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3--付丧神卷》--作者:梦枕貘
第一章 瓜仙高大的柿子树下,十余个粗汉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
白天。
梅雨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粗汉们是为躲避烈日来到树下歇息的。
柿子树实在是大。两个成人伸长了手还不能合抱。树枝伸向四方,枝叶下形成一大片树阴。树阴下面,有几匹马,驮着装满瓜的筐子。
这里是从大和途经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
粗汉们看来是赶着驮瓜的马,由大和进京的。途中.他们在这柿子树下暂避暑热。
阳光猛烈得几乎要将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汉们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着。瓜的爽甜随风飘散。
在同一棵柿子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不以为意地望着粗汉们啃瓜的情景。在他的脚旁,放着装水的竹简。
博雅是在自长谷寺归来的途中。
他送圣上抄写的《心经》到寺里,归途中停下牛车,在树阴下避暑纳凉。
仆人三名。
随从两名。
算上博雅,他们一行共六人。
仆人徒步,随从骑马。各自驻足下马,到树阴下休息。
“咳,为圣上送东西也不轻松啊。”
“这是第二趟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闲聊,博雅这边也能听见。
近来圣上兴之所至,抄写起《心经》来,并将抄经送往各处寺院。
许多人都受过指派,至于博雅,则如随从所说,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里怪事接连不断,圣上抄经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不.圣上抄经是在怪事出现之前。抄经和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频频,倒是真的。”
“噢。”
“好像说民部( 唐制称户部。) 的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女仆也出了怪事吧? ”
“这事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嘛。”
“对对,是你说的。”
“说是最近有个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应天门用弓箭射下一块发出绿光的玉石。”
“哦……”
他们说着这样一件事。
这件事也传到了博雅的耳朵里。
民部省的藤原赖清的女仆遇到怪事,经过是这样的:这位藤原赖清,曾是斋院的杂务总管。
他多年来出任斋院的杂务总管,事必躬亲,但有一次得咎于斋院,返回自己的领地木幡,在那里禁闭。
木幡处于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赖清有一个女仆,叫做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赖清回木幡去了,这女仆便得了空闲,也回了娘家。可是,约七天前,赖清派了一个男杂役来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突然有急事,转到这个地方了。
因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里去,在大人身边照应呢? “男杂役这样说。
女仆虽然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但她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里一看,所说的那个家里只有赖清的妻子在,她和蔼地接了女仆进去。
“你来得正好。”
赖清的妻子说,赖清不巧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帮忙呀。
女仆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扫除、染布、浆洗,忙碌的两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但是.主人赖清却没有要过来的迹象。
“此刻大人还在木幡呢。有劳你去跟他说,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大人和各位搬到这个家里来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这样吩咐.女仆便将孩子留在那个家里,自己匆匆赶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见到了以前一起做事的杂工和女仆,赖清也在那里。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过招呼.女仆便向赖清转达了他妻子的话。
可是,听了她的话.赖清却显得很惊讶。
“你说什么呀? ”
赖清说道:“我从没有搬到过你说的那个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
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闭,正筹划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他说,正是为此,才要把原来的女仆和勤杂工召集到木幡的这个家来集中。
“我还派人到你那里去了,结果你家里人说.你已经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谁这么机灵,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闭。可是等了你两天都不见你的人,正担心着呢。
此前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
听主人这么一说,女仆大吃一惊。她如此这般地赶紧汇报了整件事。
“奇怪。要说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这个家——现在还在嘛。”
赖清向屋里喊了一声,理应在另一个地方的主人的妻子竟从屋里走出来。
“哟,好久不见了。你终于来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仆打招呼。
女仆已经是惊慌失措了。
莫非被鬼骗了? 五岁的孩子,还留在那个家里。
如果那边的主人妻子是鬼变的,孩子岂非会被鬼生啖? 众人立即提心吊胆地赶往女仆所说的地方。却只见一道半坍的围墙里,有所荒废的房子,屋内空无一人。
在杂草疯长的庭院里,只有女仆的孩子在放声大哭。
——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见了应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则发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某人——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亲因病卧床,已有很长时间。
但武士的母亲竟在三天前的那个晚上,突然表示想见弟弟一面。
她所说的弟弟,并非母亲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说,是母亲的次子。
这位次子是个僧人,在比壑山。但是,此时正因来京办事而住在三条京极附近,应该是寄宿在僧舍。
“帮我把那孩子叫来吧。”
即便不是去比壑山,三条京极也是相当远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们都已回家了。
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
“我这条命已熬不过一个晚上了。今天晚上我好歹得见上他一面啊。”
这位武士实在受不了母亲如此悲切的恳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么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来。”
身为兄长的武士,带上三支箭独自上路,从内野穿过。
细小的月亮难觅踪迹。天上浓云密布,四周几乎漆黑一团.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须从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通过。
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个地方,终于抵达师僧的僧房。
叫醒师僧一问。才知道弟弟已于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壑山。
再去比教山,就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亲在等待着的家,中途再次路过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的地方。 与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过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应天门上竟有什么东西发出青光。
啾! 啾! 听见老鼠的叽喳声,然后有笑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武士强忍着惊呼的本能,走过了那个地方,但身后那鼠叫声却跟随而来。
啾! 嗽! 如果加快脚步.那追随而来的声音也变快。
他拔脚狂奔起来。
然而,那鼠叫声也步步紧跟,如影随形。
一不留神,已经跑到五条堀川附近。
身后已听不见鼠叫声。武士心想,终于摆脱它了吧。
武士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前方浮现出一团青光,“啾! 啾! ”的鼠叫声清晰可闻。
“呀! ”
武士发声喊,拉弓放箭。眼看着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团青光时,那团青光却“啪”地消失了,一阵哄笑声回荡在夜空……
接近黎明时分.武士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他发起高烧.躺倒在母亲身边。
儿子的意外变化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反倒病愈了.好歹能够行动。这回变成了儿子病卧在床,由老母亲看护着他。
博雅的随从们在谈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像两名随从说的那样,京城近来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后,拜访一下晴明吧。”
“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时+ 一旁响起了一个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苍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汉子们跟前唠叨。
“哎哎,那瓜也给我一块吧。”
老翁身披破旧的麻布衣,腰间系紧带子,脚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发蓬乱,夹衣敞开着,右手摇着破扇子扇凉。
“嘿嘿,这个可给不得。”
一个粗汉边吃瓜边说道。
“咳,热成这样子,口干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块给我行吗? ”
“这些瓜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分给你一块半块的,可这是往京城送的,我们可不敢拿它送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是随便吃着吗? ”
“就因为我们干这活儿,要瓜的人看在这个分上,才让我们这样。”
汉子们依然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和是瓜的产地,每到瓜熟时节。往京城里运瓜的人大多走这条路。
“哦,既然如此,给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给我吗? ”
顺着老翁所指望去,汉子们脚下落下了难以计数的瓜子,是他们吃瓜时吐出来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
“不,我只要一颗。”
老翁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瓜子。
他走出一两步,站住,用拐杖戳着地面。
博雅想着,他要干什么? 只见老翁往用拐杖挖出的小洞里丢下瓜子,盖上刚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转过身来,说道:“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给我一点吗? ”
