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1

《阴阳师3--付丧神卷》--作者:梦枕貘

第一章 瓜仙


  高大的柿子树下,十余个粗汉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

  白天。

  梅雨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粗汉们是为躲避烈日来到树下歇息的。

  柿子树实在是大。两个成人伸长了手还不能合抱。树枝伸向四方,枝叶下形成一大片树阴。树阴下面,有几匹马,驮着装满瓜的筐子。

  这里是从大和途经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

  粗汉们看来是赶着驮瓜的马,由大和进京的。途中.他们在这柿子树下暂避暑热。

  阳光猛烈得几乎要将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汉们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着。瓜的爽甜随风飘散。

  在同一棵柿子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不以为意地望着粗汉们啃瓜的情景。在他的脚旁,放着装水的竹简。

  博雅是在自长谷寺归来的途中。

  他送圣上抄写的《心经》到寺里,归途中停下牛车,在树阴下避暑纳凉。

  仆人三名。

  随从两名。

  算上博雅,他们一行共六人。

  仆人徒步,随从骑马。各自驻足下马,到树阴下休息。

  “咳,为圣上送东西也不轻松啊。”

  “这是第二趟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闲聊,博雅这边也能听见。

  近来圣上兴之所至,抄写起《心经》来,并将抄经送往各处寺院。

  许多人都受过指派,至于博雅,则如随从所说,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里怪事接连不断,圣上抄经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不.圣上抄经是在怪事出现之前。抄经和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频频,倒是真的。”

  “噢。”

  “好像说民部( 唐制称户部。) 的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女仆也出了怪事吧? ”

  “这事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嘛。”

  “对对,是你说的。”

  “说是最近有个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应天门用弓箭射下一块发出绿光的玉石。”

  “哦……”

  他们说着这样一件事。

  这件事也传到了博雅的耳朵里。

  民部省的藤原赖清的女仆遇到怪事,经过是这样的:这位藤原赖清,曾是斋院的杂务总管。

  他多年来出任斋院的杂务总管,事必躬亲,但有一次得咎于斋院,返回自己的领地木幡,在那里禁闭。

  木幡处于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赖清有一个女仆,叫做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赖清回木幡去了,这女仆便得了空闲,也回了娘家。可是,约七天前,赖清派了一个男杂役来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突然有急事,转到这个地方了。

  因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里去,在大人身边照应呢? “男杂役这样说。

  女仆虽然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但她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里一看,所说的那个家里只有赖清的妻子在,她和蔼地接了女仆进去。

  “你来得正好。”

  赖清的妻子说,赖清不巧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帮忙呀。

  女仆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扫除、染布、浆洗,忙碌的两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但是.主人赖清却没有要过来的迹象。

  “此刻大人还在木幡呢。有劳你去跟他说,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大人和各位搬到这个家里来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这样吩咐.女仆便将孩子留在那个家里,自己匆匆赶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见到了以前一起做事的杂工和女仆,赖清也在那里。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过招呼.女仆便向赖清转达了他妻子的话。

  可是,听了她的话.赖清却显得很惊讶。

  “你说什么呀? ”

  赖清说道:“我从没有搬到过你说的那个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

  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闭,正筹划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他说,正是为此,才要把原来的女仆和勤杂工召集到木幡的这个家来集中。

  “我还派人到你那里去了,结果你家里人说.你已经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谁这么机灵,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闭。可是等了你两天都不见你的人,正担心着呢。

  此前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

  听主人这么一说,女仆大吃一惊。她如此这般地赶紧汇报了整件事。

  “奇怪。要说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这个家——现在还在嘛。”

  赖清向屋里喊了一声,理应在另一个地方的主人的妻子竟从屋里走出来。

  “哟,好久不见了。你终于来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仆打招呼。

  女仆已经是惊慌失措了。

  莫非被鬼骗了? 五岁的孩子,还留在那个家里。

  如果那边的主人妻子是鬼变的,孩子岂非会被鬼生啖? 众人立即提心吊胆地赶往女仆所说的地方。却只见一道半坍的围墙里,有所荒废的房子,屋内空无一人。

  在杂草疯长的庭院里,只有女仆的孩子在放声大哭。

  ——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见了应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则发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某人——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亲因病卧床,已有很长时间。

  但武士的母亲竟在三天前的那个晚上,突然表示想见弟弟一面。

  她所说的弟弟,并非母亲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说,是母亲的次子。

  这位次子是个僧人,在比壑山。但是,此时正因来京办事而住在三条京极附近,应该是寄宿在僧舍。

  “帮我把那孩子叫来吧。”

  即便不是去比壑山,三条京极也是相当远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们都已回家了。

  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

  “我这条命已熬不过一个晚上了。今天晚上我好歹得见上他一面啊。”

  这位武士实在受不了母亲如此悲切的恳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么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来。”

  身为兄长的武士,带上三支箭独自上路,从内野穿过。

  细小的月亮难觅踪迹。天上浓云密布,四周几乎漆黑一团.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须从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通过。

  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个地方,终于抵达师僧的僧房。

  叫醒师僧一问。才知道弟弟已于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壑山。

  再去比教山,就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亲在等待着的家,中途再次路过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的地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1

  与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过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应天门上竟有什么东西发出青光。

  啾! 啾! 听见老鼠的叽喳声,然后有笑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武士强忍着惊呼的本能,走过了那个地方,但身后那鼠叫声却跟随而来。

  啾! 嗽! 如果加快脚步.那追随而来的声音也变快。

  他拔脚狂奔起来。

  然而,那鼠叫声也步步紧跟,如影随形。

  一不留神,已经跑到五条堀川附近。

  身后已听不见鼠叫声。武士心想,终于摆脱它了吧。

  武士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前方浮现出一团青光,“啾! 啾! ”的鼠叫声清晰可闻。

  “呀! ”

  武士发声喊,拉弓放箭。眼看着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团青光时,那团青光却“啪”地消失了,一阵哄笑声回荡在夜空……

  接近黎明时分.武士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他发起高烧.躺倒在母亲身边。

  儿子的意外变化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反倒病愈了.好歹能够行动。这回变成了儿子病卧在床,由老母亲看护着他。

  博雅的随从们在谈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像两名随从说的那样,京城近来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后,拜访一下晴明吧。”

  “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时+ 一旁响起了一个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苍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汉子们跟前唠叨。

  “哎哎,那瓜也给我一块吧。”

