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烟擦去我脸上的泪,可是擦不去我心中的痛。
好短,好短,为什么相聚的欢乐总是那么短?剩下漫长而寂寥的岁月该如何渡过?
“你们在这里呀!让我好找。”沙悟净的脚步渐近,我转身低头揉揉眼睛,回过身来,依然是一派明媚神色。
“我们找到线索了。”我抢着说,心中知道,早一分说,他们便会早一分离开我。
“什么?”沙悟净眉毛一扬。
我突然沉默了,绿烟叹一口气,“先回客栈,慢慢说吧。”
回程路上,天边也渐渐有了些青白的影子,鸣虫们都沉静不语,偏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我无意识地走在沙悟净身边,尽量能离他近一些,或许爱不爱一个人,都是在将要永远失去他的时候才会真正明白。
当自己真正明白的时候才发现爱一个人可能只有一瞬,而失落的痛苦却要伴随一生。
望着眼前的沙悟净,我好想告诉他,我爱他,想起他曾在龙窟问起的那个问题,我想我有答案了——“爱一个人一瞬那的幸福,难道一定要以无穷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为代价吗?”
“爱一个人,哪怕是穿越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悔恨还能爱着他,这样的爱,才是真正的完满!” 我爱你,在来得及的时候我想告诉你,哪怕我们从此分离,哪怕我们的爱短暂如流星划过,但我相信悲哀的夜空至少曾被我们的欢笑点燃过。
“一家庙。”我指给他们看,寺不闭户,我首先奔进去。
“供的是南海的观世音菩萨。”绿烟轻声说。
“既然来了,就拜一拜吧。”沙悟净也跟着走进。
寺里香火还算旺盛,僧人们还在沉睡,只大殿上点着长明的灯光。
菩萨宝相庄严,微微俯首下视,我们分别跪下,点了三柱檀香,风一过,烟便散了,不留痕迹。
绿烟首先祈愿,“菩萨保佑我们能寻到琉璃盏最后一枚碎片,三界能得以重分,还天地间一个清平祥合的世界。”
沙悟净转脸向绿烟,“话都让你说了,我该祈什么愿呢?”
绿烟用口形无声地对他说了一个“猪”字,又示意他向我嘟了一下嘴。
我假意垂首没看到,而两腮已经红透。
沙悟净涨红了脸,“菩萨保佑阿珠——菩萨保佑阿珠——菩萨保佑阿珠——”
他连说了三个菩萨保佑,剩下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我却已知道他想说什么,自己也禁不住心花怒放,“菩萨保佑我和我的意中人能够相亲相爱,哪怕时间再短,我们也一样开心,天天来给你烧香火,否则的话——”
他俩惊异地望着我,绿烟轻声教训我,“哪有这样和菩萨说话的!”
“你不懂了,有些事是要软硬兼施的,”我不理她,“否则的话,我就要对你挖眼削鼻,扒了你的金身,拆了你的庙!”
他二人立刻双手合十,面向菩萨,连呼罪过。
回到客栈,我太累了,先去睡,绿烟犹在对沙悟净说着彻地鬼的事,“我只问他有没有见到吸血蝙蝠,他倒自己惊呼出来‘蓝蝙蝠’,可见这附近的孤魂野鬼是知道它的下落的,晚上我们可以再出去找一些鬼怪一定可以打听出来。”
一觉睡醒,我起身,窗外阳光刺眼,哦,正午了。
推开沙悟净的门,他犹在床上酣睡,伸张着四肢,被子滑落在地,我捡起来,轻轻为他盖上,他只翻了翻身,绻成一团,气息平稳,依旧身在梦乡。
久久地注视他睡着的样子,如果可以,我想把他印在生命里,在离别后的日子,我想我会慢慢地回忆,回忆曾经有个人,睡着的时候,他还在喊我的名字。
“阿珠——”门外绿烟又在喊。
我掂起脚尖几步跨出去,“什么事嘛?”
“你、你、你怎么从他房里出来?”绿烟吃惊地指着我。
我顿时满面通红,“我去帮他理理被子,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噢——”绿烟意味深长地点头。
“叫我干什么嘛?”不再理她。
“吃饭呀,你不饿?叫沙悟净起来,我们吃饭先。”
我拦住她,“别,别喊他了,我们先吃,让他多睡会。”
绿烟对我做个鬼脸,“哈,你还蛮护着他嘛。”
“去死!”我蹬蹬下楼,甩她一个人在楼上。
刚点好菜,沙悟净也正好出门伸个懒腰,看我们已经坐在下面,笑道:“嘿嘿,你们两个背着我偷吃什么好东西呢?”
下楼来,提起一个鸡腿要往嘴里放,我伸手打落,“洗手去,脏兮兮的。”
他无可奈何地转身要走,绿烟“咯咯”一声笑出来,沙悟净放不下面子,又转身坐下,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他拿起筷子便夹菜,眼神却不敢看我,我气鼓鼓地冲柜台里喊,“掌柜的,那壶酒不要热了,端上来吧。”
年老的掌柜好意地解释,“姑娘,才刚热上一会儿,还没好呢,再稍待一下刚好喝。”
我把筷子重重摔到桌子上,“拿上来吧,有人愿意喝凉的。”
沙悟净夹菜的手停在空中,顿了一顿,慢慢把筷子放到桌上,灰溜溜地起身去洗手,绿烟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到肚痛,“阿珠呀阿珠,快帮我揉揉肚子,笑死我了,我受不了了。”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沙悟净回头偷眼看我,我又满脸严峻,狠狠瞪他一眼。
酒足饭饱,我们结伴去市集上逛。我的胳膊穿在沙悟净的臂弯时,半个人倚在他身上,或许我太张扬,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想能多一些甜蜜的记忆。
拉了他去买了帽子,买了鞋,摆弄着他在服装店试各色的衣服,绿烟在边上不禁满是醋意,“哗!阿珠,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偷的!”我冲她做鬼脸。
我把沙悟净里里外外换了一身新,拍拍手,“看起来清爽多了。”
路过首饰店,我叮嘱沙悟净,“你在门口等着,哪里也别去,我们看看就出来。”
“好。”他答。
我和绿烟在首饰店里指指点点,“阿珠,这个好看。”
“那个,那个好,老板帮我拿一下那个花冠,对,这垂着的是珍珠吗?”
我戴在头上在铜镜着,左右照着。老板走过来,“姑娘,人美,戴着这个花冠更美了,不知哪个有福气的人娶到姑娘,真是积了几世的德了。”
我笑得美艳如花。
绿烟问,“这是新嫁娘戴的花冠吧?”
“是呀,”老板回答,“粒粒全是真的珍珠,难得的是一样大小,不知费尽多少心血才收集齐呀。”
我默默摘下花冠,放回去,“老板,放回去吧,不要了。”
“姑娘天姿国色,这个花冠刚好配,价钱可以商量嘛。”老板惋惜地说。
“谢谢,不要了。”却不知我心里更加惋惜,我再不会有作新嫁娘的那一天。
我和绿烟一步步往外走,老板叹了口气,“唉~~~~~~~我们这个小镇,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一位象姑娘这般美貌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这个花冠!”
“等等,”我对老板说,“老板,我买了,多少银子?”
老板很吃惊,“姑娘这是?”
我把绿烟推到镜子前,拿起那个花冠戴到她头上,镜子里同样也出现一个绝代的美娇娘,一串串的珍珠,在她额头上摇呀摇,如同绽放的水仙。
“阿珠,干什么?”绿烟很吃惊。
我到她面前,轻轻地帮她把花冠摆摆正,“绿烟姐姐,三界一分,我们怕是不能再见了,买了这个花冠,我就知道姐姐大婚时是什么样子了,就如我亲眼见到一样。”
“阿珠——”绿烟望着我说不出话。
“姑娘若是想要,三百两吧,有道是‘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二位仙女似的人物,也不枉小老头千里带回的这个美丽的东西了。”老板笑着说。
“成交!”我爽快地把银票拍到柜台上。
看得出绿烟十分喜欢这个花冠,一再偷偷地照着镜子。
“包起来了,难道为了这个花冠现在就要大街上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不成!”我笑她。
她飞红了脸,也不还口,仔仔细细地把花冠放进包袱里,轻轻捏了又捏。
出得门来不见了沙悟净,我俩张皇四顾。
一会儿才见他远远从街角小跑过来,一脸的汗水。
“你哪去了,不是让你哪里也不要去吗?”我帮他擦着汗,心疼地指责。
“我去帮你买冰糖葫芦,女孩子都爱吃的。”他笑。
我接过来,嚼在嘴里甜甜的,凉凉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怎么了?啊珠?下次我不到处跑就是了,你别这样。”沙悟净笨手笨脚地上来帮我擦眼泪,我躲着他,“没事,没事,沙子迷了眼了。”
沙子,沙子,你真的是一粒沙子,会让我忍不住地掉眼泪!
可是,你就要被风吹走了,我落多少泪也留不住你了,沙子,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去偷好多好多的钱,买下那个花冠,让你掀起盖头,看看我作新嫁娘的样子。
我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用手绢包起来,塞进怀里。沙悟净好奇地问,“做什么?”
