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妖精(zt)---作者:血污游魂归不得
说明:本文是依据网络游戏《大话西游Ⅱ》的整个剧情为主脉的。----------
我只是一个妖精 作者:血污游魂归不得
孟婆的笑容好慈祥!
接过她手中的汤,我知道一喝下去前尘往事便成云烟了。
轮回!
我告诉自己不许哭,不要哭,可我还是忍不住。
——“如果我忍不住流下一滴泪,那是因为我不想忘掉你是谁!
[ 本帖最后由 买胭脂 于 2006-2-11 14:39 编辑 ] 原本——
我只是一只狐狸——不意竟成了精!
冥冥中选中我,所谓天意,唉——所以难违。
我只是只普通的白狐,生活在大唐边境的山里。我扑食猎物,天经地义,我是兽,不在三界之内,没有人世的脉脉温情、伪善面孔,只有坚硬冰冷的食欲。
那一日,疾目如电,我只见林下一只玉兔,哦,只见一局午餐而已。它尚不知情,不知危险的降临,一点点接近,阴影笼罩,我目不转睛,嘴角轻轻狞笑,距离恰好,只需一跃,尽在掌握
却不料突然冲出的人,他以佛珠掷我,救下玉兔,“不得杀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何苦来管我闲事!
那佛珠疾飞而至,不知为什么,躲不开,避不了,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却不料佛珠浑圆变作活物,由我口中入腹,种下是非、情欲,消解不开,散入肺腑,五内具焚.
浑身裂骨之痛,由内而外,肝肠寸断——那种痛,终其一生相伴左右,多年以后,迷障渐去,一身清明,才通晓,有一种剧烈难忍的痛,叫做“情”。
他是唐僧,法名玄奘。凛凛正气,不怒自威。这和尚剑眉星目,面上隐隐佛性,身披袈裟,手持金漆禅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渡尽造化三世缘,清凉佛国一珠尽。
他唤我——阿珠,只有名未有姓,生于荒野,流于世间,有道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因为他.吞下“七情六欲丸”。从此陷入轮回,由兽而为妖。结一段孽缘,从此生命中出现来来往往的过客,留下或深或浅的擦痕,无法磨灭。落入红尘,沾染了灰。
这和尚看我痛得在地方翻滚哀号,却无半点怜惜之色,只点化我,要我修炼――去是非,消情欲,留素心。
本不是我的,偏偏要我自己消去。
可恶!原本就不该给我!
他们说那年孙悟空与白骨精打碎了王母娘娘分隔三界的琉璃盏,琉璃盏一碎,三界不分,再无阻隔。
——只一棒,把三界都打破,那棒唤作“如意”,却又如了谁的意?
长安城里的人、仙、妖共处一界,我也跑去看。终日餐风饮露地修炼,枯燥乏味,渐渐明白古时怎会有那么多妖,寂寞难耐,私通人间——谁愿在凄清孤寂中修炼?!还不如入世!
唐城长安,果然花团锦簇是的都城,繁华得没有道理,没有羞耻,如同泼翻了我的胭脂粉盒一般,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光十色,铺陈了再铺陈,还嫌不够。
到了长安,我才明白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是个速成的妖,修行还不够却一头闯入乱世。
幻化人形,女身,美而且媚,眼角眉梢万种风情。
“姑娘,扯上三尺绫罗作个百褶裙吧!”长安城里对我说第一句话的不过是个小贩,手中托着粉红的纱,对我笑。
百褶裙!——人生不过是一袭华衣,本就多褶。
从此喜欢粉红、鹅黄,暧昧的颜色,与谁都合得来,不犯冲。鹅黄的薄衫,粉红的纱裙,走一步摇一下,又摇一下。
云鬓花颜金步摇。
摇到曲引桥,临水照影,第一次看自己。也惊艳,艳若桃李,呸,桃李算什么,庸脂俗粉怎比我花容月貌!
怪不得路上行人那般看我,咋咋赞叹,原、来、我、美!——凡人的美貌自比不上狐狸精了。
神仙呢?又比不过我媚,嘿嘿,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尾巴褪不掉,索性拖坠出来,如挥之不去的烦恼。
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妖,已成精——妖精,哈!
我一笑,满池的荷花都碎了,花瓣飘零,落红成阵。
吓,谁让你选择了粉红裙、鹅黄衫!比不过我了吧。
以后,所有的鹅黄,粉红都归我了!
哪怕你清水出芙蓉,怎比我天生丽质难自弃! “咚”
一粒石子落入水中,倒影破碎、支离,一圈圈散将出去的都是我的魂魄。
“小娘子,给爷唱个曲儿!”对面栏杆上倚着三四个不三不四人。
原来是登徒子!自己意识里也知道他们是坏人,不怀好意。
惊碎一池幽梦,我怕,急慌慌地跑掉。
我怕!我是个没有修为的妖,道行不够,不会法术。
对恶人,我战不过。
只有逃,慌不择路,我美,我媚,却笨、软弱、无助。
更加没有人保护我。
藏身于树后,偷偷望出来,满世界全是背剑提枪的武人,男男女女,芸芸众生,此时此刻保护我的只是一棵不会言语的树。
“你在这里作什么?”一个白发白眉白须的老仙偷偷到树后小解,不经意撞见惊恐的我,因他老,所以我并不甚害怕,只见他反而惊慌失措地整理衣衫,狼狈万分,我不禁想笑了。
他白拂尘一挥,彼此安定。
“原来是狐妖呀。”他好整以暇,仙风道骨,眼中一丝狡黠,“怎地修行不够就敢倒处乱闯?难道你不知世风日下,人心险恶么?多危险!”
“我刚刚到这里,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玩一玩的,天黑就回家了。”我涨红了脸解释。
谁都可以一眼看穿我,看穿我的孱弱。
可是,我却看不穿这尘世的烟尘,我只修炼了十六年。
“我已修炼五百年了。”他手拈三尺长髯,一衫青袍在风里飘呀飘。
我肃然起敬,五百年,是多久,我想不到,地老天荒了吧!
修炼,一定很辛苦。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甚至不知道我从哪里来。
我只知我饿。
还好知冷暖,懂饥饱,否则便成行尸走肉。
“罢了,我带你去填饱肚子去吧,在人间嘛,就要食人间烟火。”
“可不可以吃生食?”我舌底生津。
“不可以!”他瞪眼。
戚戚哀哀地跟在他后面,他比我还要矮一点,白发在头顶随意束一个髻,修炼也会让人变老?
路过市井,有人喊他李老头,有人拱手“梅鹤兄”
李梅鹤,修炼五百年,端地热闹,诸多人捧场。
而我,还要修炼四百八十四年,才得这般风光。
成正果,要多久?
楼外楼,三楼,靠窗,窗外青山。
日暮,苍山远,一道红霞,浅浅一抹红色。
一片血!
李梅鹤只吃素,一壶清酒,餐风饮露。
我吃鸡,人间的烟火,五谷杂粮。
——滋味尝尽,不似生食,只一个味道,血腥。
“李老儿,哪里收来的女弟子,这般标致?”声音大的可以掀去屋顶,一步步走过来,别人走七步的他五步便跨将过来,楼板咚咚作响,是个狮怪,人身狮面,不加掩饰。
盯着我看,凶神恶煞,衣角扫死人,好大的威风。
不再怕,天塌下来有人撑了吧。
“我不是他老人家的弟子,我是个独行侠!”反将甜甜的笑送上去,夸我标致,心里不禁细细地喜悦,没来由地觉得此人可亲。
虚容的女妖!
——总是很傻,甜言蜜语也当真。
“老鲍,不要吓到人家小娃娃,”李梅鹤站起来推这头狮子,“小小道友,一起坐禅论道而已。”
“屁道,你懂什么道!”
“去去去,死狮子,喝你的酒去吧。”
“怕又是你的采阴补阳之术吧,给玉皇大帝知道了,看不把你镇在流沙河底作乌龟。”
那狮怪捉暇地挤挤眼,一脸暧昧的神色,“你也是,人家才十数年修为,你也不放过,巴巴的坏人修行!”
——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懂,一脸茫然。
还要修炼多久,我才会明白,明白这尘世的机巧。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才知晓,所谓修炼,不过是一些必须的经历,经历生,老,病,然后死,轮回,没有尽头。
经历爱情,伤害,纠缠,欺骗,背叛,失去``````
一切,终必成空。 “所谓修炼呢,就是时时反省自身,倒不在于是否吃素食淡,佛家也有云:青青翠竹,皆为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李梅鹤手拈三尺长髯,一派宗师风范,“得道需从心内入,正所谓:道得酒中,仙遇花里,虽雅不能离俗。来、来、来喝酒。”
我唔唔地答应,一饮而尽。
“你道行不深,不该到处乱闯,这世间多的是阴险狡诈的小人,还好碰到我。”
“修行为什么不能变作一种快乐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多艰苦与寂寞?”我一边问,一边又饮一杯,这酒好醉人。
“哎,你这狐妖,贪恋太多,修行最忌心不清,小心走火入魔!”
“哦”。眼前慢慢地模糊,“我本来就是妖魔嘛——”
喝了李梅鹤的酒,浊酒。
不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酒是春酒,花成残花。
从此再不干净,女儿身,一片血。
四肢百骸软软的,心狂跳,面赤红。
一朵睡莲,任风肆虐。
李梅鹤匍匐在我身上大动,丑陋如拨了皮的蛤蟆,气喘吁吁,肮脏的汗珠自他白须流上我光洁的胸。
推他不开。
刺痛,一波波的刺痛在体内延伸,挺进。
身体一直沉没,落入深不见底的所在,我无助地抓着床单,捏成团,一团心事,有谁知?有谁怜?!
浑身冰冷,我没有温度。
心更冷!
睁着眼,空中飞舞他细小而苍老的皮屑,一片片都会落到我身上,他喉咙里发出得意洋洋的快感呻吟,如一只兽。
不是辛苦修炼的仙吗,哪来兽性?!
禽兽!
室内居然有茶水淡淡的香气,月光照上床头的茶壶,是明前的龙井,一缕清香幽幽地飘荡。
我努力地伸出手,伸进月光里,抓起茶壶,狠狠丢到地上。
“啪”茶壶碎了,月光碎了。
有什么也一起碎了。
我闭上眼,心底深处有恶意的快感泛上来,终于有东西陪我一起受伤害。 小楼一夜惊风雨。
清晨的阳光照进客栈的窗,窗外是也是客栈的阳光。
云来客栈,李梅鹤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凌乱的床铺,凌乱的心情。
收拾不起,一地的碎瓷片,收拾不起,往事前尘,最美的花只开一瞬,便凋零,或许,还未曾开过。
刚刚入世,便沦落,跌倒尘埃。
洗不去的灰渍。流多少泪,也洗不去了,一个伤痕,触目惊心。
剧痛,身心俱痛,银牙咬碎,嘴里有隐隐血腥,忍了又忍。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乱世收拾不起。还得苟活,收拾自己。
憔悴难对满面羞。
尘世的疾风苦雨,避无可避,防不胜防,苍天也会变脸,我只是小而又小一只妖狐,躲在角落里舔自己的伤。
收拾整洁,身上、心头,复归原来的形状,可惜仔细看上去,都有了细细的裂纹,装作若无其事地款款地下楼。
承受酒客的各色目光,编织成网。
我走不脱。
“小姐,一共四两银子。”店小二笑容可掬。
我哪有银两,杀千刀的糟老头,将我丢在这里身无分文,糟踏过,便弃如蔽履。
龌龊的男人,留下无助的女人收拾残局。
“什么!没钱你住什么店?知不知道一间上房一晚要多少银子!”掌柜怒火冲天,环眼圆睁。
我倒退数步,我怕,我不知道银子是什么,我只知道长安边境无数的山洞里处处可栖身,为何这人世间却不肯给我一个不流泪的天空。
“哭,哭有什么用,”掌柜暴喝,“没有银子,卖你到青楼!”
看客们讪笑,叫好,“那感情好,大爷我第一个去尝尝鲜,哈哈哈!”
“哪里轮到你,我先包她一个月再说。”
“你还想独占花魁,撒泡尿照照自己。”
每个人都在笑,诸多嘴脸,幸灾乐祸。
这便是人世!
只有我,不谙世事,却染风尘。
“当”一锭银子斜斜飞到柜台上的铜盘里,“够她的房钱了吗?”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见白晶晶,阳光丝丝缕缕照射,一袭白衣,四周是苍茫无奈的尘世,只她的背影,孤标而遗世,好温暖,好干净。
女扮男装的她,手中折扇款款轻摇,桃花扇。
在困境中搭救女人的总是女人。
男人?呸,只会让女人伤心。
坐在她面前对她笑,梨花犹带雨。却见她亲切的面孔,一脸正气,虽不施粉黛,却也尽得自然之姿,她只略略瞟我一眼,便低头,并不说话。
我却不忿。
“你是个女人。”对她悄悄耳语。
“你怎知``````”她果然一惊,左手不经意地去摸自己的耳洞,呵,欲盖弥彰。
“因为你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软软地笑,这般美貌,哪有男人看我的眼神会不放光?除非是女人。
出得门来,街市好多人,行色匆匆,无所事事。
“不要跟着我。”
“我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我想打动她。
“可我有要事在身。”她一本正经。
我站定,嘟着嘴,“你又何必救我,我依然无处可去,不如让店主卖我到青楼,起码三餐无忧!”
她转身,低头沉思,良久,“罢了,送你到一个地方暂住,只怕你守不住清静。”
“好。”我笑,却见她早已转身而行,我慌忙跟上。
穿明济桥,过国子监,经大雁塔,化生寺传来晨钟声。
唤醒沉迷于六道中众生的警钟。可惜众生皆醉。
“南无阿弥陀佛。”方丈空渡禅师如一截枯木。
白晶晶将我留给他。
“晶晶``````”我欲言又止。
虽是初识,可我喜欢她。
“等你自己能照顾自己,我会回来接你。”她望着我。
她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喜欢一个小小的狐妖,自己不能照顾自己的狐妖。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她。
“尘世太乱,这里算是一方净土,你在这里但愿能多读一些佛经,明心见性,或许,于你的修炼有益。”
“可是我不想修炼,晶晶,我看那十丈软红,实在是诱人,这里和我修炼时的深山也没什么区别,我喜欢人世的阳光,能不能在外面逛逛?”
“不可以,阿珠,我既然救了你,就得为你负责,以你的阅历、经验,现在入世,怕只会是一场悲剧收尾。”
“可是,这里太清静了!”我皱着眉抱怨。
“我先走了,方丈,请为我照顾阿珠,”白晶晶这才转脸对着我,“阿珠,不知你要经历多少事,才会明白,心清气静该有多么幸福。”
说完,她转身而行,背影,依旧是一袭白衣。
佛门广大。在我眼中却不过是几进小小的厅院。
所有的活物不过是一念堂前植的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怀抱,更添肃穆。
每日里早、午、暮课,我跟着众僧颂经,只为众生得解脱,往升极乐。——慈悲心!
哼!天天就是早晚一柱香,晨昏三叩首。还有我永远读不懂的佛经,吃不饱的素食,“佛性当中半饥半饱中来。”相邻的僧人劝我。
“那佛前的供品怎么那么多?他怎么不半饥半饱?”我反问?
小和尚吃惊地望着我,连呼罪过。
轮到我撞钟,大师兄批评:“阿珠,你心中顾虑太多,你听这钟声,杂音躁乱,怎么能让闻者警醒?你让开,我来撞。”
“咣——”声音果然中正洪远,悠然无尘。
“听到了吗?撞钟要心气平和,先醒己,才能醒人。”
我接过钟锤,心中恨恨,皱着鼻子,嘟囔着,“我听到蚊子放屁了。”
大师兄眼一瞪,“阿珠,你说什么!”
我不理他,一腔怨气,对着巨钟发泄,钟声乱响,远处的僧人不禁齐往钟楼望来。
“你、你、你,阿珠,住手!”大师兄怒喝。
我转身拂袖而去。
“觉新!”钟楼下空渡苍老的声音平平淡淡,大师兄双手合十垂目,“弟子在。”
“撞钟便是撞钟,哪有那么多名目!看来你还是没悟,去打几桶水来洗洗这世道!”空渡闭目道。
大师兄垂首,“弟子愚钝,请师傅指教。”
“洗不清这尘世,难道还洗不净自己吗?”
“弟子知道了!”大师兄欢天喜地去了。
夜暮降临,月满西楼光如练。
我睡不着,我心还在十丈软红,贪恋长安城里的繁华,市井叫卖声、争吵声、哭泣声。
太过清静。
我已成精,通七窍,六根已不清、不静。还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
辗转反侧,披衣起身,夜凉如水,暮课早已结束,为何西禅房却依然一灯如豆?难道亦有人与我一样有一个无眠的夜,有一颗悸动的心?
窗前却只是一个苦读经书的剪影,不过是个和尚,哦,不止,是他,真的是他,不会错——玄奘。
我破门而入。
“为什么选中我?为何要我吞下七情六欲丸?”指着他质问。
玄奘莫名其妙,他早已忘掉我。
“我本来是无忧无虑的狐,不想作妖。”我打落他手中佛经。
他木立。
“你可知人世的痛苦?”我声音哽咽。
自己突然害怕,即已作妖,还想作回兽吗?
他终于醒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因缘聚会,天意使然。”
天意?!
天意使我心中有魔?
去问空渡。
身前身后事,谁又能说得清?
“施主是公主的小友?”先问话得反是空渡。
“公主?”
“大唐十九公主,青绫,化名白晶晶,她要找出三届大乱的根源,还父王李世民一个清平的世界。”
原来如此。
“那我呢?为什么我会成妖?”
“施主亦是有缘人!”
“那缘起何处?”这些天读经,也学会了打机锋,我要听最初的原因。
“话说五百年前那孙悟空本是天生的仙,白骨精却是纯阴女妖、九阴之体,同在鸿蒙老祖门下拜师学艺,情愫暗生,只可惜仙妖不能相恋,为天地所不容,玉帝组十王大阵捉拿他俩反被他们破了大阵,击碎了王母分隔三界的琉璃盏,乱世由此而生,可怜白晶晶要以一己之力回复这乱世的本来面目,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其事却也难成,唉!”
那怎么办?
“玄奘法师,天生慧根,愿一肩担道义,企盼收复悟空一道去往西天求经,用大乘佛法来化解爱恨情仇,还天地澄明。”
“唔”我无言。
“三界事,是三界人人事,要想神魔归位,实在该是每个人都该做出贡献的。”
“施主也是应运而生,当为乱世英豪,解众生苦处。”
老僧远去,皂衣芒鞋。
晶晶与玄奘,皆为众生得安宁,殊途又同归。
而我?算什么?乱世英豪?不是在说我吧,认错人了吧!
我只是妖精,我的职业是修炼,不是救民出水火!
七月七日。
化生寺香客云集,都是来许愿或者还愿。
总有太多愿望,有所求,便有牵挂,有不平,有欢乐与忧愁。
剪不断,理还乱,在每一个特定的日子,求佛祖明示。
殷勤下拜,慈眉善目的菩萨,求一段善果,因我没有前因。
保佑我修成正果,保佑白晶晶平安归来。
“妾身如蝼蚁,愿化尘与土,我佛慈悲心,送奴轮回中。”绿烟幽幽地跪在蒲团。
第一次见她我以为她是个官家小姐,眉眼之中尽是冰霜,寒意浸骨,举手投足间尽显高贵气质。
国色天香,绿衫周围隐隐环绕仙气,她,也美,但不媚。
冷艳,不颦不笑,眉心隐隐一弯残月。
我注视着她,冥冥中静静感应,白晶晶眉心一轮红日,而我``````
而我,披散的碎发下星星闪烁。
我们是否都是被上天挑选的角色?我们因何而生?
绿烟经过我身边时,我感应得出,她是个仙子,身上有异香。
迎着阳光看过她的背影,霞光万道。
只是为什么她会许下一个不堪的愿望呢?
为什么会求速死?
人生多疾苦,也有喜乐,我未经世事,尚不懂人间情爱,亦不知世间爱欲情仇聚了还散,俗世男女却去求不解风情的菩萨,菩萨能言,怕也只会说:万境归空吧。
绿烟,长袖当空,善云裳羽衣舞,弹得一曲好琴,歌声能引九天凤凰率百鸟起舞。
神仙下凡,色艺双绝,只可惜不过是风尘中的舞蝶。
——飞不起。
渐渐地看她走远。
绿衫如梦,背影凄清,仿佛看到她冷冷的表情下面一颗怕碰的心。
“有命无运,如之奈何!”空渡禅师是个总爱叹息的和尚。
叹息能改变什么吗?
谁又能控制自己的命运?
我突然感觉好累,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简单,理不出头绪。
再不想听空渡的讲经说法,佛在我心里变得十分脆弱,他只会叹息。
[ 本帖最后由 买胭脂 于 2005-12-18 05:05 编辑 ] 我修炼,却看不到结果。
但我在成长,在佛光普照下成长,在伤痛经历中成长。
丢下空渡,我一个人慢慢走去,化生寺外面的世界,尘缘未了。
“俗世不外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头?
回头再去作狐?
算了吧!
“阿珠!”是白晶晶,寺门一开,闪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晶晶?”她回来了,还是一袭白衣。
“方丈,一定要收复孙悟空或者消灭他才能使结界打开吗?”白晶晶急匆匆地问。
“孙悟空只是一个开始,还有千难万险,九生九死,长路漫漫,非一人之力可为!”空渡总是不紧不慢。
白晶晶笑笑:“我所作的,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我该去问谁才能找到孙悟空?”
“孙悟空和白骨精的真身现在全被佛祖囚禁,孙悟空被囚于北俱芦洲的龙窟白骨精被囚相聚不远的凤窟,咫尺之间,却不能相逢,只是在人世间他们的肉身会经历同样的爱恨情仇,你们还是去找那个能给他三颗痣的人吧,也许那个人知道的更多。”
“他们的肉身在哪里?”
“五指山,斧头帮。”
“好,我去!”白晶晶作势要走。
“我``````”我拉住她,“我和你一起,去搭救三界众生!”
“你?”白晶晶皱眉。
我能作什么?一个累赘而已,我苦笑,放脱她的手,我还需要别人搭救,居然会想到要搭救别人,也太不自量力。
况且,一个妖,本不该流落人世,却偏偏还要去做救民出水火的乱世英豪,吓,笑话。
“公主带阿珠去吧,”空渡拈花微笑,“心中存善念即有佛性。
两骑快马,一道征烟,江洲镇一闪而过。
还有很长的路。
五指山,听说是佛祖巨手所化,是当年镇压孙悟空的地方。
现在孙悟空的转世肉身所在。
“晶晶,我们一定要这么急么?”我早已香汗淋漓。
白晶晶无言,只摧马加鞭。
天还是黑了,离洪洲打尖还要两个时辰。
静夜,虫鸣。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世途险恶,都是这样走过来。
黑林的名字就叫黑林,因为这片林子太黑了。
传说中有恶鬼栖身于此。
不是传说,我看到了。
独眼,巨人,硕大的头颅。
白晶晶拔剑护在我身前。
我手扣暗器,空渡教我的一点防身法术。
果然是恶鬼,也是饿鬼,它想拿我们充饥,我们在退,觑空反击。
黑夜给了它防卫的斗篷,它与夜融为一体,嘴里有欲呕腥气。
我的暗器已放空三次。
再退,一退再退,我们找不到前进的办法。没有亮光,我们占尽下风。
微微一声轻响,可贵的光亮,如月之皎洁。
多了一个黑衣人,看不清面目,一层面纱。放出烟火,照亮前程。白晶晶的剑,我的星星索。一起出手,中的。
鬼怪惨呼,消弥于无形。
“多谢相助!”白晶晶拱手,“请问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天涯沦落,何必相识!”是女声,她走掉,空余一缕幽香。
背影,有点熟悉?
洪洲客栈,人声。
好累,奔波一天。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急?晶晶。”我在泡澡。
“因为我以前错过最好的时机。”白晶晶褪去男装曲线玲珑,“地府的阎罗王曾调动所有鬼卒组阵困住过一个妖魔,我往金山寺取《波罗密心经》镇他,不想金山寺的心经被黑熊精夺走了,等我抢回来那个食人的妖魔却已破阵而去。唉```````”
“我不想再错过!”白晶晶踱到窗前。
我们不知道,我们还要错过多少时机,错过多少人,多少事,才能安安静静地睡一晚,不做梦。
鸡鸣,朝雨,轻衫湿。
客舍青青柳色新。
马蹄翻飞。
远望五指山,刺破青天锷未残。
一队大雁飞向远方。
山分五指,路过的人都在掌握之中。
白晶晶剑眉星目端坐马上,朝霞在她眼波中流转,烁烁生辉。
“晶晶,你很象化生寺里供奉的观音菩萨。”我由衷地赞叹。
白晶晶笑笑,“我哪里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只是个怒目金刚而已。”
“总是打打杀杀,哪里还有女人的样子!”她叹气。
我有,我是狐狸精,我最有女人样,可是,女人的样子一定是柔弱么?
象花瓣一样?
花瓣不柔弱,可以杀人!
“桃花过处,寸草不生;金钱落地,人头不保”。
斧头帮一片狼籍,空无一人。
一地落花,象血一样。
“是春三十娘,我们又来晚了!”
“总有人比我们先到,奇怪?”白晶晶喃喃自语。
“我们去找春三十娘吧?”我问。
“前路凶险,阿珠,春三十娘杀人不眨眼,手下有无数妖兵,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打败的,我去找帮手,此去南瞻部洲不远,过傲来国北面便是女儿村,那里有个孙婆婆是我师父,你在那里等我,记着一定要求我师父教你毒法,她老人家的施毒术与解毒术皆是天下一绝,我们一定要用得到的。”
白晶晶又要走!
今宵离别后,何日再相逢?
