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4--凤凰卷》--作者:梦枕貘
日本阴阳师发展源流粗考日本的阴阳师热潮似乎已逐渐稳定,并落实到了生活中。尤其是安倍晴明与源博雅这对“阴”、“阳”对比互动的侦探,经由小说、漫画、电影、电视剧及百种以上相关出版品的宣扬,业已成为“平成年代时代新偶像”了。
其实,首先将安倍晴明这位本来埋没于古典书籍中的阴阳师挖掘出来的作家,是1987年获得“日本SF大奖”
的荒俣宏,他在得奖作品《帝都物语》中便让安倍晴明大显身手。《帝都物语》总计12卷,发行量高达350 万册以上,也拍成了电影。然而,将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打造成“福尔摩斯与华生”组合的作家,则是梦枕貘。而漫画家冈野玲子又将这对搭档广传于少女读者群中,新偶像便这样诞生了。
白狐之子? 根据传说,安倍晴明的母亲是白狐——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比较有可能的推论是,安倍晴明的母亲是绳文人,也就是自公元前一万年的绳文时代以来,便定居于日本列岛的原住民,别名“山民”、“海民”。公元前300 年左右,自中国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的移民是弥生人。绳文人的文化是狩猎、采集文化,弥生人则属水稻文化。属水稻文化的移民必须拥有土地,定居在固定场所,然后慢慢形成部落。这些部落之间经过长期争霸,逐渐构筑成古代大和朝廷。
而以狩猎、采集为主的绳文人,基本上没有定居的观念。他们的衣食父母是大自然,仰赖大自然的产物为生,类似游牧民族到处移居,因而他们不受大和朝廷控制。奈良时代,大和朝廷加强了中央集权,以开拓疆土的名目迫害绳文人,并蔑称其为“隼人族”“熊袭族”、“虾夷族”等等。
平安时代,原住民中有一集团叫“傀儡子”,经年沿着山岳路线在列岛各地移动。此集团有一群名为“白拍子”
的女性,擅长歌舞,是农村举行祭典时备受欢迎的艺人,而“白拍子”中又有少数具有占卜能力的女巫。晴明的生母很可能便是这类女巫之一。也因此,传说晴明天生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也就是“百鬼夜行”。
战国武将与阴阳师
战国时代,朝廷没落,轮到武士阶级统治国家,阴阳师便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不过,全国各地的武将身边一定都有军师,这些军师的前身大部分都是阴阳师。而培训军师的学校是足利学校,创立于1439年,首任校长是当时的易学权威,名为快元的僧侣。每一位军师候补都必须学会占卦、风水、气象学等等。足利学校直至1872年才停办。
战国武将其实都很在意占卦,武将手中的军扇,也是咒术的一种。军扇两面各画有日、月,万一碰到不得不出战的凶日,便在白天把军扇画有月亮的那面显现在正面,让日夜颠倒,以便将凶日改为吉日。检验敌方首级时也有安魂仪式,一个代表性的例子是,检验首级之前一定要先为首级化妆,这是女人的工作。所有武将中,大概只有现实主义者的织田信长不相信这一套,而德川家康则非常重视咒术。德川家康开创江户幕府时,迎接了天台宗僧侣天海当幕僚顾问。天海具有丰富的阴阳道知识,为幕府尽力到第三代将军时才过世。
阴阳道的现代面貌
安倍晴明的后裔是土御门家,江户时代受到德川幕府的庇护,一直掌握着阴阳师集团的实权,并成立了土御门神道。明治维新后,新政府不但剥夺了土御门家制作“历”的发行权,更废除了阴阳道。幸好有不少旁支以土御门家为首,暗地结会,才得以苟延残喘存活下来。1952年左右,根据麦克阿瑟将军拟订的信教自由宪法草案,土御门神道才得以成为正式宗教法人,以“家学”方式延续着阴阳道遗产,直至今日。
阴阳道流传到现代,有不少仪式已落实到日常生活中。
例如祈求心愿能够达成的“千羽鹤”,就是阴阳道咒术的变形之一。孕妇到怀孕五个月时,必须在戌日缠上“妊妇带”.目的是祈望安产。男子的大厄之年在42岁、女子在32岁的习俗,以及除夕夜的除夕钟一定要敲打108 下的习惯,也都源自阴阳道的数理。
茂吕美耶
( 茂吕美耶,日本琦玉县人,1986年至1988年曾在郑州大学留学。著有《物语日本》,译著有《连消费都不再有快感》,中文繁体字版《阴阳师》等。)
第一章 泰山府君祭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背靠着廊柱子。他随意地曲起左膝横在地板上,竖起右膝,右肘支在右膝上,右手托着右颊。
晴明微倾着头。颈部与头部勾勒出的曲线,似乎飘溢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风情。
他左手的纤细的手指擎着玉杯。不时呷一口盛在杯中的酒。
无论饮酒与否,晴明朱红的嘴唇始终浮现着微微的笑意。
源博雅与晴明相向而坐,同样在举杯畅饮。
旁边脚儿高高的灯台上,点着一朵灯火。
只有幼儿小拇指般大小的火焰,仿佛呼吸一般,在微微地摇曳着。
时间是夜晚,刚刚进入梅雨季节。
白天还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现在似乎已经停了。
此刻,分不清是雨丝还是雾霭的细微水汽,在大气之中不浮不沉,飘来游去。
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中某一处,夜空的黑色蕴含着隐隐的青光。夜气仿佛将那依稀散发出微光的青墨,拥入了自己的怀抱。
晴明和博雅的身畔,是在夜色中延展开来的庭院。
庭院,宛如山野或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切割下来移置此地一般。
有的地方荒草又高又密;也有的地方,白百合还绽开着雪白的花瓣。
夜晚的空气,虽然充满凉意,但还不让人觉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因为吸足了夜晚潮湿的空气,变得沉甸甸的。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晴明。”
博雅放下酒杯,语调好似在喟然叹息。
“你就不能再想想什么办法吗? ”
“博雅,办不到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办不到。”
“不过.这可是圣上的圣谕啊。”
“是圣谕也罢,不是圣谕也罢,不可能的事情总归是不可能。”
“噜。”
“天地运行的原则就是这样。”
“嗯。”
“这就好比圣上降旨,命令明天的太阳不许升起一样——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并不是不愿意做,而是不可能做到。”
“我明白。”
“要让人不死,那是绝无可能。就算像白比丘尼那样,能够做到青春常在,但终归有一天,她还是逃不脱死亡的宿命。这是天地之理啊。”
“可是,祭祀泰山府君的事,是圣上提起来的。说实话,晴明,我也非常为难……”
“祭祀泰山府君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的确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圣上说啦,是要你晴明去办这件事啊。”博雅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男人怎么会提起泰山府君的名字呢? 是不是有人从旁出什么主意? ”
“这个嘛。倒好像确有其人。”
“是谁? ”
“好像是道摩法师。”
“芦屋道满?!”
“不错。据说就是那个曾经施过还魂术的可怕家伙,提议把晴明你喊去,向泰山府君要回那和尚的性命吧。” 大约十天前,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有资格主持皇宫内各类法事的高僧,共设十名。)病倒了。
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睡着之后,就没再醒来。
平日在清早修行时必定按时起床的智兴内供奉,今天却迟迟不见身影。心生疑惑的年轻僧侣便跑去看个究竟.发现智兴仍在熟睡。呼唤了几声,不见有醒来的样子,于是就伸手去摇晃智兴的肩膀,却还是摇不醒。
年轻僧侣心想,他一定是昨天太累了。便任他继续睡。然而,白昼逝去,夜幕降临,甚至到了次日早晨,整整一天过去了,智兴内供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到第三天,大家终于感到大事不妙了。
大家又是喂他水喝,又是拍打他的脸颊,试过了种种办法,可还是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睡眠中的智兴不时发出痛苦似的呻吟,喉咙还会不时地发出响动。
第四天,智兴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细弱。第五天.双颊凹陷下去,再这样下去,看来势必要危及生命。到了第六天,本来只要把水送入他的口中,他好歹还能咽下去,现在也不喝了。终于,连药师也束手无策了。
大家也曾疑心可能是什么妖魔附体,于是请神念咒、诵经祈祷,却丝毫不见效果。
第七天,一个名叫惠珍的弟子,领来一位自称是法师的人物。
这人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牙齿发黄,惟有双眼炯炯发光。
他正是道摩法师。
道摩法师一会儿把手放在熟睡的智兴的额头上,一会儿用手指按按他的脸颊,又在腹部、脊椎等处探摸,浑身上下摸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说道:“事已至此,大概无可救药啦。”
“啊?!”
当众人拥上来看的时候,智兴已经没有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了。
“看来,除了求助于安倍晴明,请他赶快央求泰山府君助力之外,恐怕别无他法啦。”
道摩法师这样说道。
泰山府君——原本是大唐的一位大神,是中国五岳之东岳泰山的大神,别名又称东岳大帝。
泰山,自古以来就是死者的灵魂会聚之地。在这里审判死者魂灵善恶与否的大神,就是泰山府君。据说,自从佛教传入日本后,泰山府君便与地狱的阎罗王形象合而为一,负责掌管人的寿命生死。
如果再进一步说明,那么,将这泰山府君作为主神,负责主持泰山府君祭礼的角色,便是由土御门系的阴阳师来担当的。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为有名。
话又说回来,道摩法师的话终于传到圣上的耳中,是在第八天。
到了第九天,源博雅被悄悄传唤进宫,圣上命他传达诏令,要安倍晴明立即举行泰山府君祭。
于是,到了第十天,也就是今晚,博雅避开众人耳目,悄悄来到晴明宅邸。 “你看,情况就是这样,晴明……”博雅说道。
“可是,那男人为什么对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这么关照呢? ”
“这个嘛……”
博雅放下酒杯,朝庭院望去。
若在平时,每当晴明称呼天皇为“那男人”时,博雅必定要责备一番。但今晚他却没有这样做。
“从前,圣上曾经受到智兴内供奉不少照顾……”
“什么意思? ”
“这是秘密。很久以前,圣上思慕过一个女子,她死后就埋葬在三井寺。有一天晚上,圣上非常想再见那女子一面……”
“结果呢? ”
“结果智兴内供奉便避开众人,当着圣上的面,将那女子从墓中挖了出来,让圣上与那女子重新相会。”
“与那女子的遗体相会? ”
“嗯。圣上借着火把的光亮凝望着女子的遗体,眼泪扑簌簌落下,说‘死亡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人生在世应该尽情欢乐才不枉一生啊,以后参加宴席时要常常回忆这般容颜’……”
“……”
“忘了什么时候,圣上年轻时不是与一名女子山盟海誓,说将来一定娶她进宫吗? 还记得吗? 就是那个每夜坐着没有牛拉的牛车,要到宫里来的女子。”
“她好像是叫龙胆吧。”
“嗯。她的坟墓就安置在三井寺。”
“哦,原来如此啊。”
“智兴内供奉就是如此特殊呀。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圣上情不自禁下诏要为他招魂续命,也是情有可原的。”
“唔。”
“可是,自圣上下诏后又过去一天半了,也许上意会有所改变也说不定。”
“希望如此。”
“不过,智兴内供奉的遗体与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腐烂。恐怕是看见这种情形,圣上才异想天开。
说出什么让智兴起死回生之类的昏话吧。此刻嘛……“
博雅话还没说完,晴明打断了他的话头:“等等! 你刚才说什么。博雅? ”
“我是说,内供奉的遗体与生前毫无两样。到底是有德高僧啊,遗体也和二般凡夫俗子不同……”
“喂,博雅,说不定那智兴内供奉并没有死。”
“可是,呼吸也停了,心脏也不跳了呀。”
“这个嘛,要我自己去确认后才知道。”
“你肯去吗? ”
“嗯。”
“那可太好啦。”
“如果智兴内供奉只是患有什么疾病,或者有什么妖魔附体的话,那倒不是没有我晴明的用武之地……”
“唔,哦。”
“不过,还有件事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 ”
“芦屋道满大人和泰山府君怎么会牵扯进来? ”
“唔。嗯……”
“好了.坐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会有结果的。”
“那.怎么办? ”
“去吧。”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中午,晴明和博雅来到三井寺。
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名叫惠珍的年轻僧侣。
智兴内供奉仰躺在床上,晴明和博雅坐到他的枕边。
“昨天,还有前天,从比壑山请来师傅,作了祈祷。”
惠珍向两人说道。
“大概没什么变化吧? ”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正是。”
惠珍点头。
“可是,为什么请比壑山的和尚来呢? ”博雅问。
“从前,圆仁大师从大唐请来赤山明神供奉在比壑山山麓,其实就是泰山府君呀。”
晴明回答说:“大约是因为圣上开了金口,所以就搞了个徒具形式的泰山府君祭礼吧。”
“今天比壑山也派什么人来了吗? ”
博雅问惠珍。
“已经吩咐人赴比壑山通告,说晴明大人今日驾临,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那就太好了。”
说完,晴明将视线转向仰卧在床的智兴内供奉的脸。
因为其他人已经回避.所以除了智兴,便只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兴的脸颊消瘦,两腮的肉仿佛被刀子削去似的。眼眶凹陷,眼球形状清晰可见。颅骨更像是只盖了一层入皮似的。
没有呼吸。把了把脉,脉搏也没有跳动。然而,肌肤依然残留着微微的滋润,身体也很柔软。
用手触摸其面颊和颈部,也并没有冰冷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体温。
晴明将右手掌放在智兴内供奉的脸上,随后缓慢地向着颈部、胸部以及腹部移下去。
没多久,晴明收回右掌,说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有东西?!”