博雅拿过自己脚旁的竹筒,递给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将扇子收入怀中,欢喜地低声道谢。他接过竹筒,往覆盖的泥土上倒了几滴水。
博雅的仆人和粗汉们都被老翁吸引住了,众人盯着老翁的一双手,看他要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现在——”
老翁双眼闭合,面露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念咒完毕,他又睁开眼睛,取出扇子,开始给埋了瓜子的泥土扇凉。
“有生命的话,就长出来吧;有心愿的话,就实现它吧……”他这样念道。
于是——“快看,动了! ”
大家注视着的土层表面,似乎微微动了。
“快看,出来啦! ”
老翁说着,果见嫩绿的瓜秧苗破土而出。
“哇! ”
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老翁又说了:“看呀,长高啦,长高啦……”
嫩芽迅速生长,茎贴着地面,叶子长得又大又多。
“好嘞.继续长+ 继续长。看呀,开始结瓜了。”
眼看着茎部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长大起来。
“嗨.再长大点,甜一点……”
果如老翁所说,瓜长得滚圆,成熟了,开始散发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时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个瓜,美美地吃了起来。
“哎.大家也来吃吧! 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
老翁话音刚落,连博雅的仆人也动手揪了瓜,大嚼起来。
“您也吃吧? 就作为答谢您的水啦。”
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经喝了不少水。”
博雅婉拒。
这一切是真的吗? 博雅带着这样的疑问,扫视着吃瓜的仆人、随从、老翁。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博雅心里想。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这岂不是施了幻术? 就像晴明常于的那样.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纸片之类的东西剪成的。
可是,仆人们吃得满嘴淌甜汁,两颊鼓胀。
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术。
“怎么样? 都来吃瓜吧! ”
等老翁向围观者和过路人发了话.甜甜的瓜转眼间就没有了。
这时候——“不得了啦,马背上驮的瓜没有啦! ”
一个粗汉惊呼道。
博雅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千真万确,马背上驮的筐子里,瓜全都消失无踪了。
“哎呀,那老头不见了! ”
又有一个粗汉喊叫起来。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四下寻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 牛车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的腰部感受着牛车碾过地面的震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那老头实在是怪。
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
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
“怎么了? ”
博雅问外面的人。
“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
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
“是博雅大人吧? ”
老翁说道。
“正是。”
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 ”
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 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者,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
“今晚? ”
“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简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
“牢房? ”
“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
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
“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
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
这个瓜颇有些分量。
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射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小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当白天的热浪到夜间减退之后,代之以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
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
“噢。”
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晴明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怎么样。晴明? 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 ”博雅问道。
“他说是‘堀川的老头’? ……”
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
“有这个人吗? ”
“有……”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
“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
“是吗。”
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位老人嘛……”
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
“殖瓜之术? ”
“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
“就这样的叫法? ”
“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
“这一手可了不得啊。”
“呵呵。”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晴明? 你也懂这种法术吗? ”
“哈,说懂嘛,也可以。”
“直的? 怎么做的?”
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
“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 ”
“不行。”
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
“看树枝吗? ”
“看叶子。”
“叶子上? ”
“有青虫。”
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
“这虫子怎么了? ”
“它很快就要变成蛹。”
“变成蛹? ”
“你看,它已经吐丝啦。”
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系牢在小枝上,不再移动。
“马上就变蛹。”
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地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就要变色啦。”
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褪色,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开了。”
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鳌U?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
“嘿.要化蝶啦。”
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蝶的尾部拱出,收叠着的翅膀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伸展开来。
“要飞啦! ”
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突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
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彩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向晴明。
“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
博雅兴奋地说。
“这次感觉怎么样? ”
“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
“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
“你怎么弄的呢? ”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 ”
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
“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
“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
“内心世界? ”
“嗯。”
“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 ”
“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
“哦……”
“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样子不是挺好吗? ”
“不好。”
“不好吗? ”
“不好——”
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 ”
“你明白什么了? ”
“那是你干的。”
“我? ”
“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 ”
“嘿嘿。”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
“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 ”
“晤……”
“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
“没错。”
“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
“今晚吗? 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
“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 他是来干坏事的吗? ”
“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
“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 ”
“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简牢房的东西呀。”
“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好吧.我边走边解释。”
“解释什么? ”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什么来历吗? ”
“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
“哦? ”