看着她扬鞭策马而去,一骑绝尘,苍天以一个凝重而低沉的姿态压下来,压到她的背上,她背负漫天的层云一步步远去,留给我,留给这个世界一个绝美的手势。
叹口气,我也拨转马头,东行,相反的方向,人生之路总是如此,两个人无意的邂逅,便急匆匆地分手,留给对方的终是背影。
山路崎岖,道路两边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奋力地开在中间,这里已是大唐国的边境,北方的尽头是终年冰雪的北俱芦洲,西边远方白云边却是神仙之地西牛贺洲,而我去的地方,海的另一边就是傲来国,坐落在南瞻部洲。
好大的世界,个人的生命不过如同一颗沙粒,被海水冲刷,山风吹拂,一次次地背井离乡,终于不再晶莹,没有了棱角。
——如同修炼,刀斫斧凿,一个绝世的妖精,慢慢心死、情淡,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望见了渡口,这里也是东胜神洲的尽头,对面便是苍茫无尽的大海,分隔两块陆地,终世不能相逢。
渡口旁停了横七竖八的海船,扯起云帆,静静地等待行人的分别。
我打开行包,里面有白晶晶留下的银两,“船家,可有到傲来国的船么?”
“姑娘,这艘便去,姑娘是一个人吗?”
哦,呵呵,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妖。
入了舱房,窗棱上停了一只红嘴的海鸥,它好奇地望着我,一时心血来潮,我迅疾地扑过去,象当年扑食猎物,可惜心早已为形役,不再是那只山间如履平地的狐,人形有诸多牵绊,堪堪被它避过,飞在窗口,轻声鸣叫,嘲笑我的笨拙。
想想自己刚幻化人形时,连路也不会走,一步步摇摇摆摆,直欲手足并用,去爬山越岭。
现在,还不是被船家当成一个人,嘿嘿,习惯了就好。
这世间许多事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海上已非一日,终日浪涛拍舷,睡梦中亦是一声声,一句句,它在说着什么?
君听浊浪金礁外,淘尽英雄是此声。
傲来国风景秀丽。
水帘洞也在这里,孙悟空降生的地方。
拾阶而上,夹道都是开得正艳的花。
山路上有个骑驴的女人,好美!美丽不可方物。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突然觉得自己哪里有一点点不对,她好美,美得让看得人很失落。
“有些事就是佛祖也不会明白,当你深爱的人,却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她看向水帘洞的方向,喃喃自语。
她对我笑一下,一点点忧伤,一点点俏皮,一点点无助,一点点坚强,一点点冷艳,一点点亲近``````
与她擦肩而过,天色亦仿佛暗一下。
震惊!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她手腕上一串金铃。
腰间一柄宝剑。
背影似天边变幻不定的一缕霞烟。
美丽是一把锋利的剑,伤人伤己。
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会让它出鞘。
傲来国也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三面环海,背倚高山,山腰有一片小小的村落,世外的桃源——女儿村。
女儿村开满白色桅子花。
蝴蝶翩翩起舞。
溪水清澈,宛若仙境。
孙婆婆住在最后的一间小木屋中。一床,一几,一张慈爱面孔。
简单,这就是天下第一毒手,孙婆婆?
她不愿教我!
“毒术太过阴恶,姑娘还是不要学了,让毒术还是断送在我手里吧!”
只和她上山采药,“婆婆,既然天下都没有毒术了,我还学解毒作什么?”
婆婆也无言。
“其实,人心比毒术还毒吧!”我游说她,“人心毒吃什么解药呢?”
“哪里中毒就挖去哪里!”婆婆斩钉截铁。
“没有心,那人不是死了?”
“心毒的人,死了总比活着好!”婆婆渐渐远去,她心动了。
“毒术,不再于有多阴险霸道,而在于用毒的人!”这是婆婆教我毒术时的第一句话。
为了晶晶,我一定好好学。
不知白晶晶现在怎样了?
寒来暑往,牵挂的人音信全无。
喜欢听婆婆讲白晶晶小时候的故事。
我眼前总幻化出一个单薄的小女孩儿,梳两个髻,在清晨的薄雾里练剑,两腮有永远的红晕。
婆婆看我采了五颜六色的花,“晶晶不喜欢花花草草,毒药解药也分不清,毒术也不学,只喜欢舞枪弄棒,弄得身上一片片青紫,不知道喊疼。”
“白晶晶性格太过要强,象个男孩子,傲来国公主比武招亲,她也换了男装去参加,赢了跑回来笑得直打跌,唉,总还是个孩子!”婆婆目光深远,看回前尘。
“九头精怪在海边兴风作浪,白晶晶跑去为人家强出头,受伤回来几个月不说话天天练剑,我们看着都心疼,直至报了仇才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五小六是我的好友,他们不是婆婆的徒弟,婆婆不收男弟子。
小五瘦高,小六矮胖,他们是两个话篓子,互相拌嘴取乐,我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他们来安慰我,逗我开心。
他们也想白晶晶,想白晶晶再带他们出去闯祸。
我也想她,好想好想。
小五小六说,白晶晶在宫里不得父王宠爱,才跑出来学艺,总要做一件大事让父皇明白,她是他最值得娇傲的女儿。
公主的身份也有凡人的无奈,渴望被重视,被关爱,一个嘉许的笑容,亲切的眼神,内心便是极大的满足。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去傲来国的溪水边去找那个遗世独立的佳人,她说她的名字叫“紫霞”,哦,好美的名字,只合偶尔才出现天边的一抹微笑。或者一滴眼泪。
有形态的微笑,有颜色的眼泪。
我终于看到这世上还有比我漂亮的女性,她的美,纤尘不染,玉洁冰清。
她只是在溪边的岩石上淡淡地站着,每次,看到她于苍翠的青岩绿水之上紫色的身影,我总是忍不住的一次次心悸,我想,天崩地裂的时候,那片紫霞依然会用这永恒的姿态来迎接——凄艳而倔强。
“阿珠,你看这水里的鱼。”她伸手指给我看,手腕上金铃一阵轻响。
我拣起山石,轻轻抛进水里,受惊的鱼四处逃窜,“咯咯,哪里有鱼?”
她望定我微微蹙眉,假含怨意,“你呀你,吓到鱼以后就不回来了。”
“你总是每天在这里不是看鸟,就是看鱼,多无聊!”
“哼,你个狐狸精懂什么!鱼解语,鸟依人,怎么会无聊?倒是你,每天疯来疯去,没一刻安静。”
我坐在山石上,双脚悬空,摇摇摆摆,“这个给你,我刚采的山果。”
她拣了一个,小心地撕去皮,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这是什么果子,奇怪的味道?”
“不知道,反正没有毒的,再说也毒不死我。”
“阿珠,这果子怪怪的,第一口咬下去涩涩的,慢慢地有些酸,一点甜,久了又转为苦,回味呢,仿佛还丝丝的凉。”
“这果子很少的,只长在断崖边,要不是我轻功好是采不到的,而且成熟期好短的,只几天就会掉落,再也找不到了。”
“哦,再给我一颗尝尝。”
“不能再吃了,吃过一颗,第二颗便一点味道也没了,要过十二时辰后才能吃的。”
“胡说,是你不舍得给,哼,拿来。”
她又抢过一颗,挑衅地扔进嘴里,一咬,表情瞬间崩溃,“呸、呸、呸,怎么和嚼蜡一样,好难吃。”
“哈,告诉你了又不信。”
她忙忙地跑去溪边漱口,突地顿住,长久地呆立。
“紫霞姐姐,怎么了?”
“我知道这是什么果了,”她面上掩不住的失落神情,“情果,这是情果。”
——象一段情,涩涩地开始,酸酸地想念,享受着他搂在怀里的甜蜜,却经历无数的转折,只落了苦苦的结局,回忆里的灼热化作内心永远的冰凉。
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我不懂,但是,紫霞,她知晓。
经历过情海翻波,只一次便足够,嘴里五味杂陈,心中一片荒芜。
那些时日,和她淡淡地聊天,她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过去,偶尔提起,只轻言带过,望向水帘洞的方向,一声叹息。
忽一日,她提起,“阿珠,过几天我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去找一个人。”
“啊,找谁呀?去哪里?”
“我要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知他在哪里,这么久,我想他不会再回这里来了,我还是去外面找他吧。”
“可是——”我舍不得她走。
“阿珠,陪我再去买个青驴吧,或许我们以后会再相见,如果见不到,你望向天边,那里偶尔会出现彩霞,你会想起我的。”
她走了,没有告别,过几日我去寻她,却只见山泉依旧,身影全无,只有我呼喊她名字的回声自山间传来,四处碰撞。
女儿村的日子平淡而安静,孙婆婆的毒书我早已熟读并倒背如流,小五小六都有被我恶作剧地毒倒的经历。
这天小六急急地跑来拍我的门,“阿珠,阿珠,快来看,小五怎么了!”
“什么事嘛,大清早的。”
刚一开门,小六便拉了我的手往小五家跑。
“婆婆也找不到,只有你能帮忙了,小五中毒了。”
“啊——”
推开门,只见到小五皮肤青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试下鼻息,还好,呼吸粗重。急用凤钗刺人中,又是红的血。奇怪?
瞳孔正常,脉搏正常。
拔他一缕发丝,仔细地看,又放到灯火上灼热,原来如此。
“小六,快去河边取水。”
小六慌忙跑去,我跟在身后,他跑到河边,刚刚弯下腰,便被我一脚踢进河里。
“骗我,哼,用核桃汁擦身,给我装神弄鬼!”
我守在岸上,不给他上来,“在里面多泡会!”
“阿珠姐姐,对不起了,让我上来嘛,水里好冷,是婆婆吩咐我们要试你的功力的嘛。”小六抖抖地哀求。
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小六,你在水里要待上两个时辰,其实婆婆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在你身上了,我要你在水里是救你。”
“啊——”小六再不敢乱说乱动,可怜兮兮地望着我,“那怎么办呀,阿珠你要救我,婆婆上山采药去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哼,算我好心吧,以后不许再骗我,”我偷笑,“水里有水蛭嘛,你要捉了放到身上吸出毒血才行。”
“哦,好吧。”
看到小六上当,我飘然回到小五房里,盛了一碗清水,“小五呀,我说的话也不知你能不能听到,没有办法了,你中毒太深,只有以毒攻毒,我这里有一碗蟾蜍尿,你喝点试试。”
扶他坐起,把碗放到他嘴边,只见他牙关紧闭,表情痛苦。
我忍了笑,轻轻叹口气,“唉——可怜都喝不下了,要不算了,别喝了?”刚一看到他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不行,人命关天,我一定要试试。”
哈,他眉心的川字纹又皱起来了,我左手捏着他的鼻子,右手的碗在他脸上晃来晃去。
他呼吸不得,又不敢张嘴,一时间,面孔紫涨,紧闭的双目快要暴出,哼,我就不放过他,让他们骗我,“喝一点就好了,只喝一点。”
“啊——”小五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弹起,窜出屋外,“小六,怎么不来救我,阿珠要给我喝蛤蟆尿!”
“咯、咯、咯``````”我笑倒。
且听得小五惊讶的声音,“小六,你在水里做什么,啊,身上那么多虫子!``````”
接到飞鸽传书,白晶晶要我去牛魔王的魔王寨会合。
牛魔王——孙悟空的结拜大哥,妖界的首脑。
小五小六也要去,婆婆答应了,“去吧,万事小心。”
“哎,吃了吗?你呐?”
另一个爱搭不理的声音“没吃呢。”
“没吃回家吃去吧!”是小五小六,一大清早就在争吵,我被吵醒了,今天要上路了。
出得屋来小五小六正在摆姿势叫嚣,“你这些三角猫的功夫,就那么口没遮拦。小心我一出手就打得你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
小六不屑一顾地说:“就以你现在的功夫还想出人头地,怕是会死得很难看!”
能出去闯闯大家都很高兴,江湖,是什么样的江湖呢?
前路多风雨!
去和婆婆辞行,伤感!人生的苦处除了死别,便是生离最让人伤情。
“婆婆,我们要走了,我会想你的。”
住了这么久,好象从未仔细地看过婆婆脸,斯时,要分别了,才想着要把这张苍老的脸印到生命里。
“阿珠,出去后万事小心,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来,别太要强。”
“我知道。”声音哽咽,不忘翻身下拜,一日师,终身母。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婆婆叹气,送我细碎银两。
为什么年纪大的人总喜欢叹气呢?
还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傲来国的海边有好美好美的沙滩,水天一色,黄沙没足,海鸥飞翔,一叶扁舟,无限苍茫。
小五站立船头,玉树临风,一时诗性大发,轻轻地朗诵着:“大海呀,就像一碗蓝蓝的菠菜汤……”
小六亦不甘人后,挺身而出,凹胸凸肚,气吞山河,大声吟哦:“今天这个``````这个``````这个天气真好!”
晶晶不知怎样了?快一年了,匆匆一别,她没回头地绝尘而去。
音信全无。
现在要见面了,近乡情更怯,白晶晶,你还好吗?
“阿珠姐姐,晶晶姐姐有没有更漂亮?”小六凑到我身边。
“当然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穿男装漂亮。”海风吹散我鬓间乱发,心思却飞得好远。
想起第一次见她,我在困境中,她浅笑帮我解困,那般从容、潇洒仿佛在梅花间无意的一挥手,便有暗香盈袖。
那种温暖,冰冷的世界里掌心的余温,直通内心。
那次在黑林,并肩斗恶鬼,她总是拦在我身前,尘世的风雨还有谁能为我挡?
晶晶,你还好吗?
阿珠好想你!
船停南部瞻洲,还是这个渡口,我们分手,关山几重?
魔王寨并不远,碎石路。
浅草才能没马蹄,小五回头骂小六:“快点,你这只猪,比河马还胖!”
“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你小心栽跟头,大风吹飞你,竹杆一样!”小六气喘吁吁,不忘还口。
魔王寨夹于山涧之间,巨大的石砌寨门,两列整齐站立各式小妖,却也旌旗猎猎,盔明甲亮。
转过一个山角,又见白衣!
白衣依旧胜雪。
却是女装,妩媚。
妩媚给别人的妩媚,她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男人!
鬓边数枝野花!
她不是不喜欢花花草草吗?
——为了取悦这个男人,她装扮了给他看。
——为他,她改变自己。
小五小六早欢呼鹊跃地过去拥抱,而我还在仔细地辨认。
许久许久,才能淡淡喊一句:“晶晶!”
前尘往事成云烟。
她好心奋,拉我的手去见她的他。
“来,阿珠,这就是斧头帮帮主——至尊宝!”
这个人的样子好像一条狗!我在心里恨恨地说。
还是笑一下,嘴角牵动。
这个男人眼里有太多疲惫,还有一团火光,亮得可以点燃灯芯。他看我时会笑,眼中光芒蓦地一炙,我耳边的散发有被灼烧般卷曲。
只一眼,便知他是怎么样的人——与别的男人并无不同!
他穿着粗布的衣服,腰间扎了硕大的英雄结,胸前居然挂着一面不伦不类的护心镜,斧头别在腰后,这让他总是挺胸收腹,不时提提裤子。
“见过帮主。”只得以礼相待。
“不必,不必。”他抢上一步,欲两手相扶,我轻轻一闪,自然而然地立起身。
他并未沾到我的衣角,犹讪讪地笑,两手顺势搭在腰际。
只一回合,双方并未分出高下。
“不知帮主的兄弟在哪里驻扎?”哪里是什么帮主,象个乞丐,哼!
“啊——这个,那个,”他左右找找,仿佛帮众刚才还在身边,两手一摊,一幅无赖样子,“跑丢了!”
晚上,我和白晶晶睡在一起,抱着她温暖的身体,缕缕幽香,发丝抚在我的脸上,有点痒。
“晶晶——”
“怎么?”
“他不是个好男人!”
“谁?”她翻过身,两目直视我。
“他,叫什么至尊宝,一看就是个赌徒,市井流氓!”
我翻身向内,不敢看她的眼睛。
名字很重要么?名字和人品有关吗?我不知道!
我心情不好!
他,叫什么也好,不该用那种眼神看我!
“阿珠——”
“我见到他时,他受伤躺在路边,好脆弱,他本就是个孤儿,名字也是自己起的,他随随便便用骰子就可以掷出个‘至尊宝’来,他真的很历害的。”
“那时他中了七伤拳,两只斗鸡眼很严重的,他却说是为了让视线集中到一点以改变他对以往事情的看法。哈,样子真傻。”
“——”
“阿珠,你睡了吗?”
我没说话,一点点愁苦泛上来。
“阿珠,我真的希望你也能喜欢他,他真的很好的。”她自言自语。
晶晶,总会有一天会随他而去,剩下我一个人。
再不会有人会挡在我面前。
再多的风雨我自己扛。
男人是什么?
总是让女人为他改变、忙乱、花容失色、心憔力悴!
去吧,都去吧,我,一个人也能活。
泪,还是流出来。
流到嘴角,好苦! 又是一个清晨,天有些凉,叶子又要黄了,然后下落,日子还会继续。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我不想醒,梦里多少的结局都可以重来,说过的话都可以不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现实,不可以,一朝经历的都是或深或浅的伤痕,不会磨灭。
白晶晶和他早早地出去,采了好多野花回来,引得狂蜂浪蝶围绕追逐。
他们笑,晶晶一脸红晕,眉目含情。
至尊宝暧昧的表情,胡言乱语,“我们是前世的因缘,今生再见——”
白晶晶扣着他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二人一起笑。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情人在哪边?
——眉眼盈盈处!
我知道她早上偷用我的胭脂花粉了,妆扮了给他看——花开,拼命开到最灿烂,只为欣赏者那专注的眼神。
白晶晶不再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的菩萨姿容。
她变作穿花而过的白蝴蝶。有着世俗的情感,沉迷其中,腮上无端飘着红晕,眼里渐渐地流着神采,她变了,变得更象一个纯粹的女人,喜欢五彩的衣服,鲜艳的胭脂。
我在远处看着,心中念念有词:晶晶,不要在狐妖前装扮,美,美不过狐妖。
我心里有丝丝凉意,我怕自己,我怕另一个自己脱颖而出,好怕,不想伤害白晶晶。
牛魔王如同沧桑的老者,坐在宽大的虎皮椅上没有一点霸气。
他更象个归隐田园的旅人。仿佛一生精血已耗尽,在行将就木前一点点回忆前尘往事。
“那时,我和孙悟空还是结拜的兄弟,我们一起喝酒、一起习武,”牛魔王娓娓道来,当年惊涛骇浪的举动,如今不过化作淡淡一声叹息,“他喜欢师妹白骨精,白姑娘也喜欢他,唉~~~他们订下了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誓言``````”我看向晶晶,白晶晶看向他,而他,却看向我!
我嘴角冷冷微笑。哼,男人!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们在方寸山顶看日出,看涛生云灭,受阳光普照,却也是绝美一幅图画。”
牛魔王沉默良久,“可惜,天规戒律却不许他们相恋,白骨精被天兵捉去,他约我去助他救人,十王大阵呀——”
“你也去破阵了?”白晶晶抢问。
“去了。”牛魔王仿佛并不愿提这段往事。
“阵破了,琉璃盏也打碎了,我们才知闯下滔天大祸,当我们知道要经历九生九死的考验才能救出白姑娘时,孙悟空毅然决然地去了。”
牛魔王回忆中仿佛许久的杀戮还未停止,就在眼前,“九生九死``````”他在喃喃自语。
我们都在静静地等待。
“他回来了,孙悟空经历了九生九死的考验回来了,却只有一个人,他见到了白姑娘,但没有救她!”
“为什么?”我们一起问。
“不知道,到现在这也是天界一个秘密,我只知他回来后性情大变,甚至不记得以前的事,终日和一个叫紫霞的仙子斯混。”
“后来,听说他回复了记忆,但白姑娘却不肯原谅他的不忠,他们终没有联手御敌,被佛祖禁锢了魂魄关入龙窟,我们再没见过。”
“可是,孙悟空的肉身在哪里?”白晶晶急急问。
“五指山,斧头帮。”
“这位就是斧头帮帮主,可是并未见孙悟空肉身呀?”
“也许是因为能给孙悟空三颗痣的人还没出现吧——”
“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了。”
牛魔王专注地望着至尊宝,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位小哥儿怎么称呼,倒是很象一位故人?”
至尊宝受宠若惊,振衣而起,“晚生至尊宝,统领天下群寇,咳、咳、咳,五指山一脉。”
“哦!”牛魔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老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慢慢的也消磨光了,现在三界大乱,还是盼望你们年轻人能够为铁肩,为号角,担起重任,拯救三界,我只保有我这魔王寨一方太平,让手下小妖们有口饭吃就可以了。”
牛魔王越说越慢,双眼沉重地快要闭合,“孙悟空的肉身,唉~~~~~”
我们起座告辞,鱼贯而出,却听得身后一声历喊,“姑娘,请留步!”
我们回头,却见牛魔王,面上龙钟老态的秋气一扫而空,精光暴射的双瞳对着我,“姑娘,很象一个人?!”
“咯咯咯``````”我笑道,“大王错了,我不是‘人’,我是个妖精。”说罢,把狐尾放在身前摇几摇。
“哦”,牛魔王目光一敛,“是我看错了,呵呵,人老了,眼力不大好了。”
我们走出去,却听不到室内的对答,一个女声,“杀了他!”
“不,”苍老的声音,“留着他才能引那三颗痣出现,得到三颗痣我才能无敌于天下。”
“可能不用等我们动手,太白老儿就会忍不住了,如果他们运气好找到线索,我们再取而代之。”
良久,苍老的声音,“那个女娃娃的背影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小五小六随我出来看风景,小五指着小六的鼻子教训:“你怎么这么胖,良辰美景都让你破坏了!”
小六委屈,“我这哪里是胖,只是发福而已。”
“我想自己走走,”我对他们说,“你们去看看晶晶吧。”
走远了,还听到他们俩人在争吵:“你长得这么丑,还出来吓人,你知道什么叫‘杀风景’吗?就是象你这样的丑人一出来,就可以把风景杀死!”
另一个正颜道:“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远山含黛,近水扬波,我知道身后一直跟着一个身影——至尊宝。
可怜的晶晶,一生爱恋的誓言抵不过一见面的万种风情。
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定不要。
不可以,不要——
可是——
我回头,假意不小心地碰掉了束发的凤钗,万千烦恼丝如被风吹乱的柳条,倾泄、纠缠、娇羞、浅笑,风情——万种!
眼角眉梢淡淡泛出点点云霞,口角面颊隐隐涌动颦颦哀愁。
婉转``````
我只轻轻用些手段,兰花指一拂,他,至尊宝,三魂六魄已去其半。
回头,却不看他,只演给她看,一瞬那的温柔。
还想看?
留些许失落给他,让他想,让他念,让他变个呆头鹅!
他走过来,低了头假意看不到他。
凤钗要等他拣了递过来,明明是迎,先要拒。
含羞!
黑发如瀑,落在雪白肌肤上,分明,表情却不分明。
分明是暧昧!
道谢,万福,走掉。不给他轻易地亲近。
“姑娘``````”他扬手,喊住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他的眼睛,目光中一点点鼓励,一点点抗拒,一点点疑问,一点点坦然,伸手拂去额前几缕乱发,袖口不经意露出一截鲜嫩的玉臂。
“姑娘——天凉了,仔细身子。”
“多谢帮主,叫我阿珠就行。”
点点头,发间凤钗颤颤地动,转身走,纱裙似飘逸的彩云。
知道他在看,知道他心在乱。
知道自己不该,万千不该。
还是去做。
晶晶,他不是好男人,看——见一个爱一个!
他对你说的都是假话,他在骗你,万千誓言,全是假的。
一腔恨意,无处发泄,衣袖轻挥,衣袂舞动,近处的一棵树瞬间枯黄。
我冷笑,毒死了一棵树。
它中了我的毒。
妖的艳,也是一种毒,入骨。
无可救药。
晶晶,我要让你看清这个男人的本来面目! 白晶晶和衣而卧,窗前明月光,照着她脸上点点珠泪。
“怎么?晶晶——”
“阿珠,我们该去向何方?”白晶晶也有瞬间的柔弱。
是呀,哪里是方向呢?
远远地跑来,以为会从牛魔王口中得知孙悟空的消息,却只得了个更加迷惑的结局,兴冲冲地来,失望而去,三颗痣,三颗痣,天下的运数难道只关乎小小的三颗痣不成?
“晶晶,不要急,我们慢慢地找,总是会有线索的。”
本来想告诉她,那个男人不是好人,现在,只能缄口不言,这样,一次不能开口,便会错过一生开口的机会,误会,一再地加深,直到,误己,误人。
搂着她的肩膀,我们彼此温暖。
天凉了,冷风追逐秋叶,一片片飘零,没有方向。
象我们一样。
白晶晶和那个男人走在最前,边境的路总是崎岖,他们沉默,只听得马蹄答答,沉重地敲击地面,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小五小六也不再争吵,昏昏欲睡。
我慢慢地落后,要回长安了,几百里漫漫风沙路,晶晶,这个男人会不会陪你走完?
他总是回头看我,一而再,再而三。
是,是我勾引他的,可,也是他把持不住。
——是他不够爱你!
晶晶,我不知是否做错,我是为你好!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开脱,我本该是个没有是非率性而为的妖精,怎会为了白晶晶如此地牵挂为难,也许,妖精,本不该有人类的感情?
正在胡思乱想,前面传来厮杀声,剑气冲天,我赶紧打马向前。
看到血,白晶晶已伤,龙吟剑已成断剑。
她却依旧挡在那个男人身前,面对一头猪。
那个男人的衣衫却无一丝一毫的凌乱。
小五几步赶来,挺身而上,指着猪骂道,“****,长得太象小六了,害得我认错人了!”
——猪八戒!
曾经的天篷元帅,武功自不可小看,神兵九齿钉耙舞得虎虎生风,三招未过,小五的招魂幡拿捏不住飞上半空。
一招泰山压顶!
