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牛刀杀鸡(1)
天亮之后,李庸坐车去了山里。李庸有个表舅,是个猎户。现在野生动物不允许猎杀了,他就改了行,做起了生意。
不过,他捕猎的工具都在。
从深城到表舅家的山村大约一百多里路。
山路九曲十八弯,不好走,汽车跑了两个多小时。
李庸去表舅家,是想借捕狼的夹子。
那个夹子是铁的,像篮球筐那么大,威力无比。据说,有一次,它曾经夹断了一条狼的后腿。
李庸到了表舅家,说明了来意。
“你借这个干什么?”表舅问。
李庸当然不好意思告诉表舅他是想用这个东西捕猎一只猫。
他随口说:“捕狼。”
“城市里怎么会有狼?”
“我最近发现粮库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出没,好像是狼。”
“不可能,那一定是狐狸。粮囤里经常有狐狸。”
“可能是狐狸。”
“那狐狸肯定都成精了,你要小心。”
表舅从仓房里拎出了那个铁夹子。
已经好久不用了,铁夹子两侧的钢弓子非常紧,李庸用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打开一条缝,又合上了。
坐长途车返回家的路上,李庸一直在想象一个令他激动的情景——那只猫被狼夹子夹住了,它被拦腰斩成两段,肠子流淌出来……
李庸认为,他已经掌握了这只猫的出处,那么,它肯定在劫难逃。
宰牛刀杀鸡(2)
回到家,他和朱环合力把那个狼夹子打开,支好,然后,小心地把它推到床下那个洞口前……一张血盆大口在那个洞口前张开了。
只要那只猫走出来,就会踩在机关上,当即毙命。
一切都弄完之后,朱环不放心地问:“能成功吗?”
“它有四条腿呢,总有一条会踩上。除非它不出来。”
“要不,再放一条鱼?”
“你千万不要把这只猫当成一般的动物。它有几个大脑。”
“要是它不出来呢?”
“它永远不出来就好了。”
这天夜里,李庸和朱环都没有睡。
他们躺在床上,紧张地听着床下的动静,等待那惊天动地的响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夹子一直没有响。
难道它不来了?
后来,朱环实在挺不住了,说:“我困了……”
李庸说:“你别睡。”
“为什么?”
“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的尸体。”
这个夜晚,一点都不放松,不安详,因为有一张嘴一直在奋力地张着。
对于李庸来说,熬夜是家常便饭,可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眼皮出奇地粘。
开始,他咬着牙坚持,终于,挺不住了,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长时间,李庸影影绰绰地看到朱环慢慢爬了起来,光着脚下了床。
他以为她是去解手。
没想到,她下了地之后,蹲下身来,探头朝床下望去,好像等不及了。
李庸想说:“快上来,别打草惊蛇。”可是,他的睡意正浓,不想说话,怕清醒过来。
接着,他看到朱环竟然四肢拄地,朝床下爬去了。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被控制的电动玩具。
李庸急了,想对她大喊一声:“危险!”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音来。
他就这样眼看着朱环的脑袋进去了,腰身进去了,两只脚进去了……
他全身都绷紧了。
终于,他听到“啪”的一声巨响。
他一下坐起来,醒了,全身都是冷汗。
朱环也醒了,颤抖着问:“夹住了!”
李庸这才意识到他是被狼夹子的声音惊醒的。
他打开灯,爬到床下,朝里看。
朱环也下了床,蹲在他的身后,朝里看。
他们都傻了——那个铁夹子死死地夹在一起,可是,不见那只猫。连一根猫胡子都没有。
朱环不解地朝李庸看了一眼。
李庸也看了她一眼。
“没人动它啊。”
“是不是我们翻身震动了它?”
“不可能。”
“那就是它弄的!”
朱环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了一声,一下就蹿到了床上。
李庸打个激灵,朝后看去——它就趴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送瘟神(1)
苦猫的一双眼睛肯定已经被沸水烫瞎了,没有一点光亮,好像还蒙着一层灰。说不清它是在看李庸,还是在看朱环。
自从它跑掉之后,李庸和朱环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见它。
它此时的样子难看极了。
一丛丛的毛粘在一起,露出的皮肉呈棕红色,那是被煮熟了。它的脸也斑斑驳驳,好像在人脸上贴了一撮撮的黑毛。
“打它!”朱环喊了一声。
它听见了这句话,脸微微抬了抬,朝向了朱环。
这说明,刚才它是在看李庸。
李庸静静看着它,没有动。
“你快动手哇!”
李庸怪叫了一声,猛地伸出手去,一下就掐住了苦猫的两肋。
出乎他的预料,它竟然没有躲闪,它仍然定定地看着朱环。
李庸一下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双手紧紧地掐着猫,好像抓住的是一颗炸弹,一松开就会爆炸。
这情景有点滑稽。
朱环又喊:“掐脖子!掐死它!”
李庸忽然感到极度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他的手感,他好像是掐着一个瘪皮球。
这只猫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他马上意识到,他并没有取得胜利。实际上,他是把厄运抓在了手里,从此再也别想甩掉了。
老鼠的速度,还有狼夹子的速度,都在眨眼之间。
可是,它们远远比不上这只猫。
如果它不想让李庸抓住它,他怎么可能抓住它?
“你快拿个袋子来。”李庸对朱环说。
“干什么?”
“快点!”李庸简直在吼了。
朱环就颠颠地跑出去拿来了一个装面的布袋子。
李庸迅速把猫塞进布袋子里,然后用袋口的麻绳牢牢系住。
他拎着这个布袋子,大步走出门去。
朱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坐在床上傻傻地等。
过了一会儿,李庸空手走了回来。
“它呢?”
“在院子里。”李庸的声音很小,似乎怕那只猫听到。
“放在院子里干什么?”
“……天亮后我想把它送走。”
“送走?送哪儿去?”
“越远越好,让它找不回来。”
朱环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狰狞:“还不如用棍子把它打死。”
李庸看了看朱环,说:“我不敢。”
“你个胆小鬼!它在袋子里,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那太惨了……”
“我来!”
朱环说完,快步走出去。
李庸在屋里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外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朱环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显然不敢一个人出去。
“你来呀!怎么,你连看都不敢看啊?”
李庸就慢腾腾地跟了过去。
朱环来到院子里,从墙角抄起一根沉甸甸的桦树棒,走到了那个布袋子前。
李庸站在她身后。
朱环想了想,猛地举起那根棒子……
送瘟神(2)
棒子还没有落下去,李庸就听见那只猫在里面尖厉地嚎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它的身子一样疤疤瘌瘌,令人胆寒。朱环愣了一下,棒子停在半空。
难道这只猫长了第三只眼?
她回过头来看了李庸一眼,有点六神无主。
李庸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
朱环没有听从,她咬了咬牙,猛地砸下去。
一个小孩在里面凄惨地叫了起来。
那叫声就像锋利的猫爪,挠破寂静的夜空,挠破李庸的心,血哗哗地流出来。
朱环像个疯子一样一下下砸下去。她已经失去理智,手上也没有了准头,有时砸在布袋子上,有时砸在地面上。
那小孩在里面一声声地叫着。
她砸了十几下,那个小孩还没有死,还在叫着。
终于,朱环的手怯了,棒子被震落,从她的手上飞了出去,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好像虚脱了一样,软软地瘫下来。
李庸急忙扶住她。
借着房子的灯光,李庸看见那个布袋子还在弱弱地动着。
“千万不能再打了……”李庸说。
朱环木木地说:“去,拿干柴来,烧它!”
“朱环!我求求你,住手吧!”
朱环被李庸的吼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看着李庸,惊惶地说:“我要回家……”
李庸就架着朱环,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朱环的嘴唇干得厉害。
李庸给她倒了杯凉开水,她大口喝进去。
“你看,天已经亮了。”李庸低低地说。
“越远越好……”朱环嗫嚅着。
李庸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就走。”
朱环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直直地看着李庸,好像李庸这一去再也不可能回来:“你……小心啊。”
“放心吧。”
李庸来到院子里,看见那个布袋子已经血迹斑斑。
他试探着拎起它,感觉到它还活着。
他的心一冷。
出了家门,李庸大步流星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表舅家的最早一班长途车。
汽车很快就离开了城区,一直朝北行驶。
路两旁是雪野,还有收割后的高高矮矮的庄稼茬子。
那只猫没有动静了,它好像在黑暗中辨别着什么。
汽车经过一个村又一个村,一个镇又一个镇,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了一个坡又一个坡……
两个钟头之后,长途车到达了表舅家的村子。
可是,李庸并没有下车。
又朝前行驶了十几里路,李庸才对司机叫停。
他在一个陌生的村头下了车。
村子里好像很寂静,而村头的土路上更是空无一人。路两旁都是积雪,光秃秃的。
汽车开远之后,他去解袋子口的麻绳。
可是,他蹲下身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他把那个布袋子放在了土路边,然后,转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不知道谁会第一个路过这里。
他不知道哪个人会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
他不知道这只猫会钻进哪一户倒霉的人家……
走出了很远,李庸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好像被遗弃在路边的一堆垃圾,显得孤苦伶仃。
这一刻,李庸的心忽然有点酸。
最后一句话(1)
这天,李庸打更。他在粮囤间转了转,就来到了南区,走进了麻三利的值班室。
麻三利没有开灯,怕蚊子。
外面的风不大,“呼嘹呼嘹”地吹。
这种风更吓人,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行走,好像不想让你听见一点点,又好像就是想让你听见一点点。
李庸第一次把他的“羚羊”烟拿出来,发给了麻三利一支。
两个烟头一闪一闪。
李庸在黑暗中说:“我家最近遇到了一些可怕的事……”
“什么事?”
“前不久,我家突然来了一只野猫,我们没有赶它走,把它收留了。后来,因为我家丢了一枚戒指,我媳妇非要煮猫……”
“真煮啦?”
