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2

夜故事系列:《九命猫》--作者: 周德东

抗恐怖心理测试

    你家房间一角,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从里面钻出来一只诡异的猫。

    而你的左右邻居家也出现了这样的黑洞,他们也都看见了那只猫。这只猫像老鼠一样在地下钻来钻去,谁都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1月3日,你的左邻被煤气毒死了。

    蹊跷的是,1月14日,你的右舍也被煤气毒死了……

    好了,现在是2月2日,我在对你进行测试:

    1. 两个邻居都是死于意外。

    2. 他们的死似乎跟这只猫有关。

   3. 他们是被人害死的。而这个凶 手极其狡猾、凶残,那只猫是他 为了转移大家注意力而制造的 恐怖意象。

    4. 这些都是周德东编造的。

    (答案在书中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3

第一部分

搭伴过日子(1)

    这件事情发生在深城。

    中国的版图就像一只雄鸡,深城就坐落在北部的鸡头上,离国界不远。

    两个国家关系紧张的时候,剑拔弩张,就像颈毛乍起的发怒的公鸡。

    后来,两国友好了,双方的居民经常互相越过界河,到对岸做生意。

    在深城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黄头发、大鼻子的醉鬼,他们抱着酒就是抱到了幸福。

    深城是个县,不大,南城门到北城门三里三,东城门到西城门也是三里三。

    因此,经常听见深城人这样说:都住在这三里三,谁不认识谁呀!

    北城门外是一片平房住宅。

    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深城的老居民。

    远处,可以看见深城监狱,高高的大墙,挂着带刺的铁丝网,据说通着电,当然谁都没试过。

    还可以看见岗楼。

    岗楼里站着威严的武警,刺刀闪着冰冷的光。

    晚上,那岗楼上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戒备森严。

    我们现在讲石头胡同的故事。

    这是一排平房,家家独门独院。

    有一户人家,女主人叫朱环,丈夫叫李庸,两个人至今没有小孩。

    朱环有点胖,三十二岁了,脸蛋依然很光滑,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她在医院当保洁工,工作很苦,工资很低。

    李庸在深城一家粮库打更。

    他比朱环大四岁,干瘦,还有点驼背,远远看上去,有点像老头。不认识的人,甚至以为他是朱环的父亲。

    两个人结婚五年了。

    李庸是濒县人,濒县和深城隔一条河,那河有个挺好听的名字——甲零河。

    他是顶替父亲工作来到深城的。

    他到深城粮库工作那一年已经三十一岁,却一直没有讨到老婆。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朱环。

    两个人见了一面,互相都挺满意。

    朱环丧偶。

    她前夫叫欧利,死于一场车祸。两个人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

    朱环有病,不能生育。看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

    就在李庸和朱环商量结婚的时候,朱环告诉了他一件事——她曾经被人强奸过。

    那是欧利去世前两三个月发生的事。

    朱环没有隐瞒,把那个人告了。

    那人被抓了起来,判了六年刑。

    朱环没有说那个强奸犯姓甚名谁。

    李庸也没有问。

    朱环说,欧利是一个通达的人,他的态度取决于朱环。朱环无所谓,他就无所谓;朱环很愤怒,他就很愤怒……

    这件事一点都没有影响她和欧利的感情。

    她最受不了的是街坊们的眼神。

    每次,她从邻居们面前走过去,都会感觉到他们在背后小声嘀咕什么,就像嚼一块口香糖。假如她回过头,他们就会蓦然住口。

    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街坊们把这块口香糖嚼得实在没有味道了,终于扔掉了。

    既然朱环对李庸讲了实情,既然她的前夫都没有因此嫌弃她,李庸当然更不会嫌弃她。况且,那都是过去的事。

    婚后,李庸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3

搭伴过日子(2)

李庸中年娶妻,像爱女儿一样爱着朱环,对她的关心和呵护简直无微不至。

    尽管生活一直很辛苦,但是,两个人很和睦。

    他们的婚姻像小米一样平凡、琐碎、质朴。

    李庸的爱好是抽烟,“羚羊”牌,多少年了从来没变过。这种烟的颜色像雪茄,很辣,四角钱一包。

    他一天抽两包。

    他从来不给别人发烟,也从来不抽别人的烟。

    他总是低着头抽烟,烟雾慢腾腾升起,就像是他的形体动作。

    说他像个老头子,还不仅仅是因为他老相,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很缓慢。

    朱环的喜好浪漫一些——养鸟。

    这似乎不太符合她的身份。养宠物的女人,一般都很富裕,很清闲。

    朱环养的是一只鹦鹉。

    那是一只颜色古怪的鹦鹉(实际上,鹦鹉的颜色都挺古怪的)。

    它的背是绿色的,脑袋和脖子是灰色的,嘴是红色的,脖子上有一条紫色的道道,像个细细的围脖。

    朱环用木头为它制作了一个栖身的秋千。

    平时,它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上面,直直地看主人吃饭,睡觉,聊天。

    令李庸最不满意的是,这只鹦鹉从来不学舌。

    买回它那天,朱环就逗它说话:“你好吗?”

    鹦鹉一言不发。

    “妈妈。”

    “爸爸。”

    “我饿了。”

    “我渴了。”

    朱环不停地说。

    鹦鹉像木偶一样看着朱环,始终不开口。

    李庸甚至怀疑它是个哑巴。

    朱环却不气不恼。每天下了班,都要精心给这只鹦鹉喂食喂水,极其细致。

    李庸觉得,朱环是因为没有孩子,寂寞,她把这只鹦鹉当成孩子了。

    朱环没有放弃。只要一闲下来,她就站在鹦鹉面前,逗它说话。

    “爸爸。”

    “妈妈。”

    “宝贝,你害怕吗?”

    “宝贝,你说话呀?”

    ……鹦鹉的嘴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

    有时候,它会“呼啦”一下突然飞起来,在屋子里盘旋几圈,再稳稳地落在它的秋千上,随着秋千荡来荡去,注视着房子里的人和物……

    这时候,李庸才感到它是一个活物。

    那个秋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停下来。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和那个秋千一样,变成了木头。

    是的,李庸一点都不喜欢它。

    吃饭的时候,它经常会像轰炸机一样把一粒粪便投放在饭桌上,甚至准确地投放在李庸的酒杯里。

    李庸抬起头,愤怒地寻找它。

    朱环就咯咯咯地笑。

    李庸不奢望朱环把它扔掉,只希望她能用链子把它固定,不要乱飞舞。

    朱环不同意。

    她说:“那样,它多痛苦啊。它也知道憋闷的。”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有一次,鹦鹉好像病了,不吃不喝。

    朱环竟然急哭了。

    李庸不理解她的眼泪。但是,他不恼怒,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朱环的头发,耐心地劝。

    朱环猛地把他的手打开,大声说:“我没在家的时候,你肯定虐待它了!”

    李庸不辩解,只是说:“不就是一只鹦鹉吗?它要是死了,我再给你买一只。别哭。”

    朱环的嗓门更大了:“你的心可真狠啊!就是有一天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你可以再娶一个,是不是?”朱环发起脾气来显得有点凶蛮。

    “你是你,鸟是鸟。”

    李庸笨嘴笨舌地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4

神秘的戒指(1)

朱环是个挺平常的女人,微微有点胖。

    她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只是,她有一枚令人刮目相看的戒指。

    那是一枚金戒指,很大,看上去沉甸甸的。中间镶嵌一颗绿绿的玉,大家叫不上那玉的名字,反正很漂亮。黄金有价玉无价,对于石头胡同的女人来说,这枚戒指绝对是一件奢侈品。

    偶尔,几个邻居女人在一起打牌,朱环那戴着戒指的手就特别显眼,大家总是要羡慕地夸几句。

    因此,朱环在邻居中的地位也就高了许多。

    蒋柒问过她:“这戒指很贵吧?”

    朱环笑而不语。

    “以前没见你戴过啊。是李庸给你买的吗?”

    朱环撇撇嘴说:“他会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那还不如放他的血了。”

    “那是你自己买的?”

    “那不是和放他的血一样吗?”

    蒋柒立即笑起来,说:“李庸如果知道这戒指的来历,那一定比放他的血还难受。”

    “你别胡说啊!”

    “那是哪来的?总不会是你捡的吧?”

    “你肯定猜不着,快打牌吧。”

    邻居们一直没有打探出这枚戒指的来历。

    其实,它在李庸心中也是个谜。

    他记得他和朱环刚结婚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枚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枚戒指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他曾经问过朱环。

    朱环含糊地说:“是我祖母送给我的。”

    朱环的祖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死无对证。

    “我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非得让你知道?”

    “你以前没戴过它呀。”

    “我舍不得。”

    “这东西值很多钱吧?”

    “我一个同学说,她去新加坡买过一枚戒指,和这个一样,要一千港币呢。”

    “一千港币能换多少人民币?”

    “至少换一千块。”

    “这么一个小东西值一千块?那还不如……”

    “卖了?”