惠珍忙问。
“是什么? ”
博雅也探身问道。
“究竟是妖魔附体,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有东西在体内,那是没有疑问的。”
“……”
“智兴内供奉还活着。”
“那……”
“救他性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
“我觉得奇怪的是,泰山府君的大名为什么是从道满口中说出的。”
“您的意思是……”
“这个房间里的人,可能谁会有生命之虞。”
“这个房间里的人? 晴明啊,到底是谁? ”
“不是我,就是你。再不然,就是惠珍大人喽。”
晴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是我的话,这条性命绝不吝惜。进入三井寺已二十余年,一直修行至今,成果仍然不如人意。这样的无用之身,若能为内供奉大人一死,实在是求之不得。”惠珍答道。
“既然有此心志,那么能否请你准备好笔墨纸砚,拿到这边来呢? ”
晴明说完,惠珍立刻把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骗过我们要祭祀的大神泰山府君啦。”
晴明一边磨墨一边说道:“弄不好的话,我自己的生命也很危险。不过,在事情办妥之前,就让泰山府君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
“请稍等一下。”
晴明用笔蘸足磨好的墨,拿纸在手,迅速地在上面写了起来。
“晴明,你在写什么? ”
“祭文。”
“祭文? ”
“是啊,用唐文写的祭祀泰山府君的祭文。”
写完之后.晴明将那张纸递给惠珍,说道:“能否请你亲笔在这里签个名字? ”
惠珍接过晴明递过来的笔,在祭文的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请把它放进怀里,在外廊内支起围屏,坐在里面念经。”
“念什么经呢? ”
“《法华经》也行,《心经》也行,念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我没说停,你就要一直继续念下去。不然的话,你我的性命都会十分危险。“
“明白。”
惠珍的身影消失了,不久,便响起了惠珍诵经的声音。
“晴明,你这是在做什么? ”
“那祭文的意思是,惠珍自己情愿代替智兴内供奉,把生命奉献给泰山府君……”
“那,惠珍大人他……”
“没关系,只要他一直在诵经,就不会有问题。趁这段时间,只要我们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好就行了。”
“怎么解决? ”
“就这样啊……”
晴明将剩下来的纸拿在左手,再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
用这把小刀,开始裁切那张纸。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
“你只管看着就是啦,博雅。”
晴明用那把小刀灵巧地裁出两个东西。
一个是小小的纸人,身披盔甲,腰佩长刀,手持弓箭,好像是全副武装的武士。
另一个则是豆粒大小的狗。
“把这个呀……”
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掀开智兴内供奉的嘴唇,再撬开牙齿,把小纸人塞入智兴的口中。
接着,晴明拿起那只豆粒大小的纸狗。
用左手掀开智兴身上衣服的下摆,把右手中的纸狗伸进那下摆之中。
“你这是在做什么? ”
“把这只狗,塞入智兴大人尊贵的后庭中呀。”
这作业似乎迅速便告结束,晴明的右手从智兴的衣服下摆抽回时,手中捏着的纸狗已经不见了。
晴明口中开始小声地念起咒语。
于是——智兴内供奉的下腹部猛地抽动了一下。
“看! 晴明,腹部动了。”
晴明没有回答,继续念着咒语。
于是——智兴腹部又猛地抽动了一下。
“又、又动啦! ”
博雅提高了音量。
抽搐。
又抽搐。
智兴内供奉体内有东西蠕动起来,接着,这蠕动渐渐向上半身移去。
“这是怎么回事? ”
“那只狗正在驱赶智兴内供奉体内的东西。”
晴明回答博雅后,又继续念起咒语来。
不久,智兴喉头一带的肌肉仿佛有东西在从内向外挤压。
一凸,又一凸。向外鼓动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猛兽在暴跳、奔突。
智兴双唇之间不时突然伸出獠牙,又缩回去。
而且,他的额头上好像要长出角似的,一会儿高高隆起,一会儿又变得平坦。那里的皮肤已经撑裂,渗出了鲜血。
“啊呀! 晴明,内供奉大人被妖魔……”
“别管它,博雅。暂且就这样由着它吧。”
果然如晴明所言,獠牙也罢,额角也罢,喉咙中的暴跳、奔突也罢,都渐渐平息下来。
终于,一切重归平静。
“好像结束了。”
晴明用左手掀开智兴的双唇,撬开他的牙齿,在智兴的嘴前张开右手掌。
于是,从智兴内供奉的口中,走出了牵着狗的武士。
“晴明! ”
那位武士连同狗,一起走到晴明的右手掌上。
仔细看去,那武士双手抱着一个雀卵大小的白色的圆球。
“结束了。”
晴明话音刚一落地,武士和狗立即变回原先的小纸人和纸狗模样,晴明的右掌上只剩下两张纸片和一个白色的蛋。
“这是什么,晴明? ”
“就是智兴大人体内的东西。”
“在他体内? ”
“不妨称之为虫,也不妨称之为病,总而言之,可以说是寄居在智兴内供奉体内的邪恶之气吧。”
“它又为什么是蛋形呢? ”
“是我让它变成这样的,目的是让它暂时动弹不得。”
“让它动弹不得? ”
“正是。如果它动起来,附到你身上的话,博雅,这下就该轮到你变成智兴内供奉这副模样喽。”
“那么,智兴大人呢? ”
“已经平安无事了。这不是已经开始呼吸了吗? ‘,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转眼看去,果然,尽管还非常微弱,智兴内供奉的胸脯正在缓缓地上下起伏。
“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晴明转向博雅说:“已经差不多了。博雅,你去把惠珍大人请来吧。” 虽然智兴内供奉的脸颊依然憔悴不堪,但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
就在刚才,他多次吸吮浸满水的布巾,喝下了不少水。
此刻,智兴内供奉闭着眼睛,发出静静的鼾声。
他的枕边,坐着晴明、博雅,还有惠珍。
“接下来……”
晴明向惠珍说道:“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请你向我讲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
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似乎下定决心,仰起脸来,点点头低声应道:“是。”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被道摩法师抓住了把柄? ”
对晴明的问话惊诧不已的,不是惠珍,反倒是博雅。
“喂! 晴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话来? ”
“芦屋道满,说来就好比是寄生在人心里的蛆虫。是人的心主动去招惹这个家伙来的。而且,他去吞噬别人的心.仅仅是为了排遣无聊……”
“……" ”但是,即便是道满,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有所贪图,他对你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们究竟要那家伙为你们做什么? “
被晴明这么一问,惠珍低下了头。
“犯……犯色戒……”
惠珍声音沙哑着小声答道。
犯色戒——就是说,身为僧侣而触犯戒律,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
“你们……不如说是智兴内供奉吧,他到底怎样犯了色戒? ”
“是尸、尸体。智兴大师用女、女尸犯了色戒。”
惠珍声音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晴明追问道。
惠珍嘶哑着声音,开始低低地述说起来。
“从做童男时起,我便受到智兴大师的宠爱……”
童男,就是寺院举行法事以及祭礼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参加仪式的童子。一般是七至十二岁左右的儿童,有时他们还兼任神灵降临时的媒介,称做乩童。
有时,由于戒律禁止僧侣与女色有染,于是,童男便成为僧侣发泄的对象。
惠珍其实是亲口坦白,自己还是一名童男时,就已经成为智兴的禁脔。
惠珍长大成人,正式当上僧侣之后,两人的关系依旧持续着。
“这样下去的话,难道我竟要连女子肌肤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这么死去……”
惠珍说,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智兴偶尔表露出这样的心思。
今年,智兴已经六十二岁。
身体已经衰老,体力也逐渐减弱。
“死去之前,哪怕就一次也行,真想体验一下女人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滋味。”
然而,戒律规定不得触犯色戒。
这时,道摩法师出现了。 一天夜里,惠珍正要从智兴身边离去的时候,智兴内供奉夹杂着叹息,再次喃喃感叹类似的话。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钻了进来:“人生如梦,为欢几何? 既然这么想做,却又为什么不真做呢? ”
朝外看去,只见夜晚的庭院中,道摩法师沐浴着月光站立在那里。
“侍奉佛主也罢,侍奉鬼神也罢,同样是为人一世,连女人肌肤的滋味都不曾尝过,这样的一生该是何等索然无味啊。”
道摩法师得意地微笑着说:“喂,能不能给我弄碗泡饭吃吃啊。吃完以后作为谢礼.我会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奇怪的男人。
双足赤裸。
浑身肮脏,身上穿的是下人们穿的破烂不堪的窄袖便服和肥腿裤。
他究竟是从哪儿钻进来的? 然而,他却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人的磁力。
惠珍不由自主地准备好一碗泡饭,端了过去。
道摩法师就那么在庭院里站着,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泡饭吃光了。
“就叫我道摩法师吧。”
说着,他把饭碗放在外廊内。
这个人既没有剃发,也没有穿法衣,真不知算是哪门子的法师。
“法师大人,刚才所说的好事究竟是……”
惠珍仿佛鬼迷心窍似的,问道。
“想知道吗? ”
“是。”
“既不犯色戒,又可以跟女人干那好事哟。”
道摩法师得意扬扬地说道。
“那怎么可能? ”
“今天中午,后山埋葬了一个女人。刚刚死的,才二‘十四岁哟。你听好:死了的女人就不能算是女人,只不过是一件拥有女人肌肤的东西罢了。最难得的是守口如瓶。
现在还没有生蛆生虫。不过,要是错过今晚,那就不会再有机会啦。我说要告诉你的好事,就是这个了。“
说完这些话,他丢下一声:“我走了。”
道摩法师转过身去,便无影无踪了。
“真是的! 说些什么鬼话……”
惠珍说着,转身回头看去。
一瞬间,惠珍将还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只见智兴两眼发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站在那里的智兴,分明与惠珍此前所了解的智兴判若两人。 “结果,你们真的去了,是吧? ”晴明问。
“是。”
惠珍点点头。
“是我用铁锹,把散发着浓烈泥土气味的女人挖出来的。然后……”
“智兴内供奉做了? ”
“是。做了三次。”
“三次? ”
博雅不禁惊呼。
“第三次结束时,有个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看见啦! ”
“看见啦! ”
那声音让人胆战心惊。
回头一看,只见道摩法9 币浑身仿佛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真做了呀! 真做了呀! ”
道摩法师哈哈大笑。
“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三月二十八生,是属蛇的女人哟。”
他乐不可支地说着。
“你玷污了与泰山府君同日出生的女尸。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你大概不会不明白吧……”
道摩法师的口气似乎迫不及待。
“你可是偷了本该奉献给泰山府君的供物啊。呵呵,后果该会怎样呢? ”
说完,在月光下,道摩法师手舞足蹈地消失了。
“那是十天前晚上的事? ”晴明问道。
“是。”
回到寺院后,智兴就说头痛,身上感觉不舒服,于是便上床倒下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惠珍说道。
“听说你还把道摩法师领来过一次……”
“不是的。其实是道摩法师自己到寺院里来。说是来打听智兴内供奉是否无事。”
“这大概是实话吧。”
“他这又是为了什么? ”
“他的目的是说出我晴明的名字,好设下圈套让我到这里来。”
“那法师……”
“没错。迄今为止,大家都被这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是如此,我也如此……“
“……" 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不禁哑然。
“真是危险得很啊。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晴明说。
“真的吗? ”
“请把我刚才交给你的咒文,还给我好吗? ”
晴明接过惠珍从怀里取出的咒文,摊了开来。拿起一旁还没有收拾的笔,把惠珍的名字涂去,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 ”
惠珍惊叫出声。
“这样的话,晴明大人,您……”
“我的事情,不用担心。”
“喂! 晴明,你要干什么? ”
博雅慌忙站起身来。
“这里的事情完全办妥了,我要回去了。你不妨这就去向圣上汇报,就说晴明说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
“喂! 喂! ”
博雅向着已迈步走去的晴明喊道。
“我得抓紧时间。今天晚上还得做好准备,迎接泰山府君呢。” 两人在饮酒。
地点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
和昨夜一样,只孤零零地点了一盏油灯。
晴明背靠廊柱,悠闲自在地举杯送往唇边。