“煮了。没想到,它从锅里跳了出来,跑了……后来,就发生了一些怪事。先是我家一个邻居死了,莫名其妙就被煤气毒死了。就在那天晚上,那枚戒指被送了回来……”
停了停,李庸又说:“前几天,这只猫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家里。我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来的。”
“说不定啊,你家煮猫那天,它一下锅就被煮死了。”
这话让李庸打了个冷战——假如当时它真的被煮死了,那么是什么东西从锅里跳出来一溜烟地逃掉了?
“这件事从开始就有点怪。”
“怎么怪?”
“它来到我家那些日子,我家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洞,像拳头那么大,特别深。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用水泥把它堵上了。而这只猫跑回来那天,那个洞又敞开了……”
“你是说它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我想是。”
“那怎么可能!”
“它不是一只正常的猫。”
“它长的什么样?”
“黑的。额头上有一些白色的毛,看上去有点像个‘苦’字,我们一直叫它苦猫。”
“额头上有个苦字……”麻三利想了想,突然说:“我知道它的底细!”
李庸一下就瞪大了眼。
麻三利说:“我家旁边住着一个老张头,这只猫是他的!”
“那它怎么跑出来了?”
“前不久,老张头死了。”
“怎么死的?”
“好像是煤气中毒。”
风更加鬼祟了。
李庸急忙又递上一支“羚羊”烟,说:“老麻,你快给我讲讲他家的事。”
麻三利把这支烟和那支抽了一半的烟接在了一起,出奇地长。
他整整讲了一支半烟的工夫。
最后一句话(2)
老张头的老伴死得早。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在外地,一个女儿在深城,都结婚了。
三个孩子都很孝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张头就是不和孩子们在一起,坚持一个人生活。
他孤独地守着一只猫。
女儿和他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几乎天天都来看望他。
那天是周末。早上,女儿做了一些好吃的,给他送过来。
一进门,她就闻到屋子里充斥着浓烈的煤气味。而父亲脸色铁青,正朝门外爬。她赶紧把父亲背出了屋子。接着,她冲进屋子,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
由于发现得早,老张头并没有什么大事。他坐在院子里呕吐了一阵,就慢慢恢复过来。
女儿不懂常识,给他吃了一些东西。很快,他就不行了。
女儿慌了,急忙喊人把他送到医院,却没有抢救过来……
停了停,麻三利突然说:“老张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他的烟已经所剩不长,快烧手了,就像那个弥留之际的老张头。
他加紧吸了几口,继续说:“去医院的路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女儿说——千万别祸害那只猫……”
李庸打了个冷战。
“这话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女儿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死了。”
这时候,李庸已经肯定黄太的死和这只猫有关系了。他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这只猫最早是从哪儿来的?”
“不清楚。说不定,它也是从地下钻进老张头家的。”
李庸越来越恐惧了。也许,它还会从那个陌生的村子跑回来,从地下钻进他家里……
他蓦地对朱环充满了牵挂。
朱环不但煮它,还想把它砸死在袋子里……这个仇结得太深了。猫的天性是吃老鼠,可是,现在它要吃的却是朱环,连头发都不剩一根。
麻三利问:“现在那只猫在哪里?”
“前天,我抓住了它,把它送走了,扔到了山里……”
“它还会回来。”
“不可能吧?”
麻三利叹口气,说:“你媳妇当时真不该煮了它。你怎么不阻拦她?”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牛、马、羊、鸡、鸭、鹅、猪、狗、鱼……都有人杀,你见过有人杀猫吗?”
李庸又点着了一支烟,低着头狠狠地抽。
“什么肉都有人吃,你见过有人吃猫肉吗?”
“当时没想这么多啊。”李庸沮丧地说。
“你得赶快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那个阴阳先生吗?”
“噢,记得。”
“我帮你请他来,治一治。”
“阴阳先生是驱鬼的,对猫有用吗?”
“你以为那猫是猫吗?”
“他怎么收费?”
“那要看是什么邪了。”
“……再说吧。”
尽管李庸有时候也迷信,但是他对这种阴阳先生却不怎么信任。
黄太死的时候,他母亲就请来了一个阴阳先生,那家伙留着八字胡,贼眉鼠眼,怎么看都像个骗子。
在李庸的印象中,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剪纸——他用一堆黄表纸,制作出了各种各样的玩意,什么引魂幡、冥币、咒符之类。
据李庸观察,他的工作是程式化的,他对这套业务滚瓜烂熟。
这是他吃饭的本领。
一个靠看风水、批八字糊口的人能对付得了那只诡异的猫?
他不信。
李庸回粮库北区的时候,风大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马尾巴”。
黄太也留着马尾巴。不过,他的马尾巴已经在焚尸炉里烧成了灰。
那首老歌似乎在风中隐隐响起来,忽远忽近:“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
戒 指(1)
这天,李庸休班。他和朱环躺在床上,都没有睡。
他们没有关灯。
“昨晚,你不在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猫又回来了。”朱环说。
李庸突然对这个话题有些恼怒:“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他很少用这样的态度对朱环说话。
朱环愣了一下。
李庸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把它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它怎么可能回来?”
“回不来就好。”
李庸沉吟片刻又说:“如果它真回来,那就说明它真的不是一只猫。”
“它不是猫是什么?”
“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找阴阳先生治一治了。”
说完这句话,李庸感到身下有点发凉,好像有一股阴风吹着他的脊背。
他马上想到了床下那个洞,阴风好像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李庸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个洞通向哪里呢?
也许那里面有一双阴森的眼睛,正注视着李庸和朱环的脊梁;也许那里面有一个长满黑毛的耳朵,正听着他们的对话……
朱环睡里头,李庸睡床边。
半夜过去了,李庸时不时地朝地下看看。那只猫没有出现。
终于,他的眼睛停在了衣柜上。
那衣柜用的都是红松,原色,只刷了一层清油,可以看见木头影影绰绰的花纹。
他忽然感到那些花纹有些古怪。
仔细看,那些花纹好像是一个什么动物,有眼睛、鼻子、嘴。
本来是一个平面的木板,一旦看出这个问题,这个木板就变得深邃了。
那应该是一只猫。
这只猫隐身在木头里,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李庸的心一下失重了。
一个人怕虫子,怕歹徒,怕半夜鬼叫门,都属于正常。要是你开始害怕木头上的花纹,或者害怕各种东西的影子,这种恐惧就可能无药可治了。
“你朝衣柜上看什么呢?”朱环问他。
“没,没看什么。”
“是不是那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你把灯闭了吧。”
“为什么?”
“太晚了,睡吧。”
朱环就把灯闭了。
房间里立即伸手不见五指了。深深浅浅的黑暗在飘移着。立柜上那古怪的花纹终于看不见了。
李庸渐渐有点迷糊了。恍惚中,他突然听见朱环叫他:“李庸……”
“嗯?”
“你醒醒。”
“干什么呀?”
“你醒醒!”
“我困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眼睛睁开。”
李庸只好把眼皮撩开了:“你说吧。”
“我觉得,黄太的死可能跟那只猫无关。”
李庸的睡意一下就没有了: “那是谁?”
“我怀疑是那枚戒指……”
“戒指?”
“可能是它在闹鬼。”
李庸的眼睛睁大了,他朝摆在梳妆台上的那个茶叶盒看了看,小声说:“为什么?”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枚戒指的来历……”
“不是你祖母给你的吗?”
“不是……”
“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不想对你说。”
“咱俩不是夫妻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年,医院里有个患者死了,是个女的。我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很好看,就溜进太平间,把它撸下来……”
李庸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戒 指(2)
他的恐惧中又掺进了丝丝缕缕的悲凉。这恐惧是一个无知的人的恐惧。这悲凉是一种穷人的悲凉。他感到对不起老婆。自从朱环嫁给他,他没有给她买过一件首饰。她也是女人啊。如果……家里富裕一些,她能跑进太平间去偷死人的戒指吗?
尽管朱环平时粗声大嗓,其实,她的胆子并不大。
“那女人得的是什么病?”李庸低声问。
“她就是煤气中毒死的。”
李庸久久没说话。
房子里陡然充满了鬼气。
朱环见李庸不吭声,又说:“咱们把它扔了吧?”
李庸想了想,坚决地说:“扔了它!年末,我再给你买一枚。”
朱环说:“过日子还紧巴呢,买那东西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叹口气:“再说,我也老了……”
“扔到什么地方?”李庸问。他甚至又想到把它扔到百里之外的山里去。
“就扔进胡同口的垃圾池里吧。你现在就去。”
“现在?”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李庸说着就坐了起来。朱环伸手打开了灯。
李庸穿好衣服,走过去,打开茶叶盒,把那枚戒指倒出来。
他拿着它,看了朱环一眼。
朱环的神情很复杂,终于她说:“你还等什么?”
“你不后悔?”
“你去吧。”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把那个茶叶盒也一块扔掉。”
李庸把戒指装进茶叶盒,披上羊皮大衣,转身就朝门外走。
突然,朱环叫了他一声:“李庸。”
他回过头来。
朱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把它拿过来,我再看看它。”
李庸就返回去,把戒指倒出来,递到了她手里。
她像平时那样,轻轻地把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看了很长时间才举向李庸:“……拿走吧。”
这时候,李庸看见她的眼圈里噙了两汪泪。
外面很黑。
不知道为什么,深城监狱的探照灯没有打开。
实际上,天上有月亮,它弯弯的,呈暗暗的猩红色。只是,它太细了,就像一根线,很难在广袤的夜空中找到它。
如果月亮是一张脸,那么,这张脸绝大部分都隐藏起来了。
一个人要是隐藏起来,通常要露出眼睛。可是,今晚的月亮只露出了头发。
李庸急匆匆跑到胡同口,把那个装着戒指的茶叶盒用力投进了垃圾池。
然后,他转身就朝家里跑。
他进了门之后,气喘吁吁。
朱环正坐在床上等他。她的脸色有点灰。
“没事了,睡吧。”李庸对朱环说。
两个人就又一次躺下了,关了灯。
此时,他们似乎踏实了一些。
戒 指(3)
夜很静。李庸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天上那张只露出头发的脸。这时候他想到,那一弯细细的猩红的线,就是一枚戒指。或者说,刚刚扔掉的戒指就是一张脸,一张隐藏起来只露出头发的脸。他渐渐又迷糊了。
突然,朱环推了推他。
“怎么了?”