小六奋力上架,救下小五,手中熟铜棍已成弓形,虎口开裂。
“单论长相,原来你比八戒还帅!”小五懒驴打滚,落荒而逃,嘴里不忘念念有词,恭维小六。
我只一定神,慌忙中出手。
我自马上一掠,袖中放出五种毒雾,不知道打到打不到,打了再说。
星星索叮叮作响,分取上中下三路,学艺后第一次和人动手就是这只猪。
没有把握。
“咦!”猪八戒惊叹一声,速退,不忘把钉耙舞作一团,护身。
“你是孙婆婆什么人?”猪八戒右手*腰,左手钉耙立于身后。
——从未见过如此威风凛凛一头猪。
把毒雾收回,立定,还未答话,小六“哇”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我一阵心惊。
看到天生神力的小六用尽平生力气接了他一招,竟然五内翻腾,终于忍不住咯血。
“我是她老人家弟子,阿珠!”老老实实回答,这厮太过凶悍。
“不成器的徒子徒孙,怎么会和山贼一伙,我来为她清理门户吧!”一道势不可挡的影子转瞬即到眼前。
杀气拂去我额前乱发。
不能退!接不住!
只能一掠而起,避过正面强攻,这一次尽力出手。
“万毒攻心”
浑身解数,尽使出,期盼能挡他一挡。
漫天全是紫色毒烟,夹杂金色碎屑,诡异,沾之毙命。
他亦不敢大意,耙风带动我身形飞荡,没有落足处。
我没有经验。
一瞬间用尽所有。
图未穷,匕已现。
毒雾渐淡,而我已后继无力,落不下来。
娇躯如游丝,如尘世中无依的一团柳絮。
如没人爱的一个女子,更如付出全部爱的一个女子眼中的点点哀怨,恨恨离愁。
白晶晶、小五、小六,齐上。
“住手!”一声女子娇喝。
掷地金玉声。
冰凉轻脆的声音似有无穷魔力,双方罢手,喘息,风吹香汗,寒透身心。
一片秋叶静静落下。
绿烟!
是她,那次在黑林的黑衣人也是她,放出烟火,为我们照亮前程。
虽看不见当时的面目,但记得住当时的味道。——女人对香气总是很敏感。
她看向猪八戒,脑后的美人髻一丝不乱。
可是,珠钗为何轻轻颤抖?
如果说白晶晶是清静高雅一枝菊,那我便是风中无力摇摆的红粉芙蓉。
她呢?绿烟呢?
一株水仙,将放未放,珠帘半卷,额眉微簇。
背影清冷。
朝露,夜霜。寒气漫天。
绿烟到来,周围一片冷冷光晕,月的晕,彻骨的寒,如无望的思念。
曾经热切的相思,一次次失望、碎裂,终于凝结成冰,化作侵人肌肤的寒意。
并且锋利!
如刀锋般冰冷,对着猪八戒。
——从未见过如此含羞一头猪。
本是铁塔般如战神屹立,须发皆张,威风八面,手中钉耙虽千斤他亦举重若轻,挥舞起来方圆三尺水泼不进。
然而面对一个纤纤弱女子,竟然轰然委地,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张口结舌,“是你——”
只半句话便失语,一定是心有千千结。
——为只为男女间那纠缠不清的痴爱情感!
突然心空,看淡了,不过如此。
“俗世不外痴男怨女,悲欢离合——”空渡说过的,命里注定,谁也逃不掉!
“你以为可以一走了之?”
“我——”
“你以为你走得脱?”
“你以为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人总是这样,一再地追问,一再地拉扯,唏嘘,牵绊,放出柔情希望浪子能回头。骗自己,对方一定是有苦衷的,是不得已,说句爱,便什么都可以原谅,略过不提,导入正轨,甚或有些微的喜悦——看尽百花,他眼中,还不是我最好!
唉,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再说爱不过是苍白。
注定的离散,男人看女人,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爱了,虽沉鱼落雁,在他眼中亦是面目可憎,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怎一个情字了得!
偏偏是——“情”字多横划,总生枝节!
“嫦娥——”
她是嫦娥?绿烟是嫦娥?
怪不得!
“嫦娥,待我收拾了这一干山贼,我与你慢慢解释。”猪八戒期望用一场打杀解目前被逼穷境。
解释!谁能解释得清?
“他们不是山贼!”绿烟斩钉截铁。
我看向她,无由地亲近,我喜欢这样的女人,肯担当,明是非,不似我这个无知无识的妖精,只是,只是生命中总会出现一个男人,搅乱她的生活,婉转娥眉马前死!
猪八戒指向我们,“太白金星刚刚告诉我的,说他们是山贼,要我截下他们,不使他们加害玄奘法师。“
我们面面相觑,加害玄奘?从何说起?
隐隐觉得是个阴谋。
太白金星?
一个老迈的神仙,玉帝的丞相,身居高位,巴巴的跑到大唐边境来陷害我们一干平凡的过路人?
误会吧?天大的误会吧? “我去追上太白老儿问个清楚!”猪八戒作势要走。
“站住!”绿烟只喊出一声,竟哽咽。
双目迸泪——他总是这样,不肯说出那个字,一再的逃避,不愿面对,曾经的感情当没有过,我有那般可恶吗?
为你付出千万,你不肯回报万一,难道,你真的铁石心肠?
广寒宫里寂寞深闺,每年中秋佳节,人家亲人团聚,你有没有望月,看我一眼?想我一下?
来人世的风雨里找你,你还要避而不见!
“算了,你走吧!”绿烟顿一顿,“以后,再不要相见了。”
好沉重的一句话,不相见,不相见,不想,不念,不记起,全忘记,拔慧剑,斩情丝,可以不想你,却,不能不想那时的天气。
乍暖还寒。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猪八戒竟然真的走掉,也有犹疑,只一闪念,仍坚定地转身。
绿烟久久未动,朱唇泛白,寻寻觅觅,到头来凄凄惨惨戚戚。
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
秋风里一个单薄的身影。
天地萧杀,她比天地更冷。
我一直记着绿烟当时的样子,事情过去的许多年之后,当我面对同样的结局,我,也象她一样。
——其实,每个人都会变得冰冷,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失望。
斯人已逝,独留我们一干人,各有各的伤痕。
白晶晶皮外伤,小六内伤虽重,因根基好,我有百叶草很快便无大碍,但,绿烟——她是情伤,我不会治。
自己的情感尚不知放哪边,总无法医治他人的伤痛。
他——至尊宝,踱到绿烟身后,问候,“姑娘,可愿与我们一路共行,荒途野外,姑娘一个人行路多有不便?”
体贴,关怀,总是在事后,大局已定,伤口不可避免地开始疼痛;他,走出来,殷勤相讯、呵护、无微不至,从一开始,他便吃定你了。
无由地感动,坚强是作给别人看的,碰到个温暖的怀抱瞬那间变得软弱、温柔、不堪一击,轻易就把自己交付出去,只记得他的好,记得在某次受伤后他眼中曾露一丝关切神情,由此,便告诉自己,他是爱我的。
自欺欺人的女人。
——伤口都会慢慢平复,有没有人关爱都一样。
绿烟不走,白晶晶上去,“多谢姑娘数次搭救。”再也无言,走吧,天下人各走各路,有缘我们再相逢!
风沙起,这是塞外,没有路,我们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
转过山口,我回头看过去,绿烟身形如一滴玻璃窗上斜斜流淌的雨滴,或是谁也悬不住的一滴泪,不停下落,没有尽头。
风起,漫无边际的黄叶萧萧四散,只有她一个淡绿色的影子一动不动,风吹不动的一抹绿色,自己一点点淡去去。
群山遮挡住风尘中的面孔,谁还会记取当初你的容颜?
不敢再散开,几个人挤在一起赶路,至尊宝在中间,左边是我,白晶晶在我旁边的旁边。
我们中间隔了个男人。
仿佛隔了另个世界,前世今生,我们中间有太多空间与时间的差错。
他侧过身去看白晶晶的伤,散布衣服上点点鲜血,风干。
“咳、咳、咳。”我咳嗽,故意的,原本假装了等他来安慰,不想却成真。
伏在马上,牵肠挂肺的一声声剧咳,引得心也痛,背也痛。
“阿珠,你是不是受了风寒?”他慌慌地问,脱了衣服盖在我单薄的身上。
男人总是希望可以照顾弱小的女人,他的“付出”,有时也是发自内心。女人太强了,对男人也是一种压力,他总要反抗。时时的,要装作愚钝,装作柔弱,心甘情愿地接受关爱,接受救护,给他一种“有力”的错觉。
偷眼去看白晶晶的表情,她并不动容,眼神迷离,早看向远方,天际有一只孤雁向落日飞去,逐渐地变小,变小,终于看不见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
白晶晶沉沉睡去。
我踱到山巅,山风一下吹乱我的发,拂乱我的心。
一直都在犹豫,是否真的要用这种方法来见证情感的失衡么?
一定要用不堪的结局来昭示丑陋的真像?
一定要对她说:“看,这个男人可以随便地爱上一个妖精,他,不忠?”
我心里有无数的问号,每个问号后面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惊叹号。 《阳关三叠》,缠绵悱恻。
阳关在昏黄的落日下孤单地耸立,成暗黑的剪影。
守备丁大人面孔苍老黝黑,风霜无情地改变一个人的形象,还有内心。
“公主,陛下圣旨已到了七天了,要公主一回来后即刻赶往京城,有要事相商,卑职驻防阳关不能擅离职守,参将伍飞虎已整装待发等候公主起程。”
“好,明天一早出发!”白晶晶挥挥手,守备退下,彼此面无表情。
“什么事呢?”大家都在问晶晶。
“没什么的,父皇常常会这样心血来潮,不会有什么大事,回去就知道了!”
军旗猎猎,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剑戟,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白晶晶出去了。
她站在城楼上望向大漠。
淡月如钩,繁星漫天。
“父皇对姐姐高阳公主十分溺爱,我们都生活在高阳的阴影下,从小,我就不停地在做事以引起父皇的注意,可是父皇还是不喜欢我,偏偏我总是做错,一再的被父皇责骂,那时我很失望,以为自己很丑、很笨,每次看到高阳姐姐出风头,心里很难受的。”
“孙婆婆带我去学武功,我很努力地学,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做一件好大的事,让父皇对我刮目相看,看我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总在闯祸的小青绫了,可是,我却在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三界大乱;我以为我的武功很高了,却连猪八戒也斗不过,更别说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父皇这次如果要问事情进行的怎样了,我该如何回答?!”
“艺成下山,经历这么多的失败,阿珠,我不知这条路何时才会是尽头?”
仿佛看到另一个白晶晶游丝软系飘无力,她试图抓住什么,仍是无着力处。
她渐行渐远,长亭短亭。
乱发如芳草。
成长都不过是这样过来的。
失败、伤悲,认识自己,误解他人,午夜梦回,披衣坐起,一瞬间的软弱,渴望一个坚强的肩膀。
都是这样走过来,不足为外人道,彼此苍老,和光同尘。
空渡的话言犹在耳:“以众人病,是故我病!”
晶晶,难为你!
命中注定,你就是慈航普渡的南海观世音,救苦救难。
我想拥抱你,给你最温暖的情怀。
一生一起走。
斜阳,古道。
我们一群疲惫的旅人,兵士们征尘满甲衣,坐在油壁香车里的我也掩不住花容下的零星憔悴。
黄河滔滔,浊浪翻滚,九曲十八弯的有多少渡口,多少离别,多少痛哭,都淹没在拍岸的惊滔声中。
秋意更浓,愁绪满胸。
那个女子。
站在河对岸的水雾中,面对无涯,背对苍生,一声叹息。
喃喃自语:“他曾经对我说过:在我梦想实现的时候,我希望能是和你一起看夕阳。”
我知道是她,腕上一串金铃。
她,如一枝烛火,在最黑暗的夜里摇曳。
“紫霞——”我大喊,滔天巨浪轰鸣着滚滚而过,盖过我的声音,咫尺之间,错失了彼此的缘,不知她是否听到,不知她是否找到她要找的人,不知那个人还能不能记起前尘往事,记起曾一起走过的日子。
慢慢地路过。
一点点注视她的身影,定格成一幅画,黄浪滔天中,青色身影,一匹驴子在悠闲地吃着青草。
前世,今生,她在对谁说话呢?
暮色降临,黑暗中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白晶晶说:“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在想:无论尘世的风雨如何变迁,在我最高兴,最快乐的时候,我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是我最喜欢的人。”
我嘴角一丝冷笑。
总是在说着相同的誓言,被人记取,念念不忘。
落得最后,终是形只影单,天涯沦落,陪在身边的不过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驴子。
谁又能抗拒尘世变化后的翻云覆雨手? 长安。
一轮朝阳悬在巍峨的城楼上,霞光万丈,古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干燥荒凉的丝绸之路回到了长安现实中的繁华俗艳里。市场人声鼎沸,禁不住掀开车帘看出来,小贩叫卖来自中原的布匹、丝绸,胡人表演喷火,出售金银器,来自天竺的玩蛇人吹着异域的奇幻乐曲,仙、妖、人各得其乐,施施然走过一个骨精灵,她脸上有灵秀捉狭的的微笑~~~~~~
小五小六早已按捺不住连日来的枯燥行旅,一早挤入人群,好奇、蠢动,大呼小叫,没遮没拦。
“阿珠——快来看,多漂亮的首饰!”小六指着反射道道日光的五彩饰品。
我自油壁香车里一跃而下,东挑西拣,拿起此放不下彼,花了眼,乱了心。
女人,终会被吸引、喜欢,美丽着它的美丽。
爱不释手。
完美的水晶耳坠,眼泪型,放在手心,一片冰凉。
可惜,却要自己买给自己。再美,又有谁在乎?要是有那样一个男人,轻轻地拿过来,帮你戴上,再上上下下地打量——
水晶剔透,心却蒙尘。
算了,不买了,狠狠心坐回车上。
投了驿站,安顿好,“阿珠,随我去见父皇。”白晶晶一衫新衣。
皇宫在望,一步步走近。
渐渐慢下来,晶晶,近乡情更怯?
红墙,明黄琉璃瓦,不似人间的颜色。
人间颜色是什么?灰、青、褐``````古旧、沉重,泪痕血渍,也有浅浅喜乐,大红经风雨侵蚀残破而回复平淡。
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就这样少喜乐,多烦忧地苍老,然后死去。
突然想到该去拜访空渡禅师了,有一点点明白他总在叹息的道理了。
直上金銮殿数不清的台阶,两边木立面无表情的卫兵。
空旷的大殿寂然无声。
低头,下拜。
“父皇——”
偷眼望去,大唐天子李世民,长髯消瘦,英气勃发,神目如电,果然是人中之龙。
奏章如山,握笔的手坚定沉着。
“青绫呀,出去多久了?”
“一年有余。”
“哦,不知不觉一年多了,你又长大一岁,朕也老了一秋,外面可有什么新鲜事么?”
“父皇英明,劢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皆称颂吾皇为万代贤君,与日月同辉。”
“罢了,不必博朕开心了,朕虽高居庙堂也知江湖落雨凄寒。三界混浊,百姓犹入汤釜水煮火煎,朕不日当率文武百宫往前华山祭天,期望天随人愿,分三界,定阴阳,百姓得安康。”
李世民立起身来,远远望去,高大伟岸。
他张开双臂,“来,绫儿,让父皇抱抱。”
白晶晶伏在宽厚的肩上,微微抽搐。
我也泪湿。
父女情深,不似我这般天生地养,无处诉衷肠。
“父皇,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阿珠。”
李世民冲我招招手,我们三个挤在他的龙榻上,闲话家常。
“父皇进膳可好?”
“奏章不防分一些交三省六部去批阅。”
“西北边陲军纪严明,不愧皇恩,想来外强不敢擅入。”
“``````”
言词空洞,说出去的话在偌大的殿堂里飘荡。
落不到实处。
落不到对方耳朵里,进不到对方心里。
帝王之家?
寻常百性家的温情,落到皇帝家便细若游丝。
莫名的隔阂。
“哈哈哈——”乍闻肆无忌惮的笑声,如空谷出黄鹂。
“父皇,快来看——”人未到鸟鸣般的声音却已绕梁不绝。
李世民愁绪一卷而去。
明黄的轻纱淡如烟霞。
她跑进来,欢快如山坡上的小鹿。
手中一只五颜六色的鸟。
不见礼不参拜,直直地跑上龙案,才发现白晶晶与我,“青绫妹妹回来了,多久回来的?都去哪里了?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今晚和我睡吧,我们聊一聊。”一口气说了好多,让人无法插嘴。
“呀,这个妹妹好美!哪里的?叫什么?”拉住我的手,上下端详。
沉闷的大殿上她如一缕透窗而过的阳光,每个人脸上都反射光华。
热情传染了每一个人。
只有她,才是驱散阴霾的高阳公主。
怪不得,李世民会喜欢她。
单纯、不拘礼法、率性而为,生在刻板皇家的飞翔鸟。
人们为她的自由,率真感染而开颜欢笑。
我望向白晶晶,暗暗比较,多么不同的两个公主,一个身担无穷责任,救万民出水火,另一个轻入云端的无忧无虑,播洒阳光。
高阳跳入李世民怀里,玉手托起小鸟给李世民看,“父皇,这是岭南才有的天堂鸟哦,看多漂亮!”
“为个小鸟劳民伤财,巴巴的从岭南捉回来,太过分了吧?”责备中有怜爱。
“人家喜欢嘛!”亲昵得理直气壮。
“我去给皇后看看,”她撩起裙袂跑到门口,回过身,“青绫妹妹一会去找我说话,带上那个妹妹!”
温暖久久不散,她走了,大殿仿佛仍留下她的光芒与热情,我竟未看清她的容颜,只感觉闪亮亮一个人影,忽左忽右,灵牙利齿,身上淡淡一层光晕。
“绫儿,难为你一直在外面奔波,可消瘦了很多。”良久,李世民才开言。
白晶晶笑笑。
“近来长安城里出现一些帮派势力,隐隐地在阻挠朕分三界的计划,他们隐于市井,朕又无法擅动刀兵,绫儿,你久历江湖,可有万全之策?”
“父皇,对付江湖中人,只能用江湖的办法,”白晶晶神情不再犹疑,“一箫一剑足矣。”
“哦?绫儿此话怎讲?”李世民轻叩椅背。
“愿为知音者待之以箫,助纣为虐者伐之以剑!”好个剑胆琴心的女中豪杰。
“绫儿的意思是以帮派对帮派,以江湖人制江湖?”
“父皇英明。”
“哈哈哈”李世民长笑三声,“我的绫儿长大了,此事就交你去办吧。”
白晶晶起立,拱手,煞有介事,“臣还请节制京城防务专权。”
“准。”
出得大殿,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我长吁一口气,“晶晶呀,里面好闷,带我到处玩玩,这么大的皇宫也不种点花花草草。”
“好吧,我们去找高阳姐姐,她住在妙谐园那边,不知园里的梅花开了不曾。”
我跑起来,感觉风掠起衣衫,好遐意,“快呀,”跑回来拉了她的手,“快,天都晚了。”
我们手拉手跑起来,全身的钗环叮当作响,如同两只低低飞翔的燕子,没来由地高兴,咯咯轻笑。
“咯咯咯,呀,哈——”谐趣园中传来笑声,转过角门,便看到高阳公主欢快奔跑的身影,她牵着线,线的尽头是一个燕形的风筝,那风筝并未飞起,兀在翻腾不止,她却执着地跑着,绕过几株梅树,才看到我们,停下来招手,只是笑,喘着气说不出话。
我们上前,她一手拉了一个,把风筝交给宫女,“走,看看我的鸟去。”
那只天堂鸟,放在一个金丝朱漆的笼子里,看到我来,却惊慌失措,上下冲撞,鸣声凄厉,试图破笼而飞。
我很尴尬,知是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狐狸味道惊扰了它。
高阳见鸟并不安静,便拉了我们走,却对宫女说,“饿它两天,一点不懂礼貌。”
燕子风筝终于被宫女们放上长空,高高的看上去只剩一个黑点,高阳十分兴奋,“阿珠妹妹,快快,我们去放风筝。”
白晶晶只在台阶上站着,看我们一人牵着一根线,笑着跳着,梅花虽未开,但笑容绽放,却也自成风景。
天色晚了,向高阳告辞,她极力地留,“晚上陪我睡吧,好久都不见了,阿珠还是刚刚到。”
还是道谢,要走,我知道白晶晶放不下驿馆中的众人,何况众人中还有一个他。
出得皇宫,回首望去,高高的宫墙之上,两只无主的风筝依旧自由地在空中盘旋。
更觉云阔天高。
“阿珠,为什么每次我见父皇都会感觉压力重重,其实,他是万民敬仰的君王,也不过是我的慈父呀?”
“可能,皇宫太大了,不象家的样子了吧。”我无力地解释。
“家——是什么样子呢?”
家,我没有过,她却来问我!
流觞河里一名少妇正在洗衣,手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通红,头巾包不住的鬓边一缕乌发垂下,随她的动作起伏不定。
末了,他牵起童子的小手,抱着满盆的衣服回家。
要为出门营生的丈夫做饭了。
他很早就出门谋生了,一定会踏着夕阳的余辉回来,脚步疲惫,手中三五吊钱似要捏出水来,或许不曾收得分文,但,终可以回家,家里有温暖的米饭和眼神。
至少,家中有一盏昏黄的灯,无论多晚,静静等待。
我与白晶晶对视,水里有干净的倒影。
驿馆里,小五小六闷和发慌,看我们回来牢骚满腹。
“长安城这么大,哪儿也去不了,还不如在女儿村自在!”
小六也插言,“至尊宝大哥出去逛街也不喊我俩,还吩咐我们不许出门,闷都要闷死了。”
小五凑上来,“晶晶姐姐,我们也出去转转?”
“天色已晚,明天吧。”
话音未落,至尊宝散漫地踱进来。
他这个人脸上总有慵懒的表情,仿佛午后回廊里闲闲走过的一只猫。
“去哪了?”白晶晶问。
“市集。”他自怀中郑重地掏出一只小小的五彩锦盒,“给你买的。”
“桂花油!”
白晶晶掩不住的满面娇羞。
拉了我跑回房中,“镜子呢?阿珠,快拿镜子!”
末了,坐在镜子前愣住。
可怜兮兮望着我,“阿珠,这个桂花油要抹到哪里?”
小女人!
我从容坐在她对面。
“这不是桂花油,这是龙涎香,产自西域。”帮她擦到耳后,香气散出来,淡淡的若有若无。
擦到手腕处,“这是雪山才生长的一种草,因长年冰封雪盖,所以做成香料才会使香气久久不散。”
白晶晶呆呆地看着我,“阿珠,我是不是很傻?”
女人,一入恋爱泥潭,诸多心事、胡思乱想、患得患失、一叶障目、不见天日,曾经玲珑剔透,好似雪落成泥。
镜中的白晶晶容颜如花,心却似秋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还不是为着那个男人,站在当院,头发纷乱,布衣、云靴,神色一如既往的倦怠。
再如何,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
晶晶,难道,这样一个人,能作你心中的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彩云来迎娶你?
晚饭桌上,白晶晶自作主张地把龙涎香多擦了些在衣袖,手伸出夹菜,带回无数香气,小六不住皱眉,“什么味?这鱼是不是没洗干净?”
白晶晶寒了脸,“想不想吃?不想吃以后自己做!”
“想吃,想吃。”小六赶快低头吃饭,眼珠偷偷地翻上翻下,奇怪满桌人全感冒、鼻塞,竟然闻不到异味。
月上中天,听到白晶晶均匀的呼吸声,我的梦却不知流落到了哪里,轻轻起身,推门而出,远处有犬吠声,慢慢沉寂。
檐下花朵散发淡淡幽香。
独自披衣扶拦,静静站立,竹影扫阶,秋虫凄切。
无限心事,忍不住轻咳。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阿珠姑娘你也睡不着?”
他轻笑着从廊下阴影中慢慢踱出来,眼带桃花一点坏,道是无情却有情。
我也笑笑,“是帮主啊。”略带忧伤,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自己也被浸染,心中有零星的恍惚,仿佛前尘几世,也曾经独立花丛,周围有微凉的风,“帮主穿得这般单薄,夜间寒意浸体,怕是白晶晶姐姐要心疼了!”
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他,看看他斜倚廊柱,沾了月色,背着点点星光。
“好久没看到这么美的月色了。”他感慨。
“是呀,帮主日理万机,可能是无暇赏月吧。”我答腔。
月辉之中,他的脸变得柔和,白日里尖锐的棱角也隐于阴影之下,由他随遇而安的姿势觉察到风霜也曾经过他的鬓边。
许多年他也曾琴剑江湖,经历凄风冷雨,眼中虽不再清澈,但也多了些许成熟风韵,沧桑过的男人举手投足间带点点不可一世,点点清冷疲惫,眼神淡寞、落寂,深处隐隐有团火苗,看得到,摸不着。
不自觉得也会泥足深陷,沉迷灭顶,这火苗依旧若有若无,仿佛触手可及,却永远游离。
无法掌握。
以后的某天,我看到那双被叫作“火眼金睛”的眸子时,才知道,女人——变幻万千,精心妆扮,费尽心机,还是抵不住他不经意的一眼。
一眼,看穿妆扮,透露出弱女子的慌乱、无助、憔悴、诸多伤痕。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在成熟男人眼中,女人全都被一眼看穿,看穿皮囊,看穿血肉,只剩下累累白骨包裹下柔弱的心。
所有的女人,都是无助的白骨精。
今夜,白月亮下,我却在努力掩饰,不给他看穿。
轻轻叹一声。
“阿珠,你也知夜凉入水?我是听见你咳嗽才出来的。”
他的嗓音因这撩人的月色却也轻轻碰疼我的心。
自己紧紧捏捏自己手腕,想来骨节一定青白了吧。
只晓得用身体的疼痛以阻挡内心的游离。
一瞬那的动摇。
险险的,被他打动。
一再的告诉自己,不爱他。他,是白晶晶的。
“哦,我要回去睡了,外面真有些凉了。”我想慌慌走掉,害怕沉没。
不料他偏偏凑上来,“阿珠,送你的。”
——那对耳环,市集上,轻轻握在手中,又赌气丢下的。晶莹水晶,眼泪型。
反射月光,刺痛双眼。
其实心里想要,只是不肯将就,面上假作的嫌弃,频频回首的不舍,唉,其实,再精明的女人,不过只是要个形式。
日间种种,尽入他的眼底。
欢喜神色,不舍哀伤,被他收了去,在最伤情愁绪时拿出来。
轻轻一指,点中命脉。
突然觉得那个胸襟好宽阔、好温暖。
我好冷,想依靠。
在最后那一瞬间,生生止住。
这不是我处心积虑所要造成的结果?