    “你想哪儿去了。”

    “这戒指是有魔法的,你可千万别碰它,否则,你会倒霉的。”

    朱环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李庸却感到有些不舒服。

    朱环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城府很浅,很少有什么事隐瞒李庸。

    但是,对于这枚戒指她却一直闪烁其辞。

    平浅的朱环突然有了秘密,对于李庸来说,这是一件趣事,就像一马平川上突然有了起伏的山。

    他不再追问这戒指的来历,甚至有意回避这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朱环的这个秘密。

    他以为,终于有一天,朱环就会在一个夜里忍不住对他说:“李庸啊,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可是,出乎李庸预料,朱环一直没有告诉他什么。

    李庸越来越对这枚戒指好奇了。

    他注意观察朱环,发现她把这枚戒指当成了命根子。

    平时,她上班从来不戴它,而是把它放在一个圆形的茶叶盒里,摆在梳妆台上。只有出去逛街的时候,或者和邻居们打牌的时候,她才会戴上它。

    每次她把它从茶叶盒里拿出来,都小心翼翼的,从来不会朝外倒,那样,会出现磕碰,弄不好就会留下划痕。

    她每次都慢慢扭开茶叶盒的盖,从上面伸进两根手指,把它轻轻夹出来……

    渐渐地,这枚莫名其妙的戒指,在李庸的心里结成了一个疙瘩。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5

神秘的戒指(2)

李庸不打更的时候,偶尔睡不着,常常朝那个茶叶盒看一眼。

    他白班一周晚班一周。

    有月亮的时候,那个茶叶盒明晃晃地摆在梳妆台上,好像无声地和他对视。它的影子显得出奇的长。

    而没有月亮的时候,那个茶叶盒就是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越看越诡异。

    一天半夜,他半梦半醒地起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他学着朱环的样子,轻轻扭开了它。

    由于紧张,他弄出了声音。是盒身和盒盖碰撞出了响声,很清脆:“哐啷!”

    他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看朱环。

    她的脸朝着李庸的方向。

    但是,她的眼睛闭着,似乎没有醒。

    李庸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没有醒,才慢慢回过头,继续开启茶叶盒。

    他终于把它打开了。

    奇怪的是,里面还是一个茶叶盒,它和外面的茶叶盒一模一样,只是略微小一些。

    他愣住了。

    这盒茶叶是他的一个表舅来串门时买的礼,茶叶早喝光了,而这个铁盒子挺好看,上面画着竹子和熊猫,因此一直没有扔掉。

    可它只是一个空盒子啊。

    他扭开里面的这个小盒子,发现小盒子的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盒子,就像一种叫“套娃”的玩具……

    他一层层地打开。

    扭开十几个盒子,还不见那枚戒指。

    他越来越感到害怕了。

    他不知道最后他会看见什么。

    终于,他打开了最后一个最小的盒子。

    里面装的似乎并不是什么戒指,而是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好像还在缓缓地动。

    这是什么啊?

    他把眼珠凑上近前,仔细看。

    突然,他看清了那个东西,吓得尖叫了一声,“哐啷”一声就把那个最小的盒子扔到了地上。

    那是一只眼珠子!

    他叫了一声后,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朱环被他弄醒了,正在床上朝他看着。

    她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珠子闪着亮晶晶的光,缓缓地转动着……

    李庸猛地从梦中醒过来。

    他听见朱环大声叫着他:“你怎么了?你叫什么呀?”

    李庸用被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说:“没什么……我做梦了。”

    “什么梦?”

    粗心大意的朱环第一次变得细心起来。

    “好了,睡吧。”

    李庸不想再回忆梦里的情节。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李庸看了看梳妆台上那个茶叶盒,说:“我梦见了那个茶叶盒。”“然后呢?”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眼珠子。”

    朱环的手一下抠住了他的肩。

    “你怎么了?”

    “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啊。”

    “你说吧。”

    “我刚才也做梦了……”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你爬起来,鬼鬼祟祟地走向了那个茶叶盒。你打开它之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抠出自己的一只眼珠子,放了进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5

神秘的戒指(3)

这个梦在李庸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它成了一种暗示。

    从那以后,每次李庸睡不着,看那个茶叶盒,都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一只眼珠在看他。

    那只眼珠永远不睡觉。

    又一天晚上,他半夜里又梦见了那只眼珠,一下醒了。

    朱环在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房子里静极了,月亮半明半暗。

    他还是不放心地朝那个茶叶盒看了看。

    他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然又看见了那个眼珠。

    那个眼珠已经爬出了盒子,正在盒子后闪动着。

    他眯起眼,看清那眼珠的后面是一堆毛烘烘的身子。

    他的心放下来。那是他家里养的猫。

    猫躲在茶叶盒后面,挡住了一只眼珠,正在朝他看。

    可是,他接着就感到不对头了。

    这只猫深更半夜不睡觉,看他干什么?

    他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它……

    终于,他抵不住稠黏的睡意勾引,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天早上,李庸下了班,回到家。

    朱环上班去了。

    他本应该补觉,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

    他走到梳妆台前,不太麻利地打开了那个茶叶盒。

    里面空荡荡的,朱环的那枚戒指孤单地躺在里面。

    他把它拿出来,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它。

    它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不怎么漂亮,而且好像是镀金的。那已经暗淡的老黄色和玉的老绿色搭配在一起,显得有点古怪。

    李庸把它扔进盒子里,盖上盖,放在梳妆台上,钻进被窝睡了。

    那天晚上,朱环下班回到家,忙忙活活地做饭。

    李庸在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演一个磨磨叽叽的古装片。

    过了一会儿,朱环扎着围裙走到他的身旁,站住了。

    “吃饭了?”

    李庸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问了一句。

    她没有说话。

    李庸感到有点不对劲,抬头看了看她。

    她不会表演,李庸一下就看出她的愤怒来。

    “怎么了?”

    “你是不是动我的戒指了?”她气冲冲地问。

    “我……没有啊。”

    李庸的心中升起一股黑暗。

    他想不通,朱环怎么能知道他动过她的戒指?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不要动它!”

    “我真没有动。”

    李庸在这种小事上很少对朱环撒谎,但是他已经否认了,只好硬着头皮坚持。

    朱环用围裙擦擦手,白了他一眼,终于说:“吃饭。”

    那顿晚饭,两个人吃得很沉闷。

    天黑后,李庸在上班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朱环怎么会知道他动过她的戒指?

    也许,那茶叶盒的摆放有记号,比如熊猫和竹子的图案朝外;也许,那戒指在盒子里的位置有记号……

    可是,她为什么对这枚戒指如此敏感?为什么别人一下都不能碰?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太喜欢它了?他和朱环之间本来是透明的,可是现在却挡上了一层阴影。

    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李庸却感到这枚戒指例外。

    它属于朱环的私人物品。

    甚至,它也不属于朱环,而属于一只看不见身子和脸的手。

    这只手从黑暗深处直僵僵地伸向他的家,越来越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6

马尾巴

这天夜里,李庸拿着手电筒在各个粮囤间巡视。

    天很冷,他披着一件羊皮大衣。

    他负责的是北区的粮食。南区归另一个更夫管。

    一个个圆形的粮囤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茶叶盒,每一个粮囤的后面都好像躲藏着一只巨大的眼珠。

    他忽然想起了朱环说过的话——你不要动这枚戒指,否则你会倒霉的。

    今天,他动了它……

    他竟然心虚起来。

    他裹了裹羊皮大衣,给自己壮胆:能有什么事呢?

    突然,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从粮囤后冲出来,差点撞到他的身上,猛一拐,从他旁边冲了过去,他的手背碰到了那东西光滑的毛。

    他抖了一下。

    回过头,他用手电筒照了照,那个毛烘烘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一个个粮囤静静地戳着,像一个个胖子,戴着尖顶草帽,遮住了眼珠。

    只要一个人围着粮囤不停地转,那么另一个人就很难看到他。何况这里的粮囤无数。

    李庸的胆子挺大,这跟他的职业有关。他朝前追了追,终未看到那个东西的踪影。他放慢了脚步,不再找。

    他又联想到了戒指。

    实际上,他之所以害怕这个毛烘烘的东西,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个东西和朱环的那枚戒指挂了钩。

    回到值班室还有一段路,中间隔着一个个粮囤,以及一个个雪堆。李庸从一个粮囤上拔出一根抽样的铁扦子,紧紧抓在手中。

    手电筒的光圈太小了,李庸一会儿照照前面,一会儿照照后面。

    天气寒冷,撒尿成冰。光溜溜的地面被冻得十分坚硬。

    他的脚步声很响: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他的手背仍然存留着毛瑟瑟的感觉。

    他希望那个东西再次出现。不管什么东西,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总是无法看清它,或者是突然看得太清。

    比如死亡的长相。

    现在,李庸希望看清它。哪怕它是一只长得像老鼠的狐狸,或是一只长得像狐狸的老鼠;哪怕它长着三只眼睛,或者没有眼睛……

    突然,那个东西又出现了!

    这一次,李庸看见了它的尾巴。那不像是狐狸的尾巴,更不像老鼠的尾巴,而是有点像马尾,或者说……像女人的头发。

    那尾巴(或者说那头发)一转眼就消失在粮囤的背后。

    李庸追过去,什么都没有。

    它和李庸捉起了迷藏。

    这个沉默的更夫有些恼怒了。

    他握紧铁扦子,在那些粮囤中间奔跑起来,想找到那个东西,一扦子穿透它的心脏。

    他的动作迟缓,跑起来像一只笨鹅。跑着跑着,他踩着了一个雪堆,摔了一个跟头,手电筒飞了出去,灭了。

    四周漆黑一片。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在地上乱摸了一气,终于没有找到他的“太阳”。

    他决定放弃了。

    他在黑暗中,一步步朝值班室摸去。

    值班室在不远处,很低矮,被粮囤包围着,像一个坟墓。

    一路上,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他进了值班室的门,立即伸手在墙壁上找电灯开关。

    竟然停电了。

    他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朝床上摸去。此时,他最担心的是在床上摸到那个毛烘烘的东西。谢天谢地,床上什么都没有。

    他躺下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窗外蹑手蹑脚地走过。

    不是动物,好像是人的脚步声。

    从那声音的节奏、轻重和谨慎里,他能感觉到那绝对是被人控制的两只脚。

    李庸爬起来,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

    终于,他聚集全身的胆量,突然大喊了一声:“谁?”