“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
“‘走’? 去哪儿? ”
“五条堀川呀。”
“堀川? ”
“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
“跟它有什么关系? ”
“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 ”
“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 ”
“正是。”
“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
“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就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
“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 ”
“没错。”
“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
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
“走吧,博雅。”
“这是去五条堀川吗? ”
“对。”
“事出突然,还……”
“你不去吗? ”
“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来。
“走吧。”
“走。” “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车里开了腔。
博雅也在牛车里,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牛车的是一头黑牛。牛是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指挥牛怎么走,可牛却忠实地朝着目的地步步迈进。
不过.这么点事情博雅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年,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买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即公元910 年)的事。
当晴明说到这里时,博雅感叹起来:“哦,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啦。”
随即又补充道:“对吧,晴明? 那时连你也还没有出生吧? ”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总而言之,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一所旧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里长着有灵附体似的经岁老松,以及枫树、樱树、常青树,庭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残旧,已难辨始建的时目。隔扇破旧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只是作为房子骨架的梁柱子.是不计成本建的,使用了一个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术。若在原来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是不成问题的。
只不过,出了妖怪。
每逢出现买主,这妖怪便出来恫吓,吓退买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谁是原先的拥有者已无从查考。
“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买下的。”晴明说道。
“妖怪呢? ”
“出现啦。虽然出现了,但这位清行大人是个颇有胆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将那妖怪赶走了。”
“他怎么赶的? ”
“清行理直气壮地说:‘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当主人,你们留在这所房子是不对的。马上出去! ”’“妖怪就这样离开了? ”
“对呀,乖乖地走了。”
于是,清行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去世以后,由儿子净藏大德继承了这所房子。
这件事在《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大德也去世之后,房子现属于清行的孙子。
据说清行的孙子并没有在那里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时。
清行的孙子声称,圣上已经买下了那块地。
“然而,自从圣上买下之后,之前一直销声匿迹的妖怪再次出现了,闹个不休。不仅如此,近来轰动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与这所房子有关。”晴明说。
“那个箭射发光物体,因而发烧卧床不起的武士,也与它有关? ”
“是的。”
“莫非那五岁小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庭院的草丛中哭的事,也……”
“就发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里。”
“噢……”
“房子里还有种种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门期间.那边的人过来恳求,说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
“那,堀川的老人是怎么回事? ”
“他嘛……”
就在晴明要说出来时,牛车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届再谈吧。我们好像已经到五条堀川了。” 五条堀川——在五条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过满眼苍翠却荒废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进了屋子。
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晴明熟门熟路地穿行着。
晴明手里拿卷起的薄席子,博雅举着点燃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着,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来到了像是寝殿的地方。
这是铺木板的房间,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带来的薄席子一铺,坐了下来。
用火把点燃事前准备好的灯盏,这照明的灯盏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轻松的气氛下,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
“连这些也带来了啊? ”博雅说道。
“接着刚才喝酒。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个,你会感到冷清。”
“别往我身上推呀,晴明。”
“怎么啦,不喝吗? ”
“我没说不喝。”
“那就行,喝! ”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
这时候——“咦?!”博雅竖起耳朵。
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 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
一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
“唉哟! ”
“哇——! ”
“嗨! ”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
器械撞击的声音。
“哈,来啦! ”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人约一尺高。他们之间正在争斗不休。
“嘿! ”
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 …‘嗷! ”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
“哎呀!”
“这种地方还有人呢。”
“有人来啦! ”
“是真的啊。”
“怎么办? ”
“怎么办才好呢? ”
“砍掉他们的头吗? ”
“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
“晴明! ”
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
“干什么? ”
“他这是要干什么? ”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
“哇!”
“是狗啊! ”
“狗啊! ”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
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
“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
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因为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所以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
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
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嘿,要喝吗? ”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着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
“啊! ”
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
女子“哧! ”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的形状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
“唉呀! ”
一声惊叫,那女子变做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
“晴明,这是什么? ”
“竹管嘛。”
“什么管? ”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
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
“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
他的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
“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
“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
“久违了。”
“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
那时候见过好几次……“
“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
“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的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
“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
“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
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
“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
“噢。”
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
“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昵,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丹虫说道:“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
