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吧?”
“嗯。”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她移开袖子。脸上没有嘴巴。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寿水答道。
第二天清晨。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晴明说道。
“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对。”
“梅雨开始啦。”
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第三章 黑川主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虫儿在鸣。邯郸。金钟儿。瘠螽。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天空中有无数星星。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一共有六尾香鱼。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该烤好了吧。”
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不可思议。”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了,对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对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
“哦……”博雅抱着胳膊点头。 “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
博雅直截了当地问。“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特没劲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
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鸭跖草,丝柏,鱼腥草。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高大的山毛榉下面,XX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芒草已长得很高了。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
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刷刷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阴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时节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内,倒很凉爽。整个庭院因为树叶、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
“哗啦!”草丛中发出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是野兽的眼睛。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眼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晴明问。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继续说:“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孙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孙女,名叫绫子。”
“原来如此。”
“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
“怎么个怪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
“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 忠辅一家世代以养鱼鹰为业。
忠辅是第四代。论岁数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远的鸭川河西边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孙女绫子相依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过世了。
忠辅只有一个独生女,有男子找上门来,忠辅的女儿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即绫子的母亲,在五年前绫子十四岁上,患传染病去世了,年仅三十六岁。
那相好的男子说要带绫子走,但这事正在商谈中的时候,他也得传染病死了。
于是,忠辅和绫子一起过日子,已经五年了。
忠辅是养鱼鹰的能手。
他能够一次就指挥二十多只鱼鹰,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称之为“千手忠辅”。
他获允进出宫中,在公卿们泛舟游湖的时候,经常来表演捕鱼。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辅为属下的养鱼鹰人,但被他拒绝了。忠辅继续独来独往地养着他的鱼鹰。
忠辅的孙女绫子好像有恋人了,这是约两个月前忠辅发觉的。
似乎有男子经常来串门。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
绫子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忠辅同睡在一个房间,但绫子的母亲去世后约半年,绫子就单独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察觉绫子的房间里晚上无人,是在约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
那天晚上,忠辅突然半夜醒来。
外面下着雨。
柔细的雨丝落在屋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入睡前并没有下雨,应该是下半夜才开始的。
大约刚过子时吧。
———为什么突然醒过来了呢?
忠辅这么想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溅水声。
“就是因为它了!”
忠辅想起来了。睡眠中听见过完全一样的声音。
是这水声打扰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庭院的沟渠里跳跃。
忠辅从鸭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沟蓄水,在里面放养香鱼、鲫鱼、鲤鱼等。
所以,他认为是鲤鱼什么的在蹦跳。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浅睡状态,这时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不定是水獭什么的来打鱼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獭,就是有一只鱼鹰逃出来,跳进了沟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点起了灯火。
穿上简单的衣服,就要出门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孙女绫子。
因为家里实在太静了。
“绫子……”
他呼唤着,拉开门。
房间里却没有本应在那里睡觉的绫子。
晦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有忠辅手中的灯火在晃动。
心想,她也许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觉。
他打开门走出去。
在门外,忠辅和绫子打了个照面。
绫子用濡湿般的眸子看看忠辅,不作一声进了家门。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头发、身上穿的小袖湿漉漉的,仿佛掉进了水里似的。
“绫子……”
忠辅喊她,但她没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绫子听见忠辅问她,却没有转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的事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辅追问昨晚的事,绫子也只是摇头,似乎全无记忆。
绫子的神态一如往常,甚至让忠辅怀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梦。
后来忠辅也忘掉了这件事。
忠辅又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是自那件事过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个晚上一样,夜半突然醒来,听见水声。
仍是来自外面的沟渠。
“哗啦哗啦!”声音响起。
不是鱼在水中跳跃的声音。
是一件不小的东西叩击水面的声音。侧耳细听,又有一声“哗啦!”
忠辅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轻轻起床。
没有穿戴整齐,也没有点灯,他悄然来到绫子的房间。
门开着。
从窗户射进来幽幽的月光,房间里朦胧可辨。
房间内空无一人。
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是野兽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湿漉漉的。
“哗啦!”