“留着以后吃。”我笑。
他也笑,“满大街都是卖这个的,哪里都有,以后可以再买嘛。”
我没回答,心中却道,哦,沙子,以后再没有人会买给我了。
回去客栈吃晚饭,我跑到后厨大汗淋漓地做了几道菜出来,爬在桌子上看他们吃,不时为沙悟净斟酒。
绿烟看不过去,“阿珠,吃饭。”
“我不饿。”我笑着说。
绿烟突然之间泪水涟涟,“不要这样子嘛!好好吃饭嘛,瞧你做的菜多好吃``````”一阵声音哽咽,她离座掩面跑走。
沙悟净惊异地望着绿烟的背影,“怎么了?辣到了?这菜不辣呀。”
我笑着给他夹菜,“多吃点,我做的菜还可口吗?”
他“唔唔”答应,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你也吃呀。”他用筷子指指桌上。
“哎”,我答应一声,把碗端起来,遮着脸,合着眼泪,小口小口地嚼着。
咀嚼着寻常的爱恋,咀嚼着离别时的苦涩,也咀嚼着永远不会再见的无奈。把这些都吃进肚里,化入肺腑,印进魂魄,莫失莫忘。 天色渐渐黑下来,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它那么青白,满了又残,缺了还圆,可是,明天过后,我们可能再也不能共一轮明月,我去了,我的爱人,昨天,我还想这天早一些黑下来,可是今天,我却希望这月亮再晚一些出来,能让我多一些时间在你的身边,多望你一眼,多跟你说一句话``````
“走了。”沙悟净来敲我的门,我背了包袱出去。
“你背包袱做什么?我们还回来的。”沙悟净睁大眼。
我直接下楼,“知道,我怕放在客栈不安全。”
“财迷!”沙悟净点着我的后背笑我。
会齐了绿烟我们一起走上昨夜的旷野,夏虫还在唱着昨夜没唱完的歌,草木还在接着昨夜散发香气,而我们,再不会有昨夜的心情。
到了那边墓地,沙悟净点起了迎魂灯,贴了玄心符,念动摧神咒,不一会儿,四下便有各色奇形怪状的鬼怪聚拢过来。
为首的一个长发过膝的树怪慢慢踱过来,施了礼,问道:“不知卷帘大将紧急召见,可有什么大事么?”
沙悟净还礼,“万不得已惊动诸位大仙现身,沙某这里陪罪了,实不相瞒,我们是为蓝蝙蝠而来。”
鬼怪们一听“蓝蝙蝠”三字,立刻嗡声四起,议论纷纷。
树怪立起手臂,做个噤声的动作,众鬼怪慢慢静下来。树怪开口,“这么说沙将军是知道蓝蝙蝠在这里了。”
沙悟净点点头。
“唉——”树怪叹了口长气,“老朽早知这是神物,一直怕有这么一天天宫会来人收它回去,不想今日真的祸从天降,唉——”
“沙将军可否讲讲它的来历,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二?”树怪接着道。
沙悟净淡淡地说,“它是王母琉璃盏碎片所化,必须回来以分三界。”
“呵呵呵”树怪突然狂笑,转身向着众鬼,“大家听到了!”众鬼怪只点点头,并无人发声。
树怪退后几步,又一拱手,“沙将军要收蓝蝙蝠,这次不必问我,只需问问我的众位弟兄姐妹会不会答应。”
他转回头,声音苍凉嘶哑,却又隐约有着无限的雄浑,“大家可以给沙将军一个答案。”
“不!”众鬼一词,却充满坚定。
“你们不要命了,这个蝙蝠天庭是志在必得,你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多大胆子敢对抗天宫!”绿烟挺身而出。
“嫦娥仙子,我们深知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我们的命虽*,但还有一点点骨气,蓝蝙蝠于我们有恩,我们的命早就是它的了,这次怕是要还给它了,哈哈哈”说话的居然是昨夜的彻地鬼,他摇摇晃晃走上前,脸上全没有昨夜的憨厚,竟是一脸傲气。
沙悟净上前一步,“各位大仙,沙某愿意听诸位讲讲何以蓝蝙蝠于各位有恩?”
“老朽斗胆问一句,沙将军何必非要欲分三界而后快,难道天地一统,仙妖共处不好吗?”树怪扬手止住沙悟净说话,“再恕老朽无礼,想那玉帝不过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昏君,却霸占天仙宝地,而我们生为鬼怪,却只能居住妖界,阴暗潮湿,污浊不堪,好不容易三界归于一界,我们能重见天日,到阳间透透气,不愿再回妖界,沙将军何必强人所难呢?”
沙悟净面色一寒,“这就是众位大仙强留蓝蝙蝠的道理么?”
“不止,”树怪摇摇手, “说来惭愧,我们一群饥鬼饿怪刚刚到这片荒野住下时,不小心误食了此地的红果,当时只顾味道鲜美,不料却中了里面的毒,此毒虽不致命,可发作起来,真真是浑身无一处不痒,一直痒到肺腑,受不了的竟会用手抓破自己的肠肚而死,那种痒,就是疼痛也盖不住的,”众鬼怪也不胜唏嘘,唉身叹气,“正当此时蓝蝙蝠下凡,只要它一吸我们的血,这痒竟会奇迹般地止住,浑身居然无一处不通泰,这样我们便与蓝蝙蝠共同生活在这里。此时,沙将军若要擒它,却也是要了我们的命,于情于理,恐怕都不可能善终了。”
他话音刚落,绿烟便抢先发言,“本来你们便不该来到阳间,自然人类可以吃的东西,你们偏偏水土不服,哼,说天宫腐败,我倒要问问你们的妖王牛魔王该有多么伟大?”
众鬼怪一听,便群情激奋,骂声四起。
“请听沙某一言,”沙悟净浑厚的声音盖过鬼怪的嘶吼,震的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沙某不才,有一番道理请大家一听,这三界不分,混浊一片,没有是非黑白,也没了高低贵*之分,试问天下还有谁专心修炼?还有谁一心向善?作恶多端之辈,该怎么惩处?”
大音一出,四下里竟然寂寂,都不自觉现出沉思神色。
我在侧面看着他,他穿着我新买的衣服威风凛凛,象个震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他说着那样明确的道理,我知道,这道理便是我们必须分手的界河,永远望不见对岸的那么宽的一条界河。
共饮一江水,却无缘再相会。
“至于诸位所中之毒,刚好这里有我的——恋人——阿珠!”没想到沙悟净会在此时此地,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我们的关系,那一瞬间,我惊慌失措,是幸福、是娇羞、是恐惧,千头万绪一下子撞上胸口,我竟至无声呆立,手脚冰凉,望着他一动不能动,他只对我笑一笑,“她是解毒圣手,曾经治好过高僧玄奘,希望能为大家去除病根。”
“要是此毒无药可解呢?又当如何?”鬼怪中有人大声问。
沙悟净跨前一步,“如若无药可解,对不起,我不会因为众位大仙的性命而不顾分三界大计,不顾更多的天下苍生,诸位如果拦阻,请拔剑,不必对沙某留情,沙某也决不会对诸位留情!”
一时间满场无一丝声息,那么静,静得只有夏虫无知的鸣叫。
我走上前,握着他的手,他对我笑笑,轻轻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老朽倒要问上一问,”树怪又踱出来,“沙将军真的要分三界?”
“决无戏言!”沙悟净斩钉截铁地说。
“哦,”树怪指指我,“不知沙将军将阿珠姑娘又如何处置?据老朽看来,仿佛阿珠姑娘也是个狐妖,分三界之后她是否也将返回妖界?”
我感觉沙悟净的整个身体都是一震,握着我的手也瞬间冰凉。唉,他从未想过吗?我只是一个妖精哦,不是神仙,不能与他双宿双飞。
感觉沙悟净受到深深的震动,再也说不出话,我闭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气,笑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走上前,“正是,三界一分,我也回到妖界,和大家一样。虽然我们必须要分别,但是能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我们共同拥有对彼此深深的爱,就够了,就象我的意中人说过的,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也可以牺牲自己的爱情。”顿一顿,声音终于哽咽,“我知道了人世爱情的华美,也知道它的短暂,还明白失去它无穷无尽的痛苦,但是,有些事是你必须要去做的,逃避不了,有些东西是你必须要放弃的,把握不住。”
“阿珠——咳、咳、咳”沙悟净喊我。
我回头,却见他低头咳嗽,竟然急痛攻心,咳出血来。
“沙子!”我扑过去,不愿他为我受伤,眼泪终于滴到他的手上,和血混在一起。
“蓝蝙蝠!”绿烟争呼。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我们迅捷头上飞过,绿烟跃起,天蚕丝带出手,也有众鬼怪飞身拦截,一个照面便被绿烟踢翻,但她的身形也缓了一缓。
一张极细的蛛网却后发先至,把蓝蝙蝠一收而去,一个身影仿佛从天而降,落入场中,落地一阵阵轻笑。
“春三十娘!”绿烟恨声道。
“属下参见帮主。”众鬼怪皆跪拜。
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天地之大,此时此刻,我们的眼中只有对方。
“阿珠!难道真的会这样吗?”沙悟净声音中只有惨痛。
我笑,含着泪,点点头。
“可是——可是,你知道我不想你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擦。
一滴英雄泪终于从他眼中缓缓流出,流过鼻翼、嘴角、在腮边一顿,然后下坠,不停地下坠,没有什么力量让它停下来。
“阿珠,你不怪我?”他睁开眼,望着我。
我摇摇头,抿着嘴唇,“别哭,一个男人不会在众人面前哭,会被人笑话,你看,我就不哭,能和你在人世间相遇、相恋,我就很满足了。记得我们在菩萨面前许的愿吗?虽然时间短暂,但是我们相亲相爱,这个愿望我实现了,菩萨不必怕我拆她的庙了。”
他笑了,“阿珠,那就让我们在这最后一段时间,依然相亲相爱。”
他站起来,“阿珠,办完这件事,我们去方寸山,我再吹箫给你听,帮你再捉一团白云。”
我 靠 着他,重重点头。
哈哈哈”春三十娘得意洋洋地笑,“沙悟净,你机关算尽,没想到吧,到头来还是我拿到了蓝蝙蝠。”
沙悟净缓缓抽出腰间的紫竹箫,“三十娘,就凭你们就以为可以堂而皇之地带着它走吗?”