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丹虫转身迈步。
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铁圈
寒衣与日增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
独自一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
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颈子、脸颊,比她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头、后背上晃动。
无奈陷情关
终生误托人
朝暮泪沾巾
但求开心颜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
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处
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自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
祭神是高龙神和暗龙神。
都是水神。
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男神伊奘诺与士神伊奘冉是夫妻,也是日本传说中的国土创造神。)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逢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用的是“霞”字,即“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时了。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人口处,女子停下脚步。
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
“请! ”
这男人向女子说话。
“噗! ”
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
“有什么事? ”
女子柔声细气地说话的同时,将握着偶人的手和握着锤子的手收在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
“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刻之间,有一位白衣女子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
“什么话? ”
“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
“噢……”
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齿。
“好极了! 好极了! ”
她满意地笑起来。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 “情况就是这样,晴明。”
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地点是在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子,一条腿支着。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下午——
离黄昏尚早。
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牙,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这里虽然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气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到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
“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
晴明一边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
“对。”
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
“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 ”
“没错。”
“你说说看。”
“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为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呢? 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呢? 丑刻——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人的执著劲头,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 ”
晴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
“是叫清介吧? 那家伙撒谎呢。”
“真是厉害呀,晴明,你说得没错。”
“那么……”
“也就是说,清介原本知道,有个女子每晚丑刻前来。
因为她这么频繁地来挺烦人的,于是和同伴商量,撒谎说两位神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女子恨着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为此,她希望变成厉鬼,所以每夜前来贵船神社。
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她夜夜前来,一方面社方不胜其烦,另一方面若其愿望实现,真的变鬼,又是贵船神社的神灵玉成其事,这消息若传开了,夜夜丑刻来参拜神社的人数势必大增,神社具邪恶之力的说法必甚嚣尘上。
对于贵船神社而言,这是不希望见到的事情。
“那.用铁圈吗? ”
“对。”
所谓“铁圈”,是用锅烧火时要用的铁制台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做火撑子。
是三条腿的。
若把它翻转,让它脚朝上的话,那三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三只脚。
在三条腿上点起灯,把脸涂红,穿上红衣,真可谓鬼模鬼样。真的能变鬼倒好说,如果肉身之人干这种事,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话吧。”
“正是这样。”
“但是,跟那女人说过之后,反而后怕起来了……”
“没错。”
博雅抬抬下巴,点点头。
清介躺下之后,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那是多么令人生畏的笑容啊。
说不准。那女子还真的能变成厉鬼呢。
再往深处想一下,的确有问题。
自己怎么会为了撒这么一个谎,特地在半夜三更里等待那女人呢? 说不定,众人想出来的结果,正是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和暗龙神教唆所至呢? ‘否则,把三脚铁圈戴在头上——为什么连这样的主意也想到了呢? 思绪一展开.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后面的杉树林中。
杉林深处,有棵经年的老杉,树干齐胸高处,钉着一个偶人一一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铁钉钉在这里。铁钉贯穿偶人的头部,插入树干。
偶人的胸口,用墨写着一个名字:藤原为良
这名字很熟悉。
应该是住在二条大道东头,挨着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那女子真的变成了鬼的话……
这种结果说不准也是有可能的。不,就那位女子而言,说她必定会变厉鬼,并非不可思议。
虽然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既然是她怨恨藤原为良,是她动了杀机,那么与神社方面并无关系。但是,如果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女子得以变鬼——不,就算她虽然没有变成鬼、却以为自己已经变作鬼,竟然去杀人的话……
“哎.睛明.这清介据说竟然前往位于二条大道的藤原为良家。去了一看,他吓了一大跳。藤原为良昨夜里竟然病倒了.直喊头痛……”
清介回想起那颗长钉钉入之处,正是偶人的头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见藤原为良,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
“藤原听了这话,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记得是怎么回事。
藤原为良有过一个女人。
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道她现居何处。
于是——“藤原为良就来哭求我啦。”博雅说道。
“并非求你,而是求我吧? ”晴明说道。
“没错。说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设法予以解决。”
“真是很没劲啊。”
“为什么? ”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嘛。移情别恋也好,被别的女人情杀也好,局外人都没有必要介入吧? ”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向为良大人借用来自大唐的笛子,吹奏过……”
“哦。”
“为良大人只让我在他家里吹。因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边在堀川河一带漫步,一边吹笛。”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丽的女人悄悄来听笛子。”
“女人? ”
“对。堀川河边停了一辆女用牛车。吹罢笛子,有她的随从之人来叫我。”
据说当博雅走近车子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为这笛声吸引,心想,是什么人在吹奏呢? 就径直来到这里了。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我也不问您的名字。不过,今天晚上的笛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里的人说完这番话.女用牛车便离去了。
“哎,你没有看见那位女子的脸吗? ”
“没有。她在车里,我们是隔着帘子说话的。”
“那就是没有看见。”
“是的。”
“博雅.你刚才不是说‘美丽的女人’吗? ”
“不,我只是认定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什么嘛。”
“总而言之,因为为良大人的笛子,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不过……”
“对于处于同样景况的圣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吗? ”
“他是另当别论的。因为他要是死掉,什么麻烦的仪式呀之类的,得忙个不亦乐乎吧。”
“嘿! 晴明,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可把圣上称为‘他’。”
“别发火嘛,博雅。而且,因为当时圣上的对手,已经是个死者。” “这次不是死者,那么……”
“没错,如果保住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
“为什么? ”
“女方是个企图变成鬼的人。如果活着不能达成愿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样的话,情况就更加严重了。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样的性命,并没有什么区别。”
“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难回头了。虽然可悲,但能否让德子小姐明白这道理? ”
“——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
“这一点她本人应该是明白的吧。数日、数十日、数个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试着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但是.还是心意难平。正因为心意难平才要变鬼的吧。“
“噢……”
“而且。博雅,如果这件事是出于误会,那么解除误会即可。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结果会怎样? ”
