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你,’我说,因为我不喜欢他那副腔调。我本来希望他会生气,但他没有。他只是不屑地笑了笑,露出满嘴尖利的白牙。‘哦,它们不会喜欢我。’他说。
“‘哦,会的,他们会喜欢你的,’我模仿他的口气说,‘它们喝下午茶时总想要一两根骨头来磨磨牙,你不是正好有很多嘛。’
“不过奇怪的是,就在我们讲话的同时,那些动物都伏到了地上。我走近波斯克尔,它让我像往常一样抚摸它的耳朵,但是该死的是那个人也走了过来,居然也把手伸进去摸那匹老狼的耳朵。
“‘小心!’我说,‘波斯克尔动作很快。’
“‘不要紧,’他说,‘我很习惯它们!’
“‘你也是干这行的?’我问,同时脱下了帽子向他致意。对我而言,从事狼狗买卖的人都是管理员的朋友。
“‘不,’他说,‘不完全是干这行的。但是我已经养了一些当宠物。’他像个领主般优雅地摘下了帽子对我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老波斯克尔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跑到角落趴了下来,然后整个傍晚都不愿走到笼子出口处来了。
“昨天晚上,月亮刚一出来,这里的狼就都开始嚎叫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叫,附近没有任何人,除了有某个人在公园后面的小道上召唤一只狗的声音。我曾出去过一两次看看是否有什么情况,结果没有发现异常,然后狼群的叫声也停止了。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我做了临睡前的最后一次巡视,一切正常,不过当我来到老波斯克尔的那个笼子的对面时,我看见笼子的围栏已经被扭断了,笼子是空的。这就是我知道的事情的真相。”
“有别人看到什么情况吗?”
“后来,我们的一个园艺匠说当晚他在听完音乐会回家时曾看到一只大灰狗从公园篱笆丛里跑了出来。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但我不能完全相信,因为当时在他回家之后从没有提到关于那匹失踪的狼一个字,只是在狼逃跑这件事人尽皆知,我们已经在公园里搜寻波斯克尔整整一个晚上时,他才记起来看见什么东西。我相信他是听音乐会听昏了头。”
“现在,比尔德尔先生,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次逃跑事件呢?”
“嗯,先生,”他的语气客气得有点可疑,“我想可以吧,不过我不知道是否你会对我的理论满意。”
“我当然会满意,如果像你对动物那么有经验的人都不能做合理猜测的话,谁还敢猜测?”
“好吧,先生,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匹狼之所以逃跑——很简单,就是因为它想出来。”
从夫妇两人随后发出的会心大笑可以看出,这已经是老套路了,整个的解释不过是一次精心的排演罢了。我无法去应付托马斯先生的那种揶揄,但我想我可以用一种更有效的方式去套出他的实话,于是我说:“好吧,根据你前面说的你可以得到半块英镑,现在另外半块也在等着你,只要你告诉我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很好,先生,”他似乎来了精神,“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对你开的玩笑。瞧,我的老伴在对我使眼色呢,意思是让我继续开下去。”
“我才没有呢!”老妇人说。
“我是这样认为的,那匹狼一定躲在什么地方。那个园艺匠曾说过看见它飞快地往北跑了,速度比马还要快,但是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因为狼或者狗不可能跑得比马还要快,它们的身体构造不是这样的。故事书里总是把狼描写成能手,它们总是成群结队,追逐震慑比它们强大的对手,然后把它撕得粉碎。但,在现实生活里,狼其实是一种低等动物,还没有一只良种狗一半的聪明或者勇敢。这头狼从来不习惯争斗,哪怕自卫的本事都不太有。我想那匹狼一定躲在公园附近的某个角落发抖呢!它现在所想的恐怕就是在哪里吃一顿早餐。或者也许它跑到其他地方的某个煤窑里躲了起来。也许哪个厨子在黑夜里看到它的绿眼睛正瞪着他的时候会大吃一惊的吧。如果它没吃的,它就会到处去找,但愿它能及时找到一家肉店之类的,如果找不到,那么那些婴儿就危险了。当育婴女佣不在身边或者巡防员离开的时候,这些婴儿可能就成为狼的口中餐了,到时候如果在人口普查时发现少了某个婴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就这么多。”
我递给了他另半块金币,这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窗户外面,比尔德尔一脸的吃惊,脸拉得老长。
“老天!”他说,“该不会是老波斯克尔自己回来了吧?”
他走过去打开了门,开始我认为这样完全没必要。我一直认为一只野生动物和人隔离太久了之后是不会太友善的,而且我的个人经验也强化了这种观念。
不过,看上去我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无论比尔德尔还是他的太太都没有在乎那么多。
那只老狼生性平和,举止温驯,就像童话中的众狼之父,也就是那匹骗取了小红帽的信任和友情的狼。整个场面看起来既温馨又感人。在过去的半天里,这匹恶狼曾让整个伦敦都人心惶惶,城里所有的孩子都被它吓得瑟瑟发抖,而现在它却以一种忏悔者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浪子回头的孩子重新回到了家人的怀抱。
不过,看上去我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无论比尔德尔还是他的太太都没有在乎那么多。
那只老狼生性平和,举止温驯,就像童话中的众狼之父,也就是那匹骗取了小红帽的信任和友情的狼。整个场面看起来既温馨又感人。在过去的半天里,这匹恶狼曾让整个伦敦都人心惶惶,城里所有的孩子都被它吓得瑟瑟发抖,而现在它却以一种忏悔者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浪子回头的孩子重新回到了家人的怀抱。
老比尔德尔非常仔细地检查了它,然后,他怀着一种悔意对我说: “现在我知道这个老家伙遇到了一些麻烦。我不是一直也这样说吗?瞧它那伤痕累累的头,里面还有很多碎玻璃碴儿,看来是在墙上或者其他什么上面撞的。法律允许人们在墙头上放碎玻璃,这真可耻啊。他们是罪魁祸首。过来,波斯克尔。”他把狼带回了笼子并锁了起来,然后还在笼子里放了一大块肉,一块足以让它满足的小牛腿肉。随后他去向动物园报告情况了。我也要离开了,我要去报道有关动物园神秘失踪的狼的独家消息。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17日
晚饭后,我正忙着把研究心得记录到我的书里,这件事因为其他工作以及对露茜的多次探访而被耽搁了。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我的病人冲了进来,他的情绪很激动。我大吃了一惊,因为从没听说有哪一个病人会擅自闯进他主治医生的房间里去。他想也没想就径直朝我冲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餐刀。我看见情形不妙,想把桌子挡在我们之间。但是他的力量和速度都胜过我,我还没来得及保持平衡,他就已经刺了过来,在我的左腕上狠狠割了一刀。在他向我刺第二刀之前,我腾出了右手把他仰面摔倒在地。
我的手腕血流如注,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一片地毯。不过,我发现病人似乎没打算进一步攻击,于是我便急忙给自己包扎伤口,同时提防着躺在地板上的那个家伙。当看护赶到,我们打算制服这个家伙的时候,他的行为却让我恶心。他整个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去舔我流到地板上的血。我们轻而易举地制伏了他。奇怪的是,他非常顺从安静地跟着看护走了,嘴里还反复地呢喃着,“血就是命,血就是命!”
现在我可不能再失血了。我最近失了太多血了,这可对身体不好,而且露茜的病情和可怕的症状也沉重地压在我心头。我过度兴奋,已经筋疲力尽了,我需要休息、休息、休息。还好此刻范·黑尔辛没有来通知我,所以我不用提前睡觉。今天晚上我非得好好睡一觉。
安特卫普的范·黑尔辛给卡尔法克斯的谢瓦尔德的电报
(送达苏塞克斯郡的卡尔法克斯,因为没有标明郡名,所以电报延迟送达了22个小时)9月17日——今晚一定要赶到希林汉姆。如果不能整晚守夜,那么也要经常去房间察看,看看那些布置的花是否还在原地,这很重要,不要忘记。我抵达后会尽快与你见面。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18日
刚下火车到了伦敦。范·黑尔辛的电报让我又紧张起来。我们漏掉了一个晚上,根据以往痛苦的经历,我知道在晚上可能会发生什么。当然也许一切都顺利,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吗?很显然我们最近霉运当头,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我应该把磁片带上,这样的话我可以在露茜的留声机上继续录我的日记了。
露茜留下的便笺
9月17日晚
我写下这个希望有人看到,这样就没有人因为我而惹上麻烦。这是关于今晚发生的事情的忠实记录。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要死了,几乎没有力气写东西了,但哪怕死,我也要把一切写下来。
我像往常一样上床睡觉,检查了一下那些花是不是放在范·黑尔辛指定的位置,不久我便睡着了。我是被什么东西拍击窗子的声音吵醒的,这种声音自从我那次在怀特白的悬崖梦游,后来被米娜救回来时就开始出现了,现在,我已经非常熟悉它了。
我并不感到害怕,但我确实希望此刻谢瓦尔德医生就在隔壁,因为范·黑尔辛医生曾经说过他将会在那里,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叫他了。我希望能睡一会儿,但是却睡不着,随后那种以前曾经有的恐惧感又爬上了我的心头,于是我决定就这样醒着。然而,睡意还是在我不想入睡的时候强行到来。我害怕一个人单独入睡,于是我打开房门大声呼喊:“外面有人吗?”没有回答。我担心吵醒了母亲,所以又关上了房门。
这时候,我听到外面的灌木丛中传来好像是狗的叫声,但是声音更凶猛低沉。我走到窗口往外看,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一只大蝙蝠正用它那双大翅膀在扑打着窗户。我又回到了床上,但是决定不再睡了。不久门打开了,是妈妈来看望我,她看见我翻来覆去没有睡着,便走进来坐在我床边。她用一种比以往都要温和的口吻对我说:“亲爱的,我很为你担忧,所以来看看你的情况。”
我担心妈妈坐在那会着凉,于是请她上床来跟我一起睡。后来她上床躺在我旁边,不过她没脱睡袍,她说她只呆一会儿,马上就回她自己的房间去睡。我们彼此依偎着,窗外又传来了阵阵的翅膀拍打声和振动声。她有些吃惊和害怕,大声问道:“那是什么?”我试着不断去安慰她,她这才逐渐地平静了下来,不过我仍然能够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远处灌木丛又传来了狗叫声,随即什么东西撞碎了窗玻璃,碎玻璃散落一地。窗帘被灌进来的风吹得飘起来,从窗格向外看去,我看见了一个神情疲惫的大灰狼的头。妈妈惊叫了起来,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拼命去抓任何身边能够抓得到的东西。最后,她抓住了范·黑尔辛医生坚持要我挂在脖子上的花环,并一把扯了过去。她坐在那里,指着那匹狼,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而奇怪的咯咯声。最后,她像被闪电劈中一般,突然倒了下来,她的头还撞到了我的额头上,撞得我头晕目眩的,房子似乎都旋转了起来。
但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户,这时狼把头缩了回去,随即千千万万的小点子从破窗子外面钻了进来,它们在空中飞绕盘旋着,就像探险者描绘的沙漠狂沙飞舞的场景。我试图挣扎两下,但似乎被下了咒一般动弹不得,而我那可怜的妈妈,她的身体在慢慢僵硬下来,因为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把我压在了下面,我不久便失去了知觉。
时间仿佛过得不长,但却非常难受,我后来苏醒了过来。我听见附近某个地方正在敲着丧钟,而邻区的狗也在齐声狂吠。就在我们窗外的灌木丛中,有一只夜莺在歌唱。当时我虽然头昏眼花,又痛又怕,身心疲惫,但听到这只夜莺的歌唱,仿佛感觉是我那离开人世的母亲又重新回来安慰我一样。
这些噪音似乎也吵醒了那些女仆,因为我听到门外传来了她们光着脚跑动的声音。我呼叫她们,她们进屋后看到发生的这一切,看到压在我身上的母亲时,吓得尖叫了起来。风从破窗户里刮来,门也被吹得砰地关上了。她们把我母亲从我身上抬起来,然后把她平放到床上,并给她盖上了床单。
她们仍然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于是叫她们到饭厅里去喝点酒压压惊。她们离开后门又一次关上了。我把自己的花放到了母亲的胸口上,后来我又想起了范·黑尔辛医生给我的一些忠告,但我并不想把它们拿开,况且现在有佣人可以帮我。然而,让我吃惊的是,佣人们再也没有回来,我呼叫她们,没有回音,于是我只好亲自去饭厅里找她们。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沉了下去,她们四个人都无助地躺在地板上,呼吸沉重。桌子上有半瓶葡萄酒,但瓶子里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酸味。我疑惑地过去拿起了这瓶酒闻了闻。闻起来是鸦片酊的气味,我看了看餐柜,看见医生以前给妈妈开的鸦片酊药瓶!哦!确实用了它——瓶子是空的。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回去和母亲呆在一起,我不能离开她。我现在是孤身一人,除了那些被药迷倒的佣人以外。我现在一个人和死去的母亲呆在一起!我不敢走出去,因为透过破碎的窗户我仍然能听见那匹狼的低吼声。
空气中弥漫着小斑点,它们随着窗外灌入的气流旋转飞舞,灯也越来越暗淡。我该怎么办?求主今晚救我脱离险境!我要把这纸片藏在我的胸口里,这样,人们在抬我的时候就能够看到它。妈妈已经走了!现在也轮到我了!再见,亲爱的亚瑟——如果今晚我活不下去的话。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上帝帮帮我!
第十二章
谢瓦尔德的日记9月18日
我立即驾马车赶往希林汉姆,很早就到了那里。我把马车停在门口,自己沿着林阴道走了进去。我轻轻地敲了敲门,并小声地摁门铃,因为我怕惊扰了露茜和她的妈妈,我只希望一个仆人来开门就行了。
过了好久,里面没有动静。于是我又敲门摁门铃,仍然没人来开门。我心里不禁暗骂起那些懒惰的仆人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睡觉,现在已经是十点钟了。我继续敲门摁门铃,越来越没有耐性。不过,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一种恐怖的预感向我袭来。是不是这种死寂也预示着我们可怕的宿命?难道我面对的是一座死亡之屋?已经太晚了吗?我知道一分钟,哪怕是一秒钟的耽搁都可能给露茜带来生命危险,如果她又一次经历那可怕的昏迷怎么办?
我只好围着房子四周转了转,看看能不能找到入口。我找不到任何入口。每一扇窗和门都已经被关紧锁死了,我灰心丧气地回到门廊处。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从林阴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在大门处停住了。几秒钟之后,我看到范·黑尔辛跑了进来。他一看到我就气喘吁吁地说:“怎么是你,你怎么刚到!她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太迟了?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
我尽量简洁准确地向他解释说,今天早上我刚收到他的电报,然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但不论我怎么敲门,房子里都没有回应。他沉默了片刻,脱下帽子,难过地对我说:“恐怕我们太迟了。上帝已经做了决定!”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继续说:“来,如果没有门可以进去,我们必须自己开辟一条路进去。现在,时间就是一切。”
我们绕到了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扇窗户通向厨房。教授从他的医用袋里取出一把小手术锯递给了我,并指了指窗子横档上的铁条。于是,我立刻去锯那些铁条,很快就锯断了三根。接着我们用一把小长刀拨开了窗闩,打开了窗子。
我先帮教授爬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钻进了屋。厨房以及隔壁的佣人房间里都空无一人,我们一间一间地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在饭厅里,透过百叶窗上的黯淡光线,我们发现了那四个躺在地板上的女佣。她们并没有死,因为我们可以听到她们粗重的呼吸声,而房间里鸦片酊的酸味则说明了一切。
眼前的一切让我们面面相觑,随后他说:“我们可以晚点再来照看她们。”不久,我们就上楼来到露茜的房间。我们先在门外侧耳听了一下,没有任何声音。然后我们慢慢打开了房门,手都有点发颤。
该如何来形容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呢?床上躺着两个女人,露茜和她的母亲。后者躺在外侧一端,身上盖着白色床单,床单边缘被窗外的风吹得卷了起来,露出了那张惨白的脸,而且脸上充满恐惧。躺在旁边的是露茜,她的脸也十分惨白并且拉得很长。那个原本挂在露茜脖子上的花环被放到了她母亲的胸上。在露茜袒露的脖子上有我们以前就注意到的两个小伤口,伤口发白,破损得很厉害。
教授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俯下身,头都几乎要贴到露茜的胸口了。接着他侧过头倾听,然后立刻跳了起来,对我大喊道,“还不算太晚!快!快!快!把白兰地拿过来!”
我冲下楼去拿了一瓶白兰地酒。我自己先闻了闻,又尝了一下,以免这瓶酒跟桌子上的那瓶葡萄酒一样也被下药了。女仆们仍然在呼吸,而且越来越急促,我想可能药性已在慢慢消退了。我没空检查她们,而是马上上楼把酒给了范·黑尔辛。
他用手沾上白兰地,就像以前一样,把它涂到露茜的嘴唇、牙龈、手腕以及掌心。他对我说:“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去把那些佣人叫醒,用湿毛巾给她们擦脸,使劲点擦。然后让她们生火,再烧一盆热水。可怜的露茜现在几乎跟她母亲的身体一样冰冷。在采取其他步骤之前,我们必须先让她的身子暖和过来。”
我立即照他说的去做了,结果发现其中三个女人很容易就被叫醒了,第四个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身上的药性最强,我只好把她抬到了沙发上,让她继续睡。
其他佣人起先都有些神智不清,不过当她们恢复记忆之后,便歇斯底里般地哭喊了起来。但是我对她们很严厉,让她们安静下来。我说有人快要死了,如果耽误了时间,她们的露茜小姐就没命了。
于是,她们就这样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地回去生火烧水去了。还好,厨房里的火还点着,热水也不少。我们弄了一盆热水,然后把露茜放进了澡盆。就在我们忙着给她温暖四肢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了敲门声。其中一个女佣披了件衣服便跑过去打开了门。回来之后,她小声说有一位先生带来了霍尔姆伍德先生的口信。我吩咐女佣去让他等着,我们现在没有时间见他。她照办了,回来再接着干。结果,我把那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我从没见教授如此尽心尽力地工作过。我知道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在间隙里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可是他的回答却让我不明所以。他非常严峻地说:“如果仅此而已,我会就此罢手,让她平静地离去,因为她现在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说完,他又更卖力、更用心地继续自己的抢救工作。
不久,我俩都意识到,热水开始发挥作用了。听诊器已经能够听到露茜微弱的心跳了,她的肺也开始进行呼吸了。范·黑尔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我们把露茜从澡盆中抬出来,用热毛巾给她擦干了身子。
教授对我说: “第一步已经旗开得胜!接下来我们要将军!”
我们把露茜抬到一间已经准备好的房间,然后把她放到了床上,并在她的脖子上抹上了几滴白兰地酒。我注意到范·黑尔辛用一条丝绸手绢系在露茜的脖子上。她仍然昏迷不醒,情况跟我们以前见到的样子差不多,如果不是更糟的话。
范·黑尔辛叫来了一个女佣,让她守在露茜的身旁,而且叮嘱她一刻也不要离开,直到我们回来。随后他示意我一起离开了房间。
“我们必须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下楼的时候对我说。
来到大厅,他打开了饭厅的门,我们进去后又小心地关上了它。百叶窗开着,但窗帘已经放了下来,这是家里死了人时,英国下层妇女会严格遵循的一种礼节。
房间里非常昏暗,但是光说话的话,光线也足够了。范·黑尔辛脸上严峻的表情现在换成了一种沉思的表情。他显然在为什么事情而伤脑筋,我等着他开口,后来他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我们能找谁帮忙?我们必须再给她输一次血,越快越好,否则那个可怜女孩真的是危在旦夕了。你我的精力现在都已经耗尽,而我也不信任那些女佣——即使她们有这个勇气。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愿意为露茜献血的人呢?”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声音是从房间那头的沙发上传过来的,说话的语调让我心头一阵惊喜,因为那是昆西·莫里斯的声音。
起初范·黑尔辛听到这话还有点生气,但当他听见我大声叫“莫里斯!”并立即伸出双臂跑过去时,他的神情才放松下来,转而开心起来。
“你怎么会来的?”握手的时候我都哭了。
“我想是因为亚瑟吧。”
他递给我一封电报。电报写道:“已经三天没有谢瓦尔德的消息了,我非常着急,但脱不了身,父亲情况还没有好转。写信告诉我露茜的情况,不要耽误——霍尔姆伍德。”
“我想我来得正是时候,你尽管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范·黑尔辛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诚恳地直视着他的双眼说:“当一个女人陷入困境时,一个勇敢男人的鲜血就成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毫无疑问你是个男子汉。恶魔为了他的阴谋和我们作对,但是上帝却在我们最需要男人的时候把男人送给了我们。”
于是,我们又一次开始了可怕的手术。我已经没有心情来描述详细过程。露茜遭受过巨大的惊吓,所以这次比以往情况都要严重,尽管已经有大量的血液流入她的身体,但是不像以前那样起作用。她和死神的抗争是那么惊心动魄。
然而,露茜的心肺功能还是有所恢复,范·黑尔辛给她皮下注射了一针吗啡,跟以前一样,吗啡很快便发挥了效力。她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和莫里斯一同下了楼,教授留在那里观察。然后,我们让一个女佣给那个一直等在门外的马车夫付了车钱。我让昆西喝了一杯白酒,然后让他躺下,并且让厨子去准备丰盛的早餐。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便回到了她现在呆的房间。当我蹑手蹑脚走进去的时候,范·黑尔辛手里正拿着一两张纸,很明显他已经读过了,正坐在那里,手撑着额头沉思。最后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好像解开了什么谜团一样。
他把纸递给我,简单地说了句:“这是我们在抬露茜去澡盆时,从她胸口掉下来的东西。”
我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教授说:“上帝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疯了吗?这是什么可怕的事啊?”我一头雾水,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范·黑尔辛伸手把那几页纸拿了过去,说道: “现在别再想它了,暂且先忘掉它吧。在适当的时候你一切都会明白的,但那都是以后的事。对了,你找我想对我说什么来着?”他的话点醒了我,我这才想起来找他的目的。
“我是来谈有关死亡证明的事情,如果我们处理不当的话,那么以后警方就会来调查,刚才那些纸就不得不呈交上去。所以我们希望不会有什么调查,否则那会要了露茜的命的。你、我,还有她母亲的医生都知道,韦斯特拉夫人有心脏病,我们可以证明她死于心脏病。我们应该立即把死亡证明书填好,然后我亲自把它递交给有关承办。” “很好,我的朋友!你考虑得很周到!如果说露茜会为她所遭受的困苦而悲哀的话,那么她也至少会为那些爱她的朋友感到一点欣慰。一个,两个,三个,都慷慨地为她奉献自己的鲜血,再加上一个老人。啊,是的,我懂,朋友,我不是瞎子!我比以前更爱你了!快去吧!”
在大厅里,我碰到了昆西·莫里斯,他正打算给亚瑟发电报,告诉他韦斯特拉夫人已去世,露茜病倒了但有所好转,我和范·黑尔辛正在照顾她等。
我告诉他我要去哪,他催我赶快去,但在我离开前,他说: “约翰,你回来后,咱们两个谈点事情好吗?”我点了点头,离开了。
登记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而且我也和当地的殡仪馆商量好了。他晚些时候会来量制棺材并做一些葬礼方面的安排。
我回来时,昆西正等着我。我让他先坐一坐,并说我去看看露茜之后会马上回来见他,然后马上上了楼。露茜仍然在沉睡,教授还是原地不动地守在她旁边。从教授用手指敲打自己嘴唇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既想让露茜快点醒过来,又怕操之过急。
于是,我又下了楼找到了昆西,然后带着他走进了早餐间,这里窗帘没有拉下来,比起其他房间,这里看起来更明亮。房子里就我们两个人。昆西对我说,“约翰·谢瓦尔德,我其实并不想在跟我无关的事里插一脚,但这不是件小事,你知道我爱那个女孩,并且愿意娶她为妻,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我总是禁不住为她担心。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个荷兰人——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好人——在你们俩进屋的时候,说你们必须还要再为她输一次血,还说你们两个人都已经因此而筋疲力尽。我很清楚你们两个医生在私下谈一些事情,当然我并不是想打听你们的私事,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而且不管怎样,现在也有我一份了,不是吗?”
“是这样。”我回答。他接着说: “我理解为在我今天给露茜输血之前,你们两个都已经给她输过了血,是这样吗?”
“是这样。”
“我猜亚瑟也献过血了。四天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以前我在彭巴斯草原养母马的时候喜欢晚上带马出去吃草。有一天晚上,一只大蝙蝠——人们叫它吸血鬼——攻击了它。结果,母马的喉咙被撕开了,血管爆裂。母马由于失血过多活不成了,我只好用一颗子弹结束它的生命。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生命会如此迅速的垮下来。约翰,如果你肯告诉我又不违背什么誓言的话,亚瑟应该是第一个献血的人,是不是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非常焦虑。他所爱的女人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正折磨着他,而他对此事的毫不知情更加加深了他的痛苦。他的心在滴血,即使他是个充满英勇气概的人,也有点承受不住了。
我沉默了,我觉得我不应该泄露秘密,教授曾一再叮嘱过我。但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也猜到了这么多,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再继续隐瞒下去了,所以我诚实地回答他: “是的。”
“这件事有多久了?”
“大约十天。”
“十天了!谢瓦尔德,也就是说那个我们都爱着的可怜的美人在这段时间里一共输进了四个强壮男人的血液。活见鬼,她的身体不可能容纳这么多男人的血。”然后他凑近我,压低嗓子说:“她的血到哪去了?”
我摇摇头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范·黑尔辛医生几乎都快要发狂了,而我也已经黔驴计穷了,我连猜异想天开都猜不出来。这段时间里,总是有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打乱我们妥善照看露茜的安排。但是这些不会再发生了。现在,我们不管好坏都要守在她身边!”
昆西伸出了手。“算上我一份,”他说,“你和那个荷兰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直到下午,露茜才醒过来,她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胸口,奇怪的是,她取出了那些范·黑尔辛曾经给我读过的纸。看来细心的教授已经把它放回原处了,以免她醒过来的时候受惊。
露茜看到了范·黑尔辛和我,欣喜万分,接着又环顾了房子的四周,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又不寒而栗。然后她双手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我们都明白她已经完全意识到她母亲的死。
我们都尽力去安慰她,虽然我们的同情让她感到好受了点,但她的情绪还是相当低落。她无声而又虚弱地抽泣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向她保证,从此以后,我们两人中至少有一个人会随时守候在她身边,这才稍稍宽了她的心。
大约黄昏的时候,她睡了过去。此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还在熟睡的露茜从胸口拿出那些纸并把它撕成两半。范·黑尔辛走了过去,把碎纸片从她手里拿走。然而,她还在不断地重复撕纸的动作,就好像纸还在她手上一样。最后她放手一甩好像是要把碎纸屑撒掉。范·黑尔辛看上去很吃惊,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
9月19日
整晚她都睡得断断续续,因为她还是害怕入睡,而且每次醒来时都变得更虚弱的样子。教授和我轮流照看着她,我们未曾片刻离开过她。昆西·莫里斯没有说他是何用意,但是我知道他整晚都在房子四周巡视徘徊。
天亮的时候,露茜显得更加憔悴了。她几乎连头都动不了了。看起来,她吃的那点补品也没有对身体起到多大的改善作用。她睡的时候,我和范·黑尔辛都注意到了她在醒着和睡着之间的差别。在睡着的时候,她看上去更强壮一些,而且甚至看上去更凶悍一些,呼吸也更平和。她微张的嘴里露着已经萎缩而且没有血色的牙龈,这使得牙齿看上去比平时更长更锋利。而当她醒来的时候,她那温柔的眼神明显改变了面部表情,此时她更像平常的自己,尽管已经病入膏肓。下午的时候,她问起亚瑟,于是我们发电报通知了他。然后,昆西到车站接亚瑟去了。
亚瑟抵达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六点钟了,落日暖洋洋的,阳光涌入了窗栏,给露茜的脸增添了一点血色。当亚瑟看见露茜的时候,已经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露茜惊醒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可能是麻醉药效力已过的缘故吧,因此,我们的谈话也不得不经常中断。亚瑟的到来,就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她的精神更为振奋,而且和亚瑟说话的时候也比我们来的时候更开朗。亚瑟也打起精神,尽可能以轻松的语气和露茜交谈。
已经接近夜里一点钟了,亚瑟和范·黑尔辛还陪在露茜身旁。我打算在一刻钟以后去换他们的班。我在露茜的留声机上留下了以上这些录音。他们可以休息到清晨六点。我担心露茜撑不到明天,因为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让她几乎难以承受。求上帝帮助我们!