“哼!沙悟净,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你的对手,可是,我有说过要带它走吗?”春三十娘甩甩网中的蓝蝙蝠,“如果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捏死它,我看一只死蝙蝠能不能变成琉璃碎片,哈哈哈。”
沙悟净一怔,众鬼怪一惊,“帮主,不要啊,小的们还要赖它活命。”
“不要吵!你们的事,我自有分寸。”春三十娘转脸凶他们。
沙悟净微微一笑,“三十娘,这个蓝蝙蝠现在在你手上,要死要活确是由你作主,但是你若想走却万万不能,被你带走想来和当场捏死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就这么耗着吧。你要是敢动一步,我也不会让你全身而退,看来这只蝙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只是苦了周围这些中毒的大仙们了。”
众鬼怪听了,不禁汗如雨下,眼巴巴地望着春三十娘手中的蓝蝙蝠。
“沙悟净,你好毒,几句话便想离间我们,呵呵,这个蝙蝠对我来说是一点用没有,我只想用它来和你换个人。”
“换什么人?”沙悟净没想到春三十娘会这样说。
“阿珠!”春三十娘望着我阴险地笑。我低下头去,悔不该当初一剑“咔嚓”了她。
“不行!”沙悟净剑眉倒竖,怒发冲冠,“阿珠落在你们手上,岂不是生不如死!”
“那好啊!我们就这样耗着吧,只是你得保佑我别一动气不小心把它捏死了,嘿嘿!”春三十娘转脸望天,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我从沙悟净身边跨出几步,“依你,我走过去,你把蓝蝙蝠扔过来。”
“阿珠——”绿烟抢上,被我挥手止住。
“不!”沙悟净想伸手拦我,我一侧身躲开。
我对着沙悟净,一步步往春三十娘的方向倒退,“沙子,忘了我吧,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谢谢你!”
“回来,阿珠!”沙悟净目眦俱裂,欲举步前冲。
“沙悟净,你要敢动一步,我就捏死它。”背后春三十娘凌厉的声音。
“沙子,别哭,你答应我不哭的,”我对他笑,“入世一遭,我用最纯的爱,点亮我寂寞的心,认识了爱的华美!”
我改过了紫霞与孙悟空分手时的感慨言语,我笑,因为我们的分别,还有思念相牵,都会在某一个相同的时间想起对方的容颜。我们是幸福的。
我转过身向着春三十娘,“可以了,你可以扔了。”
“不行,你再向前,三步。”她摇头。
我往前走,一、二、三。
她身子向前一探,手中蝙蝠掷出。
一柄剑横在我的颈上,飞到一半的沙悟净生生顿住,绿烟飞身踢翻几个跃到半空的鬼怪,天蚕丝带横扫众鬼怪面门,另一只手伸出去抓蓝蝙蝠。
“哈哈哈”春三十娘长笑。
我低头一看,蓝蝙蝠竟又回到她的手中,却原来她早已用一根极细的蛛丝缠住蓝蝙蝠的腿,黑暗中如果不是很近根本无从分辨。
绿烟抓了个空,返身落地,怒叱,“卑鄙!”
沙悟净一脸严峻,“春三十娘!这一局你赢了!但是你若敢动阿珠一根毫毛,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一定让你死无全尸!”
“呵呵,沙悟净,我也不想伤害她,她身上还有着一个天大的机密,我们不会杀她的,呵呵,这下我们可以走了吧?”
“等等,”我喊,“沙子,我又办错事了。”他摇头,“我会救你出来的。”
“春三十娘!你听好,这只蓝蝙蝠要是死了。我立刻自尽,你什么机密也得不到。”我咬着牙对春三十娘说。
春三十娘押着我与众鬼怪一步步退去,我回头看沙悟净和绿烟的身影一点点变小,只剩下天大地大,四面繁星,八方风声。 行出数里,见沙悟净与绿烟并未跟来,春三十娘便对一干鬼怪说,“你们可以走了,我会在大王面前为你们请功的。”
众鬼怪跪倒,树怪膝行上前,“帮主,这蓝蝙蝠可不可以留下,没有它小的们怕是会死得很难看。”
“留下!”春三十娘面色一寒,“就凭你们的微末道行能保护它吗?被沙悟净抢去,你们不一样要死!”
众鬼怪无言,有些却已失声痛哭。
春三十娘叹口气,“你们死不足惜,让沙悟净修补好琉璃盏,三界一分,岂不坏了大王的大计?”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不来阳间,妖界虽然不好,可是性命还是自己的呀。”有鬼怪小声嘟囔。
“大胆!”春三十娘大怒,“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如我现在手刃了你们,送你们轮回去算了。”
鬼怪们只能一味地叩头如捣蒜。
“把那种红果拿出来我看看。”我伏下身对着树怪,我想试试救他们一命。
树怪不敢起身,低头指着四周,“这里到处都是。”
我伸手去摘,春三十娘的剑不离我的后心半寸。
轻轻地剥了皮,闻一闻,又伏下身翻了翻树怪的眼皮,取下簪子刺他的手指,他不敢动,一任我为所欲为。
“起来吧,你们。”我招呼他们。
他们抬起头,望着春三十娘,春三十娘挥挥手,众鬼怪才一个一个站起来。
我蹲下身,注视着网中的蓝蝙蝠,它的小眼睛溜溜地乱转,尖利的牙齿在啃细细的蛛丝网,不知这网什么织就,竟然毫发无损。
我用柴梗逗弄着它,“这就是你们奉若神明的东西,你们中的毒都是它施的。”
“啊!”众鬼大哗,“怎么可能?”
树怪上前,“阿珠姑娘,此话当真?”
“它先将毒施到红果上,使你们中毒,然后再吸你们血减轻你们的痛苦,你们不过是它养的一群奶牛。”蓝蝙蝠用牙在袭击我的柴梗。
树怪面色一红,“阿珠姑娘可有解药?”
我笑笑,“要解毒去根也不难,此去西方五里有个菩萨庙,你们每人烧三柱香,用燃尽的香灰和着这种红果的根泡水喝,早晚一次,三天必好。不过,今年这种红果是不能吃了,明年新结的果实就没事了。”
众鬼怪欢呼、雀跃,彼此拥抱,“没事了,没事了,终于没事了!”
树怪小声问,“阿珠姑娘,真的没事么?”
我瞪他一眼,“万物相生必相克,它下毒于果实,根茎必然生出克制之物。莫非你有别的方法?”
“哦,领会了。”他连忙拱手。
“还有一点,”我大声说,众鬼马上噤声,“记得每月初一、十五要去菩萨庙烧香,否则难保不犯!”
众鬼松一口气,“晓得,晓得,我们还要做个阿珠姑娘的像和菩萨摆在一起。”
“去死!”我含笑骂他们,马屁拍得倒还蛮舒服。
“走了!”我狂妄地瞪了春三十娘一眼,昂然向前走去。
春三十娘一怔,随即跟上,“小蹄子!看把你浪的!仔细你的皮!”
众鬼怪在身后跪倒,“恭送阿珠姑娘,咳——还有帮主。”
我们果然没有回清洲镇,看来春三十娘对沙悟净和绿烟还是颇为忌惮,我们共骑了一匹老马,一路向南行去。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我愤愤地问。
“阿珠,你一定后悔那天没有乘我酒醉一剑杀了我吧,哈哈。”她不回答,只嘲弄我。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不会再心慈手软!”我恨恨地说。
春三十娘凑到我耳边,“阿珠,我也是个妖精,可是我没有见过比你还笨的妖精,妖精做成你这样,不如不做的好。”
我咬紧下唇无法还口,她说的对,我做妖真失败,妖精本该自由、任性、无情、无拘无束,率性而为,可是我呢?我都被人家和菩萨供在一起了,哪里象个妖精!
“阿珠,象你这样漂亮的妖精,我醒来后在清洲镇一打听就知道你在哪儿。你用我的钱给沙悟净买衣服,还给绿烟买了那么贵的花冠,哼!我说过没人能从我春三十娘手里逃走,如何?你还是飞不出我的手掌心。”她在我背后自言自语。
我却飞红了脸,毕竟偷人家钱是件不光彩的事。
“我身上有什么天大的机密值得你这样处心积虑地追我!”我把话题*开,怕她真的向我追债,我可还不起。
“阿珠,你什么时候见到袁天罡的?”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回头,“袁天罡?我不认识呀。”
“哦,可能是他隐姓埋名你不知道,他最喜欢装成神算子,最后还不是被老牛识破,老牛的法眼还是蛮历害的。”
“你是说洛阳的神算子?我去算过命的,都说他算得很灵。”我想了想说。
“吓,什么神算子,他就是三界奇人袁天罡,他精通术数,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老牛找他好久了,他总是装神弄鬼,避而不见。”
“我只找他算过命,他并没跟我说什么机密呀。”
春三十娘拍拍我的肩膀,“他当然不会对你说了,泄露天机会遭天谴的。他的双眼就是为此瞎的。”
“他怎么会对你的老牛泄露天机呢?一样会遭天谴。”我冷笑。
她也冷笑,“你也为他想说吗?老牛拷问他好久,最后扬言要杀掉他的儿子他才说的。”
“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对他们的作法不以为然。
“如果你不是阿珠,自然和你无关,偏偏是你,阿珠,命中注定,你逃脱不掉。”
“什么意思嘛?我不懂。”
“哈”春三十娘突然笑了,“告诉你也无妨,阿珠,你就是那个能给孙悟空三颗痣的人!”