    那脚步声一下就没了。

    现在,李庸没有勇气再走出去了。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刚要回到床上,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个声音,不男不女,很怪异:“你出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的腿一下就软了。

    夜黑得像海底。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6

夜半歌声(1)

一个月前,李庸在南区打更。

    那时北区的更夫叫麻三利。

    麻三利过去没有正当职业,一直在街上给人算卦。他表哥是粮库书记,后来他就被弄来打更了。

    南区临近热闹的街道,而北区连接郊区的田地。于是,两个人就调换了。

    李庸没有一句怨言。

    前不久,麻三利支支吾吾地告诉李庸,他在北区值班室打更时,半夜曾经听见窗外有人唱歌。

    “唱什么歌?”李庸惊骇地问。

    麻三利说,是一首解放前的老歌:“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来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坏心肠。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妇尿裤裆……”

    那歌声忽远忽近,似乎穿越了时空,一会儿飘回半个世纪以前,一会儿又飘到半个世纪以后,十分崛恕

    李庸说:“你不是会算卦吗?掐算一下不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麻三利说:“唉,我那是糊弄人的把戏。”

    后来,麻三利还向表哥汇报了这件事,被骂了一顿。

    书记说:“瞎胡闹!那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想偷粮。夜里要经常出去转一转!”

    有一天,麻三利上班的时候,悄悄带来了一个阴阳先生。

    他请那个阴阳先生给驱驱邪气。

    阴阳先生一走进北区值班室就说:“这房子进来了一个冤鬼。”

    麻三利问:“什么来头?”

    阴阳先生走着梅花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很负责地说:“我此时只能看出他是一个死在枪弹下的冤鬼,其它还看不出来。”

    他转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闭目掐算了一阵子,对麻三利说:“找到答案了。”

    “怎么回事?”

    他告诉麻三利,这里过去是一座老房子,房主是一个老太太,当年她的男人被抓去当兵,结果死在了战场上。

    这个女人一直守寡,守了四十年。

    前些年,在一个夕阳红的时辰,这个老女人终于跟一个说书的老男人走了,他们渡过甲零河,到濒县搭伴过日子去了。

    她嫁走后不久,这一片地皮被公家买下来,建了粮库。老房子被夷为平地,建起了粮库值班室……

    阴阳先生说:“这缕阴魂早就回来了,几十年郁积不散,已经顽固,无法驱走。”

    “那怎么办啊?”麻三利问。

    “你别急,我去请教我师父,明天再来。”

    次日,阴阳先生果然又来了。

    他捏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面人,摆在这个值班室房顶,一只手伸出去,指着濒县的方向。

    从那以后,麻三利果然再没有听见有人唱歌。

    阴阳先生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用面人给它指路,让它跨过甲零河,去濒县找那个老太太了。”

    “那老太太最后怎么样了?”李庸问。

    “我听说,她不久就疯癫了,上吊了……”麻三利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7

夜半歌声(2)

李庸躲在床上,越想越怕。

    那个阴阳先生描述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个新兵,穿着黑色粗布军服,扛着一杆长长的步枪,裹挟在一个乱糟糟的队伍中,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

    他归属步兵十八团。现在,他们奉命跨过嫩江,寻找抗联三支队,要把大名鼎鼎的李朝贵消灭。

    荒山野岭,白雪皑皑。

    没有人知道李朝贵在哪里,连长说朝前走就朝前走。

    他们正在漆黑的雪野里前行,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只听黑暗中有人喊了声打,就“噼里啪啦”打起来了。

    没想到,很快他们的背后又出现了一支队伍,前后当然都是李朝贵。这个新兵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扔了枪,双手抱着脑袋,蹲在一棵大树下,抖成一团。

    没想到,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他身旁,“轰隆”一声,他就上了天。

    他的身子先掉下来,然后是大腿,胳膊,半个脑袋……

    他的脸还完整,只是后脑勺被炸没了。

    他零碎的尸身上裹着破碎的棉絮,浸着鲜血。

    战斗结束了,黑糊糊的荒野上,除了枯树、冷雪就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只受惊的田鼠从洞里探出脑袋来,四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一截树枝“啪嗒”一声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属于这个新兵的那条断臂上,有一根手指试探着动了动……

    接着,他的半个脑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开始慢慢地移动……

    终于,这些尸块凑在了一处,重新组成了人的样子。

    他艰难地站起来之后,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脸色白惨惨的,眼神直勾勾的。还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军服被炸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捡起一顶棉帽扣在脑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点什么东西,就停了下来。

    原来,他发觉他的生殖器被炸飞了,没有组装,于是,他又木木地返回来,在雪地上的尸体之间仔细地寻找……

    天色太暗了,他终于没有找到。

    他丧失了耐心,拾起一把军刺刀,割开一个尸体的裤子,麻利地割下那个人软塌塌的生殖器,安在了自己的两腿间。

    他试着走了几步,似乎很满意。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朝家乡方向走去了……

    这是伪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儿,这个新兵刚刚被抓来当兵才几十天。实际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团的国兵在金水车站向苏联红军交了枪械,全体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过江去。

    江那边,是他的家乡,有他心爱的女人。两个人成亲才半个月,他就被抓来当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里,回到了他媳妇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烟,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他一直跟在媳妇的身后,看着她一个人做饭,洗衣,发呆,睡觉……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顶棉帽。

    他一直在背后对媳妇笑着,脸很白地笑着。

    有几次,媳妇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和他对视一阵子,又慢慢地转过身去了。

    还有一次,媳妇在梦里猛地回过身,一下就看见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着,她惊叫一声,一下就醒了,手忙脚乱地点上了油灯,回过身来惊惶地寻找他……

    她没有找到他。

    她长舒一口气,灭了灯,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样跟随了媳妇五十多年。

    有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打过仗,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

    他常常有一种错觉,认为他和媳妇还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媳妇的脸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尔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依然青春的脸,会蓦然一惊——他的相貌还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样子。

    这提示了他的性质。

    终于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妇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变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无措地傻站着,迷失了方向。

    他脸上那挂了五十多年的笑终于一点点消退了。

    他的脸一点点变得阴森。

    他身上惨白的肌肉一点点变得焦黑、枯槁,终于从身上一块块掉落下去……最后,他仅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尸骨。

    接着,他的家也被铲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个陌生的打更人住了进来……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头的人是那个老太太,还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人。

    他似乎听见那久远的歌声又在窗外隐隐响起来: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来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坏心肠。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妇尿裤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8

黄 太(1)

李庸一宿都在胡思乱想。

    天亮之后,他走出门,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使劲吸了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感到骨骼“喀吧喀吧”地健壮起来。

    他怀疑昨夜是哪个人在装神弄鬼,吓他。

    为什么要吓他呢?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一定是想偷粮。

    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惭愧。

    他是一个更夫。猫不能怕鼠,哪怕鼠长得比猫还大。

    他赶忙查看粮囤。

    所有的粮囤都完好无损。

    他提起的心落下来。

    这个猜疑被排除之后,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也许真是那个冤魂又回来了……

    回家的时候,李庸的步履显得有点沉重。

    他走的是一条偏僻街道。他发觉,路上寥寥的几个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背影。

    奇怪的是——这几个女人都梳着马尾巴。

    大清早天更冷,她们都扎着厚厚的头巾,一条条的马尾巴从头巾下垂下来。

    她们都在急匆匆地赶路。

    李庸忽然感到这几个人都有点诡异。他想追上其中一个“马尾巴”,看一看她的脸。正左右张望时,又有一个“马尾巴”出现了,她没有扎围巾。她似乎想躲开李庸,迅速折进了一条胡同。

    李庸快步朝她追过去。

    那条胡同其实不是什么胡同,只是两个单位大墙中间的空档,沟通着两条街道,最多可以通过两个人。

    李庸动作不敏捷,他摇摇摆摆地跑起来,粗笨的脚板踏得窄仄的胡同都动起来:噔!噔!噔!噔!……

    终于,李庸接近了她。

    一般说来,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一个女人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一定会紧张地回头看。

    可是,这个“马尾巴”却一直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朝前走。

    李庸从她身旁挤过去,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住了。

    是个男人。

    李庸认识他。

    他叫黄太,是李庸的邻居。李庸当然认识他。

    黄太好像跟朱环同岁。他一直没找到老婆,和瘫痪的老母亲在一起生活。

    这个人没有职业,嗜赌。他昼伏夜出,邻居们很少见到他。偶尔,他和邻居迎面碰上,就谦卑地笑笑,然后,快步走过去。

    石头胡同的人都有点瞧不起他,因为他不务正业。

    不过,他还算是个孝子,一直服侍着老母亲。

    他的头发留了很长,平时总是在脑袋后一扎。

    留这种头的好像有两种人,一是画家,一是流氓。在李庸看来,这两种人都不是正经人。

    黄太停下脚,不自然地朝李庸笑了笑:“是李哥啊。”

    李庸憋不住一下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把你当成女的了。”

    黄太的眼睛迅速转了转,在想什么。

    李庸马上感到这句话会引起黄太的猜疑。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你追一个女人干什么?但是,他一时又没有想出合适的注解。

    “你有事吗,李哥?”

    “没有。你去哪儿呀?”

    “我去买早点。”

    黄太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一看就是熬夜了。而且,他的头发一绺绺黏在一起,那是因为出过很多汗。

    李庸知道,这家伙肯定是赌了一宿。他家离这里至少有四条街道,他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买早点。

    “那你去吧。我回家睡觉去。”

    “好,再见。”

    “再见。”

    两个人的对话有点尴尬。

    黄太和邻居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总是很客气,从不开玩笑。其实,邻居们也都和他保持着距离。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谁都不想惹麻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9

黄 太(2)

大家的心里似乎都清楚,别看黄太很老实的样子,其实他是一个很深邃很鬼祟的人。

    他戴着面具。

    谁都不知道他摘掉面具之后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他夜里出了家门除了赌博还干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黄太还没有祸害过哪个邻居。他的态度似乎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谁都知道,兔子饿极了的话,说不准连窝里的草都吃呢。

    离开黄太之后,李庸很后悔追上了他。

    他从那条胡同钻出来,回到了街道上。

    太阳冉冉升高。那几个梳马尾巴的女人倏地都不见了。街道上的行人多起来,都是上班族。

    李庸迷惑地想:那几个“马尾巴”去哪里了呢?