“……你听。”
“听什么?”
“有声音……”
李庸竖起耳朵。“哪有声音?”
“别说话。”
“我没听到啊。”
“别说话!”
李庸就不说话了。
四周一片死寂。
朱环一下搂紧了李庸。这个动作让李庸感到末日到了。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他低声问。
朱环用手指狠狠抠了他一下,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是聋子啊?”
李庸不说话了,继续听,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猫……”朱环惊恐地说。
“猫?”
“猫在叫!”
“在哪儿?”
“好像在窗外。你听不见?”
“没听见。”
“哎,好像就在厨房。”
李庸说:“你过敏了。”
“你起来去看看。”
李庸犹豫了一下,坐了起来。
朱环猛地拉住了他:“别开灯!”
李庸就没有开灯,把腿垂下地,找鞋。
突然,他定在了那里。
朱环说:“你怎么了?”
李庸不说话。过了几秒钟,他猛地伸手打开灯。
房间里一下变得通亮。
李庸还在床边呆坐着。
朱环用手挡住眼,朝地下看去,地下什么都没有。她扳过李庸的身子,问:“你怎么了?”
她看见李庸的脸有点白。
“我看见了……”
“谁?”
“它。”
朱环哆嗦了一下:“苦猫?它在哪儿?”
李庸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在哪儿?你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不!”李庸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一开灯,它就不见了。我看见了它!”
朱环慌乱地穿上拖鞋,下了地,她蹲下身,朝床下看去。
那个洞口黑糊糊,根本不见那只猫的踪影。
第三部分
一只鸟死了(1)是的,李庸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只猫。
那么远的路,它是怎么找回来的啊!
也许有人打开了那个口袋,它一下就跳出来,朝远处逃跑了;也许,它自己咬破了那个口袋,跑了出来……
然后,它一路闻着气味,或者看着天象,再或者变成一个残疾老头,朝路人打听着方向,终于找了回来……
不过,李庸平静了一下,等朱环爬起来后,他又改了口。
“可能是我眼睛花了。”
晚上,他还得去打更,如果他咬定他看见那只猫了,朱环肯定不敢一个人在家。
他不可能不上班。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万一他下了岗,那就麻烦了。
天黑之后,李庸孤零零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心一直提挂着。
他担心那只猫再一次出现在家里,那样的话会把朱环吓出病来。
又刮风了。
突然,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
他警觉地拿起手电筒,打开门,照出去。
外面没有人影。
他朝那一个个粮囤照过去。
那些粮囤静静地站立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直觉告诉他,粮囤后面有一张脸。这张脸隐藏得更深,连头发都不露。
他没敢走过去,用手电筒照了一阵子,又关上门,缩了回来。
刚刚躺在床上,他就听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那声音好像在说:“李庸,你给我点豆油……”
总共说了三遍。
李庸听到第三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他听错了,这声音还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声音,他(她)说的是:“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谁?”李庸大喊了一声。
那个声音并没有逃遁,仍然哭哭咧咧地说:“你出来,给我梳梳头啊……”
李庸吓得紧紧靠在墙上。
天亮之后,李庸走出值班室,到外面转了一圈。
他呆住了。
一个粮囤被挖开,半囤的麦子不见了。
假设是三个人干的,那么他们至少要搬运半宿。
深更半夜偷粮食,一定会撒得到处都是。可是,从粮囤到围墙之间,却不见一个麦粒。
事情是藏不住的,他立即给书记打了电话。
很快,脸色阴沉的书记就赶来了。
不一会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
一只鸟死了(2)
折腾了一早上,李庸终于离开了单位。本来,他想从单位弄点水泥回家,再一次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洞堵上。
那是他家的一个漏洞。
可是,出了事,他就悄悄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些粮食哪去了。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因为太离谱,所以他没敢对书记说——他怀疑那些粮食被一个巨大的鬼怪之物吞掉了。
这个鬼怪之物曾经站在值班室的窗外,叫他出去梳头……
他走进自家院门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
家里一片寂静。
朱环上班去了,家里没有人,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声音。可是,他却忽然感到了某种不祥。
他望了望家里的窗子,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噢,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
他四下搜寻了一下,突然看见了一具尸体。它躺在当院的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怔怔地看着什么。
是一只死鸟。
他放下心来,走上前去,拎起那只死鸟僵硬的爪子,看了看。
这只鸟很小巧,也很漂亮。它通体是灰色,只是额头有一点艳艳的红。
李庸皱起了眉头:它怎么偏偏死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呢?
他拎着它快步走到胡同口,把它扔进了垃圾池。
这只漂亮的鸟躺在臭烘烘的垃圾间,很不和谐。大大小小的苍蝇们立即兴奋起来,围着它上下飞舞。
李庸走回家去。
进了院子,他又感觉到了尸体的存在。
难道还有死鸟?
他四下找了找,没有。他就不再找,掏出钥匙,打开门……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一股强烈的煤气味扑鼻而来。
他呆愣了一下,捂住鼻子,几步就扑进厨房,把煤气罐和煤气灶的阀门都紧了紧,转身跑进了卧室。
他呆如木桩。
朱环平平地躺在床上,被子被蹬开了,她只穿着一条短裤,露出大面积的肉。
她的肉都是铁青色。
那枚已经扔掉的戒指,端端正正地套在她的中指上。
朱环死了,死于煤气中毒。
邻居们都赶来了。
李庸呆呆地坐在朱环的床前,欲哭无泪。
出租车司机王老四摇了摇李庸的肩膀,说:“给朱环的娘家打个电话吧!”
李庸艰难地站起来,走到电话前,拿起电话,拨号。
他的手抖抖的,终于拨通了。
“110吗?我家有人被害了。”他的声音都不像是他的声音了。
大家都愣住了。
王老四本来站在朱环的床前,他受了惊一样朝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朝其他人挥了挥手:“出去,都出去,保护现场!”
邻居们纷纷退出去。王老四也退了出去。
“北城路石头胡同4号……啊,不是,是3号。”
4号是黄太家。
一只鸟死了(3)
报了警之后,李庸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朱环,眼泪流下来。朱环的身体显得很长,好像脱了节。她的五官也好像变了样,头发几乎成了一团乱麻……
李庸忽然感到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很陌生。他甚至怀疑她并不是跟他同床共枕五个春秋的那个女人。
可是,她不是朱环是谁呢?
他盯着朱环乱蓬蓬的头发,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声音:“老公,你给我梳梳头……”
他一惊。
他虽然对朱环好,但是,他从没有为她梳过头。朱环也不用他,嫌他的手太粗壮,太笨拙。
他盯着朱环紧闭的双眼,在心中问:“是你吗?昨夜是你吗?”
朱环缄口不语。
李庸顺着朱环的身子朝下看,看到了她中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的心被狠狠剜了一下。
五年了,他没有为朱环买过任何贵重的首饰。前些天,他还答应朱环,年末给她买一枚戒指,可是,她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
现在,她成了一个只占有空间不拥有时间的人。
现在,她终于戴上了这枚令她魂牵梦绕的戒指……
不管怎么说,这戒指留下了一个铁证。
它证明,有人来过李庸家,接近过朱环的尸体。
这个人就是害死朱环的人。
他(她)害死朱环之后,为什么把戒指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这说明,谋杀肯定与这枚戒指有关。
这个举动是骂人。
是污辱。
是报复。
警笛由远而近,停在李庸家门口。
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一个很高大,一个很瘦小,一个中不溜。
大警察向李庸询问了一些情况,接着他们开始查看现场。
十分钟之后,大警察和小警察把李庸叫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你为什么说你媳妇是被害死的?”大警察问。小警察在一旁做笔录。
“我有一种直觉。”
李庸说话时,微微地抖着,就像一茎风中的草。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我们警察不相信感觉,只相信证据。”
“我知道。”
“你有什么证据?”
“那枚戒指就是证据。”
“哪枚戒指?”
“就是戴在我媳妇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你说说。”
做笔录的小警察神情变得专注了。
“在一月三号那一天,这枚戒指丢了。可是,二十天后,它又莫名其妙被送回来了。昨天夜里,我和我媳妇都觉得这枚戒指不吉利,商量了一下,就把它扔了,扔到了胡同口的那个垃圾池里。你们看,现在它又戴在了我媳妇的手上!”
“你怎么能肯定,这枚戒指是她死了后被人戴到手指上的呢?有可能是你媳妇后悔了,又把它从垃圾池里拾了回来。”
李庸不说话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死亡的?”大警察又问。
“半个小时前。”
“你是干什么的?”
“粮库的更夫。”
一只鸟死了(4)
大警察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突然问:“你几点钟下班?”“八点。”
“你从单位到家需要多长时间?”
“步行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前是十一点半,这中间你干什么去了?”
“昨夜,我看管的粮囤丢了粮食,所以我回来晚了些。”
“有人为你作证吗?”
“当然有,我们的书记。”
李庸哪有心情回答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是,大警察的口气十分威严,李庸明白,他对这个警察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得如实做出回答。
“你进了屋之后做了什么?”