外面传来响声。
忠辅蹑足悄悄来到门口,手放在拉门上。他想拉开门,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担心弄出声音的话,会让在水沟里弄出响声的家伙察觉。
忠辅从屋后悄悄绕出去。
猫着腰,悄悄绕到水沟那边。
从房子的阴暗处探头窥视。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东西在水沟里游动。
白色的———
是一个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齐腰深的水里,神情严肃地俯视水中。
“绫子……”
忠辅惊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水中。
月光满地。
月亮清辉洒在绫子白净、濡湿的肌肤上,亮晃晃的。
一种美丽却不同寻常的境况。
绫子嘴里竟然衔着一条大香鱼。
眼看着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将香鱼自头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惊骇的景象。
吃毕,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血迹。
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
“哗啦!”
水花溅起,绫子的头部沉入水中。
当绫子的脸露出水面时,这回她嘴里叼着一条鲤鱼。
突然,从另一方向响起了“啪啪”的声音。
是拍手的声音。
忠辅转眼望着那边的人影。
水沟边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裤。
因为他的这身打扮,忠辅刚才没有发觉那里还有一个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绫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并无特别之处。他的脸予人扁平的感觉,眼睛特别大。
嘴巴一咧,不出声地微笑着。
“吃吧。”
男子低声说道。绫子便连鱼鳞也不去掉就从鱼脑袋啃起,开始大嚼衔在嘴里的大鲤鱼。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绫子就在忠辅的注视之下,将整条鲤鱼吞食了。
然后,她又潜入水里。
“哗啦”一声,绫子的头露出水面。
她衔着一条香鱼,一条很大的香鱼。
“绫子!”
忠辅喊了一声,从房子的暗处走了出来。
绫子看见了忠辅。
就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香鱼猛地一挣扎,从绫子嘴里挣脱了。
在水沟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编的板子挡着。
这样做是为了让水流走而水中的鱼逃脱不了。
挣脱了的香鱼越过竹编的挡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过去。
“真可惜!”
绫子龇牙咧嘴地嘟囔着。“嘶”地呼出一口气,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声。
她扬起头,看着忠辅。
“你在干什么?”
忠辅这么一问,绫子“嘎吱嘎吱”地磨着牙,神情凄楚。
“原来是祖父大人光临了……”
说话的是沟边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来吧!”
他说毕,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呵呵。”
晴明不由得感叹起来。
他愉快地眯缝着眼,看着博雅说:
“很有意思呀。”
“别闹啦,晴明,人家为难着哩。”
博雅郑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着说呀,博雅。”
“好。”
博雅回答一声,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绫子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
“那……”
“现在才说到要紧的事:到这时,忠辅才发现问题。”
“他发现了什么?”
“绫子已经怀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经突出,行动已经有些不便了。”
“哦。”
“绫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如果绫子也学她妈,与找上门来的男子幽期密会,因而怀孕,忠辅实在很伤心。他都六十二岁了,不知能照料绫子多久。是一段良缘的话,就尽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实在不行,做妾也罢———他甚至都考虑到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个对象似乎并不寻常。”
“看来也是。”
“甚至让人觉得是个妖怪。”
“嗯。”
“于是,忠辅就想了个法子。”
“他想了个什么法子?”
“因为问绫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忠辅便想,干脆直接揭开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结果,忠辅就决定打伏击。”
“噢。”
“好像那上门的男子是先到绫子的寝室,然后再带她外出,让她吃鱼。”
“噢。”
“忠辅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来时,趁势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问个清楚,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噢。”
“于是他就守候着。可是那天晚上没等着,第二天晚上也没见那男子来。”
“不过,总会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忠辅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绫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来,在寝室里屏息静候。
他怀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时候,那男子却总不出现。
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时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辅每天只能在从黎明到天亮的时候打个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时分,忠辅已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辅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寝室里盘腿而坐,抱着胳膊静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现出绫子近来迅速变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怜意。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睡眠中的呼吸声。
听着听着,一阵倦意袭向忠辅。他迷迷糊糊起来。
室外饲养的鱼鹰发出的嘈杂声惊醒了忠辅。
他睁开眼睛。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笃笃”地叩门。
他起身去点灯。
“忠辅先生……”
门外有人说话。
忠辅持灯开门,眼前站着那天晚上见过的男子。
那个一身黑衣黑裙裤、脸庞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来岁的女童跟在他身边。
“您是哪一位?”