  老翁身披破旧的麻布衣,腰间系紧带子,脚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发蓬乱,夹衣敞开着,右手摇着破扇子扇凉。

  “嘿嘿,这个可给不得。”

  一个粗汉边吃瓜边说道。

  “咳,热成这样子,口干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块给我行吗? ”

  “这些瓜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分给你一块半块的,可这是往京城送的,我们可不敢拿它送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是随便吃着吗? ”

  “就因为我们干这活儿,要瓜的人看在这个分上,才让我们这样。”

  汉子们依然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和是瓜的产地,每到瓜熟时节。往京城里运瓜的人大多走这条路。

  “哦,既然如此,给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给我吗? ”

  顺着老翁所指望去,汉子们脚下落下了难以计数的瓜子,是他们吃瓜时吐出来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

  “不,我只要一颗。”

  老翁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瓜子。

  他走出一两步,站住,用拐杖戳着地面。

  博雅想着,他要干什么? 只见老翁往用拐杖挖出的小洞里丢下瓜子,盖上刚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转过身来,说道:“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给我一点吗? ”

  博雅拿过自己脚旁的竹筒,递给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将扇子收入怀中,欢喜地低声道谢。他接过竹筒,往覆盖的泥土上倒了几滴水。

  博雅的仆人和粗汉们都被老翁吸引住了,众人盯着老翁的一双手,看他要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现在——”

  老翁双眼闭合,面露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念咒完毕,他又睁开眼睛,取出扇子,开始给埋了瓜子的泥土扇凉。

  “有生命的话,就长出来吧;有心愿的话,就实现它吧……”他这样念道。

  于是——“快看,动了! ”

  大家注视着的土层表面,似乎微微动了。

  “快看,出来啦! ”

  老翁说着,果见嫩绿的瓜秧苗破土而出。

  “哇! ”

  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老翁又说了:“看呀,长高啦,长高啦……”

  嫩芽迅速生长,茎贴着地面,叶子长得又大又多。

  “好嘞.继续长+ 继续长。看呀,开始结瓜了。”

  眼看着茎部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长大起来。

  “嗨.再长大点,甜一点……”

  果如老翁所说,瓜长得滚圆,成熟了,开始散发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时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个瓜,美美地吃了起来。

  “哎.大家也来吃吧! 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

  老翁话音刚落,连博雅的仆人也动手揪了瓜,大嚼起来。

  “您也吃吧? 就作为答谢您的水啦。”

  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经喝了不少水。”

  博雅婉拒。

  这一切是真的吗? 博雅带着这样的疑问,扫视着吃瓜的仆人、随从、老翁。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博雅心里想。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这岂不是施了幻术? 就像晴明常于的那样.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纸片之类的东西剪成的。

  可是,仆人们吃得满嘴淌甜汁,两颊鼓胀。

  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术。

  “怎么样? 都来吃瓜吧! ”

  等老翁向围观者和过路人发了话.甜甜的瓜转眼间就没有了。

  这时候——“不得了啦,马背上驮的瓜没有啦! ”

  一个粗汉惊呼道。

  博雅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千真万确,马背上驮的筐子里,瓜全都消失无踪了。

  “哎呀,那老头不见了! ”

  又有一个粗汉喊叫起来。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四下寻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2

  牛车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的腰部感受着牛车碾过地面的震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那老头实在是怪。

  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

  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

  “怎么了? ”

  博雅问外面的人。

  “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

  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

  “是博雅大人吧? ”

  老翁说道。

  “正是。”

  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 ”

  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 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者,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

  “今晚? ”

  “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简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

  “牢房? ”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

  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

  “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

  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

  这个瓜颇有些分量。

  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射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小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当白天的热浪到夜间减退之后,代之以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

  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

  “噢。”

  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晴明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怎么样。晴明? 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 ”博雅问道。

  “他说是‘堀川的老头’? ……”

  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

  “有这个人吗? ”

  “有……”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

  “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

  “是吗。”

  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位老人嘛……”

  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

  “殖瓜之术? ”

  “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

  “就这样的叫法? ”

  “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

  “这一手可了不得啊。”

  “呵呵。”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3

  “你笑什么,晴明? 你也懂这种法术吗? ”

  “哈,说懂嘛,也可以。”

  “直的? 怎么做的?”

  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

  “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 ”

  “不行。”

  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

  “看树枝吗? ”

  “看叶子。”

  “叶子上? ”

  “有青虫。”

  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

  “这虫子怎么了? ”

  “它很快就要变成蛹。”

  “变成蛹? ”

  “你看,它已经吐丝啦。”

  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系牢在小枝上,不再移动。

  “马上就变蛹。”

  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地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就要变色啦。”

  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褪色,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开了。”

  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鳌U?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

  “嘿.要化蝶啦。”

  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蝶的尾部拱出,收叠着的翅膀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伸展开来。

  “要飞啦! ”

  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突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

  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彩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向晴明。

  “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

  博雅兴奋地说。

  “这次感觉怎么样? ”

  “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

  “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

  “你怎么弄的呢? ”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 ”

  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

  “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

  “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

  “内心世界? ”

  “嗯。”

  “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 ”

  “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

  “哦……”

  “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样子不是挺好吗? ”

  “不好。”

  “不好吗? ”

  “不好——”

  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 ”

  “你明白什么了? ”

  “那是你干的。”

  “我? ”

  “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 ”

  “嘿嘿。”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

  “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 ”

  “晤……”

  “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

  “没错。”

  “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

  “今晚吗? 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

  “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 他是来干坏事的吗? ”

  “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

  “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 ”

  “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简牢房的东西呀。”

  “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好吧.我边走边解释。”

  “解释什么? ”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什么来历吗? ”

  “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

  “哦? ”

  “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

  “‘走’? 去哪儿? ”

  “五条堀川呀。”

  “堀川? ”

  “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

  “跟它有什么关系? ”

  “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 ”

  “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 ”

  “正是。”

  “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

  “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就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

  “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 ”

  “没错。”

  “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

  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

  “走吧,博雅。”

  “这是去五条堀川吗? ”

  “对。”

  “事出突然,还……”

  “你不去吗? ”

  “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来。

  “走吧。”

  “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4

  “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车里开了腔。

  博雅也在牛车里,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牛车的是一头黑牛。牛是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指挥牛怎么走,可牛却忠实地朝着目的地步步迈进。

  不过.这么点事情博雅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年,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买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即公元910 年)的事。

  当晴明说到这里时,博雅感叹起来:“哦,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啦。”