“我闻到煤气味,就跑进厨房,扭了扭煤气阀门。”
任何一个人闻到家里有煤气味,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紧煤气阀门,然后把中毒的家人背出房子,再然后进屋打开所有的门窗……
大警察看了看小警察,说:“你家的门窗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没有人半夜溜进你的家。你媳妇昨晚上肯定没有关紧煤气阀门,才导致了煤气中毒。”
呆呆愣愣的李庸突然喊叫起来:“黄太刚刚死于煤气中毒,我媳妇又死于煤气中毒,这难道是巧合吗?”
大警察想了想,问:“最近,你和你媳妇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口角,或者打斗?”
李庸摇摇头。
“那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数额比较大的经济往来?”
李庸又摇了摇头。
大警察变得耐心起来:“那你再想想——假如你媳妇真是被人害死的,你认为最可疑的人是谁?为什么?”
李庸还是摇头。
大警察对小警察使了个眼色。小警察就收起了本子,站了起来。
大警察走过李庸身旁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句:“别太难过。处理后事吧。”
李庸一言不发,就在那里傻坐着。
突然,他猛地站起来,冲出去拦住那个大警察,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大警察停下来:“谁?”
“苦猫。”
“谁是苦猫?你说大名!”
“我家养的那只猫,叫苦猫。”
大警察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说:“你好好休息一下。”
警察走了后,李庸忽然想起了朱环生前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这枚戒指是她从一个煤气中毒的死人手指上撸下来的……
犯罪嫌疑人(1)
丧事处理完了。那枚戒指和朱环一起火化了。
很多邻居都看到了朱环的中指上戴着那枚戒指。李庸已经不管大家怎么看了。
从火葬场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像黄太的丧礼一样,邻居们都来帮忙。
晚上,李庸本来应该请大家到馆子吃饭,可是,大家都懂事地散去了。李庸也不再挨家挨户去请。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屋顶。
他的双眼猩红,却毫无睡意。
他在前思后想。
那只鹦鹉站在它的秋千上,在幽暗中注视着李庸。它竟然没有死。
这只没心的鹦鹉,朱环那么爱它,现在,朱环走了,它竟然没有一点伤心。
他甚至怀疑它是那只猫的同伙。
夜色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上压下来,一点点把李庸吞没了。
突然,一张脸浮现在他的眼前——朱环死的那天,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邻居。那张脸就夹杂在其中,定定地看着他。
李庸的眼睛偶尔和她相遇,那双眼睛就飘飘忽忽地躲开了。
李庸的心中突然长出了一把刀子。
他想起了那一幕一幕:
在朱环煮猫的时候,这张脸曾经在床上嚎叫。
她的双手用力地揪扯着头发,头发一绺绺地被拽下来;衣服也撕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她的脚用力乱蹬,蹬在铸铁暖气的棱角上,似乎不知道疼;她的眼睛瞪得像灯笼,很吓人,里面充满了血丝……
次日,她来了李庸家。
她不自然地开口了:“朱环,你别误会,其实,我没有偷你的戒指……昨天,我听说你要煮猫,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恐惧。那只猫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朱环说:“蒋柒,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
朱环突然有些恼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偷我的戒指,我还把你吓出病来了,是吗?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医药费呀?”
“你别生气。我呀,近几年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神经性偏头疼,一紧张就犯病,可能……”
朱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事吗?没事你就回去吧。”
蒋柒尴尬地站起来,匆匆走了出去……
黄太死的那天晚上,李庸半夜起床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他遇见了她。
她梳着一条马尾巴。她说:“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是啊,阴了。”
“刚才,我还看见了远处有闪电。”
“是车灯吧?”
“不,是闪电。”
“不可能。”
“李哥,你说冬天不会有闪电吗?”
“当然不会。”
“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一定是你弄错了。”
正说着,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李庸借光看清了蒋柒苍白的脸。
“蒋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噢,是梳子。”
“你拿梳子干什么?”
“我刚从发廊回来。”接着,她淡淡地说:“太冷了,进屋吧。”
她慢慢地登上大门口的台阶时,李庸叫住了她。
“蒋柒,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我在粮库值班的时候,半夜听见有人在窗外对我说话……你猜,这个人说什么?”
蒋柒突然不说话了。她一动不动,好像在死死地盯着李庸。
“你怎么了?”
蒋柒把手里的梳子慢慢举了起来!她的声音一下变得不男不女,十分陌生。她低低地说:“过来,你过来,给我梳梳头……”
李庸猛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蒋柒突然笑起来,笑得人魂飞魄散!
最后,她突兀地收了笑,说:“好了,天亮之后,你见了我,我就是蒋柒了。”
犯罪嫌疑人(2)
在送走朱环的第一个夜里,李庸回想起那笑声,更加恐怖。突然,有人在黑暗中说话:“给我梳梳头。”
李庸一下坐起来,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黑暗中站着那只鹦鹉。这是它第一次说话!
李庸一惊,伸手打开灯。
“你说什么?”
那只鹦鹉在灯光下直直地盯着他:“给我梳梳头。”
李庸傻了。
它不会说话,它只会效仿。
难道,昨夜真的有人在这个房子里说了这句话?
是朱环?
还是那个害死她的人?
李庸忽然对这只鹦鹉也恐惧起来。
他站起来,慢慢走过去,突然伸手抓住它,接着,他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挥手把它甩了出去。
这只鹦鹉在摔向地面的时候,尖声叫了一句:“要你命!”
李庸关上窗子,呆呆坐在床上。
鹦鹉为什么说出如此古怪的话?
是学舌,还是它自己的话?
李庸百思不得其解,就不再想了。
他继续想蒋柒。
他越琢磨蒋柒越像杀人的凶手。
可是,她为什么杀黄太呢?
李庸的推理是这样的:
蒋柒是被冤枉的。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成了替罪羊,受到了朱环的怀疑和嘲讽,为此,她对朱环怀恨在心。
她痛恨那个真正的小偷。
她痛恨黄太。
她坚信是黄太偷了戒指,于是,她害死了他。
之后,她在黄太家搜查到了赃物,又送了回来。这有两个意思,一是暗示朱环是谁偷了戒指,一是证明她的清白。
在李庸打更的夜里,她溜进朱环家,趁朱环熟睡,打开了煤气……
开始,李庸怀疑是那只猫从洞里钻出来,打开了煤气阀门。现在,他改变了猜测。
天亮之后,李庸来到了公安局。
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他就蹲在公安局大门口,抽着“羚羊”烟,等待。
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人陆续上班了。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大警察。
大警察愣愣地看了看他,说:“你找我吗?”
“是,我有事向你汇报。”
“你进来吧。”
两个人走进了办公室,大警察让李庸坐下来,然后问:“你有什么事?”
“我怀疑是蒋柒害死了黄太和我媳妇。”
“蒋柒是谁?”
“她就住在我家隔壁。”
大警察显然没有太重视李庸的话,根本没有做记录,他像聊天一样问:“她是干什么的?”
“她开了个发廊。她老公是个军官,常年不在家。”
“你为什么说她杀了你媳妇?你在这里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我媳妇丢了戒指之后,煮了猫。你知道煮猫是怎么回事吧?”
大警察显然知道这个习俗,他扬扬下巴说:“讲下去。”
“奇怪的是,我媳妇煮猫的时候,蒋柒突然犯了什么病,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是,事后她专门到我家来,声明并不是她偷的。为此,她和我媳妇闹得很不愉快。我想,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和我家结了仇……”
“那她为什么要害死黄太呢?”
“黄太不是个正经人,邻居们都心知肚明,我家的戒指板上钉钉是他偷的。蒋柒为他背了黑锅,肯定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对于我们警察来说,你这些话都是无稽之谈,你懂吗?”
李庸急切地说:“在黄太死的那天夜里,我看见了蒋柒!”
“你在哪儿看到她的?”
“在她家大门口。她说她刚从发廊回来,但是我觉得她在撒谎。”
“你提供的情况都是一种猜测。”大警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回去吧,我们还要开会。”
他下了逐客令。
李庸就沮丧地离开了公安局。
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感到孤独。只有他看见了暗处那张狰狞的脸,可是,没有人相信他。大警察的脸上甚至有一丝嘲弄。
他感到朱环死得冤枉。
他感到害怕。
蒋柒杀了人,却逍遥法外,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接再厉,把自己也害死。
犯罪嫌疑人(3)
李庸摇摇晃晃地回到石头胡同,迎面又看见了蒋柒。她穿得很整洁,她总是很整洁。
她的手上竟然托着那只鹦鹉。
李庸一惊:难道这只恐怖的鹦鹉跟她有什么关系?
蒋柒远远看着他,笑了。
她又笑了。
“李哥,你认识它吗?”
“它怎么在你手里?”
“我是在我家院里捡的。你怎么把它扔出来了?”
“我……讨厌它。”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就送给我吧,我养它。”
“你随便。对了,我家还有一个秋千,都送给你。”
“谢谢谢谢。”
李庸只想赶快离开她。可是,她站在李庸面前,没有走开的意思。
李庸敌意地看着她。
“李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吧。”
“按理说,现在我不该问这个……”
“没事儿。”
“你家那枚戒指是不是又找到了?”
“是。”
“在哪儿找到的?”
“不知道是谁送回来的。”
“那你们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偷的?”
“不知道。”
蒋柒叹口气:“咱们是多年的老邻居了,我和朱环一直相处得很好,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朱环直到走,都没有对我解除怀疑。”
“这件事就不要提了。”
“你说,这次事故是意外吗?”
李庸觉得蒋柒开始试探自己了。
“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问题。”蒋柒一边说一边察看李庸的眼睛。“黄太也是死于煤气中毒……”
“那你觉得是谁干的呢?”
“这我可不敢乱说。”
“告诉你,我正在追查这件事。”
“有些事,也许你还不完全了解……”
“你指什么?”
“有些秘密,很可能周围的人都一清二楚,却只有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不明白。”
“我不会对你说太多。至少现在不会对你说。”
“为什么?”