    这种迷惑是没有道理的。如果那几个“马尾巴”一直在原地急匆匆地赶路,那才叫恐怖。

    李庸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象:

    另外那几个“马尾巴”也许都不是女人,都长着黄太的脸!

    正在胡思乱想,李庸突然听见一声尖厉的刹车声。

    李庸猛地站住脚,一辆卡车奇巧地停在了他身旁。

    之所以说奇巧,是因为这辆车刚刚碰到了他的袖管,甚至没有碰到他的胳膊。

    但是,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奇怪的是,大白天,这辆车却开着灯。

    司机是个男的,他探出脑袋,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找死啊!”

    李庸急忙朝前走了几步,让开了路。

    卡车灭了火。它“轰隆隆”地发动了半天才吃力地起步了。

    李庸抬头朝卡车的尾巴看去,它的车号是:京K66848。

    李庸在路边怔忡了半天。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神秘力量在支配着这辆外地卡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29

不翼而飞(1)

二○○一年一月三日这一天,朱环家出了一件大事——朱环的戒指被人偷了。

    这是接下来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一个小小序幕。

    朱环下班回来,好像有什么预感,径直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当时,李庸还在蒙着被子大睡,朱环进门,他并不知道。

    朱环站在梳妆台前,紧紧盯着那个茶叶盒,过了半天才把它抓在手中,扭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她把它重重地放在梳妆台上,返身走到床前,用力把李庸推醒。

    “你干什么呀?”

    “我的戒指呢?”

    “戒指?我不知道哇。”

    朱环就不再问他,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

    “你是不是戴到医院去了?”

    “我什么时候上班戴过它?”

    朱环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划拉到了地上,还是没有找到。

    一股无名火陡然冲上了她的脑门。

    “你一个大活人在家,怎么连一个戒指都看不住?”

    “你再想想……”

    “想什么?丢了!”

    “真是见了鬼了。”

    李庸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帮她一起找。

    其实,李庸很希望这枚戒指在家里消失。自从有了这枚戒指,他总是遇到不吉利的事。

    比如那个毛烘烘的东西。

    比如那个半夜让他给梳头的人。

    比如那天清早大街上出现的几个“马尾巴”。

    还有那辆差点要他命的大卡车……

    可是,看到朱环如此沮丧,他又希望找到这枚戒指,让她高兴起来。

    沙发下,柜子空,地板缝,电视后……最终没见到它的影子。

    一枚戒指,它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李庸更感到这件事情不对头了。

    朱环脸色阴沉地坐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趴在被子上哭起来。

    李庸走到她身旁,小声劝道:“别哭了,没用。”

    朱环一下坐起来,盯着李庸说:“你是不是把它扔了?”

    “好好的一个东西,我扔它干什么呢?”

    “你认为它来路不明,一直耿耿于怀,当我不知道?”

    “我就是真想扔它也得和你商量啊。”

    “要不然就是你把它送人了!”

    “我怎么能把你的东西送人呢?”

    “家里只有一个人,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李庸有点生气了,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朱环转过身去,给了李庸一个脊梁骨。

    李庸摇了摇她的肩,缓和了语气,说:“朱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枚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环立即转过身来,说道:“哎,李庸,你为什么对这枚戒指总这么敏感呢?”

    “不是我敏感,是你敏感。”

    “你不要打听这件事了,对你没好处。”

    “可是,我想不通……”

    “它都丢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

    “肯定不是你祖母给你的。”

    “你怀疑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那好,我告诉你,是一个相好送给我的。”说完,她把头转向别处。

    李庸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不再追问。

    他转头看了看门窗,说:“会不会是有人进来过?”

    朱环冷笑了一下,说:“大白天,谁那么大胆?”

    “不一定。”

    “那就是哪个邻居干的。”

    “你别乱猜。”

    朱环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跟他没完!”

    “跟谁?”

    “偷我戒指的人!”

    “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呢。”

    朱环不理李庸,站起来,几步跨到院子里,破口大骂起来。

    太阳温柔地向西坠落,染红了天边的几朵云彩。

    左邻右舍都下班了,家家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

    “你个王八蛋不要脸,三只手伸到我家来了!不怕烂掉手指头?我知道你是谁!你赶快把东西送回来,别等我到你家翻出来,那时候你就现眼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0

不翼而飞(2)

朱环的叫骂声很快把邻居们惊动了。

    大家从屋里陆续走出来,站在她家院门口看热闹。

    人越来越多。

    一些孩子干脆爬到她家院墙上。

    朱环双手叉腰,越骂心里越气,越骂嗓门越大。

    她的叫骂是前后矛盾的。

    前面她说她知道是谁偷的,后来又说:“你以为我抓不到你,你就没事了?老天爷长着眼呢!你一出门就让你垫车轮子……”

    开始的时候,大家没听出来她到底丢了什么,过了好半天,终于知道她的戒指丢了。

    没有人走上前劝慰。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间,高声叫骂。

    李庸低头走上前,拉她。

    “快进屋去,丢不丢人啊!”

    朱环一把把李庸推了个趔趄:“我又没偷东西,我丢什么人?”

    李庸四下看了看,说:“你能把戒指骂回来吗?”

    朱环陡然住口了。

    她朝着围观的人扫视了一圈,突然说:“王八蛋,你听好了,今天晚上,我煮猫!”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我就是深城人。

    我老家那一带有个风俗,哪家丢了东西,实在找不回来,最恶毒的办法就是煮猫。

    什么是煮猫呢?

    很简单,就是把活猫扔进沸腾的锅里煮了。

    据说,偷了东西的人就会像那只猫一样难受。于是,露了馅。最后,只好把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煮猫,毕竟太残忍了,我在老家长到十八岁,听过几个丢东西的女人扬言要煮猫,但是也仅仅是说说而已,不过是想吓一吓偷东西的人,能悄悄把赃物送回来。我没见过哪一家真把猫煮了。

    可是,朱环却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这天晚上,她真的烧了一大锅热水。

    她要煮猫了。

    有的小孩悄悄地溜到朱环家门外,从门缝看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杀气,还有沸水翻滚的声响。

    他们惊惶地跑回家,分别向父母报告了这个消息。

    邻居们都安静下来。

    大人把小孩子都关在了家里,不许他们再出去。

    正在吃饭的停止了咀嚼,正在做饭的灭了锅灶。大家都打开窗子,竖起耳朵听动静。

    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

    怕什么?

    我小时候,听说有人要煮猫也很恐惧。

    我曾经仔细分析过我怕什么:

    第一, 我怕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被扔进沸水里。

    那种痛苦是无法想象的。

    第二,我怕真的有人像那只猫一样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

    他的感受先不说,只要有人中了这种诅咒,就说明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另一层深意。也就是说,冥冥中有个东西在操纵这一切。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这个东西就已经在半空中悬挂。可是,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正在它晃晃悠悠的脚丫子下踢毽子。

    第三,我怕出现什么偏差,那个诅咒突然落在我的头上……

    时间缓慢地朝前走着,如履薄冰,生怕一下撞到那一时刻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0

煮 猫(1)

朱环注意到,她在自家院子里叫骂的时候,邻居们大都出来看热闹了。

    说明这些人心里没鬼。

    只有一个人没出来。

    这个人是黄太。

    朱环一直觉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他。

    黄太住在朱环家东面,和她家只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他对朱环和李庸的情况太了解了。朱环什么时间上班,什么时间下班。李庸几点钟回家补觉……

    李庸看着朱环恶狠狠地烧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劝阻。他也有点害怕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谁都猜得出,偷戒指的人肯定就是东邻西舍中的一个。他知道朱环家最值钱的就是这枚戒指,知道它放在哪里。趁朱环去上班,李庸在睡觉,他假装来串门,见李庸没有醒,就下了手……

    陌生人不敢大白天冒昧闯进来。

    现在,这个人就躲在石头胡同的某间屋子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会儿,煮猫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撕心裂肺,原形毕露……

    李庸希望这个迷信说法应验,又害怕这个迷信说法应验。

    另外,他也害怕看见那只猫被扔进翻滚的热水中。

    那是个生灵啊。

    朱环终于走向了家里的那只黑猫。

    她的神态有点歇斯底里,好像这只猫就是小偷一样。

    李庸看着她,突然感到这个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快五年的女人有点陌生。

    那只猫懒洋洋地蜷在床上,乖顺地看着朱环。它以为女主人又过来抚摩它了。

    朱环一下就把它抓起来,可能用力太大,猫尖叫了一声。

    朱环用胳膊紧紧夹着猫,走向了锅。

    锅里的水上下翻滚,还“吱吱啦啦”地响着。

    也许是那扑面的热气引起了猫的警觉,它一下就变得惊恐起来,一边“喵喵”地叫,一边抓挠女主人的胳膊,想跳下地。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

    相邻的几户人家没有一点声音,李庸知道,他们都在屏息聆听。李庸也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惨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朱环死死抓住猫,猛地把它扔进那口锅中……

    李庸狠狠闭上了眼。

    他听到一声小孩似的嚎叫。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猛烈地抖了一下。

    接着,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脚面上闪电般地射了过去。

    朱环把猫扔进锅里之后,转身拿锅盖,想把猫盖住,可是,猫在热水中翻滚了一下,竟然猛地弹出来,惨叫着冲出房门……

    外面突然乱起来。

    朱环跑出去,李庸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看见邻居们都朝蒋柒家跑。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蒋柒家传出了悲惨的嚎叫声。

    两个人都傻了。

    蒋柒家住在朱环家西面,中间同样隔一道齐胸高的院墙。

    她丈夫是个军官,排长,两个人常年两地分居。

    蒋柒原来在一家洗涤用品厂上班,后来下岗了。她就在街上开了个发廊,门面很小,赚不了多少钱。

    她有一个孩子,已经上幼儿园大班。因为她经常在发廊忙活,那孩子由她母亲带着。

    蒋柒是一个很自尊的人,而且极其聪明,邻居们对她的印象都很好。

    平时,她跟朱环算是密友。她老公不在家,李庸打更的时候,朱环经常去她家睡,两个人做个伴,说些女人间的知心话。

    她怎么可能偷朱环的戒指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环和李庸一前一后跑进了蒋柒的家。

    蒋柒正在床上嚎叫。

    她好像正在承受一种巨大的肉体折磨,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1

煮 猫(2)

她的脚用力乱蹬乱踹,撞在铁暖气冰冷的棱角上,好像不知道疼。

    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

    蒋柒的表现太恐怖了,现场所有的人都不敢走上前。

    大家都不言语,紧张地互相看着,此情此景让他们感到十分恐惧。

    朱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庸看了看朱环。

    他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她的心似乎一下软下来。

    是啊,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都是女人,都喜欢它,为什么非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煮成这个样子呢?

