去做没人愿意做的差事。”
“又要出差吗?”母亲有些不满,“这是第几次了?这种到处跑的工作应该让男同志去做嘛。怎么老是你?你的身体最近也不大好。”
“也没有不大好啊。”新颜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安慰母亲,“只不过脸色不好而已,别的都还好了,而且出差这样的事情,多少人想干还争取不到呢。反正我跟老板是相看两讨厌,我走开还好点。”她看着剩下的几块红烧肉,又笑道:“不过我倒是真的佩服弟弟,怎么能做到说话的同时一口不落地吃饭呢?”
母亲却没有那么容易被她转移注意力,追问道:“这次要去哪里啊?什么时候走?”
“三号基地,就是两年前我去过的那个。”新颜的公司在各地都有工程,统管地区工程进度的部门被简称基地,这些基地通常坐落在几省交界的地方,难以用具体的地名来形容,所以公司的习惯,就是用代号来代替。
这么一说,寇太太也想起来了,点点头:“我记得了。好像你就是从那次回来以后,开始做噩梦的吧?”
“是吗?”新颜停下来仔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知怎么的,心头就沉重得似乎压了千钧重担,“妈,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我去了几天?”
母亲眯起眼想了想,肯定地说:“三天,我记得很清楚,你是中秋前一天走的,中秋第二天回来的,偏偏没在家过节。”
“哦。”新颜没再说什么。这件事情,其实她也清楚,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似乎从那次出差以后,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现象,她甚至记得在三号基地招待所里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时吓得半死的情形。
当时慌慌张张去医疗室看医生,却被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半天:“这些都是旧伤了,怎么也有三年的历史了。你不会连自己怎么受伤都不记得了吧?”
真的不记得了。可是无论她如何解释,医生都不相信,一副这个人纯粹找麻烦的样子,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可是,那些伤,真的在前一天还没有啊,怎么可能有好几年历史了呢?何况新颜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过人的记忆力。上小学的时候就参加过一个开发智力试验的她,拥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这是众所周知的啊。
寇太太担忧地看着女儿变幻不定的神色,抢下她手中的盘子,把她往厨房外面推:“别发呆了,去跟他们聊天吧。你呀,就是平时想太多了。”
新颜明白母亲的好意,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出来,加入客厅里的那三个人。寇教授一边一如既往喝着他的铁观音,一边含笑听着另外两个年轻人聊天。
石定襄还在说关于印度奇幻画大师达什的问题:“无论与西方或者东方的奇幻画相比,达什的作品都属于截然不同的概念。他画中的元素虽然属于奇幻的范畴,比如奇兽或者魔法,但是色彩和结构的运用却极其真实。不同于一般奇幻作品追求单个物体的质感,达什的画中表现更多的是整体气氛的真实性。正是由于真实这个特性,也有不少人真的相信他确实如自己宣称的那样,进入了另外的世界,而这些画,就是他对另外那个世界的描述。”
“那么您呢?”之佑追问,“您相信吗?”
“我?”石定襄大笑起来:“我当然不相信。但是我不排除这是他自己幻想世界的写实。”
“真希望能看看他那些画到底是什么样子啊。”之佑向往地说。
“这好办。”定襄豪爽地说,“我家里就有他的画册,下次拿给你看。”他想了想又说:“其实达什的多数作品不为人所知,倒是有一幅画被收入前年年初发行的那套亚洲艺术博览纪念票,被介绍到中国来。那幅画的名字叫做《凤凰的哭泣》。”
第三章
三号基地不通飞机航线,只能搭乘火车。“你已经很幸福了。”之佑帮着新颜把行李搬进软卧包厢,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感慨:“居然是软卧!难为我这些年四处旅游都是挤硬座,命苦啊。”
“这是我留在现在公司唯一的理由。”新颜在床铺上坐下来,仰望着高大的弟弟,呼出一口气,“只有这个好处。”
新式电气专列,软卧包厢内部设计得舒适整洁。空间虽然不大,却安排合理,并不觉得太过拥挤。两张上下铺,小小的茶几上摆放着台灯和插着一支人造玫瑰的花瓶,每个铺位的壁上衣钩的旁边,甚至还悬挂着一个不大的画框。看来这车上的乘务组是想努力显出一些品位来的。
“我以前坐的也是这趟车呢。”新颜看着墙壁上的画框说:“上次去基地的时候,也有画呢。回来的时候就没有,所以这一定是我上次坐过的那列。”
“是吗?”之佑凑上去仔细看,“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似乎是没怎么见过火车上挂画框的噢。”
其实只是巴掌大的一小幅画,暗淡的画面,影影绰绰有着城堡树林的轮廓,一轮蓝月幽幽泛着荧光。之佑看着,心里没来由地一寒,回过头大声问道:“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感觉怪怪的。”
新颜也凑上来看,不得要领:“不知道,跟我上次那个铺上的不一样。上次是一条着火的大河……”她的声音突然消失,眼睛死死盯着那轮蓝色月亮。
“啊……”新颜惊呼,身体向后疾退,背部“砰”的一声重重撞上站在她身后的之佑。
之佑被撞得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倒在对面的铺上,吓了一跳:“姐,你怎么了?”
新颜半天回不过神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弟弟发呆,半晌才勉强一笑,无言地摇摇头,瘫坐在床上。
之佑挠挠自己浓密的头发,不满地咕哝:“真是的。”
新颜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一时间只有广播里的轻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响着。
包厢镶着镜子的滑门突然被打开,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之佑像是身下装了弹簧一样从别人的床铺上蹦起来。
门口出现一个四十岁中年男人的脸,笑呵呵地冲姐弟俩点点头:“27号在这里?”
之佑看姐姐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好点点头:“是,没错。”
“好,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男人点头哈腰缩回头去,在外面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就听走廊里乒乒乓乓一通响。不一会儿那男人肩上扛着极大的一个箱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看样子像是他的妻子。那女人也带着巨大的行李,手上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见寇家姐弟,点着头打招呼。
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之佑在姐姐身边坐下,看着那一家子鸡飞狗跳闹哄哄地安置行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低声对新颜说:“姐,要不然想办法换一个包厢吧。这个样子只怕你休息不好呢。”
“没关系。”因为人多而显得有些闷热的空气反倒让新颜安下心来,刚才那种冰冷彻骨的诡异气氛在热闹的人气冲击下,消弭于无形。或许,这样的环境才是适合的。
站台上的铃声响起,之佑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车厢了。姐姐不愿意换包厢,他也没办法,只能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啊。”
“你放心吧。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新颜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何况不过一晚上而已,明天一早就到了。快下车吧,车要开了。”
“你弟弟啊?”那一家三口安顿好的时候,火车已经晃动着离开车站。那男人一边往大玻璃罐头瓶里冲茶,一边跟望着窗外向后飞掠景物的新颜搭腔。
“哦,是。”新颜收回视线,简单地回答,没有表现出任何或热衷或不耐烦的情绪。这是她一直以来与人打交道的习惯,就事论事地说话,保持着距离,像是在防备着谁保护自己一样。也许在她来说这是无可非议理所当然的举止,但常常会让与她接触的人觉得她是一个性情高傲冷漠、不通情理的人。变成这样,新颜也没有办法,虽然隐约听见过那样的评语,可是找不出办法来解决,她也不是会为了别人的评议而专门改变态度的人。
对方对她的态度却不以为意,男人嗅着从简易茶缸袅袅升起的茶烟,乐呵呵地说:“我姓周,周春阳。这是我老婆和孩子。”
似乎没办法回避,新颜点点头,“我姓寇。”说完又觉得似乎太过冷淡,便又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通常情况,跟陌生人打交道,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小孩或者宠物身上总是没错的,就这么简单一个问句,立即让双方都热络起来。周氏夫妇都是特别健谈的人,新颜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听着,没过多久就已经知道了周太太的名字叫于乔,儿子周晓五岁,一家三口在外地做生意,赚了点钱,于是通过关系买到了优惠软卧票。
“便宜了整整四百块钱呢。”周春阳高兴地说。
新颜却没有回答。火车单调而有节奏的晃动和铁轨撞击的声音让她精神恍惚。一直以来,这样的声音最容易把她推进怪梦中,无论是地铁还是火车,只要是那种特殊的节奏,怪梦就会出现。此刻的新颜就在努力跟越来越重的睡意斗争,然而眼皮却不听使唤地往下垂。
周太太注意到她的样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丈夫。
突来的安静让新颜终于坠入梦境。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新颜躺在床铺上,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晃动,心里却惊奇不已。真是一个无梦的好觉,已经多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睡过一觉了?原以为这样的环境肯定会被那些梦境困扰,可是竟然什么也没发生。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翻身坐起。
包厢内一片黑暗,对面的床铺上传来周春阳起伏不定的鼾声,还有小孩子混沌的呓语。整列火车都在沉睡。银色的月光下,列车在旷野上飞驰,呼啸着飞越铁桥,投入山谷巨大的阴影中。
新颜把脸贴在玻璃上,想借着月光看清外面的景致。气流突然湍急起来,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铁轨撞击的声音在有限的空间被无限地放大。新颜知道,这是因为火车驶进了山体中的隧道。同样的路线以前走过,新颜有着照相机一样的记忆,自然记得这一带,便是龙岩山脉群山耸峙的地方。
火车在群山间前进,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大大小小的隧道长短不一。随着火车一起飞驰的月亮时隐时现,新颜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没有注意到身后包厢内微起的变化。
在月光照进车厢的瞬间,墙壁上的画框泛出异常的光,仿如远古异兽的眼睛,流露出嗜血的欲望。然而一旦月光被阻隔,那些或蓝或红的光芒也就暗淡下去。因此,即使新颜偶然回头,也无法察觉异状。
大概是因为刚才睡得太好了,即使车厢内鼾声起伏,她此刻也没有一丝睡意。
一个巨大的山影迎面扑来,凶神恶煞般地将火车吞入自己的体内。这是一个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隧道,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内,车里车外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百无聊赖之下,新颜只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下。
就在那一瞬间,火车终于冲出山体的包围,月光流进包厢,墙壁上的画框再次发出幽光,吸引了新颜的注意。
她心头猛地一跳,周身血液突然加速流转,不知为什么,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兴奋感油然而生,沿着脊椎向身体的各处末梢神经欢腾奔涌,她无法控制地凑过去仔细观察,似乎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小小的画框中,城堡树林轮廓依然如故,那轮蓝色的月亮幽光闪动,竟仿佛真实的一般。新颜似乎看见几只寒鸦从月光中飞过,树梢也似乎在随风摆动,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凑上去想看清楚。
火车再次嘶吼着冲入山体,黑暗突如其来地将她包围。新颜看了看手腕上的荧光表,凌晨三点一刻,还有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她隐隐觉得不安,一丝湿滑的寒意仿佛小蛇在她背上游走,所到之处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异样。黑暗在此刻如此诡异,令她不由得想,这样的隧道尽头,是否会是另一个世界?
月光在那一头等待时机。
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即使黑暗中,那幅画上蓝色的月光也仿佛迎风漾动。新颜敏锐地感觉到危险,完全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向后退,想要在两者间拉开距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火车钻出了隧道,月光再次回到那幅画上。
蓝色的月光突然大盛,冰冷沁亮的色调瞬间在包厢内流泻。新颜的目光被那恶魔双瞳一样的蓝月所吸引,无法偏离。她清楚地看见黑影般的树丛剧烈摇动,不远处古堡的某一处窗户透出摇曳火光,寒鸦惊飞,遮蔽月光,寒冷的风突破画面扑面而来。
似乎是有着神秘的力量在牵引,她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朝着那幅画过去,还是画中的景物突然扩大,只一瞬间,她整个人就仿佛被淹没在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如冬天池水一样冰冷刺骨的蓝色月光中。幽微的蓝色,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第四章
新颜记得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半山腰。一路苦行,挥汗如雨,终于快要到山顶的时候,灌木渐渐稀少,转过巨石,视野豁然开朗。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幅蔚蓝的丝绒在阳光下闪着光迎面隔空扑来,丝绒的边缘镶嵌着细白的蕾丝。看得仔细了,才发觉竟然是海水,从山脚下向极深极远的天空伸展开去,似乎直触到了天堂,白云淹没其中,溶作点点浪花,随风摆动。七岁的新颜被那铺天盖地的蓝色惊住,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或深或浅的海水中;海风,沙滩,远方天水交界处低回婉转的涛声,从此成为她最美丽的梦境,深深铭刻在脑海深处。长大后,新颜曾经去过很多很多不同的海滩,然而再也没有寻见过那样的大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失去过意识,在自己被那幽微的蓝色月光包围的同时,幼年蓝色丝绒般的大海就挟带着海风特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身边。那种她渴望了许久都不曾觅得的心仪之所,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眼前,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此处,就这么等待着新颜来发掘。
然而欣喜震撼的同时,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发出警告,新颜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她没有忘记数秒之前自己还置身火车包厢,也没有忘记穿梭于群山间的银月和画框中诡异的蓝月,甚至手心还残留着因紧张沁出的潮意,眼前这个她寻觅多年的美景来得太突然,不能不让她格外谨慎。
“是梦。”她这样告诉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这样判断着,想要为这一切荒诞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四周的世界还笼罩在幽淡的蓝光中,让她更加确认这一切的不真实性,新颜居然不觉得慌乱,沉着地告诉自己,等到梦境结束,就会发现自己还在那间小小的包厢里。
向前踏出一步,眼前的美景突然被踩碎了一样支离破碎,幻化成千万个泡沫,倏忽间四下飞散。新颜脚下一顿,虽然早已经有所准备,看着那天鹅绒一样优雅的海水瞬间幻灭,心中仍是难免失落。
阳光将成千上万的泡沫映得七彩绚烂,围绕着她上下翩舞。新颜静静地看着,全身戒备,在等待着什么。潜意识里有种感觉,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奇迷的事情,她的冷静中有着一种过来人的老练。
眼前迷障逐渐消散,被泡沫遮挡的景物显出轮廓来。新颜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广大庭院的一角,低矮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交相掩映,阳光透过繁茂枝叶的缝隙撒下来,在她的脸上绘出斑驳光影。树丛的后面,是一座城堡模样,风格奇怪的浅灰色建筑,穆斯林式的圆形屋顶却被东方传统的飞檐包围,向阳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紫色的藤蔓。城堡的大门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圃,即使相距很远,也似乎能闻见花的香气。在花圃和大门之间的空地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深紫色绘着白色巨鹰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新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了望掩在宽大树叶后面的太阳,为什么是在阳光下?从她现在所站的角度,透过树丛朝城堡看过去,如果是在夜里,如果有一轮蓝色的月亮从城堡的后面升起来,那么就会和火车包厢里那幅画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了。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是在阳光下?她分明记得不久前看表,还是凌晨三点左右。
风从右边的开阔地吹来,在城堡墙壁上紫色的藤蔓海中形成道道波浪。两只翠绿的鸟儿从树梢飞起,相互应和鸣叫着,朝这边飞来。新颜脑中突然警铃大作,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一闪身躲入树丛深处。两只鸟几乎是在下一刻就从她适才立脚之处的上方掠过,在这一带盘旋着久久不去。
新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却本能地相信绝对不能让两只翠鸟发现自己的踪迹。此刻的她,似乎分化成两个人,一个沉睡在心底深处的自己仿佛突然活跃起来,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预兆地发出警告,并且采取行动。好在另外一个自己目前还处在茫然无措的状态下,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就只能靠本能行事。
突然两只翠鸟发出几声刺耳的鸣叫,飞快地朝一处灌木丛俯冲而下。新颜远远看不清楚,只隐约瞧见一只兔子大小的动物从半尺高的树丛中跳起来,长长的尾巴横扫过半空,整个身体向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死命扑去,嘴里发出凄厉的嘶吼。两只翠鸟箭一样笔直飞过去,其中一只飞到离那个动物不到三米的地方的时候,突然收拢双翅,身体陡然拉长,碧色荧光瞬间灿烂,即使在阳光下也刺目耀眼。那动物身体还在半空上飞,察觉到危机,突然扭转身体,狰狞地向翠鸟迎面扑去。莹碧的鸟,箭矢一样插进动物的身体,突然一声闷响,一团惨碧的火焰迸裂出来。火焰耀眼舞动,瞬间就把那动物生生化作一团焦灰。
剩下的那只翠鸟绕着余烟袅袅的灰团飞了一圈,低低鸣叫了几声,这才振翅离去。
新颜看着惊出一身冷汗,那碧绿火焰如此厉害,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绿色的火焰,她心头狂跳,心底其实明白了一件事情,却不肯面对。汗水爬满了背,她这才注意到身上穿着羊毛衫,而这里艳阳高照,草木繁盛,分明是夏天的样子。看看周围似乎没有危险了,才小心翼翼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日夜颠倒,季节也是颠倒的。如果不是梦,我一定是到了地球的另外一头。”
那座灰白色的巨大城堡像一只在休憩的巨兽,安静地耸立在原地。新颜朝那边看了看,敏锐的第六感再次出现,她十分不愿意过分靠近,仿佛那里蕴藏了巨大的危险。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一无所知,新颜除了依靠直觉行事,无计可施。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直觉这样告诉新颜。
她爬上一棵高大的老树,向远处张望。发觉那个城堡,连同自己置身的这片树丛都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翡翠般的绿色植物遍布大地,目力所及的地方竟然一成不变,看上去就像一片绿色的大海,没有尽头。蓝色的天空下,只有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灰影。
新颜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在这片平川上空飞翔,一个巨大长尾的鸟的影子投射下来,在绿色的平野飞掠而过。她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大鸟,乘着风势,在几乎没有尽头的绿色海洋上空一直飞。天边的灰影越来越清晰,到了近前就发现,那是一座宽广无边的城池。黑色的城墙倚山而建,绵延数十里,墙后堡垒亭台高高的屋顶依稀可见,半山腰上一片灿金的屋顶上方,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旗帜上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在展翅翱翔。 城墙上有无数银盔士兵,一边举头向她张望,一边惊喜地喊着什么。新颜突然心头一热,不由激动起来,仿佛事隔多年之后回到了离开已久的家。城上的人们继续骚动,纷纷向天空伸出双手,口中呼唤着什么,新颜听不清楚。她在上空盘旋着,想要降落到那群欢迎她的人中间去,可是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城墙。城后巨大的山间突然刮来一阵猛烈的风,仿佛一只巨手,把她推向一边。城墙上一阵惊呼。新颜努力调整姿势,风势强劲,即使保持平衡也不容易。她那巨大的羽翼此刻就像饱涨的帆,把她的身体拉离那座城墙。
忽然墙头聚集的人们向两边分去,中间留出的通道上出现一个黑衣宽袍的人影。新颜看见,突然心头狂跳,一股热流仿佛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瞬间溢满双眼。她奋力挣扎,企图摆脱烈风的纠缠,投在下面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烈火中挣扎的凤凰。黑衣人抬起双臂,向两边平伸,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飞舞招展,新颜只觉一阵温和却无比强大的力量迎面压来,她无可避免地从空中向下坠落。风云流动,天地变幻,那一瞬间,黑色的城墙绿色的海洋蓝色的天空,突然旋转着尽皆远去,只剩下无尽的下坠。
惊呼声中,黑色城墙上的众人眼看着那个火红的影子在空中消失,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一时间,数十里的城墙上只有风的呼吸声在起伏。
一根红色羽毛在风中飘摇。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黑衣人平摊开手掌,衣袖随风飞舞。红色的羽毛仿佛有生命力一样缓缓地飘过来,落在他的苍白纤长的手中。
火红的羽毛,形状美好,淡淡的金色环绕着,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他冰蓝色的眸子光芒闪烁,苍白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青鸢。”他低声唤道,声音清冽若冰峰寒潭,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围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黑夜一样的眼睛,也盯在那片羽毛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红色轻软的羽毛,像是在抚弄着情人的面颊,他说:“她回来了,是不是?”