“因为……朱环刚走。”
“我希望你立即告诉我。”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以后我们再聊这些事吧。”说到这里,蒋柒又笑了笑:“你看,天又有点阴了。”
李庸抬头看了看,乌云果然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来势汹汹。
“明天你到我的发廊去,我给你理理发,太长了。再见。”
犯罪嫌疑人(4)
蒋柒说完,就朝院子里走去。李庸愣在了那里。
蒋柒又停下来,脸色突然变得很肃穆。
“另外,你最近也小心一点。”
“怎么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只鹦鹉在蒋柒的手上紧紧盯着李庸,突然又说话了:“要你命!”
李庸回到家,更害怕了。
他回想蒋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越来越感到一个巨大的秘密正笼罩着他,就像此时天上的乌云。
他又感到蒋柒不像是杀人犯了。
从她的话里话外,李庸感到他的某些猜测是正确的。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他开始一个个排除。
李庸家西面第一家是蒋柒。
第二家姓王。
户主王老四是个出租车司机,爱喝酒。他晚上收车早,经常找李庸喝酒。
他娶了个农村媳妇,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那孩子是在朱环工作的深城第二医院出生的,当时,朱环还帮她找了妇产科医生,给予了一些照顾。
王老四家挨着马路。
东面第一家是黄太。
第二家也姓黄,户主叫黄秉仁。
黄秉仁在钢材厂工作,好像还是个小头目。他的女人在自由市场卖菜。这一带,他家三口人的生活是最好的。
第三家姓周,户主叫周姬发。
周家两口子都在粮库上班,媳妇是质检员,丈夫是会计。他们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红火,也很封闭。
李庸虽然跟他们在同一个单位,但是很少有来往,更没有什么过节儿。
第四家,是一个姓米的老太太,领着一个女儿。
那个女儿前些年疯了,常年关在仓房里。
老太太是个退休教师,靠退休金生活。
第五家姓金。
金家的男人外号叫“九毛九”,就是小气鬼的意思吧,他在自由市场卖水果。
金家的女人叫邵波,也是个出租车司机。
邵波和朱环关系不错。
第六家好像姓程,去年搬来的,和李庸家不太熟,没有来往……
除了蒋柒,谁都没有理由害死朱环。
惊 现
李庸越来越相信鬼魂的存在了。如果说,鬼魂不存在,那么,半夜那歌声怎么解释?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为什么朱环死的那天夜里,有人在窗外喊他老公,还让他梳头?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为什么那只猫如此诡异?
如果说,鬼魂不存在,为什么那个老张头,朱环,还有黄太,都死于煤气中毒?
假如朱环曾经对李庸说的那件事是真的,那么,这枚不断引起事端的戒指的主人,也是死于煤气中毒。
这天晚上,李庸做了一个梦:
深夜,他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很漫长。回头看,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幽深的树林。四周漆黑,风一阵比一阵大。
突然,他看见了那只死里逃生的猫!
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个冷战,猛地停下了,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还没有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条路,想躲进树林中。
树林很茂密,他艰难地穿行其中,偶尔一抬头,魂都要吓飞了——树叶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猫头鹰,因为它们都没有嘴……
或者是猫。是生了翅膀的猫。
他一下就醒了。他记得,黄太死前也做过同样的梦!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他醒了后就听见地下有什么声音。
他转过头去,猛地抖了一下!
它又回来了!
他看见它正在黑糊糊的角落里撕咬着什么。
李庸悄悄地坐起身,悄悄打开了灯。
苦猫猛地停止了撕咬,慢慢转过头来。
李庸把眼睛落在它撕咬的东西上,骤然一惊——那竟然是朱环和她前夫的合照。
李庸没见过朱环的前夫,他只见过这惟一的一张照片。
而这张珍贵的照片已经被苦猫咬烂了,好像它跟这张照片上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两个人还在照片上微微地笑着。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
李庸的心被攫紧了。
他不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与朱环那已经死去的丈夫有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来不及想这只猫为什么撕咬这张照片。
他慢慢下了地。
出乎他的预料,苦猫没有逃,它仍然在看他。
李庸很轻易就把它抓在了手中。
它没有叫,死死地盯着李庸,那蒙灰一样的眼睛透着一股吃人的寒意。
李庸忽然怒火中烧。
他已经不知道害怕了。
他紧紧抓着苦猫的脊梁,钻到床下,朝那个没底的洞里使劲地塞去。
猫突然像婴儿一样尖叫起来,那叫声显得无比的惊恐。
它的头在前,尾巴在后,没命地朝后退,好像洞里有什么东西。
李庸的手被抓破了,血流出来。
他被迫松了手。
苦猫仓皇地退出来,满房间狂跑,李庸再也捉不到它了。
李庸傻傻地坐下来。
苦猫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它在房间里四处乱窜,脑袋不断地撞在墙上,“咚咚咚”地响。
这时候,李庸断定它已经瞎了。
终于,它瘫倒在墙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干瘪的肚子剧烈地起伏着。
李庸迷惑了。
难道这个洞不是它的洞?
眼 睛
李庸回过神来,发现苦猫又不见了。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跑的,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的。
他站起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双人床移到了房间的另一侧。
这样,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就暴露在了他的眼睛下。
他蹲在洞口前,盯着洞口看。
他在想,这个洞到底有多深,到底通向哪里。
天还没有亮,所有的人都睡着。
房子里静极了。
李庸慢慢掏出火柴和“羚羊”烟。他听见他的手摩擦衣服的声音很响。
他划了一根火柴。
火柴和磷片摩擦的声音像爆炸。
他抽了一口。他听见他的嘴也发出很大的声响……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很恐怖。
突然,他的头皮炸了一下!
你们说,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在那个洞口里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看见了他,倏地就不见了。
眼睛!
李庸做梦都想不到他在这个洞里看见了一只眼睛!
他像被水泡软的泥塑一样瘫在地板上。
洞口黑糊糊的。
他牢牢地锁定了大脑里那一瞬间的影像,急速判断着那是什么动物的眼睛。
那绝对不是老鼠的眼睛。
也不是猫的眼睛。
好像是狗的眼睛……
不,也不是。
不过,李庸觉得他的猜测接近了!
那到底是什么动物的眼睛呢?
想着想着,李庸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那是一只人的眼睛啊!
人的眼睛。
是谁?
是谁像老鼠一样在土里钻来钻去?
难道他居住了五年的房子下面还有一个房子?难道一直有人生活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
难道蒋柒要告诉他的正是这个秘密?
坟 墓(1)
李庸又去公安局了。他出了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他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
他的双腿已经酥脆,他知道自己走不去。
又是那个大警察接待了他。
大警察听李庸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变得警觉起来——他是怀疑李庸得了精神病。
他打量着李庸的眼睛,说:“地下怎么可能出现人的眼睛呢?你是不是做梦了?”
“警察同志,请相信我。你可以把那个洞挖开,那里面肯定藏着人!”
大警察想了想,说:“……走吧。”
李庸和他一起坐上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很快就回来了。
进了门,大警察蹲在那个洞口前,冷静地看了看,然后把手伸了伸:“你给我找一根铁丝来。”
李庸急忙跑到院子里,找来一根长长的铁丝,进屋递给他。
然后,他好像害怕那洞里突然跳出个什么怪物一样,远远站在大警察身后,探头看。
大警察把铁丝伸了进去……
很快,他就站起来,回过头,不满地瞪了李庸一眼,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你不要再添乱了,听清了吗?”
“你,你探到什么了?”
大警察把手上的铁丝朝地上一扔,拍拍手上的尘土,说:“里面只有半尺深!”
李庸不信。他捡起那根铁丝,也朝里探了探,果然刚刚伸进半尺,就碰到底了。
大警察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连老鼠洞都不是。”
李庸固执地说:“原来我探过的,没有探到底!”
大警察端详了李庸一阵子,笑了:“即使地下有人,也只能在这个洞里偷听偷看,钻不出来。你放心吧。”
警察走了之后,李庸看着那个洞口更加害怕了。
他又把那个铁丝伸进去,果然只有半尺深。
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了——也许是自己太多疑,昨夜看花了眼。
天快黑的时候,李庸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他。
是王老四。
“李庸,你嫂子炖了一个猪肘子,来来,到我家喝两杯去。”
朱环刚死,王老四怕李庸一个人孤单。
“我不去了。”
“走吧,走吧。”说着,王老四已经站在了窗前。
李庸就跟着王老四来到了他家。
王老四的媳妇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他家是传统的炕桌。四个菜,两瓶北大荒白酒。
李庸看得出来,这不是家常饭,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两个人喝起酒来,王老四的媳妇领着孩子去里间做功课了。
“警察查出来了吗?”一边喝酒,王老四一边问。
李庸叹口气,说:“警察根本不管用。”
“为什么?”
“老四,我觉得我家在闹鬼。”
“闹什么鬼?”
“我家地上有一个洞……”
王老四的眼睛瞪大了:“噢,我想起来了,咱们这里以前是一片坟地。”
“你是说……”
“你家地下可能是个坟,时间太久,塌了。”
李庸压低声音说:“昨晚上,我看见那洞里露出了一只眼睛,一闪就不见了……”
“那一定是坟里的人爬起来了。”
“那怎么办?”
“你烧点纸吧,再念叨念叨,说不准那个人就躺下了。”
“可是,连个墓碑都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念叨啊?烧了也白烧。”
“那就把纸灰撒进坟里去。”
“……我想搬家了。”
“你搬走了,我找谁喝酒去啊?”
王老四举了举杯。
两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坟 墓(2)
李庸想了想问:“老四,这么多年来,咱哥俩一直很投缘,是不是?”“李庸,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也许,只有你才会对我讲实话。”
“你问吧,什么事?”
“是不是有一件事,左邻右舍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王老四想了想说:“没有哇。”
“你千万别骗我。”
“我不会骗你。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有人跟我透露了一点线索。”
“谁?”