    朱环几步就跨上前,紧紧抱住了蒋柒。

    “蒋柒,你哪儿难受?”

    蒋柒眼睁睁地盯着她,还在叫,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像书法的飞白,甚至断断续续。

    朱环把脑袋靠在她的脸上,眼睛湿润了。

    过了好半天,蒋柒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她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松懈下来,没有一点支撑力,她软塌塌地躺在朱环的怀里,无神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朱环一边流泪一边说:“都怪我……”

    李庸小声说:“你给她煲碗汤吧。”

    蒋柒皱着眉,吃力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是对朱环的话表示不同意,还是阻止李庸的提议。

    朱环用手轻轻抚弄着蒋柒的额头。

    过了一阵子,蒋柒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躺下来。

    朱环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

    “好点了吗?”朱环问。

    蒋柒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朱环抬头对房子里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没事了。”

    大家就懂事地陆续走出去。

    房子里静下来。

    蒋柒吃力地动了动,睁开眼,弱弱地看了朱环一眼,说:“谢谢你……”

    朱环说:“你说哪去了。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朱环对李庸使了个眼色,轻轻起身退出去。

    这天晚上,李庸失眠了。

   “朱环,你睡了吗?”

    “没有。”

    “蒋柒怎么……”

    “别说,我害怕。”

    李庸就不说了。可是,他眼前总是闪现蒋柒在沸水中翻滚的情景……

    她的头发都散开了,蒙住了狰狞的面孔……

    过了好半天,李庸渐渐迷糊了……

    蒋柒突然沉进了沸水中,不见了踪影……

    那水在“哗哗哗”地翻滚……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水中突然升出了一颗人头,是蒋柒。

    她的脸变成了煮熟的猪皮色,两只眼珠像死鱼一样……

    她的头发上冒着热气,滴着水……

    她说:“你给我梳梳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2

否 认

第二天晚上,朱环一下班,蒋柒就来到了她家。

    李庸也在家。

    “是蒋柒啊,来来来,进来坐。”朱环变得十分客气。

    蒋柒就在沙发上坐了。

    她的脸色很难看,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李庸,快给蒋柒倒水啊。”

    “别,别麻烦了。”

    李庸还是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了她面前。

    李庸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夫妻俩的心里都明白蒋柒来干什么,她当然是来送戒指的。

    蒋柒把杯子捧在手中,转过来转过去,似乎很难开口。

    李庸知趣地走进了卧室。

    朱环坐在蒋柒身旁,一会儿拉拉衣角,一会儿撩撩刘海,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终于,蒋柒开口了:“朱环,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

    朱环愣愣地看着她。

    “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朱环说:“蒋柒,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不信你就去报案。”

    朱环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近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朱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

    “我……”

    “没事你就回去吧。”

    朱环下了逐客令。

    蒋柒尴尬地站起来,想了想说:“朱环,你现在太激动,过几天我们再聊。”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李庸听见了这些话。

    蒋柒离开后,他走出来。

    朱环很生气,一挥手把蒋柒喝过水的杯子打翻在地。

    李庸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朱环气呼呼地说:“我真不该让那只猫跑掉!”

    李庸说:“有可能不是蒋柒偷的,她不是那种人。而且,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很少到咱家来串门。”

    “那你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李庸回避了这个问题,说:“你说,能不能是咱家的猫把戒指叼出去了?”

    朱环想了想说:“即使猫能打开茶叶盖,也不可能再把它盖上啊。”

    这句话让李庸打了个冷战。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一幕——那只猫躲在茶叶盒的后面,一只眼珠荧荧地闪着光,朝他看着……

    李庸在大睡。

    猫在他的脑袋前无声地走过来走过去,聆听着他舒畅的鼾声。终于,它确定李庸睡着了,它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叶盒前,把它抱在怀里,用爪子麻利地扭开盒盖,倒出戒指,又麻利地把茶叶盒盖好,接着,它叼起那枚戒指跑出门去,不知道把戒指送到了哪里……

    它把戒指送给了那只看不见脸和身子的手?

    “哎,咱家那只猫呢?”他冷不丁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2

真正的小偷

朱环煮猫的时候,最害怕的人是黄太。

    他本来想把那枚戒指偷偷送回去,可是,朱环发觉戒指丢了,就扬言要煮猫,天还没有黑,她就开始行动了……

    黄太根本没有退还戒指的时机。

    这期间,谁敢接近朱环家呢?

    谁接近谁就是不打自招。

    他只有闭上眼等待,如坐针毡。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无意中看了他一眼,问:“太子,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他搪塞道。

    母亲就不问了,继续看电视。

    她是个纺织工,退休之后不久,就得了腿病,瘫痪在床十几年了,娘俩一直相依为命。

    这也是黄太一直找不到女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母亲足不出户,耳朵还有点背,她对朱环家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黄太的耳朵一直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很多人在跑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把耳朵贴到窗子上,听出是蒋柒家出事了。

    这一次,他走了出去。

    原来,朱环已经煮了猫,而他竟然安然无恙,倒是蒋柒像是被人剥了皮!

    这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蒋柒也偷了朱环家的东西?

    难道她碰巧犯了什么病?

    黄太急忙退回家,偷偷看了看他塞在抽屉里的那枚戒指,还在。

    总之,他逃过了一劫,心慢慢放下来。

    他一下就明白了。

    什么煮猫,都是吓唬人,什么作用都没有!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个惩恶扬善的神秘主宰,它也不是永远明辨是非,这一次,它就搞错了。

    它把黑锅背在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外面怎么了?”母亲竖起耳朵问。

    黄太有点得意,对母亲说:“朱环丢了一枚戒指,她煮猫了……”

    “谁干的?”母亲的脸立即严峻起来。

    “蒋柒。”

    “蒋柒?她怎么干这种事?”

    “谁知道!”

    “她现在怎么样了?”

    “在床上叫呢。”

    “我早说过,要堂堂正正做人,这不是应验了吗?”

    “又来了。”

    老太太果然又来了:“偷人家东西,迟早要得到报应。那东西不属于你,你非把它弄到手,就像羊肉贴在狗身上,早晚要生蛆。”

    “你住口好不好?”

    黄母看了儿子一眼,不再说了。

    其实,黄太的孝顺只是个表象,邻居们都不知道,实际上黄母怕儿子。

    她一直不知道黄太在外面都干些什么,很不放心,经常劝他出去找个正经工作。黄太不耐烦,就骗她,说他在给一家小区当门卫。

    黄母并不相信。

    但是,她不敢多说,否则,黄太会对她大喊大叫。

    她管不了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3

梦(1)

是的,开始的时候,黄太很侥幸。

    他以为他没事了。

    晚上,母亲睡着后,他经常拿出那枚戒指端详。

    他从没有想过要把这枚戒指卖掉。他打算在哪次输得精光的时候,用它做抵押,孤注一掷。

    可是,很快他就变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缘于一个梦:

    黑夜,他走在一条路上。

    这条路很漫长,回头看,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幽深的树林,一片漆黑。

    风一阵比一阵大。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猫!

    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猛地停下了,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

    树林很茂密,他艰难地穿行其中,偶尔一抬头,魂都要吓飞了——树叶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猫头鹰,没有嘴。

    猫和猫头鹰的脑袋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它们惟一的区别是,猫头鹰好像没有嘴,尖尖的钩鼻子下一片毛烘烘……

    血盆大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嘴。

    奇怪的是,黄太经常做这个梦。那只阴森的猫几乎夜夜都折磨他,他睡得特别累,白天无精打采。

    有一天,母亲问他:“太子,你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半夜乱叫啥?”

    “你耳朵那么背,怎么听得见我叫?”

    “你的声音太大了。”

    “我喊什么?”

    “好像喊什么猫……”

    “你别疑神疑鬼了。”

    “肯定是那天朱环煮猫,把你吓着了。”

    这天夜里,黄太又做那个怪梦了。

    他走在黑糊糊的路上,前后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风很猛烈,从四面八方扑过来。

    风只在他的脑袋里刮着,实际上这天夜里一丝风都没有。

    深城人都睡得很沉。

    那只死里逃生的猫仍然在梦中等着他。

    它站在路中央,站在大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他一步步后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见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四周静极了。

    过了好半天,他的心还“怦怦怦”乱跳。

    房间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以为,母亲又听见了他的喊声,拄着拐杖来到了他卧室前,站在门口观察他。

    他坐起来,朝门口叫了一声:“妈……”

    月光在地板上画了一条区隔线,一半明一半暗,而卧室的门隐藏在黑暗中。

    没有人说话。

    “妈!”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说话。

    黄太看了看床下,目光接着朝远一点的地方移过去……

    他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他看见了一只猫!