  随即又补充道:“对吧,晴明? 那时连你也还没有出生吧? ”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总而言之,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一所旧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里长着有灵附体似的经岁老松,以及枫树、樱树、常青树,庭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残旧,已难辨始建的时目。隔扇破旧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只是作为房子骨架的梁柱子.是不计成本建的,使用了一个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术。若在原来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是不成问题的。

  只不过,出了妖怪。

  每逢出现买主,这妖怪便出来恫吓,吓退买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谁是原先的拥有者已无从查考。

  “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买下的。”晴明说道。

  “妖怪呢? ”

  “出现啦。虽然出现了,但这位清行大人是个颇有胆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将那妖怪赶走了。”

  “他怎么赶的? ”

  “清行理直气壮地说:‘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当主人,你们留在这所房子是不对的。马上出去! ”’“妖怪就这样离开了? ”

  “对呀,乖乖地走了。”

  于是,清行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去世以后,由儿子净藏大德继承了这所房子。

  这件事在《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大德也去世之后,房子现属于清行的孙子。

  据说清行的孙子并没有在那里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时。

  清行的孙子声称,圣上已经买下了那块地。

  “然而,自从圣上买下之后,之前一直销声匿迹的妖怪再次出现了,闹个不休。不仅如此,近来轰动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与这所房子有关。”晴明说。

  “那个箭射发光物体,因而发烧卧床不起的武士,也与它有关? ”

  “是的。”

  “莫非那五岁小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庭院的草丛中哭的事,也……”

  “就发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里。”

  “噢……”

  “房子里还有种种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门期间.那边的人过来恳求,说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

  “那,堀川的老人是怎么回事? ”

  “他嘛……”

  就在晴明要说出来时,牛车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届再谈吧。我们好像已经到五条堀川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19

  五条堀川——在五条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过满眼苍翠却荒废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进了屋子。

  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晴明熟门熟路地穿行着。

  晴明手里拿卷起的薄席子,博雅举着点燃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着,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来到了像是寝殿的地方。

  这是铺木板的房间,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带来的薄席子一铺,坐了下来。

  用火把点燃事前准备好的灯盏,这照明的灯盏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轻松的气氛下,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

  “连这些也带来了啊? ”博雅说道。

  “接着刚才喝酒。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个,你会感到冷清。”

  “别往我身上推呀,晴明。”

  “怎么啦,不喝吗? ”

  “我没说不喝。”

  “那就行,喝! ”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

  这时候——“咦?!”博雅竖起耳朵。

  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 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

  一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

  “唉哟! ”

  “哇——! ”

  “嗨! ”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

  器械撞击的声音。

  “哈,来啦! ”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人约一尺高。他们之间正在争斗不休。

  “嘿! ”

  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 …‘嗷! ”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

  “哎呀!”

  “这种地方还有人呢。”

  “有人来啦! ”

  “是真的啊。”

  “怎么办? ”

  “怎么办才好呢? ”

  “砍掉他们的头吗? ”

  “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

  “晴明! ”

  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

  “干什么? ”

  “他这是要干什么? ”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

  “哇!”

  “是狗啊! ”

  “狗啊! ”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

  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

  “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20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

  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因为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所以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

  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

  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嘿,要喝吗? ”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着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

  “啊! ”

  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

  女子“哧! ”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的形状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

  “唉呀! ”

  一声惊叫,那女子变做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

  “晴明,这是什么? ”

  “竹管嘛。”

  “什么管? ”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

  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

  “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

  他的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

  “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

  “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

  “久违了。”

  “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

  那时候见过好几次……“

  “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

  “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的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

  “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

  “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

  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

  “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

  “噢。”

  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

  “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昵,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丹虫说道:“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

  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丹虫转身迈步。

  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22

铁圈

  寒衣与日增

  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

  独自一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

  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颈子、脸颊,比她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头、后背上晃动。

  无奈陷情关

  终生误托人

  朝暮泪沾巾

  但求开心颜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

  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处

  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自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

  祭神是高龙神和暗龙神。

  都是水神。

  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男神伊奘诺与士神伊奘冉是夫妻,也是日本传说中的国土创造神。)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逢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用的是“霞”字,即“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时了。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人口处,女子停下脚步。

  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

  “请! ”

  这男人向女子说话。

  “噗! ”

  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

  “有什么事? ”

  女子柔声细气地说话的同时,将握着偶人的手和握着锤子的手收在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

  “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刻之间,有一位白衣女子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

  “什么话? ”

  “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

  “噢……”

  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齿。

  “好极了! 好极了! ”

  她满意地笑起来。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25

  “情况就是这样,晴明。”

  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地点是在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子,一条腿支着。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下午——

  离黄昏尚早。

  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牙,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这里虽然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气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到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

  “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

  晴明一边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

  “对。”

  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

  “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 ”

  “没错。”

  “你说说看。”

  “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为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呢? 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呢? 丑刻——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人的执著劲头,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 ”

  晴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

  “是叫清介吧? 那家伙撒谎呢。”

  “真是厉害呀,晴明,你说得没错。”

  “那么……”

  “也就是说,清介原本知道,有个女子每晚丑刻前来。

  因为她这么频繁地来挺烦人的,于是和同伴商量,撒谎说两位神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女子恨着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为此,她希望变成厉鬼,所以每夜前来贵船神社。

  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她夜夜前来,一方面社方不胜其烦,另一方面若其愿望实现,真的变鬼,又是贵船神社的神灵玉成其事,这消息若传开了,夜夜丑刻来参拜神社的人数势必大增,神社具邪恶之力的说法必甚嚣尘上。

  对于贵船神社而言,这是不希望见到的事情。

  “那.用铁圈吗? ”

  “对。”

  所谓“铁圈”,是用锅烧火时要用的铁制台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做火撑子。

  是三条腿的。

  若把它翻转,让它脚朝上的话,那三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三只脚。

  在三条腿上点起灯,把脸涂红,穿上红衣,真可谓鬼模鬼样。真的能变鬼倒好说,如果肉身之人干这种事,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话吧。”

  “正是这样。”

  “但是,跟那女人说过之后,反而后怕起来了……”

  “没错。”

  博雅抬抬下巴,点点头。

  清介躺下之后,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那是多么令人生畏的笑容啊。

  说不准。那女子还真的能变成厉鬼呢。

  再往深处想一下,的确有问题。

  自己怎么会为了撒这么一个谎,特地在半夜三更里等待那女人呢? 说不定,众人想出来的结果,正是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和暗龙神教唆所至呢? ‘否则,把三脚铁圈戴在头上——为什么连这样的主意也想到了呢? 思绪一展开.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后面的杉树林中。