忠辅问对方。
“人们叫我做‘黑川主’。”
男子答道。
忠辅举灯照着,再三打量这男子和女童。
男子虽然模样清秀,但身上总有一股贪鄙的味道。
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直呛鼻孔的兽类的臭味。
被灯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女童的嘴巴怎么看都显得太大。
有点不妙。
———应该不是人类。
是妖怪吧。忠辅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临敝宅?”
忠辅问道。
“绫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颜无耻。
他一张嘴,一股鱼腥味就扑面而来。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来的,手上却没有灯火。
肯定不是人。
忠辅且让两人进屋,然后绕到他们背后。
他伸手入怀,握紧柴刀。
“绫子姑娘在家吗?”
忠辅照着正在说话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却没有砍中目标的感觉。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着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绫子房间的门开着,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对着忠辅。
正好屁股处露出一条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账! 忠辅想迈步上前,但脚下却动弹不得。不仅是腿脚,忠辅保持着握柴刀的姿势,竟僵立在那里。
绫子带着欢喜的笑容站起来。忠辅就站在旁边,但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绫子脱去身上的衣物。
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身体。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绫子松开手,先躺下了。
两人就在忠辅的眼前颠鸾倒凤,花样百出。
之后,两人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听见了水声。
似乎两人在抓鱼。
回来时,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条活的大鲤鱼。
接着,两人就从鱼头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来。
鱼骨、鱼尾、鱼鳞一点不剩。
“我再来哦。”
黑川主说完,离去了。忠辅的身体终于能动了。
他冲到绫子身边。
绫子打着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绫子醒了,但她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现。
无论忠辅想什么办法,到那男子即将出现时,他总会打起瞌睡来。等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那男子已在屋内。
男子和绫子在那边屋里颠鸾倒凤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着鱼走回来,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离开,第二天早上绫子醒来,她还是不记得昨夜的事。
只是绫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
忠辅忍无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条大道西的智应方士商量。
智应是约两年前,从关东来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驱除附体邪魔著称。
他年约五十,双目炯炯,是一个魁梧的长须男子。
“原来如此。”
听了忠辅的要求,智应点头应允。
“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
他抚须说道。
三天后的傍晚,智应果然来到忠辅家。
因为事前商定了有关的安排,忠辅故意让绫子到外面去办事,这时还没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智应钻了进去。
之前,笼子四周撒了香鱼烧成的灰。是智应亲自出马做好了这一切。
到了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来了。
刚一进门,黑川主便耸耸鼻子说:
“奇怪。”
他想了一想,环顾屋内,喃喃自语道:
“有别人在吗?”
视线本已扫过了笼子,但却视若无睹地一瞥而过。
“哦,是香鱼嘛。”
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绫子,你在家吗?”
他惯熟无拘地走到绫子的房间里。
在两人将要开始云雨的时候,智应才从笼子里出来。
与往常一样,忠辅动弹不得,智应倒是能活动。
忠辅眼看着智应潜入绫子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来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木地板。
智应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将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声野兽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于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来了。
智应从怀里掏出绳子,利索地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到现在忠辅也能动弹了。
“绫子!”
他冲了过去。
但是,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闭合,鼻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原来绫子仍在睡梦之中。
“绫子!”
忠辅一再呼唤她,可她依然没有醒来,一直仰面熟睡着。
“逮住怪物啦!”
智应开口道。
“哎哟,你设计害我啊,忠辅……”
黑川主呻吟着,恨得咬牙切齿。
“绫子还没有醒来!”
忠辅对智应说。
“怎么?”
智应先把黑川主绑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绫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种种咒语,但绫子还是仰面熟睡着,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黑川主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她怎么可能醒呢?能让绫子姑娘睁开眼睛的,只有我一个。”
“把解法说出来!”
智应喝道。
“我就不说。”
黑川主答道。
“快说!”
“你解开绳子我就说。”
“我一解开绳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应该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该现现原形吧……”
“我是人啊。”
黑川主说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手呢。”
“可我们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这姑娘的方法说出来!”
“解开绳子……”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早晨。
“再不说,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话音刚落,智应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发出野兽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开口。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屋子的瞬间,黑川主的声音变小了。
看出他怕阳光,于是,智应把黑川主牵到屋外,绳子的一头捆在树干上。
因为绳子长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着的小狗一样,只可在绳长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在阳光下只待了一会儿,眼看着黑川主就已经失掉元气,蔫了。
“好吧。”
黑川主终于开口了。
“我说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给我喝一口水好吗?”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着智应和忠辅。
“给水喝你就说?”