    它站在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他。

    借着月光,黄太看得十分清楚,它正是朱环家的那只猫。

    它从沸腾的锅里跳出来之后,已经失踪多日。现在,它突然现身了!

    它身上的毛被热水烫得一块块脱落,一撮一撮的毛,一块一块的秃,斑驳,丑陋。

    它的眼睛肯定瞎了,这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黄太。

    夜深人静,黄太和这只诡怪的猫对视着。

    “猫!”黄太终于尖声喊出来。

    那只猫蓦地一抖,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黄太颤巍巍地伸手打开灯,地板上空荡荡,不见猫的影子。

    他跳下地,四处搜寻,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意外地在床下发现了一个洞。这个洞在墙角,像拳头那样大,黑糊糊的。

    黄太肯定它不是老鼠洞。

    他找了一根铁丝,钻到床底下,探进洞里去。深不见底。

    一股冷气穿透黄太的骨髓。难道,这只猫是从这个洞里钻出来的?

    他木木地站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4

梦(2)

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叫道:“太子!”

    他答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母亲已经披衣坐了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

    “我又听见你喊了。”

    “我做梦了。你快睡吧。”

    “我一直就没睡着。”

    “……那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我也没看见什么。”

    这只猫原本很玲珑,很可爱。

    它不像别的猫,双眼阴险,走路塌着腰,背上四肢凸起,杀气腾腾。

    它走路总是弓着身,好像随时要打个长长的哈欠。

    平时,它总是蜷在床上,舔舐爪子。

    那不是在磨刀霍霍,而是像女孩子在悠闲地修饰指甲。

    李庸不爱养这些东西,朱环却喜欢。

    她下了班,第一件事是喂鹦鹉,第二件事就是喂猫。

    鹦鹉总不叫,猫却总是叫。

    它叫起来,声音嫩嫩的,娇娇的,确实招人疼爱。

    开始,朱环一直担心,这只猫不能和鹦鹉好好相处。也许,趁家里没人,它会突然翻脸,把她心爱的鹦鹉吃掉。

    后来,她渐渐放心了。

    也许,是因为她天天把猫喂得太饱了,它不但不吃鹦鹉,连老鼠都不吃了。

    一次, 李庸打更时,在粮库端了一个老鼠窝,他拎回一只老鼠崽,摆在猫的面前。

    老鼠崽不谙世事,还不知道害怕,“吱吱”乱叫。猫却大骇,后退几步,仓皇而逃。无论怎么解释,这个情景都让人无法容忍。

    猫抓老鼠,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本职,而它却让老鼠吓跑了。

    李庸很恼怒,要把这只无能的猫扔了。

    可是,朱环不同意。她看着猫被老鼠崽吓跑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更喜欢它了……

    就是这样一只柔弱的猫,经过一次煮熬,突然变得异常恐怖。它经常在半夜出现在黄太家里,阴森森地盯着黄太。只要黄太一打开灯,它就蓦然消失。

    来无声,去无声,它就像一场梦。

    黄太越来越恐惧。

    天黑后,他几乎不敢睡觉,瞪着一双焦灼的眼,等天亮。

    他曾想,把戒指偷偷送回去,也许那样就没事了。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肯定于事无补。这只猫并不是来索取戒指的,戒指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它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它是一个受害者,因为黄太,它被煮得半死不活。

    现在,它来报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5

第二部分

洞(1)

    这一天,黄太来到了朱环家。

    朱环上班去了。李庸正就着两盘朝鲜小菜在喝酒。

    “黄太,来,喝两杯。”

    “不不不,我来随便坐坐。”

    黄太很少串门。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庸想,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果然,黄太开口了:“李哥,听说你家前几天煮猫了?”

    李庸似乎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他说:“那都是朱环瞎胡闹。”

    “那只猫……死了吗?”

    “跑了。”

    “一直没回来?”

    “一直没回来。”

    黄太觉得,李庸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点不真诚。

    他想了想,又问:“这只猫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猫。”

    “那它怎么到你家了?”

    “上个月,是它自己跑来的。”

    黄太愣了一下。

    “人家说,来猫去狗,越过越有,我们就把它留下了,可日子还是这么穷。”

    “你没找找它?也许,它根本没跑远。”

    “找它干什么?那本来就是只野猫,跑了更好。”

    那只鹦鹉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在屋顶盘旋,一片羽毛舒缓地落在李庸的手上。

    他抬手抖掉了那片羽毛,说:“朱环爱养这些猫啊鸟的,依我,早都赶出去了。”

    那只鹦鹉准确地落在它的秋千上,来回摆荡。

    “你最近忙什么呢?”李庸问黄太。

    “还闲着。”

    黄太一边说双眼一边在李庸家的地板上溜来溜去。

    这一带是林区,木头多,深城人的家里几乎都铺地板,不过,不那么精致,木板长且宽,一块挨一块地平铺,缝隙很大。

    “你看什么?”李庸问。

    黄太盯着李庸,冷不丁问:“你家有没有发现过洞口?”

    “洞口?我家又不打地道战,怎么会有洞口?”

    黄太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是个大老粗,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也没什么事。”

    “你没事不会来我家。”

    黄太想了想,说:“李哥,这些日子,我经常做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夜里走在一条路上,那条路很长很长,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两边都是树,很密。还有风,很大的风……”

    说到这里,黄太停了停,突然说:“我看见你家那只猫,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还在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可是抬头一看——密匝匝的树叶中卧着很多猫!”

    “做梦嘛,什么都可能梦见。”

    “可是,我觉得这个梦太怪了。”

    “有什么怪的?前些天,我还梦见……算了,不说了,说了你更害怕。”

    “你也梦见那只猫了?”

    “——我梦见你死了。”

    黄太愣了一下。

    “别怕,梦和现实正好相反,梦见死就是活。只要不做亏心事,越活越健壮。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让黄太很不舒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5

洞(2)

他摸了摸鼻子,继续说:“有一天夜里,我真的看见了你家那只猫……”

    “在哪儿?”

    “它就站在我家地板上,阴森森地盯着我。”

    “那肯定还是在做梦。”

    “不,绝不是。后来,我又看见了它几次。”

    “难道……它钻到你家去了?”

    “可是,每次我一开灯,它就没了影。”

    李庸的脸不那么松弛了。他想了想,说:“这只猫被煮过一回,现在,它肯定害怕人。”

    “……那也是。”

    “下次,你要是捉到它,就把它摔死。反正我家也不要它了。”

    静默了一阵,黄太站起身,说:“李哥,那我走了,你慢慢喝。”

    “哎。有空来坐啊。”

    “一定。”

    黄太一边说一边走向了门口。

    李庸看得出来,黄太仍然心事重重。

    他走出门,反身关门时,还是不甘心地在李庸家的地上扫视了一圈。他的目光和李庸的目光碰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门关上了。

    黄太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李庸突然追了出来。

    “黄太,你等一下!”

    他猛地停下来,慢慢回过身。

    这一刻,黄太有点紧张。

    李庸走到他的面前,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我家床下面发现过一个洞口。”

    黄太愣了愣。

    “后来,我把它堵上了。”

    “多大?”

    “像拳头那么大。”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

    黄太的眼睛瞪得像核桃。

    一个月前,正是那只猫出现在李庸家的时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6

微 缩

老百姓说,猫有九条命。

    这话你别不信。

    我觉得,在所有的动物中,猫是最厉害的。

    它太敏捷了。

    “闪电般”三个字只有放在它身上不是形容词。

    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家里的人横七竖八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房间里很暗淡。

    那是大人的电视剧,我不爱看,眼睛就不专注。

    突然,我看见角落里出现了一只老鼠。

    它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朝前走。

    大人们都没有发现。

    我惊叫了一声:“耗子!”

    我的喊声惊动了老鼠,它像闪电般朝它的洞口跑去。

    这时候,我家的猫正趴在房间另一端的桌子上养神。

    它和老鼠相隔七八米,中间挡着那么多的大腿,还有茶几、插座和电线之类……

    而老鼠离洞口只有咫尺了。

    我看见那只猫一跃而起,敏捷而无声地跃过那么多的阻碍,一眨眼就射到了老鼠的洞口!同时,它那锋利无比的爪子已经伸出去,把老鼠抓了出来。

    猫和鼠翻滚着厮打在一处。

    猫没有叫,那老鼠在叫:“吱吱吱……”

    片刻过后,猫就把老鼠咬死了。

    它用血淋淋的嘴叼着血淋淋的老鼠,迅速走开,到背静处去慢慢享用了。

    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

    身手的敏捷和大脑的敏捷肯定是一致的,包括眼睛的敏捷,耳朵的敏捷。

    猫太可怕了。

    我总觉得,它是被造物主缩小了,成了现在这袖珍的样子。

    想一想,如果把它还原,像虎、狮、豹一样,那么,谁都不是它的对手。

    甚至包括造物主。

    它才是王。

    猫和虎、狮、豹的不同之处在于,猫有一股妖气。

    夜晚,你在深山里过夜,听见虎、狮、豹的吼叫声,身上会起鸡皮疙瘩。

    可是,你在城市里,深夜听见猫的嚎叫声,则会毛骨悚然。

    那绝对是逼真的小孩的哭声。

    现在,它冷冷地观望着人类,那黑暗的眼神,无人知晓含义。

    虎的额头上有“王”字。

    而李庸家这只猫的头上也有字,断断续续,特别像个“苦”字。

    朱环和李庸一直叫它苦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7

猫 步(1)

黄太坚信,这只可怕的猫来路不正。

    它也许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这天晚上,他睡觉前,把房门锁得严严实实,蚂蚁都爬不进来。可是,到了半夜,这只恐怖的猫又出现在黄太卧室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黄太。

    黄太“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死死盯着猫,手在墙上焦急地摸索,就在他摸到电灯开关的那一刻,那只猫倏地就不见了。

    他下了地,蹲下去,在亮堂堂的灯光下,朝床下看。

    那个洞口黑糊糊的。

    这只诡怪的猫,不知道最初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最终到哪里去,就像梦中那条无始无终的路。

    黄太再也不做那个古怪的梦了。

    这只猫,离开了那条无始无终的漫长之路,离开了那密匝匝的树林,爬进了他的家。

    它来自地下。

    它的洞在地下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它是猫啊。

    它的天敌——老鼠才在地下钻洞,而猫应该在地面之上,光明正大,走得端行得正。

    它怎么可能在地下钻来钻去呢?