只一侧身,便可使他离开白晶晶。
然而,不可能回到以前。晶晶会伤心,会心痛。
不可以伤害晶晶!
进也难,退也难,不能抬头,无法面对,只有急急跑掉。
狂乱脚步,狂乱心跳。
“有一件事,就算佛祖也不会明白,当你深爱的人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做?”
声音就在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泪如雨下。
不要指责我!
不要,不要,我只是个妖精,不要介入人世的情爱纠纷!
手中握着两颗水晶的冰凉。
在手心,一低头,眼泪般的透明看过去是我的掌纹,烙着宿命。
一早注定,却不知何去何从。
掌纹密如蛛网,每个深浅地起伏都会改变生命的轨。
一直奔跑,怕迷离的影子追上。
前路苍茫,风中有隐约的耳语,它一直地说,错、错、错。
耳环,珠摇玉摆。
送我两滴泪,永远地挂在腮边。
一夜无眠。
满床的私心杂念,婉转返复。
就连檐角兽口下的铜铃也不解人意,一味地轻响,惊扰心神。
清早,依旧心神不宁,一个人往化生寺而去。
他们去市集。
长安街市,车辚辚,马萧萧,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艳俗的花花世界。
躲开他们,躲开尘土飞扬的人世。
他注视我,眼中狐疑。
一再追问:“阿珠姑娘,不想去看看西域的花粉么?”
摇头。
不看他,对白晶晶说:“我去看空渡方丈,顺便求个签。”
化生寺。
佛门清净地,又见红尘梦中人。
是绿烟——嫦娥。
只能望见凄清的背影,弱质纤纤,乌云鬓,凤钗沉沉。
她十指拂上琴弦。
琴声一响,清幽深远,若冰消雪融,冷冽而无形。
我险些惊呼出声——她居然汗湿衣背!
太过专注,太过用力,太过用情。
古琴横陈,佛前三柱香。
烟火不断,淡淡散去。
空渡与一无名老僧各执木鱼。
木鱼声与琴声相合,鸟鸣山更幽。
琴声急处若雨打芭蕉,缓处又似卧听松涛,不着声处却如鹤影渡寒潭。
似飘荡无依的一段感情。
木鱼声是依托,是规劝,是指引。
在琴声堪堪落地前,伸出慈悲手,拈花微笑。
琴声中有不忿,有不舍,有千回百转,有万念俱灰。
木鱼声空,托、托、托,在琴声将折未折时一声盖过。
琴声找不到出路,愈加烦躁,琴乱弦急,凤钗颤抖。
绿烟更加汗如雨下。
木鱼沉重、旷远、空洞、有容及大。
“托、托、托``````”依然不急不缓,中正沉稳。
琴声与木鱼声纠缠、厮杀、招架。
音乐声中亦见刀光剑影。
十丈软红,尘世凡俗,诸多欲望,浸入肌骨,风刀霜剑,承至佛门广大,无着力处,无法面对。
无力承担。
琴声激越,左冲右突,杜鹃泣血。
我心中闷恶,无数次想挥袖舞动。
总在在欲动未动时被木鱼声生生止住。
如黄钟大吕,如当头棒喝。
醍醐灌顶。
木鱼声紧,如边陲战鼓,金戈铁马。
琴声唔咽,且行且远,飘若浮云。
终于,“叮——”异声,弦断!
断弦划破绿烟中指,细如红发丝的一个伤口。
太过用情,终至受伤。
曲终,云过雨收,坐怀忘机,天地一片清明。
大雄宝殿外被琴声引来的百鸟一哄而散。
纷飞各天涯。
只正中高踞莲花的菩提岿然不动,似笑非笑,俯视众生。
众生苦,若佛前一柱香,幽幽的就燃尽一生。
灰飞烟灭。
绿烟起身,怀抱古琴。怀中抱琴,却抱不住情,抱不住一腔幽怨。
可惜都是红尘梦中人,参不透,勘不破。
盈盈下拜:“多谢二位高僧慈航普渡,指点迷津!”
一汪血*落琴身。
绿烟转身欲走,与我点头作答,目中有清泪。
不肯落下来。
身影寂寂如月之皎洁。
为情所苦,各人都有各人的痛。 “古琴本是至纯至清之物,施主不必寄情太专,何妨神游物外?”空渡苍老声音如山风拂过。
苍茫人世,滚滚红尘,谁能离得开?作了断?
我上前行礼问好。
“这位是城西金山寺住持玄慈悲方丈,精研佛法,可称当世高僧。”空渡举手示意。
“见过玄慈大师。”照面,打拱。
怔住,有一丝恍惚。
慈眉善目下的有德高僧仿佛在哪里见过。
梦里依稀,模糊影像,此相非本相,皆为幻相。
原本无相。
高僧双手合十,口喧佛号。
寿眉低垂,眼帘下卷,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
有德高僧?也是修炼出的吧?
寒来暑往,水煎火烹,长久修行,瞬那顿悟。
“老衲修行数十载,然不如玄奘法师天生慧根,年齿轻轻已得我佛真谛,不知玄奘法师何时能再开坛说法,口吐莲花,老衲必洗耳恭听,天簌之音可除去积年蒙障。“
“玄奘法师的确是佛门百年难遇之奇才,真真是雏风清于老凤声,贫僧每与玄奘法师参研佛法皆受益非浅,”顿一顿,空渡长叹,“自上次玄慈方丈来过后,玄奘法师病情并未见好转,吾皇万岁也曾派御医探望,皆束手无策,难到当真天妒英才不成?”
玄奘病重?
此事非同小可,分三界定阴阳还靠他西行求经呢!
命脉所系,一子失全盘皆负。
玄慈亦惊,“老衲可否再去探询一次,想来玄奘法师根骨周正佛光估护,定会逢凶化吉,福披天地。”
西禅房,古柏经霜犹绿。
玄奘面苍白,目无神,眉间青气环绕,金刚珠隐陷,元神被囚,已入膏荒。
“哦!”我惊呼,分、明、是、中、毒!
玄慈三指搭上命脉。
我心乱,怎么会中毒?或是我医术太浅,看错了?
眼神示意借绿烟凤钗一用,偷偷刺破玄奘中指——他已不知痛痒。
“玄奘法师气血凝滞,心火败,肾水盈,溢流五脏六腑。此病非一日积成,盖因操劳而起,老衲上次的方子以堵为主,虽稍有成效,然终未排之,为今之计,只有疏而导之,俗语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衲再写一方,姑且试之,至来年阳春三月,病或可去矣。”玄慈书一处方予空渡。
出得门来,二僧感叹一回人生无常,空渡嘱沙弥去买药。
雁南飞,天高云阔。
玄慈告辞,宽袍大袖转身而去。
“空渡方丈——”我欲言又止。
心中亦不确定。
“空渡方丈,玄奘大师或是中毒致病。”我知道这是石破天惊语,然而不吐不快。
空渡与绿烟皆惊诧,“从何说起?”
“玄奘血污如墨,腥气扑鼻,毒术与医术我略知一二。”举凤钗示意,“玄奘法师气若游丝,面有青气盘踞不去,应是中毒之相,却又非毒性猛烈之物,想是下毒之人并不要他一时便死,或投鼠嫉器,润物无声,以染病之状掩饰中毒之实。”
“哦,有这等事,阿珠,再去诊治。”
返回身再去看病人。
撩起衣袖,搭命脉,视牙关,刺脓血。
不会错。
难道是玄慈误疹,有道高僧不过是一介庸医?
沙弥买药回来,我接过药方,细细端详。
鱼腥草、无忧花、珍珠粉、百足虫`````````
十几味药,皆是去病强身之物。
但,相生必相克,以沸水提炼,竟成慢性毒药。
毒与药,原本不分家,是药三分毒,药与毒本是死物,药方是罪魁祸首。
写药方的人——玄慈!是何居心?这药吃不到来年三月怕已是病人早已驾鹤西去了。
化生寺院里的千年古柏下,空渡手拂树身,“当日出家时师父了悟于此树下讲经说法,道来几辈师祖都曾于树下听经修行。木也通灵,想来此树早已通大道,得自然了。”
“玄奘法师有通天彻地之才,我主欲封为护国法师,玄慈于出家人眼中竟看不透世俗贪欲皆不过是镜花水月,妄动加害之心,实是于我佛宗旨背道而驰!”
空渡——一个总爱叹息的和尚。
绿烟插言:“玄奘法师承担分三界定阴阳重任,怕是此事会和天下大计有关?”
空渡低首:“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却不敢想,我俗家本名杨戬,善武功,师父委我重任便是保护玄奘法师,这些年来,谨言慎行,不敢离开半步,不想亦作有眼无珠之人,落得这般田地,如若有来生,我定要在眉间再生一只眼睛,看尽众生百态,识破妖魅鬼怪!”
“师傅,小女子有未了情缘参不透,请大师指点。”我突然省起自己所来何为。
“阿珠,你不必说了,刚才可听得木鱼声?”
我点点头。
“你可知为何木鱼会发声?”他并未等我答话,“只因心空。阿珠,只要心中能放得下,没有什么不能解脱。”
“可是,我放不下,才来问你。”我不喜欢听这些陈词,不耐烦地追问。
“放不下?那你不怕累就背着吧!”他却答得痛快。
我一怔,只得老实相询,“那要怎样才能放下?”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他又来机锋。
终于,我算是明白佛家的所谓真谛了,不禁讥讽他,“你也不知道!”
他却正色道:“我是不知道,但是我‘懂’!”
不理他,先办正事要紧,“玄奘之毒已入肌骨,我去采些草药阻止毒气攻心,若要去根却非我能力所及,大师可有办法?”
“普陀山遍植奇花异草,南海观士音或可一询?”绿烟亦是情切,不禁插言。
“事不宜迟!”空渡拂掌。
白晶晶飘然而至。听我三言两语道尽原委,她娥眉紧锁:“我去金山寺寻玄慈问个明白。”
急急走掉,背影不是白衫。
青衣、红衣、黄衣``````
自从认识他,她改变良多。
匀胭脂,调朱砂,淡扫娥眉,花团锦簇的衣衫铺陈一床,依次试去,一件件丢掉,不自信——他喜欢我穿哪一件?
由表及里,为他改变。
末了还要苦苦追问:他到底喜欢我哪儿?
我去得快,采得百草,煎成一味。
味苦。
事间百味,尝试过,经历过,身受过,其间欢笑、繁华、盛放、翻滚、腾跃,归根到底无非苦涩。
苦口良药,治病救人。
药亦苦,情亦苦。
芬芳过后是凋零、枯萎。
白晶晶回来报说:“玄慈方丈已三年未踏出金山寺门一步,闭关苦研佛法。”
可恶!何方妖孽,变化圣僧模样,冒名顶替?
“父皇要我探究阻碍分三界大计的幂后主使,这次回长安才发现世情繁杂,江湖帮派林立,各有所想;天界经孙悟空大闹一场已是人才凋零,元气大伤;地界阎罗王现在满腹牢骚,四处悬赏捉拿逃出去的孤魂野鬼,不能分心二用。真不知这样还要乱到什么时候,从何查起?”
白晶晶愁容满面:“现在连佛门都不得清净!”
如此重担,加诸弱女子双肩。
空渡叹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假玄慈说得没错。”猛然间又眸间闪烁精光,“人病,以百草医治;苍生有病,我辈当作百草之一叶,以草芥之力翻宇宙之志。佛门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疾风起当知劲草直!”
凛然作佛门狮子吼,震聋发溃,拨云见日。
白晶晶留帝都与至尊宝重建斧头帮,吸收天下贤士共举分三界大旗,空渡照顾玄奘,日日亲自煎药侍奉。
只有我,能脱得开身,一行南海。
烟波浩渺处,海外有仙山。
“这次多亏了阿珠,事或可救,否则贫僧险些铸下大错。”空渡望向我。
我?
我只是个妖精,不识人间嫉苦,不懂天下大计,习惯于被忽视、忽略,修行未满,弱质纤纤,踯躅于别人视线之外,若不是白晶晶搭救,早已沉沦风尘,陷入污淖。
这次,无奈被推上前台,众人注目,委以重任。
真的,我只是个妖精,为情所苦。
第二天一早,一行三人,行至灞桥,古来送客至此即止。
至尊宝递过包袱,白晶晶折柳枝相送。
柳,或许是留,但,太易折断,一朝分别难寻觅。
我拨转马头,一去三千里。复又站在高处,回头望。
路的尽头,他和她,凭栏相依,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两个身影,混为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算什么?
打马绝尘而去,都成身后事。
一片深林,遮天蔽日,刚行其中便遇偷袭!
贼人训练有素,射人先射马,一箭中马额,马倒。
我自马背弹起,飞掠上树,树上有人。
只见迎面而来的刀光。
险险地削去耳边的乱发。
后翻,下落。
不知地面还会有多少阻杀,但无立足处,落入困境。
轻如鸿毛,不停下坠。
地面只有一个人,是绿烟。
是她瞬间清理所有埋伏,手指擎着天蚕丝带。
至柔的武器,扫清一切。
给我个平坦的落足处,站定。
向树上射出暗器,毒雾。
树叶瞬间枯黄,光秃秃的树杈上没有一个人。
一击不中,立刻无影无踪。
仿佛是场苍促的梦。
无主的碎发始从空中飘落,接在手上,断了牵挂,碎了烦恼。
总有人喜欢世事乱些,对于安定的努力,会千般阻挠,万般破坏。
幸得绿烟出现。
与她共乘一骑,感觉她身体的温暖。
她,原来并不冷呢!
她讲了好多,要和我一起去普陀山,她也想能早日分三界,那样,他就可以重回天庭,还作他那威风凛凛的天篷元帅。
本来是她在天河边浣足,无意中抬头,才发现他在对岸痴痴地望过来,自己苍荒跑掉,不忘偷眼看他失神的憨态``````
那时,他象个傻瓜,站在那里,两只脚早已陷入了泥沙中,他还不自觉,整个人全陷入了情海中,直至没顶,还傻傻站着。
可是,后来——
为什么?
为什么天宫的花容月貌、柔情蜜意当不过人世间的一个普通女子?
一个唤作高老庄的山村,一个村姑!
他就失了魂魄!巴巴的投胎来人间相会。
我一定要帮你们重分三界,让他重回来我身旁,魂魄归来兮,回故乡。
哦!该怎么说,怎么劝,爱上一个浪子的女人?
即使时间可以重回,空间不再破碎,是否爱情还会完好如初?
我不懂!
我只知爱情会被另个人隔断!
“有些事就是佛祖也不会明白,当你深爱的人,却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一路风尘。
白马亦知斜阳晚,不待扬鞭自奋蹄。
洛阳城在夕阳余晖下宛如青楼中的红袖。
迎来送往。
面上有挥之不去的厌倦。
洛阳无长安的王者霸气,多了份现世的安稳与从容。商贾云集。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入了客店,要了上房,一桶清水,洗去征尘。点了一二样清淡时蔬,便可解饥肠碌碌。还要什么?
世人所要的太多,所求太过。所以无奈多过知足。
过了洛阳我们就将弃马登舟,顺水而下,漂扬过海。
只喝了壶酒,便面泛桃红,玉指冰凉,绿烟手腕上沉沉两只玉镯微微碰响,叮叮有声。
我说起腕上有一对金铃的女子,眉目如黛,淡如烟霞。
绿烟说,她是紫霞。
天庭最美的仙子,一支白棉线灯芯,命运亦如烛火,在风中飘摇。
——谁的命运不是如此?
就象飞蛾,明知是火焰,还不是要扑上去,一瞬间的灿烂,永世不灭的灰烬。
绿烟一饮而尽,“爱上一个人只要一瞬,忘记一个人,却要用尽一生。”
绿烟在和一个人点头作答。
他太普通,人海里的一粒沙。
他说,我叫沙悟净。
绿烟说,我名唤绿烟。
本来认识的两个人在此互唤姓名?
原来,他也是天庭中人,卷帘大将,与绿烟本是旧相识,一样的来到人间,也有了人间的姓氏。
我不知是否在那一瞬爱上他,但我以后在用一生忘掉这个人。
还好,我的一生很短。
沙悟净执意要送我们去普陀山。
我不喜欢这个无所事事的男人,“绿烟姐姐,我们不带他去。”
绿烟笑,“阿珠,其实,他是个好人。”
他总是坐在船头吹一枝洞箫。箫声唔咽。沉郁苍凉的箫声如一个男人哽咽的哭泣。江上沙鸥亦不忍卒听,四散飞去。只空余江水在船舷应声拍合。
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苍茫的江水漫无边际,滚滚而去,夕阳从船帆坠入天边,他的箫声道尽千古兴亡。人,都不过是滔滔黄浪中一粒细沙。
一片黄叶,一岁一枯荣。
沙悟净是个悲情的男人。
我喜欢斜倚着听绿烟与他讲那些天庭旧事。
那些传说中的人,传说中的事。
瑶池蟠桃盛会的浮华,天规戒律的刻板无情,孙悟空闹天宫的惨烈一战,还有彼此心中最不可碰触的那一点痛。
天宫与人间无所不同,无非纷乱琐事,寻常情事,刻骨痛事。
我本山野狐妖,未沾染人间蒙障,所以天真,看得透。
沙悟净是过来人,知本来面目。
然而,都是红尘俗世人,逃脱不开,随波逐流。这尘世,看得透与看不透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哀哉众生,谁不是为五欲而折腰?
——用尽全身力气,换来半生回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一路顺风顺水,不几日普陀已到,岛上云蒸霞蔚,仙气缭绕。果是仙境,青青竹,盈盈绿,弱弱柳,拂拂风,芳芳草,艳艳花。飞在身边,落在肩头的各色蝴蝶。
一早见过寺里正大仙容的观世音菩萨,居坐莲花,手持净瓶,嘴角慈悲笑容。
高高在上。
“玄奘命中当有此劫!”她未卜先知。
取净瓶一滴水,医活人间一条命。
人命如草芥、如蝼蚁。
上船起锚,回航,归心似箭,眼中总是浮现灞桥相别的那幅图画。
白晶晶与至尊宝。
还有河边的垂柳。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我独自站在船头,望不断天涯路。
心生感慨,四海苍茫,何处是我家园?
沙悟净很瘦,瘦得犹如一枝精致的洞萧。
他总躲着我,然而不经意间,视线却又飘过,仿佛不曾停过,但会莫名失手碰掉东西。
绿烟说起他的故事:那一年王母的蟠桃盛会。瑶池,众仙云集。他司卷帘,一直是枯燥的动作。低眉的一瞬,一群伴舞的舞天姬言笑着走进来,环配叮当。
内中有一个她。一模一样的衣着,一模一样的珠钗。于千万人之中,他偏偏只看到了她。他的眼中,那一刻,只有一个她。
无奈她却是玉帝的侧妃——注定的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恋。
人在凡尘俗世间,各有各的烦恼。得不到,已失去。如这江水,无忧亦无怖,滚滚东流去,个人的恩怨情仇,不过是江心辗转流离的一个旋涡。
佳人匆匆的一笑,转眼已在九天外。
再长的路都会有尽头,不几日,便船泊洛阳。
江上画舫有深夜不眠的丝竹声,人间多喜乐,也多离愁。
出发的清晨,马嘶声如一份无奈的悲情,空气中有离别的味道。
沙悟净站在城头。
我不禁回头看去,看他渐渐变小。
消失在晨雾中。
那一刻,我没有想太多,尘世间的人总是轻易地相识,又轻易地离散,宛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慢慢的聚散都会变得无情。
彼时我以为我们将不再相见,永远。 去往长安的古驿道一片苍凉的冬景,四野的昏鸦结群而居,马奔过去时并不躲避,只略略侧头望望。
地面变得坚硬,马蹄答答,如金铁相交。
虽未有风,但仍感觉寒意袭人,
和绿烟并辔而行,许是天凉,渐渐的没有了言语,只无声地西进。
在昏昏欲睡中,突然一阵警醒。
好大的杀气!
看绿烟,早已把天蚕丝带掣在手中,表情肃然。
任马自由地走,我们凝神戒备,转过山角,有风吹过,风里有碎了的花瓣。
谁能把这花瓣留到冬天?
春三十娘。
“桃花过处,寸草不生;金钱落地,人头不保。”
她穿着紫色长衫,上面绘着无数粉色花瓣,在四野萧瑟的隆冬,有一种妖异的艳丽。周围是一群劲装大汉,刀出鞘,箭在弦。
“呵呵!二位也走得太慢了吧,”春三十娘伸个懒腰,“我们在这里久候多时了,天好冷哦。”
绿烟低声招呼我,“阿珠,冲过去,”顿一顿,“药在你身上,实在不行,你要先走,我殿后。”
我还未答话,春三十娘便仿佛听到一般,纵声狂笑,“谁也走不脱,下马受缚吧。”
“阿珠,把你的手帕借我用用。”绿烟忽道。
“嗯?”此时正要交战,要手帕做什么?擦汗不成?我虽满腹狐疑,却也来不及想,不自觉得自怀中取出递给她。
她接过手帕径直往怀里一放,轻唤一声,“走!”纵马向前冲去。
我一下醒悟,心中感动,不禁热泪盈眶,敌人也被她骗到,“药在她身上,截住她!”
一提马缰,我随即跟上,放出一把暗器帮她扫清道路,前排大汉惨叫扑倒。再出手的暗器便被春三十娘的金钱撞飞,失了准头。
风向不利,我无法放毒,只得银牙一咬,冲入敌阵,星星索挥过,正中一凶徒面门,他的身体犹未倒,仍挥刀狂舞不止。白马长嘶一声,前蹄直立,将他踩在身下。
春三十娘与绿烟战成一团,一时未分胜负。我这边却与众大汉纠缠,虽未落下风,但却无力帮她。
内中一名大汉见久战不下,突显狂性,竟翻身滚倒,用刀护住全身向马腿砍来,我急俯身拦截,终是晚了一步,白马前腿俱断,哀鸣一声摔倒,也把那使地敞刀的大汉压住动弹不得。
我的一条腿被马蹬绊住,无法活动,眼见得众凶徒的圈子越来越小,只得奋力抽动。突地绿烟飘过,用左手匕首划断马镫羁绊,我却见春三十娘长剑向她后心刺去,顺势在地上捡起一柄刀将她长剑荡开。
与绿烟错身时彼此相视一笑。信心倍增。
正鏖战间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掠过,黄沙漫卷,目不能视,双方武器挥动却都只能九分自保,一分伤人。
风刚停,睁眼,便听得绿烟轻唤“抓紧”,不假思索地抓住她递来的丝带,整个人随即飞在空中,再一落,却在她的背后, 她不等我坐稳,两腿一夹,纵马便奔。
刚跑出几步,便听得一声娇叱,“哪里走!”
春三十娘象是飞在空中柔若无骨的花瓣一般,居然掠过马头,举剑一扬,当胸刺到。
天蚕丝带卷上剑身,往空中一带,期望将春三十娘连人带剑扯到马后,却不料春三十娘在这当口突然撒手撤剑,左手甩出一把金钱。
距离太近,绿烟的身后又有我,她不能闪不能避,尽管左手匕首舞作一团银光,但仍有几枚金钱击中她的肩膀,她只闷哼一声,仍提缰继续狂奔。
我的毒终于可以出手,五色毒雾随手扔出使得追得最近的几名大汉当即摔倒,春三十娘也只有慌忙几个纵跃避到上风向,姿势十分狼狈,再没有飞身追击时的华美轻功。
远远甩开追击之敌后,我才发现扶着绿烟的手背上缓缓有热热的液体流过,“血!绿烟姐姐,你受伤了!”我大惊失色。
“不防事,不要那么大声,给他们听到兴许又要追来,”她皱眉忍痛,“抱紧我,我怕我会摔下去。”
我含泪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帮她用丝带缚住伤口,血仍慢慢渗出,我看在眼,痛在心,“坚持一下,到了前面的市镇,我们就能治伤了”。
到的淇洲,她早已昏阙,面无血色,撕开她的衣襟,却见伤口至深,金钱入骨。
上了金创药,包好伤口,我的汗才一点点落下来,灯光下,银盘里,五枚沾血的铜钱,好险!还好没伤到要害。
绿烟沉沉睡去,气息平稳,一路劳乏,我竟伏在桌上合眼入眠,夜半惊醒,看灯花一闪一摇,轻轻摸摸她的额头,不烧不烫,终于放下心来,合衣而卧。
梦里我在对一个忽远忽近的身影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逃入凡间,隐姓埋名种上几亩田,我给你生许多孩子,好不好?”那个身影还是摇摇头走掉了。心里一痛,便惊醒,天光已大亮,窗外有早起的鸟儿不甘寂寞的鸣叫。
绿烟还在沉睡,我悄悄起身,去外面买些热热的熟食,喊她起床,无论如何,此处非久留之地,今天一定得动身了,长安已不远。
绿烟恢复的很快,我们雇了一辆车,慢慢走上归途。这一路,与绿烟竟结成生死之交,但总觉得她有事相瞒,有时会出神地看着我,我瞬间回头,她又会避过眼神,转脸看向窗外。有时,她也会拂着我的头发幽幽地叹一句,“阿珠,你好命苦!”
“不呀,我不是还有你们么,你、白晶晶、至尊宝大哥、小五、小六这么多人在一起陪我,多好呀!”
她只但笑不语。
长安城在暮色苍茫中默然无语,城头上有人吹着埙,唔咽声声,横云遮眼,截断天涯。
还好我们是归人,不是过客。
直接去往化生寺,顺便把绿烟也安顿于此。
甘露一滴滴送入玄奘干裂的嘴唇,只一会儿他便幽幽醒转,四顾茫然,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看他劫波渡尽。我未有一丝欣喜,这一切本就与我无关。
告别空渡、绿烟,一个人慢慢踱出化生寺。
寺里苍松翠柏,人迹罕至,静虽静矣,可岁月终会如青灯古佛前的一柱香,不发出一点声响,便已燃尽。
境虽净,可我心已不能净,我是个妖精,我修炼,却误入红尘,凡尘俗世,爱恨交织,沉溺了,不能自拔,心始终乱。
如一片无依的羽毛,一直落,一直落。无处依托。
离开化生寺却不想回驿馆,心中莫名地烦闷,无处可去,唉——醉乡路稳宜频到,他处不堪行。
楼外楼,山外青山。
苍山远,日暮。
对面一杯清酒,我一个人,一饮而尽,满嘴苦涩,更向何人说?