米娜·哈克尔给露茜·韦斯特拉的信(露茜还没有看)
9月17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自从收到你的来信,或者说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以来,似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我知道,当你知道我所有的计划安排之后,你会原谅我所有的过失。我和我丈夫已经平安回来了。当我们到达埃克塞特的时候,已经有马车在等候我们了,霍金斯先生在马车里面,尽管他刚经历了一场痛风。
最后,他带着我们来到他的住所,他为我们安排的房间又大又舒适,我们在一起共进了晚餐。晚餐后,霍金斯先生对我们说: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想为你们的健康和幸福干杯,为你们两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你们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们了,我满怀关爱和自豪看着你们成长。现在,我希望你们能以此为家,我身边既没有宠物也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在我的遗嘱里,我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们。”
亲爱的露茜,就在乔纳森和那个老人双手紧握的时候,我禁不住哭了起来。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夜晚。因此,我们现在就住在这所漂亮的老房子里,无论从我的卧室还是客厅,我都能看到附近大教堂的那些榆树,它们在古老教堂的黄石头墙的映衬下,勾勒出粗大挺立的阴影,我也能听到头顶上面的乌鸦整日叽叽呱呱叫个不停,还有人声嘈杂。
不用说你也知道,我很忙,整日都在忙于家务。乔纳森和霍金斯先生每天都很忙,乔纳森现在也是霍金斯的合伙人,霍金斯想把所有客户方面的情况都交给他。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我真希望能挤出一两天时间到城里去看望你,但是,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我不敢离开,乔纳森还需要有人照顾。他现在稍微长胖了一点,但是由于长期病痛的折磨,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直到现在,他有时还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全身发抖,直到我把他的情绪安抚平静为止。
但是,感谢上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种症状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小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完全康复的。上面就是我的近况,现在我要问问你的情况了。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在哪里举办婚礼?谁来主持?你穿什么样的礼服呢?婚礼是公开的还是小型私人的?告诉我,亲爱的,告诉我所有的一切,因为你所感兴趣的东西里没有我不感兴趣的。
乔纳森让我代他向你献上“真诚的敬意”,但我觉得作为重要的霍金斯及哈克尔事务所的年轻合伙人,他这么说还不够好。既然你是爱我的,他也是爱我的,而我也无论何时何地都爱着你,所以还不如直接代他向你献上他的“爱”。再见,亲爱的露茜,愿上帝保佑你。
你的米娜·哈克尔
医学专家帕特里克给约翰·谢瓦尔德医生的报告
9月20日
亲爱的先生:
根据您的要求,我随信附了一份有关本人所负责的工作的详细报告。 关于病人伦菲尔德,我还需要补充。最近他病情又爆发了一次,差点酿成极其危险的后果。不过结果还算走运。今天下午有两个男人坐着货运马车来造访我们隔壁的那所空房子,你应该记得,那个病人曾两度跑到那个空房子门口。两位男士到我们这里来向门房打听去那所房子的路,看起来他们是初次造访的陌生人。
我那时已经吃过晚饭,正抽着烟从书房的窗户往外看。这时,我看见其中的一个男人走近我们的房子,当他经过伦菲尔德的窗前时,我听见从里面传来了病人在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这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够斯文的了,忍不住回敬说:“闭嘴,你这个满嘴脏话的乞丐!”
然后病人指控这个男人妄图抢劫谋杀他,他绝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等等。我打开了窗子,示意那个男人不要去理会他,他看了看这所房子四周,这才明白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地方。
他说:“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并不介意在这样的一个疯人院里有人会对我说些什么。你和这里的管理者居然要和那样的野蛮家伙住在同一所房子,我真的深表同情。”接着,他又非常礼貌地向我问路,于是我把那所空房子大门的位置告诉了他。然后,他就在那个病人恶毒的恐吓和咒骂声中离开了。
我想下楼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病人如此癫狂。他通常是一个行为规矩的人,除了间歇性的癫狂发作之外,以前还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状况。但是让我吃惊的是,他变得非常的镇定和温和。我试着让他说说刚才的事情,但他只是温和地问我什么意思。我只能认为他已经完全把那件事情忘光了。
然而,我必须遗憾地说,他其实又是在装傻而已。因为在接下来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又听到了他的咒骂声。这一次,他居然破窗而出,然后顺着林阴道跑了出去。我立刻叫上看护随我一起跟了过去,因为我担心他会闯祸。结果,我的担忧被证实了。当时,我看到了以前见过的那辆运输车驶了过来,上面装着一些大木箱子。
车上的男人正擦着汗珠子,脸涨得通红,好像刚干了什么重体力活。我来不及抓住病人,他已经朝马车冲了过去,把其中一个男人拖下了马车,并抓住他的头要往地上撞,要不是我及时抓住了病人,他可能会把那个男人打死。
另一个男人跳下了车,他用鞭柄去砸那个病人的头,虽然砸得很重,但病人似乎一点也没感觉。他也一把抓住了这个男人,他就这样和我们三个人扭打了起来,把我们像小猫一样拖来拖去。
你也知道,我体重并不轻,而那两个男人的身体也很魁梧,刚开始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打斗着,然而当我们逐渐制伏了他,并且看护给他套上束缚衣之后,他开始大喊大叫:“我一定要阻止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劫持我,也不会让他们伤我一根毫毛!我将为上帝和主人而战!”他就这样一直嚷着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我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带回了房子,并把他关到禁闭室。有一个看护,哈尔蒂,他的手指都被折断了。不过我已经处理妥当,他现在情况良好。
那两个运货的人起初威胁我们要为他们所受的伤害讨回公道,发誓要通过法律手段惩罚我们。他们的威胁中还混杂着一点尴尬的辩解,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个壮汉会连个疯子都对付不了。他们说要不是他们因为搬运这些沉重的箱子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他们非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们还说因为这种长期风尘仆仆地远距离颠簸才让自己变得疲弱不堪。
我完全理解他们的这种郁闷的感受。于是,我请他们喝酒,一杯一杯的烈酒下肚之后,再加上我给了他们每人一镑金币,他们的态度和解了很多,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下一次他们情愿碰到一个更疯的人,只要能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盛情热心的好人。
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以防日后之需。他们分别是: 住在大沃尔沃斯,乔治王路达丁公寓的杰克·斯莫里特,以及住在伯特纳格林,彼德·法利区盖德院的托马斯·斯耐林,他们都是受雇于位于伦顿梭霍区的奥伦奇马斯特尔院的哈里斯父子运输公司。
我会随时将这里最新的事态报告给你,而且一旦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我都会发电报给你。请相信我,尊敬的先生。
你忠诚的帕特里克
米娜·哈克尔给露茜的信(没有被开封)
9月18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最近我们遭受了很大的打击。霍金斯先生突然去世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件伤心的事,但我们都的确感到很难过,就像失去了亲生父亲一样。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所以这位老人的去世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而乔纳森也陷于极度的悲痛之中。这种深深的悲痛一方面是因为这位尊敬的老人在其一生当中都把他当朋友对待,而且在最后还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并为他留下了一笔像我们这种清贫人家做梦都不敢想的财富。另一方面,乔纳森还为其他的原因而感到悲哀。他说他为所背负的责任感深感焦虑,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我一直尝试着去鼓励他,我觉得我对他的信任有助于他恢复自信。但是现在,他却深陷在这种沉重的打击中无法自拔。这种打击太残酷了,像他这样温和、单纯、彬彬有礼和强壮男人在他挚友的帮助之下,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从一个小职员变成一位公司主管,而现在,他却如此受伤,如同釜底抽薪一般。
亲爱的,如果这些糟糕的事情影响到了你的快乐心情,请原谅。但是,亲爱的露茜,我必须要向某个人倾诉,我在乔纳森面前始终得显出很勇敢很快乐的样子,这让我太疲惫了,而我在这里找不到可以信赖的倾诉对象。
后天,我们就要到伦敦来了,因为霍金斯先生在遗嘱里曾希望将自己和他的父亲埋在一起。由于霍金斯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所以乔纳森将要负责整个葬礼的举办。亲爱的露茜,我想我会抽空到你那里去一趟,哪怕是短短的几分钟也行。请原谅我让你担心了,送上所有的祝福。
你爱的米娜·哈克尔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20日
恐怕只有毅力和习惯才能让我今晚进入病房。我太痛苦,太沮丧,对整个世界及其一切都感到十分的厌倦。如果这个时候死神拍打着翅膀召唤我,我也无所谓。反正最近他已经接二连三的把露茜的母亲、亚瑟的父亲召唤走了。现在又是……还是让我继续工作吧。
我接替了范·黑尔辛的位置。我们也要亚瑟去休息一会儿,起初他不肯走,后来我告诉他,在白天我们还需要他的帮助,到时候我们不能都累垮了,那样的话露茜就麻烦了。他这才同意了我的建议。
范·黑尔辛非常亲切地对他说:“来吧,我的孩子,”他说,“跟我来,你现在身体虚弱,而且情绪非常低落,我们了解你身上的重负。你不能一个人呆着,那样只会让你感到恐惧和紧张。去客厅吧,那里有温暖的炉火,还有两个沙发,你睡其中一个,我睡另外一个,这样的话我们能够彼此安慰对方,哪怕谁都不说话,甚至是睡着的时候。”亚瑟跟他走了出去,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着露茜那张白得发绿的脸。 露茜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环顾了房间的四周,发现一切都布置妥当。教授已经在这个房间里放好了大蒜,就像在另一间屋子里做的那样。整个窗框上都放满了大蒜,露茜的脖子周围也是,就在范·黑尔辛要求露茜始终戴着的丝巾上面都是用大蒜的花朵编制的花环。
露茜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的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从她张开的嘴可以看到她的牙龈已经完全变白,而她的牙齿在昏暗不定的灯光下显得比早晨时更长更锋利。特别是那些犬齿,在变换的灯光下,看起来比其他的牙齿更尖更长。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她身旁。不久,她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同时,窗外隐约传来了翅膀的拍打窗户的声音声。我悄悄走过去,从窗帘边上的缝隙往外看。外面月朗星稀,我发现声音都是由一只巨大的蝙蝠发出,它正在窗前盘旋,翅膀还不时地拍打着窗户,无疑它是被灯光吸引过来的,尽管灯光很暗。
当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发现露茜已经挪动了一点位置,而且她脖子上的花环也她被扯下来了。我只好尽可能地把花环放回原处,然后坐下来继续观察着她。
不久,她醒了过来,我喂了她一些吃的东西,这都是范·黑尔辛事先所交代过的事。她吃得很费力而且吃得很少。现在,我从她身上看不到那种潜意识中的求生欲望,以及抵抗病痛的力量。而让我感到吃惊而且好奇的是,在她恢复了意识之后,她把那些大蒜花按得更紧了。
这真是奇怪。当她处于昏迷熟睡状态时,她总是试图把大蒜花从自己身上拿走,而在她醒来的时候,又把它们抓得更紧。这不会有错,因为在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里,她在许多的醒醒睡睡中不断重复着这两种行为方式。
大约早上六点钟的时候,范·黑尔辛来换班。亚瑟睡得很死,他不忍心叫醒他。我听到当范·黑尔辛看到露茜的脸时吸了口冷气。然后他低声说:“快把窗帘拉起来,我需要亮光!”
接着他弯下腰,脸几乎都要碰到露茜的脸。他仔细地检查她,接着把露茜脖子上的花环以及丝巾都拿了下来。突然,他倒退回来,惊叹一声:“我的天哪!”这声惊叹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似的。我弯下腰看了看露茜,顿时感到一股凉气穿透全身。
露茜脖子上的伤口完全不见了!
足足有五分钟,范·黑尔辛一直站在那注视着露茜,他的表情严肃到极点。随后他转过身平静地对我说,“她要死了,不会太久了。听着!她是醒着的时候死,还是睡着的时候死将会有很大的区别。快去把可怜的亚瑟叫醒吧,让他来见这最后一面。他相信我们,我们也承诺过他。”
于是,我走进饭厅叫醒了亚瑟。他迷糊了一会儿,后来当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他看起来有点害怕。我告诉他露茜还在昏睡当中,同时以尽量温和的方式对他说,范·黑尔辛和我都担心露茜恐怕不行了。
亚瑟双手捂住脸,一下顺着沙发跪倒在地,他埋着头不断地祷告着,同时肩膀也开始悲痛地抽动起来。大约一分钟过后,我拉起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来,”我说,“我的老朋友,鼓起你的勇气,只有这样才对露茜最好,她才最放松。”
我们来到露茜的房间,我发现范·黑尔辛一贯的富有远见。他已经做好准备而且使周围的摆设尽可能看起来令人心情愉快。他甚至已经为露茜梳好了头发,头发在枕头上铺成漂亮的波浪。
我们进屋的时候,露茜睁开了眼,她看到亚瑟,轻声说:“哦,亚瑟,我的爱人,真高兴你来了!”亚瑟弯下腰要去吻她,不过范·黑尔辛阻止了他,“不,”他说,“不是现在!握着她的手,这样能让她更舒适。”
于是,亚瑟握住了露茜的手,并跪在了她旁边,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柔和的光线衬着她天使般的双眸。然后,她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又一次昏睡过去。她的胸脯轻轻地起伏着,就像一个疲惫的小孩在呼吸。
不久,睡过去的露茜又发生了我夜里注意到的变化。她又开始打呼噜,嘴巴张着,露出萎缩苍白的牙龈,牙齿又尖又长。之后,她在意识模糊,近乎梦游的状态中睁开双眼,表情非常呆板僵硬。同时,一种以前我从没有听过的娇媚得肉麻的声音从露茜的喉咙里发出来,“哦,亚瑟,我的爱人,很高兴你来了!吻我吧!”
亚瑟热切地弯下腰要去吻她。就在这一瞬间,我和范·黑尔辛从刚才被那个声音惊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拽了起来。没想到,我们使的力气这么大,以至于亚瑟几乎被顺势拖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为了你的生命别这么做!”他说,“为了你与她还活着的灵魂,不要这么做!”范·黑尔辛站在亚瑟和露茜中间,就像一头背水一战的狮子。
亚瑟被甩到后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他激动得无法自制之前,显然他意识到所处的环境。他只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一直紧紧地盯着露茜,范·黑尔辛也一样。这时,她的脸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尖牙紧咬在了一起。随后,她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随即,她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她伸出了苍白瘦弱的手,把范·黑尔辛的那只古铜色的大手拉近自己,然后吻了一下。“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她虚弱地说,话语中含着一种哀伤,“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好好保护他,让我去吧!”
“我发誓!”教授庄严地说,他跪在露茜身旁,举起了她的手,好似在宣誓一般。接着他转向亚瑟,对他说:“来吧,孩子,来握着她的手,并亲吻她的前额,只能亲一次。”
他们久久地凝视着,直到永别。露茜的眼睛又一次合上了。
一直在旁密切注视的范·黑尔辛拉住了亚瑟的手臂,把他拉到了一边。露茜的呼吸又加重了,但突然停止了。
“结束了,”范·黑尔辛说,“她死了!”
我扶着亚瑟把他带到客厅。他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悲哀地抽泣起来,那种声音简直让我不忍听下去。
我回到了房间,范·黑尔辛还看着可怜的露茜,他的神情比以前更凝重了。而露茜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死亡让她的美丽部分重现出来。她的眉头和脸重新舒展开来,甚至连嘴唇上那种死一般的惨白也不见了,似乎是因为血液已摆脱了心脏的负荷而重新回到了脸上,从而让死亡看起来更安详宁和。
“我们认为她是在睡着的时候死去的,同时也是在死的时候睡着的。”
我站在范·黑尔辛旁边,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女孩,她总算平静地离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教授转过身,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还没有,咳,还没有,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我问他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回答说:“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等着瞧吧!”
第十三章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续葬礼安排在第二天举行,这样露茜就可以和她的母亲埋在一起了。我参加了葬礼的整个过程。那个彬彬有礼的葬礼承办人总是摆着一副谦恭有礼的面孔。就连他的职员也都沾染上了这个毛病。甚至那个负责遗体美容的女人,当她从灵堂出来时,用一种机密而又专业的口吻对我说:“她的遗体美容做得棒极了,先生。能够为她美容真是荣幸。可以毫不过分地说,她会给我们带来声誉。”
我注意到范·黑尔辛在这里寸步不离,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琐事杂乱无序的缘故吧。露茜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戚,而且亚瑟第二天还得赶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我们无法通知那些本应该到场的人。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范·黑尔辛和我只能把阅览法律文件之类的事揽在自己身上。他坚持要亲自浏览露茜的文件信函。我问他为什么,我担心他一个外国人不懂英国相关法律的要求,这样可能会遇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回答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忘了我不光是医生,而且也是一名律师。你也知道,当你想避免验尸的时候,我却有更多的事情要避免它们发生。房间里可能还有更多像这样的文字。”说着,他从自己的小记事本里拿出了那张在露茜胸口发现的信笺,露茜曾经在熟睡的时候想把它撕碎。
“一旦你找到任何已故韦斯特拉夫人的律师的联系方法,赶紧写信给他,同时把她所有的资料都仔细封存起来。而我,今天会整晚在这里和露茜小姐以前的房间里检查一下,看看到底会找到什么。如果让她的思想流落到陌生人手里就不好了。”
我听从了他的安排,过了半个小时,我找到了韦斯特拉夫人的律师的名字和地址,于是给他写了封信。我告诉他我把她所有的文件都整理好了,并且还把有关埋葬地点的详细地址也告诉了他。
当我快要把信封起来的时候,我吃惊地看到范·黑尔辛走进房间对我说:“我能帮什么忙吗,朋友?我现在有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为你效劳。”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我问。
他回答说:“我并没有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只是希望,而且也找到了一些信、备忘录、还有这本写了没几天的日记。它们就在这里,不过现在我们最好对这些只字不提。明天晚上我要去见那个可怜的男人。经他允许后,我将用到这些东西。”
当我们把手头的工作都完成之后,他对我说:“现在,约翰,我想我们该睡觉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才能恢复精力。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今晚用不着我们了。”
上床之前,我们去看了看可怜的露茜。丧葬人员显然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露茜的房间已被布置成为一间小型的灵堂。屋子里到处装点了白色的花,仿佛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憎了。在被单的那一头盖着死者的脸。当教授俯身轻轻把被单掀开一点时,我们都被眼前的美人惊呆了。
在明亮的烛光下,一切都很清晰。死后的露茜恢复了往日的可爱形象,尽管她离开人世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时间不但没有破坏她的形象,反而使露茜恢复了生前的美丽,以至于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美人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教授看上去神情肃穆。他并没有像我那样爱过她,所以他不会为她落泪。他对我说:“呆在这儿等我回来。”说完便离开了房间。不多久,他拿着一把从大厅的盒子里取出来的野大蒜,那个盒子以前从没有被打开过。教授把这些大蒜花和其他的那些花一起放在床上以及床的四周,然后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根缀有小小的金十字架的项链,把它放到了露茜的嘴上,最后他把床单重新盖到露茜的身上,之后我们便一同离开了。
后来,当我在房间里准备脱衣服睡觉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接着教授急匆匆走了进来,他对我说:“明天我要你,在天黑以前,带给我一套手术刀具。”
“我们得进行尸体解剖吗?”我问道。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的确要动手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让我告诉你吧,但是可别对别人说。我想割下她的头,挖出她的心。啊!看你这个外科医生,吓成这样!我亲眼看过你手不抖心不跳地给各种死人和活人做手术,而别的学生都吓得发抖。哦,我肯定不会忘记,亲爱的朋友,你曾经爱过她,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由我自己操刀,你只要帮忙就行了。本来我想今晚就做,但为了亚瑟,我不能。明天他参加完他父亲的葬礼后就会有时间了,他会要再看看她——看它。那么,当她明天被装殓进棺材以后,你和我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来,然后我们把棺材盖子打开,进行手术,最后再移花接木,这样的话,除了我俩,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但是,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女孩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无缘无故地毁坏她的身体?如果完全没有必要,没有任何目的的话,这对她,对我们,对科学,对人类常识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为何要这样做?而且这本身就是荒谬的。”
他把手搭到我的肩上,非常温柔地回答我说:“朋友,我知道你的心在流血,对此我深表同情,我愿意用更多的爱来抚慰你,因为你的心如此难受。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去承担你所受的折磨。但实际上,有一些事情你还并不知道,而你应该知道。感谢上帝,我知道了这些事,虽然它们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约翰,我的孩子,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无缘无故地做什么事情?我可能会错,因为我只是个人。但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你才在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向我求助的吗?当然如此!当我阻止亚瑟亲吻垂死的露茜,并用尽全力把他拉开时,你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害怕,对吗?当然如此!而且你看到露茜在临死前是如何用她美丽的眼神来感谢我,还有她的话语,你也看到当时她亲吻我粗糙的老手并为我祝福的情形,对吗?当然如此!难道你没有看到在我对她发完誓以后,她感激地闭上眼睛的样子?当然看到了。
“对于我想做的一切,我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信任我。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当出现了一些让你感到疑惑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时,你相信了我。那么就再相信我一点,朋友,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不得不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但也许这并不好。如果我要做什么事情,不管别人信任不信任,我都会去做的。但是如果没有朋友的信赖,我只能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去做这件事。而当我需要帮助和勇气的时候,我将会感到多么孤单啊!”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严肃地说:“我的朋友约翰,前面将会有奇怪和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们,让我们联合起来,合二为一,共同取得圆满的结果。你难道对我没信心吗?”
我握住了他的手,并发誓我完全信任他。他离开后我开着房门,一直目送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站在原地没有动,这时我看见有一个女仆默默地经过走廊——她背对着我,所以没有看到我——走进了露茜的那个房间。我被感动了,像她这么忠诚的人真的已不多见了,我们感激那些未被要求,但却主动奉献爱心的人。此刻,一个可怜的女孩把自己天生对死亡的恐惧撇在一边,独自一人去为她深爱女主人守灵,只是为了让她的主人升入天堂之前多体会一点温暖。
我一定睡了很长时间,而且睡得很死。当范·黑尔辛走进房间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站在床边对我说:“不需要麻烦你带刀具了,我们不动手术了。”
“为什么不?”我问,他头天晚上那种肃穆的样子还令我记忆犹新。
“因为,”他严肃地说:“已经太晚了,或者还太早。你看!”他拿出了那串小金十字架项链。“它昨天晚上被偷了。”
“什么!被偷了?”我奇怪地问,“现在它不是在你的手上吗?”
“这是我从那个偷项链的无耻之徒手里要回来的,她是个死人活人都偷的女人。她肯定会有报应,但不是由我来惩罚她。她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也正因为无知,她才会偷它。等着瞧吧。”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我在那里听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绪。
整个上午都很沉闷,中午的时候,律师马奎安德先生来了。他很亲切,并且对我们所做的一切表示钦佩。于是,我们把手中一些有待处理的琐碎事情交给了他。午饭期间,他告诉我们韦斯特拉夫人以前就担心她会突然死于心脏病,所以此前她已经把一切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还通知我们说,露茜父亲的财产当中有一部分是限定性遗产,所以将传给家族的远房亲戚,除此以外,剩下的所有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都会被亚瑟·霍尔姆伍德所继承。
然后他又继续说:“坦率地说,我们已经尽力防止此种情形的发生。之前我们也指出了这种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且这种突发事件可能会让她的女儿一分钱都得不到,或者根据相关的婚姻法,她女儿的权益也有可能受到损害。实际上,由于我们常常向她提到这个问题,我们之间差点酿成冲突,她质问我们到底愿不愿意履行她的意愿。当然,我们除了接受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从常规上讲我们多数是正确的,一百次里九十九次都能证明我们的判断是准确的。当然,坦率地说,我得承认在这个案子里,任何其他的分配形式都不可能完全如她的意,因为只要她比她的女儿先死,那么她的女儿就会自动继承她的财产,倘若事先没有遗嘱的话,——实际上像这种案子也不太可能有遗嘱——那么只要女儿比她母亲多活五分钟,那么她的财产只能按未留遗嘱的死亡来处置。也就是说戈德明庄主,尽管他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无权享用她的财产。而她的远房亲戚,对这位完全是陌生人的先生也毫无感情可言,所以他们似乎也不会放弃自己有权继承的那部分财产。告诉你吧,亲爱的先生,我对此结果感到满意,非常地满意。” 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出来的喜悦——也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和整个这么大的悲剧相比,只能使他成为缺乏同情心的反面典型。
他待的时间不长,但他说今天稍晚时候还会来看看戈德明庄主。不过,他的到来毕竟给我们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因为我们以后不用担心我们所做的一切会招来任何非议。
亚瑟预计五点钟回来,所以之前我们又去灵堂看了一次。结果却发现,母亲也跟女儿一起停放在了里面。殡仪员确实手艺精湛,他已经尽力把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房间里那种肃穆的气氛立刻让我们的情绪低沉了下来。
范·黑尔辛要求殡仪员按以前的样子来摆放,他解释说,戈德明庄主马上就要到了,单独安放他的未婚妻会让他不会觉得太难受。对于自己的过失,殡仪员显得有些惊慌,他保证会立刻把一切恢复到我们头一天晚上离开时的样子。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亚瑟来的时候感到吃惊。
可怜的亚瑟!他看起来如此绝望和悲伤。以至于他的那种男子气概也因为精神上的过度疲惫而有所削弱。我知道,他和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父亲,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对我像以前一样热情,对范·黑尔辛则是一种温和的礼貌。我很容易就看出了他的抑郁,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示意让我带他上楼去。
我照办了,并把他一个人留在门口,因为我觉得他也许更愿意单独和她在一起。但是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房间,并且急匆匆地对我说:“你也爱过她,老朋友,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而在她的心里,没有其他比你更亲密的朋友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我想都不敢想……”
突然,他崩溃了,双手搂着我的肩膀,头靠在我的胸口痛哭了起来,“哦,约翰,约翰!我该怎么办?我的生活顷刻间离我而去,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了!”
我竭尽所能地安慰着他。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不需要太多的表白。一只紧握的手,一个有力的拥抱,一滴悲伤的眼泪,都是一种表示深刻同情的语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他渐渐停止了哭泣。然后我轻声对他说:“来看看她吧。”
我们一同来到了床边,我把盖在她脸上的细麻布拿了下来。天哪!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每过一小时,她的动人姿色就会增添一分。这有点让我觉得既惊又怕。亚瑟也是如此,浑身不停地战栗着,随后他疑惑地摇着头,在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无力地问我:“约翰,她真的死了吗?”
我难过地点了点头,并解释说经常会出现人死后面孔变得更加柔嫩,甚至返老还童的情况,特别是在临死前经受剧烈刺激,或者长期折磨的情况下更为常见。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亚瑟最好尽快打消对露茜死亡的怀疑,结果,我的话看上去起了作用。
他跪在遗体的旁边,一直深情地看着他的爱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转过脸。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面,因为要准备入殓了。他又走回去握了握露茜的手并亲吻了它,然后弯下腰亲吻了她的额头。走的时候,他还一直不断回头痴望着自己的情人。
我把亚瑟留在了客厅。然后我告诉范·黑尔辛,说亚瑟已经跟遗体告过别了。于是,范·黑尔辛去厨房通知那些殡仪人员开始做入葬准备,并且把盖棺钉好。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把亚瑟的疑惑告诉了他,他回答说:“这并不奇怪,因为刚才我自己也疑惑了一阵子!”