“无法挽救。因为鬼已进入了她的心里。要消除邪只鬼,无论如何,最终恐怕必须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没有办法。”
“你也做不到吗? ”
“如果仅仅是利害得失的问题,晓之以理,当可解决问题。若是为人妄执,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现在,她的心愿事关为良大人的生死啊。”
“是这样啊……”
“你别垂头丧气,好不好? ”
“嗯。”
“总而言之,走一趟吧。熬过今天晚上,总应该是可以的吧。”
“你肯去了? ”
“嗯。”
“不过,今天晚上……”
“你先派人赶往为良大人的家,让他预备大量的白茅。”
“白茅? ”
白茅,也就是稻秸。
“以偶人对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为良大人的偶人,让德子小姐以为真的是为良大人。这些都预备好就行了。
不过,博雅.要是这样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哦。”
“动身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偶尔会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在藤原为良家,在他的房间里。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间后壁而坐。
偶人腹部贴了一张白纸,有墨写的字:藤原为良
在它的正对面——偶人为良所靠壁板对面的房间里.是为良本人。
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声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写的咒语。
“谨上再拜:开天辟地以来,伊奘诺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男女之夫妇盟誓,使阴阳之道绵延,而遭魍魉鬼神妨碍,要取非业之命。为此惊动大小神祗、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邻室传来。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层的高坛+ 上面树立着青、黄、红、白、黑五色币帛。
只有木地板上的一个灯盏亮着灯火。
房间一角立起屏风,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风背后。
“哎,晴明,真的会来吗? ”
博雅压低声音对晴明耳语道。
“到了丑时就知道了。”
“还差多久? ”
“不到半个时辰了。”
“可是,用那个稻秸偶人就能瞒过她吗? ”
“里面还放了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以及涂了为良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行了吗? ”
“邻室有为良大人本人,家中的仆人都不在场。德子小姐不会迷路,能准时到来的吧。”
“我们该做什么呢? ”
“德子小姐看不见我们。因为我在屏风周围已布下结界。”
“是吗。”
“不过,如果德子小姐来了,在我说‘好了’之前,决不能说话。”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呼吸黑暗了。
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动静了。
嘎吱嘎吱……
是沉重的东西走在外廊上,压弯了木板,木板之间因摩擦而发出的声响。
不可能是猫。
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
人的重量才可能让木地板发出这样的嘎吱声。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近。
灯火向外廊的一边晃动。
那人影慢慢挪进房间。
是个女子——一个长发蓬乱、发梢倒竖向天的女子。
她脸上涂着红丹,身上穿着红衣。
头戴铁环,环上的三只脚都绑上了燃烧着的蜡烛。
烛焰让女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凄厉的脸。
女子进屋,站定了,脸上呈现出欣喜的笑容。
她露出惨白的牙齿,双唇向左右两边吊起,嘴唇扯开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渗出。
看见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太好了,坐在那里呀。”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液。 女子左手捏着五寸的铁钉,右手握着锤子。
“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了一朵小小的、蓝色的火焰。
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八,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
牙齿“格格‘’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
可恨定交时
情深误终生
无情遭抛弃
此恨绵绵期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
无情遭抛弃
无情遭抛弃
“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一念思悠悠
再念恨悠悠
“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欢发在手
锤下五寸钉
幻真幻假世
从此不相关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
“嚓! ”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
“我叫你知道厉害! ”
“我叫你知道厉害! ”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
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
“啊——”
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动作突然停止了。
“有人在吗? ”
是正常人的说话声。
女子的说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
女子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
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 ”
说完,女子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
“哦.是你们……”
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 ”
“是的。”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 ”
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 ”
接着又说:“你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 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
涂成红色的脸。
套在头上的铁圈……
“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
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
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
“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
缠着颈脖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
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
两个好像瘤子似的东西。
是角。
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
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来。
撑裂了头部的皮肉,袋角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毕剥”声。
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
那张脸——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被穿破的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
是人又非人。
是鬼又非鬼。
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
“晴明! ”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
“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女用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
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
“唉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车子碾着石头时,“嘎吱”的声音传人车厢里。
还要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才会泛白。
拉牛车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是像蝴蝶似的东西。但是,如果说是蝴蝶,就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
只有左半边的两片。
没有右侧的两片翼翅。
尽管如此,不知何故,邪蝴蝶照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凤蝶。
凤蝶为何在夜里起舞? 在夜里飞的,该是蛾子,但此时飞在牛前方的,是那种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牛跟在凤蝶后面前行。
看来这只凤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博雅一直不说话,近乎沉默。有时晴明向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
现在晴明也不说话了,任由博雅沉默无言。
“哎.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突然,博雅开口说道。
声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么? ”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话,另一方就得放弃。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显得无精打采。
“比如说吧,晴明,这里有一只狐狸要吃掉一只兔子。”
“哦。”
“如果人怜悯兔子,救下了它,那狐狸就会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
“嗯。”
晴明只是轻轻点点头。
就像刚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样,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说。
“我现在想,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为好。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要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
“可能没脸活下去。”
“……”
“贵船明神告知的事,说不准是真的啊。”
“也许吧。”
“因为最终德子小姐变成了鬼——虽说是在‘生成’的阶段。”
“这是她本人期待的。”
“不对,无论曾多么期待变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内心深处,应该是只要有可能,就不要变成鬼的。”
“博雅呀,不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会有变成鬼的念头啊。人,不管是谁,心里头都藏着这么个鬼。”
“我心里也藏了? ”
“对。”
“你心里也藏了? ”
“没错。”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又沉默下来。