青鸢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那不是一句问话,而是陈述事实。
“为什么呢?”冰蓝的眸子望向极远的天边,他喃喃自语着,并不期待有任何人能解释。手优美地扬起,那片火红的羽毛仿佛被人操控着一样飘到青鸢面前,他淡淡吩咐道:“交给陟游吧。”
新颜重重地摔在地上。从将近三米高的树上掉下来,如果不是丰厚的草地,以及她莫名而来的敏捷反应,只怕尾椎骨裂是难免的了。躺在草地上,一时没有动,新颜望着耀眼的天空发呆。
刚才那个是什么?梦?还是幻想?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可以在天空中飞翔,跨越无边的草海之后,有一座黑色的城墙,似乎,她应该到那里去。闭上眼,新颜开始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切,那么真实的感受,那些银盔士兵的欢呼声似乎还在耳边缭绕。还有一片闪光银甲中间那个黑衣的身影,那是谁?为什么觉得看见他心情复杂,既高兴,又惊恐,想要保持距离,又不愿离开太远,那种矛盾复杂的心情,到现在回味起来还觉得惊心。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刚才经历的事情,那种真实,不能称之为梦或者幻想,可是那算是什么呢?除了离奇之外,她想不到能用任何语言来解释。
想到离奇,新颜不由苦笑。到目前为止,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突然从夜晚奔驰的火车来到了这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会自动迸裂成绿色火焰的翠鸟,一望无际的单调的绿色草海,还有自己以为变成一只大鸟,飞到了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如果告诉别人,只怕没人会相信。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弟弟之佑会眉飞色舞地使劲一拍她的肩膀,一脸崇拜地说:“姐,你的想象力快赶上卫斯里了。”更或者,那个家伙会很认真地讨论,她是不是遭到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事情。
还有一个非常不正常的事情,新颜心里知道,却不愿意仔细想。突然来到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惊慌失措,一点也没有害怕或者绝望?反而非常镇静地接受下来,仿佛这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巨大变故,而只不过是又一次出差或者旅游。难道在内心深处,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新颜想起看见黑色城墙时的激动,或者她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深究里面的缘由。这样的心情是不是有些愧对那些关心她的家人?如果他们知道她失踪了,该有多难过悲伤?
新颜猛地跳起来,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周围除了树丛还是树丛,她仔仔细细地搜索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异样,没有门一样的东西能让她回去。
搜索了一通没有结果后,新颜很自然地放弃。后来她回想这件事情的时候,自己解嘲道,那样的搜索,简直是在尽义务,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可以顺其自然地留下来,心中对家人的愧疚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无可奈何。
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已经在新颜的脑子里形成了初步计划,那就是想办法去那个黑色的城池。到现在为止,她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既不知道眼下身处的城堡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黑色的城池在什么地方。不过,天边那抹灰色的淡影还在,朝那个方向应该没错。
第五章
新颜几乎立即就发现了自己正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她肚子饿了。“看来无论是在哪里,人总是不能不吃东西的啊。”捂着自己咕噜咕噜叫的肚子,新颜藏身在灌木丛的后面,眼睛盯着下面的城堡,心里紧张地盘算着。无论那座黑色的城池在哪里,都不是一两天可以到达的,所以必须解决温饱问题。而方圆百里内,唯一的补给来源,就只有眼前这座灰白色的城堡。此时已近黄昏,一轮斜阳向西边倾去,失去了大半温度。风中的寒意重起来,拉扯得那面白鹰大旗猎猎作响。
“很奇怪的地方啊。”她观察着那座城堡,自言自语。看起来很大规模的建筑,花园草坪植物整理得也很美观整齐,但是却看不见一个人。就算是修剪花草的花匠也没有。她还注意到一件事情,就是这座灰白色的城堡几乎是与世隔绝的。高踞在山顶上,却没有通往山下的道路,她现在是真的好奇这城堡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希望有人,不管什么人都好,是人就总要吃东西。如果里面住的不是人的话……”肚子的叫声更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没有再往下想。她强忍着,不敢妄动,那两只会爆出碧色火焰的翠鸟让她不得不格外小心。天色渐暗,一轮蓝月从灰白色城堡的背影中升起。她挪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脚,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个方向,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化作黑影的灌木丛中,出现一团幽暗的浅光,无声地闪动了几下,随即熄灭。
忽然在城堡被藤蔓遮蔽的墙壁上出现几点光亮,晕黄色调在寒夜中看来无比温暖,那是灯光透过窗户流泻出来。新颜眼睛一亮,不禁松了口气,至少这城堡里的确有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谁也不知道野地里的夜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看准方向,她拼命朝靠近城堡的一处花丛跑过去。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新颜发现纵使在枝蔓横斜的山坡上,她的脚步也轻盈得让自己吃惊。斜下里突然伸出来的树枝,还没有到面前就被自己绕开;有时脚下踢到树根,身体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灵巧地保持平衡。将近五百米的距离,还是在黑夜中,几乎是在瞬息间就掠过,甚至没有惊动栖息在树枝间的寒鸦夜虫。虽然之前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敏捷,却没有料到这样的身手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更加好用。
“总算不是太坏的意外。”隐身在花丛的阴影中,新颜些微调整自己的呼吸,两年来第一次对拥有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敏捷感到庆幸。
蓝色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浸满庭院,映得碎石地也莹蓝如同湖底。新颜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习惯了另外那个世界皎洁的月色,纵然胆大得近乎冒失,这样的情景也诡异得让她心生警觉。
她低头看地上,发现身边的花影轻微动着,不由一愣,诧异地抬起头来。密密的花枝向自己伸来,风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她只怔了片刻,立即醒悟过来,身体飞快地向后退去。顶着大朵花蕾的花枝猛然伸长,仿佛鱿鱼的柔韧的触手,在空中招摇,不待她逃离,像水草一样缠上她的脖子。
枝条是冰
第六章
“朱凰?大人?白隼堡?”没费什么力气就被从缠人花枝中解救出来的新颜有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尴尬。一边享受着盛情殷切的招待,一边茫然地重复着这几个陌生的名词。“这么说这个城堡叫做白隼堡?”坐在精致明亮的餐厅里,她一边大嚼着不知名的肉脯,一边问一个二十岁上下、身穿全白制服长裙、身材粗壮的女子。“是啊。”那女子布满雀斑的脸微笑着给她盛了一碗香气浓郁的汤,催促道:“您多吃点,我伍味的手艺可是白隼堡上下最好的呢。”
“伍味?”看着眼前明晃晃杏黄色的汤,新颜重复着那女子的话,明显感觉到眼睛耳朵嘴巴都不够用。
“伍味是我的名字,我是白隼堡的厨娘。”伍味自豪地自我介绍,满脸得意地在新颜身边坐下,用幼稚园老师对小朋友讲话的腔调耐心地说:“就好像您的名字是蔻茛,您是朱凰大人一样。”
刚含进嘴里的一口汤“噗”的一声喷出来,汤汁淋漓溅开,新颜面前一片狼藉。
“哎呀,是汤太烫了吗?”厨娘伍味手忙脚乱地替她收拾,嘴里还不忘自夸:“多可惜啊,我这汤浪费一口都是可惜啊。”
“等等,”新颜一把抓住她在自貉矍盎痈霾煌5氖滞螅问道:“你刚才说我叫什么?蔻茛?朱凰大人??/p>
“嗯,怎么了?”伍味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啪的一声,响亮地一拍双手:“对了,您一定比较喜欢凤凰城的风味,这个难不倒我,我做的酉肉筱饼连凤凰城罗翰楼的大厨吃了也要脸红,您一定想吃吧,我这就拿去。”说着,也不等新颜回答,径自跑了出去。
新颜苦笑不止,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说了半天除了这位厨娘的名字,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在出声呼救之前,她曾经预想过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偏偏就是没料到这个叫白隼堡的地方几乎人人都认识她。“不对不对。”她使劲摇头,不是认识她,而是认识一个叫做朱凰大人的人。似乎他们都认为她就是那个什么朱凰大人。
伍味的手艺的确不错。新颜也饿得很了,脑子里面一边乱七八糟地做着各种猜想,嘴上也毫不客气地把堆在眼前的食物一口气打扫干净。
凤凰城,会不会就是她看见的那个黑色的城池呢?记得那里最高处飘扬的是一面绘着金色凤凰的大旗。从伍味的话来推想,朱凰大人似乎来自凤凰城,或者至少跟凤凰城多少有些联系。想到这里,新颜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人影,她心头猛地一跳,连忙闭上眼,当时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黑色高大的城墙上,被银铠武士们簇拥着的纤长人影,宽大的黑色袍服在风中飞扬,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她似乎也能看见那双冰蓝无波的眸子。他是谁?看见他的感觉很奇怪,不知道是喜是悲,想亲近又怀着戒心。他把自己推开,温和,却毫不犹豫,那人究竟是谁?
门突然被推开,沉思中的新颜一惊,抬起头来。站在门边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瘦高青年,身穿浅灰色长袍,腰间缠绕着半尺宽深灰色腰带,介于灰白之间的长发垂在肩后,就连一双眼睛也是浅淡的灰色。餐桌到门口的距离不过两米,新颜看着这个人,却感觉很模糊,似乎就是一团灰色的影子,暧昧地存在着。
“您休息好了吗?”他问,声音沉稳没有温度,听在新颜耳中,就像是一团呛人的灰尘。
她不动声色地在心中皱眉头,直觉地不喜欢这个人。看着他,就想起当初第一眼看见白隼堡时戒备不喜的心情。其实这里的人都热情好客,如果真要解释这种不喜的心情何来,新颜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朱凰大人?”见她不说话,青年礼貌地提醒。
“你叫我朱凰大人?”新颜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直视对方的眼睛,“为什么?”
像是没有预料到会遇见这样的疑问,青年愣了一下,目光闪动,反问道:“难道您不记得了吗?”
新颜大皱其眉,心中不悦加重,没有回答。眼前这个人的话,越发让她确定对他的不信任,就是这样的感觉,狡猾而不坦诚的试探,胡狼一样随时窥伺着机遇,不知道下一刻会发起什么样的攻击。
“那么,您一定也不记得我了。”青年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等她回答,继续说道:“您也一定不记得凤凰双翼的事情了……那么凤凰双翼折损的消息看来是确实的了。”
“既然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不妨说给我听听。”新颜不耐烦地打断他一系列的推测,语调冰冷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她的脑子又开始不合时宜地思考一些与眼前情况毫不相关的问题,比如她突然发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似乎自己处世的性格变得很不一样了。比起在家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感觉得到,要积极主动了很多。虽然人地生疏,独自流落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却冷静自持,无论什么样的遭遇都能保持乐观镇定,努力主导局面。一个人的性格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改变,所以这样的变化对她来说,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料想不到她如此直白,灰色的青年也不禁一愣,随即一笑:“朱凰大人的指令,怎么敢不遵从?”他自顾自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在新颜对面,“我的名字叫做怅灯,我是白隼堡的管家。”说话的时候,他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新颜的脸,像是想要从中发掘什么秘密。
新颜毫不客气地与他对视,努力不流露情绪地点点头,“幸会。”这话说得毫无诚意,连一丝客套的意思都没有,只传达出一个意思,知道了。
怅灯似乎对她的态度一点也不意外,继续道:“白隼堡曾经隶属于凤凰城,如今却是独立的势力。”他小心地看着新颜的神色,“难道大人真的没有印象了?您曾经坐镇白隼堡,主持对南方罗河的星野之战。”
“你说的是朱凰大人吧。”新颜不动声色地说着,忽而一笑,“看来这位朱凰大人应该长得跟我很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带兵打仗?新颜不会狂妄到以为自己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您就是朱凰大人!”怅灯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不觉提高,“凤凰城主左右近身相随的凤凰双翼之一,银凤朱凰里的朱凰大人!”
“很神气的名字嘛。”新颜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不过这个人虽然让人喜欢不起来,说起话来倒是比那个叫伍味的厨娘要轻松得多,该知道的一下子全都说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说我是什么朱凰大人,反正我知道自己不是。”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多谢你的招待,请转告伍味,我很喜欢她做的东西。我要走了。”
“不行!”怅灯冲过来拦住她的去路,“你不能走。”
“为什么?”新颜冷静地看着他,耐心地说:“我不是朱凰,你认错人了。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不想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怅灯啪的一声把门关上,整个人插在新颜和门的中间,灰色的眼珠中迸出光芒,咬牙低声道:“凤凰城主对朱凰大人非常看重。大鹏鸟出现在这里,说明银凤大人也来了。”
这两句话似乎说的没头没尾,新颜却立即就明白了话外的意思。如果银凤朱凰并称凤凰双翼,应该都是凤凰城主的左右手,而银凤来到白隼堡,说明凤凰城主已经知道了朱凰出现在这里的消息,所以怅灯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离开,大概无法向凤凰城交待吧。“如果我一定要离开呢?”她平静地问。
怅灯忽然笑了,目光瞟向餐桌上残余的碗盘,说道:“我知道朱凰大人的厉害,所以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了。”
新颜心中咯噔一下,暗自运气,果然发现手脚酸软,无法动弹,明白刚才吃的食物中被下了药。她恶狠狠盯着怅灯,脑中飞快地思索,有什么应对方法。沉默了一会儿,冷冷笑道:“如果我真的是朱凰,你不怕我脱身以后报复吗?”
怅灯不语,拎过一把椅子,靠在门边坐下。
新颜又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银凤大人大概不久就要到了。等他来了再说吧。”
既然没有办法脱身,新颜索性坐下来。打量这间布置类似波斯风格的房间,银色窗户上垂着绿色丝绒窗帘,圆形的镂花吊灯从绘着繁复花纹的天花板上垂下,灯盏上既不是蜡烛,也不是电灯,而是四个八角形淡粉红色瓶子,柔和的光芒从瓶子里散出来,照亮整个房间。“那瓶子里装的什么?”她问怅灯,反正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多了解一些事情总是好的。
怅灯似乎对她的问题很吃惊,想了一下才答道:“是熏霓水。”见新颜一脸茫然,只得解释道:“西方天柱山上有一个熏霓潭,潭水白天萃取阳光,夜里再将光芒放射出来。天柱山的主人将潭水贩卖到各地,赚进大量财富。”他顿了顿,补充道:“四年前,您带领大军攻占天柱山,从此熏霓潭成了凤凰城一大财源。”
“是朱凰,不是我。”新颜不厌其烦地纠正他,心中更加肯定自己不是朱凰。四年前,她还在大学里读书,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象。突然变得身手敏捷,受到怪梦困扰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如果说她曾经怀疑过这些异象与这个奇怪的世界有关的话,那么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众人口中的朱凰大人。
怅灯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去分辩,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这是什么?”新颜接过去,一边问,一边观察。银色的镜子,手掌大小,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印刻着一只金碧辉煌振翅欲飞的凤凰。她一怔,脱口道:“这凤凰我见过。”那座黑色的城池上,高扬的旗帜就是这样的金色凤凰。
“这是凤凰城的标志。”怅灯回答,“你看另外那一面。”
新颜依言看去,平滑的那一面突然显出五彩符纹,图形变幻不定,如同水面涟漪向四周波辐,渐渐出现一幅活动的画面。一个红衣女子,身穿宽大的袍服,侧坐在一头青牛背上。青牛在水面上奔行,蹄下水花飞溅,映出七彩虹影。那女子一手执着缰绳,一手高举青铜长剑,长发在风中飘扬,一面火红的凤凰旗凭空高悬,仿佛火红的霞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女子正回过头去高喊着什么,新颜凑近去仔细瞧,那女子也正好将脸转向她。
新颜以为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墨黑的眸子在瓜子形的脸上绽放精光,没有血色的脸在红衣的映衬下越发地苍白,就连目光流转间的凌厉也是如此熟悉。难道这个人就是他们口中的朱凰?她望向怅灯。
怅灯点头道:“这就是朱凰蔻茛。”
“蔻茛?”
“蔻茛是朱凰的本名。只不过因为朱凰的名声太响亮,所以本名反倒不为人知。”他变得有些热切,“现在你相信了吧,你就是蔻茛,就是朱凰啊。”
“只不过长得像而已。”新颜煮烂的鸭子嘴硬,面不改色地找理由,没敢告诉他自己就姓寇。
第七章
新颜不信任怅灯,这样的情绪清楚地从她眼中流出,明白地让对方感知。并非针对他的话,而是他的立场和态度。对于一个还没露面就先用药捆住别人手脚的人,大概也没人会轻易原谅的。而且对于一定要将她留下的理由,怅灯的解释并不能让新颜满意。如果真的是要讨好凤凰城主的话,不是应该给予她更隆重的接待吗?新颜还不明白这个世界的事情,把一个重要的客人留在餐厅里面,只由管家出面作陪,而真正的主人避而不见,这样的待客之道,放在哪个世界都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我要见这白隼堡的主人。”
“啊?”
看着对方意外的神情,她冷冷道:“你的主人不会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吧?如果我真的如你所愿是所谓的朱凰的话,他不来见我是不是太怠慢了?”
“堡主不理世事已经很多年了。即使堡中的人,也不常能见到他。”
也就是说这里真正的主人是怅灯,那个所谓的堡主其实没有任何实权。新颜也不是真心要见他,只不过是试探一下,果然不出所料。她此刻半靠在餐厅窗边的一个类似沙发模样的长软垫上,懒洋洋斜睨着端坐在门口守住出路的怅灯,用冷笑掩饰心头的焦躁。被困在这里了,真是出乎意料。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不要说跟人打架,能不能支撑着走出这白隼堡都是个大问题。
那团灰色的影子,新颜心里就是这么形容怅灯的,她没有办法看清楚这个从头到脚一身灰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即便是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也还是直觉地称他为灰色的影子。那团灰色的影子,除了在强调朱凰与她之间的关系时,会稍显因热切而起的情绪外,总体来说态度是相当冷静的。感觉上就像一团染上泥污变成灰色的雪。新颜这样形容,并且打心眼里相信自己的判断。
新颜不发问的时候,他也就安静枯燥地坐在那里,放任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因为无言的沉默而变得尴尬。很少有人能在与人相对无言的时候还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算是在家时的新颜,虽然沉静孤僻,也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可是作为主人的怅灯,对这样的环境仿佛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没有对话,也能神态自若地枯坐下去。
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耗着,当然是因为对方在等待什么。新颜当然不喜欢眼前的情况,似乎被对方掌握了所有的优势和主动权。可是对于所处环境和导致这样环境发生的原因一无所知的自己,此刻除了无力之外,竟然无计可施。
“你刚才说到的大鹏鸟,好像跟朱凰有什么关系的样子?”既然不能改变现状,至少尽量多地摸清情况,虽然完全不能信任这团染尘的冰雪,但她对自己的判断能力还是有信心的。
怅灯盯着她看,仿佛要挖出她真正的意图,过了一小会儿才反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你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第四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新颜用尽所有的耐心保持平稳的语调,说:“我跟你说过三次了,再说一遍,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见对方仍然将信将疑的样子,不耐烦地甩甩头发:“信不信由你。”
“好吧。”研判了一会儿,怅灯扯动嘴角,似乎要在脸上制造出微笑的样子,只可惜在新颜的眼中,那样的面部肌肉抽搐,根本无法与笑容产生任何联系。他站起来,向她走来,长长的灰色袍角随着脚步扬起,仿佛凭空起了一阵飞尘。“那我就从最基本的来给你讲吧。”他伸出手,新颜本能地向后靠,可是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眼前一花,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那个有着金色凤凰标志的银色镜子就不知如何脱手而出,落在了他的手里。
“你干什么?”