“我?有没有搞错!”我大吃一惊。
春三十娘摇摇头,“不会错,因为袁天罡说出这个秘密后已经——”
“已遭天谴?!”我接过话头。
她重重地点点头。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下意识地问。
“他现在一身毒疮,怕是命不久矣。”
我大怒,“你们开心了!为了一己的私欲把别人逼成这样,你们得意了!说什么相亲相爱,说什么妖国一统、大同世界,全是骗人的把戏!”
“住嘴,阿珠,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大道开天、欲成就非凡的事业总得有一些人去牺牲!”春三十娘擂我的后背。
“你怎么不去?老牛、什么太白金星、高阳公主你们怎么不去?你读过佛经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渡人先渡己,为什么牺牲的都是别人?”我皱着眉头反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牺牲?如果大业需要我,我会毫不犹豫——”
“我呸!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等她说完我就呸她。
她大力推我的后脑,“死阿珠,你敢呸我!”
“哗!”我转身抓她,“你敢打我的头,我最讨厌别人打我的头!”
“啊!”她尖叫,“我的头发!”
我们两个终于在马上由斗口演变成动手,打作一团。
到了滨洲镇,二十四个时辰一过,蓝蝙蝠真的变成一块晶莹的琉璃盏碎片,春三十娘小心翼翼地把它穿进胸前的项链。 我们都饿了,她拉着我要进一家“高记面馆”。
“我不吃面,我要吃稻米!”我站在当街和她对峙。
“不行!我喜欢吃面,就这儿。”她使劲把我拉进去。
“两位姑——”店小二吃惊地望着我俩脸上的抓痕和淤青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她拉我找个没人的桌子坐下,店小二小声地问询,“两位侠女吃点什么?”
“两碗牛肉面,一盘猪耳朵,一盘青菜。”春三十娘挥挥手。
“我不吃牛肉面,我要吃阳春面,还要一个荷包蛋。”我大声反对。
她突然也想到,“我也要一个荷包蛋,煎得嫩一点。”
“那我不要荷包蛋了,我吃茶叶蛋,我的面不要和她的面在一个锅里煮。”我狠狠瞪她一眼。
她大力拍桌子,桌子上醋盅一弹而起,险些倾倒,“我的荷包蛋不要和她的茶叶蛋是一只母鸡生的!”
店小二为难地看看掌柜,掌柜摆摆手,店小二下去。我俩各看向一个方向一言不发。
我和春三十娘故意吃着不同的食物,以示不肯同流合污,这也让我逃跑的希望归于零,毒药一直没有时间制,饮食上更无法对她下毒,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居然能走到魔王寨也算奇迹。
袁天罡只剩一个人形躺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路过的人都绕着走,春三十娘和牛魔王远远站着,躲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腐臭。
“是阿珠姑娘?”他听到脚步声,虚弱地问。
“是我。”我走上前,他满身的疮口已然迸裂,脓水四溢,实在是有即使仙丹在手也回天乏术了。
他叹口气,“老夫前次只与姑娘缘铿一面,未能尽言,没想到再次相逢居然是这等场面,今日老夫身遭天谴,生不如死,阿珠姑娘,可否再为你批一次命格?”
“好。”我伸出手,并不怕他满身的腥臭。
他颤颤地托着我的手掌,右手重重在我掌中一抹,惨笑一声,“最后一次泄露天机,我想我该去了!”
话音未落,晴天一声霹雳,他纵声狂笑,“天雷怒火,焚我残躯!”半空中一道闪电下击,他的身躯“腾”的一声,燃起熊熊大火。
火势正旺,空中又传来如雷的召唤声,“紫薇星!还不归位?更待何时!”
只见一个金甲神人自烈火中冉冉站起,依稀是袁天罡的面目,长笑一声,飞升而去。
我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掌不禁惊呆。只见曾经密如蛛网的掌纹全不见了,隐隐泛着的萤光写着两个字——观音,只一会儿,字也消失,只留一片空白。
我变成一只没有掌纹的妖精!
我的命运呢?没有掌纹我该何去何从?
袁天罡只是用生命为我指引了一个方向,观音菩萨。
之后呢?我曾经无数次伸出手去问那些算命卜卦的通灵异人,他们众口一词,“姑娘不是这世间的生灵。” 我被关进一个大房子,门窗皆封得严严实实,每日里都有人送饭,我苦思逃跑的办法,一筹莫展。春三十娘有时会来门外劝我,“阿珠,你也是个妖精,何苦跟他们仙、人搞在一起,不如加入妖国,共图大计。”
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终于给我想到,计划破脑而出,我乐不可支,绕着屋子团团转了一阵以后,对着镜子开始搔首弄姿,十分佩服镜子里那个美狐妖,“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春三十娘一番劝降之后,我懒懒地要求,“春姐姐,陪我到观海崖吹吹海风好吗?”
她十分喜悦,“阿珠,你想通了吗?”
“我只想去看看海,其它的事,回来再说吧。”我语气假装犹豫不决,她要是能透过门板看到我拿捏的表情一定会万分奇怪。
门打开,我换上一幅哀怨的表情,反是她跨前几步拉着我,“走,我们今天什么都不想,只是看海,瞧你可怜的,关了这么久。”
观海崖是魔王寨紧临东海的一个万仞绝壁,下面惊涛拍岸,水声激荡,站在崖顶,三面皆是碧波汹涌的大海,远方却有淡淡的流云,仿佛是意中人含笑抛出的媚眼,而身影早已长驻心间。
“春姐姐,我只是一个笨笨的妖精,爱上的偏偏又是个仙将,我们之间隔着比这茫茫大海还要远的距离,什么时候这海水才会干,我们才能真的相聚?”面对大海,我也无端生出没有穷尽的伤感。
春三十娘也被我引出脉脉温情,“阿珠,其实姐姐在清洲镇就知道你对沙悟净的感情,看你收着他买给你的冰糖葫芦,想你当时该有多么的伤心,只怪沙悟净冥顽不化,多好的女孩子他不懂得珍惜,哼!”
她的话让我的眼睛止不住落下来,好想找个肩膀痛哭,我扑入她怀里,她扶着我的背轻声叹息。
尽管泪水涟涟我仍不忘伸手摘下她胸前挂着的琉璃碎片,她浑然不知,犹在劝我,“阿珠,等三界一统即成事实之后,沙悟净会放弃他无知的想法和你天荒地老的,男人嘛都是这样的,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我一步步往崖边走去,“可是,我喜欢的沙悟净就是那种敢作敢当的男人,为了自己的理想用尽全身力气的那种执着——”在确信她的绝世轻功也无法一下抓到我之后,我转过身,对她笑着,“春姐姐,我也是一个妖精,可是却从来没见过象你这么笨的妖精,妖精做成你这样,不如不做的好!”
春三十娘惊异地看着我手中的琉璃碎片,又难以致信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空空的项链,一股浓浓的杀气在脸上隐现。
“阿珠!我最恨别人骗我!”
“春三十娘!”我*腰大喝,“我最恨别人打我的头!”
她进一步,我便退一步。
“阿珠,你不要活了,下面就是大海,你一个狐狸精会游泳吗?”
“春三十娘,我走了,你们永远也得不到三颗痣。”
说罢,我象只大鸟转身振翅飞下,那种海风特有的腥气吹得我的衣衫猎猎作响,碧蓝碧蓝的海水迎面扑来,水花溅起的声音转瞬便被巨大的滔声盖过。
我在海底漫无目地地走,小龙女给我的避水珠是很好用,但我却忽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在水底是找不到方向的。
终于碰到一队海马,我拦住它们,“送我到水晶宫去。”
它们奇怪地望着我,“你是什么鱼?”
小龙女见到我来拉着我的手跳个不停,“阿珠姐姐,想死我了!”又羞涩地告诉我父王同意和“他”的婚事了。
我真为他们高兴,痴情的爱恋有了结果,然后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父王得把他变成什么鱼?”