博雅虽然也举杯送往唇边,却显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两人之间,另放有一只琉璃杯。
杯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蛋形物。
这正是那个纸做的武士和狗从智兴内供奉体内赶出来的东西。
夜晚的庭院与昨夜一样,漂浮着极其细微的水雾,难以辨明是细雨还是雾汽。
不知是因为将近满月,还是充盈在大气之中、宛似雾霭的水汽较昨天要少的缘故——辉映在天空中的青光似乎多少要比昨夜明亮。
湿润的植物气味浓浓地飘溢在两人周围的夜气中。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晴明? 我现在觉得还是一笔糊涂账呢。”
博雅一边端起酒一边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 ”
晴明回答。
“你说什么了? ”
“是那位道满大人让大家陪他一起消遣、打发无聊啊。”
“你说什么? 为了消遣? ”
“没错。那家伙第一次出现时,怂恿智兴内供奉去搞女人。那时他就已经下了咒。”
“又是咒啊? ”
“正是。而这恰恰是智兴内供奉心中渴望的事情,道满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它说出来,这样就牢牢俘获了智兴内供奉的心。”
“哦。”
“在这次事件中,力量最大的咒大概要数泰山府君了。”
“泰山府君? ”
“所以智兴内供奉才会惶恐不安到极点,体内自然而然便生出了这种东西。”
晴明看了看琉璃杯中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 ”
“是智兴内供奉由于惊恐过度而在体内生出的东西,说得简单些,就是鬼了。”
“你说得一点都不简单。为什么说这东西是鬼呢? ”
“对智兴内供奉来说,虽说对方是尸体,但毕竟还是犯了色戒。这种罪恶意识加上对泰山府君的畏惧,以及智兴内供奉苦修了几十年犹自割舍不了的种种欲念,都在这里面。”
“哦……”
博雅似懂非懂地回应。
“等这东西孵化出来,我打算拿来当式神用。”
“用这个吗? ”
“嗯。”
“会孵出什么东西? ”
“这个嘛,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原本是无形的东西,所以我只要下令,无论是什么虫的形状,或者是鸟的形状,大概都可以孵出来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样了。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博雅。”
“这算什么无价之宝! ”
“你想一想嘛,这可是那位智兴内供奉长年修行之后仍然未能割舍的东西啊。一定会成为强有力的式神。”
“晴明,弄不好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才到三井寺去的吧。”
“这怎么可能? ”
“值得怀疑。”
“我是听说了道满的名字,感觉到那家伙是在诱我出面,所以才去三井寺的。”
“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是为了消遣才做的吗? ”
“我是说了。”
“你明知是消遣,还偏要赶去吗? ”
“我也想去消遣一下呢。道满大人究竟预备下什么东西来打发无聊,我也很感兴趣呀。”
“可是,弄不好会出人命,对不对? ”
“嗯,是这么回事。”
“而且,照你的说法,这件事似乎还没有了结,是不是? ”
“嗯。”
“泰山府君会来这里把你带走吗? ”
“这个嘛,大概是要来的吧。”
“真的? ”
“真的。”
“晴明,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所谓泰山府君,真的有吗? ”
“要说有,就有;要说没有,就没有。这次,道摩法师是用泰山府君的名字施了咒,所以应该会有吧。”
“我听不懂。”
“博雅,这个世界是由好多‘层’和‘相’构成的。”
“……”
“在这些‘层’和‘相’之中,有一个便是泰山府君啊。”
“但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个地狱,那里有一个名叫泰山府君的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想延长就延长,想削短就削短。”
“博雅,我不是曾经说过吗? 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而已。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长短,从这层意义上讲,泰山府君无疑是确实存在的。”
“……" ”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之为‘泰山府君’,那么从那一刻起,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当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泰山府君’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么‘泰山府君’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力还存在罢了。而且,如果改变对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的话,那么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为别的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
“说来说去,使得泰山府君之所以成为泰山府君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人们施了咒? ”
“正是这样。博雅,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其存在形态都是由咒决定的。”
“我搞不懂。”
“是吗? ”
“搞是搞不懂,不过,这位泰山府君今晚还是要到这里来,把你抓走的吧? ”
“因为我把那纸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了嘛。”
“它来了的话,我能看见它吗? ”
“想看就可以看见。”
“它究竟是什么样的? ”
“总而言之,你觉得泰山府君是什么形象,它就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你面前。”
“唔。”
“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力。不过,到这里来的,仅是这力的一部分而已。”
“那么,你不害怕吗? ”
“船到桥头自然直。”
晴明正这么说时,庭院里突然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什么?!”
博雅刚要起身。
“是我。”
那个影子答道。
芦屋道满——道摩法师正站在庭院的草丛之中。
“欢迎。”
晴明淡淡说道。
“我看热闹来啦。”
说罢,道满穿过草丛,优哉游哉地向着两人相对而坐的外廊走了过来。
“看看足下与泰山府君如何了结啊。”
道满得意扬扬地笑着,一边盘腿坐在外廊的一角,一边抓过放在外廊内的酒瓶。
三个人喝起酒来。
大家沉默无语。
惟有时间在流逝。
也许是心理作用,天空的月色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博雅,笛子……”
博雅从怀里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笛子的旋律流入夜空之中。
时间流逝。
突然——“来了……”
道满低声道。
博雅刚打算停止吹笛,晴明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一边继续吹着笛子,一边纵目凝望庭院深处。
只见在大枫树下的草丛中,依稀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夜色中,那白色的东西像是由沐浴着月光的细微水雾凝聚而成,又像是一个身穿白色官服便袍的人。
仿佛是随着博雅在自己内心中将它看做人影,那白色的影子便缓慢地变成了人的身姿。
那影子似乎盘踞在草丛中,又似乎在侧耳凝听博雅的笛声。
无声无息地,它缓慢地移近前来。
根本没有看到它在走动,这白色人影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附近。
一双冷静的眼睛,看上去既像青年男子,又像女人。
脸上毫无表情,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人觉得即使它冷不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的獠牙,也并非不可思议。
当这个东西终于接近外廊时,晴明伸出右手举起那只装有白色蛋形物的琉璃杯。
蛋形物在杯中裂开了。
从裂开的蛋中,一种焕发着柔软的光芒、仿佛雾一般的东西漫溢出来,它从杯口向外漫溢出去,形状缓缓增大。
它变成了一只麻雀般大小的蓝蝴蝶。
晴明左手从怀里掏出那张写有咒文的纸。把纸递至蝴蝶前,蝴蝶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用脚抓住了那张纸。
是一只美丽的蓝蝴蝶。
蝴蝶的头部,是晴明的脸。
蓝蝴蝶就这样抓着纸,飘然向空中飞去。
于是——白色的影子蠕动起来。
看不见有任何动作,白色的影子飘然浮到空中,将蓝蝴蝶拥拢在双掌内。
刚感觉到银色的雾气在夜色中流动,一刹那,白色的影子和蓝蝴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晴明举目注视着白影消失的地方。
博雅从唇边拿开笛子。
“了结了吗……”
博雅声音嘶哑着问道。
“了结了。”
晴明回答。
“太好了。我要不是在吹笛子,也许会大叫大嚷着逃之天天的。”
博雅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那就是泰山府君吗? ”
博雅问晴明。
“没错。”
“我觉得看上去很像你,是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美貌青年男子。你看着觉得它像什么? ”
然而,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真是太绝了……”
道满说罢,放下酒瓶,站起身来。
“泰山府君把你做的式神,当成你带走了……”
“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嘿嘿。”
道满小声笑了笑,朝院中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喂,晴明……”
他回过头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下次再陪我玩吧。”
转过身子,道满再次迈步走去。
“愿意随时奉陪……”
晴明静静地说。
道满拨开草丛走去。
月光静静地洒满他的背部。
不一会儿,道满的身影也溶入庭院的黑暗中,看不见了。
晴明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章 骑在青鬼背上的人
二人举杯对饮。浓浓的秋意漫溢于夜色之中。
秋意拂过杯中满满的酒面。仿佛是在饮着这份秋意一般,晴明和博雅不时将酒杯送往唇边。抿一口掠过酒面的秋风,便觉得深深地充盈在大气中的秋意和着酒一起,径直渗入肺腑里。
“你的心很好嘛,晴明。”
不仅仅是因了酒的缘故,博雅陶然欲醉似的叹息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在面对着庭院的外廊内,两人相向而坐。
博雅坐在圆形草垫上,晴明则身着白色狩衣,背倚着一根廊柱。
晴明右手擎着琉璃杯,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夜色中的庭院。
一盏灯火孤零零地亮着。
一阵阵湿润的风飒飒地吹过庭院中的草丛。
女郎花、龙胆、濒临凋谢的胡枝子花在风中摇曳。
将近满月的青色月光,从正上方泼洒下来。
夹杂在金钟儿、金琵琶、蟋蟀的呜叫声中,邯郸的音色分外清脆,回荡在夜晚的大气中。
这庭院仿佛是将秋目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这里一般。
五天前,刚刚有过一场暴风雨。
暴风骤雨将残存的夏日余暑,从大气之中掠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夜幕降临时,天空变得清澄,充满了凉意。
“这样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些伤感啊。”博雅说。
“是啊。”
晴明简短地应道。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不紧不慢地饮着酒。
“真是美好的夜晚啊……”
博雅呷了一口酒:“如此良夜,就算是身为妖怪,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心有所思的吧。”
“妖怪吗? ”
“是啊。”.“即便是妖怪,也无非是生手这天地之间,和人不无关联。人心如果有所触动,妖怪的心只怕也会有所触动吧。”
“照你的说法,倒好像人心能够左右妖怪似的。”
“不是好像,我是说能够啊。”
“人心能左右妖怪? ”
“嗯。”
晴明点点头,打算接着说下去。
“等、等一等,晴明! ”
博雅忙说。
“什么事? ”
“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谈咒的事? ”
“没错。果然是知我者,博雅也。”
“得啦,咒的事就不要多说了。”
“为什么? ”
“因为我觉得一旦你谈起咒的话题,我心里的快乐情绪好像就会离我而去啦。”
“是吗? ”
“所以说,晴明啊,你就让我这样安安静静地再喝一阵子酒吧。”
“唔。”
“我呀,就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和你一起开怀痛饮,心情最舒畅啦。”
“是吗。”
晴明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微笑的笑容,支起一只膝盖,兴趣盎然地望着博雅。
“对了,你刚才的那句话……”博雅说。
“刚才的哪句话? ”
“就是妖怪也会心有所思那句……”
“那句话又怎么了? ”
“五天前那个暴风雨之夜,橘基好大人好像遇到了呀。”