在这里,曾几何时,遭践踏!
只几杯便不胜酒力,醉了,行动如弱柳扶风。
却听得楼下熟悉的声音,是小五。
“各位仁兄的相貌真是俊美,骨骼清奇,身材魁伟,四肢修长,眉清目秀,目如朗星,精神饱满,都是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
“`````”
叫骂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桌椅破碎声,声声入耳。
禁不住心中更加烦恶!
酒醒后听小五小六七嘴八舌道来: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跌跌撞撞杀入战团,如分花拂柳的彩蝶,片叶不沾身,袖中放出毒雾,四射的暗器。
仿佛在跳一场不似人间的华丽独舞!
小五小六见机得早抱头鼠窜才不被毒倒,现在倒好,就连自己帮里人都被毒倒好多,等着我去医治。
“帮里人?什么帮?”我一边捏着太阳穴一边问。
“你去普陀后,晶晶姐姐与至尊宝大哥重建的斧头帮呀。”小六抢答。
“我们与破坏分三界大计的天绝帮进行了大大小小数次战斗,昨天你无意闯入的便是其中一场战局,现在双方各有折损,旗鼓相当。”白晶晶进门便接口解释。
她的手轻轻按在我的额头,可是却感觉身影离我好远,醉过,再醒来,恍若隔世。
“他们帮主是谁?”我好奇地问。
“春三十娘。”
“哦!怪不得,我们回来路上便被春三十娘设伏拦截,绿烟受伤了。”
白晶晶一惊,“绿烟怎样了?”
“还好,现在在化生寺养伤,不碍事了。”我答。
“我说嘛,近日春三十娘不在长安,只留副帮主李梅鹤指挥作战。”
“李梅鹤!”我一坐而起,再也不愿听到的名字。
白晶晶一怔,看我奇怪的表情,“怎么?你认识?”
“不,”我掩饰,紧咬下唇,“不认识。”
“这李梅鹤便是天庭重臣,太白金星,那次在边境要假猪八戒之手除掉我们的太白金星``````”
白晶晶还说了什么,我没听到,耳中早已嗡嗡作响,那个名字一入耳,便是尖锐的刺痛,心脏痉挛,四肢冰凉。
我闭上眼,打断她,“晶晶,我累了,想睡会。”
至尊宝在天井舞剑,剑如秋水,纵横长天。
人也似出云之龙,精神抖擞——一瞬间什么都有了,事业、成就、爱情、尊重,一帮之主。
不复以前的落魄、疲惫。
这本就是他的世界,生于斯,长于斯,凡尘俗世人活在凡尘俗世中。
收式,剑指苍天,凝然不动而有龙呤声,好剑!
白晶晶用衣袖为他拭汗。
寻常动作,满怀深情,在他面前,白晶晶始终是个十足的女人,眼波流转、眉目生辉。
如梁间双燕交颈昵喃。
我呢?落花人独立!
“阿珠!昨夜宿醉,今天该多喝些香茶才好!”他不可谓不体贴,然而,“情”字分左右,咫尺天涯。
我笑笑,“好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说话的是刚刚进门的绿烟,“天下九件神兵,‘十年’居其一。”
“这把剑名唤‘十年’?”很奇怪的名字,我接过来,手指划过剑身,如秋水反射苍天的流云,似静似动,是流云在动?还是水在动?或者,是我们的心在动?
“这是父皇贴身护剑,相传为前朝名匠萧大师所铸,用料仿佛是女娲所遗补天神石,历经十年寒暑始铸成形。”白晶晶解释。
我抢道:“那再不用怕猪八戒的九齿钉靶了!”言一出便知语失,绿烟眸子寒光一烁,有泪珠滚动,就是不肯夺眶而出。
我一慌乱,手指按上剑锋,血迅速由剑身汇于剑尖,落地即碎,剑无血痕。
——十年磨成伤人兵器,十年可以让血泪划过不再留痕;十年,可不可以把往事也一并勾销?忘掉曾经的切肤之痛,那时欢颜,那些伤痕,一剑便可斩断?
有一件事我们都会明白,绿烟心里的痛比我手上的伤要更甚百倍。
难道,感情比神兵更容易伤人?伤得更重?
当多年后的某天,我手擎另件神兵——枯骨刀,面对感情与宿命的抉择,才明白,天下最锋利的神兵利器也割不断细若蛛网的爱恨情仇!
“阿珠,近来我常作一个梦,”白晶晶躺在床上,手指拂弄着床沿上的流苏,“梦里我拿着一柄魔刀,一直在杀人,好多,好多,血流成河!”
“嗯!”我惊异地看着她。
“那刀是红色的,象一弯残月,它牵引着我,我停不下来!”
“刀柄上绘着一个可怖的骷髅,它仿佛在笑。”
“那么多血,刀是红的,手是红的,天也是红的,就连我的眼睛都变成红色。”
“我为什么要作这样一个梦?平生都未见过那么多血,从来没见过那么邪气的一把刀,饮血之后,刀光会变得更加艳丽。”
“我的梦也被它砍碎了!”
我抱着她,她的背影微微地颤抖。
当我有一天见到白晶晶梦中的那把刀——枯骨刀,并把它提在手上时,我依然会想起白晶晶的这个梦境。
这把刀内含太多的仇恨,却深藏不露,只静静地蛰伏,如情人眼角的一点愁怨,如断肠人嘴角的一抹冷笑。
我眼睁睁看着这柄刀刺破我的肌肤,进入我的身体,看着纯净的血喷薄而出。
看着自己的魂魄四散飞扬。
我还是看见一滴眼泪落上刀身,可是我没有看到这滴泪会不会洗去鲜血,让这刀变得洁白。
如残月一样凄清的白!
用血洗不去的仇恨,用眼泪可不可以?
梦讲给空渡听,他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追问,“那立地成佛之后呢?”
“立地成佛之后,就是拿起屠刀!”空渡挥手重重劈下。
腊月十七,与天绝帮决战于城西,白沙滩。
一战定生死! 腊月十六的夜,月圆,无风,晶晶早早睡去,我偷偷起床跨过她的身体,低头看了一下她熟睡的脸。
轻轻地推开门,外面静静的有雪花飘落。
至尊宝周围地上有一圈小小的干燥的地面,一定等了很久了。
“戴着我送的耳环,走到哪里耳边是不是都会有我的叮咛?”他笑,迎上来,脸上有成熟男人的从容。
我不答言,取下耳环还给他,扯得急了,有丝丝痛。
两滴眼泪躺在手心,雪花落上去也不肯融化。
冰冷着彼此的冰冷。
“怎么,不喜欢么?”他不肯接,仍含笑看着我的眼睛,洞穿我的灵魂!
我闭眼,手一翻转,水晶落在雪中。
三生恨,一世情,无处着落。
“我要走了!”我小声说,转身欲走,却被他搂在怀中。
冰凉冬夜里温暖的怀抱,可是,我不能要!
晶晶——
那天,相书上说:腊月十七、晴、天利西方、宜出行。
在白沙滩边看到空渡垂钓的背影。
“漫江洒下钩和线,无端钓出是非来!”他又在叹气。
摆开阵势,天绝帮迟到。
没有太白金星,我最关注的是他,当你恨一个人,爱一个人,总会在千万人中一眼找出他来。
不是他夺目,是自己太过专注。
我猜到了这场决战的开始,却猜不中结局。
春三十娘的剑快得象风,满地的雪都随着她的剑光舞动,但她碰上得偏偏是白晶晶的剑网,“十年”织成的网。
双方混战。
渐占上风,蓝孔雀的蝎尾鞭舞成的圈子越来越小,我的星星索几度撕破她的衣襟。
春三十娘肩头见血,鬓发散乱。手中只剩半截断剑。
空渡加入战团。
“小心!”我放出七种暗器击向空渡。
全场所有人中只有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使月光破碎的眼睛。太熟悉。
他又是太白金星——李梅鹤变化的。
宽袍大袖。
一掌按上白晶晶的背!
仿佛很轻,更象一个爱抚,不带一丝风。
白晶晶并未向前扑倒,反而向后掠,“十年”在背后瞬间挽了九朵剑花。
剑花已乱。
李梅鹤全力躲开我的暗器和“十年”带起的剑风,始终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白晶晶身经百战的经验救了自己一命。
甫一遭袭并未向前抢寻出路,而用背后剑逼得偷袭的人不能补上致命一击。
春三十娘在她一遭掌击便用断剑取她要害,但白晶晶退得实在比她进得更快。
可脑后无眼,李梅鹤早已退出好远,“十年”仍在背后挥动不止。
只是,招已不成招。
我扑过去,白晶晶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血落在雪上,红白分明。
——不分明的人世!
我扑过去,蓝孔雀手里的蝎尾鞭象毒蛇一样卷向我的后背,而我后背空门大开。
空中吐信的毒蛇被天蚕丝带缠中七寸,顿时萎倒。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
“至尊宝,放信号!”白晶晶抚胸。
对了,还有三千弓箭手。白晶晶调动了宫中三千弓箭手埋伏左近,期望将他们一战歼灭。
至尊宝却在此时面如金纸翻倒尘埃,嘴角一抹黑血。
何时中的毒?
白晶晶急痛攻心,晕倒在我怀里。
小六终于放出信号,那焰火带着狂野的嘶吼冲天而起,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它是反败为胜的希望,却象个淘气的孩子,肆意在天空高窜,又如玩累了一般迅速滑落。
三千弓箭手,箭已在弦上,弓似满月,箭似流星。
流星坠落,似情人的泪落上情人的肩。
一箭洞穿我们一名帮众的肩膀。
这箭雨是冲我们来的。
箭如飞蝗,遮天蔽日。
避无可避,只有挡。
小六大喝一声站出来,瞬间气吞山河,高大数倍,“你们走,我挡着!”
小六的棍挥舞成一堵墙,他的身体是另一面墙。
顷刻间,成箭墙。
太多的箭杆支地,他是立着死的!
剩下的人慌不择路地奔逃,不时有人惨呼倒地,天色渐暗。
在江洲路上的破庙里,一堆柴火,映着十七张脸,去了两百人,只剩下十七个。
白晶晶伤重,至尊宝人事不省,绿烟失踪,小五腿中箭伤。
我在翻看至尊宝的眼皮,“鹤顶红粉”心里一惊,孙婆婆说过:无药可医!
“阿珠,昨晚你去哪了?至尊宝怎么会中毒?”白晶晶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凉。
一个炸雷在耳边震响!
晶晶——
怎会怀疑我?
眼泪是一点点一点点从心里流出来的。
白晶晶的身影一点点一点点沉入水底。
在脸上纵横的,全是泪,我没有回头,不愿让她看到我扭曲的脸。
昨晚我去哪了?我回答不出。
只有泪!
站起身往庙外走去,天好黑,可我想找一个不流泪的天空。
“不许走!”
我听到“十年”出鞘的清吟声,如沧桑男子的一声叹息,如闺中女子的一声哀怨。
我没有动,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
为了这个男人,她让“十年”出了鞘。我长吸一口气,感觉“十年”冰凉的七尺剑芒在背后游走,好冷!
无论这剑刺不刺出,我与晶晶,所有的情,俱断了。
为了这个男人,你对我拔剑相向,晶晶,谁重谁轻,我知道了!
我走了,外面朔风怒嚎,但还是比庙内温暖。
“阿珠姐姐——”只听得小五的声音,唉,留不住。
跌跌撞撞地走,没有方向,没有重量,只如自己是被朔风吹着的落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象一个游魂,四处飘荡。
慢慢的,竟然看见长安城墙坚硬的影子。也听到对答的人声,猛醒觉,现时还在危险中,我这般漫无目地的走,险些落入圈套。
“天太黑了,守住长安要道,明早再行搜索。”春三十娘的声音。
“他们受伤人多,料也不会飞出太远。”又是这个状如枭啼的声音,永世不忘。
春三十娘走得远了,“大王说过不让毒杀至尊宝的嘛,怎么公主擅自下手了?”
李梅鹤解释,“公主也没见过至尊宝,昨晚潜入驿站,只向最大的房间茶里下了毒,谁知却是至尊宝的寝室。”
我静静伏着,待他们走远才起身,一步步退后,心中一阵气苦,放不下众人,折回去,无论如何,不可以在此时离去。
进得庙门,不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只找个干净的角落,坐定,闭上眼,却无眠。
天还没亮,便起身,雇了两辆牛车,把伤者放上车,余人各自谴散,我照顾不了那么多。“长安回不得,去洛阳吧。” 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
清晨上路,起风了,为他们掖好车窗的棉帘。
而冷风却轻易吹透我的薄衫,把枯黄的衰草吹上天空。
我冷,可不想同他们坐在车里,早该是陌路了。
抬头望,无边无际的天上,一只落单的孤雁,没有了同伴,错过了迁徙的季节,南飞艰难。
天空中只有它孤单翅膀的痕迹,耳边只有它失群的哀鸣,象我一样。
我们都猜不到为何空渡不来,为何三千弓箭手会尽归对方所用,他们怀疑是我告密吗?
以至于一败涂地! 洛阳到了,住一家客栈,明天买药疗伤。
独睡,没有梦。如新生的人,新死的魂,好干净!
没有过去,什么都没有。
没有白晶晶、至尊宝、绿烟、空渡、李梅鹤。
质本洁来还洁去。
没有玄奘强塞给我的药丸,我只是世间一只白狐,用自己的尾温暖自己的身体,抗拒着冬的来临。
洛阳城里阳光很好。
很干净,对着阳光眯上眼睛,我有陶醉的表情。
我穿了一身白衣。干净的颜色,无关风月。
接过药店老板的药是,我看见自己的手。
好美的手,风姿绰约。
隐约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
我知道,我有着健康的血液。
服侍好白晶晶吃了药,自始至终不看她的眼睛。
把小五支到白晶晶房里,“明早再来至尊宝房间,药我会煎好,放到桌上,早晚各一碗。”
又对楼下喊,“老板,烧两大桶开水。”
关窗时,望了望蓝蓝的天,今夜该会有满天繁星吧,可惜,我看不到了。
没有低头,这下面的人世,我早已看厌,没有留恋。
至尊宝的身体软软的,放他进热水里,他闭着眼,似沉睡中的孩子。
水很热,放进一点药,犹豫一下,所有的药全部倾倒进去,怕是没有机会再来第二次了。
用小刀把各自的手腕割开,绑在一起。
我要和至尊宝换血。
“鹤顶红粉”无药可医但并非无术可治,孙婆婆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换血。
中毒的人会痊愈,但毒会传给另一个。
我很平静地做着这一切。闭上眼睛时我在想:以前,我是用肉眼在看这世界,现在我是在用心眼看这世界。
两个桶里原本清洁的水变得乌黑,大部分的毒排进水里,但“鹤顶红粉”一点点足以致命了,早一天,晚一天,如此而已。
至尊宝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给他盖上被子,我想,他很快会好的,会和白晶晶一起;一起作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我再看不到了。
晶晶,我不知救活他,他有一天会不会伤你的心。
因为,这个男人,情虽不伪,却也不专!
晶晶,那天晚上,我把耳环还给他了,我不欠他什么了。
晶晶,今天过后,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我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看着自己手心一抹浓重的幽蓝,我知道时日无多,独自向城外走去。
洛阳城外还是那条无数人踩出的驿道,漫漫黄沙,看不到路的尽头。
生涯能几时?常在羁旅中!
晕倒的一瞬间,我听到一阵熟悉的箫声。
苍凉的手势。
终是个幻觉,我想。
唉~~
总有许多事,我以为它在眼前真真切切,可一转眼便成镜花水;我以为是幻觉的事,它又会真正地发生,无端地忍受切肤之痛。
在似真似幻之中,我走了好长的路,跌跌撞撞。
有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搂我的肩膀,摩擦我腕上的伤口,喂我水、食物、芬芳的药丸。
我醒来时只看到一幅对联:“手执一枝菊,调笑两千石。”
知道自己尚在人间。
——地府里不会有如此悠闲的对联。
第二次醒来才见到道观的主人——菩提老祖。
“我怎么没死?”如果所有新降生的婴儿都会讲话,他们一定会问:“我怎会出生?”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去者不及,来者不留,天地不没,浮生可嗟!”菩提笑着。
和空渡一样,他也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他不叹气。
“这是哪里?”
“这里不过是方寸之地。”菩提捉狭地挤挤眼。
我也笑笑,能笑总是好事,“是谁救我?”
“他在后山,你可以下床了,去看看他吧。”
沙悟净!
先听到熟悉箫声便猜到是他。
方寸后山,满眼缤芬。
茂林修竹,清泉在岩缝间涓涓而流,飘在水面上夹竹桃的花瓣随水而去,石缝间开着鹅黄色的野花,行人脚步稍重惊得路边的五彩的蝴蝶飞起,仿佛开在空中的鲜花。
一条银练似的瀑布飞流直下,在岩石间溅起迷蒙的水烟形成一道七彩虹,时隐时现。
宛若仙境。
箫声如泣如诉,风景如诗如画,而沙悟净,他是画中人,诗里的一个意象。
他坐在突出山崖的一块岩石上。
流云自他脚下翻过。
终于,我看到了方寸山最美的云海。
——如绣房里重重的纱在风中飘舞。远山在或浓或淡的烟霞里仿佛情人微蹙的眉峰,嫣然的巧笑。
一望无际的云,一望无际的海,一望无际的虚空。
这云就在岩石上、花间、肩头、腋下。
胁下如生双翼,在云中穿梭却飞不出这绝美的风景。
沙悟净是唯一的静。
一曲终了,犹有余音。
靠着长青藤看他的背影。
粗布衣,麻鞋,逍遥巾。
普通的人。
寻常宽厚的背影,不知可不可以依靠。
人世的温暖、平实、安定,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
总是在太多璀璨、繁华过后,才明白平淡是真的道理。
有许多的人曾出现我的生命里,是一句诗,一幅画,一曲歌,耳边的一声私语,或是一道艳丽的伤口。
全如流星划过,留在潮湿的记忆里。
能陪在身边天长地久的,仅仅是一张寻常面孔,温馨的浅笑,宽厚的胸怀,掌心的温暖。
“你来好久了?”沙悟净拍拍身边的山石,示意我坐下。
双脚悬空,下是万丈深渊。
处危岩而不惧大抵是身边有可信赖之人吧。
“是你救我!”
“看你晕倒,我身边刚好有七颗‘天王保命丹’,一颗可延七天寿命,带你到我师父这里,看看可有良策;你怎会中毒?”
三言两语道尽个中曲折。
对他说帮战中的风云突变,说至亲人的一怒拔剑,说换血医人时的了无生趣。
那么信赖他?也只不过是曾同船共渡的人。
累他沉默。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我笑笑,看他愁眉紧锁,我心也不安。
一丝纤巧的浮云飘过眼前,我伸出手一把抓住,笑道:“看,我抓住了云彩!”张开来,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
看定他,“懂吗?这就是生命!”
他也伸出手,却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张开来,你就拥有了这世界,”再合上,握成拳,“这样,你便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世间一切种种,真的可以一手掌握?
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放我的手,在他的手心!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儿。”他眼神迷离。
我听过他的故事,但不想打断他,每个人都有偶尔软弱的时候,渴望倾诉。
“喜欢她跳舞时反弹琵琶的样子;我们在蟠桃后园的树下约会,在树上刻下彼此的名字,她说:我们的誓言会随着树的生长而加深,永远不会被磨灭。”
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一口。
“可是,当我得知她将是玉帝的侧妃——我明白我们之间是注定结局的一场无望的爱恋!”他咳嗽,胸中有诸多不平。
“我放弃了!”他目中有泪。
“不再理她,终日买醉!”
“她日渐削瘦,终日面对瑶池的荷花独自凝神不语。”
“那一天她终于不堪重负撒手而去,纵身跳下高高的斩妖台。”
“我今生,来世都不会原谅自己!”
“永远都不会!”
一滴泪终于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一世情换来三生恨。
良久。
“我渐渐明白,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把握的——只要你用心!”他牵着我的手,伸到空中,轻轻握住,再张开,手心赫然有一团白云!
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掌心。
那一刻我的手在他的手心,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我不知是来源于掌中白云的凉还是他手心的热。
我只知道在无限的虚空里,我们掌握了一片云霞,哪怕再微小,再短暂,但,我们曾真真切切地拥有。
在方寸山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仅有的几次短暂欢乐。
虽身中奇毒不久于人世,但却感受觉焕然一新。
内心平和安详。
没有季节的山上永远开着无数不知名的花。
喝清洌的泉水。
我问菩提老祖为什么总不停挥舞手中的拂尘。
他答:“赶苍蝇、蚊子,一切的烦恼。”
他教我吐纳,提纵之术,我无心地学着。
“我听说孙悟空与白骨精以前也来这里看风景?”闲时问他。
“那是一万三千年以前的事了。你坐好,小心摔倒。”一万三千年,吓死我了!
“那时他们还是师兄妹,一个是仙,一个是妖,妄动了情欲,扰乱了三界。如今这里的风景没变,而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为什么仙妖不能相恋?”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厮守。
菩提又在甩他的拂尘,“因为规矩!”
“规矩?”我很吃惊,“谁定的规矩?”
“葡萄。”
“葡萄定的?!”我双眼圆睁,难以致信。
“是我要吃葡萄,姑娘,不是葡萄会定规矩。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与你无关!”菩提老祖很不屑的样子。
“三界事,是三界人人事,当然于我有关!”我把装葡萄的玉盘放在身后,不给他拿到。
“好,好,好,告诉你吧,没有人定,这规矩就是平衡。”
我茫然地看着他,“平衡?”不懂。
“孙悟空大闹天宫是为了救出白骨精,可你知为什么白骨精会被天宫关起来?”
“为什么?”我扔给他一粒葡萄。
“屠神之宴!”
“白骨精上天庭与玉帝理论,与天宫诸将厮杀起来,不知枯骨刀下白白葬送了多少冤魂!唉——这就是血腥的屠神之宴!”
我想起白晶晶的梦境,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相似的场景。
“天庭请得佛祖出面才将白骨精囚禁起来,却引来后面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三界由此颠覆。
“这和平衡有何关系?”
“用你的脚趾头好好想一想,三界会允许如此强大的两个人结合吗?”
“他们两个联手,三界之内再不会有什么力量能克制住他们。”
“可恶!是为了这点权欲,就要处心积虑地拆散人家的感情!”我把玉盘掼到山石上,拂袖而起。
清脆的破碎声。
“天哪!我的葡萄!”菩提老祖苍白的眉须倒竖起来,用拂尘抖抖地指着我。
我吐下舌头,赶快用他教我的吐纳提纵之术跑掉。
世人一直都在埋怨孙悟空与白骨精执意的冲动,扰乱三界,毁天灭地的无情,却不知缘因一线——都是为个‘情’字。
当我面对孙悟空的那一天,他指天骂地地质问;“为什么出身不同的人不能相爱,为什么相爱不能相守,为什么当初的一见钟情两小无猜,需要五百年的痛苦折磨来作为代价,为什么五百年的痛苦折磨,换来的只是悔恨和欺骗!”
我回答不出。
我也在问自己,这世间,情是何物?
为什么情爱可以纠缠几生几世,却得不到真正的完美?
“能医治鹤顶红粉的药只有两种——如梦花、冰凌草,一个在凤窟,另一个生长在龙窟。”
“去北俱吧,多穿点衣服,那里冷,这两种仙药都是摘下便会枯萎、失效的,要阿珠自己去吃掉,带不回来的。”菩提挥舞他的拂尘,驱赶烦恼。
我过去抱抱他,泪眼婆娑地凑到他耳边,哽咽地说:“我会带葡萄回来给你吃的。” 和沙悟净一起上路。
从山下的村子望方寸山,只在云雾中。
“这是什么村?”问他。
“长寿村,这里的人都年岁很高。”果如沙悟净所说,看到净是老态龙钟的人,目光呆滞。
我的命在须臾间,而他们却有太多的岁月要去消耗。
“这里年岁最高的是谁?”村里全是老人,死气沉沉,有些人努力抬起眼皮想看看我们,我们早已打马而过——拥有再多的时间,也未必可以把握眼前的一切。
“菩提祖师呀,他与天地同寿。”沙悟净回答。
“在他眼中,天地如芥豆,古今如蜉蚰,可掉到地上几粒葡萄,他也那么在乎。”我忿忿地说。
沙悟净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长寿未必是件好事,眼见得亲人、朋友,甚至敌人一个个离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苟活!”
“不开心,长生不老有什么用!开心,哪怕只有一天也足够!”我拍拍马脖子,十分享受现在的短暂生涯。
“南极仙翁”他指给我看,“他老人家脑门儿多大,可还是放不下他的皱纹。”
果然,南极仙翁长了个硕大无朋的脑门,十分宽广。
“去年一滴脑上油,今日放流到腮边!”我哈哈笑着,提缰而去。
身轻如燕!
那些过往,曾经的苦痛、伤害、失望、是非曲直,都是自寻烦恼。
甩几下拂尘,全去了! 路过大唐边境,高老庄。
好熟悉的名字,记忆里听谁说讲过。
是哪一出戏?在这里上演,有着怎样的台词,曲折的剧情?
主角是一只猪!我看到了。
手不自觉地抓紧马缰,心头有丝丝缕缕的慌乱,曾经,无奈地面对过。那次飞在空中,如落叶面对狂风的肆虐,叶脉化作掌纹,依然心悸!
而今,却见他在对面,背着一担柴。
沙悟净下马走上前去打招呼、拥抱,原来同是天庭旧将,而今,沦落各天涯。
走进高老庄,宽阔的厅院,我被迎进内室,却不意竟见到了旧人。
是绿烟,躺在高小姐的绣床上,吓!什么高小姐,是猪夫人。
不承想,会在这里相遇。
却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脉搏却沉稳。
咄!这小妮子,凭地会装!