“鱼?”小龙女一头雾水。
“他不是人嘛,你们怎么成亲?”我问。
“是人家要嫁到岸上去了呀!”小龙女满脸红霞。
我笑,原来如此。
“我不能在这里待很久的,我得去普陀山。”我把这些天来经历的事大略讲给她听。
小龙女眉间英气一炽,“好,我这就让五龙车送你,半天路程。”
告别时,一点点看着小龙女的神情模糊,我反而心中一片清明,想着,我们这样历尽艰难险阻地抗争,无非是想让更多的人能过上幸福完满的生活,能看到这样的结果,便是最开心的事。
白晶晶、至尊宝,你们呢,会不会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拯救三界的重任我一肩可挑了,你们只要享受爱情的甜美便好,想着想着,我的眼泪竟慢慢地流了出来。
避水珠,避去这么多水不沾身,可它避不去眼泪不出眶。
普陀山还是那么美丽,而我已无暇欣赏美景,轻车熟路直往莲花宝座而去。
“下跪何人!”菩萨声音冷冰冰,与上次截然不同。
“阿珠,我是阿珠呀,观音姐姐,上次我来为玄奘求过仙药的。”我抬起头,对她笑。
“哦,是阿珠呀,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不是扬言要对我挖眼削鼻,扒了我的金身,拆了我的庙吗!”观音的声音平平淡淡,却惊得我出了一声冷汗,当真是千手千眼,什么事都瞒她不过。
我抖抖地回答,“观音姐姐息怒,呵呵,我那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后来我还让众鬼怪去给菩萨多烧了些香火,每月初一、十五还——”
“哦,是你让他们去的,我还说嘛,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的虔诚的鬼怪,你还算有心。”菩萨的声音明显变得温柔,我才有机会举手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
“站起来说话吧。”看来这菩萨也喜欢拍马屁。
“谢菩萨。”我恭敬地站着。
“你是来拿三颗痣的吧!”观音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是,是袁天罡指引我来的。”
“拿给谁呢?”她吸吸鼻子,抖抖袖子。
“给至尊宝的,他是孙悟空的肉身,他得到三颗痣就可以恢复功力,就可以拯救三界苍生,打败牛魔王,还天地澄明。”我语无伦次地解释。
“切”观音菩萨冷笑,“你们总是想得太简单,他现在愿意吃下三颗痣成为另一个人吗?即便是吃下了,你能保证他不会再反上天宫吗?”
我不能回答,只怔怔地站着,心中的确是心乱如麻,这些事我以前并没有想到过。
“好了,好了,三颗痣给你拿去吧,你愿给谁就给谁吧,阿珠我告诉你,你只是一个妖精,拯球三界决不仅仅是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完成的事。”
一直到我走上方寸山的石径,耳边总是响着菩萨的话,可是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因为个体的力量单薄,有些事就可以放弃、逃避、不去做吗?我是一个一意孤行的妖精,只要决定了的事,总会进行到底,头破血流。
世事真奇怪,在最不经意的时刻。碰到最意想不到的人,前面两个熟悉的声音。
“至尊宝,这是一棵什么树?”
“那个?哦,玉兰呀!你看那满枝的白花,香吗?只有玉兰才会有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想摘一朵戴到头上,走到哪里就会香到哪里!”
“好啊,我去摘朵给你。”
“不要了,都长出悬崖了,太危险了,别摘它,就这么看着也好。”
“没事,掉不下去。”
“别——哎,你慢点,小心了!”
“那,我摘到了,最大的这朵,啊——”
“呀——,讨厌!吓死我了,要死了你。”
“哈——,晶晶,有你在身边,我怎么会去死呢,怎么舍得你嘛!”
“来,手给我,就会说些甜言蜜语,哼!”
“你不爱听?那我不说了,来,我给你戴上,这花本来长在树上挺好看的,怎么一插到你头上就不好看了呢?”
“啊?怎么不好看了?”
“来,让我看看,噢——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花没变,是人把花比下去了!”
“呸、呸、呸,该掌你嘴!”
“实话实说嘛。”
“你还说!”
“``````” 方寸山断崖边我听着他们的情话。
他们在演示着世上最平淡的爱情。
可是,我没有!
我也想要一朵玉兰花,或许是枇杷,随便吧。
没有人摘给我!。
我在巨石后探出头看他们走远。抽出枯骨刀使劲地砍那株树。一下,一下。直至它流出一些白的汁液。它也会痛,会流泪吗?
我颓然坐倒,那株树并没有断,只留一个白森森的伤口。
它在笑我,我也在笑自己,人家的欢爱原本就与我无关,我有我喜欢的人,虽然他很普通,虽然我们不能朝朝暮暮地在一起,可是我们相亲相爱,彼此珍重。我从怀中拿出珍藏着的冰糖葫芦,含一粒在口中,哦,沙子,好甜,我知道爱情的滋味了。
立起身,我拍拍屁股,大步向前走去,至尊宝、白晶晶,我来了,阿珠来看你们了。
在方寸道观正门前才追上他们,我在后面喊,“晶晶!至尊宝!”
他们蓦然回头,看着我奔跳的身影,十分惊异,“阿珠?”
离他们三步,我站定,脸上笑容,眼中却有泪转动,紧抿了嘴唇,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嘴会哭出声来。
——阿珠好想你们!
白晶晶却挡在至尊宝身前,手握剑柄,冷冷地望着我,“你来做什么!”
“晶晶!”我喊她的名字。
她并不答应,表情冷漠。
“阿珠姐姐!”小五从观内奔出来,满脸欣喜若狂,却在晶晶身边生生顿住,“十年”横在他的身前,“别过去,且看她是何居心。”白晶晶声音冰凉。
“晶晶!”我抖抖地喊,泪水终于滑落。
“哼!不必再装,我们的人看到你和春三十娘在清洲镇逛街买衣服,还同在醉仙楼上饮酒作乐,现在你还装出这幅嘴脸给谁看!”白晶晶冷笑。
我别过脸去,手指迅速一挥,泪水不见,只胭脂有一些淡。
我落寂地笑一下,“随便你们怎么看我,我这里有三颗痣,这是观音菩萨给至尊宝的,他是孙悟空的肉身,吃了这三颗痣,真身便能合体,到时候天下无敌,复兴三界也举手可待。”
我把三颗痣托在掌心,手掌没有一丝颤动。
“呸!谁会信你!又是你肮脏的毒药,你以为我们还会上当!”白晶晶一脸鄙夷。
与此同进,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我头上飞过,掌中一凉,三颗痣已入他的掌握,“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多谢阿珠!看来袁天罡说的一点没错!”
看到牛魔王我面色瞬间苍白,毫无血色,完了,所有的计划全部崩溃,三颗痣最后还是落到他的手里。
悲愤之中,枯骨刀怆然出鞘,白晶晶的“十年”也同时一声轻吟,雪亮的剑尖竟然是指向我的,“妖精!哼,永远是妖精!”
牛魔王把三颗痣一口吞入,哈哈大笑,“阿珠,你明白了吧,仙、人,他们永远不会承认妖精中有良善之辈的,当了一世妖精,你万世都不会被认同,醒醒吧!”
三颗痣一入口,牛魔王的身躯便呈现霞光万道,头顶上冒出淡淡祥云,三朵莲花同时在他肩头出现,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念道,“三花聚顶,万象更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白晶晶的剑这才离开我的面前,“三颗痣!这真的是三颗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佛断阴阳!”她转头向我,满含歉意,“阿珠!错怪你!”
我摇头含泪一笑,“晶晶!”
陡增了十倍功力的牛魔王纵身长笑,声震四野,我挥刀蹂身而上,杀不了他,三界从此将永远宁日。
牛魔王怜悯地看我一眼,淡淡地说,“没用了。”一掌平推而来,我胸口一滞,狂风大作,就连地上拳头大的石头都扑面而来,只听“砰”一声,一个身影挡在我身前,我仍被余力撞飞,落在地上,半天不能言语。
低头看,“小五!”
小五脸色铁青,胸口血肉模糊,艰难地说,“阿珠姐姐,我一直相信你的。”
我抱着他重重点头,他笑,“我知道你那次给我喝的不是蛤蟆尿,是清水——”话音未了,他的头重重垂下,再无声息。
牛魔王目光中凶气大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向我们立足处扑来,我们道行太浅,只有闭目等死,毫无反抗之力。
却见我们中间多了一袭青色的道袍,他双手缓慢挥动,大袖漫卷,雄厚的掌风被他凝重的身形带得四散,我们在背后只见他一身祥光,神态潇洒,进退有度。
“菩提老祖!”牛魔王两眼慢慢地眯成一线,表情严肃。
“牛大王神功已成,怎么不来找老身单挑,却来为难小辈!”菩提起手为礼。
牛魔王长笑一声,“正要讨教!”
“呵呵,我也刚练成太极八卦封印术也正技痒,不如就在此时?”菩提淡淡笑道。
“太极八卦封印术!”牛魔王惊呼,面色一变,“怪不得菩提老祖不理尘世纷争,原来躲在这方寸之地修练这不世神功!”
“好说,好说,只是初窥门径,正欲找大王印证,不想大王不请自来,呵呵,老身也免去追寻之苦,请进招。”菩提从白晶晶手中接过“十年”,剑指青天,左手剑诀横在身前。
“等等,”牛魔王一摆手,“菩提老祖,我这些天还有要紧事要办,能不能改期,我必当登门造访,不使老祖失欢。”
菩提面色一沉,“牛大王也太不爽快,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哪有改期之理。”
牛魔王面色一红,“且请老祖宽恕则个,实在是事不凑巧。”
“不能放他走,他肯定是先要杀上天宫,推翻了天庭,颠倒了三界他才会来。”我在菩提背后戟指怒骂。
“阿珠!”菩提止住我,“好吧,那就十天之后,方寸山顶与牛大王一战。”
“好,一言为定,我先告退。”
“不送。”
牛魔王走远,我正欲埋怨菩提老祖不该放他走,却听菩提嘶声道,“至尊宝,扶我进去。”
我转到菩提身前,只见他口鼻皆有鲜血流出,沾得白胡须、青色道袍上全是血迹,“啊!怎么会这样?”