智应问道。
“我说。”
黑川主答道。
见忠辅用碗盛了水端来,黑川主忙说:
“不对不对!用更大的东西。”
忠辅这回用提桶装水拎来。
“还是不行。”
黑川主又摇头说道。
“你要捣什么鬼?”
智应问道。
“我没有捣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我喝口水你还害怕吗?”
黑川主用轻蔑的目光望着智应。
“不给水的话,那女人就得睡到死为止。”
智应不作声。
忠辅弄来一个直径达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进去。
水桶满了。
黑川主盯着水,两眼发光,抬起头来。
“喝水之前就告诉你。到这边来吧。”
黑川主说道。
智应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间,黑川主猛然一跃而起。
“啊!”
智应连忙退到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着的地方。
谁想到———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颈一下子拉长了一倍多。
“嘎吱!”
黑川主咬住了智应的头部。
“哎呀!”
就在忠辅惊叫的同时,鲜血从智应的头部喷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辅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野兽的脸。脸上长着细密的兽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数步,一头栽进装满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溅起。黑川主不见了踪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荡漾,水面上只漂浮着原先捆绑黑川主的绳子。
“算得上惊心动魄啦。”
晴明点点头说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听得出他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
“对了,那位方士怎么样了?”
晴明又问。
“哦,据说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了门。”
“那姑娘呢?”
“还昏睡着呢。据说她只在黑川主晚上来的时候才会醒来,恩爱一番之后,就又睡过去。”
“哦。”
“哎,晴明,这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忙?”
“能不能帮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对对。”
“刚才吃了人家的香鱼嘛。”
晴明的目光转向昏暗的庭院。有一两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来飞去。
“你肯去吗?”
博雅问晴明。
“去。”
晴明又接着说:
“就效仿那位方士,也来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随着萤火虫移动,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道。
“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的是这样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
“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
晴明淡淡地说道。
“真的行了?”
博雅显得忧心忡忡。
“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
博雅手着按腰间的长刀说道。
“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对对。”
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
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
“没你的事。”
晴明说得很干脆。
“哼!”
博雅有点不服气。
“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做看一场好戏。”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
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
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
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
“这样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
“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于是,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祖父大人,请开门。”
一个声音在说话。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
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
“哈哈哈———”
他的嘴唇向上缩起,样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透过灯盏里的小小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
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
“绫子……”
当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时,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迅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
“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突然掀开了。
“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喝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
“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颈脖上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地捆扎起来了。
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捆绑住了。等黑川主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够活动了。
“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
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
“晴明,你太过分了。”
“你说过没事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骗我?”
“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
“一点也不顺利!”
“对不起了。”
“哼!”
“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胰盏笨铡?
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时起,黑川主就吐着舌头,开始气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头顶上,夏日阳光明媚。
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
“要水———吗?”晴明说道。
“是。给点吧。”
“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阴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会说。”
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
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
黑川主说道。
“这样子就行。说吧,我听得见。”
“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不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
“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
黑川主呻吟起来。
“不必客气呀。”
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
“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
接着,他突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
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
他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
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
“他还在这里面。”
“真的?”
“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的忠辅。
“能拿条香鱼来吗?”
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
“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
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
“这是要干什么,晴明?”
博雅不解地问。
“等。”
晴明说着,盘腿而坐。
“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
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子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着。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
“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
博雅问道。
“那当然。”
晴明微笑着。
“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晴明咕哝道。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
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着,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
“快看!”
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
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起来。
“出来啦。”
晴明低声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突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着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了右手,一下子捏住了兽头。
“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着。
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
“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
晴明轻松地说道。
“啊!”
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
“吱吱!”
“吱吱!”
“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
晴明转向忠辅问道。
“我记得它。”
忠辅点点头。
“是怎么回事?”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
“噢。”
“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
忠辅喃喃道。
“还真有这事。”
晴明叹息般。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
晴明拎起水獭,举起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
“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
“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
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是那女童吗?”
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
“女童怎么了?”
博雅问道。
“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
“啊?”
“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
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
“让她浸一下水。”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
水里游动着一条大杜父鱼。
“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
“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
“什么?!”
“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
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
“绫子怕是要生产了。”
“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
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顾博雅。
“过来吗,博雅?”