后来我们在一起用餐。我可以看得出来可怜的亚瑟想尽量活跃气氛,而范·黑尔辛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大家吃完饭点上了雪茄之后,他才说:“戈德明庄主……”
但是亚瑟打断了他。“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那么称呼我!请原谅,先生,我无意冒犯你,只是因为最近我失去太多亲人了。”
教授温柔地回答:“我使用那个称呼,只不过是因为我在犹豫到底该怎样称呼你。我不想叫你‘某某先生’,而且,亲爱的孩子,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是把你作为亚瑟来喜欢的。”
亚瑟热情地握住了老人的手。“您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他说,“我希望您能永远把我当成朋友,现在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激,感谢您对我最爱的人所做的一切。”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知道她比我更清楚您的善良,如果我曾经有任何失礼的举动,或者太急于……那个时候您表现的非常……您记得的……”教授点了点头,“……您必须原谅我。”
教授庄重而又和蔼地说:“我知道目前很难让你完全信任我,因为你只有明白原因才会理解我那时为什么要用力拉住你。而我认为你现在还不能信任我,因为你还不明就里。可能以后还会有很多时候,我需要你的信任,而你却不能、不愿、或不必去明白事情的原因。但是时机会成熟的,那时你会完全信任我,那时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那时你就会彻彻底底地感谢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别人,为了我发誓要保护的亲爱的露茜小姐。”
“实际上,实际上,先生,”亚瑟温柔地说,“我应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也相信你有一颗高尚的心灵,你是约翰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你应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
教授好几次清了清他的嗓子,好像要说什么,最后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当然。”
“你知道韦斯特拉夫人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你了吗?”
“不知道。可怜的夫人。我从没有想到过。”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有权随意处置它们。我希望你能允许我阅读露茜小姐所有的文件和信函。相信我,这不是无聊的好奇。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我想露茜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现在这些东西都在这里。我拿到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它们都将属于你,所以没有别人碰过它们,没有陌生人的眼睛通过这些文字窥视她的心灵。我想保存这些书信,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也最好不要读它们,我会妥善地保管好它们的,不会让任何书信丢失。等时机恰当的时候,我会把这些都还给你。我的要求有点困难,但是你会同意的,不是吗?看在露茜的份上。” 亚瑟像往常一样发自内心地回答:“范·黑尔辛医生,你可以尽情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觉得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在您说的时机成熟之前,我不会向您发问。”
老教授站了起来,郑重地说:“你说得对。大家都将承受痛苦,但不会都是痛苦,也不会永远是痛苦。我们,还有你——特别是你,我亲爱的孩子——最终将会苦尽甘来。我们一定要无畏无私,恪尽职守,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晚,我就睡在亚瑟房间的沙发上。范·黑尔辛一点也没睡,他来回踱步,好似在房子里巡逻,而且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停放露茜棺材的那个房间。而从那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百合和玫瑰的清香中,还混着一种野大蒜花的浓重,刺鼻的气味。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22日
我现在正在开往埃克塞特的火车上。乔纳森睡着了。
感觉上似乎是昨天才刚刚写过日记,而实际上从上一次——还在怀特白的时候——写日记到现在已经相隔了很长时间了。那时乔纳森不在我身边,而且音讯全无。而现在我已经嫁给了他,他从一个律师,成为合伙人,他变得富有,后来成为业主,然后霍金斯先生去世了,下了葬,现在乔纳森可能还会面对另外一种危险。
也许有一天,他会向我问起这些事,我会记下所有的一切。现在,我的速记有点生疏了,我应该重新练习起来,也许它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收获。
葬礼举办简单而又庄重。在场的人包括我们两个和主持人员,一两个从埃克塞特来的老朋友,还有他的伦敦代理,另外一位是律师协会的主席约翰·帕克斯顿先生的代表。乔纳森和我手拉手站在一起,我们觉得我们最好、最亲密的朋友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葬礼结束后我们搭乘一辆开往海德公园角的公共汽车,安静地回到城里。乔纳森认为我可能会觉得公园里的演讲比较有意思,所以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但是那里根本没什么人,很多空荡荡的座椅看上去很寂寥,这让我们想起了自己家中那些空椅子。于是,我们起身离开那里,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散步。
乔纳森用臂膀搂着我,就像在我去学校任职以前他经常做的那样。我觉得这样颇有点不合适,因为我还要在学校里教其他的女孩子道德礼仪,我总不能自己带头不遵守这些礼仪。但那个搂着我的人是乔纳森,他是我的丈夫,况且这里没人认识我们,而且就算认识,我们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于是我们就这样走着。
我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戴着大圆盘帽,坐在圭里亚诺店铺外的一辆遮篷马车上。这时,乔纳森忽然用力捏我的胳膊,捏得我生疼,同时我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老天!”
我本来就在为乔纳森担忧,因为我担心紧张的情绪会再次折磨他。于是,我立刻转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脸色很苍白,双眼圆睁,又惊又怕地瞪着一个瘦高男人,他长着鹰钩鼻,留着黑而浓密的络腮胡。那个男人也在盯着那个漂亮女孩看,他看得如此出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们,因此我好好把他打量了一番。
他的面相不善,脸部表情僵硬,冷酷,还透着一股肉欲。他的牙齿在鲜红的嘴唇衬托下显得特别白,而且像动物的牙齿一样龇出来。
乔纳森一直盯着那个男人,我都害怕那个男人会发现他。我担心这个人性情暴躁,因为他看上去又凶悍又污秽。我问乔纳森到底怎么了,他回答道:“你看出来那是谁了吗?”他显然认为我知道的和他一样多。
“不,亲爱的,”我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他说:“就是他本人呀!”他的回答让我很害怕,因为这听上去好像他没意识到是在和我——米娜说话一样。
可怜的乔纳森显然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而且是一种很严重的惊吓。我相信要不是此刻我在旁边可以让他扶着靠着的话,他可能早就瘫倒在地了。
他仍然死盯着那个人。这时候,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从那个商店里走出来,他把东西递给了那位小姐,那位小姐就离开了。这个黑衣人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个姑娘,随即也朝同样的方向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了。
乔纳森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相信那就是伯爵,但是他变年轻了。天哪,如果是真的!哦,老天,老天!如果只有我知道,如果只有我知道!”
他看上去情绪那样的低落,我害怕继续问他问题会让他始终想着这件事,所以我始终保持沉默。我引着他走,他拉着我的手,乖乖地跟着。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然后走到格林公园里。虽然已是秋天,但天还是很热,我们在阴凉处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乔纳森发了一会呆,然后他闭上眼睛,头靠在我的肩上,安静地睡着了。我觉得这对他最好不过的了,所以我并没有惊动他。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醒了过来,心情愉快地对我说:“哎呀,米娜,我居然睡着了!哦,请原谅我的失礼。走,我们去找个地方喝点茶吧。”
看起来他完全忘了那个陌生人。就像他以前生病的时候一样,他完全把从刚才那件事联想起来的其他事情给忘了。我不喜欢这种失忆性遗忘,因为这有可能会伤害到他的大脑。我又不能再去问他,因为我担心会得不偿失。但是我必须对他在国外的那段经历进行了解。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一定要打开那个包裹,了解笔记本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哦,乔纳森,我知道,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会原谅我的,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后来
回家的感觉很糟,那个对我们那么好的老人不复存在了。乔纳森脸色苍白,昏昏沉沉的,看来他的老毛病有点复发的迹象。而这时,我又接到一封署名为范·黑尔辛的电报,里面说:“我沉痛地通知您韦斯特拉夫人于五天前去世了,而前天露茜也跟着去世了,她们已于今日被一起下葬了。”
哦,寥寥数语却包含了无限的伤痛!可怜的韦斯特拉夫人,可怜的露茜!去世了,去世了,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可怜的亚瑟啊,突然间失去了他生命中最亲密的爱人!请上帝帮助我们忍受这一切苦痛吧。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22日
一切都结束了。亚瑟回到了陵城,是带着昆西·莫里斯一起走的。昆西是多好的人啊!我绝对相信露茜的死对他的打击和对我们的打击一样深,但是他就像一个侠义的海盗一样把这件事挺了下来。如果美国人能够继续养育出像他这样的男人,那美国必将成为一个世界强国。
范·黑尔辛正躺着休息,这是为他的旅行做准备。今晚他将出发去阿姆斯特丹,但是他说明晚就会回来,他要在那安排一些事情,非得他亲自去做。然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会再和我碰头。他说他要在伦敦做一些事情,可能会花去他一些时间。
可怜的老人!恐怕过去一周的压力把像他那样钢铁般的意志都拖垮了吧。我看得出来,整个葬礼期间,他的神经都相当的紧张。
当葬礼结束之后,大家都陪在亚瑟的身边。可怜的亚瑟讲述着自己为露茜输血的情景,我看到范·黑尔辛的脸色变得白一阵紫一阵。亚瑟说他感觉从那以后,他和露茜就好像真的结婚了一样,在上帝眼里,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我们没有一个人向他提起另外的手术,我们以后也不会说的。然后亚瑟和昆西一起去了车站,而我和范·黑尔辛则朝这里赶过来。当我们两人单独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事后向我否认那是歇斯底里,而坚持说那只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
他当时先是大笑,然后又哭,我只好把车窗的帘子拉下来,免得别人注意或者误会。然后他又笑起来,最后哭和笑一起来,就像女人一样。我试图在他面前做出很严肃的样子,就像在同样情形下我对女人一样的态度,但是没有用。男人和女人发泄压力时的情绪表达方式是多么的不同啊!
当他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的回答具有他一贯的风格——逻辑性强,强有力,而且比较神秘。
他说:“啊,你不会理解的,约翰。虽然我在笑,但别以为我不难过。你瞧,我甚至在笑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哭泣。但不要以为我哭的时候完全是因为伤心,同样笑也是如此。你要永远记住,事先有所准备的笑——好像它先敲敲你的门,然后对你说:‘我可以进来吗?’一样——不是发自内心的笑。不!笑像国王一样,想什么时候笑,想怎么笑都由它说了算。它可不管你是谁,也不管时间合不合适,它说笑就笑了。 “看吧,比如我从内心里为那个如此温柔的年轻女孩感到悲哀。我为她献出了血液,尽管我又老而且当时又疲惫。我还献出了我的时间、经验以及睡眠。这些我本应分给其他患者,但我都给了她。
“然而,我仍然可以在她的墓旁笑出来,当泥土一铲一铲地洒向她的棺木,好似锤子般‘砰砰’敲在我心上的时候,我仍然在笑,直到我脸上恢复自然。我的心在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滴血,那个可爱的亚瑟,他和我自己的孩子——我真希望他还活着——同龄,而且眼睛头发看上去都一样。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疼爱他了吧。
“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全力协助的冲动,而且会有一种施与他父爱的渴望,这种感觉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包括你,约翰,因为我们之间有一种超乎父子关系的平等。此刻,有一种笑意接近我并在我的耳边大喊:‘笑吧,快笑吧!’它终究让我笑得血脉膨胀,脸泛红晕。哦,约翰,我的朋友,这是多么奇妙的世界,一个悲哀的世界,充满着痛苦、悲哀与艰难。但是一旦笑意来临,它就会让所有的情感随之起舞。滴血的心,墓中的枯骨,焦灼的泪滴,都会随着嘴角浮出的笑意翩翩起舞。相信我,朋友,笑是美好和仁慈的。啊,我们人类,不论男女,都希望有一股纤绳紧紧拽着我们往前行,于是眼泪随之而来,它浸透于纤绳之中,牢牢禁锢着我们,直到最后可能把它挣断。而笑如同阳光般翩翩而至,它解开了我们身上的绳索,让我们继续自由向前奋进。这就是笑的真谛。”
我不想装出不明就里的样子而伤害他,但是我的确还是不了解他笑的原因,于是便继续追问他。他的脸色沉下来,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回答我:“整个事情看上去非常具有讽刺性,这位可爱的女子被花环所围绕,如同活着一样楚楚动人,以至于我们一个一个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躺在精致的大理石墓地中,周围还葬着她那么多的家眷亲戚,其中还有爱她以及为她所爱的母亲。丧钟咚咚的回荡在四周,那么凄凉、那么迟缓。那些戴着洁白围巾的神职人员,假装在读圣经,可实际上他们的眼睛始终没看过书一眼。而我们所有的人都垂头而立。都是为什么呢?她死了。所以,不是吗?”
“在我看来,教授,”我说,“我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任何好笑的东西。你越解释越让我难懂了。但是就算葬礼本身有点滑稽,那可怜的亚瑟和他的惨境又怎么说?他的心都碎了。”
“是这样,他不是说他输血给了她,那么她就成为他真正的新娘了吗?”
“是的,这种甜蜜的想法可以很好地安慰他。”
“的确如此,但会有一些困难,约翰。如果那样的话,其他的人怎么办?呵呵!如此一来,这个可爱的少女就是一妻多夫了。而我,虽然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但根据教义,她还活着,虽然她已经没有了思想。所以尽管我那么忠实于我不存在的前妻,但我现在也变成了一名重婚者。”
“我也看不出这有什么可以开玩笑的!”我说,我对他这样说不是特别乐意。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约翰朋友,如果我让你不快,请原谅。我不会跟其他人分享我的感受,如果我觉得会造成误解,但是惟有你,我的老朋友,我信任你。如果当我想笑的时候你能够洞察到我的内心,如果你曾经在想笑的时候就笑出来,如果你现在还能笑的话,你应该懂得我的感受。我已经有太长太长的时间没有笑过了,笑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也许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你会同情我。”
我被他的真挚话语所打动,并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
现在我们几个各奔东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又将与寂寞为伴。露茜埋在家族的墓地之中,那一座孤单且优雅的坟墓,远离喧嚣的伦敦,空气清新。太阳从汉普斯特山顶升起来,各种各样的野花自然绽放。
我要结束这本日记了,只有上帝知道是否我该写另一本日记。如果我真的另写一本,或者我续写这本日记的话,那也是要写别的人和事了。现在就告一段落吧,在这里抒写着我的爱情。在我回去重新继续我的工作之前,我再次悲哀而无望地说:“结束了。”
《威斯敏斯特公报》
9月25日
汉普斯特神秘事件
汉普斯特区域最近发生了一系列的离奇事件,这些事件与大家以前所熟知的那类新闻标题——“肯幸顿恐怖事件”、“带匕首的女人”或者“黑衣女人”之类——颇为类似。
过去的两三天以来,这里发生了一系列小孩子从家里或者其他游乐场所失踪的案子。在这些案子里,孩子的年龄都非常小,以至于不能恰当地描述事件发生的经过,但是他们一致都提到事发当时是和一个“布拉福夫人”呆在一起。
他们失踪的时间都发生在深夜,其中两件案子中的孩子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被找到。该地区普遍认为自从第一个失踪的男孩被找到后解释说,是一个“布拉福夫人”带他去散步了,于是在其他事件中,孩子们就都沿袭了这种说法。这种看法是非常自然的,因为目前在当地孩童中流行一种利用诡计诱拐对方的游戏。一位记者报道说他就曾经看见一些小孩子在游戏中兴致盎然地扮演着“布拉福夫人”。
这位记者提醒我们的漫画家应该从中吸取一定的教训,他们所画的奇形怪状的人物令孩子把现实和虚构混淆起来。在孩子们的这些户外游戏中,“布拉福夫人”也是因为符合人性的普遍原则才成为了受欢迎的角色。我们的记者甚至还天真地说,即便是大明星埃伦·特里都远远没有那些满脸稚嫩的孩子装得那么像。
然而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其中一些孩子,确切地说是所有在晚上失踪的孩子,他们的喉部都有轻微的伤口。那些伤痕看上去像是被老鼠或者小狗咬伤了。虽然这些事件分开来看并不非常严重,但是这些事件表明不管是何种动物袭击了他们,这种动物都是用某种特定的手法伤人的。该区警方已经提醒大家,要密切留意那些离群的小孩,尤其是在汉普斯特一带的年幼孩子,以及周围任何流窜的狗。
《威斯敏斯特公报》
9月25日
特别报道——汉普斯特恐怖追踪——又一小孩受伤
“布拉福夫人”
刚刚接到消息,又一名孩子于昨晚失踪,并于今晨在汉普斯特的舒特尔山旁的灌木丛中被发现。相对于其他地方,该处较少发生此类的事件。与其他事件相同,在这个孩子的喉部也发现了小伤口。孩子看上去极度虚弱、憔悴。当孩子恢复部分知觉后,其讲述的事情经过表明他也是被“布拉福夫人”诱骗的。
第十四章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9月23日
昨晚乔纳森情况不太好,但是今天就好多了。我很高兴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这样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要老想着那些可怕的事情。另外,让我高兴的是他并没有被他的新工作压垮。我知道乔纳森是个对自己负责的人,现在看到他不断取得进步,能够绰绰有余地挑起各方面的重担,我真的为他感到很骄傲。
他说今天他要外出,很晚才回来,中午不能在家吃饭了。现在,我做完了所有家务,所以我可以呆在自己房间里读一读乔纳森的日记了……
9月24日
昨晚我没有心情写日记。乔纳森写的那些恐怖的东西让我心里很难受。可怜的人!不管这些是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他的精神都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折磨。我真想知道那些笔记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头脑发热才写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是事出有因呢?我恐怕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了,因为我根本不敢去跟他谈论这件事。
另外就是昨天我们见到的那个男人,乔纳森好像能够确定他是谁一样,可怜的爱人!我想可能是葬礼令他情绪低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自己是相信这些事的。我还记得在我们结婚那天他说:“除非,会有什么神圣的职责降临到我身上,让我不得不重新回到那段苦涩的时光。无论我是醒是睡,是疯还是没疯……”
看样子这件事还没完,那个可怕的伯爵那时准备到伦敦来,如果是真的话,他来到伦敦,带着数百万的……我们可能真的会有神圣的职责需要履行。如果真是这样的,我们一定不能退缩。
我要做好准备。我要拿出我的打字机,把这些速记符号记录的日记转换成正常的文字。如果需要的话,别人也可以读。而且我可以为他代言,可怜的乔纳森就不需要卷入这种麻烦之中,也不会觉得不难受了。而如果乔纳森哪天摆脱了他的焦虑,他可能会把一切都告诉我。那我就能问他问题,发现事情真相,并且安慰他了。
范·黑尔辛给哈克尔夫人的信 (机密)
9月24日
亲爱的女士:
我恳求您原谅我上次的电报,因为我不是跟您亲密到足以告诉您露茜·韦斯特拉小姐去世消息的朋友。
善良的戈德明庄主允许我有权阅读露茜小姐的那些信函和文件,因为我非常关注某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信件中,我发现有一些信是您写给她的。从信中可以看出您是她多好的朋友,您又是多么地爱她。
基于您的这种爱,米娜女士,我恳求您帮助我。我是为了其他人的幸福向您请求的——为了匡扶正义,为了挽救危难——这绝对比您所能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我能不能见您一面呢?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是谢瓦尔德医生的朋友,同时也是戈德明庄主(也就是露茜小姐的亚瑟)的朋友。目前我必须就此事保密。如果您给我这个荣幸,并告诉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的话,我想立刻就赶到埃克塞特去见您。
我请求您的原谅,女士,我已经读了那些您写给露茜的信,从中我也了解到您是个多么善良的人,以及您的丈夫曾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请求您不要跟您的丈夫提起这件事,以免会伤害到他。再一次请求您的原谅。
范·黑尔辛
哈克尔夫人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25日
如果来得及的话,赶今晚十点一刻的火车。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米娜·哈克尔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25日
当范·黑尔辛医生来访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禁不住感到异常激动,我希望他的来访会给乔纳森的可怕经历带来一线曙光。而且因为范·黑尔辛在露茜弥留之际始终照顾着她,他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
那才是他来的原因,是和露茜以及她的梦游有关的,而不是为了乔纳森,那我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我真傻啊!那些恐怖的日记已经占据了我的脑海,把什么事情都和它联系起来。
当然医生来访是为了露茜。她梦游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次梦游到悬崖的可怕经历肯定诱发了她的病情。这段时间,我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务,所以几乎忘了她后来病得多厉害。露茜一定告诉了他这件事,以及我知道此事的经过,现在他来向我打听这件事,这样他就明白病因了。
我希望我没有跟韦思特拉夫人讲这件事是对的。如果因为我的某个过失,而给可怜的露茜造成了伤害的话,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同时,我也希望范·黑尔辛医生不要来责备我。最近我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打击和折磨,现在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了。
我想时不时大哭一场会对大家都有好处,就像雨过天晴一样可以改善心情。也许是因为昨天读了那些日记才让我心情烦躁。而今天乔纳森一大早就出去了,他会在外面呆一整天,这也是我们结婚以来头一次分别这么长的时间。但愿我的爱人能够照顾好他自己,别碰上什么烦心事。
现在已经是两点钟了,医生很快就要到这里了。除非他问我,否则我不会提起乔纳森日记的事情。我很高兴我已经改写好了我自己的日记,这样的话,如果医生问到了我关于露茜的情况,我便可以将这些日记交给他,这样可以省很多事。
后来
医生来过了,又走了。这是多奇怪的一次会面啊,简直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好像在做梦一样。难道那一切都是真的,或者某一部分是真的?要不是我先读了乔纳森的日记的话,我是一丝一毫都不会相信的。可怜的乔纳森啊,他遭受多大的痛苦啊!上帝啊,请不要让他再为此事而烦恼了。我要将他从中拯救出来。
不过让他知道他所看到、听到、想到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的话——尽管这些事实骇人听闻,后果严重——但这对他来讲也许反而是一种解脱和帮助。也许正是这种疑惑本身在折磨着他,一旦这些疑惑被打消后,无论是什么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醒着还是梦里——他都会感到更舒坦,从而能更好地承受打击。
范·黑尔辛医生如果真是亚瑟以及谢瓦尔德医生的朋友,而且被他们大老远从荷兰请到这里来照顾露茜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又善良又有智慧的好人。看到他以后,我觉得他是一个善良、和蔼而且人格高尚的人。明天他再来的时候,我要向他请教一些关于乔纳森的问题。然后,上帝,请让一切都能转忧为喜,否极泰来。
我过去常常想是否自己应该去练习采访,乔纳森在《埃克塞特新闻报》的朋友告诉他采访的秘诀就在于记忆力,你要能够几乎一字不漏地记下采访当中的每一句话,哪怕你需要最后再重新修改一遍。下面就是一次罕见的会谈,我应该尽力逐字地把一切记录下来。
大约在两点半左右,大厅传来了敲门声。我鼓足勇气在里面等候。大约几分钟后,玛丽开了门,然后回来向我报告说:“范·黑尔辛医生来了。”
我站起身向他欠了欠身,他朝我走了过来。这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体格强壮,肩膀很挺,胸膛宽厚,脖子粗壮。他的头形让人立刻感觉他富有智慧与力量。他的后脑勺非常饱满,脸形硬朗,方正的下颌,轮廓生动的嘴,挺直的鼻梁,鼻子大小正好,鼻翼非常敏感,一旦他皱紧眉头、牙关紧咬的时候,那一对鼻孔就会张大。他天庭饱满,下面的部分很笔挺,到了上面就逐渐倾斜,最后按两个额角的位置分开。头发不容易遮掩这样的额头,所以他那微红的头发很自然地往后分开着。两只深邃的蓝色大眼睛分得较开,而且不断随着情绪的变化而改变,时而安详,时而温柔,时而严峻。
他对我说:“是哈克尔太太吗?”
我鞠躬表示肯定。
“以前是米娜·莫利小姐?”
我又一次点头。
“我要找的就是您,您曾是可怜的孩子露茜的朋友。米娜女士,我是为了死者而来的。”
“先生,”我说,“我想您称呼自己为露茜的朋友以及恩人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我伸出了手。
他握住它,很温柔地说:“哦,米娜女士,我知道那个可怜姑娘的朋友一定是好人,但是我还想知道一些……”他停了下来,很礼貌地鞠了一躬。
我问他这次来见我到底是为什么,他马上说:“我读过你写给露茜小姐的信。请原谅我这么做,但是我必须开始调查,而又不知道该问谁。我知道你曾和她一起在怀特白住过。她有时会写一点日记——你不必感到吃惊,米娜女士,她是在你离开后才开始写的,是在仿效你。——在她的日记中,曾提到她有一次梦游的经历,而且提到是你救了她。我感到相当困惑,就来找你了,我希望你能毫无保留地把你所能记得的一切都告诉我。”
“范·黑尔辛医生,我想,我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你。”
“啊,那你的记忆力真好,能够记得所有的细节。不是所有的年轻女士能做得到的。”
“不是的,医生。不过我当时把一切都记下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拿给你看。”
“哦,米娜女士,我简直太感激你了,你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卖了一个关子——我觉得原汁原味的东西更让人印象深刻——于是我把那本用速记符号写的日记本给了他。
他感激地行了个礼说道,“我能读它吗?”
“如果你愿意。”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他打开了日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站起来,行了个礼。“哦,你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啊!”他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乔纳森先生是个值得感谢的人,但瞧瞧,他的妻子还有这么好的本事呢。那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为我读一下这本日记呢?唉!我不懂速记符号。” 此时我的玩笑结束了。我几乎感觉有些害臊。于是我从文件匣里拿出那份用打字机打的那份日记,递给了他。
“请原谅我,”我说,“我忍不住想开个玩笑。我一直在想你想打听露茜的事,所以你可能没时间久留——不是我不想留您,而是您的时间一定很珍贵——所以我就打了一份给您。”
他接过那些稿子,眼睛一亮。“你真是太好了,”他说,“我现在能读吗?读完之后我也许会问你一些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我说,“你可以在我准备午饭的这段时间读它,然后在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问我问题。”他行了个礼,拣了一个光线不错的椅子坐下,专心致志地看起那些稿子来。我不想打搅他,亲自去安排午餐。
当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一脸的兴奋。一看见我他就冲上来拉住了我的双手。“哦,米娜女士,”他说,“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这本日记就像阳光一样,为我敞开了大门。我被如此强烈的阳光照得都有点头晕目眩了。但是晴天里总有乌云在滚动。但是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哦,但是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士。”
他很严肃地接着说,“夫人,如果有任何我可以为您或您丈夫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能够像朋友那样为你服务是件很高兴和荣幸的事,我将竭尽所能报答你以及你所爱的人。生活中有阴影,也有光明。你就是一种光明。你将会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你的丈夫也会因你而受到祝福。”
“但,医生,你太过奖了,你其实并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我老了,我这辈子都在研究男人女人。我的专长就是研究人们的大脑,其组成部分,以及大脑的思维。我已经读过那些你专门为我打出来的日记了,字里行间都昭示着真理。我也读过你写给露茜的有关你的婚姻,以及你对丈夫的信任的甜蜜的信件,你怎么能说我不了解你?”
“哦,米娜女士,好女人一辈子——每天,每时,每分——都在讲述这些连天使都想拜读的事情。而那些想要读懂女人的男人,则需要有一双天使般的眼睛。你的丈夫品德高尚,而你也一样,这源自于你对他的信任,而这种信任绝不会出现在卑劣的人品上。关于你的丈夫,告诉我,他的情况怎么样?经过那场病痛之后,他现在已经恢复健康了吗?烧都退了吗?他又变得强壮坚强了吗?”
终谡业交会可以问到乔纳森的情况了。于是,我对他说:“他已经差不多康复了,但霍金斯先生的死又给了他非常沉重的打击。?
他打断了我:“哦,是的,我知道,知道,我读过你最近的两封信。”
我继续说:“我这样想是因为我们上个星期四还在城里的时候,他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
“刺激?这么快就又受到刺激,看来情况不妙,是什么样的刺激呢?”