  杉林深处,有棵经年的老杉,树干齐胸高处,钉着一个偶人一一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铁钉钉在这里。铁钉贯穿偶人的头部,插入树干。

  偶人的胸口,用墨写着一个名字:藤原为良

  这名字很熟悉。

  应该是住在二条大道东头,挨着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那女子真的变成了鬼的话……

  这种结果说不准也是有可能的。不,就那位女子而言,说她必定会变厉鬼,并非不可思议。

  虽然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既然是她怨恨藤原为良,是她动了杀机,那么与神社方面并无关系。但是,如果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女子得以变鬼——不,就算她虽然没有变成鬼、却以为自己已经变作鬼,竟然去杀人的话……

  “哎.睛明.这清介据说竟然前往位于二条大道的藤原为良家。去了一看,他吓了一大跳。藤原为良昨夜里竟然病倒了.直喊头痛……”

  清介回想起那颗长钉钉入之处,正是偶人的头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见藤原为良,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

  “藤原听了这话,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记得是怎么回事。

  藤原为良有过一个女人。

  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道她现居何处。

  于是——“藤原为良就来哭求我啦。”博雅说道。

  “并非求你,而是求我吧? ”晴明说道。

  “没错。说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设法予以解决。”

  “真是很没劲啊。”

  “为什么? ”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嘛。移情别恋也好,被别的女人情杀也好,局外人都没有必要介入吧? ”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向为良大人借用来自大唐的笛子,吹奏过……”

  “哦。”

  “为良大人只让我在他家里吹。因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边在堀川河一带漫步,一边吹笛。”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丽的女人悄悄来听笛子。”

  “女人? ”

  “对。堀川河边停了一辆女用牛车。吹罢笛子,有她的随从之人来叫我。”

  据说当博雅走近车子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为这笛声吸引,心想,是什么人在吹奏呢? 就径直来到这里了。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我也不问您的名字。不过,今天晚上的笛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里的人说完这番话.女用牛车便离去了。

  “哎,你没有看见那位女子的脸吗? ”

  “没有。她在车里,我们是隔着帘子说话的。”

  “那就是没有看见。”

  “是的。”

  “博雅.你刚才不是说‘美丽的女人’吗? ”

  “不,我只是认定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什么嘛。”

  “总而言之,因为为良大人的笛子,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不过……”

  “对于处于同样景况的圣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吗? ”

  “他是另当别论的。因为他要是死掉,什么麻烦的仪式呀之类的,得忙个不亦乐乎吧。”

  “嘿! 晴明,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可把圣上称为‘他’。”

  “别发火嘛,博雅。而且,因为当时圣上的对手,已经是个死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25

  “这次不是死者,那么……”

  “没错,如果保住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

  “为什么? ”

  “女方是个企图变成鬼的人。如果活着不能达成愿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样的话,情况就更加严重了。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样的性命,并没有什么区别。”

  “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难回头了。虽然可悲,但能否让德子小姐明白这道理? ”

  “——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

  “这一点她本人应该是明白的吧。数日、数十日、数个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试着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但是.还是心意难平。正因为心意难平才要变鬼的吧。“

  “噢……”

  “而且。博雅,如果这件事是出于误会,那么解除误会即可。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结果会怎样? ”

  “无法挽救。因为鬼已进入了她的心里。要消除邪只鬼,无论如何,最终恐怕必须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没有办法。”

  “你也做不到吗? ”

  “如果仅仅是利害得失的问题,晓之以理,当可解决问题。若是为人妄执,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现在,她的心愿事关为良大人的生死啊。”

  “是这样啊……”

  “你别垂头丧气,好不好? ”

  “嗯。”

  “总而言之,走一趟吧。熬过今天晚上,总应该是可以的吧。”

  “你肯去了? ”

  “嗯。”

  “不过,今天晚上……”

  “你先派人赶往为良大人的家,让他预备大量的白茅。”

  “白茅? ”

  白茅,也就是稻秸。

  “以偶人对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为良大人的偶人,让德子小姐以为真的是为良大人。这些都预备好就行了。

  不过,博雅.要是这样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哦。”

  “动身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偶尔会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在藤原为良家,在他的房间里。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间后壁而坐。

  偶人腹部贴了一张白纸,有墨写的字:藤原为良

  在它的正对面——偶人为良所靠壁板对面的房间里.是为良本人。

  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声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写的咒语。

  “谨上再拜:开天辟地以来,伊奘诺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男女之夫妇盟誓,使阴阳之道绵延,而遭魍魉鬼神妨碍,要取非业之命。为此惊动大小神祗、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邻室传来。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层的高坛+ 上面树立着青、黄、红、白、黑五色币帛。

  只有木地板上的一个灯盏亮着灯火。

  房间一角立起屏风,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风背后。

  “哎,晴明,真的会来吗? ”

  博雅压低声音对晴明耳语道。

  “到了丑时就知道了。”

  “还差多久? ”

  “不到半个时辰了。”

  “可是,用那个稻秸偶人就能瞒过她吗? ”

  “里面还放了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以及涂了为良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行了吗? ”

  “邻室有为良大人本人,家中的仆人都不在场。德子小姐不会迷路,能准时到来的吧。”

  “我们该做什么呢? ”

  “德子小姐看不见我们。因为我在屏风周围已布下结界。”

  “是吗。”

  “不过,如果德子小姐来了,在我说‘好了’之前,决不能说话。”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呼吸黑暗了。

  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动静了。

  嘎吱嘎吱……

  是沉重的东西走在外廊上,压弯了木板,木板之间因摩擦而发出的声响。

  不可能是猫。

  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

  人的重量才可能让木地板发出这样的嘎吱声。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近。

  灯火向外廊的一边晃动。

  那人影慢慢挪进房间。

  是个女子——一个长发蓬乱、发梢倒竖向天的女子。

  她脸上涂着红丹,身上穿着红衣。

  头戴铁环,环上的三只脚都绑上了燃烧着的蜡烛。

  烛焰让女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凄厉的脸。

  女子进屋,站定了,脸上呈现出欣喜的笑容。

  她露出惨白的牙齿,双唇向左右两边吊起,嘴唇扯开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渗出。

  看见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太好了,坐在那里呀。”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30