劳动那只猪,端茶递水,举案齐眉.
人散去,忍了笑,食指点她额头,“死人,再不起床,要呵你痒了!“
绿烟作势打我的手,却被我轻易躲过。
“死阿珠,就知瞒不过你!”她面飞红霞,收手回去笼鬓边的乱发,可惜掩不住春色。
原来,白沙滩一役,她被箭雨冲散,辗转逃到高老庄,一场大病,幸得猪八戒夫妇二人悉心照顾,现已大好,却不想离开。
“于是你便装病!”我笑她。
“去!”她拍我,把头发理好了,又拨散,拨散又绕在指间,如一段情。
“我看你这是相思病!”
她也悠悠叹口气,“忘也忘不掉,得也得不到,看他对夫人的神情,想着是对我的,一阵甜,一阵酸,一阵苦,百味杂陈。”我拍拍她的手,她惨然一笑,解不开心结,一再系紧。
“你们怎样了?”她问。
我们?白晶晶,至尊宝,小五,小六,是“他们”不是“我们”。
说了别后情形。
绿烟翻过我的掌,腕上伤口狰狞,她轻轻地摩擦,泪眼迷蒙。
“都过去了!”我对她说。
我本是狐妖,媚惑着尘世的人,却狠不下心,注定自己会受伤。
“那天,我听弓箭手的教旗官在说,是奉公主之命才箭射我们的。”绿烟疑惑地望着我。
“是呀,是晶晶派他们埋伏的,谁知怎会向自己人放箭。”我答。
此公主非彼公主,只是当时我们没在意。
猪夫人进来送茶,绿烟又闭目装病。
仔细端详猪夫人,普通的女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如路边自开自败的雏菊。
本该无人注意,却中了他的意,巴巴的下凡来相会。
猪八戒,丑,她亦不美,做成了眷属,寻常夫妻,无形便有了十分的颜色,十二分的光彩。
只羡鸳鸯不羡仙。
绿烟,绝色,众人眼中一轮明月,需仰视才见;然而,得不到爱便无由地憔悴、冷清。
只落得斯人独憔悴。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情饮水饱,无情,分两半,一半天上,一半水里。
皆不入他的眼。
第二日便辞行,我们还要赶路,人生一程又一程。
终于到得北俱,茫茫的大雪萧萧下落,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如果洁净是掩盖所有颜色只留下纯白,那我宁愿选择单调。
经过许多事,许多人,我想自己能有一颗平常心。
难道,这就是修炼的意义?
面对北俱芦洲漫天漫地的白色,我盈盈跪倒,双手合十,企求上苍让我溶入这无垠的世界。
让我变幻一片孱弱的雪花,不停下落。
落地即化。
再不去经历那些无法面对的烟尘、无奈挣扎的乱世、无力忍受的疼痛!
我匍匐在雪地,沙悟净在边上大口地喝酒。我红色的斗篷只算是无边雪地里静静开着的梅,经霜犹艳。
原本没有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久却看到雪地里有金属物反射光线,那是小龙女的黄金臂环,拨开积雪才发现一张冻僵的脸,嘴唇青紫。
把她搂在环里,用身体温暖她的身体,她面目清秀,嘴角隐约浅笑。
夜幕降临,繁星在天际喃喃私语。
是谁说过,夜空是无边无际的悲哀,星星只是点点欢笑。
而欢笑总会轻易坠落!
一颗流星带着泪痕划过天空。我来不及许愿,它已燃尽,欢笑总是短暂,仿佛从未存在过。
是的,还有许多愿望来不及许,来不及说出来,来不及给他听到。
沙悟净拣些枯枝点一堆篝火。
小龙女小小的身体蜷缩一团,在我的斗篷下只露出半张吹弹得破的脸庞,睫毛微微颤动,如风中花蕊。
自鬼门关踱到了黑甜香。
沙悟净轻轻把我搂在怀里,我便也顺势靠上他宽厚的肩,温暖一点点漫上来。
没有剧烈燃烧的狂野,没有身不由己的情动。
没有任何的期许,在他怀里,可却不知爱不爱他,我们只需要依偎在一起的温暖。
“她不会有事吧?”沙悟净问。
“不会,冻僵而已,睡醒就好好。”
看着小龙女安详的睡态,想起另一个自己。
长安,百褶裙,鹅黄衫,一脚踏入乱世。
一如当年我躲在树后的惊恐眼神,小楼茶香里的破碎月光,被白晶晶搭救时一瞬那的释然与被她误会时无边无际的悲恸。
千思万绪扑向耳边说:你只是个妖精!
我只是个妖精,却无端要经历人世的风雨,悲欢离合。
由一支初春里新发的芽,被一次次的创痛雕琢得体无完肤,七零八落。
看着小龙女青春的脸庞,里面有太多熟悉的过往,陈年旧事,她睡着,如俯身水面的一株弯柳。
我知道她梦醒后必将面对——面对我曾经历的一切。
每个人每个人都会慢慢成长,发芽、抽苔、绽放、飘零、枯黄。涅磐——然后重生!万事万物皆如是。
这也许便是修炼——经历必将经历的一切!
“真奇怪,我只是一个妖精,怎么会和你们仙呀,人呀的混在一起。”我自言自语,回头看,沙悟净早已睡熟。
晶晶,你在哪里?你好不好?
在冰冷的雪地里,悲哀的苍穹,欢乐坠落,篝火如同前生的回忆烧成灰烬。
我望着眼前的自己,静静想你。
我藏不住我的尾,掩不住忧伤,剪不断思念,我只是个入世作了人的妖精。
却没人教我做人的道理。 我们终将离别。
为着那个男人,燃烧着的金睛火眼,白晶晶,你总会化作一只傻傻的飞蛾,明知会受伤,还是会扑上去。
那些冰封在海底的记忆,幽幽地闪着磷光。
在阳关高高的城楼上,暮色苍茫,笼盖四野,远处的群山隐约如奔窜的兽。
白晶晶披散秀发,唯眼中有无限凄荒。
“我生于乱世,无可选择,自小见父皇为平定三界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我躲在大殿一角,看他在昏黄的灯下躬身咳嗽,恨自己身为女儿,不能为父分忧,‘常思跨鞍马,恨不男儿身。’我才习武弄枪,无一日不为三界复分而努力。”
“至于今时今日,碰到了他——至尊宝,突然地我感到好累,阿珠,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再作什么公主,我只想作个太平盛世的一个小女子,三间陋室,一亩薄田,倚在窗前等牵牛的人归家。”
“阿珠,其实,无论世界如何凌乱,陪在你身边的是最爱你的人,那便是最美的平和安定!”
那夜,我们站在城楼上,边塞的风把彼此的思绪吹得好远,在白晶晶梦呓般的独白之后,我抱紧她。
抱得那么紧,如同一体。
“晶晶,我会让至尊宝爱上你,陪你一生一世!”
那时,我便明了,我们情同姐妹。
如果爱情一定要有甜蜜与苦涩,那就让前者归她,后者归我。
北俱的雪,静静地落。
我注视着自己的手心,那里已泛出更加神密的幽蓝,我知道毒已发作,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我还未来得及看到修炼的结果。
如梦花,冰凌草,听起来更短命的名字,我却偏偏要赖它他活命。?
早晨的阳光穿过树叶流泄下来,小龙女醒了,唇角的笑一如停驻其上的蜻蜓,自然有种清纯无染的美态,不似我这般青春面孔下苍老的心。
“多谢二位活命之恩。”她眼中有纯净感激。遥记起当年的自己,一式一样的双眸。不经意间,便蒙了尘,不再剔透。
握了她的手,“妹妹哪里人氏,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北俱来玩?”
“姐姐,我本是东海龙王之女,父王不许我与凡人相恋,还把他变成一只鸟,他便日夜衔石填海,海枯石烂也要和我在一起,我来北俱便是寻他,他名字叫精卫,你们看见他了吗?”少女情怀总是诗!
我们摇头。
“我还要去寻他,都说他是在这里衔石的。”她要走,秀丽的容颜有无比坚定的表情。
真的爱情,当有移山填海的决心!
“阿珠姐姐,这个给你,以后可以到龙宫来看我们。”
一颗避水珠,龙宫至宝。
避邪、避祸,避一切的离乱忧忿。
小龙女满怀希望地走了,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足印。
我仿佛也看着自己的青春蹒跚而去。
把一切都带走,心便空了,韶华如此不堪一击!
龙窟前却守着一个青面獠牙的翻天鬼,手握一柄钢*,满面骄横,“不许进,除非打败我。”
话音未落,我眼前仿佛灯花一闪!苍鹰盘旋许久的一次俯冲。
翻天鬼仰面摔倒。
耳边还有洞箫破风的唔咽声。
第一次见到沙悟净的出手。
不可阻挡的气势,雷霆一击!
长空中闪电的夺目光华之后许久,才听到震人心脾的滚滚雷声。
龙窟里潮湿阴森,洞壁长满积年的青苔。
洞分七层,冰凌草长在最下一层。
黑暗中仿佛有诡异无数的眼睛注视,我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
他的手干燥、平实、温暖如同一个鸟巢。
而我的手是一只飞累的燕子。
一步步向下,四层。
必经的路上,挡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天一神将。
他身边蜷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龙。
“呔!何方妖人到此,有何居心?!”那厮手握双锤,头大如斗,眼细若丝,虚张声势,口中七零八落牙齿。
“为采仙药,只求借过。”
“龙窟乃囚禁天庭要犯重地,外人不得擅入,速速退去!”
只得一战。天一神将,天生神力,盘古锤,一锤,又一锤,若千钧。如三山五岳一起当头罩下,气为之滞,神为之灭。
神龙却只见首不见尾,或立于肩头,或游于腋下。
配合无间。
沙悟净的洞箫舞成一团,数次飞身进袭都被挡回。
我掷出的毒皆被龙口喷出的水花冲散。
彼此僵持,我的额头见汗。
与沙悟净眼神一碰,只得行险。
我的星星索脱手而飞,只取龙目。长缨疾飞,只盼缚住苍龙。
沙悟净如箭羽出弦,人箫合一,笔直地穿过两锤之间的狭小空隙。
中了!
金属撞击声。
洞箫居然刺不进天一神将的甲胄,弯成弓形。
沙悟净弃箫后翻,堪堪避开两锤拦腰一击。
巨响。
两锤击空相撞,耳边荒荒而响,一阵阵回声,洞顶万年形成的钟乳石如雨下落。
龙卷雨击。神龙张口吐出巨浪,涛涛不绝。
如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浪高千尺,吞噬一切。
不可退,一退将是万丈深渊。
我闭了眼。
任这海浪一卷而去,化为无形无影的泡沫!
“咦?!”睁开眼。
看着水流自自己胸前一分为二,绕身而过,落入深不见底的所在。
避水珠!我省得了。
与此同时,场中巨变。
一声若有若无轻吟——拔剑出鞘。
一串细碎铃声——青影掠过。
一缕霞烟,一张绝美面孔,一脸落寂表情。
一切停顿。
我在很近的地方又看到她,那时,她脚踩龙鳞,手中紫青宝剑轻轻地搭在天一神将的脖子上。
如果我当时没有闭眼,我会看到:
一只绣了半开玉兰花的鞋轻轻踏上沙悟净的肩,他的左肩微微一沉,那鞋仿佛被风吹落的花瓣轻飘飘地向洞壁借力,又一次飞在空中。
扬眉剑出鞘!
蛾眉淡扫,若远山,若流云,若一腔欲吐难吐淡淡心事。
剑,出鞘,若痴情女子眼中含怨的一瞥,浅浅的梦,深深的恨,三分惆怅,三分唏嘘,三分哀切,一分的厌倦隐忍。
紫青宝剑出了鞘。
拔剑的声音响在空中。
剑,却如一弯残月,静静地倚在天一神将的脖子上,冰冷的光华。
我睁开眼,只见眼前一泓秋水,耳边还残存剑出鞘的声音,宛如寂寞时的一声咳嗽、呵欠、叹息、呻吟。
“紫霞姐姐!”我兴奋地喊,没想到在这里相见。 传说中的人,传说中的剑,会一身传说中的武功。
传说中她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长明的灯光。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她含着笑轻声地问天一神将。
天一神将这才看清来人是谁,“紫霞仙子!”
他一开口说话,唇角慢慢流下一缕血,沙悟净这一击虽未将他击倒,却也让他遭受重创。
“紫霞仙子,我只不过是个牢头,玉帝五百年前派我守在这里,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闯进来。”天一神将丑陋的脸上竟也泛出点点温情。“可是,我多么希望你不会来,因为,里面关着的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他变了!”
她的剑慢慢地离开他的脖子。
她的心慢慢地离开她的身体。
五百年,谁又能接受尘世的变迁不为所动?
紫霞表情中也有一种深深的哀怨,“谢谢你,无论如何,我想见他一面,我知道我很傻,象飞蛾一样傻——”
我们走过天一神将的身边,听到他说,“保重。”听到他由肺腑中传出的一声洪荒幽远的叹息。
以后无数次,当我面对情感的失落、抉择时,耳边总有一声深深的深深的叹息,如同一道深重粗糙的划痕,亘古地刻在那里,不肯磨灭。
五六层再无阻隔。
“紫霞姐姐,走时也不通知我,这些年你去哪了?我在黄河渡口边曾经见过你。”我拉着她的手一再追问。
她笑笑,“阿珠,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去找一个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在哪?”
“七层。”
“啊!你要找的人原来是孙悟空!”
她却转脸向一直沉默沙悟净“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沙悟净没有回答,只幽然发问:“爱一个人一瞬那的幸福,难道一定要以无穷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为代价吗?”
我看着他,心中莫名地失落,“你还在想着前世那个飞袖善舞的仙子吗?”
突然之间,我们发现,我们都在问对方问题,关于那个答案,谁都不愿说出口。
或许是我一时的冲动,或许是他眼中无法承载的悲痛,我竟然将手轻轻放到他的手心。
那一刻,当我的手暖暖地躺在一双大手之中,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幸福,就象那方寸山的那团白云停驻掌心,我不在乎他是否还在爱着那个仙子,但是,今生今世,此时此刻,我用最美的华年,最初的笑颜,所有的真情,告诉他,我爱他。
我想告诉他,我爱他,因为,是他让我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洁白的云,纤尘不染。
下得七层,含一株冰凌草在口中,手心幽蓝隐没,淡去。
我突然看到黑暗的洞窟中有两只一动不动的萤火虫儿,好奇怪,刚要对他们说,却听到紫霞颤抖的声音,“真的是你``````”
原来那不是什么萤火虫儿,却是一双燃烧的眸子,火眼金睛。
我们面前原来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背着光站得笔直,轮廓分明,仿佛永远不会倒下来。
他用一种恍如隔世的眼神看着我们。
目光如锋利灼热的剑锋!我有如被洞穿的疼痛,透胸而过是火舌漫卷的深深恨意。
“紫霞仙子,卷帘大将,阿珠!”他一字一顿喊出我们的名字。
“阿珠怎会拖了支狐尾?”奇怪,他怎会念出我的名字,我们见过吗?
他关在这里五百年,五百年前我们见过?可那时我是谁?
前尘往事我已不能记取,只知这一世我是狐妖!
早不知身陷几重轮回,浑不似他这般万劫不复-----他是金刚不坏身,勾魂册上没有名字。
漫长无尽的一生,欢乐、痛苦皆不能忘怀。
适应黑暗之后,我看着他头戴紫金七星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步定乾坤履。
天地无极,六合八荒,唯我独尊!
只是面孔让我惊愕至无声。
险险地喊出他的名字,“至尊宝?”,太象了!
只是我明知道不是。
至尊宝,他没有舍我其谁的王者霸气,没有历经五百年仍不肯熄灭的深深恨意!他只有很短的一生,来不及爱,来不及恨,甚至来不及碰到前生的那个人。
一模一样的面孔------怎么他和至尊宝那么相像?
紫霞仙子泪眼迷蒙,“你还记得我?可五百年前你却要撒手而去,留我一个人浪迹天涯!”
声音哽咽。
握剑的手去抹柔情的泪!
擦不干的泪眼,挥不去的记忆。
“紫霞,五百年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弃?”
“是呀,五百年了,孙悟空,你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你可知这五百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处找你,我不知自己哪点做错,为什么你会离开我。”
“紫霞,对不起!”
“哈哈哈,五百年的相思只换来这三个字,哈哈哈——”紫霞仰天长笑,眼泪却终于夺眶而出,“孙悟空,天一神将说你变了,哈哈哈,变得会说对不起了。”
紫霞拔剑而出,洞窟瞬间一亮,“你以为一句对不起一切便会结束?”
她的长剑一寸寸递出,光芒一炽照亮孙悟空胸口的金甲细鳞,“孙悟空,当初你说爱我的时候,是不是真心?”
孙悟空闭上眼,“没用的,紫霞,当初我不该爱你的。”
话音未落,长剑透胸而过,我失声惊呼。
紫霞面色惨白,“为什么你不躲?”
“紫霞,没人能杀死我,我只是个元神。”
紫霞收剑,果然,孙悟空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魂魄,一动不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紫霞不可思异地看着他。
“紫霞,这五百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哪里也去不了,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怀想当年天宫的每一件事。”孙悟空笑笑。
“紫霞,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其实,那时我已经失去记忆了。”
“现在,我的记忆无比清晰,那天,我从蟠桃园中醒来,鸿蒙老祖只告诉我说我叫‘孙悟空’然后便碰到了你。”
“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浅绿的纱裙,在园中追一只蝴蝶,不小心被躺在花丛中睡觉的我绊个跟头。”
“本来我在做梦,一睁眼便看到你扑到我怀里,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心里还想:好美的妖精。”
孙悟空幽幽地诉说当年的那些绮旎旧梦,紫霞娇羞含笑,眼中却有泪不断涌出,而我感觉沙悟净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隐隐有些疼痛了。
我看他一眼,却见他眼光迷惘,不知思绪飘向了哪里。
“紫霞,还记得你说过吗?‘谁能拔出你的紫青宝剑,上天注定谁就能作你的如意郎君。’呵呵,那天你告诉我紫青宝剑的机关,教我怎样才能拔出宝剑,我还傻傻地问你,原来你愿意让谁拔出谁就可以拔出,根本和什么命中注定无关。你还骂我呆,用手指戳我的额头。”
“紫霞,我怎会不懂,你不知当时我有多高兴。”
“可是,紫霞,你不知道,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呼唤。我跟着这个声音到了天牢,看到了她,她看到我来,好兴奋,她喊我的名字,她掉了好多好多眼泪。”
“然而,当时我并不认识她,却问她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不知道当时我是失去了记忆,她说她是我的爱人。我回答她:错了,我的爱人是你。”
“我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她该有多么的伤心!”孙悟空长叹一声。
紫霞含泪问道:“她是谁?为什么你从来没说过?”
“她就是白骨精,我的师妹,我们相爱一万三千年,因为‘屠神之宴’她被关在天牢。”
“那天夜里我对她的无情,更让她怨气无处发泄变成了纯阴之体,九阴女妖,终于,她冲出了天牢,枯骨刀又一次重现天庭,当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仙官,还去追杀她。”
“紫霞,那天我拿着如意金箍棒冲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对不起,没来得及和你道别。”
紫霞摇头,目光中有万念俱灰的无奈,“那次走后你就恢复记忆了,你发现爱错了,爱的人是她不是我。”
孙悟空长叹一声,“我追上她,一棒杀去,她回过头,看到是我时,我永远忘不了她眼中的惨痛。”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那个白骨精好可怜,当自己深爱的人挥棒打来时,我想她的心一定碎了,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会碎裂。
“师妹不再逃跑,挥刀向我杀来,招招都是绝技,可惜我们从小便在一起学艺,所有的招式都随心所欲地拆解,就象每次在方寸山练功切磋一样,当时我便有奇怪的感觉,那种熟悉的气味,那种记忆深处的刻痕。”
“我好想与她就那么战下去,不会停下来。”
“终于,她使出了那招天魔解体——”
孙悟空突然停住,我们都不再说话,等着他,空气仿佛也一动不动。
“她拼尽自己所有的功力对我进行了致命一击,这根本是没法招架的一招,这一式过后,她的武功将会尽失,但这一招却可以破去我的先天护身真气。”
“她想与我同归于尽。”
“在那一瞬间,她强烈的妖气让我恢复了记忆。原来,我最爱的人是她!”
“当啷”紫青宝剑落地,梦碎!
“紫霞,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原来我本是上天宫来营救深陷天牢中的师妹的,可是当我打败十王大阵时,一个仙官告诉我,只有经历九生九死的考验才能救出师妹时,我上当了。”
“九生九死!” 孙悟空的目光竟也有瞬间的迷离,可以想见当时战况的惨烈,“我不知九生九死是天庭设下的圈套,任何人在经历了那样的可怖的撕杀之后都不可能保有清醒的记忆,那场大战其实我是输了,战胜不了自己的心魔,失去了记忆,躺在蟠桃园中,我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当那天我终于恢复了记忆,我和师妹两个都身受重伤,躺在地上,可是我好高兴,我知道我爱她,那么那么爱。”
“可是,如来佛祖来了,这个卑鄙的和尚,乘我们伤重,分隔了我们的元神,将我囚禁在这阴暗龙窟地底,五百年,哼,五百年的仇恨,日日累积,我不会放过他!”
孙悟空讲完这个久远的故事,我们陷入万古的沉默,我的眼泪挂在腮边,象一颗因伤痛而不断包裹凝结的珍珠。
紫霞惨然一笑,有悲恸之极的沉静,“看来我不该来! 入世一遭,我用巨痛的爱,点亮我寂寞的心,认识了爱的残忍!”
“我爱的人对我说,我们相识就是个错,相爱更是错上加错;我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算了,我还是回到雷音寺去作日月明灯里的那个灯芯吧!”
她转身欲走,我拉住她的衣襟,却不知从何开口,眼见得她的锦衣如水般从指间流走。“阿珠,这个给你,有一天你会用得着。”
她给我一个长条形盒子,上写着:“借助月亮光华,可以穿梭时空。”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紫霞仙子,只是在偶尔的黄昏,天的西方,一缕烟霞,诉说相思。
夜的忧伤会很快漫上来,把淡淡的惆怅一卷而去!
在这里,我见证一场情感的绝裂。
彼此转身,永不相望。 “为什么你不出去找白姑娘?”沙悟净问。
孙悟空苦笑,“我只是一个灵魂,出了龙窟七层便会消散,我知道我的肉身尚在人世飘零,当他愿意戴上那个金刚圈时,我们才能合体。”
沙悟净感叹,“到那时才是一个完整的齐天大圣!”
我心里隐隐有一个疑团,为什么孙悟空与至尊宝会那么相像,难道是同一个人?难道至尊宝就是孙悟空的肉身?那么给他三颗痔的人是谁?
“哼!金刚圈又是天庭的一个圈套,戴上它我虽不再是凡人,但人世间的情欲却也不能再沾半点,如果动心,这金刚圈会在头上越收越紧,苦不堪言。”
“世间事总是这样,当你明白尘世间至纯至真的爱恋之后,你已没有爱的权力。”沙悟净亦黯然神伤。
“不,我不明白,”孙悟空又怒火决眦,“为什么出身不同的人不能相爱,为什么相爱不能相守,为什么当初的一见钟情两小无猜,需要五百年的痛苦折磨来作为代价,为什么五百年的痛苦折磨,换来的只是悔恨和欺骗!”
孙悟空张开双臂,仿佛怀抱整个天地,“为什么仙妖不能相恋!琉璃盏不是打破了吗!三界不是混于一界了吗!哈哈哈,我虽不能和师妹相恋,可是现在世间有多少仙妖、人妖、仙人相恋、成家,他们代我和师妹相亲相爱,哈哈哈,如来又管得了那么多吗?”
“我虽身在三界之中,但从不说身不由己,无论经历多少的艰难困苦,我也一定要与我爱的人双宿双飞,哪怕金刚圈有裂骨的痛,我也会忍住,没什么能挡我,遇鬼杀鬼,遇佛杀佛!”
我为孙悟空无畏的神情深深打动,敢爱敢恨的男人,站得笔直,目空一切。
沙悟净走上前去,拍拍孙悟空的肩膀,不想却拍了个空,才想起他只是一个元神,没有形体,只好自嘲地笑笑,“大圣,其实,我这次从天宫来,只想收集五百年前散落人间的琉璃盏碎片,我想修补好琉璃盏,或许三界还会重分,可能与你的希望大相径庭,但我毕竟是天宫的人,我有我的使命。”
孙悟空看着我,却对沙悟净说:“琉璃盏一碎,散落人间总有千片万片,人间这么大,你怎么找?”
沙悟净也看着我,却对孙悟空说:“事在人为。”
“在人世间有一个男人,他叫‘至尊宝’,他无父无母,孤苦飘零,生于山野长于乱世;他只是个普通人,即不能铁肩担道义,又不能长空万里行,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感情——他不知自己该爱上一个公主还是一个狐狸精;食五谷、居寒贫,他的结局一定会死,托体同山阿!”
我喃喃念着他们听不懂的独白,并不想告诉孙悟空这个“人”便是他在人间的肉身,他并不高贵,还有些委琐,只是芸芸众生中的蚁民,与别人一样营营役役,毫无二致。
不想让孙悟空失望——苍鹰飞得再高,落在地面的总归是一个丑陋的影子!
他——至尊宝,无非是巨手中的三粒骰子,不知会经历怎样的传奇,才会被命运之手掷出通杀的结局。
他会吗?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彩云,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在市井中终老,还是会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英雄。
“我们走吧,”我对沙悟净说。
他点点头,去到孙悟空面前,说:“我们还要到凤窟,也许会碰到白姑娘,你有话对她说吗?”
孙悟空低头沉思,良久,“你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字字句句,皆含血泪,世事总是如芸花绽放,我们发觉时已是一地凋零。
谁能回到从前,精心把当初轻易放弃的再重新拣起,小心地拭去上面的尘土,露出光洁美丽等待许久的一个微笑。
我们回头,一步步走掉。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也不管后世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对我唾骂```````”
洞壁反射孙悟空的声音,四面八方全是情感折射的哀呼。
路过天一神将身边时,他只是淡然地看着我们。那条伏在他脚边的龙沉沉睡去。
再找到如梦花,我便彻底解毒——又是一生。一枯一荣!