“遇到了? 遇到什么? ”
“怪事呀。”
“呵呵。”
“在一条大路的木造望楼里。”
“望楼? 那样的狂风暴雨之夜,基好大人又为什么跑到那种地方去呢? ”
“还不是为了女人嘛。”
“女人? ”
“基好大人也没说对方是谁,反正那个晚上,基好大人在望楼里和一个女人幽会,就是那时候遇到怪事的。,,博雅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夜里——从傍晚开始下起大雨,天色愈晚,雨下得愈大。
橘基好和女人在木造望楼里,心不在焉地听着风雨声。
木造的望楼,原本就不是供人居住,而是为了观赏在一条大路上举行的贺茂祭(又称葵祭,京都三大祭之一,阴历四月酉日( 现为5 月15日) 在京都下鸭神社及上贺茂神社举行。)而建造的。
两个人都已将自己的随从打发回各自的府邸去了。
事前已吩咐随从,天明时再来迎接。可看到眼下这情形。基好有点后悔,不该打发他们先行回去。
室内点着两盏灯火。
虽然也预备了酒菜,然而,因为木板窗透风的缘故吧.灯火摇曳不停,令人心神不宁。木板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根本不是饮酒作乐的氛围。
随着夜色加深,风雨愈来愈强烈,木板窗被剧烈地拍打着。
木板窗的护板轻轻抬起,一阵疾风吹进来,把一盏灯吹灭了。
到了深夜,狂风骤雨越发强劲起来。
结果,剩下的一盏灯也被吹灭了。
雨点击打着屋顶,狂风在屋檐边呼啸。
整个木房子在风中摇晃,简直像漂浮在空中一般。
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不知是从天上还是从地下伸出来,拼命地摇晃着木造的望楼。
两人惊恐万状,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不停地念佛祷告,不知不觉中竟昏昏睡去了。
之后——等他们猛然醒来时,发现刚才那剧烈的风雨声已经听不见了。
剧烈地击打着屋顶的雨声也好,喀嗒喀嗒摇撼着木板窗的风声也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是这种无法形容的寂静,竟然使两人从睡眠中醒了过来。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响。
那是低沉、苍老的男子声音。
侧耳倾听,那声音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偈语。
那声音渐渐趋近了。
诸行无常
诸行非常
万物变幻
迁移他方
似乎是在低诵着这样的诗句,低诵完毕之后又唱诵起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仿佛歌唱一般,那声音高声诵读着《涅桀经》中的一段。
奇怪啊……
基好觉得不可思议,便打开了木板窗,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风停雨息,云开雾散了。清澈的夜空中,月亮探出脸来。
是半月。
从疾速流过天空的云朵间,青青的月光把一条大路照得明亮亮的。
大路中央,有个东西披着月光正在行走着。
仔细望去,发现是一个身高直抵屋檐、长着一个马头的鬼怪。
原来就是这个鬼,在念诵着《涅桀经》。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一边朗声诵读着,一边沿着一条大路由西向东,悠然迈步而去。
这光景既让人感到恐惧,又让人觉得恸心。
就这样,基好和女人躲在木板窗后的暗处观望,只见马头的鬼魅走过木造望楼前,在皇宫方向消失了。 “总之,晴明,事情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博雅满面感慨地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就算是妖魔鬼怪,有时候也会陷入这样一种心境啊……”
博雅擎杯在手,大口喝酒,仿佛要让酒渗入五脏六腑里一般。
“那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吧。”晴明道。
这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原是《涅桀经》中的一段故事。
有一天,雪山童子为了追求佛法而行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此世的众生万物都变幻无常,有生就有死,这才是此世的真相——那个声音这样吟唱道。
雪山童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一看,原来竟是个妖魔,在深山中念唱着诗句。
“求求您了,请让我听听下文吧。”雪山童子说道。
“我肚子饿了,唱不下去了。要是让我吃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肉、喝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血,就可以让你听听下文啦。”妖魔这样说。
“那么.就请吃我的身体吧。”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童子话音刚落,妖魔便唱起后半偈。
摆脱有生必有死这一无常的痛苦,并且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安乐——那妖魔如此说道。
童子喜悦至极,在周围所有的树木和石头上一一写下这些句子,然后自己纵身投入妖魔的口中。
霎时间,妖魔变成帝释天的形象,唱诵着喜庆的祝词。抱着童子向着天空飞升而去。
这便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故事。
“是啊,把这个偈语唱给雪山童子听的,就是妖魔嘛。”
“可那不是帝释天变幻的吗? ”
“是啊。所以基好大人看到的鬼怪,说不定也是下贺茂或者什么地方的神变幻的呢。”
“是吗。”
“也就是说,鬼也罢神也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是相同的嘛。”
“是吗?!”
晴明对博雅的这番话似乎颇觉吃惊,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 ”
“好啊.博雅! 因为你说得很惊人啊。”
“什么意思? ”
“你刚才不是说,鬼也罢神也罢,都是一样的吗? ”
“是说了。那又怎么样? ”
“所以我才说,这很了不起啊。”
“怎么了不起啦? ”
“因为事实正如你说的那样。”
“……”
“鬼也罢神也罢,归根结底,如果不和人发生纠葛.他们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吧。”
“什么? ”
“正是人们的心,让鬼神之类生到这世上来的。”
“你该不是打算说,是由于咒让他们存在于这世上的吧? ”
“正是由于咒,鬼神才存在于这世上的。”
“……”
“如果尘世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种种鬼神也会随之消失了。”
“好了,晴明啊,你说的这些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先说的啊,博雅。”
“我可不记得我说过。”
“不记得,才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
“别把我当傻瓜。”
“根本没有。”
“真的? ”
“我这是在赞美你呢,博雅。”
“你可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
“我怎么会糊弄你呢? ”
“真的? ”
“真的。”
“不行不行。我还是感觉好像又被你骗了。”
博雅把酒送往唇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刚才满腔的陶醉心情,此刻好像已经烟消云散,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可真是抱歉喽。”
晴明用食指搔搔额头,说:“既然如此,作为补偿,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吧。”
“有趣的地方? ”
“明晚你有空吗? ”
“有空是有空,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明? ”
“用你刚才的话来说,就是因为人心的缘故而产生了鬼。”
“鬼? ”
“是的。”
“究竟怎么回事? ”
“让鬼产生的,是鸭直平这个家伙……”
于是,晴明开始讲起这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鸭直平的男子,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是个眉目间依然残留着几分清秀的男人。
直平的妻子名叫蔌。
她虔心信佛,虽然目不识丁,却能诵念《涅檠经》。
虽然结缡已有一十二载,可是约莫一年前,直平新结识一名女子,到春天便将妻子休了。
遗弃妻子之后,直平便对她再也不闻不问。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随着时光流逝,奇怪的流言传到直平的耳朵里。
那流言并不是说妻子有了新的男人,而是说每到夜晚,妻子便开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莫名其妙的举动。
据说是每当夜色降临、四周漆黑一片时,妻子便会走出家门,一边飞也似的四处奔跑,一边呼唤着直平的名字。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她赤裸着双脚,一会儿跑到这边的小树林里,一会儿又跑到那边的大森林中。
“亲爱的直平大人,您到底在哪儿啊? ”
她高声呼唤着疾速飞奔,有时,声音又陡然一变:“你这个坏蛋,直平……”
声音极为可怖地大吼大叫。
有时也会整晚都不出房门,独自守在家中。
有人担心出事,偶尔前去打探。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这时,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吭哧吭哧,用牙齿啃着家里的木柱子。
据说到了夏天,荻突然开始不吃东西了。
左近的邻居偶尔遇见她,只见她仅剩下皮包骨,一天比一天消瘦、衰弱下去。
听到这风声,直平开始有点担心起来。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看看她。
然而,走去一看,发现屋里一片寂静,丝毫没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
直平胆战心惊地朝里面窥望,发现有一个人倒在地板上。
走进去仔细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正是被休的妻子荻,而且,她早已断气。更为可怖的是,死去的荻裸露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怒睁着双眼。
死不瞑目——也就是说,她是怀着满腔怨恨死去的。
“从三天前起,就没有再听见声音,大概就是三天前死的吧。”
邻居们议论纷纷。
这个女人,父母都早已去世,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奔。
所以。没人来安葬她,遗体就那样搁在家中。
然而,直平已经与她离婚,事到如今,这个女人虽然死了,直平并没有考虑要为她做些什么。
于是,就这么听任她的遗体搁置着,直平竞自回家了。
不久,又有奇怪的流言传人直平耳中。
任凭许多天过去,蔌的被弃置不顾的遗体,竟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头发也不脱落,骨骼也不散架,全身依然原样未变。
不仅如此,据说一到半夜,家中便亮起青光,房子里还会发出声响。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而且,据说屋内还会传出女人呼喊的声音。
直平毕竟觉得奇怪,终于又决定去看个究竟。
夜晚还是让人害怕,所以他是在白天去的。
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果然发现有女人倒在地上。
去世已经四十多天了,蔌的遗体确实没有腐烂。头发也没有脱落。
蔌的遗体又细又瘦,变得如同木乃伊一般,面孔正对着大门的方向,眼睛依然怒睁着。
全身以及脸部明明都已经干枯,眼珠却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直平忍不住“啊”地脱口惊呼出来。
脸往后一缩离开门缝,向后纵身跳了开去。 “这是两天前的事情。”晴明说。
“可是,晴明,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博雅问。
“鸭直平今天中午到我这里来过一趟。‘’”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听直平说完。晴明扳着手指一天、两天地计算了一下天数,对直平说:“这可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一两天内不想办法解决的话,恐怕就要危及你的性命了。”
听晴明这么说,直平不禁惊慌失措:“请救救我吧。不然我会被那个女人折磨死的。”
“虽说有不少方法,今晚……不,还是明天晚上最为稳妥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
“好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这办法恐怕得要你担惊受怕,饱尝恐惧。你有这个准备吗? ”
“准备? ”
“本来起因就在你自己嘛。就算担惊受怕、饱尝恐惧,也总比命归昔泉好得多吧? ”
“是……那倒是。”
直平点头,又连连恳请说万事拜托,然后才回家。
“那么,明天晚上,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博雅问。
“这个嘛……”
晴明从怀里取出块手掌般大小的人形木片,说:“是我今天刚做好的。”
博雅接过木片,凑到灯火前仔细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当事人的名字“鸭直平”。
“这是什么? ”
“就用这个,能救直平的命。不过,明天晚上,他大概会吓得半死吧。”
“怎么? 你说要他担惊受怕,原来是真的啊。”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 ”