“蒋柒。”
“你说的范围太大了,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琢磨过这件事。我是外县人,五年前才到深城。如果说,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那么一定是我到深城之前发生的事。我想,这件事很可能跟朱环有关。”
王老四的眼神一下变得闪烁起来。
李庸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
“是不是……朱环有什么问题?”
“没有啊。”
李庸隐约感觉到王老四这句话言不由衷。
“老四,你不够意思。”他一边说一边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你别生气啊。”
“不管朱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你都得告诉我,不然,这酒我就不喝了。”
王老四媳妇快步走出里间打圆场。看来,她一直在注意听着两个男人的谈话。
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探出脑袋看。
王老四媳妇说:“李庸,朱环以前结过一次婚,丈夫去世了,这你是知道的呀。她再没有什么事了。”
欲盖弥彰。
李庸联想起朱环那神秘的戒指,越来越感到有问题。王老四两口子都不对他说,看来,这不是一般的问题。
李庸端起酒杯,说:“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来,喝酒。”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
李庸对王老四媳妇说:“嫂子,我们哥俩说不准喝到什么时候,你和孩子过来一起吃吧。”
王老四媳妇说:“没事儿,你们喝,我们都吃过了。”
王老四说:“你和孩子睡吧。”
王老四媳妇说:“好,那你们慢慢喝,我和孩子先睡了。厨房里还有菜,吃完你们自己添。”
说完,她走回里间,把那个孩子拉进去,关上了门。
还有一瓶酒没打开。
“喝酒喝兴致。老四,我跟你高兴,今天咱俩把这两瓶酒喝完。”这话本应该由主人说。既然客人都没有喝尽兴,主人就不好败兴。
“李庸,把这瓶喝完没问题,只是……你现在心情不好,少喝点。”
“那怎么行!”
“这样,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你可不要喝醉了。”
“和你喝酒我也高兴。”
就这样,两个人推杯换盏继续喝酒。
王老四没有那么大的酒量,很快他的舌头就大了。
李庸是故意让他喝醉的,他要从王老四的嘴里掏出实情。
“李庸,你瞧不起我,你太外道,你不对。我我我早对你说,用车你就说话,可是你你你从来不说话。我们是不是朋友?你说,我们是不是朋友?你必须说!”
“老四,你有点醉了。”
“我没醉。现在,我还还还可以开车送你去濒县,你信不信?”李庸刚要说话,王老四一挥手打断了他:“你就说信不信?”
“你都坐不稳了。”
王老四真的坐不稳了,他的身子开始摇摇晃晃。
“我怎么坐不稳了?你说!我怎么……”
他一边说一边“扑通”一声倒在了炕上。
“我坐着是开不了了……那我就躺躺躺着开。”他说着,做出握方向盘的姿势:“我躺着也能把你送到濒濒濒县去,你信不信?”
“我信。不过,我不去濒县。”
“不行!”王老四不答应了:“一定要把你送到濒县去……”
“我去濒县干什么?”
“我不管你去干什么,反正我我我要送你去。”
“好好。”李庸说着,俯下身,贴近王老四的脸:“那你告诉我,朱环以前到底怎么了,我就让你送我去濒县。”
王老四打了一个嗝,愣愣地看李庸,终于说:“你不想去就算了……”
李庸还想说什么,王老四媳妇已经穿着睡衣从里间走出来。
“他喝多了?”
李庸说:“多了点。让他睡吧。”
话音未落,王老四已经发出了重重的鼾声。
阴阳先生(1)
从王老四家回来,李庸喝了一肚子凉开水。家里少了一个人,却像剧场里成千上百的观众都走了,显得极其空落。
他走进卧室,又看见了那个洞。
地下是一个坟墓?
地下躺着一个人?
他(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她)是老年人?青年人?小孩子?
他(她)死了多少年了?
他(她)是怎么死的?
这个死人跟朱环有什么关系?
李庸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他出了门,想到蒋柒家去。
蒋柒一个人在家。
李庸死了老婆,也是孤身一人。
他本不应该这么晚敲响蒋柒的门,可是现在他实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他来到蒋柒家大门口,看见大门锁着。
他不知道她是在娘家,还是在发廊,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接下来,他就像夜游神一样在胡同里转悠起来。
他实在没有胆量回到那个坟墓上的家。
他尝到了无家可归的滋味。
终于,他走出了那个黑暗的胡同,走向了粮库。
今天,本来应该他值班,可是,他请了十天假处理丧事。
他去了南区。
麻三利照常在值班。
麻三利拿着手电筒,刚刚在外面转回来,他见了李庸,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李庸进了门,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说:“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麻三利说:“我能理解。今晚你就别走了,住在我这里吧。”
李庸掏掏口袋,没烟了。
麻三利递给他一支烟,也是“羚羊”牌。他点着了。
麻三利坐在了他旁边。
“老麻,我在我家那个洞里看见了一只眼睛。”
“有这事?”
“我听邻居说,那下面是个坟。”
“看来,一定得请阴阳先生看一看了。”
“我找你就是这件事。多少钱都无所谓。”
“对头。钱是小事情,主要是把邪驱了。唉,要是你早点听我的话,你媳妇……”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个阴阳先生很厉害,他本人是中学语文教师,家里有电脑,经常在网上为人家驱邪呢……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说完,麻三利站起来,打电话。
他和那个阴阳先生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对方好像业务很繁忙,安排不开。
最后,好不容易把时间定在了明天傍晚。
放下电话之后,麻三利说:“这个人是不容易请的。明天,你想办法弄个车,去把人家接一下。”
“好,这个没问题。”
两个更夫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值班室里很快就烟雾缭绕了。
李庸说:“最近,我总是遇到倒霉事……”
麻三利安慰他:“总会过去的,想开点。”
“不但我媳妇去世了,还丢了粮,你表哥很生气……”
“有粮的地方肯定有老鼠,这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你的南区就从来没有丢过粮。”
“我这片挨着大街,不像北区那么背。”
天亮后,李庸回了家。
他先到了王老四家,把晚上用车的事定了下来。
王老四昨晚确实喝得太多,还在睡着。
他被李庸叫醒后,听李庸说明了来意,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
阴阳先生(2)
晚上,李庸坐王老四的出租车来到了郊区,按照麻三利提供的住址,找到了那个阴阳先生的家。这个人姓石。
李庸想象中的他应该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他长得很文气,一副很正派的样子,像个知识分子。
他的眼睛包含着某种超人的智慧,也透着一种傲慢。
“你就是麻三利那个同事?”
“我是我是。”
“走吧。”
这个人的声音有点怪,李庸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这是一个让他很不舒服的声音。
去李庸家的路上,石先生坐在后排,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李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上,他一直在品味这个声音,却没有结果。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这样熟悉呢?
李庸忽然想到,说不准自己以前做过一个梦,这个声音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李庸不能确定这个假想,因为,他没有想起那个梦。
但是,他能断定,假如这个人的声音真的在梦里出现过,那一定不是个美梦,而是一个噩梦。
终于到家了。
李庸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
石先生背着他的帆布包慢腾腾地走下来。
他直了直腰身,指着李庸的家,问:“是这个房子吗?”
“是。”
王老四说:“李哥,我先把车开回家。石先生什么时候走,你叫我。”
“好的。”
王老四开车走了。
李庸上前打开大门上的锁。
石先生却没有进院子,他顺着院墙慢慢地朝房后走去。
李庸紧紧跟着他。
他东看看西看看,一直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大门口。
他没有说话。他的脸越来越阴沉。
终于,他进了屋。
李庸指了指卧室那个洞,说:“就是那里。”
石先生蹲下来,朝那个洞凝望。
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是没有说话。
李庸有点沉不住气了:“石先生……”
石先生伸手制止了他,然后继续凝视那个洞。
突然,他猛地站了起来。
李庸发现,他身上那大师的傲慢已经一扫而光,显得极其惊惶。他低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庸的心“忽悠”一下就掉进了万丈深渊。
他一把抓住石先生的衣服,说:“你怎么能这样就走呢?”
石先生转头朝那个洞看了看:“我治不了它……”
“那谁能治得了?你至少要给我指条路哇。”
李庸还在紧紧抓着石先生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
石先生抬头看了看李庸的眼睛,突然说:“任何人都治不了它。”
李庸呆住了。
“求求你告诉我,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走,我们到门外说。”
李庸就跟着他快步走到了院子里。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石先生想了想,问:“你家是不是有过一只猫?”
“是啊。”
这句话似乎一下就验证了什么东西,石先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猫怎么了?”
“坟墓里的这个人是个男的,他属猫。”
“十二属相里没有猫啊?”
“天上龙,地上蛇。这个人生于龙年和蛇年中间那一天,也就是阴历大年三十,午夜零点。在这个世界上,每个时辰都有很多人出生,只是很少有人在这个时辰出生……”
阴阳先生(3)
李庸傻傻地听。“生于这个时辰的人,活着时是恶人,死了是恶鬼。他死了后会变成猫,额头上有个‘苦’字,它在地下行走,四处害人。”
李庸更加震悚了。
“任何人只要经过他的洞口,就会成为他下一个要害死的目标……”
黄太家有这样一个洞,结果他死了。
李庸家有这样一个洞,结果朱环死了。
而李庸不但经过这个洞,他还放过狼夹子,要弄死它……
“而且,他作的恶还会繁殖。他每害死一个人,这个人就会变成一只和他一样的猫,继续害人……”
黄太变成了猫。
朱环变成了猫。
也许,那个老张头也变成了猫……
说不上有多少人都变成了猫,他们都在黑暗的地下钻来钻去……
李庸肯定逃不脱厄运。
也许,将要害死他的正是朱环变的那只猫……
“石先生,什么事都有个相生相克,我不相信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石先生冷冷地看着他,说:“邪不压正?错了。有的东西就是没法治。比如,有的病你得了就得死。比如,有的电脑病毒你的机器染上了就得瘫痪!”