菩提到厢房盘膝坐定,垂目运功,一会儿头顶白烟缭绕,面上才见淡淡血色,他长叹一声,“想不到老身也得运用空城之计才能化解危局,传扬出去真是惹得道友笑话。”
至尊宝不禁探身询问,“老祖难道没有练成太极八卦封印术不成?”
“什么太极八卦封印术!早失传万年了,我在化解牛魔王攻向你们的掌力时就已经受伤了,他再伸一伸指头我怕就倒了。”菩提老祖自嘲。
我们面面相窥。
“想不到牛魔王的功力进步如此神速,怕是原来的十倍都不止,天地之间我想像不到有谁能接他半式,要不是他神功初成,尚不知自己的实力,怕是今天大家谁也不能善终。”菩提老祖心有余悸。
“他吃了三颗痣。”我解释。
菩提老祖摇头,“哦,怪不得,唉,事已至此,三界怕是无幸了。”
我们都沉默,内心绝望,就连厅中的灯火都在摇摇闪闪中熄灭,良久,菩提老祖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先回去休息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睡不着,静静地从房中踱出来,天上即没星光也没有月亮,四周黯淡,****近进台坐下,却看见一盏烛火慢慢过来,烛火后一双掌灯的手,灯火后一双明灭的瞳子。
是他——至尊宝!
“阿珠,——这些年可好?”
“晶晶呢?”这些年?只见韶华老去,过眼成空,何须问,不必说!
“哦,她,她把小五尸身收拾好,睡了。”
哼!又是瞒着她跑来相会!
只是,阿珠再不是当年的阿珠,你认识的阿珠早已毒发身亡,死在野外荒郊,被野犬啄食、虫蚁驻咬已成森森白骨,幽幽磷火!
“阿珠,其实自你不告而别以后,我——们一直在想着你呢!”
“是吗?”
“是呀,看这个,我一直给你留着的!”
又是那滴水晶的眼泪,透明的忧伤。
“阿珠,其实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的人是——”
我拔刀。刀声如孤雁悲鸣,带着深重的恨意。划过空中的刀影是个残缺的弧。我早已不会画圆。万劫不复的刀停在他醉生梦死的肩上。
这样的一个男人。一张惊魂失神的脸。衣衫不整,吊而郎当,乱发倒垂下来,如未经修整的吊兰。只有他的眼睛,穿越千年的烟尘。纵然他有一身的暧昧气息,而眼睛终是明亮,那里有他不会转世的灵魂,被无形的锁链禁锢,袁天罡,你算错了,能够打开转世孙悟空心锁的人,决不是我。
刀在他脖子上颤抖,刀身流过一丝朱红的血,我用尽全身,你却只肯还我一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辽远而空洞:“如果有一天,白晶晶问起你,你一定要骗她,就算你有多么的不愿意,也不要告诉她,你最爱的人不是她!”
逼他答应。逼他去爱。看定他的眼睛,“永远!”一字一顿,可是,我并不知永远有多远。 “阿珠,”至尊宝确信我的刀不会砍下时,才敢说话,“阿珠,我来就是想告诉你,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我发现我最爱的人不是你,是白晶晶!”
我惊愕,难以致信,刀收回鞘,宛如一声叹息。
他见我久久不出声,试探地问,“那——我走了?”
“那株树不是玉兰,那是一株枇杷树,虽然它也开白花,可是它会结橙色的果子。”我喃喃地自言自语。
每个人都会有一段超越凡俗的爱情,必为之沉沦、执迷、痴狂、柔肠百结、无力自拔,享受幸福的错觉,误解了快乐的意义!
谁都逃不出宿命,前世的约定。
第二天清晨,我一出门,却见道观一片忙碌,众道士扛着大包小包奔进奔出,菩提老祖坐在树荫底下指点江山,“书放到那边,柴米油盐一概不拿,只带上随身的干粮,小心!这是真武大帝的像,会怪罪的。哦,阿珠醒了,你也去收拾一下吧,下午我们就动身。”
“动身?我们去哪儿?”我抓抓后脑。
“去哪儿都行,总之方寸山是不能待了。十天以后牛魔王来了,咱们都完蛋。”
“你要跑?”我吃惊地问。
菩提望着我,“不跑怎么办?等死!”
“可是,可是三界怎么办?”想不到这个神仙也会三十六计最后一计。
“哦,葡萄!”菩提老祖一拍脑袋向后院跑去。
我跟过去,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爬在井台,伸手去里面抓什么东西。
“你都跑了,那三界还有谁还支撑,这世道岂不是更乱!”我在背后质问他。
他不回头,径直对着井水说,“乱就乱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很吃惊。
“试问历朝历代,安宁平正之治有几?哪一世不是纷扰如戏,你唱罢我登场?登高一望,天下之大,纵贯古今,何处无烽火?”菩提老祖从井出拿出一篮冰镇的葡萄。
自顾自拈一粒在口中,“人世若果清平祥合,我又何苦弃绝尘俗,遁迹山林!”
我冷眼看他——道骨仙风,虚无玄远,立于青石之上,飘飘欲仙。
猛地,我冲过去抢过他手中葡萄丢掉。
他莫名错愕。
我逃进厢房,闭门,“你算什么神仙,消极避世!以天下苍生为刍狗,视人命如草芥,知离乱苦难而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哼!枉受人间供奉!”
“你、你、你、你竟敢——”,从窗口望出去,他须发颤抖,跳脚叫骂,“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妖精,管得倒宽,你以为你可以救得了谁?你以为这世修炼功德,下世便可为人!哼,痴心妄想!”
他在庭中来回踱步,老羞成怒。
“至少,我试过。”我也哽咽,他说得没错,我只是个妖精,永永远远。
“好好好,你去试,我又不拦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是方外之人,只知无为便是清静,不愿沾染浊世半点灰尘,”他仔细地收拾起跌落的葡萄,拿到井边洗净,“何苦与葡萄过不去!
曾几何时,我也不染尘埃,只知修炼,偏偏一脚踏入人世,胭脂沾染了灰。到如今欲罢不能! 白晶晶来向我辞行,“阿珠,我和至尊宝先走一步,小五的灵柩我们想送到长安安葬,你说好吗?”
我出来,看着他们双宿双飞的一对情侣,心中莫名感伤,“晶晶,你们要回长安么?”
“是啊,如果三界沦陷,我想他们一定还会进攻皇城,我想回去和父皇并肩作战。”白晶晶抱抱我。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阿珠,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还是摇摇头,笑一笑,“帮我在小五坟上放朵栀子花。”
看着他们走远,生命中的人来来往往。末了,无非身影淡去,笑容晕化。伸手摸上去,都是一片冰凉。
我返身又去找菩提老祖,“你一定有办法的,怎么不想个办法出来,三界颠覆,你跑到哪里能逃过牛魔王的爪牙!”
“办法不是没有,可是——”菩提叹口长气。
“怎么?”我问。
“阿珠,如果一定要试图改变这即成事实的世界,那就得有人必须经历九生九死的考验!”菩提脸上有罕见的认真神情。
“九生九死?”
“是啊,在天宫蟠桃园的深处,鸿蒙老祖自天地初开时便住在那里,所有想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努力,必得通过鸿蒙老祖设下的九生九死的考验。古往今来,能通过九生九死的人,只有孙悟空。”
“可是,他虽活着出来却导致失去记忆。”
“是啊,那是一场今天地变色,星斗错乱的大战——”
“我去!”脱口而出。
牛魔王、孙悟空、菩提老祖,当他们提到九生九死时都会眼神迷离,表情肃穆。
我去——魂飞魄散又如何?我本来就是没有归宿的狐。作妖,作得我好累。
事到如今,我已成为一只飞蛾,在添黑的夜晚,只有扑火的命运。
菩提摇头,“阿珠,你比孙悟空历害么?他都通不过的考验,你以为你可以吗?”
“那能怎样!总不能等死,总不能看着三界颠覆吧!我去,有些事总得有人做!”我拿出琉璃碎片,交到菩提手里,看着他的眼睛,“你碰到沙悟净,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乘鹤飞去。向下看菩提的身影渐渐变小,成为一粒葡萄,被白云一口吞没。
仙鹤穿过无数的白云,停在一片仙境中,眼前是万千朵粉白粉白的桃花。缤纷灿烂,花香袭人。我走入花海,真是魂梦亦香——顿觉形骸成负累,几欲散发逐蜂蝶。
微风抚过,落花淡烟急雨。地上踩过去都是艳屑,花的尸骨。凋零了,没了颜色,散了精神。
然而,我却无法举步。看到面前一株桃树上分分明明地刻着两个名字,年深日久,随树的生长而深刻,变成树的伤痕。
上写着“阿珠、沙悟净”,还有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天长地久”。
曾经,我总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一株忽远忽近的桃树,我总是看不清它上面刻着的一行字——
其实,有些事情,一早发生过! 鸿蒙老祖象株盘根虬节的老树,他荷杖站在那里,“九生九死!”他笑,“一次就够了,哪要那么多?”
独自面对生死,我笑问,“九生九死在哪?”