  女子左手捏着五寸的铁钉,右手握着锤子。

  “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了一朵小小的、蓝色的火焰。

  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八,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

  牙齿“格格‘’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

  可恨定交时

  情深误终生

  无情遭抛弃

  此恨绵绵期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

  无情遭抛弃

  无情遭抛弃

  “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一念思悠悠

  再念恨悠悠

  “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欢发在手

  锤下五寸钉

  幻真幻假世

  从此不相关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

  “嚓! ”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

  “我叫你知道厉害! ”

  “我叫你知道厉害! ”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

  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

  “啊——”

  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动作突然停止了。

  “有人在吗? ”

  是正常人的说话声。

  女子的说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

  女子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

  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 ”

  说完,女子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

  “哦.是你们……”

  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 ”

  “是的。”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 ”

  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 ”

  接着又说:“你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 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

  涂成红色的脸。

  套在头上的铁圈……

  “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

  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

  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

  “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

  缠着颈脖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

  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

  两个好像瘤子似的东西。

  是角。

  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

  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来。

  撑裂了头部的皮肉,袋角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毕剥”声。

  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

  那张脸——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被穿破的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

  是人又非人。

  是鬼又非鬼。

  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

  “晴明! ”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

  “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女用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

  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

  “唉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31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车子碾着石头时,“嘎吱”的声音传人车厢里。

  还要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才会泛白。

  拉牛车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是像蝴蝶似的东西。但是,如果说是蝴蝶,就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

  只有左半边的两片。

  没有右侧的两片翼翅。

  尽管如此,不知何故,邪蝴蝶照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凤蝶。

  凤蝶为何在夜里起舞? 在夜里飞的,该是蛾子,但此时飞在牛前方的,是那种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牛跟在凤蝶后面前行。

  看来这只凤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博雅一直不说话,近乎沉默。有时晴明向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

  现在晴明也不说话了,任由博雅沉默无言。

  “哎.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突然,博雅开口说道。

  声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么? ”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话,另一方就得放弃。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显得无精打采。

  “比如说吧,晴明,这里有一只狐狸要吃掉一只兔子。”

  “哦。”

  “如果人怜悯兔子,救下了它,那狐狸就会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

  “嗯。”

  晴明只是轻轻点点头。

  就像刚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样,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说。

  “我现在想,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为好。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要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

  “可能没脸活下去。”

  “……”

  “贵船明神告知的事,说不准是真的啊。”

  “也许吧。”

  “因为最终德子小姐变成了鬼——虽说是在‘生成’的阶段。”

  “这是她本人期待的。”

  “不对,无论曾多么期待变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内心深处,应该是只要有可能,就不要变成鬼的。”

  “博雅呀,不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会有变成鬼的念头啊。人,不管是谁,心里头都藏着这么个鬼。”

  “我心里也藏了? ”

  “对。”

  “你心里也藏了? ”

  “没错。”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又沉默下来。

  “真是可悲呀。”

  过了一会儿,博雅叹息道。

  “晴明,这贵船的神灵,怎么会用邪恶的力量,将人变成鬼呢? ”

  “不不,这里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变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龙神也好,暗龙神也好,只不过是为她稍微助力而已。”

  “可是…·一”

  “博雅,我来问你,神是什么? ”

  “神?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33

  “所谓神,归根结底,终究是力。”

  “力? ”

  “也就是说,以高龙神和暗龙神之名向那种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

  “据说贵船神社是水神呢。”

  “嗯。”

  “那些水是善还是恶? ”

  “唔……”

  “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

  “噢。”

  “但是,当雨下个不停.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

  “噢。”

  “但是.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恶的。”

  “噢。”

  “贵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职,就是这个原因。”

  “噢。”

  “鬼也是一样的。”

  “是由于‘鬼由心生’的缘故吧。”

  “对。”

  “你说的话我还是挺明白的,晴明……”

  “博雅,说不准是有鬼才有人呢。”

  “……”

  “正因为鬼在人心里,所以人才要吟诗、弹琵琶、吹笛子。如果没有了鬼,恐怕人世间就会变得无聊乏味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如果没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你? ”

  “失业了嘛。”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 的吧。”

  “正是。”

  “那么,只要还有人,你就不会失业啦,晴明。”

  “是这么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轻轻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照这个飞法,马上就要到了。”

  “飞法? ”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边留在德子小姐的肩头了。

  现在这半边在追赶那半边。“

  晴明放下帘子,望着博雅。

  “对不起,晴明……”

  “什么事? ”

  “要你多方开导。”

  “怎么突然说这个? ”

  “晴明,你是个好人。”

  博雅说了一句晴明经常对他说的话。

  “傻瓜。”

  睛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车停了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38

  西京——这是一所建在杂树林里的破旧房子。

  四角支起柱子,钉上木板就算墙壁。

  屋顶铺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顶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围的草上,每一颗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着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处,半边翅膀的白色凤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车,说道:“是这里吧。”

  “怎么会在这么残破的房子里……”

  博雅仅此半句,就没有话了。

  博雅的右手握着燃烧的火把。

  “喂……”

  晴明喊门。

  “里面有人吗? ”

  没有回答。

  情况不明——这是人们进入最深度睡眠的时间段。

  月已西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东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里飘过来一股血腥味。

  “晴明……”

  “唔。”

  晴明扬扬下巴,点了点头。

  他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

  “走吧。”

  晴明慢步穿过入口。

  有土间和徒具形式的板间(日本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做“土间‘。房子内其他铺地板的部分叶做”板间“.)。土间里有水缸,以及炉灶。

  一只锅丢在土间。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间。

  红丹虽已卸去,身上也换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旧是“生成”的模样。

  她的喉部插着一把短刀。

  鲜血从伤口流到板间。

  看来她是自己把刀插在喉咙的。

  “德子小姐……”

  博雅冲进板间,想要抱起她。

  此时,女子突然“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咙。

  “博雅! ”

  晴明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女子和博雅之间。

  女子咬住了燃烧的火把。

  “喀! ”

  火花四溅,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松口。

  她的头发“吱吱”地烧糊了。

  一会儿,女子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

  博雅将她抱起来。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着血,喉咙发出“嘘嘘”的声响。她嘴里喃喃自语。

  “吃吧。”

  博雅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

  “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博雅小声说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39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博雅让晴明去破坏你的事。是我再三恳求晴明,让他来的。是我妨碍了你的事。

  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 “

  “生成”状态中的女子左右摇头。

  “是我想要这样子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随着她说的话,从她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原先想活着变成鬼,但没有成功,反而让人看见了那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法活下去了。我亲手把短刀插入了目己的喉咙……”