说完,他急匆匆朝大门外走了。
“帮帮我吧,你要多少钱都行!”李庸哀求道。
石先生停下来,回头对李庸凄然一笑,说:“我已经沾上了这个恶鬼,也活不了多久了,要钱有什么用啊?”
李庸一步跳到石先生前面,挡住了他:“难道你我就这样等死吗?”
现在,两个人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
“我想……去找找我师父,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李庸一下就看到了一丝希望。
“你师父是谁?”
“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他不让说。”
“他要是能救你的话,你千万别忘了我啊。”
石先生想了想,说:“好吧,你等我的消息。”
“你肯定不会回来了……”
“我会的。”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不信。”
石先生的眼睛突然冒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因为……我怕你被害死之后,再来害我。”
李庸愣了一下,忙说:“别急,我给你叫车去。”
“不用了。我现在就去我师父那儿,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停了停,他悲凉地说:“你别抱什么希望,我师父也不可能治得了他。”
石先生走了后,李庸不敢回家。
他一个人来到了胡同口的一家小旅馆,登了记,住下来。
他住的是两个人的房间。
另一个旅客是个外地人。李庸进门时,他已经脸朝墙睡着了。
李庸没看到他的脸。
这一夜,他糊糊涂涂一直在做梦。
黑夜,他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很长很长,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朝哪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两边是深深的树林,一片黑糊糊。大风掠过,林涛“呼呼”的响声由远而近。
远处的天上好像隐隐挂着一两只惨白的纸灯笼。
突然,他看见路上有一只猫!它站在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猛地停下了,转身就跑。
可是,他没跑出几步,那只猫突然又出现在前面的路中央,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以为它是那只苦猫,仔细看了看,却不是。
这只猫很肥硕,嘴边血淋淋。
它的额头上也隐隐有个“苦”字。
它的身后是无边的黑暗。
他一头钻进了树林中。
“我是朱环。”有个声音在说。
他吓得一哆嗦,抬头看,魂都要飞了——密匝匝的树叶中闪烁着一簇簇的光,那是密匝匝的眼睛。数不清的猫趴在树枝上盯着他……
他惊恐地四下张望,不知道这句话是哪只猫说的。
“你,你下来。”
“你打听到我的秘密了吗?”
“没……”
“他们都不告诉你,是不是?”
“是……”
“别费事了,我来告诉你……”
突然,一只猫从树上蹿下来,像闪电一样叼住了李庸的耳朵……
他猛地醒过来,天已经亮了。
同房间的那个人已经出去了。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阴阳先生(4)
这一天,李庸像流浪汉一样在街上转。终于,他看见了一个公用电话,就走过去,给麻三利打电话。
“老麻,那个石先生有消息吗?”
“没有哇。”
“我完了……”
“怎么了?”
“他说,那是个属猫的恶鬼,谁都治不了他。不管谁,只要经过那个洞口,就算倒霉了,包括他。他去找他师父了。”
“你别急,再等等。”
李庸一直等到天黑,又给麻三利打电话。
麻三利为难地说:“他还没有消息……”
“你给他家打电话,问一问。”
“我打过,他家人说,他昨夜就没回来,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
李庸只好又回到了那个旅馆。
同房间的那个人又睡了,还是脸朝墙。
李庸悄悄地脱了衣服躺下了。
这一夜,他又做梦了。
奇怪的是,这个梦接续了昨天的梦。
扑到他身上的猫正是那只肥硕的猫。
他挣扎着,但是,那只猫凌厉地咬掉了他的耳朵,鲜血流淌出来。
他满地翻滚。
过了一阵子,他的血好像流尽了。他平平地躺在地上,眼珠定住了。
他的身下是厚厚的树叶。
这树叶积压了一年又一年,透着一股腐败的气味。
那只猫静静地站在他身旁,说:“我是朱环。”
接着,另外的猫像冰雹一样一只只地跳下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是贾增。”
“我是李立春。”
“我是黄太。”
“我是李桂枝。”
“我是石秀水。”
……
他感到“石秀水”这个声音很熟悉,好像是那个姓石的阴阳先生!
这时候,他一下又醒了。
天已麻麻亮。
他下意识地朝邻床看了看,那个旅客又不见了。
他的被子依然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李庸又来到街上,给麻三利打电话。
“老麻,石先生……”
“刚才,我给他家打电话,他家人说,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他媳妇还让我问你呢。”
石先生被蒸发了。
李庸觉得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放下电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又把话筒举起来:“喂喂,老麻,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石先生叫什么名字?”
问完这句话,李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真怕麻三利告诉他,石先生就叫“石秀水”……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他叫石秀水。”
李庸一下就蒙头转向了。
“怎么了?”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只猫说,它就是石秀水。以前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
“我对你说过吧?”
“没有。”
“我肯定对你说过,不然,你怎么能梦见?”
“……那可能是吧。”
吃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饭馆喝了半瓶酒。
回到旅馆,他看到同房间的那个旅客又睡了,脸朝墙。
同室共寝三夜,李庸竟一直没见过这个人的脸。
李庸站在两个床之间,借着门外的光,看了那个人一会儿。
那个人一点声息也没有。
李庸忽然怀疑,他是一具死尸。
阴阳先生(5)
他一步步走到桌子前,打开了台灯,又回头看了看那个人。他一动不动,还是那样平躺着,脸朝墙。李庸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慢慢写起来。
他在写遗书。
他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才把这份遗书写完,揣进了口袋里。然后,他轻轻关了台灯,摸到床前,躺下了。
钻进被窝之后,他一直留意着邻床那个人。那个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李庸渐渐又沉进了梦乡。
他又进入了那个暗淡的恐怖的世界,又进入了那个无边无际的树林,那些古怪的猫又围住了他……
这好像是他的另一种生活。
黑夜来临,他的灵魂就好像悠悠地出了窍,延续那里的情节。
正像黑夜过去,他醒过来,又开始继续白天这个层面的情节——扭头看看,另一个旅客在不在。
在梦中,李庸已经变成了一只猫。
他像老鼠一样钻进土中,朝着有人烟的地方钻去。
整整一夜,他都在黑糊糊的地下朝前钻,朝前钻……
他累得筋疲力尽。
不知道钻了多远,终于,他听见了地面上有人的脚步声。
他朝上钻出一个洞口,探出脑袋。
竟然是蒋柒的家。
蒋柒一个人在家,正在对着镜子梳头。
有几根头发落下来。
蒋柒弯下腰,想把头发捡起来……
她一下就看见了地板上的洞,看见了洞口里的李庸,她惊叫了一声:“猫!”
李庸一下醒过来。
白昼的情节继续。
他扭头朝邻床看了看,猛然一惊。
那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正在看他。
借着微微的晨光,李庸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他长得很健壮,很帅气。
李庸朝他笑了笑。
他也朝李庸笑了笑。
李庸忽然有些恐惧。
他用眼角瞄着对方,一点点坐起来,穿好衣服,拿起洗漱用具,慢慢走出去。
那个人一直在看他。
他离开房间,朝洗漱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差点叫出来。
看清前面这个人之后,李庸愣住了。
是失踪了三天的石先生。
他也拿着洗漱用具,准备去洗漱间。
“石先生?怎么……是你?”
“我不能在这儿住吗?”
“你为什么要住这儿呢?”
“我在躲。”
“谁教你这样做的?”
“我师父。”
“你见你师父了?”
“那天我出门之后,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不让我去他那里,只是通过网络给我发了个电子符,让我到网吧下载下来,装进口袋里辟邪。他还叮嘱我,在外面躲三夜,不但不能回家,也不能和家人通电话——这样就没事了。”
“你师父能不能治住那个东西?”
“能。”
李庸差点跳起来。
“怎么治?”
“他说,把三种很普通的东西凑在一起,就是治那个东西的法宝。”
“哪三种东西?”
石先生笑了笑:“他不会告诉我,更不会告诉你。”
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师父现在隐居,想请他出山,那得花大价钱。”
李庸一下想到了双方的雇佣关系。
“没问题。你说,得多少钱?”
“三千。”
“三千?”李庸犹豫了一下。
“他驱过无数的邪,都烦了。即使你给他钱,他都不愿意再和那些肮脏的东西打交道了。”
“可是,我怎么觉得……”
“你想说什么?”
“三种很普通的东西凑在一起,就有那么神奇的功效?”
石先生说:“我在网上向师父请教过这个问题。我师父给我发了一封电子信。”
说着,石先生拿出了那封下载的电子信。
阴阳先生(6)
李庸接过来。邮件是这样写的:
很多事情都是由偶然造成的。
比如,为什么有人偏偏就得了败血症,而大多数人没有?
科学家都找不到原因。
实际上,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同时吃过三种食物,造成了造血机能的彻底丧失。
我们无法弄清到底是哪三种食物撞在了一起。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么,有人会认为,我们一辈子要吃很多种东西,多数人都会撞上这种偶然,为什么我们没有得败血症?
其实,这种偶然永远是绝少数。
就说“说得对”这三个字吧,好像很常见,在一个文章中应该比比皆是,可是,你用电脑的“查找”功能在一个长篇小说中找一下,也许不超过三处。”
为什么用三种东西凑在一起,就可以驱逐属猫的恶鬼?
同理。
这样的理论对于李庸来说,太高深了。
他服了。
他说:“石先生,只有你能和你师父接上头,一切都靠你了。”
“我试试吧。”
说完,石先生把洗漱用具夹在胳膊下,掏出手机,开了机,拨了一个号。
他小声说了一阵子,对方似乎答应了。
放下电话,石先生说:“一会儿你回家去等我们,我师父晚上到。”
“好吧。”
李庸出了那家旅馆,没有回家。
他去了单位,找书记批条,从财务部门借了三千元钱。
他家有一个存折,是定期存折,现在取不出来。
借了钱,他就到街上转悠。天快黑的时候,他才回到家里的大门口,坐在台阶上等待大师到来。
他开始想象石先生的师父到底会用什么东西驱逐恶鬼。
女人的指甲?