一时感怀伤神,想一想,我的这一生,不过是长安街头露天摊子下的一盘青丝黄瓜。翻尸倒骨之后。只剩下酸楚混浊的汤汁。
孙悟空说九生九死只是个圈套。可我没有旁的选择。虽然我无力改变这世界,但这世界却早已改变了我。一早,我便含浑吞下情欲的珠子。除了蒙昧,通了七窍,明白了爱的华美,遭了苦痛,牵动肺腑,知道了情的无奈。其实我抓不住流云,翻不转命运,只能眼见盈盈的爱自指缝间流走,看着它化成孽债情丝,灰飞烟灭。
“九生九死,便是你要打败天庭中最强大的十个战神,如此,你便可以凭你的能力实现最终的愿望,也可以使时间倒流,扭转乾坤。”鸿蒙老祖矮小的个子,居然声如洪钟,斩钉截铁。
继而,他好奇地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分三界,定阴阳。吓!冠冕堂皇!
“其实,我只想作一个与世无争的妖精!”我慢慢拔刀——错综复杂的世情,一定有一个简单的结局。
鸿蒙老祖在虚空里一抓,打开一扇另个空间的门。我走进去时,他犹不解地追问,“那你觉得你现在是什么?神仙?妖怪?”
我对他笑笑,想告诉他,其实,我一直错以为自己是个凡人。
面前风吹得一袭白袍翻飞露出里面青色的内衬。我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笑容——天之战神。他手中仍掣着那一方棋盘。他也不多言,只笑道:“让我们再下一局棋!”
话音未落,棋子便破空飞至。反射着亮光,若满天繁星。
我身形暴起,刀出,如一弯残月,使得众星失色。只一刀棋盘分两半——无处落定的棋子,纷落入入雨,化作流星。
突然一袭黑袍疾飞而至,地之战神从黑袍下伸子枯干的手,手中流星向上激射。流星在空中爆裂,一团蓝烟绿火。我险险地躲过,臂上衣衫破处,犹有火灼痕迹,心中一横,银牙一咬,凌空下击。星斗四散,拼得一身火煎烟焦味。砍破一片黑袍衣角。几缕散发。斜次里两枚黑白分明棋子,撞上刀身,“当”一声,我一退再退,三步,又三步,方站定,气喘,臂膀酸麻。心中一懔,好大劲!
是人之战神,他也是满面凝重,“又见枯骨刀,从此世间又将血雨腥风,永远宁日!”
“哼!”我喘口气,“没有枯骨刀,天下就太平了么?”
三才战神哑口无言。
没有了恨,天下便全是爱了么?爱恨交织,才是人生!
我自三才阵中穿过,他们没有阻拦。
才行几步便不得不止,挡路的天罡星手握剑诀,地煞星腰横三尺长枪。目光冷竣。这一战再不留情。罡风煞气,剑自枪底穿出。他们配合无间。我左右支筹,只数十回合我便发乱、衣散,只能勉力支持,脚步扶摇。一个错愕,枪尖自腋下穿过,好险!
我退后,大袖一挥,放出毒烟——断肠烈散。这一招果然奏效,星宿微乱,错位,彼此相撞。
一瞬那,我杀心骤起,自己也觉得一股妖气从身后冲出。
刀凄然而笑,一刀斩上天罡星眉间那道一字纹,鲜血四溅;反手枯骨刀穿过地煞星的锁骨。一团血光之后,幻影消失,只余天荒地老一个我,何去何从?出鞘的刀,与世间一切为敌。落得新伤旧恨,前路茫茫,却又退无可退。我的身影就如一片飘飘荡荡的孤魂,急急奔赴阴间玄界。
急急地投胎。急急地过了一生。
枯骨刀一路挥过。刀身已是遍体通红。刀声鬼哭狼嗥。疯魔引路,血肉成枯骨。已成一柄无法掌控的魔刀。风也随刀走,吹落漫天血花。
夜*、修罗、饿鬼、罗刹,挡着披靡。
我惊异地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对面,一样的脸上有一丝冷笑,也穿着鹅黄衫,百褶裙,藕丝履,发间碧玉凤衩轻颤。
九生九死最后一战,面对的居然是自己——除心魔!
她亦手掣枯骨刀,好整以暇,目光冷漠,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濒死的人。身经九战,我早已是气喘吁吁、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摇摇欲坠,一路拼杀,气虚血弱。
或许,每个人要面对最强大的敌人都是自己。总是在自己最弱的时候,心魔出现,也许在她眼中,我是她的心魔。看着另个自己一步步逼近,看到裙裾上细细的碎花,哦,近了,近了,我好累,抬不起胳膊。
我现时天眩地转,触指可倒,已经听不到生命的足音。
“你没有尾巴,你不是我!”我用刀撑地,拂着胸口。
“咯咯咯”她笑,轻脆的声音,“我不是你,你有爱,我没有,我只有恨,化解不了的恨!知道吗?阿珠,你也叫阿珠吧,哼,杀了爱,就全是恨了,你死吧!”
天地寂静无声。
她举起刀,我已无法招架,只徒然抬手,努力挥去眼前的流云。
那一瞬,我看到渐行渐近的自己,不再是妖,亦不是仙,而只是一个该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 “我是谁?”
“你是阿珠!”
我在追问一个老头。
他很不耐烦地回答。
他正在专心致致地注视着桃树上的一只破茧的蝴蝶。那只蝴蝶在阳光下抖动轻盈美丽的翅膀,闪闪地,微微地,幸福地,颤抖。谁还会记得自己的前世?那些青涩,那些丑陋。
落日熔金,直坠西海。蟠桃后园有一处高地,那里每天可以看到夕阳在脚下挣扎。好似英雄的眼泪,不肯掉下去。
我不明白自己的身世。寂寞,而没有记忆,只知自己名叫“阿珠”,一觉醒来已在蟠桃园中。其它的一概不知,我没有昨天,忘记了,昨天以前的记忆全部丧失。我在想或许,我也只是一只蝴蝶,破茧而出,便忘了前世菜青虫飞翔的梦境。
天庭是个小而又小的世界。蟠桃园的那边是瑶池,瑶池的那边拐过太上老君的炼丹房便是天宫,直上九重,云雾中若隐若然灵霄宝殿的一角。日出其右,万丈光华。玉皇大帝端坐其中,一声怒叱,百仙震服。
长长的甬道这端起始于南天门。天河水悠悠穿过,流向千古。再下一步,便是人间。他们说:人间多疾苦、烦忧,升斗小民,与蛇鼠争食,脂浓粉香,转眼两鬓成霜,青丝变白发,生死皆由别人摆布,黄沙一卷,已作千里孤坟里凝然不动的躯壳。墓碑泯灭,什么是名?什么是姓?身前身后事,什么都留不下。
白云之上,鹤舞飞翔。我一袭烟萝,淡雾轻烟中走来,清婉透澈的身影,一尘不染的明眸。我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单纯仙女。蟠桃树下,卧雪眠云,一日忠蝗眨所有神仙的日子,并无不同?br>除了蟠桃园我还喜欢去瑶池仙境。那里的荷花塘一池碧水。水中淡淡的我的影子,不知闲坐了多少个午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荷塘照不出前生后世的影子,它只告诉今生的我——天宫中最无所事事的神仙——岁月波澜不惊,庭园静好,无风无雨、镜面似的水中,不变的倒影。
透过五百年的烟尘看回去,我依然可以看到荷花塘里自己清晰的倒影,闲闲地用柳枝戏弄鱼儿。袖口不经意地滑落水中——“掏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九生九死”,让我失去了记忆,回到了过去。五百年前,我是仙姑;五百年后,我作妖精。时空纠缠,阴差阳错。再面对生命里注定出现的那些人,那些事。是否,会有不同?袁天罡说过——“如果再回到从前,有些事依然难改变。”
荷的影日日倒立水中,随风摇动。一时兴起寂寞的我跳一曲穿花的舞。抢背、下腰、甩袖、回眸、罗旋``````和着墙外一曲清歌,世界似真似幻,自己如醉如痴。也不孤单呢,水里的影子,荷叶下的裙角。乍一看,千妖百媚,百媚千妖,却似人与草木争春,与芙蓉争艳。
慢慢地下腰,弯作拱桥——一朵妖羞的荷花。凤钗也如花蕊轻颤。
突然传来掌声、惊叹。忙一凝神,我才知观者伫立竹影中。具各彩衣玉带,飘然出尘。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仙女。
“呀,这个妹妹好舞艺!”
“我数过了,她的罗旋有十八转!”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妹妹,你的腰怎么生的?好软!”
“哎,这么长的水袖,甩出去怎么收得回来?”
她们七嘴八舌,由衷赞叹,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却把我围困当中,顿时却让我腮飞红霞,无地自容。
有人笑着大声解围,“你们这样围着人家,却让人家回答谁?”