“可你不是经常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吓唬别人,自得其乐吗? ”
对于博雅的话,晴明没有反驳。
“是啊。”
晴明反倒点头赞同。
“不过,这次可是真话。如果不照我说的去做,直平弄不好就没命了。”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
“明晚你来了就知道了。”
“明天晚上吗? ”
“傍晚以前直平会到这里来,然后我们一起出发。”
“去哪儿? ”
“下京。就是那女人的家。”
“下京? ”
“怎么样? 你来不来? ”
“唔……”
“去不去,博雅? ”
“嗯。”
“去吧。”
“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安倍晴明、源博雅、鸭直平,三人站在一所房子的门前。太阳已经西沉,黑暗逼近了四周。
虽然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但那所房屋的周围,漆黑的夜色却显得尤其幽暗。
房屋四周野草丛生,一片荒凉的景象。
“进去吧。”
晴明催促着。
于是三人走进屋里。
“不要紧吧? ”
直平忐忑不安地问着。
“只要你意志坚定就行。”晴明说。
走进屋里,发现整栋房子里都泛着朦胧的青光。
果然,屋里有一具女尸俯卧在地上。
一如流言所传说的那样,她的身体既没有腐烂,头发也没有脱落。
直平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躲在晴明的背后望着女人的遗体。
“怎、怎么办? ”
他声音嘶哑着问道。
“请跨在这遗体的背上。”
晴明简短地说。
“跨在这、这个上面吗? ”
“没错。”
直平哭丧着脸看着晴明。
“来,快一点! ”
晴明说完,直平用求助的眼神看看博雅,最后,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跨到了女人遗体的背上。
“好。抓住这女人的头发,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松手! ”
直平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了女人的头发。
“好。现在张开口……”晴明说。
直平便张开了口。
于是.晴明从怀里掏出昨晚给博雅看过的那块人形木片。说:“来吧! 用牙齿紧紧咬住它……”
然后将木片放入直平口中。
“准备好了吗?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喊出声,抓着头发的手也绝对不能松开。这些事哪怕做错一件,你立即就会被鬼吃掉,一命呜呼啦。”
直平的下巴不停地抖动着,点点头。
如果不是口中咬着木片,上下牙便会因为发抖而格格打战,发出响声来。
“好了,博雅,我们守在这里。”
晴明把博雅带到房间的角落里,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我在这里布置了一个结界,只要不大声嚷嚷,鬼兢不会发现我们。”
还没等晴明把话说完,博雅就喊道:“快! 快看……”
“晴明,那是什么? ”
只见直平身下的女子遗体全身开始发出青光。
“哦,快要生成了。”
“怎么回事? ”
“鬼要生成了。”
晴明说话时,那女子的遗体缓慢地蠕动起来。
接着,那遗体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上半身。
蓬乱的头发,猛然披落到脸上。
用铁青的眼睛盯了几眼周围,接着,女子的遗体站了起来。
凝神望去,原来那是一个浑身铁青的鬼。
直平一副随时都会高声悲鸣的模样,死命地骑在女鬼的背上,两手紧紧抓住她的头发。
“啊,好重啊! 身子怎么这么重……”
女鬼用极为恐怖的声音念叨着,又长又红的舌头在口中跃动。
“啊呀,总算熬到七七四十九天了。终于可以抓住那可恨的坏蛋直平,生啖他的肉了。总算到时候了! ”
女鬼纵身跃出屋子,窜到了长满莽莽杂草的院子里。
“直平,你在哪里啊? ”
说完,女鬼疾奔起来。 快步如飞。
像疾风一般,女鬼在黑夜的都城中奔跑。
飕飕的风声,在直平的耳边鸣响。
“他躲在这里吗? ”
青鬼首先来到直平的宅邸。
然而,直平不在家里。
接着,来到直平新欢的家中。
“在这里吗? ”
然而,直平也不在那里。
“啊! 我闻到那男人的味道了,那家伙一定就在这附近。”
女鬼这么说着,又沿着都城的大街小巷飞跑起来。
然而,还是找不到直平。
“直平.你到哪儿去啦?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
女鬼一面疾奔,一面高声吼叫。
直平吓得魂飞魄散。
“对啦! 一定是哪个阴阳师把他藏到什么地方了。”
事实正如女鬼所说,可是她却没想到,直平居然就藏在自己的背上。
“啊呀。身子怎么这么重呀! ”
整整一夜,女鬼一面抱怨着,一面满城飞奔,到处接寻直平。
终于。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好吧,今晚先回去再说吧。明天晚上可一定得找到他……”
女鬼喃喃地说着,背着直平回到自己家中,又倒伏在原来的地方。
“行了,松开她的头发,站起来吧。”
晴明对着直平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尽管晴明这样说了,但直平却还是一个劲地浑身颤抖不止,抓着女鬼头发的手怎么也松不开,更无法从女鬼的后背上爬下来。
晴明握着直平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开,直平才总算可以站起来。
直平泪流满面,鼻涕横流。
因为一直咬着人形木片的缘故,口涎从两个嘴角拖挂着流了下来。
晴明刚把木片从直平口中取下,直平便颤抖着牙齿说:“她、她说,迷、明天还要再去找我。难道……我每天晚上,都得这样做才行吗? ”
“不用。”
晴明一边说,一边把人形木片放在趴在地上的女鬼面前。
于是,那鬼陡然睁开眼睛:“原来在这里啊。直平,你这混账! ”
随着吼声,女鬼猛扑到人形木片前,把它一口叼住,嘎吱嘎吱地嚼碎,然后又吞咽下去。
吞咽完毕,啪嗒一声,那鬼又倒在地上。
刚一趴下,女鬼的头发便开始脱落下来,肌肤也开始片片腐烂,周围顿时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味。
这时,耳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转眼望去,原来是直平在淌着眼泪哭泣。
“你怎么了? ”
博雅问直平。
“天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直平哀叹道:“今晚,整整一夜骑在这个女人的背上飞跑,我害怕得半死。然而心里却萌生出另外一个念头。”
“另外一个念头? ”
“看到这个女人拼命到处搜寻我,我真是不忍心啊。
甚至想干脆把嘴里咬着的人形木片丢掉,告诉荻说,我就在这……“
直平说完,只见倒在地下的女人开始蠕动起嘴唇,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开始念诵起什么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念诵完这些句子,女人的双唇便停止蠕动了。
已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女人的双唇,看上去似乎浮起了一缕微笑。
第三章 月见草
满月刚过了一天,月亮高悬在空中。月光穿过屋檐,斜斜地投射下来,倾洒在外廊内。
月光下,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倾杯对饮。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盛有酒的瓶子。自己的酒杯空时,两个人也不分彼此,就伸手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都是自斟自饮。
庭院中密密地覆盖着一层夏季的花草。每片草叶上都凝结着露珠,每一滴露珠中都包孕着一轮明月,闪亮、晶莹。
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萤火虫一旦降落在地面上,便难以分辨出究竟是露珠的闪亮,还是萤火虫的闪亮。
晴明身着宽松的白色狩衣。他竖起单膝,后背靠在廊柱子上。
他左手擎着酒杯,不时将杯子递到红润的唇边。
博雅出神地欣赏着月光,喟然长叹,再喝一口酒,还是一副感慨无限的眼神。
“晴明,今晚夜色真舒服啊。”
博雅喃喃叹道。
在博雅说话时,晴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一两声,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着博雅的自言自语。
晴明的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似乎是用呷在口中的酒,来培育着这份微笑。
“晴明啊,你听说前阵子那件事了吗? ”
博雅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哪件事? ”
“就是圣上和菅原文时大人的事啊。”
“那是怎么一回事? ”
“就是圣上把文时大人召进宫里,命他陪着作诗那件事。”
“你说的是咏莺诗吗? ”
“怎么? 原来你知道了。”
“宫莺啭晓光。”
晴明低语似的轻声念道。
“就是这首诗。”
博雅拍了一下膝盖点着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村上天皇把菅原文时召进宫去,命他作诗。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钟爱风雅之道,对艺术深感兴趣,喜欢亲自摆弄和琴、琵琶等乐器,据说技艺甚精。有时还作几句诗歌。算得上是位才子。
在那个时期,说起歌,便是指称和歌,而诗,则指的是汉诗。
博雅提到的这个话题,正是村上天皇作诗的事。
诗题为“宫莺啭晓光”。
他作的诗是这样的:露浓缓语园花底月落高歌御柳阴大致意思是说:“清晨,在庭院中露水濡湿的鲜花底下.莺儿在优雅地鸣啭,月亮西倾时,它又在柳树的阴影中放声高歌。”
村上天皇对自己作的这首诗十分满意。
于是他命令随侍在旁的侍从道:“传菅原文时觐见。”
菅原文时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文豪,是赫赫有名的菅原道真的孙子。曾任文章博士。
村上天皇召见了这个人物,拿出自己刚作好的诗给他看。
“怎么样? ”
“很好。”菅原答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文时以相同的题目另作一首诗。
当时,文时作的诗是:
西楼月落花间曲
中殿灯残竹里声
“凌晨残月西斜时,莺儿在花丛里吟唱,中殿残灯未灭时,莺儿又在庭院前的竹林中鸣唱。”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村上天皇看完这首诗,叹道:“朕以为此题无可再作,然文时所作之诗亦甚可喜也。”
村上天皇说:原来以为自己作的诗,是就这个题目所能作出来的最佳之作了,大概不会有人超出自己,然而,没想到文时作的诗句居然也极为优美。
于是,村上天皇对文时说道:“我们来品比品比。”
“啊? ”
“文时.我们来比较一下,你的诗与我的诗,到底哪个更好? ”
对此,文时十分为难:“圣上所作乃绝佳上品,尤其是对句七字,实比文时高明……”
“未必吧? ”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村上天皇对文时所言不以为然。
“那大概是你的恭维话吧。老实说出你的真实意见,否则从此以后,无论你所奏何事,都不得上奏于朕。”
“容臣从实禀告,圣上御制实与文时之作平分秋色。”
文时大为惶恐,稽首于地。
文时说,圣上的诗与自己的诗不分轩轾。
“既然如此,你就在此立下誓言。”
村上天皇进一步逼问文时。
“其实,就目下而言,文时之诗尚比圣上之诗略高一膝。”
文时窘迫之极,只得说自己的诗比圣上的诗稍微高明一些,说完,便溜之大吉,匆忙退出了宫殿。
“结果呢,晴明,文时这么一说,反倒是圣上感到过意不去了。”
哎呀,朕不该这么难为文时——“圣上这样说。还一个劲儿地称赞文时心地诚实,敢承认自己的诗更优秀一些呢。”
“的确是那男人的作为。”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睛明所说的“那男人”,指的就是村上天皇。
博雅似乎想开口指责这一点,正要开口时,晴明说道:“那么,博雅,昨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
“昨晚? 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博雅啊,你刚才说的事,还另有他人为此大受感动呢。”
“大受感动? ”
“你知道大江朝纲(大江朝纲(886~957),日本平安中期的学者,精通中国古代典籍,《新国史》的作者。曾任文章博士。)大人吧? ”
“哦,当然。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在天德元年去世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吧? ”
‘“正是。”
“他怎么了? ”
“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开始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 昨夜——也就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几个爱好舞文弄墨的朋友聚在某人的府邸,正在开怀畅饮。
谈论的中心话题,正是不久前发生在村上天皇与菅原文时之间的逸事。
“不愧是文时大人啊,真是敢于直言……”
“哪怕对方是圣上! 毕竟诗文之道与官阶无关啊。”
“哈哈。那么倘若是你,你敢像文时大人那样直言相告吗? ”
“那当然了。”
“说不定过后会受到什么牵连也不管? ”
“可不是嘛。要做到文时大人那样,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反正文时本人不在席上,众人正好畅所欲言。
“我说啊,真正了不起的其实是圣上。你瞧,圣上不仅没有处罚文时大人,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呢。”
“嗯.圣上大概也觉得文时大人的诗比自己的好,所以才几次三番要文时大人实话实说的吧。”