仿佛看不见新颜对他的怒目,怅灯凝神盯着镜面,手腕微微晃动了一下,新颜仿佛感受到投射在他面上的光线不易察觉地变幻了一下。
怅灯把镜子递还给她,说道:“这个世界的中心,是一个叫做梧桐原的地方,而梧桐原的中心,就是凤凰城。”
镜子上出现的,是一片丘陵起伏的无垠旷野,从空中俯视下去,在远方天际有一道绵延蜿蜒的山脉。沿着山脉的脚下一周,是黑色高大的城墙,以及高高飘扬的凤凰旗帜。“果然,这就是凤凰城。”新颜低声自语,丝毫也不觉意外。
“凤凰城是这个世界唯一从上古传承下来的势力,所有其他的势力都只有一代的历史。这就是为什么凤凰城会成为支配这个世界的力量。”
新颜诧异地抬起头,“你是说只有凤凰城是世袭,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怅灯漠然地回答,“大概最早创世的那位就是这么规定的吧。”
“你说凤凰城支配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占据着大大小小的地盘,有像白隼堡这样与世无争独立世外的,也有规模庞大独霸一方的。因为不可能传世,所以当势的主人死后,就会发生动乱战争,有野心的人彼此争夺势力,分割地盘。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败,失败的人自然活不下去,但即使打败了敌人,也未必能成功,因为一切都要有凤凰城主的认可,才能成为独立的势力。”
白隼堡与世无争独立世外?新颜冷眼看着那团灰色的冰雪,不予置评。
怅灯继续道:“一切都是以凤凰城主的喜好来决定的,他如果喜欢了,就会允许势力独立。比如白隼堡主就是在五年前取得了他的许可,成为独立的势力。如果他不高兴了,就会出兵征讨那些他眼中的反叛,把冒出头的势力打压下去,三年前南方最大的势力罗河就是这么灭亡的。”
“还真霸道啊。”新颜随口应和着,心中隐隐察觉他话中有些不实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却一时也无法明确指出,“那么,这个凤凰城主的本领很高强啊,从来没打过败仗吗?”
“历代凤凰城主身边,都有如影随形的左右手,为他征讨四方,主宰这个世界。这是两个人,因为是凤凰城主身边无可替代的人,就好像他的双手一样辅佐着他,所以世称凤凰双翼。” “凤凰双翼?”新颜低声重复,之前听他提到过,“似乎你说过,什么银凤朱凰?”
“是。这一代的凤凰双翼分别以银色和红色凤凰作为标志,一男一女,被称作银凤朱凰。”怅灯眼中迸出异样光芒,“朱凰就是你。”
“不是。”新颜坚决反对,丝毫不留余地。
怅灯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根本不理睬她,继续道:“银凤,本名陟游,他的坐骑就是大鹏鸟。”
云海翻滚,黑云压城。
被压制在遥远天边的橘色阳光将凤凰城黑色高大城墙的影子,斜斜拉长,城后高耸入云的山峰如匕首一样直插天界。乌云仿佛墨色的瀑布,顺着山峰从天庭奔涌而下,兜头将整座城池连同四下里的无边旷野一同覆盖。朔风横卷,如同震怒中的邪魔,呼啸撕扯着大地上的生灵,连天衰草在铺天盖地的烈风中摇摆挣扎。
一声霹雳,从天庭深处劈下,厚重云层被闪电撕裂,瞬息间照亮暗色的大地。
晦暗的天地间,旷野上,唯一的亮色如风般划过。四头雪白的雄鹿,一驾漆黑桐木战车,向着凤凰城的方向飞驰。驾车的人,全身从头到脚都被黑色笼罩,只余下一双漆黑闪亮的瞳眸,紧紧盯着前方。当闪电在天空倏忽之际,那双眸子就仿佛被点燃的火焰,迸发出如璀璨星辰一般的光芒。
战车没有密闭的车厢,高大的圆形车顶下,是简洁硬朗、状如浅斗的车舆,一个宽袍广袖的黑衣之人双手紧握横栏挺立其中,即使凄厉狂风也不能让他挺直的背弯曲分毫。狂雨终于落下。珍珠大小的雨点重重砸落,声势浩大地狠狠抽在身上,顷刻就将两个人全身上下浇了个透湿。被雨水打湿的苍白脸庞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冰蓝色的眼睛望向远方,迎面凌厉而来的风将他的袍袖高高扬起,一对金光灿烂的凤凰在袍袖上随风抖动,振翅欲飞。
突然一道灿黄的影子穿透云层,从天而降,箭一般向战车冲过来。
四头白鹿一惊,疾煞住脚步。为首的雄鹿高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如空谷流泉,琮铿锵,响彻长野。就在这一顿之间,驾车的黑影已如鬼魅般飞出去,迎向那个灿黄的影子。
黑衣人忽然开口道:“是黎殷,青鸢,你让她过来。”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沉静平稳如同私下耳语般,然而在这一天一地的狂风大雨中,平平送出,远在数丈之外的青鸢听在耳中,真真切切,没有丝毫不同。
那灿黄色的影子被青鸢拦住,落在地上,化作一个黄衣女子的模样。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娇俏灿黄色衣裙,迎风招展,竟丝毫不被雨水沾湿。“青鸢姐姐你好厉害啊,刚才差一点就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了。”黎殷拍着胸口抱怨,声音清脆悦耳,如林谷黄莺。
青鸢沉默着。她除了一双眼睛,整个脸都被黑布蒙住,看不见神情。
黎殷本也不期待她回答,脚尖轻点,整个人凌空向战车上的黑袍男子飞去,衣袂翩翩,姿态美妙至极,一边笑着说:“城主,这样的天气您也在外面跑,下雨呢。”
雨水顺着淡紫色的发梢滴下来,流到战车前的地面上,汇聚成水滩。凤凰城主嘴角边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睛注视着落在车前向自己行礼的女子,问道:“陟游让你来的?”
“是。主人让我来向城主禀报,我们找到朱凰大人了。”她半跪在地上,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脚前。城主没有说话,但是她能感受到两道沁
第八章
蓝色的月光从窗口探入,映射着眼前男子身上银色的光芒,幻化出林泉午夜才会出现的摄人奇彩。他看着新颜,脸上笑容如雨后彩虹般绚烂,“我不是你的弟弟寇之佑。”他说,眼中闪过一丝调皮的神色,仿佛在说,果然不出所料,被认错了。“呃?”新颜尚在震惊之中。对方挑着眉毛说话的样子,神采闪动的眼睛,甚至连声音也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那头流动月光般的银色头发了。
“我叫陟游。”他向她走过来。
“哦?”她迷迷糊糊地听着,想对这个名字做出点什么反应,却力不从心。
对方走到新颜的面前,仔细打量她,不易察觉的激动闪过,他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拥抱住:“好家伙,好久不见了!”
新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只是手脚瘫软,哪里使得出力气,抵制无效,只得顺从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月光般流动的银色袍服,感觉如水般沁 新颜反正已经彻底搞不清楚是在朝哪个方向走,索性不去理,只要跟着就对了。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两人眼前突然一亮,已经来到室外。
蓝色的月光下灰白色城堡的影子笼罩着庭院,高扬的白鹰旗帜就立在他们的眼前。新颜认得这里,小声对陟游说:“小心那些花,会把人缠住的。”
银发少年诧异地回头瞧着她,脸上的神情更像是很辛苦地在忍着笑:“你不会被那些玩意儿给抓住了吧?不像你啊?”
新颜冷哼一声:“我就是躺在花丛里看见你的大鹏鸟从天上飞过去的。”
“难怪。”陟游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随即在她的冷眼下收敛,干咳了一声转换话题:“他们应该在这里等着的。”
“谁?”
“当然是这里的主人了,要送你回去,还要他们引路才行。”陟游四下里张望,在花园角落的阴影里看见了要找的两个人,“他们在那边。”
新颜也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其中高个子她认识,就是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满心不悦的灰色冰雪怅灯。而另外那个稍矮些的身影,想来就是白隼堡不问世事的堡主了。只是为什么这个身影看起来也很熟悉的样子,而且是非常熟悉。既然连长的像弟弟的人都能看见,再遇见什么熟人也不会是太过离谱的事情。新颜轻微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自己的胡思乱想给甩开。
走到近前,怅灯的声音传过来:“大概就是这时候吧,应该是在山上那棵大祯木下的灌木丛中。”
新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出所料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藏身一整天的那片树林。看来陟游的确是想通过来时的途径把她送回去。不过她曾经也找过的,根本没有可供通行的道路。她心情复杂地望向身边高大的陟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乎身体里面有两个人在交战,一个希望能够回到正常的世界,家人的身边;另外一个却察觉这个世界有着一些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因而渴望留下来。她甚至想到,如果自己穿上那身朱红色的宽大袍服,和陟游并肩而立,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银凤朱凰的风姿?
身材较矮的白隼堡主缓缓开口说道:“需要等到月光升到一定的角度,应该就能出现吧。还是我来带路,怅灯,你先回去吧。”
新颜听见他的声音,浑身一震,这个声音果然无比的熟悉。
怅灯犹豫地问道:“这样好吗?堡主?”
陟游不等堡主回答,冷冷哼了一声:“走吧走吧,你留在这里也没用。”他似乎极其鄙视怅灯,言语间不留丝毫余地。
“那么……”怅灯仍然踌躇,“银凤大人你答应过的事情……”
“凤凰城答应的事情,什么时候反悔过?”
新颜听见这样的对话立即就明白,怅灯大概是以自己为要挟,要求从凤凰城得到一些好处,而陟游也只好答应,所以才能见到自己并且带自己离开白隼堡,并且得到堡主的相助。只是,既然陟游说过她不是朱凰,为什么还要受他要挟呢?
“请随我来。”白隼堡主的态度格外恭谨,语调不疾不缓,倒是很有气势。
新颜看着他走出阴影,月光照在脸上,突然呆住,一把紧紧揪住身边陟游的衣袖,颤着声音大叫了一声:“爸爸。”
几个人全都愣住。陟游看着脸色苍白的新颜,眼中闪过诧异,低声问道:“怎么了?”
新颜不理他,两个眼睛盯住堡主,向他走过去。月光下,中年男子睿智沉静的面孔分外清晰,他镇定地看着眼前女子,微微垂下头去:“朱凰大人认错人了。”
“不会!”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认错?新颜声音尖锐地朝向陟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爸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把他卷进来?”如果只是弟弟的话,还能接受。所以陟游否认后她也就不追究。一个人相貌长得跟亲人相似,还可以说是偶然,可是接连两个亲人都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巧合了。新颜此刻突然想到的是镜子中朱凰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一丝寒意升上来,看样子不只是弟弟与父亲,还有自己,如果说这是巧合,就太牵强了。
“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冲过去问。
堡主平静地看着她:“您认错了。小人以前从未有机会面见朱凰大人……”
“我不是什么朱凰……”新颜又惊又急,额角冒汗,自己的父亲用那样客气的口吻说从来没见过面,这样的冲击大概没人能承受得住:“爸……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陟游上前拉住不停逼向堡主的新颜,“喂,你冷静点,你认错人了。”
“连你也这么说?难道你不认识爸爸吗?”新颜失控地挣扎,“既然你知道我是新颜,为什么不知道他是我爸爸呢?他不也是你爸爸吗?”
“新颜!”陟游沉声喝住她:“他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我爸爸。这个世界的人没有父母,你认错人了。”
新颜突然僵住,也不知道是陟游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着堡主的眼睛,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却是完全陌生的。“您……真的不认识我?”
“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认识朱凰大人的。”陌生客套的语气,完全不似作伪。
新颜垂下头去,似乎在极力思索什么。陟游仔细观察她的举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已经恢复平静。点点头,勉强向堡主微笑道:“那么的确是我认错人了,真对不起。”
“不敢当,不敢当。”堡主连连谦谢,又说:“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陟游暗暗松了口气,扶着她的肩膀朝山上走去。只在不经意间回眸扫向庭院中的怅灯,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
蓝月穿过浮云,灌木丛中忽然有星星点点的荧光亮起。堡主停下脚步,对两人道:“就是那里了。在下不能过去,只能送到这里了。”
陟游点头:“已经很好了。多谢。”他想了想,又说:“那个怅灯,你小心些。”
堡主矜持地微笑:“他自己的事情,但凭凤凰城做主就好。”
“嗯。”陟游带着一路沉默的新颜走到灌木丛后面,伸出手在空中虚画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一个银色光点出现,被蓝色月光映照,渐渐扩大,变作一片银色的光芒。“你穿过这道门,就回到原点。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时间地点都不会改变。”
“哦。”新颜神思不属,看着那片银色光芒,突然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陟游想了一下,沉声道:“因为有光,所以有影。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快去吧,不然就会错过时机了。”
“你……真的希望我回去?”新颜看着他,认真地问。
陟游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轻轻把她推向那片银光,说道:“新颜,别再回来了。”
新颜突然感到一阵绝望的无力,整个人向后跌倒,瞬间被一片银光包围住。
凤凰城中的一处园圃,青鸢站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黑袍男子在葡萄藤下工作,一片碧绿几乎将他埋没。天边一道鲜黄的影子闪过,青鸢警觉地朝那边走两步,却被直起身的凤凰城主阻止,“没关系,是黎殷。”
黄色鹂鸟停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语。青鸢听不见,却发现主人的面色闪过一丝异样。气氛有些凝重,就连喜欢吵闹的黎殷在汇报完后也一声不响地离开。黑袍城主立在葡萄藤下,望着远方天际的霞光,良久,才淡淡说道:“青鸢啊,看来怅灯这个人是留不得了。”
第九章
石定襄算准了新颜出差回来的日子,带着上次答应给寇之佑看的达什画册再次拜访寇家。寇太太已经做好了一桌的美食,之佑正要出门去接姐姐,见定襄来了,不由分说,一脸贼笑地拉着他一起去车站。石定襄也不推辞。对于这姐弟俩,打从见第一面就有莫名的好感,只觉得不论活泼或者沉默,寇家姐弟都会让他感到乐于亲近。之佑照例一路滔滔不绝地海侃,只是在定襄面前收敛许多嚣张的夸耀,也不再山南海北地胡扯,反倒老老实实跟他说起许多家里的事情。
“我可不敢招惹老爸,”因为定襄问起父亲,之佑做了个鬼脸,“他这两天正头疼呢。”
“哦?为什么?不是说要升院长了吗?”石定襄不是真心要打听人家的私事,只是最近大学行政人事变动波及所有角落,寇教授是其中颇受瞩目的潜力人物,众人纷传,已经被内定接替即将退休的人文学院院长。
“老爸那个人啊,他自己也常说,就是一介书生,能专心做学问就好,让他去做管理,只怕不行呢。”
听着少年老气横秋的评论,石定襄忍不住微笑:“听起来你倒是很有用人的眼光呢。”
“哪里哪里,”之佑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自己的头发,连连解释:“都是老爸老妈平时说的,让我听来,在你面前卖而已。石大哥,要是别人我也不会说这么多废话,不过你本来就是客座,又不涉及他们的人事,何况……我信得过你。”
出站口永恒地挤满了接站的人,也幸亏之佑和定襄两个人个头都不低,老远就看见被人潮挟裹着朝这边涌来的新颜。
“姐,这边,这边。”之佑一边大声向姐姐打招呼,一边不理睬工作人员的阻拦,长腿一迈,跨过隔栏,跑到她的面前,神采飞扬地说:“姐,我和石大哥都来接你来了。”
新颜神情恍惚,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少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一阵发怔,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之佑接过姐姐手中的行李,问道:“姐,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之佑?”新颜像是在确定什么。
“对啊,是我啊。”少年的眉毛斜斜挑起,“你不会一下子连你老弟我都不认识了吧?”
看着这张年轻活泼的脸,新颜的眼前仿佛有银光流泻而过,那个月光一样的银发少年自然而然与面前这个朝自己热切说着什么的面孔重合在一起。新颜一阵恍惚,疑幻疑真,如在梦中。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少年的脸,似乎想借此举来确定存在的真实。
之佑被姐姐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干笑道:“姐,你怎么了?”
新颜恍然回神,连忙收回手,掉开目光,低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用来接吗?”
石定襄站在围栏后面看着这对姐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那女孩的脸色比上次见到的还要苍白,因为刚才不适当的举动而起的尴尬潮红正慢慢褪去,微卷的齐肩长发垂在颊畔,越发衬得一双眸子凝重深邃。他敏锐地感觉到,就在她离开的这几天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陷入巨大的困扰中。
似乎每个人都察觉到了新颜的不妥。
寇家姐弟都心不在焉,看在石定襄的眼里,不免有些没趣,但他毕竟涵养过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没有表现出来,从容地喝过茶,留下达什的画册,才告辞离开。之佑有些抱歉地把他送到电梯口,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替姐姐道歉:“她真的不是有心怠慢,大概是路上累了吧。过两天等她精神好些,咱们一起爬山去吧。”
石定襄倒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懂事,宽容地笑笑,说:“没事的,你别在意。不过你姐姐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要好好体谅才好啊。”
“心事吗?”这一说倒提醒了之佑,此时他打心眼里崇拜着这个青年学者,担心了一段时间的顾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石大哥,我姐姐她好像的确有点古怪呢。”
“做奇怪的梦?还有敏捷的身手?”听完之佑的描述,石定襄皱起眉头思索着,“梦的事情且不去说它,一个人物理上的能力没有可能平白无故地就具有,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想要找出这个原因是很重要的。”想了想,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字,交给之佑:“我认识的人很多,或许有能帮得上忙的。如果你姐姐愿意找出原因的话,让她联系我……或者,我过两天再来看她吧。”
不知为什么,听见石定襄这么说,之佑没来由地就感到放心,大力点头:“那就拜托石大哥了。对了,那个达什的画册,我看过之后,过两天一定还给你。”
“不着急。”石定襄微笑。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洗碗,父亲照例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只有新颜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什么书看着,神情异常专注,原本就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染上淡淡的红晕。之佑凑到她的身后。
那是定襄留下来的达什的画册,之佑一眼就看出来了。画风的确很独特,色调晦暗,下笔却大胆泼辣。他们正在看的一幅,是一片衰黄旷野中,疾风劲卷,一个全身浴血的武人一手死死拉着一个红衣女子,双眼圆瞪,面目狰狞,另一手高举弯刀劈向半空中一只血红的凤凰,凤凰的一个翅膀被斩落在地上,大半个身子在空中扭曲挣扎,金色的水珠从眼中飙出。那女子似乎无法承受这样的绝望,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弯下腰去。画的上方用中文和英文标着名字:《凤凰的哭泣》。 之佑不由咋舌:“这么惨烈的画,那个印度人怎么想到的?”
一直望着画面发呆的新颜似乎受了震动,匆匆向后翻去。下一幅是一个螺旋形建筑高耸入云,无数银色球体在建筑的周围浮动;再下一幅是一片旷野,旷野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以及山脚下绵延不绝的高大城墙;接下来的一幅是一条着火的河流。之佑看见心中突然一动,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样。
新颜继续翻,各种风格诡异怪诞的画一一呈现,之佑看着,渐渐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这些画之间,彼此有着某种联系,无论空间或者时间上,这些画都是一个整体的存在。当画册书页不停翻动的时候,这个存在于另外一个次元的世界便流动起来,表现出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和真实感。
“等一下!”他突然大喊了一声,猛然出手压住画册,姐弟两人的目光都固定在其中一幅画上。之佑看着那幅画,一字一顿地说:“姐,这幅画我们都见过。”
画面上,影影绰绰有着城堡树林的轮廓,一轮蓝月幽幽泛着荧光。
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后面,是有数十万居民的繁华的城市。形状如展翅巨鸟的城区沿着城墙向东西两翼拓展,三纵三横六条主道将整个凤凰城分割成九个街区。南北向的玄坛道是凤凰城的中心,也是凤凰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如同世上所有繁华都市的中心,玄坛道上酒楼歌馆林立,人潮熙攘,舞乐升平。凤凰城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自然也是精明商贾们的乐园,无论是汲取日光精华的熏霓水,还是能模仿凤凰鸣叫的梧桐箫,甚至天峰上能将雨丝凝结的至宝冰魄,连同从各地运来的其他奇珍货物在这里都能找得到。凤凰城看上去和别的城池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样。
市井中不时能见到手执铜钺的银盔武士,玄色大披风上金色凤凰标志宣告着他们的身份,凤凰城主亲属卫队。沿玄坛道越是向北,银盔武士就越多,待到北部云荒山脚下的时候,几乎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卫哨沿山脚密密铺展开,阳光下远远就能看见一片明晃晃的反光。这里是凤凰城守卫最森严的禁地。从凤凰城进山只有一条山道,即使是银盔武士也严禁靠近。偌大凤凰城,不,甚至这整个世界,能随便出入这个禁地的人,不出十个。千百年来,甚至没有人能明白说出那个禁地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只是有一个神秘的传说广为流传:凤凰城主之所以能主宰这个世界,就是依靠这个禁地中的某种神秘的力量。
一片巨大的阴云从凤凰城上空掠过,引得城中诸人引颈相望。上百只鲜黄的鹂鸟叽叽喳喳围绕着那片巨大的阴影上下翻飞起舞,一时间鸟声喧腾,竟压过了玄坛道上车来人往的叫卖嬉笑声。有些初次来到凤凰城的人被这样奇异的情形吸引,忍不住跑到户外,仰着脖子努力张望。而久居凤凰城中的、习惯以老凤凰自称的凤凰城住民却是人人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是银凤大人回城了吧?”也有听说过,却第一次目睹的人不确定地请教。
“嗯,是啊。你看那一大片黑压压的阴影,就是银凤大人的坐骑大鹏鸟。”
“真的啊?那么大的鸟,可怎么驾驭啊?”