  “生成”中的女鬼气息微弱地说道。

  “变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这里,没有消失,是怨恨还没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变成真正的鬼.在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着说道。

  “我没有咬过那家伙的肉。但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气不能平! ”

  “过来我这里。死了还不能解气的话,过来我这里,咬我吧! ”

  “我怎么能对博雅大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 ”

  “刚才博雅大人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 不过,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还有,您吹的笛子……”

  “啊,在堀川的那个晚上,在女用牛车里面……”

  “您原来也知道了。”

  “听到您的声音,回想起来了。”

  “那时候和为良大人的关系还好。为良大人曾经借笛子给博雅大人。”

  “是有过,的确……”

  “为良大人说.德子啊,你想听好听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

  “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里吹奏笛子。”

  “是的,是的。”

  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候真快乐。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听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泪光闪闪。

  “当然可以! ”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当然可以。我博雅随时愿意为您吹笛子。”

  “博雅大人,您的脸挨得太近的话,喉咙又会遭到……”

  女子的牙齿咬得嘎嘎响。

  “呼! ”

  女子回复了原先的模样。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这样子的啊。无论你痛苦、号哭,无论你多么忧心如焚、望穿双眼,人心这东西.是不会回头的呀……”

  “……”

  “德子小姐,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您做。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

  德子的头左右摇了摇。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还得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啊。当人世间再也没有疗治憎恨和悲伤的法子时,就只有变鬼了。就算变成鬼,也还是无法解脱。”

  “德子小姐……”

  “我有事相求……我死后,当我变成鬼要咬为良的时候.我会来找博雅大人。到那时,您还可以为我吹笛子吗? ”

  “当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言为定! ”

  博雅说完,女子的头突然垂了下来。

  搏雅胳膊里的女子身体突然沉重起来。

  每年都有好几次,“生成”模样的女子在夜间如约出现在博雅身边。

  于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当博雅在夜间独自吹笛时,“生成”中的女子也会出现。

  她总是一言不发。

  或者悄悄待在房间的一角,或者出现在屋外的背光暗处.静静地倾听笛子吹奏。当博雅吹完笛子时,女鬼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2

第三章 缠鬼

  秋。

  阴历十月前后。

  清劲的凉风吹过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喝酒。

  对面坐着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样,也不时把酒杯端到唇边。

  晴明微红的双唇,总是给人带笑的印象。或许他的舌尖总含着甘甜的蜜,所以总是浮现这样的笑容。

  夜。

  燃亮的灯盏放在一旁。可能是为了防风,外面套了一个竹子框架、纸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烧烤的蘑菇和鱼干。

  月色如水,遍洒庭院。

  黑夜里,有芒草、黄花龙牙、桔梗在风中轻摇的感觉。

  现在已经没有夏天那种浓烈的芳草味了,虽然仍是湿润的,但某种干爽的气味,已经溶在风里。

  一两只秋虫。在草丛中鸣唱。

  满月之夜。

  “哎,晴明——”

  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说话。

  “什么? ”

  晴明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回应道。

  “不知不觉间,时日真的就转换了啊……”

  “你说什么? ”

  “季节嘛。直到前不久,还天天喊‘热呀热呀’的,在晚上还要打蚊子,可现在呢,蚊子一只也看不见了。吵得那么厉害的蝉,现在也无声无息啦。”

  “噢。”

  “只有秋虫鸣叫了.而且,声势也比前一阵子差多了。”

  “的确如此。”

  “人的心情,哈,也不过如此吧,晴明。”

  “‘不过如此’的意思是……”

  “我是说,人的心情嘛,也像季节一样会转换的吧。”

  “你怎么啦,博雅? ”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你今天有点怪嘛。”

  “季节转换之际,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没错,因为你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

  “好啦,晴明,别拿我开玩笑。我今天确实有许多感受。”

  “哦? ”

  “你听说了吗? 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啦。”

  “哦,这是……”

  “我昨晚值夜时,听藤原景直大人说的。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动。”

  “是怎么回事? ”

  “寿海僧都原是石见国的国司(即地方长官。)。”

  “噢。”

  “他原来住在京城里,但被任命为石见国的国司后,就搬到那边去了。那时候,他把母亲、妻子也带去了,在那边一起生活……”

  “哦。”

  “母亲也好,妻子也好,在寿海眼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哦。”

  “但是,据说有一个晚上出事了。”

  博雅的声音低了下来。

  “在一个房间里,母亲和妻子高高兴兴地下着围棋。寿海大人偶尔从旁走过,看见了她们的身影……”

  “身影? ”

  “那里正好有隔扇,因为灯火在那一头,所以将母亲和妻子两人下棋的影子打在隔扇上了……”

  “哦。”

  “寿海大人看见那影子时,大吃一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2

  “怎么回事? ”

  “映在隔扇上的两人头发倒竖,变成了蛇,还互相噬咬呢。”

  “哦。”

  “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着棋,其实心里都憎恨着对方.这种念头把映在隔扇上的发影变成了蛇,缠斗不休。”

  实在是令人感伤啊……

  “寿海大人将所有财物分给母缀推拮樱自己一袭缁衣出家了.到了高野。?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啊,即便此刻春风得意,难保别处就不在酝酿什么事情了。于是,也就有像寿海大人这样的,自己在盛极之时.就毅然撒手,舍弃一切出家了。”

  “哦。”

  “话说回来,不过是映在隔扇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起来是蛇的模样.这种事也会有吧。”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会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寿海大人这件事上,也不能只责怪母亲和妻子两人吧。”

  “哦? ”

  “因为人往往在无意中。就在自己心里头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围的事物。”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

  “也就是说,可能寿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个契机吧。他也可能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内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个样子了。”

  “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呢? ”

  “这是我也弄不清楚的地方。因为即便去问寿海大人,也许他本人也说不清这么复杂的事吧。”

  “哦……”

  博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端起酒杯。

  “博雅,今晚要陪我吗? ”

  “陪你? 现在这样子还不是陪你吗? ”

  “不是在这里。今晚,我稍后就要去一个地方。我是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上哪儿去? ”

  “去一个女人那里。”

  “女人? ”

  “在靠近四条的堀川,有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位名叫责子的女人。”

  “去她那里? ”

  “对。”

  “喂喂.晴明,找女人还带一个男的,太不识趣了吧? 要去你自己去嘛。”