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了至今为止能有几位文人能与文时相提并论上来。
“首先,古时候就有一位高野山的空海和尚……”
不知是谁这样说。
“文时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难道不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吗? ”
又有人这样说。
“这么说来,同样曾任文章博士的大江朝纲大人不也写得一手好文吗? ”
“唔。朝纲大人吗? ”
“谢世已经有不少年了吧。”
“大概八九年了吧。”
“他的府邸好像在二条大路与东京极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带吧? ”
“可是,听说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可正是天赐良机。怎么样,咱们现在一起到朝纲大人的府上去,一面痛饮美酒,一面畅谈文章好不好? ”
“噢,那倒是有趣之极。而且今晚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啊。”
“既然如此,乘明月之兴,各位吟诵几首自己喜爱的诗作。岂不很好吗? ”
“对对”
“好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大家准备好酒肴,结伴同行,向着朝纲的故宅走去。 一行人借着手中的灯火照明,穿过正门。只见庭院一片荒芜景象,整座府邸已然倾圮,处处杂草丛生。
月光将众人身穿的衣裳染成青色,并倾洒在这一派荒凉景象上。
连屋顶也杂草丛生.难以想像这里曾经居住着文章博士。
“呀,这真是……”
“人只有活在世上时,才算得上一朵鲜花呀。”
“这话不错。不过换个角度来说,眼前这光景不也很有情趣吗? ”
“嗯。”
众人衣服下摆被杂草上的露水濡湿了,大家边走边看.发现只有灶间的屋顶尚算完好,没有圮毁。
“那么,就在这里坐下吧。”
众人在这灶间的外廊内落座。
有人放了块圆垫坐在外廊内,有人站立在庭院中,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酒,随兴所至地吟咏着诗句。
其中一位咏出这样的诗句:
踏沙被练立清秋
月上长安百尺楼
“踏着河岸的白沙,肩披着柔软的绸缎(此处似可视为一种理解错误。”被练“宜解释为月光洒在身上,并不是真的在肩头披上条白练。),站立在清朗的秋意中,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
那汉子这样解释这首诗的含意。
“怎么样,这是《白氏文集》中的诗句,与今晚气氛十分相配吧? ”
白氏,即白乐天。
“这是当年白居易居住在唐都长安时,赏玩中秋明月而作的诗句。”
“原来如此,果然是好诗,令人心中感慨无限。”
“嗯。”
众人正在齐声赞叹、争相吟诵这两句诗的时候,忽见东北方出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踏着潮湿的草丛,静静地走过来。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女子来到众人跟前,问道:“系谁人来此清游? ”
“今宵月色宜人,故来此赏月……”
因为今晚月色分外明亮美丽,所以到这里来一边赏月一边咏诗。
其中一人这样回答道。
“可知此地系谁人之府邸乎? ”
女子又问道。
“不是大江朝纲大人的寓所吗? ”
“若论赏月吟诗,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场所了。”
女子答道。
“话又说回来,尊驾深更半夜只身一人前来这种地方,您倒是何方人氏呢? ”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过女子的问题后,又反过来询问那女子。
“我本是侍候朝纲大人的女侍之一。昔日众多曾经服侍过大人的人,现都已各奔东西,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女子落寞的声音答道。
“虽然只剩我一个人守在这儿,更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然而,我却打算在此度过余生。“
听了这番话,来客中竟有汉子潸然落泪。
“刚才听到有人吟诵《文集》中的诗句,不知是哪位大人……”女子问。
“是我。”
吟诵白乐天诗句的汉子答道。
“刚才您将对句解作‘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不过,从前朝纲大人并非如此解读。”女子说。
“是吗? ”
“那又如何解读? ”
众人兴趣盎然,纷纷凑上前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旬诗应该这样解……”
说罢,在众人面前,女子清澈的声音吟诵道:“明月诱人登上长安百尺楼……”
“啊呀,果然有理。细细读来,确实是这个意思呀。”
“并不是月亮升上了百尺高楼,而是诗人乘着月光登上了百尺高楼。仔细想来,的确这样解读更有道理啊。”
男子们无不钦佩,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
“我有一事相求各位大人——”
女子用严肃的口吻对大家说道:“我曾蒙朝纲大人惠赐这样一首和歌……”
“哦。是什么样的和歌? ”
众男子深感兴趣地注视着女子。
阴影弥堪惜
月华犹可怜
此宫缱绻处
踏沙且流连(此处指短歌,为日语诗歌( 和歌) 的主流,无韵,分五顿,计三十一音节,故别称“三十一文字”。此处姑以五绝形式译出。)
“啊……”
“从未听到过嘛。原来朝纲大人还作过这样一首和歌啊。”。
众人纷纷议论。
“我想恳请诸位大人鼎力相助,帮我解开这首和歌的谜。”女子说。
解谜——意思就是解释和歌包含的隐意。
“唉,不懂啊。”
“究竟有什么含意呢? ”
众人苦思冥想,女子以悲哀的眼神仰望着月亮。
“烦请诸位大人记牢这首和歌,如果有哪位明了其隐意。务请烦劳大驾光临此地告诉我一声。”
静静地说完之后,女子在月光中深深低头致意。
然后,仿佛溶进月光中一般,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喏,事情经过据说就是这样了……”晴魉怠?
“可是,晴明,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博雅问道。
“女子消失之后,众人突然恐惧起来……”晴明微笑说道。
“呀.这女子肯定不是此世之人……”
“我们既然听她念诵了这首古怪的和歌,如果对其中的谜语置之不理,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
大家忧心忡忡,于是想到了晴明。
“今天早上,有人上门来找我商量。”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结果怎么样? 和歌的谜底你解出来没有? ”
“没有,还没有解开。不过,我打算去见见那位女子。”
“去田,她? ”
“夜里去的话,大概可以见到她吧。怎么样,今晚就可以去吧? ”
“今晚? ”
“嗯。”
“你的意思是,我也一起去? ”
“要是你害怕,那我明晚一个人去也可以。”
“害怕倒是没有。”
“那么,一起去喽? ”
“唔……”
“去吗? ”
“嗯……”
“到底去不去? ”
“去。”
“走。”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两人来到朝纲旧居时,已经是深夜。
晴明和博雅一起穿过大门朝里走去.庭院里果然是一派荒芜景象。
“那位女子在不在这里呢? ”博雅说。
“大概在吧。”
晴明踏着杂草,向前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 ”
“自然是东北方向喽。那里应该能发现什么东西吧。”
博雅跟在晴明的后面。走到旧居后院的时候,晴明停下脚步。
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坟墓,埋没在草丛中。
“喂,把《文集》中的那首白诗读来试试。”
听见晴明这么说,博雅便朗声咏道:踏沙被练立清秋……
诗句尚未全部咏完,草丛中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举目望去,正是众人所说的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昨夜来了客人,今夜又有人来,请问是哪位大人? ”
女子细细的声音问道。
“我们是来破解你昨晚所念诵的和歌的谜语的。” 听晴明说罢,女子的脸仿佛受到阳光照耀一般,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您破解那首和歌的隐意了吗? ”
“不,还没有破解。不过,应该总会有办法可以解开吧。为了解谜,有一些事情,还得请你稍微详细地说明一下。”
“什么事情? ”
“听说这首和歌是朝纲大人赠送给你的? ”
“正是。”
“究竟是在何种情形之下,你得到了这首和歌呢? ”
“是。”
女子深深颔首行礼,答道:“那就坦白告诉您吧。我本是服侍朝纲大人的侍女,但实际上,与朝纲大人还有着男女之间的关系。还蒙朝纲大人亲手点拨过汉诗与和歌。”
“然后呢? ”
“大约在大人去世前一年吧,朝纲大人把我唤去,当时就送给我这首和歌。”
女子说,朝纲大人告诉她:“你悉心照料我很多年,我的生命已不会长久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会留下足够的东西给你,你就用来度过余生吧……”
朝纲又说:“还记得吗,我教你读过《文集》里的那首诗? 这首和歌跟那首诗有关。万一我出了意外,你就把这个打开吧……”
说完,朝纲把一纸和歌递到女子手中。
“朝纲大人去世之后,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就是这首和歌……”
女子悲哀地低垂双目。
阴影弥堪惜
月华犹可怜
此宫缱绻处
踏沙且流连
晴明低声吟诵着这首和歌。
“怎么样,博雅,你弄明白了吗? ”晴明问。
“不明白。不过这里的‘阴影’这个词,既可以指心中的阴影,又可以指月亮的豁阙,正好一语双关。我也就能明白这些啦。”
“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该会有办法猜出整首和歌的隐意吧。”
“你说有办法,那么,晴明,你真的弄清楚了吗? ”
晴明转向那女子问道:“白乐天诗中的月亮,是八月十五的满月吧? 如果这时的月亮豁去一部分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
“月牙儿? ”
女子低声应道。
“不。满月过后的月缺,应该是半月,朝纲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让你珍惜半月、怜爱半月? ”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晴明,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啊。”博雅道。
“另一句中的‘此宫’,其实指的就是这座府邸,而诗句中的‘沙’,便是河滩上的沙子喽。博雅,如果白乐天诗中所说的地点是长安,那么这里指的就该是曲江的沙滩——了 "
“唔……”
“请问,朝纲大人常常流连的地方,有没有与水有关联的地方? ”
晴明问那女子。
“我想起来了……”
女子点点头道:“朝纲大人引水造了一个池塘,曾经好几次说过,如果将此地比作长安的话,这池塘便是曲江了。”
“那么,请带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女子快步行走在草丛中。不久,女子停下脚步:“这里就是了。虽然现在池水已经干涸,但从前这里有个池塘……”
“观赏池塘时,朝纲大人经常踏足的地方在何处? ”
“就是那里。正好是您现在站立的地方。”
“那么.就在这里挖挖看吧。”
晴明从废屋中拿来一块木板,用它在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开始挖掘起来。
挖到一尺深左右时,木板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瞧啊……”
晴明用手指将那东西捏了出来。
“终于现身啦。这就是半月。”
晴明将手中的东西举到月光之下,原来是一把呈半月形的象牙梳子。
“啊! ”
女子发出一声惊呼。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因为和歌中明明说了,要怜爱月亮、珍惜月亮嘛。喂,博雅啊,能不能换你来挖一下? ”
博雅接过晴明手中的木板,继续挖起来。不久,木板又触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有东西! ”
从又深了约莫一尺的地方,博雅挖出一个单只手掌上就足以放得下的小罐儿。
罐儿上有木盖,用绳子捆着。
把罐儿放在草地上,解开绳子。
“来,我要打开了……”
博雅揭开盖子,只见有什么东西沐浴着月华,在闪闪发光。
“这不是黄金吗? ”博雅说。
原来是沙金。
罐儿虽然小,但里面装的却是金子。
“就是它了。朝纲大人留给你的东西,就是这个! ”晴明说道。
“太感谢了。”
女子垂首说道:“朝纲大人去世之后,我心里始终牵挂着这件事,因而始终不忍离开这座府邸。死后也因为挂念此事而无法瞑目。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女子看着晴明说道:“麻烦您就用这些金子,请哪家寺院的僧侣为朝纲大人和我念诵一段《观音经》吧。余下来的,请您随意处理就是了……”
说着说着,女子的身影仿佛溶入月光中一般,渐渐地淡去。
不久,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居然会有这种事情,晴明……”
博雅手里依然拿着木板,充满感慨地说。
“这下总算大功告成了。怎么样,博雅,咱们还继续下去吗? ”
“继续什么? ”
“回家继续喝个痛快啊,一直喝到月亮看不见影子为止。”
“好.就这么办吧。”
“嗯。”
“嗯。”
草丛仿佛被蕴含着夜露的点点月光濡湿了一般。晴明和博雅踏着杂草,朝着朝纲府邸外走去。
到大门口,“咣当”一声,博雅将手中拿着的木板抛到了地上。
两人踏着月色,悠然地举步向前走去。
第四章 汉神道士
樱花飘飘洒洒地凋落着。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花瓣片片飞舞,飘落下来。
没有风。
花瓣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离开花枝,飘落到地面。
满树盛开的樱花。
任凭花瓣不停凋落,然而仰面望去,满树的樱花依旧不减丰姿,干朵万朵压低了枝头。