“要不然人家是银凤大人呢。”周围一片哄笑。
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当年朱凰大人在的时候,青牛凌空,脚踩祥云,霞光四现的盛景才叫热闹呢。”
四下里一时间静下来,有人叹息地应了一句:“朱凰大人……哎……”便再没有了声音。
初来乍到的人不明所以,悄悄问道:“朱凰大人怎么了?”
被问的人一概摇头叹息,压抑的沉默卷过整条玄坛道。也有老凤凰满面忧虑地望着朝北部高山飞过去的大鹏鸟喃喃自语,“凤凰双翼折损其一,这是千百年来从没有过的啊。”
大鹏鸟飞过凤凰城,越过云荒山第一重山岭,直进入禁地最深的谷地。谷中是一片金黄色的沼泽,沼泽的边上,有一座螺旋形的城堡,一层层旋转着,高高耸入厚重云层,即便是在大鹏鸟的背上,也无法窥见这城堡的全貌。二十几个闪着银光的球体浮在城堡的周围,上下疾飞,无数圆形的窗口闪烁出火光,连天色也映得暗淡下来。
陟游拍拍大鹏鸟的背,突然纵身,从半空中高高跃下。大鹏鸟稍微一斜身子,冲上云霄,瞬间就已不见了踪影。急速的降落,令他身上流转月光般银色,袍服如蝴蝶翅膀一样在空中翩舞,仿佛银色流星划过天空。一直簇拥着大鹏鸟的上百只鲜黄色鹂鸟忽然一起追随着他俯冲下来。其中十只分左右依附在陟游向两旁伸开的手臂上,紧接着二十只又附在之前那十只的身上,然后更多的鹂鸟层层叠叠地分左右附上来,宛如在陟游的身上展开一对巨大鲜黄色翅膀,就像有人指挥一样,同步扇动。一时间整个山谷中鸟鸣啾啾,回音袅袅,热闹非凡。
陟游如同身上生翼一样飞过山谷,稳稳降落在螺旋城堡的附近。脚一着地,手臂上的鹂鸟们就哗啦一声四下飞散,只剩下一只颜色最鲜明艳丽的,在他头顶叽叽喳喳盘旋不停。
陟游抬头看着那黄色鹂鸟,笑着招呼道:“好了好了,黎殷,你也下来吧。当心青鸢又要责怪了。”
话音未落,一个银光球体倏地一下落在他的身旁,如花瓣一样裂成六瓣,向四周散开,当中一个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中的人影,正是青鸢。
鹂鸟十分伶俐,一看见她立即知道不好,“哎哟”尖叫了一声就朝陟游冲过去,与此同时一道青烟箭一般向它射了过去。
陟游毫不迟疑一闪身挡在鹂鸟身前,挥舞袍袖,银光流转,将那缕青烟驱散。他对青鸢赔着笑脸道:“青鸢,青鸢,你就饶了黎殷这一回吧。”
鹂鸟落地,化为人形,娇俏的脸色吓得惨白,圆圆地瞪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不敢落下来,半天才瘪着嘴哭丧着脸说:“青鸢姐姐,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露在蒙面黑布外面的墨黑眸子中带着淡淡的怒气,青鸢盯着嬉皮笑脸的陟游,半晌才努力用平板的声音说道:“云荒泽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即使主人也不会大声说话,银凤大人却总是带着这群鸟在这里哗乱,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是是,”陟游点头如捣蒜,“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不是,青鸢你就别计较了。”
青鸢冷冷看着他,明知道这位银凤大人嘴上说的好听,肯定转头就忘,却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只得无可奈何地低头行了一礼:“那么就请银凤大人好生管教手下。”
“一定,一定。”陟游满脸诚恳地保证,冲黎殷挤挤眼。黎殷多聪明,立即明白,化啼为喜“咕”地轻声一笑,化作鹂鸟远远飞走。陟游这才再转向冷眼看着他们的青鸢,正容问道:“主人可在?”
这本是一句废话,青鸢一向与凤凰城主形影不离,她既然出现,凤凰城主自然就在附近。若换作别人听见陟游如此问,定然会回一句:“这还用问?”但青鸢性格极其端严,还是认真回答:“是,主人正在等大人。”
螺旋城堡在外墙没有入口,任何人想要进入,都必须搭乘那些闪着银光的圆形球体。那些球体有一间房子大小,两个人在其中宽绰有余。陟游他们一直向上升,直入云层深处,入口在螺旋的顶端。
黑袍广袖的凤凰城主在一间有着水晶天顶的房间门口迎接陟游,远远看见两人从球体中出来,脸上已经挂出淡淡的笑意。他上前一步,阻止陟游向自己下跪行礼,一边说“回来就好”,一边转身走进房间。青鸢待两人进去,自己独自守在门外。
房间里一色深棕色桐木器具,没有窗户,却有着向整个天空敞开的透明天顶。室内除了一张书案两只木椅外,还有三张靠背半斜的躺椅,分别铺着金银红三色绣垫,并排置于房间中央。陟游老实不客气地当先走过去在银色躺椅上躺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懒洋洋地说:“哎呀,多久没在这里看星星了?丛惟啊,还是你会享福,不像我啊,简直就是奔波命。”
如果青鸢听见银凤大人直呼凤凰城主的本名,一定又是一番责难。然而凤凰城主面上浅淡的笑容却更真切了些,在书案后坐下,看着中间金色的躺椅,淡淡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那里躺过了。”
陟游偏头看着他。很久有多久,两个人都明白。
凤凰城主将头靠在椅背上,仰头瞪着水晶天顶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唇角微微扬起,担骸案詹趴醇你的大鹏鸟和那群鹂鸟从头顶上飞过,怎么样,又被青鸢教训了吧??/p>
陟游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这丫头是越来越不讲情面了,如果不是我出手快,黎殷的命就交待了。”他看着身旁红色的躺椅,突然叹了口气:“要是蔻茛在就好了,青鸢最怕她。”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整个房间,陟游喃喃低声道:“丛惟,陟游,蔻茛,如今少了一个,凤凰失去了一只翅膀啊。”
丛惟突然问道:“她好吗?”
陟游知道他问的是新颜,想了想道:“不算太糟吧。完全记不得我们了。”
豆大的雨点落下,丁丁冬冬敲打在水晶屋顶上,不一会儿就连成一片,将水晶模糊掉了。丛惟冰蓝色的眼睛透过雨雾,望进苍穹深处,良久淡淡说道:“记不得了最好。”
第十章
“记不得了最好。”即使爽朗如陟游,听见这样的话也不免起了些微惆怅。他看着主人平静澄澈若天峰寒潭的冰蓝色眸子,脑中闪现的却是一幕幕铁马金戈,千军列阵的记忆。带着血腥气的风似乎仍在耳边呼啸;伙伴们畅饮欢歌的矫健身影似乎仍在眼前跃动;还有因纵横沙场而沸腾的血液,似乎仍在血脉中奔流不息,然而此刻环顾四周,这间酝酿了无数奇谋豪情的密室虽犹在,却因少了一人而显得空旷压抑。“丛惟!”热血上涌,陟游大步走到那黑袍紫发的男子面前,语调因激动而跳跃:“难道真的就这么放弃了?曾经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她看起来也不甘心就这样忘记,也很困扰啊。”
如冰的蓝眸瞬息间闪过光芒,丛惟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无波:“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话虽如此,热血少年如何能甘心?陟游冲口道:“可她是蔻茛……”
“她是新颜!”丛惟略微提高声音,打断陟游的话,强调道:“不是蔻茛。”
陟游张大嘴,愣了半天,突然泄气,苦笑着坐回去:“你说的对。”
丛惟安静地看着他,冰蓝的眼中已不复见波澜。他拍拍掌,囵拔派进来,手中托着一只碧玉酒瓶和两只同色的酒杯,放在他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p>
丛惟苍白纤长的手指举起一只酒杯,眼睛看向陟游。对方沮丧神情立即消散,两眼发亮,跃跃欲试地问:“新酿的?”
丛惟不语。与陟游银光流转的袍服同色的液体从瓶口流出,宛如月光的精魄,在杯中聚拢。丛惟右手微抬,装满了银色酒液的碧玉杯被空气托起,朝陟游缓缓飞去。他不等酒杯到面前,伸臂一下抓在手中,送往唇边。
丛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放在鼻端下嗅着,眼睛却望着陟游,若有所思。
“好口感!”有着丝缎一样光泽的液体入口清 陟游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煞住脚步,身上随步伐摆动的银色袍服因为突来的停顿而漾出潋滟波光,“对了,烟罗城有一个人。”
丛惟立即了悟他的意思,坐直身子,眼中放出光芒,“你是说师项?”
因为讲课生动幽默,本人又知识渊博风度翩翩,石定襄在学生中很受欢迎,每次下课后总有一群不满二十岁的女学生围在身边问东问西,不费一番功夫很难脱身。其中一个叫做林红的学生最执著,想尽各种与课程相关或不相关的问题,从教室里一直追问到教学楼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去。
石定襄苦笑地擦擦汗,在这些女孩子毫不掩饰的热情面前,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老了。正是午饭的时间,校园里到处是人,彼此擦肩而过,一律飘着一股饭菜特有的香味。石定襄刚走到办公楼门口,看见一个身穿乳白色羊毛大衣的女孩从里面出来,眼睛一亮,笑着招呼道:“新颜,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找你爸爸吗?”
寇新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不由一愣。
她爸爸前两天刚刚升任学院院长。
“不全是。”新颜迅速整理好情绪,“爸爸现在在开会。”
“寇教授新任院长,肯定比以前忙了很多。”他仔细观察新颜,面色还是异常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眉宇间却比第一次见的时候开朗了些许。见新颜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微笑道:“正好吃饭的时候,要不一起吃些东西吧。”
“好的。”新颜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了,然后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我没有太打扰吧?”
“怎么会。”定襄正求之不得,连忙道:“就在教工食堂,便饭而已。”
“其实我今天来,是专门来找你的。”
“哦?”看见她从手袋中拿出达什的画册,定襄失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还专门来还?太客气了。”
新颜摇头不语,面色凝重。
比起专供学生用餐的大食堂来,教工食堂要干净清静得多,整个餐厅用屏风隔成无数小空间,有专门的服务员负责点菜上菜,形式与外面的餐厅没有什么区别,价钱却便宜很多。“这就是作为老师的特权吧。”石定襄招呼新颜在一个两人座的隔厅坐下,这么自嘲着。
“其实我是来向你请教一些事情的……弟弟说你或许能帮我。”
“嗯?”定襄镇静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忙出些主意。”
“这一次出差,我经历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猜也是。”
新颜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知道?”
定襄微笑:“你回来那天精神气色都不是很好,我猜的。”
新颜踌躇着,似乎在考虑怎么样措辞。定襄也不催她,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了安心。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谈话对象是谁,有什么样的问题或者用心,他都能让对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鼓励,进而畅所欲言。
“我原本以为是幻觉,是梦,可是有一些迹象说明不是幻觉,但却也没有第三者证据说明真的发生了,可是或者跟以前的一些事情有关系,可是这实在太诡异了,说出来一定没人会相信。”新颜一口气说着,语无伦次,一句赶一句,不断推翻自己前面的话,到最后连自己也说糊涂了,突兀地停下来,手足无措看着石定襄,突然泄气,颓然道:“你不会相信的。”
定襄失笑:“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相信?来吧,从头说,我已经做好准备听你最离奇的经历了。你就是告诉我你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吃惊的。”
新颜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我不会真的说中了吧?”定襄心中暗暗吃惊,脸上神情不变,“真的这么离奇?”
新颜沉重地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一个服务员来到他们桌子旁边,粗手大脚地扔下两副碗碟和两份菜单,带着浓重的方言问道:“你们要吃什么?”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这个粗鲁的家伙。新颜突然张大嘴,半天合不拢,使劲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眼花。这是个穿着遍布油渍白色制服、身材粗壮的女子,长着雀斑的脸在新颜看来无比熟悉,如果不是太过震惊,她不假思索就能叫出她的名字,伍味,那个白隼堡的厨娘伍味。
“看什么?”对方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满身不自在,面带不满,粗声粗气地说:“要吃什么,快说。”
石定襄看出有异,连忙解围道:“我们先看看菜单,你先给我们上壶茶来。”
新颜拼命命令自己要镇静,告诉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在那边会遇见和父亲弟弟长得像的人,那么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就完全可能,分别只在于这一次她是先认识那边的那个人而已。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绝非幻觉。她不可能在幻觉中认识一个现实存在的陌生人。
那服务员虽然粗糙,动作却很麻利,几乎立即就蹾了一壶茶在桌子上,蛇蛇蝎蝎地转身要走,却被定襄叫住:“小姐,没茶杯我们怎么喝啊?”他态度稳重从容,话语中透着自有一种威慑。对方听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手忙脚乱地送上两只茶杯,并且附送额外服务,竟然慢慢往杯中斟上茶水,送到石定襄面前。只不过动作过猛,不少都洒在了外面。
石定襄不以为意,微笑着点头道谢。不想这一来对方更加慌乱,脸一红,转身去给新颜倒水。忽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底下打绊,整个人一个踉跄,手中一壶滚烫的茶水就全都泼在了新颜的羊毛大衣上。
若是平时,新颜手脚敏捷,定然能躲开。今天却因为走神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耳中听见一声惊呼,本能地侧身反应,却到底迟了一步。
“哎呀,那个对不起,俺不是有意的。”服务员手足无措地看着定襄扑到新颜身旁检查,嘴里面不停地道着歉。
定襄顾不上理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新颜没有被烫伤,才松了口气。新颜对这场小小的事故完全不在意,眼睛望向那个服务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领会错了,越发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食堂的经理也终于注意到这边,凑过来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气得冲那个服务员斥道:“吴妹,你怎么回事,怎么又闯祸?”
他们来这里本是图清静,这样一来完全没办法说话了,定襄低声对新颜道:“走吧,到别处去。”
新颜也没了心思,点点头站起来,看看茶水在大衣上留下的黄色污渍,苦笑了一下。经理笃自不停道歉:“真对不起,吴妹刚从乡下来,什么都不懂。太对不起了,这衣服我们帮你洗吧,下次来吃饭给你们打五折。”
那大衣看来是没办法洗的,两个人都不愿意再纠缠,匆匆离开,经理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外,一路点头哈腰,殷勤备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饭是吃不成了,石定襄有些歉意地说:“下午还有课,要不今天晚上我到你家去?”
亲自上门,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听她讲故事,新颜自然明白这里面的意思,脸不由微微发热,轻轻点头同意。
第十一章
能让寇之佑潜心钻研下工夫研究的东西,永远与学习无关。他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学生,所有的内容只要老师讲一遍即能融会贯通,充分理解。“简直是得天独厚嘛。”新颜不止一次这样羡慕地说,“我就要死记硬背,你倒是一点都不用费心。”
然而没有耐心却是之佑最大的弱点。所有的理论搞明白,做过三道练习题之后就会完全丧失兴趣,把注意力转向更新鲜的内容。“同样的内容看两遍是浪费时间,重复三遍就是谋杀了。”他这样主张,坚决抵制课后温习或者考前复习之类的事情,所以虽然是公认的聪明学生,成绩却总是勉强位列中上而已。
不过对于一个十八岁的高三学生来说,不论聪明或者多有个性,想要逃脱高考前的补习是不可能的。虽然寇教授对于他的教育采取开明手段,并不过分施加压力,可惜大气候如此,每周三天的晚自习无论多么不愿意,他也只得参加。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虽然在教室里面坐着,心思飘到了哪里就不是那些老师们能控制的了。之佑这些天对印度冥想大师达什这个人非常感兴趣,专门抽空跑到图书馆里找了几本书,坐在自习教室的角落里独自钻研。
“Darsha Rjlhandor,1969年出生于印度孟买富裕船商家庭,从小在世界各处旅行,中学和大学都在英国受教育,1985年进入伦敦大学学习政治,第二年退学回国修行冥想术,1995年发行首辑个人画册,同时宣称经过冥想,他的意识能够进入异次元空间。”
读到这一段,之佑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原本以为冥想大师这种生物跟普通人不一样,大概天生下来就是须发皆白高深莫测的样子,从小跟着师傅在深山里吸风食露地修行个上百年,才会得道出关呢。没想到这个达什才不过三十出头,而且居然还在英国受过教育,学的还是政治。他眉毛挑挑,不自觉地嘲笑自己原来的想法,“那哪里是冥想大师?分明是狐狸精嘛。”
之佑发现达什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真是一个狂人啊。”之佑突然觉得研究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在浪费时间。翻过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达什身穿一身灰色西装,神情高深莫测地站在自家客厅的门前。他身材瘦高,肤色比一般印度人要浅一点,之佑猜想大概他身上有白人血统。大概是因为印刷或者照片质量的问题,他总觉得照片上的人有点模糊的感觉,像是一团灰色的影子。
好不容易熬到十点,之佑回到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机里,脑袋上插了两个灯笼的古装女主角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情人负心薄幸,寇太太专注投入,看得泪水涟涟。
之佑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爸跟姐呢?”
“你爸爸今天有应酬,还没回来。你姐姐跟定襄在屋里说话呢。”
之佑眼睛一亮,“石大哥来了?我去看看他。”
“你去干什么?”寇太太终于把注意力移回来,“他们两个说话,你别去捣乱。”
“哦。”之佑大失所望,灰溜溜地说:“那我回房了。”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石定襄探出头来:“之佑回来了,来,正好想跟你商量呢。”
寇太太看着儿子一溜烟地钻进书房,想了半天也不清楚这几个年轻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正好广告过后电视剧继续,她便顾不上探寻究竟,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些恩怨情仇里。
新颜见弟弟进来,点点头道:“定襄觉得应该听听你的意见,让我再跟你说一遍。”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之佑第一个反应就是反问了一句:“说一遍什么?”然后突然意识到姐姐说到石大哥的时候,是直接叫名字,心里头一乐,冲着石定襄使劲眨眼。
石定襄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地说:“你姐姐跟我说了她这两年来的一些异状,比如手脚突然灵敏,还有一些奇怪的梦之类的事情。”
“嗯,这我知道。这个事情我们研究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石大哥,”之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问道:“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达什的画的事情?就是那幅在火车上见到的画?”
定襄和新颜对望了一眼,点点头:“说了。不但如此,她还说那些画里,大部分她都见过。”
之佑愣了一下,看着新颜:“姐,你没说过你以前看过别的那些画啊?”不等新颜回答,突然挠挠头嚷道:“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幅,着火的大河的那幅,你说上次坐火车,车厢里也有一幅这样的。”
定襄显然没有听新颜说过这个事情,有些诧异地望着她:“是吗?就是你上次去三号基地的时候吗?”