“他觉得他碰到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让他想起了一些恐怖的事情,也就是让他发烧的那些事情。”说到这里,我激动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那种对乔纳森的同情,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他日记里提到的那些恐怖神秘的事情,以及读了以后我内心的恐惧,等等,所有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爆发了出来。
我想我有点歇斯底里了,我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向他伸出双手,恳求他一定要医治好我的丈夫。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扶了起来,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我的生活十分孤寂,我整天专心于工作,从而失去了交朋友的机会。但自从被约翰·谢瓦尔德医生叫到这里来之后,我认识了这么多的好人,也体验到了从前从没有体验过的高尚情操,这使得我的孤独感与日俱增。相信我,我是满怀敬意到你这儿来的,是你给了我希望——不是我正在寻求的希望,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女人能够给生活带来快乐。那些好女人,她们的生活,以及信仰都能够指引未来的孩子,教育他们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真的很高兴,我的到来也许能给你带来某些帮助,你丈夫所遭受的那些精神方面的痛苦,正是我的研究范围。我向你保证,我将尽我所能去帮助你的丈夫,让他重新恢复坚强,使你生活幸福。现在你必须吃点东西,你已经劳累过度,或许是过度焦虑。你丈夫乔纳森不会忍心看到你这副苍白的模样,如果他所爱的人变得如此憔悴,那么对他也没有好处。因此,为了他,你也应该吃点东西,并且保持微笑。”
“你已经把露茜的事都告诉我了,现在我们不再谈她了,以免让你难过。今晚我会住在埃克塞特,因为我要好好思考一下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然后,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再问你一些问题。等会呢,你可以尽可能详细地把你丈夫所面对的麻烦都告诉我,但不是现在。现在你要做的事情是吃东西,之后再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午饭过后,我们回到了客厅,他对我说:“现在请告诉我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当我在向这个有学问的人讲到乔纳森的情况时,我开始有些担忧他会不会认为我是傻瓜,而乔纳森是个疯子。那些日记实际上太奇怪了,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要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既然他已经许诺要给我帮助,因此我一定要信任他。
于是我说:“范·黑尔辛医生,我给你讲的事情是非常古怪离奇的,所以请不要取笑我或者我的丈夫。自昨天以来,我就一直处在一种疑惑之中。希望你对我宽容一点,不要因为我对那些事情半信半疑就认为我是傻瓜。”
结果他又一次非常有礼貌地回答我:“哦,亲爱的,如果你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多么奇怪的事情的话,恐怕是你笑话我了。我已经学会了不去轻视别人所相信的东西,不管它多么奇怪。我能够保持一种开放的头脑,去看待生活中不寻常的事——那些奇怪的,超常的,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的事情。”
“谢谢,谢谢你,千恩万谢!你说的话让我如释重负。如果允许的话,我会给你看一份笔记。内容很长,但我已经用打字机打出来了。它记录了我的困扰,以及乔纳森遇到的麻烦。这是他在国外所写的日记的副本。我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你自己先读读,然后再做判断。也许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保证,”在我把那些纸递给他的时候,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快在明天早上来见你及你的丈夫。”
“乔纳森大约十一点半回来,你一定要和我们共进午餐,然后再跟他聊,然后你可以赶三点三十四分的快车,那样的话,在八点之前你就可以抵达帕丁顿。”
他显然为我即时地报出火车时刻而感到吃惊,但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把所有进出埃克塞特的火车时刻都背下来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在乔纳森遇到紧急事情的情况下帮助他。
他带着那些纸离开了,而我则坐下来开始胡思乱想。
范·黑尔辛写给哈克尔夫人的亲笔信
9月25日,六点
亲爱的米娜女士:
我已经把你丈夫的那些绝妙的日记读完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地睡觉了。尽管那些事情非常奇怪而且恐怖,但都是真的!我可以用生命担保。对别人而言,知道真相恐怕更糟,但是对于他和你则没有那么恐怖。他是个高尚的人,让我以男人的经验告诉你吧,一个能够两次沿着墙爬进那个房间里去的男人,不会因为一次的惊吓而造成永久的伤害。虽然我还没有见到他,我发誓,他的头脑和心脏都一切正常,所以请放宽心吧。我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他。我真有幸今天早上见到你,我再一次知道了很多东西,以至于我又眼花缭乱了。我必须好好想想。
你最忠诚的范·黑尔辛
哈克尔夫人写给范·黑尔辛的信
9月25日,下午六点三十分
亲爱的范·黑尔辛医生:
万分感谢你热情的来信,真的让我如释重负。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呀。如果那个男人、那个妖魔真的在伦敦,那将是多么恐怖!我真的不敢想。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接到了乔纳森的电报,他说他今晚六点二十五分从劳恩塞斯顿出发,预计在晚上十点十八分到达这里,所以今天晚上我不会害怕了。本来我们说好一起共进午餐的,现在就改到早上八点钟你到我家来吃早餐吧,如果你不觉得太早的话。如果你急着走的话,你可以乘坐十点三十分的火车,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就会抵达帕丁顿。不必回信给我,如果我没有接到回信的话,就说明你将按时到这里来与我们共进早餐。
相信我,充满感激的
你忠诚的朋友米娜·哈克尔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
9月26日
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写这本日记了,但是现在是时候了。我昨晚回家的时候,米娜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吃晚饭的时候,她告诉了我有关范·黑尔辛来访的事,而且她还说她把两本日记的副本都给了医生,她一直在为我担忧。
她把医生写的信给我看了,信里说我日记里写的都是真的。这几乎是我的一次新生。长期以来,那些事的真实性一直在困扰着我。我一直觉得困惑,迷茫,没有自信。但是,如今我知道了真相,我并不害怕,甚至是伯爵本人。
看来他到底成功地到达了伦敦,而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变年轻了,怎么变的?如果范·黑尔辛真是米娜所说的那种人,那么他一定能够揭穿伯爵的邪恶面具,而且逮住他。昨晚我和米娜一直聊到很晚,都在谈这件事。现在米娜正在梳妆,我等会就去旅馆接医生过来。 我觉得他看到我的时候有点吃惊。当我到他房间,介绍我自己时,他搂住我的肩,让我的脸冲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但是米娜女士告诉我你病了,你曾受到惊吓。”
听到这位和蔼而硬朗的老人叫我的妻子为“米娜女士”,我觉得很有趣。我笑着说:“我的确生过病,也受过惊吓,但你已经把我治好了。”
“怎么回事?”
“都归功于你昨晚写给米娜的信啊。这件事我一直疑疑惑惑的,以致我对其他所有的事都疑神疑鬼的,吃不准是真是假。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哪怕是我自己耳闻目睹的证据,所以只能埋头工作。工作已经成为我生活的基调,这对我并没什么好处,而且我不敢信任我自己。医生,你不知道怀疑一切甚至怀疑自己是什么滋味。长着你这种眉毛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看上去很开心,边说边笑:“看来,你是一个相面先生啊!我在这里,真是时时都能学到新东西。我非常高兴能与你共进早餐。哦,先生,请接受一个老头子对你妻子的赞美,有这样的妻子可真是你的福分啊。”
他就算夸米娜夸上一整天,我都听不厌。所以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静静地听他说。
“她是上帝派来的女人。上帝亲手塑造了她,以此向我们男人和其他所有女人展示什么是天堂里的人,天堂之光也可以普照大地。她那么真诚、温柔、高尚与无私。我告诉你吧,她这种年纪的年轻人大多又空虚又自私的。还有,先生……我已经读过了她所有写给露茜小姐的信,其中的地方谈到了你,所以我是几天以前通过别人才知道你的。但是我昨晚见到你真实的自我。你会帮助我的,对不对?让我们一辈子都做朋友吧?”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他如此热诚,如此善良,我都感动得有些哽咽了。
“现在,”他说,“你能再帮我一点忙吗?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计划要实施,我现在先要了解情况,你能一定能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去特兰西瓦尼亚之前的情况?以后我会再请你帮些忙,是别的事情。但现在暂时这样就可以了。”
“先生,”我说,“你要做的事是和伯爵有关吗?”
“是的。”他严肃地回答。
“那么我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因为你要赶十点半的火车,所以你可能来不及读这些资料,我会把它们整理好,你可以带到火车上去看。”
吃完早饭,我送他去火车站。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能会请你到城里来一趟,也带上米娜女士。”
“只要你需要,我们都会来。”我说。
我替他买了早报和前一天晚上出版的伦敦地方报纸。我们隔着窗子说着话,等待火车启动。他翻了翻这些报纸,突然,他的眼睛停在了其中的一页上,那是《威斯敏斯特公报》——我是通过报纸的颜色判断出来的。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仔细读着一段新闻,嘴里还喃喃自语:“上帝啊!太快了,太快了!”
我想他此刻可能都把我忘了。就在这个时候,汽笛响了,火车渐渐开动了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把身子探出窗外,挥着手大声喊道:“向米娜女士致意。我会尽快写信的。”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26日
事情总是没完没了。一星期前我刚说过“结束了”,现在我恢复了元气,又要继续记这本日记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开始回忆最近都做了些什么。伦菲尔德现在从各方面看来正处于他稳定的状态中。他现在已经不养苍蝇了,养着蜘蛛呢,所以他目前没给我惹什么麻烦。
我收到了亚瑟星期天写的信,看得出来他恢复得不错。昆西·莫里斯陪着他,这会对亚瑟很有帮助,因为昆西是个乐天派。昆西也给我写了封短信,从他的信中得知亚瑟正在恢复往日的开朗情绪。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而我自己,现在又拿出了往日的热情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所以,可怜的露茜给我留下的伤口正在结痂。
但是,现在又开始旧事重提了,只有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觉得范·黑尔辛看上去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一样。但是他每次只透露一点点,简直吊足人胃口。
他昨天去了埃克塞特,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今天回来了。在大约五点半的时候,他几乎是冲进我的房间,然后把昨晚的《威斯敏斯特公报》一把塞到我手里。
“你是怎么想的?”他后退了一步,双臂交叉在胸前。
我看了看报纸,不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他从我手里拿过报纸,并指着其中的一段话给我看,那是关于汉普斯特失踪小孩的报道。
开始我还是不明所以,直到看到一段话说那些孩子的喉咙上有小孔状的伤口。我心头一震,抬起头看着他。
“怎么样?”他说。
“像是和露茜的伤口一样。”
“那你的结论呢?”
“就是这些事都有共同的原因,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伤害露茜的方式跟伤害那些孩子的方式是一致的。”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有些搞不明白,他说:“这只是间接原因,不是直接原因。”
“你是什么意思呢,教授?”我问。我其实不想把这件事太当真。毕竟我经过了四天的调整,没有压力,没有焦虑,所以我才可以再次恢复轻松的心情。但是我一看到他的脸,我又不得不严肃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凝重的神色,甚至那时我们在为可怜的露茜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凝重过。
“告诉我!”我说,“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想什么。我什么线索也没有,所以没办法做假设。”
“约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现在对露茜的死都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吗?你已经有了那么多线索了。你看看这些事件,我也给过你很多提示。”
“她死于大量失血之后所产生的身体耗竭。”
“那么血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解地摇摇头。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继续说道,“约翰,你是个聪明人,善于推理,机智勇敢,不过你看问题太片面了。你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你生活以外的事情你就漠不关心了。你难道不认为这世上有你搞不懂的事情,而且这世上有的人能洞悉的事情,另外一些人却无法理解?但是这世上,从古至今,的确存在一些人类未知的事情,因为人们更相信其他人教授给他们的理论。这是科学的错误,因为它总认为自己能解释一切现象,一旦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科学就干脆说这种现象不存在。 但是你看看我们身边每天会有多少新的理念出现?人们以为这些是新的概念,其实都是旧有的,是新瓶装旧酒罢了。我猜你现在不会相信轮回,对吗?不会相信鬼魂现形,或者僵尸,对吗?还有催眠——?”
“我相信催眠,”我说,“医学家查尔科特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点。”
他笑了笑继续说:“因此你就满足于这个结论了,对吗?当然你明白他的理论是怎样操作的,然后你就跟按照伟大的查尔科特——他现在可不再伟大了!——的思路去了解那些也受他理论影响的病人的心灵感受,对吗?约翰,那么我认为你只是简单地接受结论,而从前提到结论的论证过程对你来说是哪怕是一片空白,你也满足于此,不是吗? 好吧,那你就告诉我你是怎样接受催眠而否定轮回?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朋友,当今电力学所发明出来的东西会被当初那些发明电的科学家认为是邪恶的东西。而那些科学家自己在当时也差点被认为是巫师而被活活烧死。生命中永远有玄奥的事情。为什么玛士撒拉可以活到九百岁,老帕尔能活到一百六十九岁,而可怜的露茜,即使输进了四个男人的鲜血也无法多活一天?要是她还能多活一天,我们也有机会挽救她。”
“你懂得有关生死的所有秘密吗?你知道比较解剖学的全部理论吗?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有的人的天性中就有野蛮残忍的成分,而有些人则没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其他蜘蛛形状又小、死得又早,但在西班牙某个老教堂尖塔里的一只大蜘蛛却能活上好几个世纪,而且越长越大,以至于倒悬下来的时候可以把教堂里所有灯里的油都吸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在彭巴斯草原或别的地方有一些蝙蝠会在晚上去撕开牛马的血管,喝光它们的血?为什么西海岸一些岛屿上的蝙蝠却终日倒挂在树上?还有一些蝙蝠据说只有大坚果或者大豆荚那么大,而当水手因为天热在甲板上睡觉的时候,它们会飞到他们身上吸干他们的血,第二天早上,甲板上就只剩下像露茜那样苍白的尸体,为什么?”
“天哪,教授!”我惊得站起来,“你是想告诉我露茜是被这种蝙蝠吸血而死的吗?这种事情会发生在19世纪的伦敦?”
他摆手示意我冷静下来,继续说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乌龟能活得比几辈人的寿命还长?为什么大象的寿命可以经历几个朝代?为什么一只鹦鹉被猫或者狗咬过之后还能活下来?为什么世世代代都有人相信世界上有长生不老的人,也有人想死都死不成?我们都知道——因为科学已经证实了——在几千年前,有一些小蟾蜍被封闭非常小的,只够容身的小洞里。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印度苦行僧可以自己圆寂,然后让人把自己埋起来,并在坟墓上面撒上玉米种子,等玉米成熟收割,然后再播种,再收割的时候,人们会来打开坟墓的封盖,而躺在里面的苦行僧却没有死,而是站起来,像以前一样重新走入人群之中?”
这时我打断了他,我越听越糊涂。他一下子让我的大脑充斥了一长串自然界的超常事件,我的想象力都已经到顶了。我隐约感觉到他是在给我传授新的东西,就像以前他在阿姆斯特丹给我上课时那样。但是他那时是先告诉我他的理论,这样我可以在意识中始终保持连贯的思路。但是现在他没有给我任何理论,但是我想跟上他的思路,于是我说:“教授,让我再一次成为你心爱的学生吧。先把你的理论告诉我,那样你说的时候我就跟得上你了。现在我脑子里东一块西一块的,乱得完全没有头绪,简直就像疯子一样。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深陷泥沼,只能盲目地在泥潭里踩来踩去,不知自己将去向何方。”
“比喻得很好啊,”他说,“好吧,我应该告诉你。我的理论就是:我要你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那些你不相信的东西。让我来说明一下吧。我听过一个美国人这样给信念下定义:信念是一种能力,它能够让人们相信那些被公认为是不真实的事物。我同意他的观点。他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应该思维开阔,不要用小部分的真理去检验绝大部分的真理,就像是用一颗小石头去阻挡一列火车一般。我们已经拥有了小部分的真理,很好!我们记住它,重视它,但是我们绝不能就此认为这些就是宇宙中全部的真理。”
“那么,你是要我在面对某些奇怪事情的时候,不要让固有的观念去影响自己对事物的判断,我说得对吗?”
“啊,看来你仍然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教你很值得。现在你已经愿意去理解,而且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么,你认为那些小孩脖子上的小洞与露茜脖子上的小洞是同一因素造成的?”
“我想是的。”
他站了起来,很严肃地说道:“那你就错了。哦,要是这样就好了。但事实上不是,而且更糟,糟糕极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范·黑尔辛教授,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我叫道。
他绝望地坐到了椅子上,胳膊肘撑着桌面,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说:“那是露茜小姐干的!”
第十五章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续我一听就火了。他的话简直像在露茜还活着时当面给了她一巴掌。我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猛地站了起来:“范·黑尔辛医生,你疯了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不知怎么的,他脸上和缓的表情一下子让我冷静了下来。
“要是必须承受这样的现实,”他说,“我倒宁可自己疯了。哦,我的朋友,你不想想为什么我这么长篇累牍,拐弯抹角,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么简单的事情?是因为我现在恨你还是以前一直恨你?是因为我要故意让你痛苦吗?还是因为你在生死关头救了我一命,而我现在想要报复?哦,不!”
“原谅我。”我说。
他继续说道:“我的朋友,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一下子感到太突然,因为,我知道你以前深爱着那位温柔的女士。所以即使现在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要一下子接受一个抽象的事实是非常难的,尤其如果你一直对其持否定的态度的话,你就会怀疑其真实性。而要一个人去接受一个如此残酷而又具体的现实,例如像露茜小姐的这件事,那就更难了。今晚我就去证实这件事,你敢跟我一起去吗?”
我有些犹豫。没有人愿意去证实这样的事实。拜伦在他的诗《嫉妒》里就写道:“去证明一件让他最为恐惧的事。”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对我说:“逻辑很简单。这并不是毫无章法的疯子的逻辑。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么这结果反而会让我们松一口气,至少没什么坏处。如果是真的,啊,那就比较可怕了。但是每个可怕的事实都对我的理论有帮助,因为我需要一点信心。来吧,我告诉你我的计划:首先,我们现在就去‘北方医院’看望那个受伤的小孩。那里的文森特医生是我的朋友,我想你在阿姆斯特丹读书的时候他也是你的朋友。他想让两个同行或者朋友来看看这个病例,我们什么也不要对他说,只告诉他我们想学习学习,然后……”
“然后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并举了起来。“然后,整个晚上,你和我,就呆在露茜的墓地里。这就是开墓门的钥匙。我本来是从棺材匠那里拿来给亚瑟的。”
我的心一沉到底,我感觉我们面前是一场既可怕又严峻的考验。但是我没办法,所以只好打起精神说我们最好抓紧一点,因为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来到医院,我们发现那个孩子醒着。他已经睡了一觉,吃了点东西,所以总体情况还不错。文森特医生把孩子喉咙上的绷带拿了下来,指给我们看那些小孔。没错,这些伤口跟露茜身上的伤口很相似,不过它们更小,伤口边缘看起来更新,仅此而已。
我们问文森特怎么看,他回答说可能是动物的咬痕,也许是一只老鼠,但他个人的看法更倾向于是蝙蝠,这种蝙蝠在伦敦北部高地为数众多。
“除了许多无害的种类之外,”他说,“可能还有一种来自南方的更凶猛的野生蝙蝠。可能是被哪个水手带了回来,然后又逃走了。动物园中养着的小蝙蝠也有可能逃出来。或者是吸血蝙蝠的幼崽。要知道这些事的确发生过。十天前就有一头狼逃了出来,而且我相信,它的踪迹就在这个方向。一个星期之后,这里又出现了‘布拉福夫人’的恐怖事件。此前希斯以及附近各个山谷一带的孩子只有‘藏猫猫’这个游戏可以玩,现在倒成了孩子们的盛会了。甚至这个可怜的小不点今天醒来之后都在问护士他是否可以回家。当护士问他为什么想要回家的时候,他说想和‘女吸血鬼’一起玩。”
“我希望,”范·黑尔辛说,“当你把这个小孩送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告诫他的家长,让他们严格看管自己的孩子。孤身游荡是最危险的事,如果这个孩子再次深夜不归的话,那他可能会面临致命的危险。不过我想你这几天是不会让他离开的吧?”
“当然不会,至少还要再呆一个星期,如果伤口愈合不好的话,时间可能会更长。”
我们在医院待的时间比估计的要长,我们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范·黑尔辛看了看天色,转过身对我说:“不着急,现在比我想的要晚,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再上路。”
我们在“杰克斯佐城堡”吃了晚餐,饭馆里还有一些自行车手和别的客人,非常热闹。大约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们从饭馆出发。当时,天已经很黑了。当我们走在黑暗中的时候,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使得黑夜更加浓重了。教授很明显认得出路,因为他毫不犹豫地往前走,但我对此地却有些辨不清方向。我们走得越远,遇到的人就越少。到后来,我们居然还意外地碰上了在郊区巡逻的骑警。
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了墓地的墙外,然后我们翻墙而过。天太黑了,而且我们对墓地又很不熟悉,所以我们费了点工夫才找到韦斯特拉家族的墓地。
教授拿出了钥匙,打开了那扇叽叽嘎嘎作响的门。然后,他后退一步,非常有礼貌地,但是是下意识地,示意我先走。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可真是有点微妙的讽刺——让我优先进入这个如此恐怖的地方。
他紧随我进了墓穴,然后在确定了门锁是落锁,不是弹簧锁之后,才小心地关上了门。要是我们被弹簧锁反锁在里面的话,那可就惨了。然后,他从随身袋子里摸出了一盒火柴和一根蜡烛,点亮了走在前面引路。
墓穴在白天、而且布满了鲜花的时候尚且显得阴森、肃穆,现在已经过了几天,鲜花都已经凋谢枯萎,花瓣腐烂了,绿叶也变成了褐色,蜘蛛与小虫子爬得到处都是。而在抖动的烛光下,被侵蚀的石头,蒙尘的石灰墙,生锈斑的铁器和灰蒙蒙的银器使得这个地方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加凄惨、肮脏。这只说明了一个道理,不只是人类和动物的生命,万事万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朽风化。
范·黑尔辛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他的计划。他举起蜡烛,试图看清棺材铭牌上面的字。而熔化的蜡烛油落在金属上,凝结成点点的白蜡,最后他认准了露茜的棺材。然后他又从包里面找出了螺丝起子。
“你要做什么?”我问。
“打开棺材,这样你就相信了。”说完,他开始卸那些螺丝钉,最后他掀开了盖子,露出了下面的铅罩。这个情景对我太刺激了,这对死者是极大的侮辱,就像是在露茜活着时趁她熟睡之际剥去她的衣服一样。
我抓住了他的手想阻止他。他只说:“你会明白的。”说完,又从包里面摸出一把小号的钢丝锯,然后,他迅速用螺丝起子往铅罩上猛地一戳,戳出一个小孔,吓了我一跳。这个小孔刚好可以让钢丝锯伸进去。
我想一个星期的尸体的腐臭味很快就会飘出来了。作为医生,我们不得不学习可能面临的危险,所以我习惯性的朝门的方向退了几步。而教授却一刻不停,他沿着铅罩的一边锯了几英寸,然后换个角度沿铅罩另一边锯了一会。最后他锯开了铅罩的一角,并把铅皮往下翻下去。他把蜡烛伸进了铅罩,然后示意我来看。
我凑过去一看,棺材是空的!
我绝对没想到会这样,简直大吃了一惊。但范·黑尔辛却不为所动。他现在比以前更有信心了,满心鼓舞地要继续他的行动。“你现在满意了吗?我的朋友?”他问。
他的话反而挑起了我天性中的逆反情绪,于是我回答说:“我很满意露茜的尸体不在棺材里面,但是这只证明了一件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约翰?”
“那就是露茜没在里面。”
“很好的逻辑——到目前为止。”他说,“但是你怎么解释她不在里面呢?”
“也许是盗墓贼,”我指出,“有些丧葬人员也可能把尸体偷走了。”我知道我说得很没底气,但这是我惟一能够提出的理由。
教授叹了一口气。“那好吧!”他说,“我们需要再找一些证据。跟我来。”他盖上了棺材盖,把所有的工具收拾起来放到包里,然后吹灭了蜡烛,把它也放进了包里。
我们打开了墓室的门,走了出去,然后他把门锁了起来,并把钥匙递给了我,说:“你愿意保管它吗?这样你更放心一点。”
我笑了,但这可不是一种开心的笑,我还是示意由他保管。“一把钥匙不算什么,”我说,“可能还有很多备用钥匙,而且不管怎样,要撬开这样的锁也不是很难。”
他一声不吭地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让我守在墓地的一边,而他自己则守在墓地的另一边。我藏在一棵紫杉树的后面,我看见他的身影移动,最后隐藏在墓碑和树丛之中看不见了。
这种守望真是孤寂难挨。就在我刚刚站好位置的时候,远方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随着时间推移,又传来一点、两点的钟声。我又冷又烦躁,心里不免有点恼火教授派给我这个差使,同时又气自己居然会跟他来。我又冷又困,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但是现在要睡也睡不着。总之,时间对我来说无比沉闷而难熬。
突然,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在离露茜墓室最远的墓地一边有一道白影在两棵紫杉树之间移动。同时,一团黑影从教授藏身的那个方向窜了出来,并快速向白影靠近。于是,我也跑了过去。但是我必须绕过众多基石和有围栏的坟墓,所以我跑得跌跌撞撞的。天空乌云密布,远方已经有公鸡在开始报晓了。我跑了一段路,来到通向教堂的小道,我看到一个白色暗影快速向坟墓的方向移动。因为坟墓被树林遮挡着,所以我看不清白影到底消失在了哪里。我最开始看到那个白影的时候,还能听到它移动时发出的响声。
这时教授跑过来,手里搂着一个小孩。他把孩子伸给我看,还问:“现在满意了吗?” “不。”我说。语气里有点顶撞。
“你没看见这个孩子吗?”
“是的,这是个孩子,但是是谁带他来的?他受伤了吗?”我问。
“我们看看。”教授说。然后我们立刻离开了墓地。他抱着那个熟睡的孩子。我们走了一段距离后,进入了一个树丛。教授点亮了火柴,察看小孩的喉咙。上面没有任何的抓伤或者疤痕。
“我说对了吧?”我得意地说。
“我们来得正及时。”教授感激地说。
现在,我们必须决定如何处置这个小孩,我们商量了一下。如果把他交给警察局,那么我们就必须向警察解释我们昨晚的行动。至少我们也得编一个如何碰巧撞见这个孩子的合理解释。所以,我们最后决定把他送到希斯去,如果在路上看到警察,那么我们就把孩子放在警察肯定能看到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尽快回家了。
一切都很顺利。就在快到希斯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远处一个警察重重的脚步声。于是,我们赶快把孩子放到了路边,然后躲在一边观察。那个拿着提灯来回照的警察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小孩。我们听到他吃惊地叫出来,然后我们就悄悄地离开了。我们在“斯班尼阿尔兹”附近幸运地碰到了一辆马车,就直接回到了城里。
我仍然不能入睡,所以写下了这些东西。但我还是必须睡上几个小时,因为范·黑尔辛中午还要来找我,他坚持要我跟他去冒另一次险。
9月27日
我们直到两点钟才等到机会行动。我们那时躲在墓地桤木丛后面向外观察,在中午举行的葬礼已经全部结束了,最后一批哀悼者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最后教堂司事锁上了墓地的门。
只要我们需要,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这段时间,我们都是安全的。但是教授说我们最多需要一小时。我再次觉得恐怖的现实是任何想象力都无法捉摸的。我本能地意识到我们这种行为要冒触犯法律的危险,而且,我也觉得这毫无意义。打开一口棺材去查看一个星期以前死去的女人是否真的死了,这是多么粗野的行径!而我们已经亲眼看到过棺材是空的了,现在却还要再去打开它,那不是荒谬到极点了吗?
我耸了耸肩,沉默不语,因为我知道范·黑尔辛已经铁了心了,谁反对也没用。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墓室的门,然后又一次礼貌地请我走在前面。墓室里面没有昨晚那么阴森,但是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是多破败不堪啊。范·黑尔辛朝露茜的棺材走了过去,我跟在其后。他弯下腰又一次把那块锯开的铅皮往下掀开了。而眼前的一切,惊得我目瞪口呆!
露茜躺在里面,看上去就跟她下葬前夜的容貌一模一样。而且,事实上她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了,以致我几乎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她的嘴唇红润,而且比以往更有血色,她的脸颊上还泛着迷人的红晕。
“这是在变戏法吗?”我对他说。
“现在信了吧?”教授一边回答一边把手伸进去,扒开了死人的嘴唇,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牙齿。他的动作简直让我起鸡皮疙瘩。
“看,”他接着说,“它们比以前更锋利了,看看这一颗,还有这一颗,”他碰了碰其中的一颗犬齿以及它后面的那一颗牙齿,“那些小孩就是被这些牙齿咬伤的。你现在相信了吗,约翰?”