突然想起,禁不住问沙悟净,“孙悟空怎会喊出我的名字?他见过我吗?”
沙悟净一愕,回答,“也许他通天彻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吧!”
牵强!
然而,我没有回头去问孙悟空。多年后,当我明白自己的身世,总在想,如果当初回过头去问一句,是否会有不同的结局?
人生,会不会因一句话而改变?
龙窟外的北俱,雪落了一季又一季,踩上去曾经深深的足迹慢慢地依旧被掩盖。
我摸着腕上的伤痕,扭结的皮肤,如同一个冷笑,亘古不变地嘲讽我的情重。身体不肯掩盖过往留下的痕迹,好不了的伤疤,忘不了的痛。
——我本不爱至尊宝,却为他落泪、失血、中毒!
而,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沙悟净,曾给我方寸之地的一片流云,一个梦境。
斜斜地去看他的眸子,里面空无一物,象一口深遂的井,散发淡淡潮湿。“给我一个拥抱好不好?我怕冷!”我只是个妖邪的狐,没有温度,渴望关切。 没有天长地久的拥抱,无论谁与谁!
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原本就无情。
男人与女人,只是飞在半空中的种子,在彼处落地生根,从此无法相望。
伏在沙悟净肩头,如不胜风雨的一枝野花、一段丝萝,长倚松柏。
尘世太冷,冰刀霜剑,靠上一个温暖的肩,却只片刻;欢娱永远只有一时,余下的总是无边无际的落雪天气。
“叮——”
琴声。
眼前翩然下落的一片雪花应声而碎。
树巅上积雪随声而落。
落在掌中一滴水。
以坚冰之有形成就清水之无形。
——世间有形事,终归于无形。有情,归于无情。
也许本来无一物!
琴声逐渐清晰,或急或缓。化作冰雪消融点滴轻敲空洞的岩石。终至汇流成溪。
转过山坳,如经过一个季节。近处野草,远处修竹,浸染了绿意。残雪与白云倒映湖中,好一派初春景色,春水绿如蓝。
湖边青石一张琴。
操琴女子,一袭碧绿烟萝,发如黛,十指纤纤。指尖上点了寇丹,如花蕊摇闪。一点一拔。未成曲调先有情。
“绿烟!”我喊出声来。
她但笑不语。只用眼神打个招呼。
琴声不绝,俱是温暖祥合之意。音和、声静、意远。左手按音不离微位,右手弹挑于指尖。琴声引百鸟聚于树间,为琴中五色所迷,至于物我两忘。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沙悟净感叹。
“沙子,”我给他起了个新名字,“你的箫能不能与她相合?”
“她在拂琴引凤。”沙悟净站定。
果然,凤窟便在湖对面。不知为何,此处地暖,四季如春,冰雪不至。
“此凤非凡鸟,”绿烟插言,“它常食洞内磷石,口中喷火,身体羽毛亦灼热不可碰触,非将它引出不可。”
“不想传说中的炎之凤居然躲在这苦寒之间修炼!”沙悟净面色竟也肃然。
琴弦颤颤如微波,神秘招引。
“出来了!”
惊呼声中,彩凤一飞冲天,百鸟惊竦,禁声。它周身若太阳精魄之光茫,流火闪烁,金羽乱飞。
对面的怒凤如出弦之箭冲破琴声,一团火焰飞至。
琴声蓦地尖越。
声波到处湖面翻浪,一道水帘凭空而起,迎上火团。
火焰熄灭。
水也翻腾,水汽中浅浅一道彩虹。
弦如急雨,一道道水箭破空冲向红色凤凰。
“啾——”
凤声悲鸣。
四面皆水墙,进退无踞,落入困境。
水汽大炽,成烟雨。四壁合围。火凤惊慌,四处碰壁。
琴止,只余草摇风动。
彩凤匍伏于青草之上,羽乱神散,无力挣扎。
湖面复归平静。
“昔年有八仙过海,今日我三人过湖,各显神通如何?”绿烟收复凤凰,脸上淡淡两片兴奋的红晕。
我胸也无端生出万丈豪情,跃跃欲试。
“我先来。”沙悟净略一沉喑,取腰间竹箫,一掷江中。
人如大鸟飘落其上。
以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
水面随他笑声分开轻轻一道波纹。
而人,已在烟波之外。
“叮——”
绿烟轻弹琴弦,弦如急矢脱离琴身,长长一根直飞对岸峭壁。
莲叶鞋轻踏琴弦,一起一落间,直入云端。
只如琴弦上欢跳的音符。
我抓一把竹叶在手上,迎风挥出。
足尖于水面竹叶一点,一纵,到另一片竹叶,身如抄水之燕。看着身下湖面倒映天光,倒映一个粉红的影子。
——如水底摇曳的一朵睡莲。
——总是艳影。
那一次,在长安,曲引桥头。
也是临水照影。
容颜依旧未改,亭亭出水的荷。只是,不复再有当年的心境。心中锦秀已成沟壑。
斜阳衰草,行行复行行,浪迹天涯。不老容颜下憔悴的心。
往事透胸而过,落了些许灰尘在里面。
三人落足处已是凤窟。
一步步行去,都是未知迷途。
偷偷拉下绿烟纨袖,悄声道:“你怎么来了?舍得离开那头猪了?”
“舍不得又怎么样!唉——终究还不是要走。”绿烟把耳边乱发拂向耳后。
如抚平一段心事。
“一直想不通,直到现在依然想不通,天仙他不要,偏偏要世间一个凡俗女子!”绿烟忧怨多过感叹。
“那时看他在天河边操演十万水军,帅字旗下,他一身黄金铠胄,片片鳞甲都那么鲜亮,反射炫目光华——哪承想现如今入世为人,日日负薪荷担,锄草种豆,布衣粗袖,清茶淡饭,难为他怎会受得了。”绿烟轻叹,满面惆怅。
我看着她,她冲我努力挤出一个憔悴的笑。
爱如蛛丝,易折,抵不住风雨。牵一发,动全身。末了,只余参差破洞。落满尘土,无人收拾。 如梦花开在七层。走到六层却前进不得。
三个老人面前一盘棋。白袍老者执黑,黑袍者执白。观战者灰袍老人。棋盘中有无数通路,却挡了我们的路。
枰中只落有一子,在天元位,黑子。
黑袍老者良久亦举棋不定。
“老丈,这棋下多久了?为何不落子?”沙悟净也觉得行棋蹊跷,不禁拱手相问。
“我苦思五百年仍不能破解他这一子所布之局,难道注定要输么?”
哗,五百年!我们对望一眼。
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这即便是初学者亦通之理,黑棋竟先行一子点天元,失势亦失地。
更奇怪黑袍老者居然无法应对,无处落子。
“一子定天下!”黑袍老者眉间深锁,“黑子站立中央,白子无根无据,落于何处终被蚕食!唉,大势已去!”
白袍老者轻拈长髯,掩不住满面得色。
灰袍老者站立伏身,食指隔空于棋盘上指点江山,不住摇头叹息。
五百年参不透的棋局,只落有一子。
落在心上。
世事如棋局,心中有了牵挂便无处落足。
看不透,忘不掉,去不了,反反复复,回回转转。
我们不过只是一粒棋子,身不由己。
落子无悔,不能自拔。
一再的痛,周遭都是异类,被困中央。
动弹不得。
情迷神迷,自投罗网。强出头,被人弃,苦争先,受排挤。
一局棋,何尝不是一场人生!
生有何欢?
“阿珠!出来!”沙悟净一声大喝,惊醒梦中人。
喉头一咸,气血翻腾,强自敛心神,咽下一口鲜血。
原来自己入了局。
三位老者绝非常人,必经路上,摆一局世情,痴迷的一步步走进乱世,静静棋盘原是对局沙场。
投身作个棋子,被人摆弄,连根拔起。
棋子,总是在棋罢后变作枯骨。
原本并无雌雄高下之分。
险险的,枉送了命,一身细汗,再不敢向棋局看上一眼。
沙悟净面色凝重,“一子真的能定天下?”
“普天之下,莽莽苍生,钟灵玉秀,万物本不是刍狗,一子定不得,百子万子亦定不得,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沙悟净取一白子占星位,“苍天犹有破洞待补何况人间!”
黑棋挤,白棋长,黑棋点,白棋飞,黑挖,白跳,断,接,夹,脱先,打劫——
二人子落如飞,声如雨打芭蕉。
蟠龙终于脱困,反噬,辗转腾跃,直上九天。
棋盘上白棋步步为营直逼中宫。
白袍老者以手抚额,笑声爽朗:“老夫无力回天矣!”投子认负,败亦欣然。
黑袍老者扼腕,“满目具是失地,饮恨山河!”
“胜负已分,人间一统,罢了,收子吧。”灰袍人大袖一挥,搅乱棋局,黑白混于一处。
胜负不在,已成历史。
三人长笑离座,“散木一枰,小则小矣,于此见兴亡之基;枯棋三百,微则微矣,于此知成败之数。”
绿烟低头若有所思,向老者背影,“三位可是天、地、人三才战神?”
黑袍老者低叹,“败军之将,无名无姓,不提也罢。”
白袍老者拈须一笑,“勘破一局世情,则大道通天,勘不破,则万劫不复;不以万物为刍狗,常怀悲天悯人之忧,如此大智大勇之人,无由阻之,你们过吧。”
“多谢”,绿烟竟至莫名感动。
灰袍老者复转身到我面前,“如梦花无非凡草,心病当以心药治,”满面慈爱,“解铃还需系铃人。”看向沙悟净。
一席话却让我如沐春风,人间四月天。
“走了,走了,我们到龙宫一游,看我这一子定不定得了龙王的东海,哈哈——”白袍老者招手。
“且住,”我俯身下拜,“可否请三位老丈为龙女与精卫恋情说项,小女子这里有礼了。”
“哈哈——”三人长笑离去,“这一去把月老的营生也抢了。”
进七层,如梦花,花开如梦。
入口即通百骸,散入肺腑,耳清目明。
又一次的身后魂归。一个新人,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恍惚间却见一女尼立于花丛。
如梦的花,如梦的人。
——白骨精!
“可是白姑娘?”沙悟净问,手却不自觉地放上紫竹箫,身体紧绷随时发动,毕竟,面对的是当年浴血天庭的白骨精。
她面无表情,一半脸隐于黑暗,一半脸苍白如纸。
“是,也不是,是是非非,问什么来路前程!”神情淡漠、木然,无关风月。
曾在天宫翻起片片滔天巨浪,尸山血海,令人闻之色变的九阴之体,纯阴女妖。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清秀的女尼。低眉顺眼,两掌相叠,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于脐对;摒除杂念,静定思绪。
一片莲花清静!
哪里是众人眼中十恶不赦的魔怪,分明是——
——分明是宝相庄严,慈航普渡的菩萨!
“贫尼让三位施主失望了,白骨精早已不在人世,过去种种已成烟云。”他一步步从阴影走出来,一身寂然。
是“她”!
是晶晶!白晶晶!
耳边炸响惊雷,双目剧痛。错愕!心惊!身体剧烈地震动。
那漆黑眼睛、眉心红痣、圆圆耳洞——
绿烟惊呼失声。
原来如此。
白晶晶与至尊宝竟是孙悟空与白骨精在人间的肉身,再续前世未了的情缘。
而我呢?我算什么!
我只算是祸害人间的一个妖精!
“可是,你的肉身还在人间与孙悟空的肉身有一段未了情``````”绿烟急急问。
“无非幻象。”女尼打断她。
“难道人世间的情欲你再无半点留恋?”沙悟净摇头。
“空!”女尼答。
“孙悟空托我告诉你,他很想念你!”我含泪相讯。
“无!”她仍是不动声色,万事万物再无留恋。
结局注定为空,镜花水月!
沙悟净把手从紫竹箫上收回来,“白姑娘,其实当年孙悟空是为救你而失去了记忆,有些事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
她却不再理会沙悟净,只向我招手,“来。”
我莫名其妙地感觉仿佛与她认识好久了,不自觉地走上前,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端详,仔细地辨认,及至看到我的尾巴,怔了怔,“五百年了,好快。”
她牵着我的手,我却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原来她也是一个元神,无形的魂魄,到花深处,指着一柄红色的刀示意我拿起来,“这柄刀名枯骨,上聚无数冤魂,刀只分生死,不判正邪。五百年前的‘屠神之宴’要错也是我的错,与刀无关,你也算有缘人,带它走吧,不必跟我终老灯佛之下,”俯身于我耳边,轻言: “此刀实为魔刀,只能为妖族所用,人、仙擎之,必为所制,终遭反噬,切记切记!”
“刀虽凶物,却无罪,其罪在我,给它找个归宿吧。”她回身,隐入黑暗。
与白晶晶梦中见过的那把刀一模一样,刀身如血。
艳若半开桃花。
我们转身方欲走,却听得黑暗中柔情似水,悠悠叹息,“如果再见到孙悟空,请代为转告:那年他在方寸山指给我看的那株树,当时他说是玉兰,现在我明白了,他错了,那是一株枇杷树。”
从此再无声息。 因为得不到,所以不要了,全抛下。
怕受伤,宁愿孤独,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无欲,则无求。
回头路,我心乱如麻。
重活的一命,如重起的炉灶——火腾釜沸。
茫然,茫然,茫然之后还是茫然。
冰雪的光刺痛我的眼睛,它让我明白这世界原本拒绝我的存在,或许,我本不该活过来,不该在这光亮洁白的地面留下足印。
黑暗才是归宿。我只是一个灰褐色丑陋的蛾子,在暗的世界里震动双翼,翩翩起舞。
飞蛾跳着蝴蝶的舞步。妖的形,徒有了人的心。
白晶晶与至尊宝才是纠缠了几世的情侣,我呢,只是据乱其间的一个妖精。
直到,业火焚身那一刻。才能明白——为了一个错误的梦,注定要陪上一生。 马蹄答答,沉默,各怀心事。北俱芦洲在身后已远。
行囊里多了个不会用的月光宝盒,多了柄无声狰笑的刀。多了一阵悲情的风声,将空洞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柔情一卷而去。
夜如缓缓拉起的幂布。血红的太阳是英雄渐渐倒下的身躯。
看着沙悟净忙着拾柴点火,温暖的身影,我想笑笑,还好有他,还好手中还有一团白云,如同一场梦,醒来时身边还有关心的眼神。
“沙子,你不是说在人间找寻那些琉璃碎片吗?还差多少?”我轻巧地问。
“琉璃盏。”绿烟轻呼,沙悟净与她眼神一瞬间的交流,满含深意。
“只差一片了。”沙悟净淡淡回答。
“拿出来让我看看。”
沙悟净把包袱打开,拿出一个已经粘好的蓝色琉璃盏。
“哗!好美,”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拂着上面细如蛛丝的裂纹,“好漂亮的琉璃,这样有裂纹的琉璃比原来的还美。”
“你又没见过原来的,还在那里胡说。”绿烟轻笑。
“我见过的,真的,我一定见过的,”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块缺掉的上面是个蝙蝠。”
绿烟与沙悟净又对望一眼,“好了,好了,收起来了,小心划破手。”
我把琉璃盏给他们,“真不知道这样一个美丽的琉璃居然会是分隔三界的法宝,可是即使你找到最后一片粘上了就真的能分了三界了吗?”
“试试吧,不试怎么能知道呢。”沙悟净叹气。
“绿烟姐姐,你为什么会住到月宫呢?听说那里很冷的,所以才叫广寒宫。”我无聊地问。
“阿珠,你不知道,天宫的纠缠太多,还是那边清静些。”
“唔,又是为了那头猪。”
她低下头,“其实我们本来很恩爱的,可是琉璃盏破碎,天庭震荡,四处皆是裂纹,有一天他在云彩的缝里看见那个高姓村姑喂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唉——”
我没有言语,等着她,我想起与白衣在长安看到的那个洗衣的少妇,可能一样吧,寻常人家的那种安定平和有时真让人着迷。
“他还是忍不住走了,我留不住他,也不想再见天宫的那些景物,唉——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还不如去广寒宫好些。”绿烟轻声说。
“绿烟姐姐,月宫中有什么?”我散淡地问,眼中的月亮只是个青白的影子,没有重量。
“寂寞,月宫里只有寂寞。”绿烟面无表情,我又从她身上读到刺骨的凉意。
可是,人间有什么?
我问自己。
妖精修炼一世,在下次的轮回里可以不用再作妖。
作“人”。
可是,人间在我经历的这些年,只有失望与无奈!
作“人”,作得好,行善积德,便可以有缘得道成仙。
仙?
仙只有寂寞!象月亮一样寂寞。
在月亮寂寞的清辉里,我和衣睡去。
梦里有青草香,有泉水叮咚。有万千株桃树开满粉白粉白的花。春风吹过。落了我满头满肩的花瓣。我无声地笑着,赤足踏着青草地。脚心痒痒的。
一株桃树上刻着一行字。可是我看不清。眼前总有丝丝流云模糊我的视线,我挥手,挥不去烟尘。 一急,便醒了。
只有一轮古往今来的月,照着前生后世的我。
耳听得两人的切切私语。
“——你还要瞒阿珠多久,这对她不公平!”
“前世没能让她幸福,今生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对她有一点伤害,我会尽我所能来呵护她,但,决不能再爱她。”
“那个封印石上的咒语真得那么重要?”绿烟的声音突然大起来。
良久,才听到沙悟净的回答,语气里有无限的苍凉:“你不是也看到孙悟空和白姑娘的结局了吗?”
四周静默。我却再也无法入眠。所有的人都瞒着我,所有的人都不会爱我。注定一早被抛弃的那个。我是早早被丢出棋盘的棋子。弃如敝履!
我纵马狂奔。天还没有完全亮,他们还在熟睡中,而我偷偷离开。前尘往事都扔在身后。
宣泄的泪光中有熟悉的影像:白晶晶、至尊宝、沙悟净、绿烟~~~~~
这一次我要流尽一生的泪,以后再不会哭。
这一次我先抛掉所有的人,以后再不相见!
黑暗中看不见前面的路,马失前蹄,我从高处摔下,扑倒尘埃,身上有无数的痛。我看着擦破的手掌,血浸的掌纹,是否伤好后,宿命会有不同?
许多年后,洛阳云居桥头的瞎子神算子,对着我密如蛛网的掌纹摇头叹息。
——姑娘,一切已成定局!
——即使再回到从前,所有的事情依然无法改变!
——姑娘,瞎子虽看不见这世界,却读得懂命运,知过去未来。“情”字虽有心,惹得相思便成债,“情”与“债”何其相似!
彼时,神算子不肯道破天机,只劝我忘情。
然而,谁会相信,一切重来,我们依然会重复昨天的故事!
抱膝坐在碎石上,头发纷乱,如同心事。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地上有一队觅食的蚂蚁出没。它们急急地奔忙。满载而归。天地间仿佛只有我静止不动。没有方向,无处可去,象蚂蚁一样细小的喜悦也离我而去。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我只是一个落满灰尘的雕像,终有一天会碎裂,化作瓦砾,无人问津。
突然想念女儿村里的那段安静时光。孙婆婆种在屋后的大片白色罂粟花。花气袭人,无由沉醉。
“阿珠,出去后万事小心,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来,别太要强。”孙婆婆慈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孙婆婆,我好想去那花丛中,青条石上,好好睡一觉。
一梦——一场人生。
牵着马缓缓而行,前程之中再没有什么事让我急急地赶路,身后,也没有什么人紧紧地追杀,我早已不在这三界之中。
依旧是无人相送的渡口,高挂的云帆,等待一个又一个离别。跨进船舱,窗棂上依然停着一只海鸥,我却再也无心与它嬉戏,只坐在桌边发呆,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蓝色波涛。
船停岸边,踏上傲来的海滩,还是旧时景物,仿佛从未改变,直上山间的小道,桅子花还是开着那年的笑容,时间并不会改变什么,我想。
时间过去,只留下孙婆婆的坟与流云为伴。
长跪的我,一袭白衣。从此,喜欢素净的颜色——再不与桃李争春。裙裾再不会摇动,宛如一滩止水。
生命亦是一件素衣,不着风流。
孙婆婆的小屋落满灰尘。打来清水,一点点擦拭,一床一几,还归本来颜色。象我一样,褪尽桃红,归于青白。
简单的日子。
夏夜虫鸣,一灯如豆,幽幽地自己也会叹息。山中无岁月,难道,眼见得韶华就此老去?
和前村的翠花相伴去傲来皇宫看一年一度的龙战大赛。热闹的市集。挑呀挑,挑到一枝碧玉的簪子,插于发间。美吗?美给谁看?
在夜晚收拾行装,齐齐摆在桌上,长条形盒子——月光宝盒。一截乌木,玲珑刻着梵文,不懂!还是收到行囊里吧,宝盒装不下心事,徒然开开合合。
枯骨刀出鞘,一声唔咽。纤指轻轻摩擦刀身,紫色的弯刀如风尘女子混浊的笑意。
“朝为红颜,夕成枯骨”,好短的人生。
灯火已昏黄。收拾起时光的碎片,明日又将天涯,一匹驴子,一包行囊。
一笠烟雨任平生!
清晨翠花提着鸡蛋来送我:“阿珠姐姐,一定要走么?”
“翠花,姐姐在这里住不安心,有些事我总想搞个明白。”我接过她的篮子。
“阿珠姐姐,也不知你的生活为什么会那么复杂,你看,我在女儿村住了这么多年,每天的日子都没有什么样不同,可是,我很快活呀,难道外面的生活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对着翠花笑笑,无法回答,“好了,姐姐要走了,帮我照看婆婆的坟,事情完了,我会回来住的,再也不走了。”
“真的,阿珠姐姐,要多久?”
我摇摇头。谁知道呢。
一路风尘仆仆,一顶斗笠,一层面纱。素衣,青驴,古道,虫鸣,地平线上模糊的影子。
长安终于在望,红日当空,我从斗笠下远远望去,长安的城楼岿然不动,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旧地重游,物是人非,花花世界,刻意的热闹、混乱。如浸染了的布匹,一层层的颜色,洗不干净。
红尘,走进去,谁知道自己会沾染什么颜色?
我牵着驴,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不惊动谁,微风吹过,大雁塔檐角的风铃轻摇细响,于市井喧哗声中惹人心静。
辗转旧途。只是却再不是未经世事的狐妖,人生五味,滋味尝遍。多少苦?强自咽下,舌间心上,千回百转。
化生寺再无青磐红鱼。千看古刹,沦落了,只余荒草。弥陀殿、大雄宝殿、罗汉堂——皆成断壁残垣。一片破败,无人收拾。
我坐在未焚毁的石基上,看着四处荒凉的景象百思不得其解,青驴低头吃草。对面石碣上还铭刻着昨日的禅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实相即空,化作无形。
出门来问路人,“老丈,偌大化生寺怎会破败至此?”
“两个月前吧,一场大火,烧透了半边天,宫里侍卫守着,不让救啊!”
“为何不让救?”
“听说是高阳公主下令放得火,说是捉拿叛党,谁知道呢!皇家的事,哪个敢问?”
“哦,寺里人呢?”
“死的死,跑的跑,哪还有人!”
高阳公主!那个满面阳光的女孩儿!掌中一只美丽的鸟。
翻手却不见兰花,只见熊熊烈火!盈盈弱女子,素指一点,千年古刹化为灰烬。
会是她吗?记忆中还有无比清秀的脸庞,无一丝戾气。
无头绪!
夜来得早,我换好夜行衣,乘着乌云遮住月亮那一瞬,翻过高高的皇墙。蒙了面,一身黑衣。夜探皇宫,接近一个阴谋。
夜晚殿角的斗檐零落如兽牙。倒挂檐角,如化茧的蚕。却不料背后枯骨刀脱鞘下坠。手急一抄。还是多了一阵风声。
“咯咯,外面是阿珠妹妹吧!”清脆的笑声,还是如同珠落玉盘。
“月黑风高夜,却是故人来访时!怎么不进来呀?”
我翻身落地,定定神,推门。门一开,殿内灯火的光,如水轻泄,这般温暖。
桌上,一壶香茗,一团茶气。高阳的脸隐于茶香之后,明黄罩衫,红抹胸。四壁灯火摇曳。殿中却有一丝诡异的气息。
“阿珠妹妹好久不见哦,坐,喝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索性摘下面巾。
“呵呵,”她总是笑,笑意四处荡漾,明亮的灯光温暖周身。四壁是辉煌着的皇家器皿,一尘不染,折射五彩光晕。
“阿珠妹妹这么晚了来看我,一定有很多问题吧?”她手指轻轻摩擦壶盖,一开一合,茶香弥漫。
“你心里一定充满了问号,咯咯。”
“可我不知从何问起。”我回答。
“咯咯,”她提起茶壶为鸟笼中加些茶水。
“世人都道我的父皇是天子李世民,权倾天下,哼哼,却没有人知道我母亲是谁,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幽闭深宫,生不如死,连我这个女儿也不能相见。” 她收起笑容,仿佛对笼中的鸟自言自语。
“仅仅因为她是当年曾被李世民在玄武门内杀害的东宫太子李建成的女人!” 她淡淡的言语没有起伏。
“二十年前,还是唐王的李世民闯入东宫,为着她的美丽没有杀她,封她为妃,生下我,哼,一个可爱的公主!”
“她,没有封后的命运,一早注定了的;可她却给当年的东宫太子留下了一个好女儿。”
“李世民万万不会想到我母亲当年腹中已经有了我。哈哈。可笑吗?哈哈。”她的笑声苍凉,如同我在边境听到母狼的嚎叫。
灯火不再温暖,四壁寒霜起,散发丝丝凉意。
“阿珠妹妹,我只想改变这一切。”
“我收留了病重的孙婆婆教我武功和毒术,”她用言神止住我的发问,“孙婆婆那年在长安卖药,是我把她接进宫中,艺成后才安排她长住女儿村,其实我本该杀了她的。”
“唉,她一直不肯承认我是她的徒弟!”