新颜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想到了很关键的地方,“是啊,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定襄点头,神情看来十分兴奋:“这就明白了,有了这一点就全通了。”
“等等,”之佑对他们两个的反应不明所以,“什么通了?石大哥,你们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呢?”
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石定襄张口想说什么,被新颜阻止:“还是我来说吧。”她转向弟弟。看着那张年少飞扬的脸,眼前又一次闪过那个骑着大鹏鸟在天上翱翔的银发少年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她对弟弟说:“刚才定襄说到,达什的那些画,大部分我都见过。那意思是,我见过实物。”
“实物?”之佑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几秒钟之内就把这句话消化分析掉,小心翼翼地说:“可是达什的画不都是玄幻的吗?如果你说的实物不是模型而是真正物体的话,那么,那么……”他猛然抬起头,左右看看定襄和新颜,“达什说他的画表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内容。姐,你该不会是进入那个世界了吧?”
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能让他作为依据推断出这样的结论,连石定襄也对这个少年灵活的头脑感到赞叹。他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一边问:“那么你相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呢?”
“没什么相不相信的,”之佑老气横秋地一挥手,想做出沉稳冷静的神情,可是年轻的脸上掩不住兴奋,“我继续猜。这一切都跟达什的画有关,姐,莫非你是从其中一幅画进去的?”他站起来,踱了几步,不让姐姐做说明:“我先说说我的猜想。” 定襄坐到新颜身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示意让她听下去。新颜此刻也想看看弟弟到底能把事情推想到什么地步,心中充满了好奇,对定襄略微逾越的动作没怎么在意。
“如果姐姐是通过达什的画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么我们不妨假设这些画就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门。我在姐姐的包厢里看到的是那幅蓝色月亮城堡的画,姐,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那么你进入那个世界的地点,应该就是那个城堡。”
新颜点头,“不错。”
“可是,”石定襄含笑看着他,提出问题:“为什么你要说另一个世界呢?难道不能只是那一幅画的世界吗?”
“因为姐姐还看见了别的东西啊。”之佑不假思索地回答,数着指头说:“那本画册里面有黑色的城墙,螺旋形的城堡这些东西,假如姐姐真的看见过实物,那么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她在那个世界不只是局限于一个地点,至少除了那个蓝月亮的城堡,还去过这些地方,才能亲眼看见;第二,达什的这些画表现的是同一个世界,这也是他一直宣称的。从这一点来说,每一幅画就应该是一扇窗户,展现的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侧面。”
“很好。”石定襄对这个少年越来越赞叹,即使他自己,在没有听过全部过程之前,也未必能够做出如此的推论。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之佑受到鼓励,越发兴奋,声音也不由提高,“我现在好像明白你们刚才听见我说着火的大河的时候的反应了。”他凑到新颜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两年前姐姐在火车上也看到了达什的画,也就是那条着火的河,那么很有可能两年前,姐姐就曾经进入过那个世界。这也就解释了这两年来姐姐身上发生的种种怪异的现象。”
“太棒了!”定襄忍不住大力鼓掌,“之佑真的很有做侦探的天分啊。”
“这么说我都说对了?”之佑被他一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坐回到沙发上。
“不能说是对了。因为我们没有办法证明这些推论。”定襄有着学者特有的严谨,“但是我完全同意你的推论。”
“不过……”新颜也对弟弟的表现非常满意,只是在定襄的面前,有所矜持,只是赞赏地微笑,“还有一些问题不能解释,第一,如果我以前曾经进入过那个世界,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而这一次却记忆犹新?第二,跟我同包厢的别的人,之佑你记得吧?那一家子,为什么他们不会被带到另外的世界去?为什么只有我?第三,达什的画即使不是主流,也曾经广泛发行,如果真的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门的话,应该有很多别的人也有类似地经历才对啊,可是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样子。”
“嗯……”之佑刚往嘴里送了一口苹果,连忙咽下去说:“别人就算进去过,不说的话也不知道啊。或者姐姐你运气特别好也说不定。”
“这叫运气好吗?”新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向定襄,神情更加严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记得很清楚,进入那个世界之前曾经看过一次表,当时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而我回来的时间,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三点一刻,看来两个世界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也不一定。”定襄沉吟道:“你不是说陟游把你推进银光前说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时间地点都不会改变。或者,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门才会打开?所以即使你在那里逗留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通过门回来的时候,还是在原处。”
“有道理,这也就解释了很多不能解释的问题。”新颜的手不由自主抚上胃部,医生说那里的伤口至少有三年的历史,如果她在那个世界的时间超过三年,而回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没有变的话,就可以解释了。只是……更多的问题涌上来,到底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呢?会不会跟凤凰城有关系呢?为什么,上一次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了?
“姐,姐……”忍了很久,之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进入另外的世界,到底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说来给我听听啊,我都快好奇死了。”
新颜眨眨眼,说:“我见到了你,还有爸爸。”
“啊?”之佑愣了半天,才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新颜刚要开口,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满脸疲惫的寇教授低头进来。新颜连忙站起来,“爸,你回来了。”
寇教授一怔,仿佛这才注意到他们:“啊,你们都在啊。在聊天吗?定襄你也在啊。”
“啊,是,跟之佑小弟聊天真的很有趣。”不知为什么,定襄没有说来这里的本意,反倒顺理成章地拉出之佑做借口,当事人之佑当然于有荣焉,不会反对。而新颜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玄机。定襄看看表:“已经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可是……”之佑意犹未尽:“刚才不是……”
“后面的话,你姐姐跟你说就行了。我们可以下次再聊。你爸爸看来有工作要做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是啊,”新颜附和:“爸还有事情要做吧。”
“唉,没办法。”寇教授苦笑着摇头,“自从让我担任院长,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多了很多。其实我跟上面说了不少次了,我不是行政人才,还是专心做学问的好,可是没办法……”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桌后面坐下,“结果行政占了大部分时间,教学的事情反倒成了次要的。”
新颜看着父亲满面无奈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白隼堡主,那个跟父亲一模一样,但是却可以在他的领地内安心做学问的人。
第十二章
蓝色的月光穿过透明的窗幕照进来,借着窗棂的形状,在地上画出展翅鹰隼的形状。桌上八角形的瓶子里,熏霓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白隼堡主从书页间抬起头,咀嚼着书中精妙之处,击节赞叹,“所以形魄互存,缺一不可。而世人往往只知形的存在,却不知魄也不可或缺,这固然是遗憾;可是仔细想想,没有形,又何来魄?相形之下,或者也就不必执意求索了。”月光忽然抖动了一下,吸引他的注意,白隼堡主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个究竟。一只黑色的夜鸦从窗前飞过,扑棱棱扇着翅膀,落在庭院中一个高瘦的人影肩上。白隼堡主认得,那正是自己的管家怅灯。
怅灯从鸟腿上取下一封信,展开来就着月色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将信在手上揉搓了几下,扔在地上。立刻,地上的影子一阵骚动,几只灰色的爬鼠悄无声息地从影子里窜出来,将那团纸撕扯着分食掉。
忽然间,怅灯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样抬起头,朝书房的窗口望来。白隼堡主慌忙后退几步,离开窗边。不知道有没有被看见,他心中闪过一丝不自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管家变得越来越难以揣测,他的身影目光所到之处,总是给人一种洞彻的感觉,仿佛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无以遁形。这样的感觉让白隼堡主很不舒服,以至于自己开始无意识地避免和他见面。
其实想来,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而这个怅灯,只不过是被凤凰城驱逐的一个家臣,他能容身在这里,还是自己的宽仁,为什么要对他顾虑?何况这几年来,有怅灯打理堡中上下事务,自己才能够轻松地潜心读书。白隼堡主纳闷地靠在椅背上,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恭谨的敲门声响起,非常克制地轻轻响了两下,却把堡主吓了一跳。那个人做任何事情,都给人恭谨的感觉,连敲门声都一样,立即就能听出是谁来了。
“进来。”
门无声地打开,灰衣灰发的管家出现在门口。熏霓水柔和明亮的光芒,仿佛照不到他的身上,那一团隐晦的灰色,在蓝色月光下更显暧昧。
清了清喉咙,白隼堡主问道:“有事吗?”
“刚才那封信,是从上罗河来的。”
堡主心中一跳,知道刚才自己的窥视被他发现了。他强自掩饰:“什么信?”
怅灯嘴角牵动,看在对方眼里,似乎是一个不明显的嘲笑。然而神情依旧恭谨:“凤凰城已经准许我去烟罗城任城主,我准备天亮就动身。”
“啊,这是好事啊。”白隼堡主心头没来由地一松,“我让人送你。”
“多谢堡主好意,不必了。”怅灯走进来,看着宽大书房里直通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微微笑道:“我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堡主几乎从来不离开这间书房,这些书,真有这么好看?”
他语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成分,白隼堡主清晰地察觉到,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只好敷衍道:“都是流传了很多年的孤本啊,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必有福气看得见其中之一呢。”
“孤本吗?”怅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仔细看着。
“你……”堡主心惊胆战地看着对方的动作,那些书就是他的命根子,从来不允许别人妄动,怅灯的行动让他心中充满了不安。
怅灯看着他,嘴角笑容不变,手下用力,搓揉了几下。仿佛他手中被揉的是白隼堡主的心脏,一声痛苦的哀鸣从他口中发出:“住手,你要干什么……那都是宝贝,宝贝啊……”
怅灯很听话地停下来,那本稀世孤本已经被揉成一团丢弃在地上,立即,影子中一阵骚动,几只爬鼠从地下窜出来,悄无声息地争抢撕夺,几乎瞬间就把那本书给吞噬干净了。
“你……你……”白隼堡主目瞪口呆地指着他,浑身剧烈颤抖,“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希望,”怅灯的态度恭谨不变,“堡主能跟我一起去烟罗城。”
“为什么?你想要干什么?”
“去烟罗城有什么不好呢?”怅灯的手臂挥了一圈,将满室的书籍囊括在内,“堡主若担心这些书,可以一起带去。何况,师项不就在烟罗城吗?我记得堡主说过好几次,希望一睹师项真颜的,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成全堡主的心愿。”
“如果我拒绝呢?”
怅灯忽然笑了,“莫非堡主真的认为自己有这样的余地?或者堡主爱书只是诓人的?”他衣袖轻挥,无数爬鼠从各个角落冒出头来,飞快地向书架窜去,“堡主应该知道这灰鼠以纸为食,从不足,堡主若不答应,这满堡的藏书就……”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一听说最宝贝的藏书有危险,白隼堡主立即脸色发青。
“只是请堡主到烟罗城去小住几日,待到大事妥定,怅灯绝不敢耽误堡主归期半日。”
白隼堡主看着他,权衡再三,终于无力跌坐在椅子里:“凤凰城主不会答应的。”
怅灯冷笑:“你是奉命监视我的吧?只可惜丛惟他自己也自身难保呢。”
窗外,一只栖息在窗台上的黄色鹂鸟展开翅膀,向夜色深处飞去。突然两只莹碧的翠鸟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离弦的箭一样朝那只黄色鹂鸟撞去,只是一瞬息工夫,一团碧绿的火焰在半空迸出,黄色鹂鸟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就被妖艳的碧绿火焰吞噬。
四头纯白的牧鹿,一驾黑色的桐木战车,车上挺立着宽袍黑衣男子,冰雪般苍白的脸上,冬天湖水一样清澈的蓝色眼睛,遥望着远方不知在何处的尽头,长发在他耳边飘舞。阳光炽烈地撒下,把凤凰城高大的城墙也映成了耀眼的淡铜色,战车在城墙前面无边的旷野上奔驰。
青鸢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小心地控制着一出了城门就撒欢儿的四头矫健优美的白鹿。风迎面扑在脸上,蒙面的黑布在脸上勾勒出形状纤美的口鼻形状,她黑夜般的眼睛,警惕地在旷野上扫视,仿佛远古的巨怪会凭空从地面跳出来一样。
“快一点。”如雪山冰河般澄澈无波的声音逆风送到耳边,并不如何响亮,听在耳中却异常真切。
青鸢使劲一抖手中缰绳,四头白鹿撒开四蹄,飞奔起来。风越发的猛烈,吹得人张不开眼睛。青鸢的心跳加快,血液在周身奔流。
丛惟双手握着横栏,挺立在车中。他抬起脸,向前方高扬着下巴,感觉到厉风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如刀子般在皮肤上印下轻微疼痛的痕迹,冰蓝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再快点。”
青鸢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手下加力。
白鹿黑车如耀目闪电一样将平原切开。驻守城头的银盔武士们纷纷探出头去,看着他们的主人在原野上尽情飞驰。
丛惟松开握着的横栏,手臂向两边伸展,宽大的袍袖如同发了疯的蝴蝶,拼尽全力抖动着。极高的速度下,战车颠簸得厉害,他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震动而起伏,“再快!”
青鸢一愣,忍不住回头:“主人……”
冰蓝色的眼睛从天际收回来,安静地看了她一眼,青鸢心头一震,无言地将车速驱至最快。
四头白鹿的身上沁出豆大的汗水,一路洒落滴进泥土。几乎是同时,被汗水浇灌过的地方,一种淡紫色的植物抽枝发芽,绽放出朵朵紫色的花朵。
战车从城头的武士们眼下闪过,所有人都是眼前一花,只能捕捉到一抹黑白色的影子,以及那影子过后留下的鲜艳的紫色花径,遥遥向天边延伸。
丛惟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风融化了,他向两边伸展的手臂也不由自主随风向后摆动。疾劲的气流将他团团包围,呼啸嘶吼的风声充盈着他的耳膜,封闭了他的眼睛,让他无法听见别的声音也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他整个人都仿佛跌落进另外一个时空,被隔离开来。
如果就这样跑下去,会不会跑到天地的尽头?青鸢一边想着,手下丝毫不敢放松。主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红色的酒液倾倒在金色的人偶身上,那双美丽的茶水色眼睛睁开,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丛惟心中一抽,隐秘的伤痕痛彻骨髓,深陷在风的怀抱中,他纵容自己的思绪飘飞到理智的禁地。
黑色的眼眸如星空般璀璨,在无数个群星闪烁的夜里,执著而真切地与他眼波纠缠;鲜血像瀑布一样飞溅,染血的容颜上,那双眼睛凌厉如刀锋,被血光映照,竟似融进了猩红的血色,化作浅茶色,其中怨恨如天峰般不可测探。丛惟一震,近似绝望地睁开眼,那茶水色的眼睛仿佛历久不灭的梦魇,总在他勉强感知到些微暖意的时候突然降临,让他无法抛下悔恨丝毫。
城头上瞭望着白鹿战车的武士们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几百道目光聚向战车前进方向不远处的城墙脚下,他们看到原本整齐排列、规则起伏的巨大的城墙阴影,突然毫无征兆地隆起波动,紧接着几百个鬼魅一样的黑影从地下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窜出,迅如闪电地迎面向战车扑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白鹿正四蹄如飞地驰骋,哪里停得下来。青鸢一声轻叱,手中缰绳临空紧收,四头白鹿齐声嘶鸣,突然昂首抬胸,蹄下生风,整驾战车踩着风升入空中,冲入乌云一样的黑影群中。一时间黑色鬼魅般的影子遮天蔽日,阴寒凌厉的冷风箭一样从四面八方射来,其中间杂着点点金属光芒,从面前擦过,腥臭难当。
青鸢知道对方用上了最阴毒的毒,想借着围攻对凤凰城主不利。她原本想从空中越过来犯之敌,却不想对方数目极多,铺天盖地源源不绝地从阴影中跳出来,形状如猿如犬,不一而足,一只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将战车团团围住。
“是夜魅!”青鸢一手操控缰绳,一手尚要四周挥舞,应付成百上千的毒芒,难免左支右绌。那群黑影的目标却并不在她身上,放出毒芒的同时,攻向四头白鹿。这些白鹿虽是神兽,却性情善良温和,全无自顾之力,一时间凤凰城主的战车境况危急。
城墙上顿时大哗,武士们齐刷刷亮出银制长弓,阳光照射下银光一片闪烁,夺目耀眼。为首的一个发号施令:“注意,小心不要伤了青鸢大人和白鹿,放箭!”他却不用提醒诸人要避开丛惟。
一声令下,银色箭雨飞射向那越来越多的黑色夜魅。
凤凰城的银箭皆施有法力,一旦瞄准了某种物体,便会不依不饶尾随始终,直至将之射落为止。偶有瞄射不准,射偏朝丛惟飞去的银箭,尚未到他身边,便会自动转向,仿佛有什么力量指引一样,认准敌人疾飞而去。夜魅虽然形状不定,却也无法逃脱,纷纷中箭跌落在地上,一轮箭雨后,青鸢这边压力减轻了不少。
城头一阵欢呼。发令之人也松了口气,擦擦额上冷汗,不敢怠慢,高声喝道:“装箭,瞄准!”
众人又再屏息张弓引箭。忽然有人高声惊呼,“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只见他手指的方向,刚才被射落的那些夜魅缓缓蠕动,以中箭的部位为中心,身体向两边分裂,立时间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密密麻麻重生出来,从地上跳起来,继续向白鹿战车扑去。
青鸢眼睛余光也已经瞥见这情形,心中一沉,额上沁出冷汗。白鹿被夜魅围攻,虽未受伤,心魂已乱,四蹄乱顿,不知躲闪。青鸢顾不得其他,口中叱咤不停,架着战车左腾右闪。
城墙上的众人也没了主意,首领皱着眉头喊道:“别放箭,别放箭……”
一直沉静自若立在战车上的丛惟忽然振开双臂,身体如巨鸟一样伸展,凌空腾起,轻轻落在青鸢身边。
毒芒如雨纷射而来。
青鸢大惊,“主人,这里太危险……”
丛惟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如初,冰雪般澄澈的声音纹丝不动,“别担心,这里我来,你放手去吧。”
“可是主人……”
凌厉寒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难道我连这点状况都处理不了吗?”
青鸢一怔,黑夜般的眸子瞬间光芒激射,豪气顿增。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凌空跃起,冲进敌群。丛惟接过缰绳,在手中轻微颤动,口中念念有词,平稳清亮的声音送到前面,陷入狂乱中的白鹿突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仰起头来,雄壮的鹿角迸射金光,笼罩全身,任凭那些夜魅如何凶神恶煞,竟然无法靠到近前来。
青鸢身在半空,忽然双手飞扬,解下裹在她身上的重重黑布,刹那间风云变色,狂风突起,天色突然晦暗下来,原本不知道栖息在何处的各种鸦雀灵鸟几乎在同一时间惊醒,啾鸣唱和的声音四下传来,成千上万只鸟扇动翅膀,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的乌云绵延百里不绝。
即使凤凰城的武士们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被突来奇景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数以万计的鸟一起振翅而飞,在空中形成无数或大或小的漩涡,以丛惟的战车为中心,从各个方向聚集过来。那几百个夜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心神俱裂,纷纷发出短促悲鸣嘶号,声音未落,身体就被无数鸟类撕裂啄食掉。一时间,腥风血雨横卷整个梧桐原。
混乱中只有丛惟注意到鸟群的外层,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他唇边扬起浅淡的微笑,喃喃道:“陟游,你可真会凑热闹。”
就连城头的武士们也看得心寒胆战。青鸢身上黑色幕布如同乌云一样四下飘荡,所到之处便是血肉四溅。每当那片乌云接近墙头的时候,众人明知她不会伤害自己,还是忍不住连连后退。也有人退避不及,乌云收放的间隙,惊鸿一瞥,在一片晦暗中看见一张灿若飞电的容颜转瞬即逝,不由得心神俱醉,之后一连几天都神思恍惚,茶饭不思。
丛惟安静地看着,眼见夜魅逐渐零落,不成气候,便道:“好了,青鸢,收手吧。”
随着这声吩咐,围在青鸢周身的乌云渐收,一丝阳光透进来,上万只鸟哗啦一声,四下飞散。这群鸟来得固然突然,散去的时候,更是迅如闪电,一下子就飞得干干净净,一只不剩。若非原野上血迹斑斑,腥风阵阵,真无法令人相信刚刚有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
丛惟驱驶白鹿将战车降落在地上,青鸢也随之落下,黑色的幕布已经将她全身上下重新围裹,只余一双黑夜般的瞳仁,露在外面。
丛惟看着她,摇头微笑着叹息:“没了约束,你是越来越暴烈了。区区几百个夜魅,搞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青鸢垂首,不敢言语。
丛惟又问:“留下活口了吗?”