  “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

  “为别的事吗,晴明? ”

  “我今晚是为正经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的。”

  “正经事? ”

  “唔.你听着+ 博雅。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现在你听完我说的事.再决定去与不去也不迟。”

  “姑且听听吧。”

  “为什么这样说? ”

  “原先听你说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处吗? 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时候啊。”

  “因为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失望了? ”

  “咳.并不是失望。”

  “那么,不是那么回事.太好了? ”

  “别闻我这样的问题。”

  博雅生气似的抿着嘴,移开视线。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博雅,你听着……”

  他又把酒杯端到红红的唇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5

  有个男子叫纪远助。

  他是美浓国人,长期以来,一直在四条堀川的某家当值夜的人。

  应召进京时,他的妻子细女也一起来了。

  这位远助平时住在四条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机会回到西京自家,和细女一起度过。

  大宅的主人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名叫贵子。

  有一次,远助奉女主人贵子之命,出门到大津去办事。

  办事的时间给了三天,但办完事情本身却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

  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务已经完成。

  本来可以在大津再过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宁愿当天急急赶回京城,这样一来,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和细女共度良宵了。这样一想,远助就决定返回京城。

  到离京城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哎……”

  是女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桥头站着一名身穿蒙头衣(古时贵妇人出门穿的衣服。)的女子。

  “咦? ……”

  刚才上桥时,原以为没有人呢,可现在那里分明站着一名女子。看来是自己赶得太急了,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女子。

  夕阳西下,四周暮色渐浓。

  远助问那女子:“您有什么事吗? ”

  “是的。”

  女子点点头,说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贵子小姐有过一些交情。”

  “啊? ……”

  于是远助心里想: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贵子相熟,这没有什么。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贵子家里做事呢? 于是远助就这样问了那女子,女子答道:“我好几次路过那大宅子,那时候见过你的模样。”

  说来也有道理。

  “两天前,偶尔看见你过桥往东边去。不像是出远门的打扮,所以想你两三天就会回来,于是就在这里等你。”

  噢,原来如此。

  “那,您等我有什么事吗? ”

  “是的。”

  因为女子穿的是蒙头衣,她的脸完全看不见。远助只能看到她自净的下巴和红红的嘴唇。

  那红红的嘴唇嫣然一笑。

  “有件东西要托你带给贵子小姐……”

  女子的手离开蒙头衣,伸人怀中,取出用漂亮的绢布包着的、信匣子似的东西。

  “我想请你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贵子小姐。”

  “您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

  这女子似乎在此专候了整整两天,有这工夫的话,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个来回了——远助这样想。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劳了。”

  她把东西硬塞到远助手上。

  远助只好顺势接下来。

  “麻烦你了。”

  女子深鞠一躬。

  “请问您的姓名?”

  远助这么一问,女子答道:“我现在不能说,等贵子小姐打开那个匣子之后,她就会明白的。”

  女子又说:“只有一点我要声明:把匣子交给贵子小姐之前,请千万不要中途打开。要是打开了,对你很不好的……”

  话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

  收下这样的匣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远助想还给对方,话未出口,对方先说了:“那就拜托了! ”

  女子深深鞠躬,已经背转身去。

  远助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还是拒绝为好。回头望去,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傍晚的时间已经过去,夜色渐浓。

  没有法子了。

  远助只好抱起匣子赶路。

  幸好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东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细女见了远助满心欢喜,但见丈夫提着个绢布包裹,便问道:“咦,这是什么? ”

  远助慌忙答道:“不不,没有什么,你不要管它。”

  说着,远助把匣子放在杂物房的架子上。

  远助因为旅途劳累已沉入梦乡,而他的妻子却牵挂着那个匣子.无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个妒心极强的女人,这下子更认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为某个女人买的。用这么漂亮的绢布包着,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她越想越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5

  细女最后拿定主意,她爬起来,点上灯,来到杂物房。

  把灯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

  解开绢布,里面是个镶嵌了美丽的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下子热血涌上头.她打开了盒盖——“刷! ”

  盒子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可怖的黑色东西从盒子里向外蹿出。

  “唉呀! ”

  她不禁大喊一声,声音大得吵醒了远助。她的丈夫赶紧起来看个究竟。

  远助来到杂物房,只见妻子细女吓瘫在那里,全身瑟瑟发抖。

  “怎么啦? ”

  对于远助的问话,妻子只能像鲤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手指着地上的某一处。

  借着灯火,远助看清地上的那个地方,只见那里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种东西爬过的鲜红血痕。

  远助追踪着血迹,出了杂物房,来到外廊内,那血迹穿过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追下去了。

  返回杂物房看看,细女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话来。

  “我打开邪匣、匣子.从里面……蹿出了好可怕的东西……”

  “出来什么了? ”

  “不知道呀。因为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楚。”

  她已经气息奄奄。

  远助看看架子上,打开了盖子的匣子还放在那里。他取过这惹事的匣子,窥探里面的情况。

  刚看了一眼,他“哇! ”地大叫一声,把匣子抛到一边。

  借着灯火看得很清楚,里面放的是一双连眼睑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带阴毛割下的阴茎。

  “嗬……”

  一直在听故事的博雅,喉咙深处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说道。

  “昨晚? ”

  “对。到了早上,远助慌忙赶回大宅,向贵子小姐汇报整件事,交上了那个匣子。”

  “然后呢? ”

  “然后贵子小姐就来叫我——情况就是这样。”

  “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

  “就是贵子小姐。”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但是,你白天为什么不去呢? ”

  “贵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来得稍早一点点而已。”

  “哦。”

  “我对派来的人说了,我有朋友要来,稍后吃过饭就和他一起来。”

  “' 一起来‘? 晴明,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

  “就是你嘛。博雅。”

  “是我? ”

  “对。”

  “哦。”

  “你不去? ”

  “不,我没有说不去。”

  “那不就行了吗。可能有很多事还要请你帮忙。”

  “帮忙? 用得上我吗? ”

  “嗯,可能会吧。”

  “是吗? ”

  “你不去? ”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7

  他们的牛车前往四条堀川的那所大宅?