    猫钻起洞来,速度当比老鼠更快。

    如果,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下,你看见鸟在水里游,会不会害怕?你看见鱼在天上飞,会不会害怕?

    黄太的神经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一直想把床下那个洞口——那个恐怖之源堵上。可是,他不敢。

    他相信,既然这只猫能从地下钻出来,那么,就是他用水泥把它堵上,它还会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

    他不敢再得罪这个九条命的怪物了。

    他已经和这个怪物结了仇。

    他想,说不准哪一天,当他睡着之后,这只猫就会扑到他的脖子上,用它那锋利的爪子,三下两下挠断他的喉管,或者挠断他的静脉,要他的命。

    现在,他甚至想到巴结这只猫,比如给它买些鱼,化解它的仇恨。

    连续多少天睡不好觉,黄太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神志恍惚。

    这天,他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他猛地醒过来。

    朝地上看去,没见到那只猫的影子。

    他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却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动静,很轻微,好像有人用拖布轻轻擦地板。

    他捕捉着那声音,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踩着月光,走过客厅,来到母亲的门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张大了嘴巴——这时候,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竟然看见母亲离开了床,在昏暗的月光下无声地爬行,四肢一条线,走猫步。

    她瘫痪十几年,走路即使有拐杖扶持,也十分艰难,只能一寸寸地挪动。

    现在,她怎么突然就下了地?

    她深更半夜为什么这样走路?

    黄太惊恐至极,颤颤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猛地转过头,灵巧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我试试……”

    然后,她就急匆匆地爬上床去,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一动不动了。

    黄太一步步地退到客厅,傻住了。

    四周一片死寂。

    黄太突然闻到一种腥气。

    他猛回过头,差点贴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那只恐怖的猫就在他的肩头上。

    他歇斯底里地猛一转身,想把它甩掉。

    没想到,这只猫四个爪子抓得特别牢,像长在了他肩头一样。

    “你刚才叫什么?”它阴森森地问。

    它说话了!它的声音很细,和小孩的声音一模一样。

    黄太魂不附体,傻傻地说:“叫妈……”

    它阴惨惨地笑了笑,说:“太子,你产生幻觉了,那是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猫,不是你妈,我才是你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7

猫 步(2)

第二天,黄太躺在床上发高烧。

    几个邻居来探视。

    黄太望着屋顶,眼珠呆滞地转来转去,好像追随着一只飞蛾。

    顺着他的眼睛朝屋顶看去,什么都没有。

    这让人感到发帷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无数的猫在半空中飘飞。

    它们的模样都变异了,尾巴像老鼠那样又细又长。

    它们都没有嘴,鼻子下毛烘烘。

    蒋柒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黄太的母亲感激地接过来,轻轻对儿子说:“太子,你把姜汤喝下去,好吗?”

    黄太的目光还在半空木木地转来转去。

    母亲叹口气,低声对蒋柒说:“……病得很厉害。昨晚,他都出现幻觉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猫,他朝着那只猫喊妈,把我都吓死了。唉!”

    黄太猛地朝母亲转过头来,双眼充满惊恐。

    “你怎么了?”母亲问他。

    黄太一字一顿地问:“你把我妈弄到哪里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9

恶 毒(1)

这天晚上,李庸半夜起床上厕所。

    厕所在胡同口,靠着马路,公共的。

    夜里很冷。

    他披着羊皮大衣,一路小跑进了厕所,蹲在茅坑上。

    四周静极了。

    隔着一道墙是女厕。女厕空着。

    他的心悬起来。他真怕女厕里突然传过来一个闷闷的声音:“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天阴着。

    一阵风吹过,厕所里的味道强烈起来。

    他匆匆提上裤子,朝家里跑去。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好像怕有人尾随。

    从胡同口望出去,街道上的路灯昏昏然亮着,它们的功能好像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制造影子。

    而胡同里很黑,越朝前走越黑。

    突然,前面有个人影儿一闪。

    远远看去,那个人的脑袋后好像有一条马尾巴。

    是黄太?

    李庸慢慢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人也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僵持了一阵子,李庸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是李哥吗?”

    一个寒冷的声音在问。

    他听出来,是蒋柒。蒋柒也梳着马尾巴。

    这时候,不管对方是谁,李庸都感到不可信。

    “蒋柒?”

    “是我。”

    “还没睡?”

    “没有。你也没睡?”

    “啊,我去厕所了。”

    “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是啊,阴了。”

    “刚才,我还看见了远处有闪电。”

    “是车灯吧?”

    “不,是闪电。”

    “不可能。”

    “李哥,你说冬天不会有闪电吗?”

    “当然不会。”

    “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一定是你弄错了。”

    李庸的话音未落,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

    借着这一闪即逝的白光,李庸看清了蒋柒的脸。也许是光的作用,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

    李庸瞪大了眼睛。

    “你看,是闪电吧?”

    “蒋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蒋柒似乎低头看了看:“噢,是梳子。”

    “你拿梳子干什么?”李庸蓦地感到了恐惧。

    “我刚从发廊回来。”

    李庸感到自己遇到了危险。

    天寒地冻,天上竟出现了闪电。这是凶险的天象。深更半夜,她却拿着一把梳子……

    他想回家,必须得经过蒋柒。可是,她挡在他的前面。

    他急速地考虑着对策。

    “太冷了,进屋吧。”蒋柒说。

    “进屋吧。”李庸说。

    蒋柒慢慢地登上大门口的台阶……李庸突然说:“你等一下。”

    “什么事?”

    “蒋柒,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她的语气很淡,似乎不太想听。

    她站在她家的门洞里,脸更暗了。李庸看不清她,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我在粮库值班的时候,半夜听见有人在窗外对我说话。”

    “男的女的?”

    “我没听出来。你猜,这个人说什么?”

    蒋柒没有说话。

    她一动不动,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李庸。

    “你怎么了?”李庸问。

    她还是一动不动。

    “你,你到底怎么了!”李庸惊骇了。

    蒋柒把手里的梳子举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好像那梳子千斤重。她的声音一下变得不男不女,十分陌生。她低低地说:“过来,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猛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蒋柒突然笑起来。

    李庸怔怔地看着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39

恶 毒(2)

终于,蒋柒收了笑,说:“李哥呀,你太疑神疑鬼了。朱环也是。”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说的话?”

    “真是这一句呀?我不过是随口胡说,想吓吓你。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壮实,胆子却这么小。”

    “你刚才的举动太恐怖了。”

    “现在,你还怕我吗?”

    “……有点。”

    “我是蒋柒,有什么可怕的?”

    “现在我觉得你不像蒋柒了……”

    “好了,回家睡吧。天亮之后,你见了我,我就是蒋柒了。”

    说完,她一闪身,消失在门洞里。

    第二天一早,黄太就死了。

    这一天是一月二十三日。离朱环煮猫那个日子相隔二十天。

    本来,他输了两天液,烧已经退了,神志也清醒了。可是,他却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这天大清早,黄母醒来后,感到头昏沉沉的。

    她嗅了嗅,闻到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好像是煤气。

    她急忙喊黄太,喊了半天,他都没吱声。

    她一点点爬下地,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厨房。

    煤气灶上的阀门好像关着。

    她扭了扭煤气罐上的阀门,发现没有关,赶紧关上了,又紧了紧煤气灶上的阀门。

    接着,她挪到黄太的卧室前,发现他的门锁得死死的。

    老太太感到事情不妙,使劲敲门,不见回音。

    她慌了,挪到门口,连呼:“来人啊!”

    李庸出去买早点,正巧路过黄家的院子,第一个听见了喊声,就冲了进去。

    一进门,李庸就闻到房子里有一股煤气味,立即把黄母抱了出来,放在院子里一把乘凉的藤椅上,然后又一次冲进屋里。

    他踹开黄太的门,把脸色铁青的黄太抱出来……

    实际上,这时候黄太已经死了。

    黄太家的煤气管没有任何泄漏。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

    肯定是煤气灶上的阀门没有关紧,导致了他煤气中毒。而黄母的房间离厨房远一些,才得以大难不死。

    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邻居们都隐约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一股阴森之气。

    可是,没有人第一个提出疑问。

    在众人的缄默中,黄太死于意外就成了定论。

    事后回想这件事,误就误在当时黄太的母亲去紧了紧煤气阀。

    这个动作把所有人的判断都引到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掩盖了一个巨大的杀机。

    黄太的丧事是邻居们帮着办的。

    尽管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抓住黄太的手死死不放,可是,黄太还是被大家送到了火葬场。

    黄太被草草火化了,费用都是街坊们凑的。

    几天后,黄母就卖了房子,住进了养老院。

    一个新邻居搬了进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40

回 归(1)

这天晚上,李庸本来应该去值班,可是,他请了假。

    虽然在家庭地位方面,李庸和朱环是女上男下(包括两个人做爱的姿势),但是,朱环毕竟是女人,隔壁刚刚死了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个人在家过夜。