青鸢面有惭色地摇头,抬起脸刚要回答,突然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双目圆睁。丛惟从她眼中映象看到一只夜魅正从自己身后飞扑过来,几束毒芒已经快要碰触到自己的背心。
青鸢想要救援已经来不及,眼看主人就要丧生在那毒芒之下,不由心胆俱裂。丛惟却连脸上微笑都没有抖动一下,镇定地转过身去,毒芒撕破了他黑色袍服的前襟。
忽然一缕银光流转,毒芒四下飞散,那只夜魅惨叫一声,身体中央迸射出耀眼银色光芒,随之整个身体裂成碎块,血肉四下飞溅。众人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银袍少年,站在丛惟的面前。
丛惟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被毒芒划过的地方,裸露皮肤上有一道伤痕,倒是不深,沁出的却是乌黑的血珠。他微笑了一下,淡淡说:“陟游,你还是慢了一步啊。”
“你!”陟游也盯着那道伤口,一扫一贯的嬉皮笑脸,神情异常严肃,甚至隐隐露着怒气:“你为什么不避开?这是有毒的你知不知道?”
乌黑的毒气开始向伤口周围蔓延。
“是吗?那可糟了。”丛惟神色不变,目光投向远方无人可以探知的地方。
青鸢和陟游却慌了手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按住丛惟的胸膛,青鸢拼命挤压伤口周围,将毒血逼出,阻止毒气继续蔓延。丛惟也不去干涉,仿佛被毒芒扫中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陟游暴跳如雷,跺着脚道:“这是夜魅的毒啊,无药可治的,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啊?”
丛惟平静地看着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缓步向他们走来,他身穿青草色长衫,面容儒雅俊朗,神情温和从容,即使在这满是血腥的地方,也让人感觉到一股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他看见丛惟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含笑点点头。
丛惟也破天荒地露出温暖笑意,对陟游说:“你既然把师项请来了,还说那么多干什么?有他在,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第十三章
云荒山半山腰上,一片灿金色的屋瓦连绵,金色凤凰的旗帜高高飘扬。这里是凤凰城最高的地方,从任何窗口望出去,都可以遍览凤凰城全貌。这里就是凤凰城主的居处,梧桐宫。丛惟最常逗留的地方,除了园圃中宽广如海的葡萄田外,就是梧桐宫最高处的摘星楼了。摘星楼,顾名思义,楼高百尺,伸手几乎可触星辰。摘星楼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亭。与螺旋城堡中的密室不同,这里的窗户几乎和墙一样宽广,若将四面窗户同时敞开,那就跟亭子没什么区别。
丛惟最喜欢在这里临窗而坐,无论风霜雨雪,一任窗户大开,丝毫不以为意。就好像现在这样,屋外斜风细雨,似乎觅见了绝佳的落处,优哉游哉地逛进来,沾湿屋内诸样事物后,才飘飘然落下。
丛惟半躺在竹榻上,黑色衣袍的襟口大敞着,露出精壮苍白的胸膛。他胸前的伤口刚刚处理好,敷着黄金色的药膏,因为被命令不能随便动弹,所以只好半无奈半认命地躺着。
“看来有人想要你的命啊。”身着草青色长服的男子洗干净自己的手,一边用柔软的布巾擦着,一边在丛惟身边不远的地方坐下。
“看来是这样。”丛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杀了我,就能取代我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身为凤凰城主,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经历几次,不是什么新鲜事。”
“杀了你就可以吗?”师项微蹙起眉,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这样的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丛惟冰蓝无波的眸子静静看着窗外笼在淡淡烟雨中的凤凰城。细雨飘飞,雨丝侵入室内,很快将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雾,然而屋中的两个人似乎都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青鸢捧着美酒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情形。她略微担忧地看了看丛惟被雨水打湿的伤处,走过去要将窗户关上。
“别关。”丛惟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关上窗户,在这里呆着就没有意义了。”
青鸢迟疑,朝师项看去,好像希望他来劝说主人。师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你家主人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随他去吧。你们凤凰城肯定有上好的冰魄,你去拿一块来。”
青鸢点点头离去,居然没有问丛惟的意思。
丛惟微微苦笑,“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有可能取代我的,大概就是你了。连青鸢都对你惟命是从。”
“那是因为她知道我绝对可以信赖。如果我心中有一丝不轨,只怕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师项取过美酒,自斟自酌,醇香的酒液仿佛有生命一样在他口中流转,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留下暖暖的热意。他闭着眼细细地品着,只觉余香满颊,整个人都似乎随着热意在周身蔓延,被柔软舒适的云团包围。“真是好酒啊。”他赞叹了一句,好像害怕那酒香趁机溜走似地,半天都舍不得再开口,一直沉浸于口舌享受中。
丛惟好笑地看着他,“新酿的,你要喜欢送你两坛。”
“两坛太多。放得太久,等喝到第二坛就不香了。”
“你回来,每天都有新酿的酒喝。”
师项停下来,注视着手中空杯,微微一笑,转向他:“你这是在要求我回来?”
丛惟淡淡道:“只怕,你是不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跟着我,你只是凤凰城主身边的智囊师项,风采光芒都被凤凰双翼掩盖;离开我,现在的你是名满天下,连凤凰城主都对之另眼相待的高士师项,人人敬仰的智者。所以,你不会回来的。”
这样清晰透彻的话,被他如此平淡陈述出来,听在师项耳中不由一阵怔然。认识眼前这位主宰者,已经有很多年,一开始他作为老师,来给年幼的凤凰城主教授治理天下的道理;后来,逐渐地,他成为凤凰城主身边不可或缺的要员,调遣人事,出谋划策,处心积虑以自己的智慧换取崇高的地位。他与这少年的关系,亦师亦友,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对他的帮助更多些,谁知道……半晌,他回神,清了清喉咙问道:“当初我离开,你没有阻止或者挽留,是不是已经看清这一点了?”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只是想着占用了老师这么多年的时间,作为报答,只能尽量满足你的愿望而已。”丛惟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冰蓝的眸子深不可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无奈的事实,他看着浅灰色的天空,喃喃道:“帮别人实现愿望,不就是我存在的全部理由吗?”
不知为什么,师项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主宰着这个世界,那双冰蓝的眼睛,看起来清澈无波,此刻却让他升起一种因为无法探知深浅而产生战颤栗。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师项惊觉这么多年来,竟从来也没人能真正明白。或者,只除了一个人……他迅速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开,他站起来,走到丛惟的榻边,单膝跪下:“无论在哪里,我都只向你一个人宣示忠心,请放心。”
冰蓝色的眼睛从远处收回来,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被世上所有人以“师”相称的男子,丛惟点点头道:“我们下盘棋吧。”
师项松了口气,知道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宣誓。随即脑中悚然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的态度如此诚惶诚恐,即使当年追随他左右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丛惟似乎对他曲折婉转的心思完全没有察觉,看了看自己裹着白布的伤处,问他:“我能坐起来了吗?”
师项猛然回神,连连点头:“应该没事了。”他站起身,迅速抛开脑中零乱矛盾的杂念,整理思绪,眼中莹光渐聚,整个人一瞬间恢复了神采。
青鸢捧着一个水晶匣子进来。丛惟微微一笑,说:“来得正好,就用冰魄吧。”他伸出手,隔空一握,那个水晶匣子已经到了他的手中。掀开盖子,只觉一阵刺骨的寒意在周围弥漫开来,所有的人都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原本满室飘飞的雨丝突然之间全部凝结成冰,悬在半空中,一根根又细又长,仿佛被拉直的蛛丝,斜斜停留在空气中。师项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其中一条,微一用力,“叮”的一声轻响,那条冰丝断裂成晶莹冰末,散落在地上。他点头对青鸢笑道:“果然是最上乘的冰魄,你看这雨丝,粗细匀称,体态剔透,分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凝结的。”
丛惟指尖遥遥一点,他面前的一条冰丝平平横过来,再一条笔直竖在其上,然后第三条纵向与前面两条的交角交汇。他指尖如飞疾点,满室的冰丝纵横飞叠,不一会儿就在面前搭起了一个纵横各有十九条冰丝,总共六千八百五十九个交汇点的立体棋盘。
这样的棋盘,比寻常的十九路平面棋盘繁复了何止百倍,师项是棋中圣手,一看见这样的棋盘立即眼中放光。他摩拳擦掌,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只有城主才能做出这样的棋盘。离开凤凰城,最大的损失就是无棋可下啊。”
丛惟抿了一口酒,脸上也显出兴奋之色,道:“那今天就好好杀一盘。青鸢,你来吧。”
青鸢点点头,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只听窗口一阵骚动,哗啦啦飞进一黑一白两只拳头大的鸟。丛惟看着师项说:“我不如你,还是老规矩,我执黑吧。”
黑色的鸟飞到丛惟手边依着他的手掌,低声咕咕鸣叫。抚摸着鸟的羽毛,沉吟良久,丛惟突然出手,握住黑鸟的双腿,将鸟嘴对准棋盘飞快一点,雨水凝结的透明冰丝上就留下一个黑色的圆点。
师项笑道:“起势不错。”挥出白鸟。
青鸢在一旁看着,立体棋盘的八个角很快就布满了黑白棋点。
陟游进来的时候,棋盘已经被黑白势力分割成几大块,黑子明显处于劣势,深入白方的一块上下左右被包围,败相已现。 丛惟皱着眉,苦思对策,半晌终于放弃:“输啦,比你还是差远了。”他放下手,黑鸟颇为失望,咕咕叫了两声,振翅从窗口飞走。而白鸟则迫不及待挣脱师项的手,一头扎进棋盘,把满盘的黑白棋点当作战利品一样,大模大样地啄食起来。
陟游拍着手说:“城主屡战屡败,小黑要饿死了。”他走到棋盘跟前仔细研究,“可惜没有赶上激烈的地方。”白鸟笃自上下忙碌翻飞,享受它的饕餮大宴。
陟游伸手抓住白鸟,一边拍拍它的脑袋,一边笑道:“你先别急,让我看看前面的。”白鸟被他一拍,伸着脖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扑棱翅膀照着顺序又将那些棋子吐出来。
丛惟心情甚好,微笑道:“你别折腾它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说到正经事,陟游只好放过白鸟,说道:“总共抓到了三只夜魅。我带来一个人。”
“哦?”
门口进来一个银盔武士,快步走到丛惟面前跪下。陟游道:“这是西城卫队的队长,三只夜魅都是他带人抓到的。”
“能抓到夜魅,也很厉害啊。”丛惟一手支着下巴,冰蓝色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赫蓝对不对?”
银盔武士吃了一惊,他清楚记得从不曾当面与丛惟交谈过,怎么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激动、感慨、兴奋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百感交集,颤着声音答道:“是。”
“刚才是你在城墙上指挥放箭的吗?”
“正是小人。没想到反帮了倒忙。”
“你做得很好。”丛惟宽言安慰他,又问:“抓夜魅伤了几个人?”
“那夜魅异常凶顽,小人属下七死,十一伤。”赫蓝重重垂下头去。
“这么厉害?”丛惟有些意外,与来到身边的师项对视一眼,面色渐渐沉下去。
师项接着问:“那抓到的那三只夜魅有没有招供是谁指示的?”
赫蓝摇摇头,面有惭色:“那些夜魅都被人封上了离乱咒,小人解不开……”
“离乱咒?”丛惟想起那些夜魅被银箭射中又分裂重生,恍然道:“难怪……”他沉吟了一下,对赫蓝道:“夜魅是这世上最阴寒低鄙之物,如此成群出现,必然受暗咒驱使,你们没有能力防御,与之相斗难免损伤惨重,以后还是不要逞强了。”
赫蓝知道他是针对死伤的几个手下而言,心中感动,一一应下,然后才站起身来告辞。
丛惟见他身材壮阔,眉目硬朗,处事恰当,非常满意,于是道:“从今天起,你调任梧桐宫护卫,在我身边做事吧。”
师项眉间一动,没有说话。丛惟让赫蓝下去,才问道:“你好像有话说?”
师项苦笑着摇头:“我已经离开凤凰城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丛惟皱着眉,苦思对策,半晌终于放弃:“输啦,比你还是差远了。”他放下手,黑鸟颇为失望,咕咕叫了两声,振翅从窗口飞走。而白鸟则迫不及待挣脱师项的手,一头扎进棋盘,把满盘的黑白棋点当作战利品一样,大模大样地啄食起来。
陟游拍着手说:“城主屡战屡败,小黑要饿死了。”他走到棋盘跟前仔细研究,“可惜没有赶上激烈的地方。”白鸟笃自上下忙碌翻飞,享受它的饕餮大宴。
陟游伸手抓住白鸟,一边拍拍它的脑袋,一边笑道:“你先别急,让我看看前面的。”白鸟被他一拍,伸着脖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扑棱翅膀照着顺序又将那些棋子吐出来。
丛惟心情甚好,微笑道:“你别折腾它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说到正经事,陟游只好放过白鸟,说道:“总共抓到了三只夜魅。我带来一个人。”
“哦?”
门口进来一个银盔武士,快步走到丛惟面前跪下。陟游道:“这是西城卫队的队长,三只夜魅都是他带人抓到的。”
“能抓到夜魅,也很厉害啊。”丛惟一手支着下巴,冰蓝色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赫蓝对不对?”
银盔武士吃了一惊,他清楚记得从不曾当面与丛惟交谈过,怎么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激动、感慨、兴奋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百感交集,颤着声音答道:“是。”
“刚才是你在城墙上指挥放箭的吗?”
“正是小人。没想到反帮了倒忙。”
“你做得很好。”丛惟宽言安慰他,又问:“抓夜魅伤了几个人?”
“那夜魅异常凶顽,小人属下七死,十一伤。”赫蓝重重垂下头去。
“这么厉害?”丛惟有些意外,与来到身边的师项对视一眼,面色渐渐沉下去。
师项接着问:“那抓到的那三只夜魅有没有招供是谁指示的?”
赫蓝摇摇头,面有惭色:“那些夜魅都被人封上了离乱咒,小人解不开……”
“离乱咒?”丛惟想起那些夜魅被银箭射中又分裂重生,恍然道:“难怪……”他沉吟了一下,对赫蓝道:“夜魅是这世上最阴寒低鄙之物,如此成群出现,必然受暗咒驱使,你们没有能力防御,与之相斗难免损伤惨重,以后还是不要逞强了。”
赫蓝知道他是针对死伤的几个手下而言,心中感动,一一应下,然后才站起身来告辞。
丛惟见他身材壮阔,眉目硬朗,处事恰当,非常满意,于是道:“从今天起,你调任梧桐宫护卫,在我身边做事吧。”
师项眉间一动,没有说话。丛惟让赫蓝下去,才问道:“你好像有话说?”
师项苦笑着摇头:“我已经离开凤凰城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丛惟皱着眉,苦思对策,半晌终于放弃:“输啦,比你还是差远了。”他放下手,黑鸟颇为失望,咕咕叫了两声,振翅从窗口飞走。而白鸟则迫不及待挣脱师项的手,一头扎进棋盘,把满盘的黑白棋点当作战利品一样,大模大样地啄食起来。
陟游拍着手说:“城主屡战屡败,小黑要饿死了。”他走到棋盘跟前仔细研究,“可惜没有赶上激烈的地方。”白鸟笃自上下忙碌翻飞,享受它的饕餮大宴。
陟游伸手抓住白鸟,一边拍拍它的脑袋,一边笑道:“你先别急,让我看看前面的。”白鸟被他一拍,伸着脖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扑棱翅膀照着顺序又将那些棋子吐出来。
丛惟心情甚好,微笑道:“你别折腾它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说到正经事,陟游只好放过白鸟,说道:“总共抓到了三只夜魅。我带来一个人。”
“哦?”
门口进来一个银盔武士,快步走到丛惟面前跪下。陟游道:“这是西城卫队的队长,三只夜魅都是他带人抓到的。”
“能抓到夜魅,也很厉害啊。”丛惟一手支着下巴,冰蓝色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赫蓝对不对?”
银盔武士吃了一惊,他清楚记得从不曾当面与丛惟交谈过,怎么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激动、感慨、兴奋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百感交集,颤着声音答道:“是。”
“刚才是你在城墙上指挥放箭的吗?”
“正是小人。没想到反帮了倒忙。”
“你做得很好。”丛惟宽言安慰他,又问:“抓夜魅伤了几个人?”
“那夜魅异常凶顽,小人属下七死,十一伤。”赫蓝重重垂下头去。
“这么厉害?”丛惟有些意外,与来到身边的师项对视一眼,面色渐渐沉下去。
师项接着问:“那抓到的那三只夜魅有没有招供是谁指示的?”
赫蓝摇摇头,面有惭色:“那些夜魅都被人封上了离乱咒,小人解不开……”
“离乱咒?”丛惟想起那些夜魅被银箭射中又分裂重生,恍然道:“难怪……”他沉吟了一下,对赫蓝道:“夜魅是这世上最阴寒低鄙之物,如此成群出现,必然受暗咒驱使,你们没有能力防御,与之相斗难免损伤惨重,以后还是不要逞强了。”
赫蓝知道他是针对死伤的几个手下而言,心中感动,一一应下,然后才站起身来告辞。
丛惟见他身材壮阔,眉目硬朗,处事恰当,非常满意,于是道:“从今天起,你调任梧桐宫护卫,在我身边做事吧。”
师项眉间一动,没有说话。丛惟让赫蓝下去,才问道:“你好像有话说?”
师项苦笑着摇头:“我已经离开凤凰城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丛惟皱着眉,苦思对策,半晌终于放弃:“输啦,比你还是差远了。”他放下手,黑鸟颇为失望,咕咕叫了两声,振翅从窗口飞走。而白鸟则迫不及待挣脱师项的手,一头扎进棋盘,把满盘的黑白棋点当作战利品一样,大模大样地啄食起来。
陟游拍着手说:“城主屡战屡败,小黑要饿死了。”他走到棋盘跟前仔细研究,“可惜没有赶上激烈的地方。”白鸟笃自上下忙碌翻飞,享受它的饕餮大宴。
陟游伸手抓住白鸟,一边拍拍它的脑袋,一边笑道:“你先别急,让我看看前面的。”白鸟被他一拍,伸着脖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扑棱翅膀照着顺序又将那些棋子吐出来。
丛惟心情甚好,微笑道:“你别折腾它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说到正经事,陟游只好放过白鸟,说道:“总共抓到了三只夜魅。我带来一个人。”
“哦?”
门口进来一个银盔武士,快步走到丛惟面前跪下。陟游道:“这是西城卫队的队长,三只夜魅都是他带人抓到的。”
“能抓到夜魅,也很厉害啊。”丛惟一手支着下巴,冰蓝色的眸子在他身上打量,“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赫蓝对不对?”
银盔武士吃了一惊,他清楚记得从不曾当面与丛惟交谈过,怎么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时间激动、感慨、兴奋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百感交集,颤着声音答道:“是。”
“刚才是你在城墙上指挥放箭的吗?”
“正是小人。没想到反帮了倒忙。”
“你做得很好。”丛惟宽言安慰他,又问:“抓夜魅伤了几个人?”
“那夜魅异常凶顽,小人属下七死,十一伤。”赫蓝重重垂下头去。
“这么厉害?”丛惟有些意外,与来到身边的师项对视一眼,面色渐渐沉下去。
师项接着问:“那抓到的那三只夜魅有没有招供是谁指示的?”