“上天让我碰到了牛魔王,”怎么他也有份?“联合了天庭重臣——太白金星,”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胃剧烈地收缩,无法出声,“我们创立了天绝帮——哦,上次在白沙滩,毒倒至尊宝的是我,火烧化生寺拖住真空渡的也是我,下旨要三千弓箭手射你们的还是我。”
真相大白,如梦初醒,却也简单,可是晶晶,现在你在哪里,如果你听到这番故事,是否会后悔当初一怒拔剑的冲动?
“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世界,那里没有仙、人、妖的分别,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亲相爱,再没有杀戮,没有``````”
“可是你们现在就在杀戮,凭着仇恨建立起来的世界,怎么会相亲相爱。”我打断她。
“咯咯咯,她笑,阿珠啊,你好天真,欲成就非常事业,当然要用非常的手段。”她打开茶壶盖,好浓的香气。
“听老牛说青绫妹妹和至尊宝很象前世的白骨精、孙悟空的肉身,你说,象吗?”
我没有回答。
“真不想与他们为敌,可惜没办法,五百年前三界大乱才给了我们机会,咯咯,现在,三界之内已经没有什么力量来和我们对抗,阿珠妹妹,你也是前世有因,今生有果的有缘人,不如加入我们?”
我不能说话,只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秘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话。
“咯咯,因为死人是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的!”
她笑得很开心,阳光满脸。
“不过有件事我也很奇怪,你明明是中了我的‘逆风三步倒’为什么到现在还能站着?”
因为我不说话,不能说话。
——我咬破舌尖,剧痛使我还有一丝清醒意识。
手中的枯骨刀脱鞘而出,凄厉的一声如夜闻鬼哭。我挥刀——刀声破风,有三分凄惨、三分哀号、三分阴笑、一分的肝肠寸断。
刀中——
——椅背。
她早已翻出好远。
“枯骨刀!”她惊呼急闪。刀势割破凝滞的空间,几乎砍断她的影子。出鞘的刀犹如出栏的兽,我几欲把握不住它的去向。这真的是一柄魔刀!——泛着兽牙磷光,嗜血的欲望、疯狂撕咬。它总是会将生命,以及记忆一分两半,一斩而断,魂飞魄散。生命离开躯体。记忆背叛了那时的天气,那时的春阳秋阴、生死情恨。
狂乱中挥刀斩断鸟笼。天堂鸟被砍断双腿——它从此只能一直地飞,停不下来,不能落足。!我们都是飞在空中的鸟,落地即死!
我的眼神已涣散、迷离。面前她的神形已模糊,灯光却不再摇动,有一种干净青白的冷,地面倾斜。我感觉累、好累!好想闭上眼,不再看这沉重、颠倒的世界。
唇角的血慢慢流下,我奋力一刀向殿门砍去,一刀劈开生死路!殿门轰然倒塌。殿外一池残荷,水中一轮明月。
跌跌撞撞,头重脚轻,我的脚步浮摇,如一场红尘乱舞,早已踏错节拍。
高阳公主追出大殿,背光伫立,缓缓拔剑,“你已走投无路,认命吧!”
我笑笑,心道:至少,我还有一条路。——死路!
我向那水中的月纵身一跃。月不在天涯,在一池荷塘里。意识终于流散。
“逆风三步倒”不是毒药,是迷药,无色无味,所以我才没有察觉,以至中招。
入水那一瞬,终于闭上眼,昏迷,沉没到一种浸骨的冰凉中。接近死亡的时刻,我很想笑一下,因为——如果生,可以象鸟一样自由地飞,那么,死,或许也可以象鱼一样安静地游! 生命的胡琴原本该戛然而止,我喜欢那种尖越箫索的背景,暗灰的底色。
然而,胡琴声只一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演绎凄风苦雨。
我还得苟活!只不过是梦一场,一场宿醉。梦醒无酒,酒醒无梦。
苏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一跤跌到水晶宫。原来我落身处的皇家水池直通东海。小龙女说,因我身上藏着龙宫至宝——避水珠,虾兵蟹将才一步步抬我到东海。我已昏迷三天三夜。
要死却不易,挣扎活过来。
“我得走,尽快。”我对小龙女说。我洞悉了太多的阴谋,要通知三界早作准备。
东海龙王敖广陷在宝座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龟丞相却轻摇乌纱,撇着嘴,打着官腔,“偌大龙宫,水族千万,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而兴师动众赶去天庭勤王护架吧!万一你说的是空穴来风,玉帝还会以为龙宫要拥兵反上天庭,岂不酿成大祸!”
“再说你只是一个妖精,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没有玉帝的旨意,龙宫只能按兵不动,静待时机!”龟丞相斩钉截铁地说。
多说无益,我一顿足,“发不发兵是你们的事,失了先机,不知到时吃亏的是谁!”
“阿珠姐姐,等等我,我送你!”小龙女急急跟出。
小龙女一挥衣袖海水升腾,鱼虾闪避。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阿珠姐姐,不要急,我会劝父王发兵的。”
回头看她,容颜一如初见时那般秀丽。拉了她的手,问,“找到精卫了吗?”
她摇头,“我总是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唱着我俩一起时的情歌,我希望他飞过时能听到我的呼唤,但是,只有汹涌的海浪无情拍击堤岸的回响——”
她的眼泪滴落沧海,化作无穷的苦涩。
我想对她说,真情是会感动天地的!
可是,我只张了张嘴,我甚至骗不了自己,拿什么来安慰别人!
回头看小龙女孤寂的身影,溶不进天地。
她脸上亦是悬着突如其来的一滴泪,唱着一首断肠的歌,“——情郎啊!你为什么还不到来——”
星月兼程。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我。而我要去的方寸山还在云天外。我想问问菩提老祖有什么良策。
在小溪中洗脸时又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面孔。只如初入世的自己。那时,一朵莲花半开水面,照自己的影。轻轻一块小石投入,影碎了,心乱了。一乱,便乱了这么多年。
水不停地流。为什么?我在问水里的自己,为什么我要匆匆地赶路?为什么我要通知三界首脑暗藏的阴谋?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妖精,我有尾巴的!我是妖哦!我管好自己不为祸人间便是修炼。再去承担拯救三界众生苦难的重任?切!我的肩膀很窄的,担不起哦!
我对着无人的旷野大声嘶吼,眼泪夺眶而出。
总是不明白,自身的思索深刻而模糊。为什么放到天下便简单而粗糙?
有个浑大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有些事是你必须要去做的!
发泄完了,我正蹲在地上收拾包袱,发现一柄剑静静地停在空中,剑尖离我的脸很近,寒光四射。
我看到坠地长裙,艳艳的桃花。
“你知不知道这件裙子很不适合你。”我并没有抬头,也不惊愕。
“你说什么!”春三十娘声音尖锐。
“紫色配桃红,看上去给人感觉很那个啦,你看你还绣了很宽的金边,这样很俗气知不知道。”我边说边用手指沿着她的裙裾划个弧线。
未等她答言,我接着道:“呀!你还穿着绿抹胸,”嘴里啧啧有声,“压不住的呀,你看你外面的颜色这么重,里面穿得又太浅,压不住的。”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明显放缓。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我站起身,“紫色和桃红犯冲的,不能配在一起穿的。你这个耳坠倒是很好看。”
我走上前,摸着她的耳坠,“蓝色的,是水晶的吗?”
她点点头。
“其实呢,你要是喜欢桃红的话,可以配白色的纱裙。”我笑着绕到她身后。
“另外,左边的头发可以垂下来一缕,”我拨弄着她的头发,“你盘这种髻很显老的,知道吗?额头这里太宽,留些刘海儿比较好看。”
“给我看看你的鞋,”我又绕到她身前,她不自信地伸出脚,“哗!你怎么穿双男人鞋呢?”
她脸现怒容,“讲话不要那么刻薄好不好?我这是在柳叶堂定做的,六两银子呢!”
“呐”,我伸出脚并排和她的脚放到一起,“看吧,我这双鞋呢,是江洲镇地摊上买的,价值三钱二,比比,是不是比你的好看?”
“所以说呢,这买东西主要是靠眼光,贵的未比适合你。”
春三十娘诺诺连声,无比崇敬地望着我。
我踱到她面前站定,“你现在浑身上下只有这个耳坠比较好看,可你知道穿什么来配它吗?”
“穿什么?”她傻傻地问。
我提起地上的包袱,“你自己想想嘛,不要什么事都要我告诉你。”
说完我拔腿便跑,心中默念,“不要追到我!不要追到我!”
刚跑出十几步便听她喊,“你跑什么?这耳坠到底配什么颜色好?”
我不答言,只管纵跃,但三钱二的鞋子终于不甚合脚,跑丢了一只。
但我不敢停下来拣,却听得春三十娘幡然醒悟的恨声,“小妖精!小*妇!捉弄老娘!”
我终于还是没有跑过轻功独步天下的春三十娘,被她象提小鸡一样提回来。
“脱了!”她命令我。
“什么?”我惘然望着她。
“鞋。”她把我跑丢的那只鞋也扔在地上。
“可我穿什么?”我可怜兮兮地问。
“穿我的。”她把脱下的鞋甩到我脚边。
我欢天喜地的穿上,心中十分感激她,我还没穿过六两银子一双的鞋呢。可表面上我得作足心痛不已、勉为其难的样子。
一路上我俩都有相同的动作,便是不停低头端详自己的脚。
一阵雷雨倾盆而至,我们奔跑一阵,终于找到一个山洞可以栖身。
吃过晚饭,她把我绑起来,我便只能靠在洞壁上装睡,她则不停地在地上转来转去,翻着自己的衣服,哀声叹气。
“阿珠!”
“干什么?”我双眼睁开,四肢都有些麻木。
“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春三十娘声音吞吞吐吐。
我搞不清她要盘问我什么,“你先问吧,或许我不知道答案呢。”
“你肯定知道。”
“那你问呀。”
“阿珠,你说我戴这个耳坠时,到底得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第二天,在清洲镇,市集,我想借人多溜走的几次努力都被她识破,“阿珠,你跑跑看,在我春三十娘手中,还没有谁能逃走!”
“不跑了,反正跑不掉,不如我们去买衣服?”
“好呀!”她喜形于色。
我们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布店鞋摊,春三十娘不停地扯起各色绫罗绸缎给我看,我则不停摇头,到头来我们依旧两手空空。
“阿珠,你什么意思?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到底我该穿什么?”春三十娘终于崩溃,把我拖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质问。
“我饿了!”我低头道。
“什么!”春三十娘大怒,“你、你、你、你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我笑了,“我们去吃鸭头,那家店,”我指了指,“我刚才仔细研究过了,绝对是正宗陈氏卤水鸭头,酒嘛,要喝前面那家挂黄旗的——山西竹叶青,不会掺水;我刚刚看到市场上有黄河鲤鱼,我们买一条,然后上醉仙楼靠窗的位子,鱼我来烧,只点上三四样清淡时蔬就可以,到时候凭窗临风,看江上过尽千帆,岂不妙哉!”
春三十娘傻傻地看着我,呆若木鸡,我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晃,她才闭了一下眼,甩甩头,“行,阿珠,其它你去办,我只管占座位。”
不一会儿,我们便坐在酒楼上,手擒鸭头,大半瓶竹叶青下肚,相对面现红晕,而窗外不知飘过了几多流云。
“阿珠,你的鬼点子可真多哦,好会享受!”春三十娘用手中鸭头指点着我,软软地笑。
“呵呵,春姐姐,其实呢,你穿什么都好看。”我醉眼惺忪地拍她马屁。
“去你的,死阿珠,也不帮人家挑一身好看的衣服。”
“春姐姐,要说起女人的打扮呢,最重要一点要搞清楚。”
“什么?”她凑上来。
“女为悦己者容!”我意味深长地说。
“嗯?”
“春姐姐又为谁妆扮,为谁妍呢?”我一脸坏笑。
“死阿珠,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给别人知道。”她面现少女娇羞。
“放心啦,我是你亲妹妹!”
“就是牛魔王。”
“咚”我的头磕到桌子上。
“哈,阿珠,你喝多了!”她指着我笑。
“你怎么可能喜欢他,他头发乱七八糟,他好丑。”我摸着头。
“小阿珠呀,你还小,不懂,这男人呢,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这话依稀仿佛听谁说过。
“他不过是个山大王!”我撇嘴。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她打断我,“其实牛魔王五百年前就曾和孙悟空大闹天宫,成功地打碎了琉璃盏,他是要建立一个没有仙、人、妖分别的妖国,怎么样,嘿嘿,这样的男人如何?志向远大,才能卓越,哪里去找?”春三十娘已是满脸幸福的红晕。
我很奇怪地问,“五百年前三界已经破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成功?”
“当时他俩已经破了十王大阵,本来呢,天宫应该是气数已尽,不料突然冒出来武功一直深藏不露的天宫四将。”
“天宫四将?”
“就是三太子哪吒、六郎杨戬、天蓬元帅猪八戒,还有就是卷帘大将沙悟净。”
“啊!”我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这四将的武功哪个也不比孙悟空和老牛差,只是他们不知为何行事低调,平日也不在人前显露,以至从不为别人注意,不想关键时刻却成一支奇军,杀得我家老牛丢盔卸甲,狼狈而逃,呵呵!”
我索性搬个椅子坐到她身边,“那不是没希望了?”
“也不是全无希望,这五百年来,我家老牛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反上天庭,太白金星又在玉帝那个昏君面前离间了杨戬,使六郎被贬下界轮回;猪八戒与嫦娥情变出走;沙悟净因琉璃盏破碎,获罪来人间寻找碎片,嘿嘿,天庭现在只剩下哪吒,空虚的很哪。”
“那不就可以杀上去了吗?”
“老牛这次为保万无一失,他还在等三颗痣。”
“三颗痣?那不是给孙悟空的肉身的么?”我急急地问。
“你说的是至尊宝吧,给他有什么用?哼,给了我家老牛,那他就可以增加十倍功力,到时再杀上天庭,就无人能挡了。”
“可三颗痣在哪?”我凑上前。
她已昏昏欲睡,“谁知道呢,反正那三颗痣是菩萨给至尊宝的,只要盯紧他,那就可以``````”
她语焉不详,终于不支睡去。
我下的毒起作用了,自从掉入荷花池中,我身上的毒药全部溶解,这一路上被春三十娘看管极严,一直不能采药制毒,今天终于在这小镇上发现了烹鱼的香料,加上浸鸭的卤水,再以竹叶青作引配成了一贴毒药,费了我好大的周折才把春三十娘毒倒。
只是这毒甚轻,只能让她昏睡六个时辰。
我拔出她的剑,一剑下去,她就会身首异处。
可是看着她含笑熟睡的脸,我实在下不去手。
犹豫片刻,轻轻还剑入鞘,心里恨恨,“公平了,你给我一双鞋,我还你一条命。谁也不欠谁,下次碰面,兵戎相见,再不留情!”
雇车把她放回客栈,收起自己的包袱,从她包袱里偷一些银两,反正她钱多,发现一封信,我好奇地展开,读到,“亲爱的老牛:``````”哗,好肉麻,用两根手指捏着,给她丢回去,推开客栈的门,哼,我阿珠又要展翅高飞了。 “阿珠——”一个女声在身后喊。
我没转身,一个旱地拔葱,直飞对面的檐角,左足一踏,借力折向边上高挂的酒幡,如同荡秋千一般荡出好远,落地时左脚有些失衡,只得身体在地面一滚卸去冲力。
我不敢停,一瘸一拐地飞奔,心想,怎么我的毒药会失效?这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又毒人家,又偷人家钱,还不小心看了人家的情书,这下要被抓到几条命也没了。
我连滚带爬地奔跑,撞倒了迎面过来的路人,碰翻了卖菜的摊子,推倒了卖馄炖的凉蓬。
一片大乱,路人的叫骂,小孩子的哭泣,我全不管了。
我象一只受惊的蝗虫一样没命地逃窜。
“阿珠!站住!”那个女声还在喊。
只有让我跑得更快,站住?笑话!等你追上来,拔出宝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一缕香魂不就归故乡了,我才没有那么傻。
拐进小巷,我不知能不能甩掉春三十娘,但决不能停下来引颈就戮。
眼前突然出现一辆水车,我惊呼一声险险地避过,跌跌撞撞转上另一条大道,却听得身后女声的惨叫,水车木桶的碎裂声,以及奔涌而出的哗哗水声。
依然是不辨方向地跑,这水车终于挡了一下她,身后没有那近在咫尺的催命呼喊。
“砰”我撞入一个人怀里。
那人随着我的冲力“蹬、蹬、蹬”向后退了三步,我还是没有脱出他的怀抱。
定睛一看,我有救了!是沙悟净。
惊魂未定的我,瞬间找到救星,禁不住委屈地哭了,开始是无声的抽泣,最后终于演化成狼一样的号啕大哭,趴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无比伤心,路人侧目。
“阿——阿珠——咳——咳——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身后的女声终于追上来。
我回看一看,“绿烟!”
她一身泥水,弯着腰,望着我,扶着胸口不停地喘气。
我看着绿烟湿湿的头发死蛇一样垂在脸上,又“扑哧”笑了,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眼泪。
“你跑什么?”沙悟净平静地问。
“我——我以为是春三十娘追我!”
“死阿珠,”绿烟湿淋淋地走上前,从我头上取下一片菜叶,“跑得那么快,跟撞鬼一样,累死我了。”
“春三十娘在附近么?”
“哦,没,我来这里路上碰到她了。”我闪烁其词,不知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春三十娘的所在。
我们到镇东的客栈住下,绿烟换了衣服,一起在楼下吃饭。
“阿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害得我们到处找你?”绿烟问。
想到那晚寂寞的月色,我的表情肃穆起来,“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绿烟与沙悟净交换一下目光。
“不用说了,”我对他们摆摆手,“如果不想对我说可以不说,但,如果说的话,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话。”
“阿珠,其实,我们,没有瞒你什么。”沙悟净艰难地解释,绿烟别过脸去。
“真的?”我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难道是我做梦?我低头沉思,不时抬起眼在他俩脸上扫来扫去。
他俩面无表情,各看向一个方向。
“好了,好了,就算没有吧,你们到这来做什么?”我大度地说,其实那晚的事回想起来我也似梦似幻。
二人如释重负,“我们来找那个蝙蝠。”
“蝙蝠?”我惊异地望着他们。
“就是琉璃盏缺掉的那块。”绿烟小声说。
“真的是蝙蝠!”我更加惊奇,“那我猜得没错了。”
沙悟净解释道,“这琉璃盏是神物,那块碎片一落入凡间就化为一只蓝色的蝙蝠,我们也是跟着这琉璃的召引而来的,相信就在附近。”
“你是说那个碎片活了?”我皱着眉头问。
“对,它现在是一只吸血蝙蝠,只要二十四个时辰吸不到血就回变回碎片。”沙悟净回答。
“你是说琉璃盏上的那些图案,什么长虫呀、蜈蚣呀、蟾蜍呀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你这样捉回来的?”我指着他的包袱。
他点点头。
我一拍桌子,“走!现在就去,我最喜欢捉这种小东西了!”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拜托,”绿烟轻轻敲敲桌子,“蝙蝠是要晚上才出来的,白天你捉什么?”
“哦,”我颓然坐下,十分不爽,“这天怎么还不黑?”
他二人相视一笑。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我们三个结伴出发,四野里夏虫在吟唱阙阙清歌,我们经过时惊起成群的萤火虫儿,它们围绕在我们身畔,如同是一场含笑的梦境。
月色隐约,所有景物都成了剪影,只有我们的眸子在暗夜里象萤火虫儿闪烁。
我打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么大的山野,要找一个小蝙蝠,基本上我认为你们是大海捞针。”出发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在这走走停停中消磨光了,我郁闷地对他们说。
“你以为那个蝙蝠会傻兮兮地站在你必经的路边等你?周身还要涂上五彩的颜色让你好容易辨认,”绿烟在背后推我, “张大眼睛仔细找,你眼睛比较好。”
“你怎么知道我眼睛比较好?”我转过头不服气地看着她。
“他说的。”绿烟指指沙悟净。
“嗯?”我把目标指向沙悟净。
“我、我、我只是说你眼睛比较好看。”沙悟净结结巴巴地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绿烟哈哈大笑,我的脸瞬间通红,变得火烫,白他一眼,“哼,就知道在背后嚼人家舌根子!”
绿烟咯咯笑着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走这边,沙悟净,你从那边走,见到蝙蝠再招呼。”
“唔”沙悟净知趣地拐到另一个田埂。
“还笑,还笑,”我擂她,“就知道欺负我。”
“哎哟!”她躲,“死阿珠,下手这么重。”
我住手,“让你们再欺负我!”
“阿珠啊,通常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的眼睛好看,那么这个男人——哎,阿珠,不许动手,我和你说正经的——这个男人是希望这个女人眼睛里有自己。”绿烟又凑上来。
“无稽之谈!”我对她的理论假装不屑一顾,“如果一个男人说另个女人手好看,就是想挨巴掌不成?”
“是想那手放在自己手心!”绿烟高深莫测地轻轻点头。
我沉默,她便也不再逗我,挽着我的臂弯,我们并肩向前走去。
前面一大片凌乱的坟场,新旧的坟堙高低错落,我们走累了,随便找了个墓碑坐下。
“绿烟姐姐,讲个故事吧,走得我脚好痛。”我一边捶腿一边说。
“好吧,想起以前在天庭时候的两个老友。”她望着天上的繁星。
“有多老?”我问,她拍我,“别打岔。”
“那时他们相爱,还定下了生生死死永不分离的誓言。”她的声音莫名地忧伤。
“可是,那个女仙却因为不答应被玉帝强收做妃而被关入了天牢,这个男仙却陷入该不该与天庭决裂搭救她出来还是劝她答应玉帝条件的两难境地。”
我忍了忍没有说话。
“终于,女仙变成了疯魔,加入了妖军,与天庭作对,战败身死。”绿烟突然停下来,“这个故事不适合你听,算了,不讲了。”
“这个男仙就是一个大****,”我愤愤地站起来,“人家抢他老婆,他不去抢回来,还在那里犹犹豫豫,算什么男子汉!”
绿烟惊异地望着我,“好大的火气。”
“本来嘛,”我跳到她面前,“你想呀,这个女孩子该有多伤心,她爱的人在她陷入绝境时却不挺身而出,那相爱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场骗局,哼,给我见到这个男仙我一定上去掴他两掌。”
“好了,好了,瞧你,你脚不疼了?”绿烟心事重重地看我一眼。
“哦,”我走回坐着的墓碑,继续揉脚。
“阿珠,你也给我讲个故事?”
“我?”我沉思一会,“我讲个鬼故事。”
“有一个鬼,头有这么大,”我用手比划着,“嘴有这么大,眼睛这么点儿,放着绿光,胳膊这么长,没有脚,整天就是飘来飘去。”
绿烟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杜撰的故事。
“一天这个鬼饿了,就想尝尝人肉是什么滋味,于是他就跟踪一个迷路的人到林子里,那个人走累了一屁股坐到一个墓碑上歇脚,这个鬼便飘过去吓他。”
看我张牙舞爪的样子,绿烟轻轻笑着。
“鬼!鬼!鬼!”我指着绿烟的身后大叫。
“死阿珠,鬼我见多了,还来吓我。”绿烟讪笑着骂我。
“不是了,绿烟姐姐,是真的鬼!”我跳着脚喊。
绿烟回头看,果然见地面远远拱起一道长线,仿佛有条巨型的蛇在下面穿行,越来越近了。
“不防,是彻地鬼,”绿烟胸有成竹,“让我们逗逗它。”
她念动咒语一指,脚下的地面变得坚硬如铁,看那条长龙直直地撞上去,“咚”一声,长龙停住了,它左右摸索了一阵,转了个方向企图绕过去,绿烟便轻笑着,东一指,西一指,这长龙便在地面上圆圆地画了一个圈。
“是谁在拿本大仙开心呀?”一个方形的脑袋边说话边从地面冒出来。
我看到他头上顶着刚撞起来的大包“扑哧”一笑,他讪怪地望我一眼,及至看到绿烟,才整个人从地下翻上来,“是嫦娥仙子,失敬失敬,怎么有空到此一游么?” 这个鬼怪好矮的身子,只是脑袋硕大,一走起路来象个土豆滚来滚去。
“我是来看看彻地鬼什么时候位列仙班了。”绿烟并不起身,一脸傲气。
彻地鬼对绿烟的嘲讽不以为意,只是憨厚地摸摸头,“见笑,见笑,开玩笑的,仙子不要当真。”
“哼!”绿烟重咳一下,“我问你,你有没有见到吸血蝙蝠?”
“蓝蝙蝠!”彻地鬼惊呼一声,随即道,“没,没有,这里方圆几十里地上地下我都去过了,没见到。”
我和绿烟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真没见到?”
“没有,绝对没有。”彻地鬼拼命摇头。
“那你去吧,我们再去别处找找。”绿烟挥手解去地面的咒语。
“那,小人告退。”彻地鬼慢慢退回出来的洞口,往下一跳一条长龙便又迅速地钻向远方。
“追!”我站起来。
“不了,阿珠,这个东西在地下钻得飞快,我们根本追不住,再说天这么黑,回去和沙悟净商量一下再说。”
转身正要走,听得背后绿烟喊我,“阿珠——”
闻声回头,却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绿烟姐姐,怎么?”
“过来,阿珠,”她招手,拍拍身边的墓碑,示意我坐下,“时间还早,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我坐在她身边。
“阿珠,你觉得沙悟净人怎么样?”
“又来,彻地鬼走了拿我开心。”我背过身,假意愠怒。
她扳转我的身体,看着我的眼睛,“阿珠,你想过没有?如果找到蓝蝙蝠,琉璃盏最后一片就算找到了,到时候一旦三界分了,你便再也见不到沙悟净了,也见不到我了。”
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她的身影慢慢地模糊,直至沉入深深的水中,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我再也见不到他们,见不到白晶晶,见不到至尊宝,因为我只是一个妖精,我得回到妖界去,那里我没有一个朋友,更没有一个爱的人。
我的手中到底握不住一团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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