这时候,我的逆反情绪又来了,我无法接受他所说的令人窒息的现实。于是,我狡辩说:“她可能是昨天晚上被人放回来的。”其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理亏。
“真的吗?果真如此的话,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反正是有个人干的。”
“然而,她已经死了一星期了,绝大多数人死后一星期看起来可不是这样的啊。”
这一次我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范·黑尔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他的表情既不是恼怒也不是自得,他只是在专注地看着露茜的脸。他拉起她的眼皮,察看她的眼睛,接着又一次掀开她的嘴唇,检查里面的牙齿。
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有一种物种异于其他所有的生命: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双重生命。她在恍惚状态——也就是梦游状态中,被吸血鬼吸过血。哦,你很吃惊,你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你以后都会知道的。在恍惚状态中,容易被吸走更多的血。她死于恍惚状态中,在此状态中,她是活死人,这就是她异于常人的地方。通常当活死人睡在家里的时候,”他边说边用胳膊在棺材上挥了挥,向我说明什么是活死人的“家”,——“他们的脸可以说明一切。这张脸太可爱了,这就是她处在非活死人状态的时候的脸,跟普通的死人没什么两样。这张脸上没有任何的邪恶,所以真的很难在她睡觉的时候杀死她。”
这话让我的血液都凝固了,而且我不禁慢慢开始接受范·黑尔辛的理论了。但是如果她真的死了的话,杀死她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他抬头看着我,明显察觉到了我表情的变化,因为他几乎用一种喜悦的语调对我说:“啊,你现在相信了?”
我回答道:“不要一下子给我太大的压力。我会愿意接受你的说法。你打算怎么进行你的血腥的工作?”
“我会割下她的头,然后在她的嘴里塞满大蒜,最后我会用一根木桩刺穿她的身体。”一想到要如此凌辱我爱过的女人的身体,我不禁浑身打颤。
然而,这种震颤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强烈。实际上,我倒是对这种物种的存在更感到战栗——活死人,也就是范·黑尔辛所说的和所厌恶的这种物种。爱可不可能完全是主观的,或者完全是客观的?
我等了很长时间,但是范·黑尔辛没有动手,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盘算什么。后来他“啪”地扣上了他的包的搭扣,说道:“我刚才想了想,我已经决定怎样做才最妥当。如果只是简单地顺着我的心意的话,我会现在就动手。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应付随之而来的很多麻烦,要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复杂得多。道理很简单。现在她处在死亡状态,虽然只是这段时间,如果现在动手当然可以一劳永逸。但是想想我们此后我们可能会需要亚瑟帮忙,我们怎么跟他解释这件事?
“你是看到过露茜脖子上的伤口的,也看到过医院里的那个孩子脖子上相似的伤口,你昨晚看到了这个空的棺材,今天又发现它装着人,一个在死了一个星期之后一点没变,却反而更美丽更娇润的女人,你不但知道了这些,还知道昨夜有个白影把一个小孩带到了墓地。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的东西,那么如果连你都仍然很难相信这个事实,那么又怎能指望亚瑟,一个什么都没有见证过的人去相信这个事实呢?
“当露茜快死的时候我曾阻止他和露茜吻别,因此他有些猜疑我。我知道他已经原谅了我,但心中还是抱着我阻止他跟露茜告别的错误的想法。他可能还会有更错误的想法,以为露茜是被活埋的。最糟糕的是,也许他还会以为是我们杀死了露茜。那时他就会指责说是我们这两个坏蛋害死了露茜。这样他就会永远陷入悲哀之中,如果他永远都不能相信的话,那就是最糟糕的事了。他会时常认为他所爱的人被活埋了,而他的爱人所受的恐怖折磨也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不过最终他会认为也许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那就是他所爱的人曾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不!我曾经和他说过一次,但是自那以后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越来越认为他一定要先历经痛苦然后才能找到幸福。这个可怜的人啊,他一定要亲自看一看这样天堂般的脸如何在他面前化为腐朽,才能让他彻底安宁。
“我决定了,咱们走!今晚,你今晚回你的医院,而我则会整晚呆在这个墓地中。明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你到伯克利旅馆去等我。到时我会让亚瑟一起来,还有那个献过血的好心的美国小伙子。随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我和你到皮卡迪利大街去吃晚饭,太阳下山之前我必须赶回来。”
于是,我们锁上了墓室的门,翻过墓地的墙,离开了。
伯克利旅馆,范·黑尔辛留在皮箱里的便条 (未送出)
9月27日
约翰朋友:
我写这个条子是以防万一。我要一个人到墓地探察去了。如果上帝保佑的话,今晚露茜应该不能离开,那样的话,到了明晚她就会更焦躁。到那时,我会把一些她不喜欢的东西——大蒜和十字架布置在墓室里,这样就可以封上墓室的门。她是个新造就的活死人,对这些东西一定很敏感。此外,这些只是为了阻止她出来,它们也可能会使得她不想进去。那个时候活死人会很绝望,而且一定要找到活下去的救命稻草,不管是什么。
我会在日落之后一直守候在那里直到天亮,这样我就不会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对露茜小姐本人,我并不害怕。但是,有一个使得露茜成为活死人的人,他现在有能力找到她的墓穴并且找到隐蔽所。他很狡猾,我是从乔纳森那里知道的,还有在和我们争夺露茜小姐的生命的过程中,他耍了种种花招愚弄我们,而我们最终输了。在很多地方,活死人有着超常的能力。他的力量抵得上二十个男人的力量。而我们四个人都给露茜献过血,因此我们的力量也被他吸了过去。另外,他还可以召唤狼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如果他今晚也到墓地去的话,就会发现我。这样我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也有可能他今晚根本不会来。因为没有理由他一定要来,他有比墓地更有趣的狩猎场。 我之所以写这些,只是怕万一有什么事的话……你们拿走这些纸张——那是哈克尔的日记和其他的东西。你们读一下,然后找到那个最大的活死人,割下他的头,烧掉他的心,或者用木桩穿透他的心,这样世界就太平了。
果真有意外的话,那永别了。
范·黑尔辛
谢瓦尔德的日记
9月28日
美美地睡了一晚真是对我大有益处。昨天,我差一点就相信了范·黑尔辛的那些离奇的理论。不过,现在看起来,它们简直就是一堆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根本不符合常识。他无疑深信自己的判断,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他的思维有点不正常了。当然这些神秘的事情里也有那么一点合理性。会不会是教授自己干的?他有超乎寻常的智慧,如果他丧失理智的话,他完全可以用很绝妙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我很厌恶去这样设想,要去证实范·黑尔辛疯了简直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仔细地观察他。也许我自己可以揭开这个谜团。
9月29日早晨
昨晚,快到十点钟的时候,亚瑟和昆西来到范·黑尔辛的房间。教授向我们和盘托出他要做什么,而且是特别针对亚瑟说的,好像我们所有的意愿都取决于亚瑟。
他说他希望我们都会和他一起去,“因为,”他说,“我们要去履行非常严肃的职责。毫无疑问,你对我的信感到很吃惊吧?”这个问题他是直接问亚瑟的。
“是的,而且还让我很难受。最近我们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简直应付不过来。对于你所指的事情,我也一直很好奇。我和昆西谈过这些事情,但是我们越谈越糊涂,直到现在,我可以说我还是进退两难,不明所以。”
“我也是。”昆西附和道。
“哦,”教授说,“比起这位约翰朋友,你们更接近真相了。他已经走了一大段弯路,现在又退回到起点了。”很明显,虽然我一言未发,他也已经看出来我又钻进原来充满怀疑的思维框架中去了。
他转身对着他们两个,很严肃地说:“我要你们允许我今晚做我认为是对的事情。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当你们知道我打算干什么时你们就会理解我的要求是多么过分。所以我能不能请求你们私底下向我保证,这样此后,尽管你们可能会一时对我大发脾气,——我不能隐瞒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你们也不用为任何事自责了。”
“这些话很坦率,”昆西插了进来,“我愿意答应教授,虽然我还不明白他的动机,但我敢发誓,他是个诚实的人,那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谢谢你,先生。”范·黑尔辛骄傲地说,“我很荣幸能有你这样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您的认可对我来说太亲切了。”他向昆西伸出了手,昆西握住了。
然后亚瑟说道:“范·黑尔辛医生,我不喜欢盲目行事,就像苏格兰人说的那样去‘买装在口袋里的猪’,如果这事有损我作为绅士的荣誉,或者作为基督徒的信仰的话,我就不能发这个誓。如果你可以让我相信你所要做的不会触犯这两条原则的话,我立刻同意你的要求。我现在还不明白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我接受你的限制条件,”范·黑尔辛说,“我对你所请求的全部就是,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谴责我的任何行为的话,请先好好考虑一下,然后我会让你明白这并没有违背了你的约定。”
“同意!”亚瑟说,“这样很公平。现在我们已经达成协议,我能问问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需要你们跟我一起,秘密地,到金斯泰德的墓地里去。”
亚瑟脸一沉,惊讶地问:“就是安葬露茜的地方?”
教授欠身表示肯定。亚瑟继续问道:“到那了之后呢?”
“进入坟墓!”
亚瑟站了起来。“教授,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开恐怖玩笑?请原谅,我看出来你是认真的。”他又坐了下来。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坐的姿势很坚定,很骄傲,努力保持尊严的样子。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他又问道:“进入坟墓之后呢?”
“打开棺材。”
“太过分了!”他说,他又生气地站了起来,“我愿意对任何合理的事情保持耐心,但这——这样做是对墓穴的一种亵渎——里面是我的……”他已经愤慨得说不出话来。教授怜悯地看着他。
“我真希望我能够分担你的痛苦,我可怜的朋友,”他说,“上帝知道我会愿意的。但是今晚我们的双足必须踏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否则今后乃至永远,你所爱的人的双足都得在炼狱的烈火中备受煎熬。”
亚瑟抬起头,脸色发白,他喃喃地说:“说话小心,先生,小心!”
“为什么不听听我还要说什么呢?”范·黑尔辛说,“至少,你可以知道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可以继续吗?”
“这很公平。”昆西插话道。
停顿了片刻,范·黑尔辛很努力地继续说:“露茜小姐死了,不是吗?是的!那么她就没什么不对。但如果她没有死……”
亚瑟跳了起来,“上帝啊!”他大叫道,“你是什么意思?出了什么错吗?她是被活埋的吗?”他愤怒地咆哮着,根本无法克制。
“我没有说她还活着,我的孩子。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说她可能已经变成了活死人。”
“活死人?没有活着?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都是一场噩梦?到底是什么?”
“世世代代人类都在试图解开一些谜团,但其实人类只弄懂了其中的一部分。相信我,我们现在就快要解开一个了。但是我还没有行动,我可以割下死去的露茜的头吗?”
“老天啊,不行!”亚瑟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我不允许世界上任何人毁坏她的身体!范·黑尔辛医生,你逼我逼得太厉害了!究竟我对你做过什么,你要如此地折磨我?那个可怜的姑娘又到底做了什么,要让你如此玷污她的坟墓?你疯了吗,以致会说出这番话?还是我疯了,会去听你的这些话?不要再妄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我也不会赞同你做的任何事情。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坟墓不受侵害,我向上帝发誓,我会这么做!”
这时,一直坐着的范·黑尔辛站了起来,他严肃而坚毅地说:“戈德明庄主,我也背负着责任,这种责任与别人有关,与你有关,与死去的人有关,我向上帝发誓,我会这么做!我现在向你要求的全部就是跟我去那里,你自己看自己听,等以后我再要提出同样的要求时,你不要比我更急着完成这件事情就好了。此后,我会履行我的责任,然后我会遵从你的意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向你详细解释整件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以一种同情的口吻说道:“但是,我恳求你,不要对我满怀怨气。在我这辈子做的所有事情里——很多事都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有的甚至很让人伤心,但是我还从来没有执行过这么重大的任务。请相信我,如果有朝一日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你的一个眼神就能完全将这些痛苦的时光一扫而空,因为我会竭尽全力救你脱离苦难。我怀着良好的意愿从我自己的国家来到这里。起初是为了让我的朋友约翰开心,然后是去帮助那个温柔的姑娘,而且我也渐渐爱上她了。为了她——我很不好意思说这么多,但是我说这些是出于好意——我也献出了你曾经献出的东西。我,不像你,是她的爱人,我只是她的医生与朋友。我日日夜夜都守候着她,无论在她死前还是死后。如果我的死可以对她有好处,当她成为死的活死人之后,她可以随时取走我的生命。”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严肃和骄傲,亚瑟也被深深感染了。他握住了老人的手,哽咽地说:“哎,真的没想到,我也无法理解,但至少,我应该跟你去看看。”
第十六章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续当我们翻过矮墙进入墓地的时候,正好是十二点差一刻。天空一片漆黑,月亮穿行在浓云之间,偶尔投下一点微弱的光芒。
我们彼此挨得很近,范·黑尔辛走在前面领路。当我们快到墓穴的时候,我注意地看着亚瑟,我担心这个充满悲伤记忆的地方会令亚瑟伤心。不过他看上去还好。我想可能是我们此行的神秘气氛在某种程度上分散了他悲哀的情绪。
教授开了门锁。他看到我们几个人都有点犹犹豫豫的,就索性自己先走了进去。我们跟了进去,然后教授关上了门。教授点亮了一盏昏暗的提灯,然后指着露茜的棺材。亚瑟犹豫不决地往前走。
范·黑尔辛问我:“你昨晚和我在一起。露茜的尸体在棺材里面吗?”
“在。”
教授转向其他人,说道:“你们听到了,目前还没有人不相信我吧。”
他拿出螺丝起子,又一次把棺材盖子打开。亚瑟在一边旁观,脸色很白,但是他没出声。当棺材盖被打开的时候,他走上前去。他显然不知道里面还有一层铅罩,或者至少没想到。当他看到铅罩上的被锯开的裂口时,顿时热血上冲,脸刷的红了。但是血色又立刻退了下去,脸色变得惨白。他还是没吱声。
范·黑尔辛把锯开的铅皮扳了下去,我们都往里一看,然后吓得一激灵。
棺材是空的!
几分钟里,没有人讲一句话。最后还是昆西打破了沉默,“教授,我来说句话。我只要你的一句回答。我通常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不想不尊重你,或者怀疑你。但是这件事太神秘了,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所以请问,是你干的吗?”
“我以所有圣洁的名义向你发誓,我绝没有移走她的尸体,连碰都没碰过。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我和谢瓦尔德来到这里——相信我,我们是绝无恶意。我打开了棺材,锯开了铅罩,然后我们发现里面是空的,就像现在你们看到的一样。然后我们在墓地里观察,后来看见有个白影在树丛中走动。第二天白天我们又来了一次,而她却躺在那里。是不是这样,约翰?”
“是的。”
“那天晚上我们刚好赶得很及时。又一个小孩失踪了,而我们发现了他,感谢上帝,他没有受伤。昨天,在太阳落山之前,我又到了这里,因为只有太阳落山了活死人才能行动。我整晚都等在这里,直到日出时分,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最有可能的是因为我在门的夹钩上放了大蒜。活死人最讨厌大蒜了。此外,我还放了一些别的令她害怕的东西。所以昨天晚上并没有什么古怪的事发生。”
“于是,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我把大蒜和其他东西拿开,所以现在这个棺材就空了。请再忍耐我一下,还有很多奇怪的事情呢。现在你们和我一起到外面去,别被别人发现了行踪,等会儿还会有更奇怪的事情呢。”
“好吧,”他把提灯的黑罩子放下来遮住灯光,“现在我们到外面去。”他打开了门,我们鱼贯而出,他走在最后,然后锁上了墓室的门。
哦!从那可怕的墓室出来后,不禁感到夜晚的空气是那么新鲜纯洁。看到空中的浮云飘过,月光在云中穿梭,投下忽明忽暗的月光,真是令人心情舒畅。月光的明暗就像人生的起伏,能够呼吸到清新的,没有沾染上死亡和腐败气息的空气是多么美好。那山丘后面的天空映出的红光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生活的嘈杂声令我感受到人性的温暖。
我们每个人都很严肃,而且心情沉重。亚瑟一言不发,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挣扎着想解开这个谜团。我耐着性子,又倾向于抛开怀疑,而去接受范·黑尔辛的理论了。昆西·莫里斯则是坦然地接受一切,充分表现出一种男子汉临危不惧的成熟的冷静。因为不能抽烟,他切了一段烟草放在嘴里嚼着。
而范·黑尔辛则显得有条不紊。他先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堆薄薄的饼干,有点像华夫饼干,这些饼干被一块白餐巾仔细地包裹着。然后他又拿出两捧白色的东西,像是面团或者泥灰。他把那些饼干搓成碎屑,然后把饼干屑和那团东西捏在一起。最后他把这团面团搓成细细的长条,再把这条东西塞进墓室的门缝里。
我觉得很奇怪,就凑过去问他在干什么。亚瑟和昆西也好奇地凑过来。
他回答说:“我要把这个墓室密封起来,这样活死人就进不去了。”
“就凭你放在那儿的东西吗?”昆西问道,“天哪,这是在闹着玩吗?”
“是的。”
“你到底是用的什么东西?”这次是亚瑟在问。
范·黑尔辛虔诚地举起他的帽子,回答说:“圣饼。是我从阿姆斯特丹带来的,我得到了特别恩惠。”
这个回答一下子驱散了我们心头最大的疑云,教授居然如此迫切地要实施他的计划,而且他竟然还用到这种最神圣的东西,那他不可能是在骗人。
我们满怀敬意,默默地服从教授的安排,分别围在墓室四周,隐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很同情我的那两个朋友,尤其是亚瑟。因为我以前曾经体会过这种监视的工作有多恐怖,而且一个小时前又再次看到露茜空空如也的棺材,所以我觉得我的心直往下沉。
坟墓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惨白过,柏树、紫杉树斑驳的投影也将墓地的气氛衬托得如此凄惨;凉风吹过,树叶和草发出诡秘的沙沙声,树枝劈啪作响的声音也显得那样阴森,远处传来狗的哀嚎划破夜空,更加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我们在寂寞难耐的等待中备感无聊。突然,教授嘴里发出一阵“嘘——”的声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远处紫杉林里有一个白影渐渐走近。那个模糊的影子胸口还抱着一团黑色的东西。随后,影子停了下来。就在此刻,一束月光透过浮云洒了下来,我们清晰地看到那是一个黑头发的女人,身上穿着丧服。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的头正伏在一个金发孩子上。片刻停顿之后,我们听到她怀里传来一声尖细的叫声,好像孩子在梦魇时发出的声音,又像一只狗在梦中发出的呜咽声。
我们想往前靠,但是看到教授站在一棵紫杉树后面向我们摆手,示意我们别动。然后我们看到白影又朝前走过来了,现在她离我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我觉得我的心几乎都要冻成冰了,我也听到亚瑟受惊的喘息声,因为我们分明认出来,那是露茜·韦斯特拉。
露茜·韦斯特拉!她的变化简直太大了。她原来的温柔甜蜜已经变成冷酷、无情,天真纯洁此刻已被骄奢、放荡所取代。
范·黑尔辛走了出来,我们也都跟着他走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在墓室门口站成一排。教授拉开了灯罩举起了提灯,灯光照亮了露茜的脸。她的嘴唇沾满了鲜血,血顺着下巴滴落下来,把她那身素白的丧袍都弄得血迹斑斑。
我们被吓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透过摇曳的灯光,我可以看到甚至范·黑尔辛钢铁般的意志也几乎被摧毁了。亚瑟就在我身旁,如果我不是及时抓住他并撑着他的话,他早就瘫倒在地了。
当露茜——我之所以叫那个东西露茜,是因为它盗用了露茜的躯壳——看到我们的时候,她一下子发出怒吼向后退去,就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她的双眼死盯着我们,那双眼睛从形状和颜色看还是露茜的双眼,但是现在这双眼目光浑浊,里面燃烧着地狱般的怒火,而不是我们以前熟悉的那种清澈温柔的眼神。就在这一瞬间,我残存的那一丝爱意也完全变成了厌恶与憎恨,如果她要被杀死的话,我将会无比乐意地亲自动手。 她看着我们,眼里放出邪恶的光芒,脸上浮现出暧昧与色情的笑容。哦,天哪,我看着她忍不住浑身发颤!
这时,她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跌到了地上,发出了魔鬼般的嘶吼。那个一直被她紧抱在胸口的孩子从她怀里跌了出来,她朝着孩子咆哮,就像一只对着骨头狂吠的狗。小孩子尖叫一声,然后躺在那里无助地呜咽。
看到露茜这种冷血的举动,亚瑟禁不住呻吟了一声。露茜伸出双臂朝亚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放荡的微笑。亚瑟朝后跌坐下来,把脸埋在双手里。
露茜仍然朝亚瑟走来,但是用一种媚惑、淫荡的声音说:“来吧,亚瑟。离开他们到我这里来。我的怀抱渴望着你。来吧,我们可以双宿双飞。来吧,我的丈夫,来!”
在她的语调中有一种邪恶的甜蜜——就好像敲击玻璃杯所发出来的清脆的声音——虽然她不是直接对着我们说话,但是我们也都感觉到她的声音在脑子里嗡嗡回荡着。
而亚瑟好像被下了咒一般,把手从自己脸上移开了,并大大张开了双臂。露茜朝亚瑟一跃而上,就在这一刹那,范·黑尔辛冲向他们,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隔在两人中间。
露茜猛地一退,避过十字架。她脸色突变,满脸狂怒,快速从教授身旁窜了过去,好像想要冲进墓室里去。
然而就在离墓门还有一两步远时,她却停了下来,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挡。接着,她转过了身,一张脸在月光与灯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但是这张脸现在已经不能再动摇范·黑尔辛的意志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邪恶的脸,也再也不想让如此恶毒的眼光逼视自己。她的双眼原来美丽的颜色现在发出青紫色的光,好像都要喷出地狱里的火星。她那皱成一团的眉头就像希腊女妖美杜萨饲养的那条蜷曲的蛇,原来那张可爱的嘴现在沾满血迹,张得大大的,就像希腊人和日本人做的面具。如果一张脸能代表死亡,如果一种眼神能致人死命,那么此刻,我们都见到了。
这种场景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但是我们却感觉那么漫长。她就这样站在高举的十字架与被圣物封闭的墓室之间。最后范·黑尔辛打破了僵局,问亚瑟:“回答我,我的朋友!我可以继续我的行动吗?”
亚瑟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说道:“你尽情去做吧,朋友,尽情去做吧。不能再让这种恐怖继续下去了。”说完,他便难过地呜咽起来。
我和昆西同时走过去把他搀起来。我们听到范·黑尔辛把提灯放到地上发出的摩擦声,然后他走到墓门前,把他原来塞在门缝里的圣物取了出来。这时,我们都看到了令人震惊的可怕一幕,就在教授退后时,那个跟我们的身躯一样真实的身体突然从连刀都难以插进去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当我们看到教授又一次把那些圣物塞进缝隙里去的时候,我们才如释重负。
然后,教授抱起了那个小孩子说:“来吧,朋友们,在明天来临之前,我们没什么可做的了。明天中午这里会有葬礼,所以我们在差不多那个时候都到这里来。死者的朋友两点之前应该都会离开墓地,然后教堂司事会把门锁起来。而我们则继续呆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但不像今晚那样。至于这个小家伙,他没有怎么受伤,明天晚上就会没事了。我们应该把他放在容易被警察发现的地方,就像以前那样,然后我们回家。”
然后他走近亚瑟身边,对他说:“朋友,你经历了一场严酷的考验,不过,以后当你回过头来看看已经发生的一切时,你会明白这是你必经的一步。我的孩子,你现在正在苦海之中,但是,上帝保佑,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你终会跨越苦海,品尝甘美的蜜汁。因此,请不要过于哀伤。不然的话,我会祈求你的原谅。”
亚瑟,昆西去我的家。在路上,我们试图彼此安慰。我们把孩子放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都累得够呛,所以一到家便呼呼睡了过去。
9月29日夜晚
快到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亚瑟、昆西和我——一起去找教授。奇怪的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黑衣服。当然,亚瑟穿黑色的衣服是因为他处在深深的悲哀之中。但我们另外两个穿黑色是出于本能。
我们大约在下午一点半左右来到了墓地,然后在四周转悠,并绕过了工作人员的巡视。当掘墓人完工离开之后,司事认为人都走光了便锁上了墓地的大门,这样整个墓地就剩下我们几个了。
范·黑尔辛这次带来的不是小黑包,而是换成了一个长长的皮包,看上去像一个板球袋,很沉的样子。
当园子里完全安静下来,连附近路上的脚步声都远去了之后,我们都默默地跟着教授往墓室走去。他打开了墓室的门,大家都走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然后,他从袋子里拿出了灯,点亮了,然后又拿出两根蜡烛,也点燃了,然后用熔化的蜡油把它们固定在其他几个棺材上面。这样,我们就有了充足的光源。
很快,他便揭开了露茜的棺材盖子,大家都往里看——亚瑟看得浑身发抖——我们看见那个身体躺在里面。然而,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爱怜,只有对那个取走了露茜躯壳的邪恶东西的痛恨。
我甚至看到连亚瑟的脸色也逐渐变得僵硬。他问范·黑尔辛:“这真是露茜的尸体吗?还是只是披着露茜躯壳的恶魔?”
“这是她的尸体,但现在还不是。过一会儿你就会看到露茜真的尸体了。”
躺在那里的身体就像是露茜的一个梦魇,她有着突出的獠牙,沾着血污的贪婪的大嘴,还有一张麻木僵硬、毫无生气的脸,这真是对露茜温柔纯洁的一个无情嘲弄。
范·黑尔辛仍然像以前那样井然有序地从包里拿出各种东西备用。首先,他取出烙铁和一些焊料,然后是一盏小油灯,这盏油灯放在墓室的一角,冒着蓝火苗,烧得很旺,然后是一些手术刀,他放在了手边。最后他又拿出一个圆木桩,大约有二点五到三英寸厚,三英尺长。木棍的一头在火上烤过,变得很坚硬,然后削得很尖。和木桩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一只大铁锤,就是一般在家中地下室里锤煤用的锤子。
对我来讲,一个医生对任何工作所做的准备都很刺激和振奋,但是这些东西对亚瑟和昆西来说着实有些令人错愕。不过他们都保持了勇气,安静而且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范·黑尔辛说:“在我们动手之前,让我告诉你们,我们做的事是前无古人的,前人学习活死人的经验都不足以解决今天的问题。一旦有人变成活死人,他就等于套上了邪恶的符咒,他们不会死亡,但是必须世世代代给这个世界添加新的受害者,并且不断增加邪恶,而凡是被活死人吸血而死的人都会变成活死人,然后又去残害其他的人。因此,活死人的圈子只会越变越大,就像石头在水里激起的波纹。 “亚瑟,你知道吗?如果在露茜死前你吻了她的话,或者昨晚你和她拥抱的话,那么等你死后,你就会立刻变成东欧人所称的诺斯费拉图吸血鬼。然后你就会不断制造更多的活死人,使我们这里充满恐怖。这个可怜姑娘的不幸遭遇才刚刚是个开始。而那些孩子被她吸走的血还不是太多,所以不算很糟。但是如果她继续存在,她就会继续吸孩子们的血,这样她就会逐渐控制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就会归附于她,最后也变成活死人。但是一旦她真的死去,一切就会停止。孩子们喉咙上的小伤口会愈合,他们会重新回到伙伴中间去,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但最重要的是,一旦这个活死人真正的死了,那么我们深爱着的可怜露茜的灵魂也就获得了自由。她再也不用在黑夜邪恶地戕害别人,而在白天吸收那些血液进而变得更加卑贱。她应该进入天堂,与其他天使同在。因此,朋友,我们果断的行动是在帮她的灵魂重获自由,是对她的一种赐福。当然,我很乐意去做这件事,但难道这里就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来做吗?假若有人今后在不眠之夜能够这样想:‘是我亲手把她送入了天堂,这双手是最爱她的人的手,也是她亲自挑选的一双手。’这难道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所以请告诉我,我们之中是不是还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我们都看着亚瑟。亚瑟明白了——我们也都明白了——教授的话是出于无限的善意,是在建议应该由他来把露茜还原成我们原来对她圣洁的回忆。尽管他的手在颤抖,脸像雪一样苍白,但他还是走上前,勇敢地说:“我真正的朋友,我发自肺腑地感谢你,告诉我该如何去做,我不会有丝毫犹豫!”