赫蓝摇摇头,面有惭色:“那些夜魅都被人封上了离乱咒,小人解不开……”
“离乱咒?”丛惟想起那些夜魅被银箭射中又分裂重生,恍然道:“难怪……”他沉吟了一下,对赫蓝道:“夜魅是这世上最阴寒低鄙之物,如此成群出现,必然受暗咒驱使,你们没有能力防御,与之相斗难免损伤惨重,以后还是不要逞强了。”
赫蓝知道他是针对死伤的几个手下而言,心中感动,一一应下,然后才站起身来告辞。
丛惟见他身材壮阔,眉目硬朗,处事恰当,非常满意,于是道:“从今天起,你调任梧桐宫护卫,在我身边做事吧。”
师项眉间一动,没有说话。丛惟让赫蓝下去,才问道:“你好像有话说?”
师项苦笑着摇头:“我已经离开凤凰城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若按常理,丛惟总要说句不介怀之类的话,让师项继续畅所欲言的。不料他只是点点头,竟然真的赞同对方的话,说道:“我倒是想听听你对夜魅这件事情的想法。”
师项望向陟游,“银凤大人怎么看?”
“离乱咒好像只有北方葱河、南方罗河两个地方的人能用吧?”
师项点头:“对,离乱咒要用一种宸鱼内脏作为引子,这种宸鱼只产在葱河和罗河中。”
陟游一拍双掌,“这就对了,肯定是上罗河干的。自从他们分裂成上下罗河之后,就不老实。”他用指头抵着鼻尖,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师项与丛惟对视交换了一下目光,眼中有赞赏之色,“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听说近来有人传言,刺杀了城主就能取而代之,会不会……”
“是啊……”陟游的面色也凝重起来,自己走过去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就这两年,有过好几起行刺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流言,虽说凭他们根本没可能得逞,可是总让人不得安生。何况……”何况丛惟对这些行刺的事件毫不放在心上,有些刺客甚至不加处罚就放走,也不愿意加强身边的护卫,这就更让人担心了。只是这样的话,却不方便说给师项听。
“何况?”师项追问。
“哦,何况这次夜魅行刺,断然不是为了要取而代之。”陟游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
“为什么?”
“就算流言是真的,要取而代之,也要亲自动手才行。这些夜魅手段阴毒,招招致命,如果城主真的死于夜魅之手,那夜魅岂不是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才真是笑话呢……”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两声又顿住,百思不得其解:“那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们两个人推论的丛惟突然问道:“怅灯那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已经动身去烟罗城了,大概再几天就到了。”陟游忽然会过意来,“城主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怅灯指使的?也对啊,怅灯跟上罗河一向来往甚密。”
“应该不会。”师项反对。
“为什么?”陟游不知不觉已经喝下去好几杯酒,脸上微微现出红色,眼睛却越发明亮烁烁,“我们不是一直猜不透他要去烟罗城的用意吗?会不会就是因为策划了这次刺杀,所以提前离开,以示与事件无关?”
“怅灯是什么人?”师项神色肃穆:“我和他相交也有不少日子,他的心计之深沉,大概无人能比。”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不由自主朝丛惟瞟了一眼。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他自己却立即惊觉,暗暗冒出冷汗,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位凤凰城主的城府比那个怅灯还要深许多?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光是有这样的心思,都是对丛惟的冒犯。
丛惟却仿佛没有注意他们两个人的辩论,手肘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的焦距透过墙壁,落在无人可知的地方。
师项继续说:“恰好在要赴任烟罗城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会想到他的嫌疑最大。如果真是怅灯策划的,那么他此刻应该还留在白隼堡,以示清白。而如果他若无其事地动身的话,很有可能他真的不知情。”
“难道真的与怅灯无关?”陟游气馁,“可是我怎么总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呐。”
“怅灯未必没有干系。”丛惟忽然开口,“只是他的命握在我的手里,刺杀我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师项沉吟:“会不会……上罗河有什么别的内情呢?”
陟游咕的一声又灌下一杯酒去,说道:“在这里猜,也猜不出来。不如我亲自去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丛惟知道陟游的性子好动,一向坐言起行,只怕早就在等机会说这句话了。想了想,他点点头道:“也好,反正你脚程快,就再跑一趟吧。还有一件事情……”
陟游走到门口,回过头等他说下去。
丛惟说:“白隼堡那边的眼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你也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对了,”这一说陟游想起来了:“刚才看见黎殷,她还说起这件事情呢,说派到白隼堡的小丫头失去联系好几天了。”
师项看他离去,笑着说:“如今陟游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是啊……全靠他了。”丛惟有些心不在焉,忽然扬声道:“青鸢,你来。”
全身裹在黑布中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丛惟对她道:“你快去追上陟游,让他多带几个人去。”青鸢立即领命而去。
师项诧异地问:“难道会有危险?”
丛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原本以为白隼堡那边只是没有动静,刚才陟游说是失去联系了。我想白隼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莫非真是怅灯?他到底想干什么?”师项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直很在意的是,那个鼓动别人来行刺的流言,会不会也是怅灯放出来的?”
丛惟目光黯下来,没有说话。
师项拿起酒杯在手中把玩,貌似不经意地感叹:“其实,当初直接除掉他,不知省多少事情。当时我就说过,留下这个怅灯,后患无穷啊。”
丛惟苦笑了一下,不知是要解释给师项听,还是自言自语,喃喃道:“他是唯一可以看到那边的人呐。”
第十四章
“姐,你是说你在那个世界看见我了?”正埋头写功课的之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是……”新颜翻着白眼回答,终于没了耐心:“你已经问了十遍了,是,我看见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他叫陟游。”
“跟我的名字也很像啊。”之佑撑着腮帮子出神,“很神奇啊。还有那个什么蔻茛,长得跟你一样,名字也有点关系嘛。还有那个什么堡主,跟爸爸也有点联系……”他忽然抬起头问:“姐,下次你大概会碰见妈吧,这样我们全家在那边都团聚了,哈哈……”
“少瞎说了,赶紧写作业。”新颜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起身去倒咖啡,却不由自主地想,下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吗?
深棕色的液体注满白色的瓷杯,水面晃动着,新颜映在上面的面孔被染成了咖啡色。她看着,产生一种荒谬的念头,既然一幅画的后面可以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么这样的咖啡下面会不会也有可能别有洞天呢?那里面会不会也有一个自己?她扯动嘴角,为自己离奇的想法感到好笑,却立即不受控制地继续推想,如果那样的话,这咖啡里面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呢?
之佑半天没有听见动静,一回头,看见姐姐瞪着杯中的咖啡,似笑非笑,神情古怪。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姐?你干吗呢?”
“嗯?”新颜回神,随口敷衍道:“没什么……”看着弟弟清亮的目光,心中一动,想起几天前他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事情准确的推测和猜想,忽然觉得这个少年的智慧也许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测,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咋咋呼呼自作聪明的半大小子了。
“之佑,”她在他对面坐下来,认真地问道:“你对那个世界有什么看法呢?”
“看法?”之佑咬着笔头思索,“另外的那个我不是说了吗?有光所以有影……所以我想大概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影子?”
“什么叫做另外的你?人家叫陟游。”虽然这么驳斥,她却同意他后面的话,“这几天我也这样猜想。就像是照镜子,镜子的里面,难道不是另外一个世界吗?当你转过去,背对镜子的时候,你永远无法知道背后的那个世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是啊……”之佑拿过一张草稿纸,随手画着什么。
新颜凑过去看,只见笔尖所到之处,是一个巨大的8字形状的图形。
“这是什么?”
“你不觉得那个凤凰的世界跟我们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像这个8字吗?通过一个点相连接,点的两头,是非常相似地两个个体,或者宇宙就是这样构成的吧。”
这回新颜真正的诧异了,原本杂乱无章的各种头绪,简简单单就这样被这个8字归纳起来,她心中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之佑,我不得不怀疑你可能真的是个天才呢。”她由衷地说。
“我知道。”之佑也对自己创造性的归纳洋洋得意,完全投入进去,用笔尖在图形上面指点:“连接的点是有讲究的,只有当两个世界通道处于这个位置的时候,门才会被打开。两端大致相同,彼此呼应,”他在上面的圈里点了一个点,“如果这个是我,”又在下面的圈里相应的位置上点一个点,“那这个就是那个什么陟游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为什么那个小子就那么幸福,做什么凤凰双翼银凤大人,跟他对应的我就只能是一个苦哈哈的学生,太不公平了!”想到功课就心情烦乱,他使劲扔开笔,耍着性子嘟囔:“要是能换一下,我来做陟游就好了。”
一道电光从新颜脑中劈过,脑海深处一个被忽略掉的角落在瞬间被照亮,新颜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却无法捕捉。本能地,她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似乎只要了解掌握了这个事情,就能打开被封锁的过去,找出很多谜题的答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姐?你在想什么啊?有没有听我说话?”之佑对姐姐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满,“老是这个样子,算了,我还是看书去吧。”
“啊,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之佑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下次你带我去那个世界吧,我要会会那个陟游。”
“你当是串门啊,说去就去。”新颜这回嗤之以鼻,“我是碰巧而已……何况说不定都是我的幻想呢,你也跟着我发疯。”
之佑不屑地发出啧啧声,“就凭你的想象力,会有那种幻想?”
一个靠枕迎面飞过来,新颜一边恶狠狠地说:“找死啊小子!”一边扑上去揪住弟弟的胳膊:“我的想象力怎么了?”
姐弟两个嘻嘻哈哈扭打起来,之佑哪里是新颜的对手,没费什么工夫就被姐姐按在地毯上动弹不得。他是识时务的俊杰,立即投降:“哎哟,姐,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姐你学如爱因斯坦,智比诸葛孔明,武功高强,神威难测,东方不败见了你也要俯首称臣……”
新颜终于被他没边没际的满嘴胡言逗得忍不住松开手,捂着肚子在旁边笑得打跌,“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这么一闹,倒是一扫一贯以来的阴郁。新颜发现似乎自从回来后,自己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笑够了,渐渐停下来,才发现之佑还趴在原处,眼睛盯着地毯上的某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用脚踢踢他的腿,“装死啊?”
“我有件事情想不通。”
“什么事情?”新颜索性在他身边躺下,姐弟俩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要我接受你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样荒谬的事情不成问题,可是石大哥呢?他曾经清楚表示他不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的,为什么他这么爽快就接受了呢?”
或许她的经历太真实,所以他不由得相信,这样的问题,新颜自然也无法回答,只能暗自猜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本不相信,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所以表现出相信的样子来。什么样的原因呢?她沉默地想,目光落在挂在门后的一件淡紫色的羊毛短大衣上,那是石定襄送给她的,以补偿那天在教工食堂被茶水毁掉的那件。 “太客气了。”当时新颜这样说,却不好拒绝。
而石定襄微微一笑,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任何女性,听见这样的话,大概都会产生一种被宠溺的幸福感,何况对方还是石定襄这样优秀且让人舒服的人。新颜当然不讨厌定襄,事实上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有一种莫名亲切的熟悉感,仿佛他们早就熟识一样。跟他在一起,也很舒服,他是那种无论有多少人在场,都一定会成为众人关注中心的人,但是却从不会让别的人觉得被忽视,或者觉得被他抢了风头。他脸上那种坦然镇静的微笑,能轻松地博得每个人的好感。
事事以她为先,那么就算心存怀疑,却不反驳置疑,表态跟她站在同一立场,也是可以预料的。只是他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心思难免过于深沉了些,虽说没有危害到她什么,却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新颜深深吸了口气,想把这样的猜想从脑子里给清除出去,这样没有根据的胡思乱想,对定襄不公平。应该是喜欢他的吧。新颜有些不确定,除了那种舒服的亲切感之外,她心底最深的地方似乎在期待一种更深刻的感觉,那种只是想想都会觉得刻骨疼痛,却像毒瘾一样绝望却美妙得让人无法戒除的感觉。怎么会有这样的期待,她也不明白,就好像曾经经历过,只不过暂时被封存起来了一样。
自打回来后,她开始有一种习惯,把很多无法解释的心情、感觉、印象都归结于两年前那次被遗忘掉的经历。所以自然而然,她会想,或许在那次的经历中,她真的体验过这种蚀心刻骨的疼痛,或许那一次她认识了定襄在那边对应的那个人。那么将这两种心情综合起来分析,她可以肯定地说,那一次,让她产生那种极端的绝望却感觉美妙的人,不是石定襄。
“之佑,”她忽然想到一个特别的问题,“如果你说的每个人在那边都有一个人对应的话,那么定襄对应的,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佑的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唉。”想了想又说:“大概是个很受尊重的人吧。”
“哦?为什么?”
“我猜的。”之佑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你看,你跟我是姐弟,我们在那边是地位崇高的银凤朱凰,老爸在那边也是一堡之主,谈笑有鸿儒,石大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新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我感觉很不错嘛。”
“不管怎么说,那样的世界听起来挺不错的,老爸只想做学问,白隼堡主就可以不理世事,让管家打理一切,自己泡在那个超大的图书馆里;我希望将来能独当一面,银凤就是凤凰城威名赫赫的人物。”之佑侧过身来,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满脸坏笑:“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凰跟银凤并列,你的野心也不小嘛!”
新颜一时没有回答,脑子飞快地转着,心脏嗵嗵乱跳。之佑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可是听在她耳中,却如一声炸雷,一下子把眼前浓重的迷雾震开大半。刚才那种只要挖出心底某个角落,就能揭开许多谜团的感觉又回来了,“难道这就是钥匙?”
“什么?”之佑没听明白姐姐的话,迷惑地问。
新颜翻身坐起来,脸庞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就是你刚才说的话啊。”她一边想,一边说:“如果每个人在那个世界都有一个对应的话,那么这个人跟那个世界所对应的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呢?我们在这里是一家人,可是那边的白隼堡主和银凤彼此显然没有什么亲近的关系,那么你说这联系是什么呢?”话说完新颜就沮丧起来,太激动了,说的话完全语无伦次,“算了,说不清楚。”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之佑跳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你是说,两个世界的人之间的联系,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的希望,在那个世界对应的人身上实现。”
“我就是这个意思。”新颜使劲点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种种经历在脑中不停回放。除了埋头做学问的白隼堡主,意气风发的银凤陟游,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把茶水泼到她身上的食堂服务员吴妹,很明显,白隼堡厨娘伍味应该是她想成为的人吧。
“这就对了,”之佑高兴地说:“那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实现我们这些平凡人的梦想啊。”
如果石定襄在场的话,大概会说这样下结论失之轻率吧。新颜微笑着想,立刻联想到下一个问题,果真如此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从那个世界某个人身上,看到这个世界相对应的那个人的野心呢?由此,更自然而然地想到,主宰那个世界的凤凰城主,不知道在这边是个什么样的人,野心可真是绝顶啊。
“不通。”她摇摇头说,因为突然想到成为世界主宰这样的野心,大概不少人都会有,可是凤凰城主却只有一个。而且,大概世界上没有什么人甘心居于人下,那么那个凤凰世界岂不是就不会有底层社会了?这样社会结构残缺不全的世界,怎么可能存在?
听了新颜的质疑,之佑沉默了。就算他再如何聪明,到底学识经验眼界都有限,难以解释这样深层次的问题。“如果石大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更好的看法。”
“那也只好等他晚上来了。”新颜不由自主看看表,“反正也快了。”
之佑怪声怪气地起哄:“等不及了,姐姐等不及了。”
“你去死!”
新颜不理他,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对了姐,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那个世界的存在就是被赋予了某种意义,那么是谁赋予了那个世界这样的意义的呢?”
新颜转过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谁是那个世界的造物主呢?”之佑自问自答:“第一个提出那个世界存在的,是达什,为什么会是他呢?他究竟是什么人,这点很可疑啊。我最近正在研究他。”
“哦?有什么结论?”
“结论嘛,现在没有,只是觉得可疑啊。为什么他的那些画可以成为联通两个世界的通道呢?是巧合,还是有什么玄机?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会不会他那些画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成为沟通两个世界的通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他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做到这一点??/p>
“停一下,停一下,”新颜抬起手来制止他,“太多假设了,我们现在未知的太多,已知的太少,一味凭假设推论,难免误入歧途,先放一放吧,一点一点来。”
之佑斜着眼睛说:“姐,你现在越来越像石大哥了。”
“胡说八道。”新颜红着脸啐他,认真地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这个达什的确值得仔细研究。”
“哎……”之佑大声叹息:“真想跑到印度去找他。”
第十五章
深紫色的藤蔓覆盖在白隼堡灰白色的外墙上面,微风吹过,掀起一阵阵波浪般的起伏。陟游在高处临风而立,观察着城堡,宽大的袍服随风摆动,缕缕银色光芒如水波流转,似乎光线都不由自主被吸引在他的周围。黄色鹂鸟在空中翱翔了一圈,落在他的肩上。“怎么?发现什么了?”他问,侧首含笑睨视着鹂鸟。
“一个人也没有。”黎殷一刻也停不下来,扑棱着翅膀在他头顶上飞着,艳黄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啊……”陟游喃喃着说,眼中光华闪动,“这里安静得有点古怪啊。你手下的那个小丫头找到没有?”
“我派人去找了。”鹂鸟化作一个年轻女子,俏生生与他并肩而立,指点着庭院:“他们在搜索。”
绿色的植物间,点点鲜黄色鸟影出没其中。陟游面上突然变色,喝道:“快让她们离开。”说话的同时银影晃动,整个人已经奔了出去。
黎殷也发现了危险,口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鸣声,响彻云霄。庭院中的黄鹂鸟们闻声惊起,只见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几只翠绿泛着荧光的碧鸟,招展着羽毛,向她们呼啸而来。
黎殷大喊:“散开,散开,小心别被碧鸟撞上……”
众鹂鸟哗啦啦一声四下飞散,口中兀自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碧鸟甚是执拗,认准其中几只,死死咬住,尾随其后,不肯放松。一时间整个白隼堡上空鸟语喧腾,黄色翠色的羽毛四下飘动,遮天蔽日。
黄鹂鸟身形小巧,行动灵活,在空中上下左右腾挪闪躲,倏忽来去。而翠鸟去势凌厉,整个身子绷得笔直,每次扇动翅膀,都如同激射而出的箭,向前猛冲,若鹂鸟们反应稍微慢些,就会被撞上。有几只鹂鸟体力稍差,周旋不一会儿便现出颓相,翠鸟敏锐察觉,立即转过身来攻击她们。
其中速度慢一点的,眼看就要被穷凶极恶的翠鸟撞上,化作碧色火焰下的冤魂,忽然银光闪动,是陟游及时赶到。他双手在空中挥舞,宽大袍袖扫过的地方,空气中平白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鹂鸟的身前,那几只翠鸟收势不及,扑扑扑几声纷纷撞上那道屏障,瞬间爆裂成碧色火光,坠入花田中,燃烧干净。
黎殷惊了一身冷汗,到这时才松了口气。众黄鹂鸟受了惊吓,纷纷聚拢到陟游身边,重重叠叠落在他的双肩手臂上,叽叽喳喳叫着,仿佛彼此争着要对他说什么。
陟游被吵得头大如斗,一振双臂,把它们都轰上天去:“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吓着了,现在没事了,先离开这里吧。黎殷,你带她们先离开吧。”后面一句话是对变回鸟身也来到庭院中央的黎殷说的。
一落在地上,就化身少女的黎殷嘬唇发出几声指令,鸟群哗啦一声飞散。
陟游面色严峻,沉声道:“碧焱鸟居然攻击凤凰城的飞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是白隼堡主的命令,要么,就是这白隼堡已经开始失控了。”他转过头去,赫然看见黄衫少女神色仓皇地站在身边,眼圈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黎殷啜然道:“只怕我派到这里来的丫头也遭了该死的碧焱鸟的暗算。”
陟游目光一暗,知道她说的没错。这些黄鹂鸟跟随黎殷,常年在他身边不离左右,不管去到哪里,都同进同退,平日探听情报,传递消息,是最得力的助手,虽然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鹂鸟,失去了也觉痛心。
只是一瞬间的沉默,他明白眼下面临的情况危险,不敢大意,对黎殷道:“现在这里情况不明,你不要再深入了,到山上去等我吧。”
“我要跟你一起去。”黎殷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跟着我干什么?”陟游促狭地一笑,“哭的时候让我给你擤鼻涕啊?”