    虽然李庸在家,朱环的心里还是有点虚。

    她紧紧靠在老公结实的肩头上,听着窗外的动静。

    李庸也睡不着。

    他的眼前总是出现黄太那束在脑袋后的“马尾巴”。

    这个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联想到,那天偷粮食的人可能正是黄太。

    一个大活人,昨天还好好的,昨天李庸还见了他,他在暮色中朝李庸谦卑地笑了笑……今天就变成了一捧灰。

    那长长的头发现在也变成了灰。

    李庸恍恍惚惚看见那条“马尾巴”走进了一条很深邃的胡同。

    他追了进去。

    脚步声很响,“噔噔噔噔……”

    黄太明明听得见身后有人追他,却始终不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前走。

    那胡同越朝前越窄,越朝前越黑。

    李庸终于赶上了他。

    “黄太,是你吗?”李庸在他背后喊道。

    黄太突然停下来。

    李庸也猛地停住了脚步。

    黄太慢慢慢慢转过身来。

    他竟然长着一张毛烘烘的猫脸。

    李庸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黄太摘掉面具之后的样子。

    黄太的胡子寥寥几根,朝两腮横生,微微颤动着。他的眼珠是黄色的,像两个带花纹的玻璃球。他的鼻子长得很精致。因为毛太密集,暂时看不见嘴。

    突然,他的下巴张开了,露出血红的舌头和惨白的牙齿。

    接着,他盯着李庸嚎起来。

    那嚎声是弧形的,开始很低,突然拔高,越来越高,高到了极限,高过了极限……令人头皮发炸!最后,陡然滑落下来。

    随着这声嚎叫,黄太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庸希望这声嚎叫能引来警察或者保安,可是,他四下看了看,还是没有一个人。

    黄太叫完之后,伸出舌头围着嘴舔了一圈,又伸出毛烘烘的爪子,挠了挠脸,说话了:

    “戒指我已经还给你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李庸打个冷战醒过来。

    朱环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发散在枕头四周,乱七八糟的。

    李庸轻轻翻了个身,回想梦中黄太最后那句话,越琢磨越奇怪。

    他转头朝梳妆台上的那个茶叶盒看了看,心怦然一动。

    他轻轻起了床,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他真怕那枚戒指突然又出现在茶叶盒里。

    可是,他心中那个恐怖的预感却像钉子一样固执——那戒指回来了,就在那里面。

    他拿起那个本来空着的茶叶盒,“哗啦”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打开灯,扭开茶叶盒一看,正是那枚戒指,金黄色和老绿色组成一种他极其不喜欢的古怪颜色。

    “朱环!”

    灯光刺眼,朱环醒过来,用双手挡住了眼睛。

    “戒指回来了!”

    “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你自己看!”李庸把戒指举起来。

    朱环一下就坐起来,瞪大了眼:“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这个茶叶盒里啊。”

    朱环光脚跳下地,走过来,一把把戒指夺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愣住了:“咦,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太一死,这戒指就回来了……”

    朱环似乎不愿意再推想这个麻烦的问题,她望着失而复得的戒指,露出了喜色:“不管怎么说,戒指找到了就好!”

    李庸嘀咕了一句:“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40

回 归(2)

上了床之后,朱环的大脑兴奋起来,睡不着了。

    “李庸,你说会不会是哪个邻居和我们开玩笑?”

    “……”

    “要不就是偷的人害怕了……”

    “……”

    “你说话啊。”

    李庸一直闭着眼睛。

    “你睡着了?”

    李庸睁开眼,看着朱环,突然说:“朱环,这戒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朱环一下就不说话了。

    “我希望你告诉我实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祖母给的。”

    李庸久久看着朱环的眼睛。

    “你傻看什么呀?好了好了,睡觉!”

    朱环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把被子一拉,蒙住了脑袋。

    李庸的身体露在了外面,但是他没有去拉朱环身上的被子。

    朱环的反常神情让他越来越感到这戒指有问题。

    大问题。

    第二天晚上,李庸去打更了。

    清早他回家时,朱环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洗脸。

    李庸凑近她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朱环,我整明白了。”

    “你整明白什么了?”

    “偷戒指的人是黄太——”

    “胡说。”

    “你听我慢慢说。”

    朱环擦了擦脸,跟他回到房子里。

    李庸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说:“这个戒指到底是谁偷去的?只有一个人了解真相。”

    “谁?”

    “咱家的猫。”

    “它不是人!”

    “它比人还鬼。它被你煮了之后,对黄太怀恨在心。昨天,正是它害死了黄太,又把戒指叼了回来。”

    “它怎么能害死黄太?”

    “它扳开了煤气阀。”

    朱环显然被这个假想镇住了。

    “……前些日子,黄太曾经跑到咱家来,拐弯抹角地打听那只猫的情况,我想,当时他就感觉到了什么。”

    停了停,李庸突然问:“朱环,你记不记得,这只猫来到咱家的时候,咱家卧室里出现过一个洞?”

    “记得呀。”

    “那猫就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什么?”

    “我刚才路过黄太家,专门去看了一下,他卧室的床下,也有一个洞!”

    “太崛肆恕…”

    朱环一边说一边呆呆坐在床上。

    突然,她盯住李庸,惊恐不安地说:“我煮了它,它为什么不害我?”

    李庸不说话了。

    “它会不会害了黄太再害我?”

    “……你不用怕,只要它一出现,我就杀了它。”

    “你打更的时候,它回来怎么办?”

    “你可以去蒋柒家睡呀。”

    “现在,她和我有芥蒂,我不可能去她家。”

    “邻里之间,什么事过去就烟消云散了。”

    “她还记恨我。”

    “……算了,那你就别去了。”

    李庸忽然想起了黄太死的那天晚上,他在胡同里遇到蒋柒的那一幕。

    他担心,朱环和蒋柒睡一起,到了半夜,那蒋柒突然又不是蒋柒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41

影 子(1)

朱环在医院里干的都是体力活,拖地,擦窗,洗病房床单……回到家,她的身子骨就像要散架了一样。

    尽管如此,李庸不在家的时候,她还是不敢睡。

    她总觉得有谁要害死自己。

    她总感到房子里隐隐好像有煤气味。

    有几次,她来到厨房查看,煤气阀关得紧紧的。可是,回到床上,那煤气味却又出现了,时浓时淡。

    她不停地抽动着鼻子,慢慢地嗅觉就失灵了。

    这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睡着。

    她忽悠一下就跌进了一个清晰的梦里,好像现实和梦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一个清爽的早晨。

    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她站在大门外,感到这个院子很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是谁家。

    院子里有几个陌生人走动。他们的帽子都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她走上前,站在门楼里朝里看去,陡然想起这是她家的院子!

    里面发生了什么呢?

    她慢慢走进去。

    那几个人一直在忙着什么,没看见她。

    她一直走进房子里,顿时呆如木桩——她看见她自己平平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脸色铁青。她的身上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

    朱环醒过来。

    她迷迷瞪瞪地朝地上看了看,好像有个东西在盯着她。

    她揉揉眼睛,把脑袋朝前探了探……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了那只阴森的猫。

    它失踪了这么久,朱环还是第一次见到它。

    朱环一骨碌爬起来。

    苦猫没有逃走,它站在地板上,盯着朱环,一声不响。

    这时候,天已经微弱地亮了。

    借着熹微的晨光,朱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它。

    它的身子就像生着一丛丛蒿草的盐碱地,疤疤瘌瘌,十分恶心。

    最恐怖的是它的脸,一撮撮的毛,一块块的秃斑,很怪异,使人看不准它的表情,不知道它是哭丧着脸,还是隐隐地笑着。

    朱环轻轻叫了一声:“苦猫……”

    它定定地看着朱环。

    朱环立即感到手脚冰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那一刻,她明显地感到这只猫是来索她的命的。

    她很想猛然扑上去,抓住它,用全身的力气把它掐死。

    可是,她不敢。

    她觉得,它是掐不死的。

    人和猫就这样对视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6 18:42

影 子(2)

李庸进门的时候,看见朱环傻傻地坐在床上,满眼惊恐。

    听见门响,她抖了一下。

    李庸感觉到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声说:“你怎么了?”

    “苦猫,我看见了苦猫!”

    李庸四下看了看,说:“在哪儿?”

    朱环四下搜寻,惊惶地说:“刚才,刚才它还站在地板上,后来一闪身就不见了!”

    李庸摸了摸朱环的头,轻轻地说:“你是在做梦吧?”

    “不是!”朱环坚定地说。“你再找找,它一闪身就不见了!”

    李庸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他一下就变成了一个泥塑。

    “它在吗?”

    李庸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

    李庸又看见了地板上那个黑糊糊的洞口。

    地板下是水泥地面,前一段时间李庸已经用水泥把那个窟窿堵平了,又换了一块木板,可是,现在那张古怪的嘴又张开了。

    李庸无法想象,那只猫是怎样钻透了那厚厚的水泥?

    用爪子?

    用牙齿?

    朱环一下想起李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战战兢兢地问:“那个洞又开了?”

    李庸吃力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整死它!”朱环惊惶地叫起来。

    李庸把头转向她,暗淡地说:“怎么整?”

    “灌水。”

    李庸摇摇头。

    “灌硫酸?”

    李庸又摇了摇头。

    “那就灌汽油,点火烧!”

    李庸还是摇头。

    “你就会摇头啊?你说该怎么办?”

    “千万别再害它了,否则……”

    朱环一下就没了主心骨,她愣愣地看着李庸,突然气愤地吼叫起来:“那你把我煮了吧,那样的话,它就不会再来了!”

    李庸叹口气,小声说:“你别跟我发脾气啊。”

    “你连一只猫都对付不了,我还有什么安全感!”

    “……今晚我请假,在家陪你。”

    “你笨得像根木头似的,你在家,它就怕了吗?”

    李庸的表情突然恶毒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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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夜故事系列:《九命猫》--作者: 周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