“真是可悲呀。”
过了一会儿,博雅叹息道。
“晴明,这贵船的神灵,怎么会用邪恶的力量,将人变成鬼呢? ”
“不不,这里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变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龙神也好,暗龙神也好,只不过是为她稍微助力而已。”
“可是…·一”
“博雅,我来问你,神是什么? ”
“神? ” “所谓神,归根结底,终究是力。”
“力? ”
“也就是说,以高龙神和暗龙神之名向那种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
“据说贵船神社是水神呢。”
“嗯。”
“那些水是善还是恶? ”
“唔……”
“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
“噢。”
“但是,当雨下个不停.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
“噢。”
“但是.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恶的。”
“噢。”
“贵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职,就是这个原因。”
“噢。”
“鬼也是一样的。”
“是由于‘鬼由心生’的缘故吧。”
“对。”
“你说的话我还是挺明白的,晴明……”
“博雅,说不准是有鬼才有人呢。”
“……”
“正因为鬼在人心里,所以人才要吟诗、弹琵琶、吹笛子。如果没有了鬼,恐怕人世间就会变得无聊乏味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如果没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你? ”
“失业了嘛。”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 的吧。”
“正是。”
“那么,只要还有人,你就不会失业啦,晴明。”
“是这么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轻轻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照这个飞法,马上就要到了。”
“飞法? ”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边留在德子小姐的肩头了。
现在这半边在追赶那半边。“
晴明放下帘子,望着博雅。
“对不起,晴明……”
“什么事? ”
“要你多方开导。”
“怎么突然说这个? ”
“晴明,你是个好人。”
博雅说了一句晴明经常对他说的话。
“傻瓜。”
睛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车停了下来。 西京——这是一所建在杂树林里的破旧房子。
四角支起柱子,钉上木板就算墙壁。
屋顶铺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顶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围的草上,每一颗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着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处,半边翅膀的白色凤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车,说道:“是这里吧。”
“怎么会在这么残破的房子里……”
博雅仅此半句,就没有话了。
博雅的右手握着燃烧的火把。
“喂……”
晴明喊门。
“里面有人吗? ”
没有回答。
情况不明——这是人们进入最深度睡眠的时间段。
月已西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东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里飘过来一股血腥味。
“晴明……”
“唔。”
晴明扬扬下巴,点了点头。
他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
“走吧。”
晴明慢步穿过入口。
有土间和徒具形式的板间(日本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做“土间‘。房子内其他铺地板的部分叶做”板间“.)。土间里有水缸,以及炉灶。
一只锅丢在土间。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间。
红丹虽已卸去,身上也换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旧是“生成”的模样。
她的喉部插着一把短刀。
鲜血从伤口流到板间。
看来她是自己把刀插在喉咙的。
“德子小姐……”
博雅冲进板间,想要抱起她。
此时,女子突然“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咙。
“博雅! ”
晴明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女子和博雅之间。
女子咬住了燃烧的火把。
“喀! ”
火花四溅,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松口。
她的头发“吱吱”地烧糊了。
一会儿,女子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
博雅将她抱起来。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着血,喉咙发出“嘘嘘”的声响。她嘴里喃喃自语。
“吃吧。”
博雅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
“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博雅小声说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博雅让晴明去破坏你的事。是我再三恳求晴明,让他来的。是我妨碍了你的事。
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 “
“生成”状态中的女子左右摇头。
“是我想要这样子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随着她说的话,从她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原先想活着变成鬼,但没有成功,反而让人看见了那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法活下去了。我亲手把短刀插入了目己的喉咙……”
“生成”中的女鬼气息微弱地说道。
“变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这里,没有消失,是怨恨还没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变成真正的鬼.在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着说道。
“我没有咬过那家伙的肉。但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气不能平! ”
“过来我这里。死了还不能解气的话,过来我这里,咬我吧! ”
“我怎么能对博雅大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 ”
“刚才博雅大人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 不过,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还有,您吹的笛子……”
“啊,在堀川的那个晚上,在女用牛车里面……”
“您原来也知道了。”
“听到您的声音,回想起来了。”
“那时候和为良大人的关系还好。为良大人曾经借笛子给博雅大人。”
“是有过,的确……”
“为良大人说.德子啊,你想听好听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
“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里吹奏笛子。”
“是的,是的。”
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候真快乐。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听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泪光闪闪。
“当然可以! ”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当然可以。我博雅随时愿意为您吹笛子。”
“博雅大人,您的脸挨得太近的话,喉咙又会遭到……”
女子的牙齿咬得嘎嘎响。
“呼! ”
女子回复了原先的模样。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这样子的啊。无论你痛苦、号哭,无论你多么忧心如焚、望穿双眼,人心这东西.是不会回头的呀……”
“……”
“德子小姐,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您做。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
德子的头左右摇了摇。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还得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啊。当人世间再也没有疗治憎恨和悲伤的法子时,就只有变鬼了。就算变成鬼,也还是无法解脱。”
“德子小姐……”
“我有事相求……我死后,当我变成鬼要咬为良的时候.我会来找博雅大人。到那时,您还可以为我吹笛子吗? ”
“当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言为定! ”
博雅说完,女子的头突然垂了下来。
搏雅胳膊里的女子身体突然沉重起来。
每年都有好几次,“生成”模样的女子在夜间如约出现在博雅身边。
于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当博雅在夜间独自吹笛时,“生成”中的女子也会出现。
她总是一言不发。
或者悄悄待在房间的一角,或者出现在屋外的背光暗处.静静地倾听笛子吹奏。当博雅吹完笛子时,女鬼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第三章 缠鬼
秋。阴历十月前后。
清劲的凉风吹过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喝酒。
对面坐着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样,也不时把酒杯端到唇边。
晴明微红的双唇,总是给人带笑的印象。或许他的舌尖总含着甘甜的蜜,所以总是浮现这样的笑容。
夜。
燃亮的灯盏放在一旁。可能是为了防风,外面套了一个竹子框架、纸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烧烤的蘑菇和鱼干。
月色如水,遍洒庭院。
黑夜里,有芒草、黄花龙牙、桔梗在风中轻摇的感觉。
现在已经没有夏天那种浓烈的芳草味了,虽然仍是湿润的,但某种干爽的气味,已经溶在风里。
一两只秋虫。在草丛中鸣唱。
满月之夜。
“哎,晴明——”
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说话。
“什么? ”
晴明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回应道。
“不知不觉间,时日真的就转换了啊……”
“你说什么? ”
“季节嘛。直到前不久,还天天喊‘热呀热呀’的,在晚上还要打蚊子,可现在呢,蚊子一只也看不见了。吵得那么厉害的蝉,现在也无声无息啦。”
“噢。”
“只有秋虫鸣叫了.而且,声势也比前一阵子差多了。”
“的确如此。”
“人的心情,哈,也不过如此吧,晴明。”
“‘不过如此’的意思是……”
“我是说,人的心情嘛,也像季节一样会转换的吧。”
“你怎么啦,博雅? ”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你今天有点怪嘛。”
“季节转换之际,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没错,因为你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
“好啦,晴明,别拿我开玩笑。我今天确实有许多感受。”
“哦? ”
“你听说了吗? 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啦。”
“哦,这是……”
“我昨晚值夜时,听藤原景直大人说的。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动。”
“是怎么回事? ”
“寿海僧都原是石见国的国司(即地方长官。)。”
“噢。”