虬蟠的花枝上空,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晴明,真是不可思议啊……”
开口说话的,是源博雅。
“什么不可思议? ”
晴明低声问道。
“就是樱花呀。”
博雅用陶然欲醉的声音说着,举目仰视着樱花。
这是在晴明宅邸的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樱。
尚未生长齐全的春草,星星点点地在地面上探出头来。
晴明和博雅在那棵古樱树下铺了块毛毡,坐在草地上。
那是一块深蓝底色、印有美丽的大唐风格图案的花毡。
它来自遥远的国度——大唐。
两人之间,靠近古樱树干处,立着一具灯台,台上点着一盏灯火。
一只装着酒的瓶子,放在两人中间。
有两只酒杯。
一只握在晴明的右手中,一只拿在博雅的左手中。
此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惟有樱花花瓣不断飘落,积了厚厚的一层。
蓝色的花毡上、博雅的身上、晴明的白色狩衣上,都落有缤纷飘落的花瓣。
博雅手中的酒杯里,也浮着两片花瓣。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樱花花瓣静静地飞舞着,从两人的上方飘然落下。
仿佛积雪似的,两人的身上以及周围不断地有白色的樱花层堆起来。
“樱花? ”晴明问。
“从许久之前,这棵樱树的花瓣便已开始飘谢了,然而,这枝头上的樱花,却丝毫不见减少……”
“嗯。”
晴明的回答不冷不热。
“简直就像你似的。”
“像我? ”
“是啊……”
博雅将拿在左手的酒杯送到嘴边,连同花瓣一起,一饮而尽。
“我是说,人的才能——安倍晴明其人的才能,也像这樱花一样嘛。”
“什么意思? ”
“即使什么都不做,你的才能也会自然而然地漫溢出来。”
“……”
“而且,无论漫溢出多少,你的才能却一点也不见减少。”
“呵呵。”
“就好像你的体内有一棵高大的樱树,枝繁叶茂,一边是无穷无尽地花朵怒放,一边是片片花瓣纷纷飘谢。”
晴明体内有一棵花朵永远怒放而又不停凋谢,永远保持盛开状态的樱树。
仿佛才能的花瓣越是不断地飘谢,晴明体内的花瓣也就越开越多。
博雅用简短的比喻表述了这层意思。
“博雅,世上没有永不凋谢的花。”
晴明把酒杯送到红红的唇边,静静地呷了一口。
“花之所以为花,正因为它终会凋谢。”
“可是,在你的花枝上,我可看不出花瓣会全部凋谢啊……”
博雅大发感慨。
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尽量不至于让博雅感到困惑的微笑。
他仿佛是在享受夜晚的寒气缓缓渗入狩衣的乐趣。
“博雅,今晚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
“对了,晴明,其实这件事……”
博雅放下酒杯,说道:“藤原为辅大人,你知道吧。”
“嗯.他去年当上参议(当时官位依次为:太政大臣,左、右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参议。参议是很高的官位。)了吧。”
藤原为辅,是前右大臣定方之孙,左兵卫督朝赖之子。历任藏人、朱雀院判官代、尾张守、山城守、右大弁等,于天延三年(即公元975 年.)升任参议。
其年龄与晴明和博雅相差不多。
“就是这位为辅大人,据说每天晚上都有人前来拜访他。”
博雅打开了话匣子。 深夜——为辅在卧室刚刚入睡,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为辅大人! 请醒醒吧。”
为辅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枕边黑暗中站着一个老人,身着褴褛不堪的白色便袍。
白发,白髯,满面皱纹,脸上仿佛被强摁了一束稻草似的。
一头白发犹如被狂风吹乱的茅草一般,乱蓬蓬地叉开来去。
“醒了就赶快起床吧! ”
是谁? 为辅还未来得及询问对方是谁,右手就被紧紧抓住,上身已经被拉了起来。
“来来,快点站好! ”
不可思议的是,为辅毫无抵抗能力。
为辅按照老人的要求站起身来,老人牵着为辅的手迈步走了出去。
“好。咱们去吧! ”
他觉得这老人似曾相识,却又觉得这张脸是头一次见到。
老人是独眼。
左眼已经瞎了。
走到外廊内,赤裸着双脚就径直下了庭院。
走出大门,又继续向前走去。
心里好像明白是在朝着西边走,然而却弄不清楚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起初,赤裸的双脚踩在泥地上时感到一阵冰凉,然而走着走着,便渐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两脚仿佛踩着云朵似的,飘飘忽忽地不听使唤。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红光四射的东西。
“唉,总算快到啦! ”老人说。
不知为什么,为辅突然开始害怕起来。
他很想从老人的左手中挣脱自己的右手,“哇”地大喊一声逃之天天,但却丝毫没有力气。虽然为辅感觉到那抓住自己的力量又轻又弱,然而一旦企图挣脱,那力量便会自然而然变得极为强劲。
“你可没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吧……”
老人阴阴地一笑,口中露出蓝色的舌头。
舌尖从当中裂成两瓣。
为辅越发感到恐怖,然而自己的内心似乎暴露得一清二楚。万一逃亡失败,天知道自己会受到何等对待。于是,他只能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任由老人牵着手。
红光四射的东西渐渐逼近眼前。
“来啊。这里就是啦! ”
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两根烧得通红、足有一抱粗的铁柱子。
铁柱子牢牢立在地面上。
“为辅,上去抱紧它! ”老人说。
“抱紧这个? ”
为辅声音颤抖。
这两根铁柱烧得通红,仿佛马上就要熔化一般。假如真要抱住它,怕不要把皮肤烧焦,连肌肉也吱吱响着被烧成焦炭吧? 而且,回过神来再看自己,竟然是赤身裸体、不缠一丝。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没穿衣服呢,还是途中被剥掉了? 为辅拼命回忆,脑海中却没有丝毫记忆。
“上去! 抱住它! ”
老人声音中增添了一份恐怖。
虽然老人厉声发令,然而那铁柱子烧得通红,根本无法靠近。
正呆立在原地,背后有人猛地用力推搡了他一把。
为辅身不由己向前摔去,跨出一步,结果刚好从正面抱住了那根烧得通红的铁柱子。
好烫啊! 为辅连喊带叫,直想朝后跳开,然而身体却紧紧贴在柱子上,离不开。
腹部、胸部、两腿的内侧、环抱着铁柱的双臂、贴在柱子上的右脸颊,任何一部分都逃离不开,全身都被烧烤着。
为辅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为什么自己要受到如此严酷的刑罚啊? 他不禁涕泗滂沱。
一边哭泣.一边抱在铁柱上。
可以听到自己的血肉仿佛已被煮沸似的,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老人终于把他拉下来的时候,与铁柱接触的皮肤,已然整块脱落。
“今晚姑且到此为止吧。明天再去找你。”老人说。
明天? “明天晚上,是那边另一根铁柱子。”
于是,老人再度牵起为辅的手,让他回到家中。 “听说这样的怪事一连持续了三个晚上。”博雅说。
“三个晚上? ”
“起初为辅大人也以为是做奇怪的噩梦呢。”
早晨,为辅大人梦魇似的乱说起梦话来,家人把他喊醒了。
“热呀……”
“烫呀……”
为辅在床上不停地呼喊、呻吟。
醒来后,脸颊和腹部的确觉得发烫,还火辣辣地痛,但是皮肤并没有烧焦的样子。
那么,他以为,一定是一场噩梦啦。
“可是第二天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
深夜——他正在熟睡。
“喂! 为辅大人……”
又听到一个声音喊他。
醒来一看,昨晚的老人又站在枕边。
“好啦,走吧! ”
老人牵着为辅的手,又带他来到烧红的铁柱子前,这次命令他抱住第二根柱子。
第二天早晨,为辅又是在梦魇时被家人唤醒过来。
老人在第三个晚上再次出现,这次又让为辅抱住最初那根柱子。
为辅终于忍受不住,来到博雅的住所,说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每晚都做同样的噩梦。
“能不能麻烦您去请教一下晴明大人? ”
他这么与博雅商量。
这是今天黄昏时分的事。
“总之,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说道。
“嗯……”
晴明抱着胳膊思索。
“既然如此,明天过了晌午就去拜访一下为辅大人吧。”晴明说。
“你真的肯去一趟吗? ”
“嗯。”
“那就去吧! ”
“去吧! ”
事情就这么定了。 身边的人都已屏退,藤原为辅独自与晴明、博雅相对而坐。
“事情就是这样,晴明大人……”
为辅将昨晚博雅所说的故事又重述一遍。
“那么.昨天夜里情况怎么样? ”晴明问。
“晴明大人,老实说,昨晚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算上昨晚的话,也就是一连四夜,连续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会不会是有谁,用魇魅或者蛊毒之类的手法对我施咒……”
为辅一边说话,一边用湿毛巾敷在脸上。
仔细看去,发现为辅的脸上又红又肿。
“那又是怎么回事? ”晴明问。
“啊呀.与其口头解释.不如请你们看看这个吧。”
为辅站起身采:“我可要失礼啦。”
他解开衣服的前襟,将身体前面的肌肤,暴露在晴明和博雅眼前。
“啊! ”
“啊! ”
博雅和晴明不约而同地低声发出惊呼。
为辅的前胸和腹部,皮肤已经烧焦,布满了水泡,有些已经糜烂,流出血水和脓水。
“其实我是硬撑着与两位见面,现在我是十分痛苦的。
今天两位光临,我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为辅合上前襟,回到原处坐下。
“晴明大人,实际上并没有烧伤,我的身体上也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吗? ”
“会。咒,真的拥有这样的力量……”
晴明颔首答道。
“接好! 博雅……”
晴明抛给博雅一个红色的小东西。
博雅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想接住晴明抛来的东西。
“那是一块烧红的石头。”
晴明马上接着说。
“好烫啊! ”
在双手接住晴明抛来的石头的一瞬间,博雅大叫一声,双手将接住的石头抛了出去。
石头在地板上滚动了几下,停在为辅的膝前。
仔细看去,哪里是什么烧红的石头,原来仅仅是一块略呈红色的小石子而已。
“怎么样,博雅,刚才感到石头烫手了吧? ”
“嗯。是烫手。”
博雅点点头。
“这也是一种咒。”晴明说。
“原来是这样。只要事先让你相信是烫的,那么即使对并不烫的东西,你也会感觉到烫。”
“对。”
“就是说,关键是人心的问题喽? ”
“完全正确。”
晴明再次点头答道。
博雅在一旁略带不满般地撅起了嘴唇。 夜,越来越深。
博雅依然撅着嘴,向着晴明抱怨:“喂,晴明,想来想去,刚才你那种做法还是不够意思嘛。”
尽管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然而博雅内心的不满分明表现在话音之中。
“为了那块石子,害得我在为辅大人面前丢了好大的脸不是? ”
“抱歉,博雅。”晴明说。
“你可以向我道歉,可是不要嬉皮笑脸地道歉好不好? ”
“我笑了吗? ”
“当然。”
确实如同博雅所说,晴明的唇边看上去挂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没那么回事啊。”
“有。”
博雅又撅起嘴来。
这是在藤原为辅府邸的大门外。
大门附近长着一株高大的松树,晴明和博雅正躲藏在树后。
“别说了,博雅! ”
晴明捂住博雅的嘴巴。
博雅正想说什么,晴明又“嘘”了一声制止他。
“来了。”
晴明微动嘴唇示意。
然而,博雅的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惟有高挂中天的月亮,将松树浓浓的阴影投射在地上。
不久。吱呀——门轴发出了响声,大门打开了。
博雅依然被晴明捂着嘴巴,只能瞪大双眼。
晴明将手挪开,博雅立刻说:“喂! 晴明,我可没看到什么东西走过去嘛。可是.刚才那扇门却真的开了! ”
“刚刚从这儿走过去了。”
“是什么? ”
“就是胁迫为辅大人的家伙啊。”
“真的?!”
“刚才,我已经在这里布下结界,等它出来后,我们就在后面跟踪。”
“跟踪? ”
“那样一来,我们就得走出这结界了。”
“哦。”
“博雅,你把这个藏在怀里。”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拿在手上一看,是一块比手掌略大些的木符。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上面写有文字。
“这上面写着什么? 我根本看不懂。”
“它能够让百鬼夜行时看不见你……”
“哦,是吗。”
“知道吗,博雅? 跟踪对方的时候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有话对我说时,只能用呼吸示意。“
“知、知道了。”
就在博雅点头时,晴明说:“来啦。”
不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两个人。
一个身穿褴褴褛褛的、公卿便袍似的白衣,白发白髯,是个老人。
而另一个,正是藤原为辅,手被老人牵在手中。
为辅全身赤裸。
身体的正面与白天看到时相比,糜烂得更为厉害,肌肉被烫得白乎乎的。
为辅挺着松弛、前突、并且烧得糜烂的肚子,被老人牵着手带走了。
“好,跟上去! ”
晴明跨步向前走去。
“嗯。”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老人和为辅向西走去。
两人已经走到城外。
两人看上去似乎是在悠闲自在地走着,可是实际速度却远远快于普通人。
博雅几乎是在小跑。
刚才桥下的那条河,便是天神川。
周围已经看不见人家。
沿着荒野小道,不时地忽而向右,忽而往左,然而始终是向西走去。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出现红光。
再走近一看,果然如同为辅所说,是两根烧得通红的铁柱子。
老人松开为辅的手,说:“上去! 再抱住这根柱子! ”
为辅哭丧着脸望着老人。
“再磨磨蹭蹭的话,就叫你永生永世,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 ”老人说。
为辅极不情愿,拼命左右摇头。
“去吧!”