玻璃片?
红矾?
三样东西肯定是生活中常见的,可是,他就是不知道。
为此,他就要支付三千元钱的信息费。
这就是技术的价值。
三千元钱,几乎是李庸的全部积蓄。
不过,三千元钱买条命,也值了。
暗淡的暮色中,有两个人顺着胡同走进来。
李庸眯眼望过去,是石先生和师父到了。
两个人走到李庸跟前时,李庸早就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那态度就像农村来的绝症患者面对大医院的主治医生。
出乎李庸预料,那个师父并不是个老头。
他三十多岁,看起来年龄比石先生还小。他个子很矮,很壮。他的神态竟然很和蔼。他也背着一个和石先生一样的帆布包。
他笑吟吟地问李庸:“你就是李庸?”
“啊,就是我。”
“噢,没事的,别怕。”
石先生恭敬地问师父:“现在就开始吗?”
师父点了点头。
石先生指着大门,对李庸说:“你把门打开吧。”
李庸就打开了门。
师父接过了他手上的一串门钥匙,然后,伸出双手,慢慢推开那扇黑漆大门:“吱呀——”
尽管这个师父好像很泰然,但是,李庸却看出他在假装镇定。
朝这个充满鬼气的院子望进去,李庸的心“怦怦”猛跳起来。
师父高抬脚,轻落步,走进了院子。
李庸刚要跟进去,石先生拦住了他。
“你不能跟着。”他低声说。
李庸停下来,愣愣地看他。
“我也不能进去。”他又说。
师父迈着猫步走到屋前,无声地打开门,走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李庸抻着脖子朝窗里看。
天已经有点黑了,那窗子黑糊糊的。
师父没有打开灯。
石先生在李庸旁边焦急地踱着步。
过了很长时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你师父会不会被那个……”
石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阴阳先生(7)
气氛肃穆到了极点。李庸再不敢吭声了。这时候,黄秉仁的媳妇扭扭搭搭走过来。
她停下来,看了看石先生,又看了看院子里,问李庸:“你家里怎么了?”
李庸伸出食指“嘘”了一下。然后,朝旁边指了指,示意她走开。
黄秉仁的媳妇迷惑地离开了,走出多远还不停地回头看。
突然,房子里传出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有奔跑声,有撞击声,有喊叫声……
好像那个师父在逮什么动物。那动物很大,“扑棱扑棱”在奔突,在挣扎,在翻滚,在反抗……
或者好像是什么动物在逮那个师父,他在逃窜,在狂叫……
李庸呆了。
石先生紧紧盯着窗子,一动不动。
过了大约五分钟,那声音一点点平息下去……终于恢复了死寂。
门开了,那个师父步履踉跄地走出来。
他站在李庸面前的时候,李庸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好像刚刚得了一场大病。
“驱走了?”李庸问。
“驱走了。”师父一边说一边把那串门钥匙交到李庸手里。
“他还会不会回来?”
“不会了。我已经让他变成了一股青烟,永远地消失了。”
李庸紧紧盯着师父的眼睛,有些不放心。
师父的眼睛看着别处。
石先生在一旁看李庸。
李庸一下想起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沓崭新的人民币,递向师父。
“师父,谢谢你啊。这点辛苦费,你拿上。”
师父没有说什么,伸手就把钱接了过去。
他没有直接揣进口袋,而是数起来。
他数钱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好不容易数完了,他好像不放心,朝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又从头数起来。
李庸尴尬地等待着。
这一刻,他突然对这个阴阳先生有点不信任了。
终于,师父把那沓钱放进了帆布包里,说:“现在,平安无事了,你放心进去吧。我们走了。”
说完,两个人就走了。
他们走出胡同,拐了弯,不见了。
李庸朝院子里看了看,还是有点心虚。
终于,他心一硬,走进去了。
进了三天未归的家门,他打开灯,四下看了看。
他感到有点奇怪——师父在里面折腾了半天,屋子里却没有丝毫变样。
他又朝屋角看了看,那个洞还在,黑糊糊的。
恶鬼已经被驱走。
李庸感到极其疲惫,他关了灯,一头就栽在床上。
蒙蒙恺庵校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他睁开眼,借着幽暗的月光,朝地上看。
地上趴着一只猫。
它冷冷地盯着李庸。
李庸的骨头一下就散了架。
他看不清它是不是那只苦猫。
他感觉不像。因为苦猫每次出现,总是站着,而这只猫趴着。
也就是说,这只猫也许是黄太,也许是朱环,也许是贾增,也许是李立春,也许是石秀水,也许是李桂枝……
他马上感到他的三千元钱打了水漂。
石先生没说错,“邪不压正”不是绝对的。
没有任何法术可以治住这个东西。
他坐起来,想开灯。
趴在地上的猫“刷”地就钻进那个洞里,不见了。
他打开灯之后,在床上傻傻地坐着,万念俱灰。
忽然,他迸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猜想来,他竟然被自己吓了一跳:这地下埋的是不是朱环那个死去的前夫呢?
接着,他就想起有一次那只苦猫在撕咬那张合照……
他马上肯定了他的猜测。
蒋柒曾经说,有一个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这个秘密一定是关于朱环前夫的!
秘密更深了(1)
李庸恐惧至极。他的心开始一阵阵抽搐。
他圈定了朱环的前夫之后,才感到真正接近了秘密的边缘。
他和朱环生活了五年,他们一起说笑,吃饭,吵架,做爱……而那个人一直在他们的地下冷静地躺着,一双呆板的眼珠缓缓地转动……
他生于龙年尾,蛇年头,生于两年之间的那个黑夜的零点。
他父母可能把他的属相定为蛇,因为这个生日大;也可能把他的属相定为龙,因为龙是十二属相里惟一的神物……
其实他属猫。
他死了后,朱环为什么把他埋在了这个房子的下面呢?
他是死于车祸吗?
蒋柒一定知道真相。
李庸慢慢走出门,径直走向蒋柒家。
蒋柒家还是没有人。他又去了她的发廊。
发廊没有顾客,窗帘已经拉上了。
蒋柒一个人在,她正在扫地。
“是李哥啊,快进来。”
李庸就进了发廊的门。
“理发吧?”
“不。蒋柒,我来跟你聊一聊。”
“你坐。”
李庸坐在了沙发上,蒋柒搬个椅子坐在了他对面。
发廊的灯光都让人感到困倦。地上有很多头发。
“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蒋柒的眼里一下就挡上了窗帘。她透过那层窗帘看着李庸,等待他的下文。
李庸继续说:“你和朱环是好姐妹,你一定知道很多事。”
蒋柒含蓄地笑了笑,说:“你是她老公,我知道得再多,也不会比你多啊。”
“虽然我跟她一起生活了五年,但是我并不完全了解她的事。”
“李哥,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蒋柒,我现在很危险,你要帮帮我!”
蒋柒想了想,说:“李哥,这样吧,今天你问什么我说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假如,有的事情,我知道,但是你没有问,那我就不主动告诉你——行吗?”
“好吧。”
“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欧利是属什么的吗?”
“属……虎。”
虎离龙和蛇都很远。
“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蒋柒怔了一下,说:“车祸。”
“真是车祸吗?”
“应该是吧。”
“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那场车祸的经过?”
“他搭一个货车去山里收皮张,结果,那辆货车翻进了山沟。司机没死,他倒死了。”
“他活着时,和朱环的感情怎么样?”
“……不太好,经常吵架。”
“为什么?”
“夫妻之间的事,我哪知道。”
“他死了后,尸体放在哪儿了?”
“当然是火化了。”
“骨灰盒呢?”
“骨灰盒?那我就不知道了,埋了吧?”
“埋在哪里了?”
“不知道。”
秘密更深了(2)
停了停,李庸突然说:“是不是……埋在家里了?”蒋柒愣了一下,说:“你真能开玩笑!”
“那天,你对我说,有些事别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不能乱讲。”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会说出去。”
“那我也不敢说。”
“你怕谁?”
“我怕我说了之后,就活不长了。”
“你觉得我也有危险?”
“你很危险。我提醒你是好心,你不要再强迫我了。”
李庸感到有一双巨大的手在背后晃动着,晃动着……
“好了,我不问这些事了。”李庸看着蒋柒的眼睛,说:“我问另外一个问题——你记不记得黄太死的那天半夜,你在胡同里见到了我?”
“记得。那天晚上比今夜还黑。”
“你说——天亮之后,你见了我,我就是蒋柒了——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吗?”
“说过。”
“因为当时天太黑,你看我不像人。到了白天,你看我就像人了。”
“你越说我越害怕。”
蒋柒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说:“哟,天又黑了。”
李庸不自然地笑了笑:“都快十一点了。”
蒋柒突然说:“你又开始害怕我了吧?”
“我怕你干什么呀。”
“我把灯关了呢?”
“你不怕别人说闲话?”这么紧张的时刻,李庸竟然想起了一句玩笑。
“那好吧,既然你不怕我,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我还有事,得走了。”
蒋柒看了他一会儿,说:“那你就走吧。”又想起了什么:“想理发的时候,你就过来。”
外面起风了。
李庸步履沉重地朝家走。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遗书,它还在。
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反而有些平静了。
这时候,他倒有了另外一些担忧。
很多人都去过自己家,都接近过那个洞口,他们难道一个个都得被害死?
进了门,他又拿出朱环和她亡夫的合照,在灯光下认真端详这个男人。
他笑眯眯的,甚至有几分和善。
可是,端详久了,李庸就感觉到了一种凶恶。
这凶恶藏得很深很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被李庸识破了。
他掏出火柴,把它点着了。
朱环和亡夫在跳动的火焰中一点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