“他原来住在京城里,但被任命为石见国的国司后,就搬到那边去了。那时候,他把母亲、妻子也带去了,在那边一起生活……”
“哦。”
“母亲也好,妻子也好,在寿海眼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哦。”
“但是,据说有一个晚上出事了。”
博雅的声音低了下来。
“在一个房间里,母亲和妻子高高兴兴地下着围棋。寿海大人偶尔从旁走过,看见了她们的身影……”
“身影? ”
“那里正好有隔扇,因为灯火在那一头,所以将母亲和妻子两人下棋的影子打在隔扇上了……”
“哦。”
“寿海大人看见那影子时,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
“映在隔扇上的两人头发倒竖,变成了蛇,还互相噬咬呢。”
“哦。”
“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着棋,其实心里都憎恨着对方.这种念头把映在隔扇上的发影变成了蛇,缠斗不休。”
实在是令人感伤啊……
“寿海大人将所有财物分给母缀推拮樱自己一袭缁衣出家了.到了高野。?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啊,即便此刻春风得意,难保别处就不在酝酿什么事情了。于是,也就有像寿海大人这样的,自己在盛极之时.就毅然撒手,舍弃一切出家了。”
“哦。”
“话说回来,不过是映在隔扇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起来是蛇的模样.这种事也会有吧。”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会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寿海大人这件事上,也不能只责怪母亲和妻子两人吧。”
“哦? ”
“因为人往往在无意中。就在自己心里头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围的事物。”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
“也就是说,可能寿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个契机吧。他也可能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内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个样子了。”
“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呢? ”
“这是我也弄不清楚的地方。因为即便去问寿海大人,也许他本人也说不清这么复杂的事吧。”
“哦……”
博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端起酒杯。
“博雅,今晚要陪我吗? ”
“陪你? 现在这样子还不是陪你吗? ”
“不是在这里。今晚,我稍后就要去一个地方。我是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上哪儿去? ”
“去一个女人那里。”
“女人? ”
“在靠近四条的堀川,有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位名叫责子的女人。”
“去她那里? ”
“对。”
“喂喂.晴明,找女人还带一个男的,太不识趣了吧? 要去你自己去嘛。”
“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
“为别的事吗,晴明? ”
“我今晚是为正经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的。”
“正经事? ”
“唔.你听着+ 博雅。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现在你听完我说的事.再决定去与不去也不迟。”
“姑且听听吧。”
“为什么这样说? ”
“原先听你说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处吗? 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时候啊。”
“因为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失望了? ”
“咳.并不是失望。”
“那么,不是那么回事.太好了? ”
“别闻我这样的问题。”
博雅生气似的抿着嘴,移开视线。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博雅,你听着……”
他又把酒杯端到红红的唇边。 有个男子叫纪远助。
他是美浓国人,长期以来,一直在四条堀川的某家当值夜的人。
应召进京时,他的妻子细女也一起来了。
这位远助平时住在四条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机会回到西京自家,和细女一起度过。
大宅的主人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名叫贵子。
有一次,远助奉女主人贵子之命,出门到大津去办事。
办事的时间给了三天,但办完事情本身却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
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务已经完成。
本来可以在大津再过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宁愿当天急急赶回京城,这样一来,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和细女共度良宵了。这样一想,远助就决定返回京城。
到离京城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哎……”
是女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桥头站着一名身穿蒙头衣(古时贵妇人出门穿的衣服。)的女子。
“咦? ……”
刚才上桥时,原以为没有人呢,可现在那里分明站着一名女子。看来是自己赶得太急了,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女子。
夕阳西下,四周暮色渐浓。
远助问那女子:“您有什么事吗? ”
“是的。”
女子点点头,说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贵子小姐有过一些交情。”
“啊? ……”
于是远助心里想: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贵子相熟,这没有什么。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贵子家里做事呢? 于是远助就这样问了那女子,女子答道:“我好几次路过那大宅子,那时候见过你的模样。”
说来也有道理。
“两天前,偶尔看见你过桥往东边去。不像是出远门的打扮,所以想你两三天就会回来,于是就在这里等你。”
噢,原来如此。
“那,您等我有什么事吗? ”
“是的。”
因为女子穿的是蒙头衣,她的脸完全看不见。远助只能看到她自净的下巴和红红的嘴唇。
那红红的嘴唇嫣然一笑。
“有件东西要托你带给贵子小姐……”
女子的手离开蒙头衣,伸人怀中,取出用漂亮的绢布包着的、信匣子似的东西。
“我想请你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贵子小姐。”
“您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
这女子似乎在此专候了整整两天,有这工夫的话,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个来回了——远助这样想。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劳了。”
她把东西硬塞到远助手上。
远助只好顺势接下来。
“麻烦你了。”
女子深鞠一躬。
“请问您的姓名?”
远助这么一问,女子答道:“我现在不能说,等贵子小姐打开那个匣子之后,她就会明白的。”
女子又说:“只有一点我要声明:把匣子交给贵子小姐之前,请千万不要中途打开。要是打开了,对你很不好的……”
话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
收下这样的匣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远助想还给对方,话未出口,对方先说了:“那就拜托了! ”
女子深深鞠躬,已经背转身去。
远助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还是拒绝为好。回头望去,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傍晚的时间已经过去,夜色渐浓。
没有法子了。
远助只好抱起匣子赶路。
幸好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东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细女见了远助满心欢喜,但见丈夫提着个绢布包裹,便问道:“咦,这是什么? ”
远助慌忙答道:“不不,没有什么,你不要管它。”
说着,远助把匣子放在杂物房的架子上。
远助因为旅途劳累已沉入梦乡,而他的妻子却牵挂着那个匣子.无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个妒心极强的女人,这下子更认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为某个女人买的。用这么漂亮的绢布包着,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她越想越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细女最后拿定主意,她爬起来,点上灯,来到杂物房。
把灯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
解开绢布,里面是个镶嵌了美丽的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下子热血涌上头.她打开了盒盖——“刷! ”
盒子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可怖的黑色东西从盒子里向外蹿出。
“唉呀! ”
她不禁大喊一声,声音大得吵醒了远助。她的丈夫赶紧起来看个究竟。
远助来到杂物房,只见妻子细女吓瘫在那里,全身瑟瑟发抖。
“怎么啦? ”
对于远助的问话,妻子只能像鲤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手指着地上的某一处。
借着灯火,远助看清地上的那个地方,只见那里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种东西爬过的鲜红血痕。
远助追踪着血迹,出了杂物房,来到外廊内,那血迹穿过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追下去了。
返回杂物房看看,细女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话来。
“我打开邪匣、匣子.从里面……蹿出了好可怕的东西……”
“出来什么了? ”
“不知道呀。因为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楚。”
她已经气息奄奄。
远助看看架子上,打开了盖子的匣子还放在那里。他取过这惹事的匣子,窥探里面的情况。
刚看了一眼,他“哇! ”地大叫一声,把匣子抛到一边。
借着灯火看得很清楚,里面放的是一双连眼睑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带阴毛割下的阴茎。
“嗬……”
一直在听故事的博雅,喉咙深处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说道。
“昨晚? ”
“对。到了早上,远助慌忙赶回大宅,向贵子小姐汇报整件事,交上了那个匣子。”
“然后呢? ”
“然后贵子小姐就来叫我——情况就是这样。”
“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
“就是贵子小姐。”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但是,你白天为什么不去呢? ”
“贵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来得稍早一点点而已。”
“哦。”
“我对派来的人说了,我有朋友要来,稍后吃过饭就和他一起来。”
“' 一起来‘? 晴明,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
“就是你嘛。博雅。”
“是我? ”
“对。”
“哦。”
“你不去? ”
“不,我没有说不去。”
“那不就行了吗。可能有很多事还要请你帮忙。”
“帮忙? 用得上我吗? ”
“嗯,可能会吧。”
“是吗? ”
“你不去? ”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们的牛车前往四条堀川的那所大宅?