老人猛然在他后背上狠推一把。为辅一脚蹬空,倒在柱子上,仿佛害怕倒下似的,紧紧地贴在柱子上。
“烫啊! ”
“烫啊! ”
为辅凄厉地号叫着。
与此同时——为辅身上开始冒烟。
没有多久,只听为辅“啊”的一声悲鸣,身体开始燃烧起来。
火焰熊熊,越烧越旺。
浑身裹满火焰的为辅,缓缓浮上了半空。
定睛看去,原来那并不是为辅,而是剪成人形的一张纸。
那纸燃烧着化成碎片,在空中缓缓散开。
“好小子! ”
老人咬牙切齿地怒吼着:“居然敢暗算我?!”
老人瞪眼怒视周围,又喊道:“为辅那小子哪有这样的本事! 一定是哪个和尚干的好事,要不就是阴阳师出面……”
“你已经明白了? ”
晴明悠然回应。
老人回过头来。
“你也真是造孽呀。”
晴明向着老人走去。
“喂,晴明……”
博雅小声说着,以手握住腰上的长刀,与晴明并肩站立。准备保护晴明。
“行啦,现在说出声来也不要紧了,博雅。”
“哦。”
博雅仿佛放下心来似的,长吁一口气。
这时——老人用一只眼盯着两人:“是你们两个臭小子跟我捣蛋吗? ”
说话时.露出舌尖分成两半的蓝黑色舌头。
“下次要不要去你们两个臭小子的家,让你们也来抱抱这柱子? ”
听了这话,博雅脊梁骨一阵发凉,缩了缩肩膀。
“不、不管什么时候,尽管来好啦! ”博雅说。
“不行,博雅! ”晴明喊道。
“口气不小啊……”
老人奸笑起来。
“你回应了我的话,那你运气可不怎么样。明天晚上,就可以去你那儿登门拜访啦。”
只见他那分成两瓣的舌头飘飘忽忽地摇来摆去,突然,老人消失了。
博雅回过神来,发现这里是春天的原野,一棵高大的樱树在两人头顶上枝条舒展,开满樱花。
花枝上,片片花瓣沐着月光,悠悠飘落下来。
博雅和晴明就站在树下。
既没有老人的身姿,也没有烧红的铁柱。
“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了吗? ”博雅问。
“说了。”
“是吗? ”
“这一来,那家伙就要到你家去找你的麻烦啦。”
“真的吗? ”
“博雅,因为你授人以柄了。”
“授人以柄? ”
“你中咒啦。事已至此,得赶时间了。今夜就得把事情了帷…?
“要怎么办? ”
“回去。”
“回去? ”
“回藤原为辅大人家。” “这么说,五天之前,你到天神川对岸去过,是不是? ”晴明问。
“是。”
藤原为辅点头承认。
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火。
其他人都已经退下,只剩安倍晴明、源博雅与藤原为辅三人。
遮雨窗板已经放下,洒满庭院的月光,也照射不到房间里。
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灯火亮着。
“听说渡过天神川,朝着嵯峨野方向走不多久,那里的樱花开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去赏花了。”
三辅牛车。
几个随从。
预备了一些好酒和填肚子的东西,大家出门时已是晌午。
众人在一棵樱树下铺上席子和毛毡,让乐师们弹琴吹笛,大家饮酒助兴。不久,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那一天阴云密布,时时有浮云蔽日。下午又开始起风.气温下降,令人顿生寒意。
虽然准备了可供烧水用的木柴,然而,用来取暖却不够。
正巧,这时来了一位卖柴人。
他把上衣扎在腰里,头戴一顶草帽。
说是在嵯峨野的山上砍的柴,正打算进城去卖。
“这还不全部买下来吗? ”
于是,大家将男人的木柴全部买了下来。
之后.众人在樱树下一边烧柴取暖,一边饮着美酒。
这时,来了一位奇怪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件看似公卿便袍的白衣,但袍子褴褛不堪,到处都是破洞。
“请大人赏给一杯酒喝喝吧。”老人说。
抬眼看去,只见老人的脸颊痉挛般地哆嗦着,喉咙像是在吞咽酒浆似的上下蠕动着。
酒是带来了,但却并不是很多。
“拜托了,给一杯就可以了……”
连那说话的声音都在痉挛似的颤抖着。
老人衣着肮脏,脸部以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污垢,身上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酒不能给。”
为辅拒绝了他的要求。
“喏,别这样说嘛,只要一杯……”
老人死气白赖,遭到拒绝也毫无离去的意思。
一个正在拨火的侍从,从燃烧着的篝火中捡出一块通红的炭块,向着老人抛过去。
炭火飞落老人怀中。
“啊,好烫! ”
老头喊叫着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才将炽炭抖出衣外,便即离去了。
众人又喝了一阵子酒。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蛇出现在毛毡上面,大约是因为篝火旺而回复了元气,从洞穴中钻了出来。
蛇爬近放在毛毡上的酒杯,正刺溜刺溜地将信子向杯中酒伸过去。
为辅吓了一跳,随手抓起正巧烧得通红的火钳朝蛇的头部戳去。
火钳的尖头刺入了蛇的左眼。
“哇! ”
为辅大吼一声,将火钳和蛇一起抛了出去。蛇和火钳掉落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老人也罢,蛇也罢,两件事都让人十分扫兴。尽管樱花依然缤纷绚丽,可为辅还是早早地打道回府了。
“仔细回想,就是在发生这件事的当天晚上,那个老人来到我枕边的啊。”为辅说道。
“来讨酒喝的老人和来到枕边的老人,是同一个人吧? ”
“一点不错,晴明大人! 可是,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呢? ”
“大概是对方施了咒,不让你察觉到吧。”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察觉到了呢? ”
“那是因为对方暂时将矛头转向了别人。”
“别人? ”
“就是这位源博雅啊。”
“你说什么? ”
为辅看了看博雅。
“这个嘛,我也莫名其妙,总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啦。”博雅说道。
“要不要紧? ”为辅问。
“为了这事,还要请大人帮忙。”晴明说。
“什么事? ”
“能不能给我们两瓶酒? ”
“酒? 为什么? ”
“我要与博雅一起喝酒。”晴明说。 樱花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两人优哉游哉地喝着酒。
樱花树下,铺着毛毡,点着一盏灯火。
博雅和晴明正在月光下饮酒。
樱花飘飘洒洒地飞落。
微风徐徐吹来。
樱花已经过了盛期,只要风起处,便有无数的花瓣离枝而去。
两人宛如置身于飞雪之中一般。
“这样就可以了吗,晴明? ”博雅问。
“可以。”晴明答。
“光喝酒就行? ”
“行。”
“什么都不做? ”
“不是在喝酒吗? ”
晴明往博雅的空杯中斟上酒。
博雅接过这杯酒,送入口中。
“博雅,有没有带笛子? ”
“叶二,我总是随身带着的。”
叶二,是博雅从朱雀门鬼那里得来的笛子。
“能不能吹一曲听听? ”
“好。”
博雅放下酒杯,从怀里取出叶二,放在唇边,开始吹起来。
笛子里滑出流畅的笛声。
那笛声仿佛是一条身披蓝色鳞片的龙,穿过纷纷飘谢的花瓣,向着空中升腾而去。
笛声裹挟着月光,朝着四向流去,溶入夜色之中。
吹着吹着,博雅陶醉在自己的笛声中,闭上了眼睛。
“来啦……”
晴明低声说。
博雅睁开双眼,不知何时,灯火对面的月光中,站着那位白发老人。
“继续吹下去。”晴明说。
老人倾听着笛声,眯着眼睛注视着两人。
“就是刚才那两个小子嘛……”
老人喃喃自语。
老人朝着晴明走了几步,问:“你们来干什么? ”
“来喝酒。”
暗明回答。
“喝酒? ”
“要不要一起喝? ”
晴明刚说完,老人的喉咙咕咚响了一声,伸出舌尖分成两半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怎么样? ”
晴明再次催促,老人又走近几步,坐在毛毡上。
樱花依旧纷纷扬扬地四下飘落。
博雅的笛声在与花瓣游玩嬉戏,与月光狎近亲睦。
“来吧……”
晴明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满酒递给老人。
“真的可以喝吗? ”
“是请你喝的。”晴明说。
“唔,嗯。”
刺溜一下,老人的舌头又伸了出来。
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酒杯,凑到鼻子前,嗅了嗅酒味。
“啊.香如甘露呀……”
老人闭上眼,将酒杯举至唇边,倾入口中。
接着,心醉神迷般地一饮而尽。
“极乐世界啊……”
老人嘀咕着,放下酒杯,“呼”地长长舒了口气。
随后睁开眼睛,看了晴明一眼:“那么,我该从哪儿说起呢? ”
老人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起来。
声音已经不再颤抖。
“从哪儿都行。”
晴明淡定地答道。
“就算是对这酒的谢礼,我把事实都告诉你吧。”
老人闭上眼睛,在纷纷飘落的花瓣中开始述说起来。
“我本姓史……”
“那么。你的祖先是大唐人喽? ”
“对啊。”
老人低声说道:“我本是汉氏的族人。”
在古代归化倭国的移民中,一向被称为双璧的,便是秦氏和汉氏。
秦氏多是技术工作者,而汉氏则多为文士,凭文笔出仕朝廷。
五世纪时,朝廷另赐史姓,设立史部,史姓一族遂得到繁衍发展。
“我们史氏家族也曾经如这樱树一般繁花似锦,然而现在,却势衰人减,还混入了不纯的血脉。当今之世已经成了藤原氏的天下,史家往日的荣华早已经成了明日黄花。”
老人睁开了闭着的右眼:“我年轻时便好酒使性,后来因为酒醉与人争吵而闯下杀人大祸。当时我还不满三十岁,只好四处流浪,依样画葫芦学着做道士,一做就是四十五年。终于,一百二十年前,就丧生在这棵樱树下……”
老人低声说着,又闭上了眼。
“临死之前,我好想喝酒啊,哪怕只喝一杯也行。然而却没有酒。就是这个欲念让我不得瞑目啊。”
老人微微仰起脸,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樱花纷纷飘落在他的眼睑上,他的白发上。
“于是,五天前的晚上,时隔一百二十年,终于又嗅到了酒的芳香。实在忍无可忍,哪怕就乞讨那么一小口也好啊……”
“于是你就出来了,是吗? ”
“正是。”
“可是你不仅没有喝到酒,还被火钳戳中左眼……”
“对。”
“那被刺中眼睛的蛇呢? ”
“就在樱树根附近的草丛中,有我的骷髅。约莫六十年前,那条蛇开始栖息在我的骷髅之中,我的欲念便寄身于蛇.我们是一体同心……”
说着,老人的唇间伸出长长的:舌尖裂为两半的舌头。舔了舔放在膝前的酒杯杯底。
“在这样的樱花下喝到如此美酒,听到如此美妙的笛吉……”
老人的语音哽咽了。
从老人的眼睛中,热泪一行一行地流了出来。
“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低声留下这句话后,倏地,老人的身影消失了。
晴明和博雅举着灯火,找到老人所说的那片草丛,果然看见一具骷髅倒在那里。骷髅中一条单眼受伤的赤练蛇死在里面。
骷髅的旁边,一副火钳直直地插在地面上。
晴明打开第二瓶酒,将酒倾洒在骷髅上,于是,那骷髅似乎淡淡地泛起了一层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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