“用得着我吗?”
“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
“不看。”
博雅答道。
“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
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
“行啦。”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
“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
“黑川主呢?”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
“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什么?”
“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地说,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噢。”
“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过,那也好,博雅。”
晴明说道。
“什么也好?”
“你没看那回事。”
“哪回事?”
“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嗯。”
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第四章 蟾蜍
“真不得了! ”博雅从刚才起,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好事一桩啊! ”
他抱着胳膊,自顾自点着头。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挂长刀,不带随从,飘然而至。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门,招呼一声:“喂,晴明.在家吗? ”
于是.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来了! ”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她穿一件多层重叠的、沉重的唐衣。
衣饰厚重,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博雅大人——”
女子轻启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与来宾初次见面,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
在女子的引领下,博雅来到外廊上。
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有顶盖而无套窗,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
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背靠着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
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一名女子。再细看,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
时值长月——阴历的九月七日。
以阳历算的话,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两眼放光。
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
“怎么啦,博雅? ”
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
博雅回过神来,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说说,所以就过来了。”
他直奔主题。
“有趣的事情? ”
“对呀。”
“是什么事? ”
“是关于蝉丸法师。”
“哦,是蝉丸法师的事……”
晴明知道蝉丸其人,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
这位博雅,身为粗鲁的武士,却深谙琵琶之道,也会弹奏。
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睛明和蝉丸见了面。
“蝉丸法师怎么了? ”
“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 ”
“不不,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哦? ”
“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
“是去弹奏琵琶吗? ”
“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当然,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师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
“噢。”
“但是,那宅子闹魅似涫挡皇俏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
“那位主人有个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
“噢。”
“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 ”
“正是这样。”
“那……”
“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
“是来这么一手啊。”
“没错。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开始弹了起来……”
“噢。”
“那是我很想听的呀,晴明。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寒樱》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然后怎么样了? ”
晴明问博雅。
“你说呢! 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停止了……”
“原来是这样。”
“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瞧瞧,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就在这时,宅邸的看门人来报,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留下‘于愿足矣’的话就出门而去了……”
“呵呵。”
“众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蝉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
“你继续听嘛,晴明。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
“噢? ” “那天,主人和蝉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 ”
“正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就搞了这样的名堂。”
“哦……”
“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到了晚上,又传来了琵琶声。但是,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
“问了些什么? ”
“他问:‘法师,这琵琶弹得怎么样? ”’“哦……”
“婵丸法师答道:‘正如您听到的那样……”
“然后呢? ”
“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该多美妙啊……”’“……”
“‘岂敢,岂敢! ’——蝉丸法师这样答道。”
“……”
“‘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 ’这一问,法师就答:‘不会吧。”’“呵呵。”
晴明的兴头来了,两眼放光。
“经再三恳求,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
“结果怎么样? ”
“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终于停下来……”
“原来是这样。”
“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这件事,在离开那家人之后,他问蝉丸法师:‘前些时候听的琵琶,和今晚听的琵琶,哪一个更高明些呢? ”’“哦? ”
“蝉丸法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晴明,这件事你怎么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咒啊之娄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谓‘怎么看’,就是让我判断,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哪一个水平更高吧? ”
“就是这个意思。”
“问你一个问题,博雅,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 ”
“应该没有。”
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么,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你倒说是哪一个? ”
“应该是前一个——中途停止的那个吧。”
“正是这样。真吓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么‘不出所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 ”
“就是说,前后两人,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没错吧? ”
“没错。”
“这样的话,答案不是很简单吗? ”
“怎么个简单法? ”
“前面那个人,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颜。”
“哦。”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第二个人连蝉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
“哎呀,真就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从何得知这件事? ”
“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这人在归途中,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
“哦。”
“唉! ”博雅抱着略膊.望着晴明说:“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
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不时点点头。
“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
“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
“也好。”
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想喝,今晚却不行。”
“为什么? ”
“还有重要的事。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就等你了。”
“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么回事。”
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这就要出门了。”
“方便吗? ”
“是你嘛,应该没有问题。”
“那,你这是去干什么呢? ”
“与蟾蜍有关。”
“蟾蜍? ”
“说来话长,你要是去的话,路上再跟你说。”
虽然是对博雅说的,但晴明的视线,却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双唇微红,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肤色白净。
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来的话,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