范·黑尔辛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勇敢的小伙子!只需要一鼓作气就能够完成。这根树桩必须从她的身体穿过去,这听起来很可怕——但不要被此蒙蔽了——这只是片刻的时间,然后你就会体会到比你的痛苦多得多的快乐。从这个墓穴出去之后,你会觉得身轻如燕。不过,你一旦开始了,就不能退缩。你只要记住我们,你真正的朋友,都在你身旁,我们都在这里为你祈祷。”
“接着说,”亚瑟的嗓子有些沙哑,“告诉我该怎么做。”
“用左手拿起那根木桩,然后把尖利的那一端对准她的心脏,右手拿起锤子把木桩锤下去,然后,我们会开始为死者祷告——我来领头念,我带着《圣经》,其他的人则跟着我念——以上帝的名义去敲下这一锤,这样我们所心爱的人就获得了永远的宁静,她身上的活死人就消失了。”
亚瑟拿起了木桩和锤子,自从他下定了决心动手,他的手就连一丝也没有抖过。这时,范·黑尔辛打开了他的《福音书》开始读了起来,昆西和我跟着念。亚瑟把木桩的尖对准了她的心脏,我看到木桩的尖在肉里压出了一道凹痕。随后,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用锤子砸了下去。
棺材里的身体蠕动了一下。接着,一种可怕而狰狞的尖叫从她张开的红嘴中发出来。她的整个身体都疯狂地挣扎和震颤着,她的尖牙咬得格格直响,最后把嘴唇都咬破了,嘴里充满了暗红的泡沫。但亚瑟并没有犹豫,他看起来就像雷神托尔,稳健的手臂一扬一落,随着木桩越插越深,被刺穿的胸膛涌出了鲜血,喷向四周。亚瑟表情坚定,脸上充满神圣的光辉,他的行为鼓舞着我们,我们的祈祷声不断回荡在小小的墓室里。
尸体的挣扎和抖动逐渐微弱起来,她的牙齿还在磨擦作响,脸依然有些抽搐。最后,尸体终于安静了下来,恐怖的任务结束了。
锤子从亚瑟的手中滑落,如果不是我们搀扶的话,他可能就要倒在地上了。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他呼吸急促,气喘吁吁。这对他来说的确是很大的精神压力,要不是有一种比个人感情更伟大的力量在推动着他的话,他根本不能闯过这一关。
在后来的几分钟里,我们都关注着亚瑟,所以没有去留意棺材里的状况。不过,当我们再次朝棺材里看的时候,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哼出声来。看到我们这样盯着棺材里看,亚瑟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往里看。然后一种喜悦、轻松的表情浮上他的脸庞,将悲哀、恐惧的神色一扫而空。
棺材里面躺着的不再是那个我们所恐惧和憎恶的恶魔了,我们已经把它消灭了,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我们生前熟悉的那个露茜,她脸上浮现出无与伦比的温婉与纯洁。当然我们在这张脸上也看到——就像我们在她生前看到的——关怀、痛苦和憔悴的神色。但是这些表情对我们来说无比亲切,因为这些表情标志着眼前这个人才是我们真正认识的露茜。她的脸上展示出一种圣洁的宁静,就像阳光照耀在这样饱受折磨的脸上。外形只是表面的东西,但是这种安详才是可以永恒持久的象征。
范·黑尔辛走过来,把手搭在了亚瑟的肩膀上,对他说:“现在,我的朋友,可爱的小伙子,可以原谅我了吗?”
亚瑟像触电一样反应过来,他握住老人的手把它们举到自己的唇边,用嘴轻触了一下,说道:“早就原谅您了!上帝保佑你,你找回了我爱人的灵魂,同时给了我安宁。”他把双手搭在教授的肩上,头靠在老人的胸口,无声地哭了起来,我们则默默地站在旁边。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范·黑尔辛对他说:“现在,我的孩子,你可以去吻她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亲她的嘴唇,因为她曾经希望你如此。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狰狞的魔鬼了,永远不再是污秽的生灵了。她也不再是魔鬼的活死人了,她真正地荣归上帝,灵魂与上帝同在。”
亚瑟弯下腰去吻了她。随后,我们让他和昆西先到外面去等。我和教授把露在露茜身体外面的木桩锯掉,而其余部分则继续留在身体里。我们割下了她的头,在她的嘴里塞满了大蒜,然后我们用烙铁焊上了铅罩,把棺材盖上的螺丝拧紧,收拾好东西,走了出来。教授锁上门之后,把钥匙交给了亚瑟。
外面的空气清新,阳光明媚,鸟儿欢鸣,好像转瞬间大自然就变了一番气象,到处都充满了欢乐祥和。那是因为我们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所以我们很快乐,尽管只是短暂的快乐。
在我们走前,范·黑尔辛对我们说:“现在,朋友们,我们的任务现在完成了一步,这也是对于我们来说最艰难的一步。但是还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找出这一切灾难与不幸的始作俑者。我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了,但这个任务确实是长期的,也是困难的任务,而且还有危险和痛苦。你们愿意帮助我吗?你们,所有人,都相信我说的事了,不是吗?那既然这样,我们能够回避自己的责任吗?不能!难道我们不需要发誓一直走到痛苦的尽头吗?”
我们每一个人都转过身握住了他的手,并且许下诺言。我们边走的时候,教授边说:“两天后的晚上七点,你们和约翰来找我一起吃晚饭。我还会邀请两个你们现在还不认识的人,到时候我就会准备好我们的计划,并将之和盘托出。约翰,现在你跟我回家,我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量,你可以帮助我。今晚我会回阿姆斯特丹,但是明晚就会回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伟大的工作。但是我会先告诉你们很多事情,这样你们就会对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有个心理准备。那个时候,我们彼此会重新发一个誓,因为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在等待着我们,一旦我们迈出了前进的步子,我们就不能再退缩了。”
第十七章
谢瓦尔德的日记——续当我们抵达伯克利旅馆的时候,范·黑尔辛接到一封电报:——
“马上坐火车来。乔纳森在怀特白。有重要消息。米娜·哈克尔。”
教授很高兴。“啊,是了不起的米娜女士,”他说,“真是女人中的翘楚!她要来了,但是我却不能久留。约翰朋友,她只能去你家了,你得到车站去接她。我马上给她发封电报,好让她有所准备。”
发完电报之后,教授喝了一杯茶。然后他告诉我有一本乔纳森·哈克尔先生在国外记的日记,并且给了我一份打字机打的副本,其中有一部分是哈克尔夫人在怀特白写的日记。
“你拿回去,”他说,“好好研究一下,这样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应该对所有的事实都掌握清楚了,那样会有利于我们更好的侦察。这些东西你要保管好,里面的内容很有价值。虽然你今天经历了这一切,但是你还是需要凝聚起所有的信念。”说着,他很严肃地用手重重拍了拍那叠日记。“这里面所说的,有可能意味着你、我,还有其他人末日的来临,但也可能会敲响那些在地球上横行霸道的活死人的丧钟。我请求你,思维开阔一些,从头至尾地把它们读一遍。如果你有任何新线索的话,你就补充进去,因为所有细节都很重要。你一直在用留声机记录你的日记,已经记录了各种奇怪的事情,不是吗?那么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应该重新再过一遍。”
然后,他开始做动身的准备,并立刻驱车前往利物浦大街。而我则赶往帕丁顿。在我到达十五分钟后,火车抵达进站了。
在站台出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之后,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担心错过了我的客人。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秀气的姑娘朝我走来。她很快扫了我一眼,问道:“是谢瓦尔德医生吗?”
“你就是哈克尔太太吧?”我马上应道。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我是从可怜的露茜对你的描述中认出你来的。但是……”她突然停下来,一抹红晕浮上脸颊。
不知怎么,我的脸也有些发烫,这倒让我们都放松了,彼此心照不宣。我帮她拿行李,行李中还有一台打字机。我发了一封电报给我的管家,让他立即为哈克尔夫人收拾好起居室和卧室。然后,我们坐地铁到了芬森其大街。我们按时到达我的医院。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地方是一个精神病院,但当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她对我说她想尽快到书房来找我,因为她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所以我现在正在等她,并且同时在我自己的留声机上做了录音记录。目前为止,我还没时间去看范·黑尔辛给我的那些日记,尽管它们现在就摊在我面前。我得给她找一些感兴趣的事情去做,这样我就有机会去读那些日记了。她可能还不知道,时间对我们而言是多么珍贵。她也许也不知道,我们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任务。我必须要小心点,别吓着她。她来了!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29日
我梳洗一番之后,便下楼去谢瓦尔德医生的书房。进门之前我停住了,因为我好像听到他正在跟谁说着话。但是他曾对我说让我尽快去,于是我敲了敲门。
“进来。”他在里面应道。我走了进去。
令我吃惊的是,屋里并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坐在里面。在他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样东西,看它的样子,我马上判断出那是一台留声机。我还从来没见过留声机呢,所以对它很感兴趣。
“希望没有让你久等。”我说,“因为我在门外的时候听到你在讲话,我还以为有别人跟你在一起呢。”
“哦,”他笑了笑回答道,“我只是在录日记。”
“你的日记?”我吃惊地问。
“是的,”他回答道,“我把日记录到这里面。”
我兴奋地脱口而出:“哎呀,它比速记还厉害!你能放给我听听吗?”
“当然可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后,他站了起来,拿起了唱针准备播放。忽然,他顿了一下,面露难色。
“事实是,”他有点尴尬地说,“我在里面只录了日记,这些日记完全是——几乎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这可能会有点尴尬——那是,我的意思是——”他说不下去了。
我试图让他摆脱困窘的局面,于是说:“你一直都在帮忙照顾可怜的露茜,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让我听听她是怎么死的。我会非常感激,她是我非常非常亲近的朋友。”
令我吃惊的是,他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回答道:“告诉你她的死?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不行?”我严肃地问,心里感觉很不舒服。他又停顿了一下,看得出来,他正想编个理由。最后,他咕哝着说:“你瞧,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把日记的某个特别章节放给你听。”
即使他想骗人都骗不像,理由太不充分,语调也变味了,最后还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对我说:“那是真的,我以我的名义担保,以诚实的印第安人的名义向你保证。”
我忍不住笑了。他做了个鬼脸。“我把自己暴露了!”
“不过你知道吗,虽然过去几个月来我都在记日记,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万一我要查找日记的某一部分的时候,该怎么搜索。”
这时,我想到这个一直照顾露茜的医生的日记里可能会有和那个可怕的魔鬼有关的信息。于是我语气坚决地说:“谢瓦尔德医生,那么你最好让我用打字机把你的日记打一份出来。”
他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说道:“不!不!不!以主的名义,我不能让你知道那些恐怖的事!”
果然发生了恐怖的事情,我的直觉没有错!有那么一刻,我在思索,同时眼睛在屋子里扫视了一番,下意识地想找什么东西支持自己,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一厚叠打印稿子上。
他的眼睛注意着我的表情,同时也随着我的视线在移动,当他看见我正在注视着那些稿件时,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还不了解我,”我说,“等你读完这些日记——我亲手打出来的我和我丈夫的日记之后,你就会更了解我的。对于这件事情,我向来不犹豫把自己内心的全部想法分享给别人。但是,当然,你现在还不了解我,因此,目前我也不能指望你能够非常信任我。”
他真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这点露茜没看错人。他站了起来,打开了一个大抽屉,抽屉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堆涂了黑蜡的空心金属盘片。
他对我说:“你说得很对。我刚才不够信任你,那是因为我还不了解你,但是我现在了解了,我想说我很早以前就应该了解你了。我知道露茜曾向你谈起过我,当然,她也跟我说起过你。我可以弥补我刚才的无礼吗?把这些盘片拿去听吧,前半打是有关我个人的一些内容,它们不会吓着你,听完后,你也会更了解我的。那时候,晚饭差不多也准备好了。而你听录音的时候,我会读那些日记。这样,我就能更清楚地了解一些事情。”
他亲自把留声机搬到了我的起居室,并为我调试好了。现在,我肯定自己可以知道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因为这些盘片里会告诉我一个爱情故事的另一部分,而我已经从露茜那里知道了一部分……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29日
我被乔纳森和他妻子那奇妙的日记深深吸引住了,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当女佣过来说晚餐准备好了的时候,哈克尔夫人还没有下楼,于是,我对仆人说:“把晚餐推迟一个小时吧,她可能还很疲劳。”
然后,我又接着看那些日记。当我正好读完哈克尔夫人的那部分日记时,她走了进来。她看起来楚楚动人,但神色却很黯然,她的眼中闪着泪光。她这样子真让我感动。上帝知道,我最近有太多理由可以流眼泪了,但是我却始终克制着。现在当我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真是让我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酸楚。
于是我尽可能温和地对她说:“我真的很担心我让你感到苦恼了。”
“哦,不,我没有感到苦恼。”她回答说,“但是对你的悲哀,我内心的感动简直无法言表。这是一架很好的机器,但是播放的内容却是残酷的事实。它向我述说着你内心的痛楚,就像一个灵魂在向上帝哭诉。没有人应该再听到这些痛苦的声音了。看,我想尽量能帮上忙,我已经用打字机把所有的内容都打出来了。这样别人就不需要再去聆听你内心的悲鸣了。”
“没人需要知道,也不该知道。”我低声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严肃地说:“啊,但是他们必须知道!”
“必须?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那个可怕故事中的一部分,是关于可怜的露茜的死,以及造成死亡的原因。因为我们面临的这场斗争是要铲除掉这个可怕的恶魔,所以我们必须了解一切,并尽可能地获得帮助。我想,在你给我的这些磁片当中,除了你希望我知道的内容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信息。但是我能明白在你的日记里有很多线索可以揭开这个谜团。你会让我帮忙的,不是吗?尽管你给我的录音只到9月7日,但我已经可以猜到,可怜的露茜是怎么死的,她可怕的宿命是怎样造成的。自从范·黑尔辛来同我和乔纳森见过面以后,我们已经在日以继夜地工作了。他现在去怀特白搜集更多的信息,明天会到这里来协助我们。我们彼此之间不应该再隐藏什么秘密,我们应该携手合作,完全信任彼此。如果我们能分享所有信息的话,肯定要比一部分人还不明真相要强有力得多。”
她如此恳切地看着我,表情里流露出勇气与决心,我立刻被她的这种信念折服了。 “你可以,”我说,“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上帝原谅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还有许多恐怖的事实需要我们去了解。但是既然你现在已经开始了解了露茜死亡的过程,那么,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甘于陷在那些谜团中。但是,露茜最终的结果应该会给你带来一丝宁静的。来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为了这场斗争,我们必须保持强壮的身体,艰巨而又残酷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呢。晚饭过后,你可以把剩下的部分听完,你有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29日
晚饭后,我跟着谢瓦尔德医生来到了他的书房。他把留声机从我的起居室里搬了回来,我带上了我的打字机。他给我找了张舒服的椅子,并把留声机调整好,这样我就不用站起来够它了。然后他告诉我万一需要休息的话,该怎么暂停放音。他很周到地挑了一把背对我的椅子坐下来读书,这样我就能更放松了。我把插簧金属片戴在耳朵上,开始听录音。
当我听完露茜死亡的过程,以及后来发生的那些所有可怕的事情之后,我无力地瘫在了椅子上,所幸还没有晕过去。谢瓦尔德医生看到我这个样子,吓得从椅子里蹦起来,他马上从壁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让我喝。几分钟后,我缓过劲来。
我简直天旋地转,脑子里充斥着那些恐怖的事情,惟有可怜的露茜最终获得了安宁这件事才让我感觉好受一点,否则我根本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一定会爆发出来的。这一切都太野蛮、太奇怪、太诡异了,要不是我已经知道了乔纳森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经历,我决不会相信这一切。
我的心如一团乱麻,所以我必须干点别的什么事。于是,我打开了打字机的盖子,对谢瓦尔德医生说:“让我把这些都打出来吧,在范·黑尔辛医生来之前,我们必须要准备好这些东西。我已经给乔纳森发了电报,告诉他从怀特白回到伦敦后,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在这件事情上,时间意味着一切。我想如果我们把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好,并且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那么我们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干。你说过,亚瑟先生和莫里斯先生也会来,那么,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他们。”
谢瓦尔德医生把留声机的语速调慢。然后,我从第七张磁片的头开始打印。像以往一样,我用了复写纸,那样就可以同时打出三份副本。当我开始打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谢瓦尔德医生曾去病房巡视一遍,看望他的病人。然后他又回来坐在我身边读日记,这样我工作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太孤单。他是多体贴周到的人啊,看来这世界满是好人——尽管其间还混迹着一些恶魔。
在我离开他之前,我想起乔纳森在他的日记里提到过,范·黑尔辛教授在埃克塞特火车站读一份晚报的时候,神情非常紧张。我发现谢瓦尔德医生还保存着那些报纸,便向他借了《威斯敏斯特公报》以及《帕尔摩尔公报》,把它们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看。
我还记得以前在《每日电讯报》以及《怀特白公报》上都有详细的报道,这些我都剪下来了,这对我们了解德拉库拉伯爵在抵达怀特白时所制造的恐怖事件很有帮助。所以从现在起,我应该去读每天的晚报,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现在我还不困,工作会让我变得冷静。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30日
哈克尔先生九点钟来到了这里,他在出发前刚好收到了他妻子的电报。从他的相貌判断,他是个不同寻常的聪明的人,而且精力充沛。如果他的日记是真的话——从一个有经验的人来看,肯定是真的——他还是个胆识过人的人。要再次进入城堡里那个可怕的地下室确实需要很大的胆量。在读了他的日记之后,我以为他会是一个长相特别阳刚的人,没想到实际上,来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生意人打扮的绅士。
后来
午饭过后,哈克尔和他的妻子回了他们的房间。我刚才经过他们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打字的声音。看来,他们还在努力工作。哈克尔夫人说要把他们手头所掌握的证据都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哈克尔先生得到一些信件,那些是在怀特白负责运送箱子的委托人,和在伦敦的运输代理人之间的来往信件。现在,他正在读他太太打出来的我的日记。我想知道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信息。
下面就是他们的发现——
真奇怪,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隔壁的那幢房子有可能就是伯爵的藏身之处!老天作证,我们从病人伦菲尔德的各种举动中得到了足够的线索!和那栋房屋买卖有关的一大叠信件现在和我的被打出来的日记放在一起。
哦,要是我们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的话,我们可能就能救露茜的命了!停,那样想下去的话我要疯的!
哈克尔已经回房去继续整理他的资料了。他说在晚饭的时候,他们就能对所有的事情做一个相关的叙述。他认为我应该同时去看看伦菲尔德,因为他的行为变化已经可以成为告知我们伯爵往来行踪的指示信号了。
我现在还不明白这点,但是我想如果我把他的行为和日期联系起来看之后,我可能就明白了。哈克尔夫人把我的口述记录打了出来,这是做了件多好的事啊!否则我们永远也发现不了有关日期的秘密。
我发现伦菲尔德规规矩矩地坐在房间里,双手交握,微笑祥和。此刻,他看上去跟其他任何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坐下来和他谈了很多事情,他都很自然地应答。最后,他主动谈到他要回家,而他到这里以后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要求。实际上,他语气非常自信地要求立刻解除对他的看护。我相信,如果此前没有和哈克尔聊天,没有读过那些信,以及他发病的日期的话,可能在经过短暂的观察之后,我就会准备签字,同意他回家。
但是现在,我非常怀疑他。他所有的发病在某种方式上都跟伯爵在附近出现有关。那么他现在这种心满意足的样子又意味着什么呢?会不会是他的本能对吸血鬼取得最终胜利而感到满足?等等,他自己就是个生食主义者,而在他狂野发作的时候提到过“主人”这个词。这些看起来都证实了我们的想法。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就走了,因为目前他太正常了,所以如果我问一些很深入的问题的话,可能会引起他的警觉。他也许会思考,然后……!所以我走了。我不相信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所以我要求看护严密监视他,并且准备好束缚衣,以防不测。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
9月29日在去伦敦的火车上
我收到了比尔林顿先生寄来的信,他在信中客气地说愿意在他能力范围内向我提供任何信息。我想我最好去一趟怀特白,并向他咨询一些问题。现在我的主要目的是追踪伯爵那些可怕的箱子被送往伦敦何处。以后,我们可能会需要这个信息。
比尔林顿的儿子,一个好小伙子,到车站接我,并把我带到了他父亲的家里,父子俩执意邀请我在那留宿。他们非常热情好客,那是真正约克郡式的好客:他们总是尽力向客人提供各种方便,并让客人感到轻松自如。
他们都知道我很忙,而且不能久留,所以比尔林顿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早已把有关箱子托运的文件都准备好了。我差点就又能看到我以前曾在伯爵桌子上看到过的那封信了,而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邪恶计划。
伯爵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而且非常系统、精确地执行着他的计划。他似乎对任何万一可能发生的障碍都事先做好了准备,用美国俗语来说,就是他“绝不靠侥幸取胜”,而现在事物衔接的准确性只是他充分的安排的必然结果。
我看了发货单,并做了记录,“五十箱普通泥土,实验用途”。还有一封给卡特尔的帕特森公司的信件的副本,以及他们的答复,这些我都得到了副本。比尔林顿先生能够给我提供的就是这么多了。
然后我又到港口见了海岸警卫、海关官员以及港务局长。他们都跟我说了一些这艘货船入港时奇怪的情况,而且这件事在当地一时造成过轰动。但是没人能对“五十箱普通泥土”做进一步解释了。
然后我又去见了火车站站长,他很友好地让我跟那些收发过箱子的人见了面。他们的记录和清单一模一样,他们也只是说这些箱子是“五十箱普通泥土”,此外,他们还说这些箱子“又大又重”,搬运它们是非常艰辛的工作。
其中一个人补充说,他们很遗憾以前没有任何“像我这样的绅士”来对他们的劳动和善地表达过任何感谢之意。另外一个补充说他们是如此渴望得到这种认可,以至于虽然时间过去很长了,但是这种渴望却没有完全淡漠。
我在离开那里之前把这些记录下来,有关这方面的信息已经足够了,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了。
9月30日
火车站长真是个好人,他把我引见给他的老同事——金斯克罗斯火车站的站长。所以我早上抵达那里的时候,就可以向他询问有关箱子到达的情况。他也马上把我介绍给具体负责的官员,我发现他们的记录和原始发货单完全吻合。
但是在这里我并不能完全解决我的疑惑,于是,我去了卡特尔—帕特森公司的总部。在那里我受到了最礼貌的接待。他们为我查询了他们的工作日志,以及信函文档中所有的交易记录,并且马上给他们在金斯克罗斯的分部打电话询问了更多的详情。
幸运的是,当时负责货运的那些工人现在正处于工闲时间,所以办事人员立即让他们赶过来,并让他们随身带上所有有关那些箱子送抵卡尔法克斯的货运通联记录及文件。我再次发现他们的记录是和发货单吻合的。那些货运工人提供了一些比贫乏的书面文字更具体一些的细节。 我很快发现,这完全是和搬运工作整天和尘土打交道的工作性质有关,这些搬运工心里都有一种渴望,希望能获得别人的关怀和认同。我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好受很多,不一会,其中的一个人就对我讲:“先生,那所房子是我所去过的最离奇古怪的房子。相信我,我估计里面一百年都没有住过人了,里面的灰尘厚得不得了,你躺在上面当床睡,骨头都不会疼。在这个长期空关着的房子里,甚至可以闻到耶路撒冷膏油的味道,只有老教堂才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味!我和我的工友当时都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主啊,我们更不愿意在晚上在那里呆上哪怕一小会儿。”
他去过那幢房子,所以我非常相信他。但是如果他知道的事情和我一样多的话,我想他会开更高价去搬那些箱子的。
有一件事让我很满意。所有从瓦尔纳发出的箱子都安全地放在这个位于卡尔法克斯的老教堂里。一共应该有五十箱,除非有些被挪动了——就像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记录的那样。
后来
米娜和我工作了一整天,我们已经把所有的资料都按顺序放好了。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30日
我太高兴了,以至于难以自持。我想我的这种反应主要是因为我一直担心这个恐怖的事件,以及重新揭开他的旧伤会给乔纳森带来不好影响。
我尽量装出勇敢的样子送他去怀特白,但是我心里却充满忧虑。但是此行对他的效果很好。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果断、坚强,充满了活力。就像那个亲爱的范·黑尔辛教授说的那样:他确实很坚韧,而且在艰苦的环境下反而会越挫越勇。他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散发出生命力、希望和决心。
我们今天晚上已经把一切都按顺序整理好了。我感觉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我觉得人们都会可怜任何像伯爵那样被我们追捕的人。可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人,连野兽都算不上。任何人只要读过了谢瓦尔德医生写的关于露茜的死的日记,以及随后发生的事情,都会从心底里扼杀对伯爵的怜悯之心。
后来
戈达明庄主和莫里斯先生比我们预期的要来得早。谢瓦尔德医生出去有事,而且还带着乔纳森,所以只好由我去接待他们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痛苦的会面,这令我想起仅仅几个月前露茜的所有梦想。
当然,他们听露茜谈起过我,而且看起来范·黑尔辛医生也对我有些“赞誉有加”——就像昆西形容的那样。
这些可怜的人,他们都不知道露茜把他们向她求婚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所以他们也不清楚该谈些什么,做些什么,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对这件事情了解到什么程度。因此他们始终在谈一些中性的话题。
然而,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把话题引到当前的事情上来比较好。我从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里得知,露茜死的时候——她真正死的时候,他们都在场,所以我不需要担心会泄露什么秘密。
于是,我尽量详细地告诉他们,我已经读过了所有的资料和日记,而且我和我丈夫已经把它们都打印出来,并且已经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份副件,让他们到书房去读。亚瑟接过那一厚叠文件翻了翻,然后问道:“哈克尔夫人,这都是你打出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虽然我还不了解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但是你们所有人都是那样善良,你们如此热诚、精力充沛地工作着,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无条件接受你们的想法,并且帮助你们。我已经学会如何接受一个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来就会发抖的事实。此外,我知道你非常爱我亲爱的露茜……”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可以听出来他声音里带着哭腔。莫里斯先生表现出他天性中细腻的一面,他把手放在了亚瑟的肩膀上,然后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我觉得女人天性中有一种东西,可以让男人自然地在她面前意志崩溃,表达出他脆弱、感性的一面,而不会认为这种发泄有损自己男子汉的形象。当亚瑟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便坐到了沙发上,然后彻底垮了。我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我希望他不要认为我太唐突,他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要这样认为。但是我把他想错了,我知道他绝不会这样想。——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我看得出他的心都要碎了,于是我说:“我爱露茜,而且我知道她对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对她意味着什么。我和她情同姐妹,而现在她已经离开了我们。在你心烦意乱,身陷苦恼的时候,何不把我当做你的姐妹呢?我知道你所承受的痛楚,虽然我无法估量到它有多深。如果你觉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能够让你好受点,那何不让我来帮助你呢——就算看在露茜的份上。”
就在这一刻,这位可怜的人的痛苦情绪完全爆发了出来。看起来,好像是他一直压抑着的长期以来所承受、积累的苦痛在一瞬间找到了宣泄出来的阀门。他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他举起双臂挥舞着,两只手痛苦地相互击打着。他站起来,然后又坐下,泪水顺着脸颊如大雨滂沱般洒落下来。我对他真的有无限的同情,于是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抽泣一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同时身体也抖动着。
我们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母性,一旦这种母性被激发出来,我们就能坚强地面对很多困难。现在这个伤心的男人的头靠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就好像有一天我会这样抱着我的孩子。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好像他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从来没想过那个时候这一举动有多么的奇怪。
过了一阵子,他停止了哭泣,并且为他刚才的举动向我道歉,但是他并没有试图遮掩他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告诉我在过去的日日夜夜中——那些疲惫的白天和不眠的夜晚——他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而一个男人也有需要诉说悲哀的时候。以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给予他同情,或者说,由于他深陷的可怕环境,他找不到任何他可以自由向其倾诉的女人。
“我现在知道自己承受了多少,”他说,同时擦干了眼泪,“但是我却不知道——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知道——你今天给予我的温柔怜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今后会更深刻地领会到;相信我,我现在并非不感激你,但是我的感激一定会与日俱增。你会愿意让我此生像兄长一样对你,是吗?——看在露茜的份上。”
“看在露茜的份上。”我说,然后我们互相击掌。
“也是为了你自己,”他补充道,“如果一个男人的尊严和感激值得赢取的话,那你今天已经赢得了它们。如果将来某个时候,你需要男人帮助的时候,相信我,我一定在所不辞。上帝已经许诺在你生命中不会让任何阴霾阻挡你生命中的阳光,不过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麻烦,答应我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是如此的挚诚,他的悲哀如此的真切。于是,我对他说:“我保证。”我觉得这样会让他好受些。
当我来到走廊里的时候,我看见莫里斯先生正透过一扇窗户往外看。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转过头来问:“亚瑟怎么样了?”