黎殷气得直跺脚,“你讨厌!”
陟游对着她轻弹手指,银光丝弦一样穿过空气,落在她的身上,散出乳白色的气雾。黎殷无奈地叹口气,白雾所到之处,自己身上黄色的衣衫变成羽毛的形状。这一次她完全不由自主,化身黄鹂鸟,被白雾挟裹着,朝山上安全的地方飞去。
陟游独自走进庭院深处,发现偌大的白隼堡居然人迹全无。他里里外外地搜索了好几遍,不但一个人也没有,连那些平时藏满了书籍的房间,大部分也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难道白隼堡居然遭了强盗?”陟游一边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一边东张西望。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只能以这样玩笑的口吻让自己稍微舒缓一下紧张。
漫长的走廊,空旷的大厅,整个白隼堡出奇的安静。然而越是这样,他心中就越沉重。堡主不在,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怅灯带走了。他心思飞快地转着,明显感觉到这是怅灯的阴谋,可是却十分不确定,对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白隼堡主是个埋首书山、清心寡欲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也没有出奇的能力。当初朱凰安排他坐镇白隼堡的时候,陟游还摸不清楚她的心思,直到上一次来这里,要送新颜回去,才多少有些明了。
突然顿住脚步,陟游似乎想到了什么。往这长长走廊的另外一头,他蹙眉凝思,口中喃喃自言自语:“新颜叫他爸爸……难道……”怅灯出人意料地要求掌管烟罗城,凤凰城主遭到夜魅刺杀,白隼堡主被带走,这一连串的事情在他脑中闪过,他忽然想明白了其中关键的一点,禁不住变了脸色:“难道他可以做到这一步了?难怪要除掉我们的眼线……”
一旦想通了整件事情,陟游毫不迟疑转身飞快地朝外走,宽大的袍角随着他的步伐飞快地跳动,仿佛银色池塘中激起了不安焦虑的涟漪。
“希望还来得及……”他整个心都被巨大的危机感所笼罩,恨不得立刻飞回凤凰城去。
刚走出城堡,庭院中突然听见角落里一点异动,陟游寻声望过去,隔着宽广的花田,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向他招手:“银凤大人,银凤大人,你可算来了。”
陟游认得,那人正是白隼堡的厨娘伍味。这是来到白隼堡半天,看见的唯一一个人,自己的推想是否正确,必须要问问她才行。陟游不假思索朝她走过去,同时大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别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刚才碧焱鸟和黄鹂鸟在庭院上空追逐喧闹的时候,还一片死寂的城堡,突然出现一个厨娘,这样异常的情况,若是在平时,很容易被怀疑。可是陟游此刻心中焦虑,心神不定,急于向伍味求证,根本来不及细想。
伍味大声回答了一句什么,声音被风吹散,陟游听不见,不得不靠近过去。两人中间隔着绿色的花田,“你说什么?大声点。”他侧过头去想听清楚,忽然花丛深处几条花枝触手一样游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缠上他的身体,光滑的枝条鞭子一样抽在身上,一接触皮肤立即收紧,大力把他拽进花丛深处。
陟游立即明白上当了,身体本能地反应,剧烈地挣扎。然而那花枝仿佛有意识一样,他越是挣扎,就捆得越紧,手指粗的枝蔓深深陷入皮肉里去。
轻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接近,陟游看见几只鬼魅般的夜魅从影子里跳出来,朝他这边扑过来。他迅速朝山上望过去,一个艳黄色的鸟影腾空而起,钻入云霄,朝北方飞去。他松了口气,只要消息能送到凤凰城,就还有救。
夜魅窜到他身边,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陟游感到胸口一麻,意识渐渐远离,只隐约听见一个声音笑着说:“怅灯那家伙说的没错,这个菲莼花果然对银凤朱凰都很有用啊。”
新颜猛地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周身游走。乌云遮住了月光,屋里一片黑暗,只有床头的电子钟闪烁着数字。她起来,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牛奶,经过弟弟房间的时候,发现一缕光线从门缝中泻出。
“都几点了,还不睡?”轻轻推开门,她问。
趴在电脑前面的之佑一惊,回头看见是她,松了口气,“姐,你怎么不敲门?”
显示器上的光芒映得他的脸幽蓝幽蓝的。新颜皱皱眉头,“啪”的一声打开灯,“这么看着电脑,对眼睛不好。”走到近前去,越过他的肩膀看电脑:“偷偷在这里干什么呢?”
“哎呀姐!”之佑沮丧地挠挠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把椅子让给姐姐,自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幸亏我没去什么见不得人的网站,不然还不被你骂死。”
“我不骂你,”新颜眼睛盯着屏幕,状若不经意地说,“我打扁你的头。”
之佑吐着舌头做鬼脸。
“你在研究达什?”睡眼蒙眬,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新颜的精神迅速恢复,飞快地浏览页面:“他自称能与另外的世界沟通,却否认自己是灵媒,只是说在另外的世界,自己也是真实且重要的存在。”
“是啊。人人都以为他是痴人说梦,但如果你的经历和我们的推测没错的话,这家伙就没说谎了。”
新颜盯着屏幕,陷入沉思。
之佑继续说:“姐,你说这家伙在那边对应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新颜失笑:“我又不认识他,连猜都没办法猜啊。”她把页面向下拉,出现一个印度人的照片,“这就是达什?”她问,仔细观察着。
浅咖啡色的皮肤,同色的眼睛炯然有神,异常严肃的表情似乎有一种威慑力,强迫面对他的人对他产生信任。真奇怪,信任是能强迫产生的吗?新颜对自己的感觉感到好笑。
之佑紧紧盯着她的表情,想要从中发现什么似地,问道:“怎么样姐?你见过这个人吗?在那边。”
似乎想了很久,新颜迟疑地摇了摇头,“没见过,从来没见过印度人。只是……”
刚因为她的话失望的之佑抬起头,“只是什么?”
“只是这个人的感觉好奇怪,似乎跟一个我见过的人很类似。”她想起怅灯。看见那团灰色的影子时,也强烈地感觉到这种迫切想要别人信服于他的压力。无论达什或者怅灯,似乎都希望借助某种精神的力量,来操控其他人的行为。就是这样的压迫感,让她很不舒服。即使这样看着照片,对方呼之欲出的控制欲似乎也能突破屏幕,扑面而来。
她迅速切换页面,避开那咄咄逼人的印度阿三。
“五年前,在出版了两辑画册后,达什突然因疾病住院,复原后就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画作。”之佑瞥见她正浏览的网页,自动地总结道。
新颜点点头,“不过这里说他的新作一直在酝酿当中,大概近期就会发表吧。”
“哼,酝酿了五年都出不来的,我看他是江郎才尽了。”之佑不屑地说,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如果他那些画都有门的功能的话,五年时间他什么都没做,突然发表新作品,会不会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因为实在找不出更简洁明了的说法,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把凤凰城的世界叫做“那边”。
新颜陷入沉默。她突然发现怅灯到底长的什么样子,自己的印象竟然模糊得很。除了一团暧昧的灰色外,居然眉眼脸型身量等等要素,都不清楚。就如同这个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物体,而是一团暂时凝聚的灰尘。然而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却不容她忽略。
而这种存在感,就真切地存在于达什身上。这让她不得不仔细思量,到底这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如果说,怅灯是达什在那边的对应的话,首先他们的样子不相似,至少她可以肯定怅灯不是印度人。其次,从达什那双眼睛就可以看出他的野心绝对不小,而那个怅灯,却仅仅只是白隼堡中的一个管家,如果一个人的梦想真的在那边得以实现的话,那么达什对应的人不应该是甘居这样地位的。
她把自己的疑问说给弟弟听,之佑连连点头:“我看到资料,说达什参选议员,提出要以冥想大师的身份成为政府制定政策战略的指导。这样的野心,在那边的话,怎么也该是凤凰城主身边的军师吧。”
显然怅灯不是,而且银凤陟游对他还十分厌恶不屑。新颜摇摇头,否定这个想法。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也许是半夜的缘故,她觉得脑子里面有点乱。
“不过有一点很有意思。”之佑一点也不受深夜影响,反而越说越兴奋,他窜到电脑前,飞快地操作了几下,一个页面跳出来:“这个家伙不久前宣称,由于他具有Alternative的生命,所以不会像寻常人一样为了一时或者眼前的失败而困扰,他甚至宣称只要他愿意,无论以什么形式,都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什么?”
“这一点也很奇怪,他真正用到目标这个词,近十年内几乎没有。我能找到的最近的资料,是1995年他第一次出版画册的时候,曾经说他要主宰世界。只不过被人当作艺术家的妄语,根本没有人重视。”
新颜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世界的主宰,这个头衔听起来的确很了不起。当今世界,没有人敢这样宣称,这人不傻,目的自然不在于此,那么所谓要主宰的世界,大概就是那边了。
一想到那边的世界主宰,新颜就无法回避黑色高大城墙上,那个被银盔武士们簇拥着的黑袍男子。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当时只是自己的意识,在半空中,遥遥地瞄见那个身影,惊鸿一瞥,却印象极其深刻,仿佛硫酸一样将他的影子刻在锌版上,深深蚀下去。
不对,不只是从上而下的蚀刻,每当想到那个身影,新颜更有一种感觉,那是心底深处某个极深极黑暗的角落里,一点什么东西响应这个印象,努力向外顶。
其实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记起关于第一次去那边遗忘掉的那三年的零星碎片,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冥想也好,自我催眠也好,都无法拨开那重黑暗的幕布。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事情就存在于脑海中,就像一扇黑色的门,门后面就是她想要找的东西。有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微弱光线从缝隙泄漏,比如对一些人和事莫名的亲切或者熟悉的感觉,可是仅限于感性的认知,更深一步的了解就无从探知究竟。
或许真像当时怅灯所说,她就是朱凰,带兵打仗,杀人如麻。她不是常常梦见身处在战场上吗?就像一个小时前那样,从到处都是血腥残骸的梦境中惊醒。
一想到这里,新颜突然意识到时间,连忙跳起来,对弟弟说:“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赶快睡觉吧。”
“是,是……”之佑被她一提醒,不由自主看看表,也吓了一跳:“哎呀,一聊到这个就停不下来呢。我马上就睡。”
“有什么想法,明天定襄来了再讨论,今天就算了吧。”新颜一边嘱咐着,一边走出门口,不放心,又回过头道:“电脑关了吧。”
“好的,好的。”之佑应付着把姐姐送瘟神一样送走,回到电脑前刚准备关机,忽然瞥见一行之前两个人都忽略掉的话:“达什表示近期他冥想的能力有了显著的提高,已经可以摆脱物理上的限制,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之佑仔细读了几遍,觉得蹊跷,却又想不出摸不透具体的含义,一边关机,一边讪笑着自言自语:“越发地语无伦次了,冥想有什么物理限制?不就是坐在那里,让思想乱飞吗?”
第十六章
梧桐原,顾名思义,跟梧桐树有些或多或少的联系。如果从上空俯视的话,这个坐拥着凤凰城的平原,有着梧桐叶子一样的形状。另外一种风行的说法是,如果凤凰城所在的梧桐原是这个世界的心脏,那么烟罗城就是刺入这心脏的一把尖刀。在梧桐叶的下缘,连接叶柄的部位,高出周围近十丈的梧桐原,在这里向内凹进去,形成一个由正北-西南和正北-东南两道山崖夹成的谷地,烟罗城背靠着深谷,面向凤凰城的方向,坐落在梧桐原上。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城池一样,烟罗城也面朝着凤凰城的方向。因为与凤凰城近在咫尺,在烟罗城中,站在地势稍微高一些的建筑顶上,就可以隐约看见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轮廓。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历代以来,多数时期烟罗城都处于凤凰城直接管辖之下,不会被分封给别的领主。凤凰城会直接任命被称作城守的官员管理烟罗城中的具体民生事物。与领主不同,城守必须直接向凤凰城负责,并且随时有可能被调任别处,而不会像领主那样终身拥有对城池的支配权。也就是说,城守管理的城池,属于凤凰城,而领主的城池,则属于领主自己。
这个世界对于领土的所有权不世袭,仅只一代。领主如果死亡,那么他所在的城池就会被凤凰城收回,派城守管理,直到下一任领主被认可。历史上也有过城守管理出色,凤凰城认可其功绩将其所管辖的城池分封给他的例子。比如烟罗城背对着的三大势力,音闾州、刹继堡和雨织城的领主,就都曾经是当地的城守。
这样的安排是有道理的,因为城守都是由凤凰城出身的,可以说是凤凰城的嫡系直属,除了凤凰城本身的军力外,这三个地方可以说是凤凰城的近畿护卫。
“所以陟游和我都认为就算把烟罗城交给怅灯,还有这三城看着他。何况,烟罗城并没有兵力。”丛惟冰蓝色的眸子注视着空气中由深红色酒液凝出的几座城池的方位图,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垂下眼,将手中的酒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站在他身后,身穿青草色袍服的温雅男子禁不住微笑:“是,这次陟游去烟罗城找我之前,已经去过三城,据他说三位领主向他保证会仔细看着烟罗城的动静。”
“只是要劳动你离开隐居之所,并非我的本意。”
“哪里话。”师项轻声反驳,“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毕竟怅灯想干什么,现在大伙都还摸不透。”
丛惟抿起嘴角,说:“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到底曾经相处多年,虽然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师项却分明从他清泠声音中分辨出某种冷冽肃杀的气息来。他心中一凛,知道眼前这个黑袍少年,远非如外界所纷传的那样因为凤凰双翼折损的事件而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想起离开烟罗城的时候,陟游不无担忧地告诉他,主人身上已经看不见当初飞扬风发的气概了。那种奇妙莫名的感觉再次升上来,连侍从身边的银凤都误会他真的消沉下去,凤凰城主的深沉让他不禁在心底深处产生一种不安。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师项的目光移到酒红色的地图上,轻声笑道:“部署三城,使之成为凤凰城的护卫,这还是当初朱凰在的时候,我们共同定下的策略。”
听见他提起朱凰,丛惟回过头来,冰蓝的眼睛盯着他看,如同冰河般清澈的寒芒,毫不掩饰地落在师项的脸上,仿佛要看清楚他心底的真意。
饶是师项一向沉静从容,在这样探究的目光下也不禁退缩。“丛惟……”仿佛认输了一般,他轻声唤出对方的名字。
丛惟淡淡一笑,暂时放过他。挥手让地图消失,眼前清明了许多,丛惟望着窗外连绵到天边的葡萄藤海,忽然道:“朱凰,回来过。”
师项一怔,这样的话题一向是两个人之间的禁忌,他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何在,想了一下,才小心道:“是,我听陟游提起过。”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丛惟语气不变,话外却仿佛有不尽的感慨,听在师项耳中,心头不禁一紧。若换了陟游在他的位置上,多半不会有什么想法,到底要年轻许多岁,而且陟游的性格朗阔,向来不习惯揣度别人的心意,也因此,丛惟在面对陟游的时候也不由会坦诚几分。
而师项不同,他向来以心思婉转缜密著称,兼且当年曾与丛惟有过争执,纵然这次回来取得对方谅解,总难免心中踟蹰,分外敏感小心。此时突然听他提起这样的事情,一时间竟没有把握应该如何回应,才不会招致对方猜疑。踌躇着,他问:“怎么会这样?”
丛惟却不在意他的反应,一径说下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自己选的?选择什么都不记得?”
“是啊……”丛惟望着天空深处,脸上现出苦笑:“她要彻底斩断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选择把我们全部忘掉。”
猛然听见这样的事情,师项愣了足有几个瞬间,才失措地问道:“怎么,怎么会是这样?这么说她是自己离开的?”
丛惟的目光收回来,看着他微笑,那笑意深处蕴含的某种情绪让对方心慌。丛惟问道:“你以为是我放逐了她?”
“我……”何止是他以为,略微了解他们的人,几乎都这么认为着。难怪陟游会担心丛惟的消沉,他一定知道这个内情。这一瞬间,他突然不确定起来。为什么她要那样做?难道真的无可选择,或者是要借这样的行动,来告诫他?“这就是她的选择吗?她宁愿离开,放弃这一切,也不肯……”惊觉失言,师项慌忙住口。一抬眼发现丛惟闪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他有些懊恼地避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虚?以至方寸大乱。
“既然全部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丛惟蹙眉起身,仿佛预感到什么一样,沉声道:“不好!陟游出事了。”
石定襄最近忙着学生答辩的事情,几乎整天都泡在大学里,没有太多多余的时间。新颜跟他约了几次,都因为临时有事而取消,所以这一次索性提前通知了一声,到大学来找他。
临出门前刚赶上之佑跟朋友打完篮球从外面回来,一听说姐姐去见石大哥,连澡也来不及洗,换了件衣服就要跟着去。母亲气得追出门外:“你这个孩子,你姐姐去约会,你去做什么?”
新颜不待弟弟回嘴,一把将他拉进电梯,把母亲无奈的脸关在外面。之佑大笑,说道:“姐,我可真成了超级照明器材了。”
也找不出更好的见面地点,他们只好约在上次那个教工食堂。石定襄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姐弟两人正抬头跟上次那个惹祸的服务员吴妹说着什么,便走过去。吴妹看见他,没来由地慌乱起来,打了声招呼匆匆忙忙跑开。 “你们在聊什么呢?”定襄在姐弟对面坐下,看着吴妹离开的背影,含笑问道。
“姐姐问她有什么理想。”
“哦?”定襄一愣,目光投向新颜,见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于是问道:“那她有什么样的理想啊?”
“她说……”姐弟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古怪,最后还是之佑回答他的问题:“她想做一个首席大厨。”
“哦?是吗?”定襄一边往自己的茶杯里倒茶,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很不错的理想嘛。”
新颜目光灼灼,看着他。
定襄不明所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西装领带一丝不乱,口袋也服帖平整,没有任何不妥,于是问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啊,没有……”惊觉失态,新颜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好奇,你有什么样的理想?”
“对啊对啊,石大哥,你有什么样的理想呢?”
“我吗?”石定襄愣了一下,“还真没仔细想过……”
之佑使劲起哄:“肯定有的,你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说说嘛,要诚实哦。”
石定襄无奈地笑笑,喝了一口茶,“让我想想。我希望能以我的学识博取别人的尊重。虽然如今我这样的专业对于国计民生没什么大用,但是私心里也还是希望能在某些方面树立声望,并且利用我的学识来提出好的建议。”他停下来,见坐在对面的姐弟那两双非常相似地眼睛以非常相似地目光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不约而同地,寇家的姐弟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彼此相视而笑。“果然是这样,”说话的还是之佑,丝毫也没有作为电灯泡的感觉:“上次跟姐姐讨论,我们猜石大哥的志向,果然是差不多的。”
“哦?怎么突然想起这样的话题?”定襄含笑明亮的眼睛朝新颜看去,目光中蕴含着某种不为外人知道的深意,那是男女之间所特有的近乎于孔雀开屏般的表达方式。高谈阔论的之佑完全没有注意到,新颜却看懂了,目光中暧昧的情愫让她的脸一红,不由低下头去。
石定襄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立即问道:“我知道之佑这家伙的理想肯定是出人头地,那么新颜,你的理想是什么?”
之佑一听他的话,正要问为什么,听见他问姐姐理想,连忙也跟着问:“是啊姐姐,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新颜有些茫然,“我从来没想过……”
类似地话定襄刚刚说过,当然不被接受,连定襄也跟着之佑催促:“那就现在赶紧想一想,你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最想干什么?”
新颜皱起眉头苦想,脑中确实一片空白。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任何的理想,甚至没有任何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似乎生存这种状态,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这样的发现,足以让她心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