没有带随从和赶车的人,大黑牛拉着载有晴明和博雅的车子,四平八稳地在月光下走着。
“哎,晴明——”
博雅舒适地随着牛车轻轻颠着,对晴明说话。
“什么事? ”
“那个在鸭川桥出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
“这个嘛……”
“原本是人的时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
“噢,应该是吧。”
“她是鬼吗? ”
“这事可急不得。”
晴明的语气很平静。
“但是,从匣子里蹿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听你说的时候,我感到不寒而栗。”
“总会弄清楚的。稍后见了贵子小姐,听她介绍之后就会明白了……”
“嗯。”
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朝外面看看。
车子走动着,碾过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处时,发出轻微的声音。
青幽的月光,把车子的黑影浓重地投射到地面。
牛车到达大宅。
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领到贵子的寝室。整座宅子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
各房间里的侍女们都压低声音说话,她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呼吸紧张。
庭院里燃起了几堆篝火,外廊内各处也点着灯。
在院子的篝火周围,可以看见一两名担任警戒的武士。
被带到房间后,晴明和博雅并坐,与贵子相对。
贵子是个年约二十四五、肤色白净的女子.长着一双丹凤跟。
贵子身旁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过,她眼中也偶尔显出不安的神色。
从迎入晴明和博雅、众人退出后她仍留在室内的情况来看,这位老妇人应该是很受贵子信赖的人。
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
“明白了。”
贵子低头致意。
“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
“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
她因此而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
晴明环顾四周,说道。
“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
贵子压低声音说。
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
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
明显是因惊吓而失去了血色。
“发生』什么事? ”
“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
“啊! ”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但是,那名侍女的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尽管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着情绪,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吧。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的这种色彩。
“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
“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
“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
“……”
“怎么样? ”
“我看了。”
贵子小声说道。
“匣子还在这里吗? ”
“是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
“好。” 贵子点点头,瞥一眼老妇人。
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
“那就请吧。”
老妇人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
“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
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之后.问道:“博雅,你看吗? ”
“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
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
博雅的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
“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
“我明白……”
贵子声音僵硬。
“是谁的器官? ”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 ”
“是的。”
“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
“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
在睛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
“呜哇! ”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 ”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的脸上。
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她的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
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
“贵子小姐! ”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直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
“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
“可、可是……”
“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
“博雅! ”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 ”
“是! ”
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
“刷! ”
突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手腕、下臂都缠绕起来。
“怎、怎么办? ” 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
“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
“晴明! ”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
“呜……”
贵子牙齿咬合着,从中挤出声音来。
僵持之中,贵子突然瘫软,不动弹了。
“晴明! ”
“啊? ”
“怎么啦? ”
“不行了。贵子小姐……”
“她怎么了? ”
“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
“什么? ”
“对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么会……”
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
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
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手臂上缓缓垂下。
博雅右臂垂挂着的,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
现在,“啪嗒”一声,那把头发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
他右手拿起燃烧着的烛台,迈开大步。
“你上哪儿去,晴明? ”
“过来,博雅! ”
“晴明,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将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
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里? ”
“到贵子小姐那里。”
“贵子小姐那里? ”
“对。”
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视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
“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
“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
“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 “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
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
“说谎? ”
“对。”
“你竟然骗我啊,晴明! ”
“对不起。但是,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
“什么? ”
“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
“血管? ”
“对。当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
“不过,心脏还是有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柬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因为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这样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
“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
“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正因为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
“……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
“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再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
“对。”
“是你的功劳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
他斗气似的嘟着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
“不知道。”
“不知道? ”
“对啊。”
“为什么? ”
“你问它! ”
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
“是什么? ”
“看不见? 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似的,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
睛明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
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头发的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
“我们要去哪里? ”
“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呀。” 月亮大幅地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
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能看见的,只有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
“太高兴了……”
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
“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
“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热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格格”的声响。
“岂有此理,康范! ”
女子的唇间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
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的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
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天夭……
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
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
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格格”地响起来。
“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子,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
“啊! ”
博雅喊叫起来。
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
“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着那女人,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起来。
变得更加单薄了……
“高兴啊……伤心啊……”
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突然说话了:“结束啦,博雅。”
“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
第四章 迷神
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是来自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
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花瓣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惊落花瓣。
“什么事? ”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
“什么感想? ”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
睛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 ”
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有关系吗? ”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而产生了。”
“还是咒? 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起来?”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在哪里? ”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了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 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
“是吗.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
“什么‘是这样吗’? ”
“樱花呀。”
“樱花? ”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而已.但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事? ”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
“就这句话? ”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
“就是等会儿你会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 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
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
“在京西。”
“是吗。”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 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
“明白吗,博雅? 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是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的话,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别的、真的名字? ”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
博雅连忙加以补充。
“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而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让我去跑腿儿,自己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呀? ”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傅,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晤……”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
博雅还想说什么,但他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
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因为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
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
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
智德只是摇头。
“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够能做到吗? 如果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
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
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
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
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
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
“明天会来吗? ”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在卧具中无法人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
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 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 或者,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 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
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
“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缮?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翻越死出山
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我爱恋中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
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 “那叫做‘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 ”智德说。
“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 ”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
“于是,她就来哭求我。”
“原来如此。”
“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做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
“你心里有数了吗? ”
“算是有吧。”
“是谁? ”
博雅发问时,晴明突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没错,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
“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
“接? ”
“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
“为什么? ”
“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
“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 ”
“管他呢! 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漂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红光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
荒废的房子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左手掌,再次打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 ”博雅问。
“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
“晴明,你要干什么? ”
“去跟鼠牛法师寒暄。”
博雅跟在后面。
“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干支的第一和第二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
晴明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
半间房子是泥地。
有一个炉灶。
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另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进房来。
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右肘支在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身体的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
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
酒味弥漫屋里。
“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
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
“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
“什么什么? 晴明,你刚才说什么? ”
“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
“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系统之外的阴阳师集团,作为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
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盛产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 ”
道满笑着找话。
“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
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也看见了吧? 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
“有何贵干,晴明? ”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说道。
“你做了罪过的事啊。”
“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 ”
“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已……”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