然后他注意到我红红的眼睛,继续说道:“啊,我看见你一直在安慰他。可怜的人,他需要别人的安慰。在男人内心备受煎熬的时候,只有女人才能帮助他。而以前没有人可以安慰他。”
看到他如此勇敢地忍受着自己内心的煎熬,我的心都在为他滴血。我看见他手里拿着那些稿子,我知道当他读过了那些东西之后,他就会意识到我到底了解多少真相。于是,我对他说:“我希望我能安慰所有内心受着伤的人。你能让我成为你的朋友吗?在你需要安慰的时候,你愿意来找我吗?以后,你会明白我为何这样讲。”
他看出来我是真诚的。他弯下了腰,拉过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看起来,我的言语感动了他那无畏无私的灵魂。我有些冲动地低下头去吻了他。
他热泪盈眶,有一刻他的喉咙也有些哽咽了,他非常平静地对我说:“小姑娘,只要你还活着,永远不要后悔付出你真诚的善良。”说完他便朝他朋友的书房走过去了。
“小姑娘!”这就他曾经用来称呼露茜的词。啊,他已经证实了他是我的朋友了!
第十八章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9月30日
我五点钟回到了家,发现亚瑟和莫里斯不但已经来了,而且还已经看过了哈克尔先生和他了不起的太太打印、整理好的各种日记和信件的副本。
哈克尔先生去寻访那些货运工去了——也就是亨尼塞医生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到过那些货运工——还没有回来。哈克尔夫人给我们沏上了茶。说实话,这是我自从住到这里以后,第一次觉得这栋老房子像个家了。
当我们喝完了茶之后,哈克尔夫人说: “谢瓦尔德医生,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见见你的病人伦菲尔德先生。请一定要让我见见他。我对你在日记中谈到的有关他的那些情况非常感兴趣。”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我实在无法拒绝她,而且我也没有理由要拒绝她。所以我带她和我一起去见伦菲尔德。
我走进伦菲尔德房间,我告诉他有一位女士想要见他,而他只简单地问道:“为什么?”
“她正在参观这所房子,所以想见见里面的每一个人。”我回答。
“哦,非常好,”他说,“那一定要让她来,但请先等上一分钟,让我把这里收拾一下。”他收拾房间的方式很特别,在我意识到要阻止他以前,他就已经把盒子里所有的苍蝇和蜘蛛全都吞了下去。很显然,他害怕或者非常提防外界的干扰。
当他完成了那件恶心的工作后,才愉快地对我说:“让女士进来吧。”然后,他便垂着头坐到了床边,但是,他却抬着他的眼皮,这样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能够看见她了。
有那么一刻,我想他可能会有危险的举动;我仍然记得他在我的书房袭击我之前是多么安静。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最佳位置站好,一旦他要袭击哈克尔夫人,我就可以立刻抓住他。
哈克尔夫人非常轻松愉快地走进了房间,这种神态会立即在精神病人中赢得好感,因为轻松是精神病人最尊敬的气质了。
她走到了伦菲尔德面前,愉快地笑着,并伸出了自己的手,“晚上好,伦菲尔德先生。”她说,“我知道你,因为谢瓦尔德医生曾跟我提到过你。”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仔细把她打量了一番,露出好奇和怀疑的神情。接着,让我吃惊的是,他说:“你不是医生想娶的那个女孩,是吗?你不可能是,你知道,她已经死了。”
哈克尔夫人温柔地笑了笑,回答道:“哦,我不是!我有丈夫了,我在见到谢瓦尔德医生之前,就已经嫁人了,我是哈克尔夫人。”
“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和我的丈夫是来拜访谢瓦尔德医生的。”
“那么别呆在这了。”
“但是,为什么?”
我想哈克尔夫人不会喜欢这种谈话方式,我听了也很不舒服。所以,我插话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娶什么人?”
他停顿了片刻,把目光从哈克尔夫人身上移到我身上,然后又移了回去,接着非常轻蔑地说道:“多么愚蠢的问题!”
“我根本不这样认为,伦菲尔德先生。”哈克尔夫人立刻帮我说话。
伦菲尔德对我说话的时候有多轻蔑,在回答哈克尔夫人时就有多礼貌和尊重。他说:“当然,你会明白的,哈克尔夫人。当一个男人,就像我们的院长,一旦被人们爱戴与尊重,那么,有关他的一切都会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引起广泛的兴趣。谢瓦尔德医生不仅被他的家人与朋友所爱,甚至也被他的病人所爱戴。要知道这些病人没有思维协调能力,经常把原因和结果混淆起来。自从我住到这个精神病院成为一个病人以后,我就不禁注意到这里一部分病人的那种顽固的错误思维倾向,他们往往倾向于缺乏逻辑以及无缘由的诡辩。”
他的这番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我的这位特别的精神病人正在谈论哲学原理,而且说话的方式就像一位颇有风度的绅士——这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所有特征中最独特的一种。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哈克尔夫人的出现才触动了他的记忆中的某根弦。如果这种新的情况是自然发生的,或者是因为他的某种无意识的影响,那么他一定有某种罕见的才能或者能力。
我们继续聊了一会儿,哈克尔太太看到伦菲尔德非常理性,就一边征询式地看了看我,一边把话题进一步引到他最喜欢的话题上。再次让我吃惊的是,伦菲尔德在回答这些问题时都显得非常的理性,而且在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甚至还拿他自己做例子。
“有些人有着奇怪的信仰,我自己就是一个例子。真的,我的朋友们都对我保持戒备,并要求把我看管起来,这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以前曾幻想生命是积极的、永恒的存在,而且,只要你不断地吞噬有生命的东西,不管这生命的等级是多么的低,你的生命就会被无限制地延长。有时候,这种想法会变得非常的强烈,我都甚至想吃人。这位医生可以证明,我曾经试图杀死他,目的就是想通过吸食他的血来增强我自己的生命及其力量。当然这是基于《圣经》中那句‘血就是生命’。但是,有些人却把这句箴言给庸俗化了,以致使之受人轻蔑,不是吗,医生?”
我点头同意,因为我太惊奇了,以至于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可说的。真的很难想象,就在五分钟以前,我还亲眼看着他吃完了那些蜘蛛和苍蝇。
我看了看表,应该去车站接范·黑尔辛了。于是,我告诉哈克尔夫人该离开了。哈克尔夫人愉快地对伦菲尔德先生说:“再见,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希望能够常常见到你。”
不过,他的回答却让人吃惊:“再见,亲爱的,我求上帝让我不再看到你甜美的脸蛋。但愿上帝祝福、保佑你!”
我一个人去火车站接范·黑尔辛,没有带别人。亚瑟现在的心情比他自从露茜生病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好。而昆西也比他上午刚来的时候更显露出他原来开朗豁达的本性。
范·黑尔辛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动作敏捷得像一个年轻人。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然后跑到我面前,对我说:“啊,约翰,情况如何?还好吗?我这段时间很忙,常常四处奔波。我把一切都办好了,我有太多话要说了。米娜女士和你在一起吗?在一起啊。还有她的好丈夫呢?还有亚瑟和我的朋友昆西,他们也和你在一起吗?很好!”
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讲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还告诉他在哈克尔夫人的建议下,我自己的日记也派上了一些用处。
这时候,教授打断了我:“啊,了不起的米娜夫人!她有男人的头脑——一个有天赋的男人的头脑——同时拥有女人的好心肠。这都是上帝的安排,相信我,是上帝创造的这样完美的组合。不过,约翰,目前我们很幸运有那位女士的帮助,但是过了今晚她就不应该再涉及这件恐怖的事情了。她冒如此大的风险可不太好。我们男人决定铲除这个魔鬼——我们发过誓对吗?——但这不是女人的事。即使她不会受伤,但她的心灵会面对太多的恐惧。今后她可能会受煎熬——她醒着时神经会紧张,睡着时也会做噩梦。另外,她还很年轻,刚刚结婚不久,她还需要考虑一些别的事情。你跟我说过,她已经把所有的稿子都打出来了。那么,她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下。但是明天起,她就不必再操心这件事了,我们自己干。”
我完全同意他的建议,然后我又告诉他,在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发现德拉库拉买的房子就挨着我的精神病院。他很吃惊,而且好像有些担心。
“哦,要是我们以前知道就好了!”他说,“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及时找到他,并能救露茜一命。不过,就像你说的,‘事已至此,于事无补’,我们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而是把自己的路进行到底。”此后,他就再也没说话,直到我们进了大门。
就在我们去准备晚饭之前,他对哈克尔夫人说: “米娜女士,我的朋友约翰告诉我,你和你的丈夫把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资料都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是吗?”
“不是到现在为止,是到今天早上为止,教授。”她很快接过话题。
“但是为什么不是到现在为止呢?我们都明白一些小细节能提供很多线索。我们都已经公开了我们的秘密,所以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
哈克尔夫人的脸红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页纸,说道:“范·黑尔辛医生,那你读一读这个吧,看看是不是一定要把这个加进去。这是我今天的记录。我也觉得应该把现在发生的每件事都记录下来,虽然有些琐碎。不过,这张纸里除了我的一些私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一定要把它加进去吗?”
教授认真地把那页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又把它递了回去,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就不需要把它加进去,但我希望能够把它加进去。它只会让你的丈夫更爱你,而我们,你的朋友们,都会更以你为荣,还有更多的尊敬和爱。”哈克尔太太红着脸把纸拿了回去,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现在,直到这一刻,我们所有的记录都已经完成,并按顺序准备好了。晚饭后,教授拿走了一份副件到他的书房里去了,我们定在晚上九点碰头。我们其他人都已经读过了所有的资料,所以我们在书房见面的时候应该对所有的事实都一清二楚了。然后我们就能够制定出一个对付那个可怕的神秘敌人的战斗计划。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月30日
晚上六点我们吃完了晚饭,过了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在谢瓦尔德医生的书房里碰面了。我们无形中组成了一个像研讨会或委员会一样的团体。当范·黑尔辛教授进来的时候,谢瓦尔德医生示意他坐在主席的那个位子上。教授让我坐在他右边,担任秘书的角色。乔纳森挨着我坐。我们的对面则是亚瑟,谢瓦尔德医生,以及莫里斯先生。亚瑟紧挨着教授,谢瓦尔德在正中间的位置。
教授开始讲话了:“我想,我们应该都了解了这些文件上记录的所有事实。”我们都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们要对付的那个敌人的一些情况。下面,我会把我所弄清楚的有关这个人的一些历史讲给你们听,这样,我们就可以讨论我们该如何行动,然后采取相应的措施。”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吸血鬼,我们当中有些人已经亲眼见证过了。即使我们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我们自己的不愉快的经历,但是历史上也有很多记载足以向理智的人们证实这一点。我承认,起初我也是非常的怀疑。要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头脑开阔的话,我恐怕都不会相信,直到这次残酷的事实已经在我耳边轰鸣‘看!看!是真的!是真的!’
“咳,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些情况的话,哪怕只是猜测到他的话,那么我们所珍爱的一条宝贵生命就有可能得以挽救。但是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们必须继续努力,这样我们就可以拯救其他无辜的生命免受摧残。吸血鬼不会像蜜蜂那样蛰一次人以后自己就死掉了,他只会越来越强大,然后就会有更大的力量去犯下邪恶的罪行。我们面临的这个吸血鬼的力量非常强大,足以抵得上二十个男人。他比人类更狡猾,因为他的狡诈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强。而且他还会使用巫术,根据他所用的词源显示,是称之为死亡占卜,也就是说,他可以让所有他能接近的死人都归由他控制。
“他很残忍,而且比残忍更邪恶,更确切地说他是冷酷无情的魔鬼,没有心肝。他能够在一定范围内随心所欲的变化成任何模样;他也能够在一定能力范围内翻云覆雨,控制电闪雷鸣;他还可以命令所有低等的生命,比如老鼠、猫头鹰、蝙蝠、蛾子、狐狸或者狼等等;他可以变大或缩小;他也可以来无影,去无踪。
“那么我们究竟怎么开始行动摧毁他呢?我们该如何找到他的行踪,找到之后,又该怎么消灭他呢?朋友们,我们承担的是一个非常艰巨而可怕的任务,而且后果可能会让勇敢的人都颤抖不已。因为如果在这场战役中我们失败了,那么我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我的命不算什么,我毫不在乎。但是如果我们失败的话,这就不仅仅是生与死的问题,而是我们有可能变得像他一样,变成一个在夜晚出没的肮脏东西——没有心肝和感情,去蹂躏我们最爱的人的身体与灵魂。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天堂之门将永远关闭,因为谁会为我们将之重新开启?于是,我们将永远被人类所唾弃,成为玷污上帝光明的污点,成为射向人类的利箭。
“但是我们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够退缩吗?对我来说,我会说——不!但是我已经老了,命不久矣,不会再有多少阳光、美景、鸟语、音乐和爱。但是你们还很年轻,有些人已经经历了痛苦,但是还有幸福的时光等着你们。你们如何回答?”
在教授讲话的时候,乔纳森握住了我的手。当我看到他的手伸出的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担心他被我们所面临的危险压倒了。但是当他的手握住我的时候,我感到的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坚强,自信和决心。一个勇敢的男人的手可以说明一切,哪怕是不相关的女人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教授讲完话之后,我的丈夫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也凝视着他,这时话语已是多余的了。
“我代表米娜和我自己响应你。”他说。
“算我一个,教授。”昆西·莫里斯先生像以往一样干脆地说。
“我站在你这一边。”亚瑟说,“如果不是为了别的理由,至少也是为了露茜。”
谢瓦尔德医生简单地点了点头。
教授站了起来,把自己的金十字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伸出双手。我握住了他的右手,亚瑟握住了他的左手,乔纳森用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另一只手握住了莫里斯先生的手。这样,我们所有人的手都握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神圣同盟。我觉得我的心是冰凉的,但是我从没想过退缩。我们又坐了下来,范·黑尔辛医生的神色有些兴奋,因为这表明严肃的工作开始了。这个行动如此庄严,就像生死契约一样严肃。
“好的,你们都知道我们是在和谁对抗,但是我们也不是毫无力量。我们这边也有凝聚起来的力量——能够克制吸血鬼的力量。我们有科学作后盾,我们可以自由的思考和行动,我们有相同长度的白天和黑夜。实际上,只要我们扩展自己的能力,我们的力量是无穷的,而且可以自由运用。我们已经投身到这件事情当中,我们最终的目的是无私的。这些都意义重大。
“现在,让我们看看和我们对抗的这股势力哪些方面可以受到控制,而哪些个别的力量我们不能控制。更精确地说,就是先考虑一下吸血鬼总体的弱点,再个别分析一下这个魔鬼。
“我们现在只能从传说以及迷信开始着手。它们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处,尤其当我们在面临生死攸关,或者比生死问题更严重的问题的时候。但是我们现在也该满足了,我们也只能这样——因为第一我们没有别的信息来源——第二,毕竟这些传统和迷信是我们所能获得的全部资料了。
“我们能指望别人也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吗?就看看我们好了,一年前,我们当中有谁会相信——在我们这个依赖科学的、对一切持怀疑论的、只相信眼见为实的十九世纪——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甚至对在我们眼皮底下证明给我们看的事实都会嗤之以鼻。所以你们相不相信吸血鬼是有弱点的,是可以对付的,是和相信吸血鬼是不是存在是一回事。
“因为,让我告诉你们吧,只要有人烟的地方,人们就知道它的存在。它在古希腊、古罗马、整个德国、法国、印度以及中国等等地方活动猖獗,那里的人们甚至到今天都非常害怕它。它始终跟随着骁勇的冰岛人、匈奴人、斯洛伐克人、撒克逊人以及马扎尔人的足迹。
“目前,我们已经获得了大量的信息,足以相应采取行动了。而且我们亲身经历的事情已经验证了传说中的说法。吸血鬼是长生不死的,不会仅仅因为时间流逝而死亡。它会靠喝活人的鲜血而不断补充自己的力量。甚至就像我们当中有人看见的那样,它还会变年轻,生命力变得很旺盛。也就是说,只要它食物充足,就可以不断恢复活力。
“但是,如果它喝不到人血,它就不能恢复精力。它吃东西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乔纳森曾经和它在一起呆了几个星期,可却从没有见过它吃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乔纳森还发现,它没有影子,而且镜子也照不出它的形象。它的手劲很大,乔纳森亲眼看见它力大无比地把门关上,阻止狼群进来。在它帮乔纳森上马车的时候也显示出强大的臂力。它还能变成一只狼,这一点我们是从关于那艘在怀特白登陆的船的报道中得知的。报道中提到有一只狗被它咬得开膛破肚。它还可以变成蝙蝠,米娜女士在怀特白的时候曾经看见它停在窗子上。约翰也曾看见它从附近的那幢房子飞来,昆西也曾在露茜小姐的窗口看见过它。
“它可以制造大雾,然后在雾中出现,这一点在那个可敬的已故船长的航海日志中也可以得到证实。但是,我们也知道,它制造雾的范围是有限的,只能在它身体周围造一点雾。
“它也可以变成小粉尘,在月光中出现,乔纳森在德拉库拉城堡里见过的那些女人就是这样出现的。它的形状可以变得很小,我们曾亲自看见安息之前的露茜小姐从只有发丝那么窄的门缝中穿了过去。只要它想去哪里——无论你把门关得多紧,甚至是用焊条密封起来——它都可以来去自如。它可以在黑夜里看清一切,在一个总有一半的地方没有光明的世界里,这并不是一般的本领。
“但是请你们听下去,虽然它有本事做这么多的事情,但它并不自由。实际上,他比关在船舱里的奴隶,或者比病房里的精神病人所拥有的自由更少。它有些地方不能去。它虽然不是自然界天然产生的物种,但是它也得遵守某些自然法则——尽管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原因。除非你家里的人先邀请它来,否则它不能自己先行进入。但是一旦它进来过一次,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了。它跟其他魔鬼一样,它的法力会在拂晓时分消失。
“它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才能拥有有限的自由。如果它身处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外的话,就只能在正午,或者正好在日出或日落的时候变幻形状。我们所说的这些事,包括这些日记中记录的事,都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证实。但是,当它在自己活动的范围之内时,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比如它睡觉用的泥土、棺材和坟墓等等不洁的地方。这是我们从它藏身在怀特白那个自杀者的坟墓里的情形看出来的。还有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它也只能根据时刻来变化形状。据说它只能在涨潮或者落潮的时候才能穿越流水。
“还有,它很害怕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可以让它丧失力量。比如我们都知道的大蒜,另外就是一些宗教的圣物,比如我的十字架,它现在就在我们中间保护着我们。在这些东西面前,它什么也不是。只要有这些东西在,它就会退避三舍。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也应该告诉你们,也许日后我们会用得上它们。
“把野生玫瑰花的枝条放在它的棺材上,就可以防止它跑出来。在它躺在棺材里的时候,用一颗受过祷告的子弹去射杀它,也会让它真正地死去。还有,就是用木桩刺穿它的身体,我们已经看到过这样做的效果。或者,割下它的头也会让它永远安息。这些我们都亲眼看见过。
“因此,如果根据我们已知的信息,一旦我们找到了这个曾经是人的东西的藏身之处,我们就可以把它困在棺材里,然后销毁它。但它很狡猾。我曾经让我在布达佩斯大学的朋友阿米纽斯通过各种办法查阅了所有的文献记录,他后来告诉我这个吸血鬼的前身是谁。事实上,这个吸血鬼以前就是曾率领军队,渡过土耳其边境上的大河,同土耳其人勇敢作战,最后赢得封号的德拉库拉总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并且在此后的几个世纪,他都被作为最聪明、最有智谋、最勇敢的‘森林大地的儿子’在世间传诵。 “它那聪明的头脑和钢铁般的意志跟它一起进了坟墓,现在还在和我们作对。阿米纽斯还说,德拉库拉家族曾是一个伟大、高贵的部族,但是现在,与之同时代的人们都认为他们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他们是在斯科罗曼斯知道这些秘密的。斯科罗曼斯位于赫尔曼斯塔德湖上方的群山之中。据说就是在这里,恶魔宣布了第十代继承人。在记载中可以看到这些词: stregoica(巫术),ordog(撒旦)和pokol(地狱),在一份手稿里面,这一代德拉库拉还被说成是‘吸血鬼’,我们太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其实在德拉库拉的后代中,有很多正直善良的男男女女,他们把这个魔鬼可能逡巡的墓穴都进行了圣礼净化,因为让这个妖魔玷污他们的墓穴是最可怕的事情了。而它在经过圣礼净化的地方根本呆不下去。”
当大家讨论的时候,莫里斯先生却一直盯着窗户。此刻,他轻轻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大家停顿了片刻,随后,教授又继续说: “现在我们得决定做些什么。我们目前手头有很多资料,现在就该摆出我们的作战部署。我们从乔纳森的调查中得知,城堡里有五十箱泥土被运往怀特白,这些都是从卡尔法克斯发出去的。我们也知道,其中有一些箱子被从那道墙后面的房子里搬走了。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们第一步就是要确认剩下的那些箱子是不是还在那里,还是有别的箱子被挪走了。如果是后者,我们必须追踪……”
这时,房子外面传来一声枪响,突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接着,房间的玻璃窗被一颗子弹打碎,子弹斜穿进来一直射到对面的墙上。我想我内心深处是一个胆小鬼,因为我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
所有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亚瑟溜到窗边把窗户支了起来。此时,我们听到了窗户外莫里斯的说话声:“对不起,恐怕我吓着了你们,我进来告诉你们怎么回事。”
一分钟后,他走了进来说:“我刚才办了一件傻事,请你们原谅,我特别要真诚地请哈克尔夫人原谅,我想我一定把你吓坏了。事情是这样的,当教授在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有一只很大的蝙蝠飞过来停在窗台上。最近所发生的一连串恐怖事件简直让我心怀恐惧,所以我简直无法忍受。所以我就出去朝它开了一枪。现在傍晚时分,只要我看到蝙蝠就用枪打它们。亚瑟,你过去还曾笑话过我呢。”
“你打中它了吗?”范·黑尔辛医生问。
“不知道,我想没有,因为它朝树林里飞走了。”昆西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于是,教授又接着前面的话题往下讲:“我们必须跟踪每一个箱子的去向。当一切准备好之后,我们必须在它的巢穴里要么活捉它,要么杀死它。或者,我们必须把那五十箱泥土都消一次毒,让它从此再也没有栖身之所。这样的话,可能最后我们会在正午到日落这段时间里找到化作人形的它。它在这个时候力量最薄弱,然后我们就可以逮住它。
“对你来说,米娜女士,今晚过后你就不要再介入了。你对我们来说太珍贵了,我们不能冒险失去你。今晚我们散会之后,你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了,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们是男人,能够忍受磨难。但是你是我们的明星和希望,如果你不和我们一起冒险的话,我们就可以干得更放开手脚。”
所有的男人,甚至乔纳森,看上去都松了一口气。但我的感觉可不怎么好,因为这样他们可能会冒风险,而且会因为要照顾我而削弱了他们的力量——目前力量就是最大的安全。不过,尽管我不太乐意这个安排,但是他们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能说什么了。只能接受他们对我的照顾。
莫里斯先生继续说:“我们没时间耽搁了。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去看看那所房子。和他作战,时间就是一切。如果我们行动迅速的话有可能拯救另一个受害者。”
行动的时间越近,但我的心就越紧张,不过,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更担心如果我成为他们工作的拖累或绊脚石的话,他们可能甚至会让我离开他们的讨论会的。他们现在去卡尔法克斯,到那所房子一探究竟了。
这些人真是大男子主义,他们叫我上床睡觉,好像一个女人在她所爱的人们身临险境时还能睡得着觉一样!也许我该躺下来,假装睡觉,以免乔纳森回来的时候会增添忧虑。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10月1日,凌晨四点
就在我们即将出发的时候,有人紧急过来报告说,伦菲尔德希望我马上去见他,因为他有绝对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我告诉送信的人说,我现在没空,我会等天亮以后去见他。
看护说:“看起来这事儿真的很迫切,先生,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着急,如果你不马上去见他的话,我恐怕他又要大发作了。”
我知道如果没有原因,看护是不会这样说的。于是,我说:“好吧,我现在就去。”然后,我叫别的人等我几分钟,因为我得去见我的病人。
“带我一起去,朋友。”教授说,“我对你日记里提到的那个人很感兴趣,而且他也时不时跟我们的事情有瓜葛。我很想去见他,尤其当他情绪烦躁的时候。”
“我也能去吗?”亚瑟问道。
“我呢?”莫里斯问。
“我可以去吗?”哈克尔说。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一同下了楼。
我们发现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但是他的言行举止要比我以前见过的都要更理性。他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通情达理,我从来没在精神病院里看到这种情况。他甚至还想当然地认为他可以用他的理论影响我们这些完全正常的人。
我们五个人一起走进他的房间,但是谁也没有先开口。他要求我立即放他回家,他的理由是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并且还以自己目前的理性做例子。
“我也会求助于你的朋友,”他说,“他们可能不会介意为我的病情做出判断。顺便说一下,你还没有介绍我呢。”我真的非常吃惊,因为我完全没有为在精神病院介绍他这个病人而感到古怪,此外,这个男人的行为举止中流露出某种尊严。
因为我一向有注重平等的习惯,所以我马上介绍说:“戈德明庄主,范·黑尔辛教授,昆西·莫里斯先生,来自得克萨斯,乔纳森·哈克尔先生。这位是伦菲尔德先生。” 他和每一个人都握了手,并且依次对他们说:“戈德明庄主,我很荣幸在温德汉追随过你的父亲。我很难过的知道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因为你已经继承了你父亲的头衔。所有认识你父亲的人都很尊敬和爱戴他。我还听说,在他年轻时发明了焦制朗姆酒,这种酒在德比地区的晚宴桌上大受欢迎。
“莫里斯先生,你应当为你伟大的故乡感到骄傲,它加入了美国联邦是开创先河的,并且会由此产生深远的影响。这样其他地区都会纷纷加入星条旗的麾下。当门罗主义作为政治纲领取得其真正的地位的时候,联邦的力量就会掀起大规模扩张的浪潮。
“我该怎么表达见到范·黑尔辛时的喜悦之情呢?先生,我就不为省略您的头衔而向您致歉了。当一个人通过不断地对大脑研究进行革新,然后发明了革命性的新治疗方法时,任何传统的称谓都不适合,因为它们都只能把您局限在某一个领域之中。
“你们,先生们,无论是从民族、传统,还是从天赋来看,你们都将在这个日益前进的世界中占有独特的地位。我想请你们见证我跟绝大部分行动自由的人们一样头脑清醒。
“我敢肯定,您,谢瓦尔德医生,一个人道主义者、医学权威以及科学家,一定会把我作为一个例外情况来处理,我想您会相信这是您的道德责任。”他说最后这番话的口气里表现出很强的煽动力,更不要说这些话本身也很有魅力。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大吃一惊。至少我已经差不多被他所陈述的理由说服了,尽管我对这个人的性格和历史相当了解。我都几乎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他,我对他的理性感到非常满意,并且愿意在明天早上给他办妥出院的手续。但是,我觉得在做出如此严肃的决定之前,最好还是再等等。因为我从以前的经验知道,这个特殊的病人会有突然发病的可能。所以,我只好做了一个概括性的陈述,说他看起来好转得非常快,我将会在明天上午再跟他长谈一次,然后再决定是否我能够满足他的愿望。
但是他一点也不满意,因为他很快就说:“但是我恐怕,谢瓦尔德医生,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可能,我希望马上走——现在——此时——此刻。时间很紧迫,而且在我们的协议里说,只要恢复理智我就可以出院。我敢肯定我只要向你这位有威望的专家提出这个简单而重要的请求,您就会履行这个协议。”
他非常恳切地看着我,当看到我脸上否定的神色时,他又仔细地打量别的人。
在没有得到任何积极的响应之后,他说:“难道我的想法有错误吗?”