  没有带随从和赶车的人,大黑牛拉着载有晴明和博雅的车子,四平八稳地在月光下走着。

  “哎,晴明——”

  博雅舒适地随着牛车轻轻颠着,对晴明说话。

  “什么事? ”

  “那个在鸭川桥出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

  “这个嘛……”

  “原本是人的时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

  “噢,应该是吧。”

  “她是鬼吗? ”

  “这事可急不得。”

  晴明的语气很平静。

  “但是,从匣子里蹿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听你说的时候,我感到不寒而栗。”

  “总会弄清楚的。稍后见了贵子小姐,听她介绍之后就会明白了……”

  “嗯。”

  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朝外面看看。

  车子走动着,碾过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处时,发出轻微的声音。

  青幽的月光,把车子的黑影浓重地投射到地面。

  牛车到达大宅。

  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领到贵子的寝室。整座宅子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

  各房间里的侍女们都压低声音说话,她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呼吸紧张。

  庭院里燃起了几堆篝火,外廊内各处也点着灯。

  在院子的篝火周围,可以看见一两名担任警戒的武士。

  被带到房间后,晴明和博雅并坐,与贵子相对。

  贵子是个年约二十四五、肤色白净的女子.长着一双丹凤跟。

  贵子身旁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过,她眼中也偶尔显出不安的神色。

  从迎入晴明和博雅、众人退出后她仍留在室内的情况来看,这位老妇人应该是很受贵子信赖的人。

  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

  “明白了。”

  贵子低头致意。

  “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

  “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

  她因此而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

  晴明环顾四周,说道。

  “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

  贵子压低声音说。

  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

  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

  明显是因惊吓而失去了血色。

  “发生』什么事? ”

  “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

  “啊! ”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但是,那名侍女的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尽管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着情绪,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吧。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的这种色彩。

  “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

  “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

  “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

  “……”

  “怎么样? ”

  “我看了。”

  贵子小声说道。

  “匣子还在这里吗? ”

  “是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

  “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8

  贵子点点头,瞥一眼老妇人。

  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

  “那就请吧。”

  老妇人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

  “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

  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之后.问道:“博雅,你看吗? ”

  “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

  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

  博雅的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

  “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

  “我明白……”

  贵子声音僵硬。

  “是谁的器官? ”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 ”

  “是的。”

  “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

  “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

  在睛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

  “呜哇! ”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 ”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的脸上。

  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她的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

  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

  “贵子小姐! ”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直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

  “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

  “可、可是……”

  “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

  “博雅! ”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 ”

  “是! ”

  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

  “刷! ”

  突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手腕、下臂都缠绕起来。

  “怎、怎么办?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8

  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

  “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

  “晴明! ”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

  “呜……”

  贵子牙齿咬合着,从中挤出声音来。

  僵持之中,贵子突然瘫软,不动弹了。

  “晴明! ”

  “啊? ”

  “怎么啦? ”

  “不行了。贵子小姐……”

  “她怎么了? ”

  “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

  “什么? ”

  “对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么会……”

  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

  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

  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手臂上缓缓垂下。

  博雅右臂垂挂着的,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

  现在,“啪嗒”一声,那把头发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

  他右手拿起燃烧着的烛台,迈开大步。

  “你上哪儿去,晴明? ”

  “过来,博雅! ”

  “晴明,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将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

  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里? ”

  “到贵子小姐那里。”

  “贵子小姐那里? ”

  “对。”

  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视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

  “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

  “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

  “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49

  “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

  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

  “说谎? ”

  “对。”

  “你竟然骗我啊,晴明! ”

  “对不起。但是,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

  “什么? ”

  “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

  “血管? ”

  “对。当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

  “不过,心脏还是有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柬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因为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这样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

  “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

  “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正因为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

  “……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

  “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再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

  “对。”

  “是你的功劳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

  他斗气似的嘟着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

  “不知道。”

  “不知道? ”

  “对啊。”

  “为什么? ”

  “你问它! ”

  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

  “是什么? ”

  “看不见? 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似的,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

  睛明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

  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头发的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

  “我们要去哪里? ”

  “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1

  月亮大幅地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

  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能看见的,只有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

  “太高兴了……”

  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

  “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

  “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热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格格”的声响。

  “岂有此理,康范! ”

  女子的唇间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

  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的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

  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天夭……

  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

  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

  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格格”地响起来。

  “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子,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

  “啊! ”

  博雅喊叫起来。

  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

  “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着那女人,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起来。

  变得更加单薄了……

  “高兴啊……伤心啊……”

  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突然说话了:“结束啦,博雅。”

  “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3

第四章 迷神

  樱花盛开。

  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是来自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

  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花瓣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惊落花瓣。

  “什么事? ”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

  “什么感想? ”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

  睛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 ”

  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有关系吗? ”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而产生了。”

  “还是咒? 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起来?”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4

  “在哪里? ”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了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 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

  “是吗.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

  “什么‘是这样吗’? ”

  “樱花呀。”

  “樱花? ”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而已.但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事? ”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

  “就这句话? ”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

  “就是等会儿你会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 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4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

  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

  “在京西。”

  “是吗。”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 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

  “明白吗,博雅? 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是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的话,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别的、真的名字? ”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

  博雅连忙加以补充。

  “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而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让我去跑腿儿,自己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呀? ”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傅,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晤……”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

  博雅还想说什么,但他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5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

  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因为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

  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

  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

  智德只是摇头。

  “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够能做到吗? 如果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

  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

  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

  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6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

  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

  “明天会来吗? ”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在卧具中无法人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

  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 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 或者,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 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

  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缮?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翻越死出山

  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我爱恋中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

  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 “那叫做‘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 ”智德说。

  “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 ”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

  “于是,她就来哭求我。”

  “原来如此。”

  “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做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

  “你心里有数了吗? ”

  “算是有吧。”

  “是谁? ”

  博雅发问时,晴明突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没错,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

  “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

  “接? ”

  “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

  “为什么? ”

  “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

  “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 ”

  “管他呢! 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漂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7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红光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

  荒废的房子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左手掌,再次打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 ”博雅问。

  “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

  “晴明,你要干什么? ”

  “去跟鼠牛法师寒暄。”

  博雅跟在后面。

  “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干支的第一和第二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

  晴明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

  半间房子是泥地。

  有一个炉灶。

  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另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进房来。

  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右肘支在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身体的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

  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

  酒味弥漫屋里。

  “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

  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

  “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

  “什么什么? 晴明,你刚才说什么? ”

  “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

  “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系统之外的阴阳师集团,作为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

  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盛产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 ”

  道满笑着找话。

  “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

  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也看见了吧? 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

  “有何贵干,晴明? ”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说道。

  “你做了罪过的事啊。”

  “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 ”

  “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已……”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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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阴阳师3--付丧神卷》--作者: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