“是的。”我坦率地说,但同时又觉得这样说很残酷。
大家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他慢吞吞地说:“那么,我只有改变一下我这个要求的理由了。我想请你让一下步,行个方便,给我一个特赦,随便你怎么叫。我提出这个要求,不是基于个人的原因,而是为了其他人的缘故。我现在不方便把所有的理由都解释给你听。但是我向你保证,你要相信我这些理由是善意的,充分的,而且无私的。而且是基于最崇高的职责。先生,如果你能看到我的内心,您就会和我的感情产生共鸣。而且,你会把我看成你最好、最信赖的朋友之一。”
他再一次热切地看着所有的人。而我逐渐开始相信,他整个思维方式的突然变化其实是另一种状态的疯狂。所以,我决定让他继续表现。因为根据经验,他会像所有的精神病人一样最后变得疯狂。
范·黑尔辛密切地注视着这个病人,眉头皱得都要碰到一起了。他对伦菲尔德说话的口气相当平等。我现在再回想一遍的时候,就对他这种口吻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了。
他说:“你难道不能坦率地告诉我们,为什么你今晚想离开吗?我担保,只要你的理由能说服我这个没有偏见、头脑开阔的外国人,谢瓦尔德医生就会满足你的要求,即使他要为此事承担风险和责任。”
他难过地摇摇头,脸上遗憾的表情非常痛苦。
教授继续说道:“先生,好好想想吧。因为你想表现给我们看你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所以把你的理由描述得如此高尚。你现在的表现,也有可能是药物治疗的作用,而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的理性程度。如果你不愿意协助我们尽力找到最适合你的治疗方法,那我们又如何尽我们的职责呢?明智一点,帮助我们,这样我们就能帮助你达到你的愿望了。”
他仍然摇着头,说道:“范·黑尔辛医生,我无话可说。你的理由很充分。如果我能够畅所欲言的话,我一刻都不会犹豫。但是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只能请求你信任我。如果我被拒绝的话,责任可不在我身上。”
我想这种非常可笑的严肃场面该告一段落了,于是,我朝门口走去,简单地说了句:“来吧,朋友们,我们还有工作要做。晚安。”
然而,就在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病人的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他非常迅速地逼近我,以至于我当时以为他又要对我进行一次攻击。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只是举起双手不断地向我哀求,看着有点让人心软。虽然他明白自己过度的情绪化对他自己并不利,因为这会让我们对他回到以前的看法,但是他还是变得越来越感情外露。
我看了一眼范·黑尔辛,我的决断得到了他的共鸣,于是,我的态度变得更坚定了,或者说更严厉了。我告诉他这样没用。以前有时候当他强烈渴望某种东西而向我请求时,我也曾见过他这种类似的激动情绪,比如找我要猫的时候。而且我料到他等会儿被拒绝之后,他会同样陷入闷闷不乐的情绪之中。
但是我估计错了。当他发现自己的请求没有成功的时候,他变得非常狂躁。他一下跪倒在地,伸出双手绞在一起,呼天抢地地向我哀求,泪水顺着脸颊直流,脸上是无比哀痛的表情。
“我恳求您,谢瓦尔德医生,哦,我乞求您了,马上让我离开这里吧。你想把我送到哪里,或怎么送我出去,都随您的便。你可以派一个看守带上鞭子和铁链跟着我,你让他们给我穿束缚衣、戴上手铐脚镣,甚至关进囚笼都行,只要您让我离开这里。您不知道把我关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我现在是发自肺腑地在和您说话!您不知道您正在伤害谁,又是如何伤害的,我也不能说。我真不幸啊!我不能说啊。看在圣灵的份上,看在你亲爱的人份上,看在你失去的爱情份上,看在你的希望的份上,看在全能的上帝的份上,让我离开吧,把我的灵魂从罪恶中解脱出来吧!你难道没听见吗?你难道不明白吗?你难道从来不学习吗?你难道不知道我非常清醒而且诚恳吗?我不再是一个疯子了,而是一个理智的男人在为他的灵魂而战!哦,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
我想要是继续让他这样下去的话,他只会变得越来越疯狂,最后可能会导致他的大发作。于是我拉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来,”我严厉地说,“别再这样了,我们已经看够了。回到床上去,安静下来!”
他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随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开,坐回自己的床边。他的情绪和上次一样垮掉了,我早就料到了。
我是最后一个走出他房间的。就当我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用一种非常冷静、平和的口吻对我说:“我相信,谢瓦尔德医生,你将来会给我一个公正的判断的:我今晚已经尽我所能去让你相信我了。”
第十九章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10月1日早上五点
我带着轻松的心情跟着大家一起展开调查,因为我从没有看到米娜如此健康强壮。我真的很高兴她答应退出来,让我们男人继续做下去。我以前一想到把她也卷入到这个可怕的行动中,就惴惴不安。还好,现在她的任务完成了。正是她的精力、头脑以及远见,整个事件才能这样完整地拼凑起来。她也应该觉得自己的工作完成了,然后安心地把剩下的事情留给我们去做。
同时,我们大家都在为伦菲尔德的事情感到有些不好受。大家离开他的房间以后一直都没说话。直到我们回到书房,莫里斯先生才对谢瓦尔德先生说:“我说,约翰,如果那个人不是假装的话,那他可以算是我见过的最正常的精神病人了。我不敢确定,但我相信他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如果真有的话,那我们不给他个机会好像有点不太公平。”
戈德明庄主和我都沉默不语,但范·黑尔辛医生插话说:“约翰,我很庆幸你在精神病方面比我懂得更多。因为要是换作我的话,恐怕还没有等他最后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时候,我就把他放走了。但是我们要不断吸取教训,在现在这个任务中,我们不能抱着侥幸心理,我想我的朋友昆西也会这样想。”
谢瓦尔德医生则有点恍恍惚惚地说,好像同时在回答两个人:“我不知道,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那个人只是普通的精神障碍,那我宁可冒险相信他一次。但是他和伯爵在某种方面夹缠不清,因此,我害怕自己做出什么错误决定而助长了他的狂热。我无法忘记他曾经为了要一只猫也表现出同样的狂热,后来还差一点咬破我的喉咙。另外,他还叫伯爵为‘领主’和‘主人’,他可能是想出去助纣为虐。那个恶魔既然可以通过狼群、蝙蝠或者其他东西来帮助自己,那么,我想他也可能会利用某个受尊敬的精神病人。不过,这个病人看上去确实很真诚。我只是希望我们刚才做的事是最恰当的。所有和我们手头这件疯狂的工作有关的事情,都让人心智疲惫。”
教授走了过来,把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庄重而又和气地说:“约翰,别担心。我们只是想在一件可怕的工作中尽我们的职责,我们只能做我们认为是最恰当的事。除了上帝的怜悯外,我们还能希望什么呢?”
戈德明庄主中途曾出去了一会儿,不过现在回来了。他拿着一只小小的银哨子,说道:“那个旧地方可能到处是老鼠,我就用这个来吓走它们。”
我们越过大墙,朝那栋房子走过去。每当月亮露出云层的时候,我们就躲到树阴里隐蔽起来。当我们到达门廊处时,教授打开了他的包,从里面拿出很多东西放到台阶上。而且把它们平均分成四组,每人一份。
他对我们说: “朋友们,我们马上就要进入非常危险的地方了,所以,我们需要各种装备。我们的敌人可不是虚幻的。记住,他的力量抵得上二十个男人。我们的脖子和气管只是普通的结构,所以很容易被折断、击碎。但是他不是光凭力量就能对付的。当然,一个比他还强壮的男人,或者一群人合力,虽然有可能抓住他,但是却无法伤到他,反而有可能会先被他所伤。所以,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让他碰到我们。把这个放在靠近你们心脏的部位。”
教授边说边拿出一个小银十字架递给了我,因为我离他最近。“把这个花环套在脖子上,”他又把一个大蒜花环递给了我,“对付其他普通的敌人,用这把左轮枪和匕首就够了,还有这些小电珠,你可以把它们绑在胸口。最后还有这个最重要的东西,只有在最紧要的时候才能用它。”那是一小片圣饼,他把它装进信封里递给我。其他的每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一份。
“现在,”他说,“约翰,万能钥匙在哪里?如果有了它,就可以打开这扇门,而不需要像以前进入露茜的家一样破窗而入。”
谢瓦尔德医生试了一两把万能钥匙,他那外科医生的娴熟技巧在这里倒大有用武之地。不久,他就成功试出了一把钥匙,在经过一番试探后,咔吧一声,锁被打开了。我们去推那扇门,铰链吱吱呀呀一阵作响,然后门慢慢地开了。
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谢瓦尔德医生在日记里所描述的打开韦斯特拉小姐坟墓时的场景,我猜其他人可能也都想到了,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教授第一个向前走进了那扇门,并说:“主啊,我把自己交付于你!”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划了个十字。我们都进来以后便关上了门,以免我们点起灯后,会引起路人注意。
教授又小心地试了试门锁,以免我们在遇到紧急情况、需要逃生的时候从里面打不开。然后,我们都点亮了灯,开始往前搜寻。
昏暗的灯光照在我们身上,使我们的影子交织起来形成了各种怪异的图像。我总是感觉还有别人潜伏在我们中间,这种想法怎么也摆脱不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产生了联想,一下子让我回想起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恐怖经历。我想大家也都有同感吧,因为我注意到大家都像我一样,一听到有任何响动、或看到一个新的影子,就立刻四处张望。
整个地方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地板上的灰尘看上去有几英寸厚,上面还有一些新的脚印。我把灯朝下照的时候,还能看出脚印里有平头钉的印子。墙壁上也有厚厚的灰尘,墙角上布满了蜘蛛网,上面积累的厚重的灰尘把蜘蛛网都扯破了,看上去就像破旧的衣服。
大厅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大串钥匙,每把上面都贴着已经发黄的标签。看来有人用过它们几次,因为教授在拿起一串钥匙时,在灰尘上留下了一些划痕,而桌子上还有几个类似的划痕。
教授转身对我说:“你知道这个地方的,乔纳森,你以前复印过房间的草图,你至少知道得比我们多。哪一条路通往房子附属的小教堂呢?”
我依稀记得怎么走,虽然我上一次也是私闯进来的。于是,我走在前面带路,不过还是拐错了几个弯,最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扇低矮的橡木拱门前,门包着铁皮边。
“就是这里。”教授一边用他的灯察看他手中的小地图一边说,那张地图是他从我办理房屋买卖的来往文书中复制的。我们费了一点功夫,总算从那串钥匙里找出了这扇门的钥匙,然后开了门。
虽然我们事先已经有所准备,因为我们在开门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从门缝里钻出来一股淡淡的臭味,但是我们还是没想到打开门后,扑面而来的是如此恶心的臭味。
除我之外,其他人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伯爵。而我以前看见的也是他不吸人血的时候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样子,或者是他吸饱血后满面浮肿地呆在空旷的旧建筑里的样子。而这里又小又密闭,长期的空置让里面的空气非常污浊,里面混杂着泥土和瘴气的味道。但至于这种恶臭本身,该怎样来形容呢?这是一种混合的味道,杂糅着尸体的腐臭味和酸酸的血腥味,是一种腐败到极点的味道。呸!想想就恶心,似乎那个妖怪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汇集到这里,使之变得愈发恶心。
在通常情况下,这样的恶臭,基本上就会让我们打道回府。但是现在不是普通情况,我们这个艰巨的使命把我们超常的力量给激发出来,去克服肉体上的痛苦。除了刚开始闻到这股恶臭时,我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以外,此后我们就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中,仿佛自己是身处一个玫瑰园一般。
我们对这个地方进行了仔仔细细的检查。刚开始的时候教授说:“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还剩下多少箱子,然后我们再要仔细地检查每一个角落、小孔,以及裂缝,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查出剩下那些箱子到哪里去了。”
只要扫一眼就能数出来还剩多少箱子,因为箱子的体积那么庞大,根本不可能数错。五十个箱子中只剩下了二十九个!
我曾经受了一次惊吓,因为当我看见戈德明庄主突然转过身,朝上面黑暗的走廊看过去的时候,我也朝那里看。然后刹那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透过阴影,我仿佛依稀看到伯爵那张邪恶的脸,那个鹰钩鼻、红眼睛、红嘴唇、可怕苍白的脸。但这只是一瞬间。因为戈德明庄主开口说:“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张脸,但实际上只是影子。”说完,他又继续搜索起来。我把灯转到那个方向,走进了走廊,但是走廊里没有任何人,而且那里也没有墙角,没有门,没有任何的小孔,只有厚重的墙,即使是它,也无法藏身。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觉,所以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后,我看见莫里斯突然从一个他正在检查的角落里退了出来,我们都朝他那个方向看过去,毫无疑问,大家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然后我们看到了一整片的磷光,像星星一样闪烁。我们都本能地往后退。这时,整个地方都成为老鼠的海洋。
有那么一刻,我们都痴痴地站在那里,除了戈德明庄主,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这种紧急场面。他快速冲到那扇谢瓦尔德医生提到过的大铁边橡木门前——我也见过这扇门——把钥匙插进去,拨下了大门闩,打开了门。然后,他从口袋里取出银口哨吹出一阵尖锐的声音。这时,从谢瓦尔德医生家的房子后面传来了狗叫声。一分钟后,三条狗从房子拐角处跑了过来。
此刻,我们都下意识地朝门口跑去。跑的时候,我注意到地上的灰尘有被拖刮的痕迹,看来箱子是从这里被拖走的。但是就在过去的一分钟里,老鼠的数量突然大量地增加起来,好像一下子就充满整个房子。灯光照着它们跑动的黑色身影,它们充满恶意的眼睛闪闪发光,整个地方看上去就像一片飞舞着萤火虫的泥沼。 狗朝房子冲了过来。不过,它们到了门槛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并开始狂吠。然后,它们同时竖起鼻子,然后朝着房子里痛苦地哀号起来。屋里的老鼠已经有成千上万,我们全都跑了出来。
戈德明庄主捉住一只狗,把它抱进房间,放到地板上。那只狗的脚一落地,似乎就立刻恢复了勇气,朝着它天生的死对头冲了过去。不过,老鼠逃窜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只狗还没有捕到几只,老鼠便已经退去大半。等其他的狗也被抱了进来之后,房间里就没剩下多少老鼠了。
老鼠撤退后,整个房间妖异的气氛似乎也被冲淡不少。那些狗在屋子里欢蹦乱跳,追逐着惊慌失措的老鼠,一边还兴奋地叫着,把老鼠抛到空中。我们也都精神大振。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打开了小教堂的门,让里面的污浊空气排了出去,还是因为我们现在站在房子外的空地上,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心头那个可怕的阴影已经像袍子一样从我们面前溜走了,因此我们的这次冒险也少了一些恐怖的气氛。不过我们仍然不会放松丝毫警惕。
接着,我们又关上了大门,插上门闩,并上了锁,然后带着那些狗继续搜索。除了大量的灰尘之外,我们没有在房子里找到任何其他的东西。除了我自己第一次来时留下的足印之外,一切都原封未动。狗也没有显出任何不安的反应。甚至在我们回到小教堂里以后,它们也都还是活蹦乱跳的,就像在夏日丛林里捕食兔子一样兴奋。
当我们从前门出来的时候,东方已是破晓了。范·黑尔辛教授从那串钥匙中取出了大厅的门钥匙,把门锁死,随后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到目前为止,”他说,“我们今天晚上的行动是非常成功的。我所担心的伤害并没有出现,而且我们已经知道有多少箱子不见了。最令我高兴的是,我们第一步——恐怕也是最困难、最危险——已经圆满完成,而且没有把我们最可爱的米娜女士牵涉进来。因此,她也不会因为那些永远忘不掉的可怕的景象、声音以及气味而彻夜难眠了。
“而且我们今天还学到一课,那就是:那些供伯爵驱使的动物本身并不会顺从他的精神控制。比如你们看,那些老鼠会听从他的召唤,就像当初在你打算离开古堡时,伯爵把狼群召唤过来一样,还有露茜可怜的母亲也是遇到这个情况。但是这些老鼠虽然应伯爵的召唤而来,最后却被亚瑟的那几只小狗给追得落荒而逃。我们还有很多的问题要面对,其他的危险、其他的恐怖和其他的怪物……他的邪恶伎俩并不是只在今晚用一次。所以他现在去了别的地方,很好!我们在这场为人类灵魂而战的比赛中,可以有机会将他一军了。现在我们回家吧,天很快就要亮了。我们应该为今晚的首次行动感到满意。也许以后还会面临很多恐怖的日日夜夜,但我们必须勇敢向前,不能在任何危险面前退缩。”
我们回去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到从远方某处传来的一些动物的哀鸣声,以及从伦菲尔德房间里传来的一声低声叹息。那个可怜的家伙在发完病后,无疑正在用没有必要的痛苦念头折磨着自己。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米娜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是那样的轻柔,以至于只有俯身贴近才能够听到。我希望今天晚上的讨论会没有让她感到难过。我也非常感激她不用参与我们今后的行动,或者甚至讨论。这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承受得了的压力,起初我还没这么觉得,不过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所以我很高兴这个安排。
有些事情如果告诉她,可能会吓着她。但是如果刻意隐瞒可能结果更糟,如果她一旦产生怀疑的话。所以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对她守口如瓶,直到我们从世界上铲除了这个妖魔,整个行动都结束的时候,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我敢说在我们如此推心置腹之后,再想保持沉默一定很难。但是我一定要果断一点,明天我要绝口不提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为了不打搅她,我躺在沙发上休息。
10月1日后来
我想我们大家都睡过了头也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这一天白天非常繁忙,晚上又没有休息。甚至米娜也有点筋疲力尽了,因为尽管我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但是她却还没醒。而且我叫了她两三次以后,她才醒了过来。
她睡得可真香,以至于刚睁开眼的头一两秒钟里她都几乎没认出我来,她用一种茫然、恐怖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她还抱怨说自己很累,于是我就让她一直睡到下午。
现在,我们知道有二十一个箱子已经被移走了,如果知道其中几个箱子的去向,那我们也许就能够找到所有的箱子。当然,这样我们的工作就能大大简化了。而且事情解决得越快越好。今天,我应该去拜访托马斯·斯耐林先生。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10月1日
教授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惊醒了我,那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他比往常显得更神清气爽,很显然昨晚的行动减轻了一些他的思想包袱。
在我们回顾了一番昨晚的冒险后,他突然说:“你那个病人令我非常感兴趣。今天早上,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看他?或者如果你太忙的话,我也可以自己去,如果可以的话。我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精神病人讨论哲学,而且理由充分。”
我还有其他事务缠身,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自己单独去,这样就不必费时间等我了。我叫来了一个看护,并给了他作了一些必要的交代。在教授离开前,我再次提醒他不要被病人的假象所蒙骗。
“不过,”他回答,“我想要他谈谈他自己以及他那个吸收生命的理论,我从你昨天的日记里读到他曾跟米娜女士说过他有这样的信仰。你笑什么,约翰?”
“对不起,”我说,“但是答案就在这里。”我把手放到了打印稿上。“当我们那个理智而博学的精神病人在阐述他以前是如何吸收生命的时候,他的嘴里正散发着苍蝇和蜘蛛的恶臭,那是他在哈克尔夫人进入他房间之前吃掉的。”
范·黑尔辛也笑了。“好!”他说,“约翰,你的记忆没错。我应该记得的。而且正是这种非常变态的逻辑想法,使得精神病研究如此有趣。也许我从这个疯子的荒唐理论中学到的知识比我从智者身上学到的东西更多。谁知道呢!”
教授离开之后,我便开始继续做我手头的工作,不久就都完成了。感觉上好像时间很短,这时教授已经回到了我的书房。
“打扰你吗?”他站在门口礼貌地问。
“一点也不,”我回答,“请进,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现在有空了,可以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用了。我已经见过他了!”
“那么怎么样?”
“恐怕他对我评价不高。我们的会面很短。当我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我发现他坐在屋子中间的一个凳子上,双肘撑着膝盖,脸上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我尽可能地尊重他,并以一种非常愉快的语气跟他讲话,但他根本就不搭理我。‘你不认识我吗?’我问。他的回答真让我扫兴。‘当然认得你,你是老傻瓜范·黑尔辛。我希望你到别处去宣扬你的白痴理论。让所有的荷兰呆子见鬼去!’然后就再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旁若无人地继续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于是,我向一位如此聪明的精神病人学习的机会就这样泡汤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跟那位温柔的米娜女士聊一聊,好让自己开心一点。约翰,看到她已经远离痛苦,不用再为那些恐怖的事情担心,我真是高兴得无以言表。尽管有时候我们会很需要她的帮助,但还是现在这样好。”
“我完全赞成。”我诚心地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他对这件事有任何迟疑。“哈克尔夫人最好不要涉足此事。事情对我们来说够糟的了,但是女人千万不能卷入其中。如果她还继续陷在其中,迟早会受到伤害的。”
于是范·黑尔辛离开我去跟哈克尔太太谈心去了,哈克尔、昆西以及亚瑟都出去寻找箱子的线索了。我应该完成自己的这份工作,今晚和大家会面。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10月1日
今天我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这么多年来,乔纳森一直都对我充满信心,可是现在,他却显然在回避某些事情,而且是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今天早上,我起得很晚,那是因为昨天太累了。虽然乔纳森也起得很晚,但还是比我早一些。出门前他和我谈了会话,语气无比的温柔甜蜜,但是他却只字不提昨晚他们进入伯爵房子后发生的事情。而且他一定知道我是多么的焦虑不安。可怜的人啊!我想那些事情可能让他比我更感到难受吧。他们都一致同意我最好不要再涉入这件可怕的任务,而我也默许了。但是一想到他对我瞒着所有的事情就很难过!当我知道这是出自我丈夫对我的爱,以及那些坚强的男人的美好心愿时,我就像个傻瓜似的哭了起来。
他这样做是为我好。总有一天乔纳森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我。为了不让他认为我有任何心事瞒着他,我还是像平常那样写我的日记。那样,如果他担心我对他的信任的话,我就可以把这本日记给他看,把我内心深处的所有想法都摆在他的眼前。我今天感到莫名其妙的伤感和低落。我猜是情绪过分激动之后的一种反应。
昨天晚上,当他们离开后,我便上了床,只是因为他们让我这样做。我当时并不困,也不感到特别焦虑。我的脑海里不断回忆着自从乔纳森到伦敦来看我之后的发生的种种事情,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可怕的悲剧,被命运无情地推向某个终点。 所做的每件事,无论当时看起来有多正确,都会引出一个让你追悔莫及的结果。如果当初我没有去怀特白,也许可怜的露茜现在还和我们在一起。在我到那儿之前,从没有人带她去过墓地。如果她在白天没有和我一起去墓地的话,那她晚上也不可能发生后来的梦游。然后,如果她没有晚上梦游到那里去的话,那个魔鬼也不可能毁了她。哦,我为什么要去怀特白呀?
瞧,我又哭了!我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我可不能让乔纳森看到我这副模样,如果他知道我一早上已经哭过两次的话——因为我从没有为自己的事哭过,而且他也从不曾让我哭过——肯定心也会碎的。我应该隐藏好自己的感情,即使真的想哭的时候,也不能让他看到。我想这是我们可怜的女人必须学会的事情……
我已经记不太清我是怎么入睡的,只记得曾经听到突然传来的狗叫声,还有其他古怪的动静,有点像从楼下伦菲尔德房间里传来的非常激动的祷告声。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种让人害怕的死寂,我忍不住爬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外面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月光投下的阴影似乎充满着神秘。窗外没有任何响动,但是一切都显得那么隐隐绰绰,死气沉沉的。
这时候一条窄带状的白雾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穿过草地缓慢地向房子飘过来,就好像它自己有意识和生命一般。我想我刚才分散了一会注意力一定对我有点帮助,因为当我重新回到床上之后,我感到全身有种困乏的感觉。我躺了一会儿,但是并不能完全睡着,所以我又一次起床来到窗前。
那团雾还在朝这边扩散,现在已经靠近了房子,我能看到它在墙壁上聚集起来,好像在渐渐地向窗户逼近。伦菲尔德的叫声更大了,但是我分辨不清他在叫些什么,但我感觉他的语气是一种哀求的语调。随后,传来了搏斗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看护正在制伏他。
我害怕极了,马上爬回了床上,用衣服蒙住了自己的头,并且用手指堵住了耳朵。我当时一点睡意都没有,我觉得是这样。但是我最后肯定是睡着了,因为,除了梦之外,我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乔纳森来叫醒我为止。我觉得我费了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我身处何处,并且认出是乔纳森在弯腰叫我。
那个梦很特别,是一种典型的梦境和现实相互交错延伸的梦。我想当时我是睡着了,并且在等着乔纳森回来。我很为他担心,同时感到全身无力。我的脚、头以及意识都很麻木,所以一点也动弹不得。我睡得很不安分,而且脑子还在想着什么事。
然后,我逐渐感觉周围的空气又重又阴又冷。我把头上的衣服拿下来,然后吃惊地发现周围都是雾蒙蒙的。我为乔纳森留着的那盏煤气灯也被关小了,只剩下微弱的红火苗在迷雾里摇曳。雾明显的越变越厚,而且都涌入房间。我记得在我上床之前已经把窗户关上了。我本应该起身确认一下,但是我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而且我的意识也仿佛不由我控制了。于是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忍受着。
我闭上了眼睛,但仍然可以透过眼皮往外看(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梦境方式啊,想象起来也非常方便)。雾越来越浓,我现在可以看到它们是如何涌进来的。它们看上去像烟或者是像沸水形成的水蒸气。它们不是从窗户里涌进来的,而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这些雾向房间中央聚集,越来越厚,最后形成一个类似云柱的东西,穿过云柱的顶端,我可以看到有红色的亮光在闪烁,就像一只红色的眼睛。
云柱开始在房间里打旋,我脑子里也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只有一句《圣经》里的话在耳边缭绕:“白天云柱,晚上火柱”。难道真的是上帝在睡梦中给我的启示吗?但这个柱子实际上是云柱和火柱的组合,因为我突发奇想觉得那个红眼睛般的亮光就像是火一样。
看着看着,红光分开了,就像两只红眼睛穿过迷雾看着我,它使我想起了以前露茜告诉我的景象,就是她在悬崖上出神时,看到太阳的余晖在圣玛丽教堂玻璃窗上的反光。突然,我想到一个场景把我吓坏了,我想起了乔纳森曾见过的那三个可怕的女人从月光下的灰尘中现身的事情!
我想我一定是在梦里昏过去了,因为突然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我最后的意识是看到一张铁青的脸穿过迷雾向我靠近。我必须要小心这些梦,如果这些梦太多的话,会摧毁我的理智。我应该找范·黑尔辛医生或者谢瓦尔德医生去开点药,好让我安心睡觉,只不过我害怕惊扰他们,让他们为我担心。今晚我要努力争取自然入睡,如果还不能,那么明晚再去找他们要点三氯乙醛。吃一次没有什么副作用,而且有很好的催眠作用。我昨晚虽然是睡着了,但却比没有睡觉更让我感到疲惫。
10月2日,晚上十点
昨晚我睡着了,但没有做梦。我肯定睡得很香,因为乔纳森上床时都没有把我吵醒。但是睡眠并没有让我精力恢复,因为我今天感觉特别虚弱和没精神。我昨天一整天都在试着读书,或者躺着打瞌睡。下午的时候,伦菲尔德先生要求见我。可怜的人,他真的很和善,而且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吻了我的手,并求上帝保佑我。这真让我有点感动。我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忍不住哭了。
这是另一种软弱的表现,我一定要小心才对。要是乔纳森知道我这两天一直在哭的话,一定会很难受。他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才回来。他们回来的时候一脸疲惫。我尽量想法活跃气氛,我想这样对自己也有好处,我就可以暂时忘掉自己有多累。
晚饭后,他们让我上床睡觉,然后告诉我他们要一起出去抽烟,但我知道他们实际是要交流白天所做的事情。我从乔纳森的神情举止中可以看出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我并不困,所以,在他们出门以前,我请求谢瓦尔德医生给我开一点镇静剂,因为前一天晚上自己睡得很不好。他很和气地立刻为我开了一剂安眠药。他告诉我这些药没有伤害作用,因为药性很温和……
我已经吃了药,现在就等着睡了,但是现在睡意还未浓。我希望我没做错什么。因为当睡意终于来临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感:我觉得我剥夺了自己保持清醒的力量是干了一件傻事。我可能需要清醒。
我就要睡着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