“嫦娥姐姐来了。”
第一次见她,一袭蓝裙,遍体清冷的光。虽不争辉,却不黯淡——冷艳。一笑,仿佛霜雪一秋。
“妹妹怎么称呼?”她拉了我的手,指尖冰凉。
“阿珠。”
“瑶池盛会将至,届时百仙云集,不如阿珠妹妹来参加我们舞队,为宴会添一抹亮色可好?“
我点点头,没有思考,只因为怕寂寞,所以一脚踏出了节拍,作了一名舞天姬。我歌影徘徊,我舞影凌乱。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仙乐飘飘,丝竹入耳。辗转红尘。如果我早知会经历那么多事还不如作回那个寂寞的舞者。
这一天舞罢正与众姐妹嬉戏打闹,追蜂逐蝶。
“王母娘娘召众位舞天姬进宫!”传令官不言不笑。
所有动作俱停驻。本来已在掌中的蝴蝶,一震翼便又脱困,飞在空中。堪堪却又落上团扇。薄翅一张一合。舍不得它,即将到手的猎物。我的手一张,它便又落入掌握。一壁走,一壁轻轻蜷它在手,感觉它不安分地在手心游走,找不到出路。
直上朝天甬道,入紫启门,穿九曲回廊。两边天将神兵,庄重肃穆,不怒自威。穿过坤月门一入后宫,却见满目芳菲,百花吐艳,别有洞天。
排在最后,等待见驾。却见前面众仙子整衣理鬓,诚惶诚恐。
“七姐姐,王母很历害吗?”我拍拍前面仙子的肩。
她还未及作答,即听宣召。于是我们个个噤声,底眉顺眼,鱼贯以入。
面前珠帘一卷。不早不晚,不先不后,偏偏是,我一抬头,惊情一世,挂念三生。娉婷袅娜的身影顿住。
与那个男人四目交投。那么近,近得可以看见他瞳子里呆立的自己。又那么远,如一场重新开始的梦境。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等我,而我,是一只无主的蝴蝶,义无反顾地合身扑上。
那时,沙悟净的目光直白而纯净,隐隐还有一种清澈的淡蓝。清晨天空上星星的颜色。
那天,一卷帘,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彼此注目,如同站在生命的尽头,无限的虚空里。仿佛只是一瞬却好象又是无垠。
当时,他手卷珠帘,眼神如洁白纸上一点墨迹,珠帘在他手中叮叮作响,仿佛檐角兽口下的风铃。它一定对经过的风说:前生相识,今生相见。
西王母今一众起舞——凤凰来仪舞。为的是检阅排练成果。音乐一响,众人甩袖,而我一颗心儿早离了躯壳,忽上忽下,飘于空中。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总自不同的角度偷觑他。视线编织情网,密不透风。
我脚下的莲花步早已行错踏错,自己不知,竟与这边厢一撞,那边一挤,乱作一团。凤凰来仪舞换作凤凰落水。众位舞者东倒西歪,只有我悠然站定,左盼右顾。才知是自己闯祸,吐下舌头,眼神躲闪。
“你叫什么名字?”王母遥远的问询。
“我叫阿珠。”大声地回答,却是说给有心人听——我叫阿珠哦,辰时在瑶池习舞,未时吃饭,酉时至亥时我有空的哦!
“阿珠——会云手么?”王母俯案相询。
“当然会了,就这样子——”双手手腕相抵,反向旋转,指若兰花,臂如藤蔓。
糟了!
忘了掌中还擒着一只蝴蝶。甫一脱困,它便展翅高飞,不肯再入掌握。
众仙窃笑。
我却只能涨红了脸,玩弄衣角,偷觑左右,无法收场。蓦地发现他也在笑。我放下面孔,紧咬下唇,飞个白眼给他,哼!众人皆笑得,单单只有你笑不得!
笑容果然在他脸上僵住,面皮瞬间转换多种颜色,直至紫涨。看他神情尴尬,我也有恶意快感——他,被我的眼风轻薄,无端中了相思的毒。
又一日,正在舞中,袖飞裙散,流光溢彩。我在挑战二十一个急旋,琵琶声紧,脚步仓荒,堪堪踩上节拍,下一声又起,全身若浮于空中,只足尖借力,全仗一口气,细碎游走。
蓦地,琵琶弦断,穿云裂帛的一声,我早已沉迷乐中,竟然随那一声跃在空中,后继无力。身体打横,如断了线的纸鹞,注定重重跌落尘埃。那一刻,我落入困境,不禁花容失色。
堪堪在落地之前,被一双有力的手接入臂弯。
“阿珠姑娘,小心!”沙悟净微笑着说。
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而我——红尘中的舞蝶,兜兜转转,跌跌撞撞,终是落入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如温暖的潮水,轻拍江堤,微微起伏。没有哪艘飘累的小舟能拒绝风平浪静的港湾。只愿能在你的臂弯里安祥地睡去,甚至死去,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又离了这么近看他,不能再近,眼前的沙悟净,斩钉截铁的眉宇下简单而凌历的双眸,象疾飞的箭羽穿胸透腑。许多年后,他的眼神再不会有迅疾无阻的气势,里面落满灰尘,浓重的忧伤,无望的苍茫。
是岁月中太多的烟尘,或是日益堆积的相思。于是,他,不再简单,原本青青翠竹,截断了,穿了孔,伤了心。成就了一柄洞箫,但却多了沉重的叹息,压抑的唔咽。
五百年,慢慢地磨砺,失去棱角。沙悟净,终于成了一粒浑圆的流沙,五百年,九转轮回,只有我念念不忘初次落入他怀中的羞涩——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那一天,众目睽睽的相拥,简单的凝视。虽解了相思的毒却染了深情的病!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爱情——就是把花瓣捣碎、研汗,散在裙裾,一缕芳魂,无限飘香。以为爱,便是心贴心、手牵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沙子,快来看,那是谁?”
“哪个?”
“快躲起来!好象是嫦娥姐姐,让她看到我们在一起又乱讲。”
“真的是嫦娥,阿珠!男的是天蓬元帅哦!”
“啊?沙子,他们在做什么?”
“你自己看呀,我们在做什么他们也在做什么。”
“嗯——羞死人了!哗——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要!讨厌——”
“``````”
我抬头看他的眼,心跳变得慌乱起来,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拥住我,我在他怀里象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他的温柔里融化成一涨春水。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股暗香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柔软了,迷糊了,沉醉了,光与影的重叠,爱与恨的交织,情与欲的融合,淡化了的背影,永远的记忆,在那个温暖的季节,一次次地流过我的身体。
我知道了:一个男人的吻,可以如何让一个女人温柔如水。
彼时,桃花树下。他的吻如初春的风,吹拂我如花瓣微微颤抖的身体。到如今——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次次回想,无限伤感。
庄严地,把彼此的名字刻在树上。亘古而疼痛的承诺:天长地久,不离不弃!有时候,爱,是一个伤痕。微微牵动,便会迸裂、流血、跳疼——爱一次,痛一生。
终于盼到瑶池盛会,四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各路神仙,四方岛主,巴巴的远道而来,参加王母的寿辰,也是众仙的节日。
天帝居中而坐,众星捧月,四方献谀之词不绝于耳。蟠桃娇嫩欲滴,与美人交相辉映。丝竹声起,凤舞翩翩,羽衣霓裳。
我们一干舞天姬个个艳绝飘逸,超凡脱俗。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一时间,脂粉与谀词齐飞,人面与蟠桃一色。端地繁华热闹。
人多了,好热闹的我便好胜地卖弄,弱柳纤腰,一再地生辉顾盼。玉帝手捧金觞,停于口边,只因看我的目光太过专注,浑不知手中金觞倾斜,美酒一线,顺流而下,沾湿锦袍。西王母洞悉一切,眉目之间泛出紫青,重重掣肘。玉帝幡然省悟,尴尬一笑,神色如常,手中美酒却已见底,付之东流。
只有我还浑然不觉,犹自罗旋不停,做足一十八转,慢慢地下腰,后仰。眼中看出去,天地倒转。
看见到亭亭一个人影,一身素衣,旁若无人地自台阶下一步步踱上来,全身泛着一层白光,妖气一道冉冉自背后升起。
所有声响瞬间俱停,所有表情立即凝固。经过我身边,她伸手一扶,我才得收回未尽的舞姿。一照面,她由衷笑道:“妹妹跳的好舞!”
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亲切而冰凉的笑容——白骨精!白骨如霜,寒彻身心。
“民女只想向天帝讨一分姻缘,并非有意扰乱盛会。”她施施然走到大庭正中,眉宇间一股英气。
言罢,众仙议论纷纷,嗡声四起。
“不行!”王母未待玉帝作答便拍案而起,“那孙悟空本是天生的仙,岂能降格与尔倍妖魔鬼怪成亲,那不成了仙界的笑话?!”果然义正辞严。
“哈哈哈,”白骨精戟指青天,纵声狂笑,“说什么仙妖不能相恋!哼,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己的权欲私心!一万三千年的感情你们视而不见,两情相悦的时光更要横加阻碍!我不管什么天宫戒律,三界阻隔,挡我者当为我刀下之鬼!”
话音未落,她拔刀,刀出鞘,如一声无情的诘问。
只一刀,削断自己束发的头巾。黑发如瀑,刀身如血。
玉帝面色惨白,喊一声“护驾”,滚落案下。
众仙一拥而上。
妖风乍起,血流成河。屠神之宴——那一场开在墓园坟场的盛宴!
白骨精——这个世间最强的尸魔向整个天庭宣战。嘴里咬着自己的发,刀如獠牙,人似鬼魅,仙界无人能挡她一招半式,天上的月亦不敢与枯骨刀争辉,躲入云深处。
我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看着残肢断臂,四溅的鲜血,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自己眼前。
我却看不清她深藏于乱发下的眼睛是否血红,更不明白尘世的爱恋之花缘何会用无数的血浇灌。紧跑几步,我躲在殿角大吐特吐,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来,视线模糊,是见到漫天飘飞着红色的雪花,一瓣一瓣,落地即碎。眼中全是红红的雪。
岁月如刀,轻轻一挥,情断、梦碎,劫数难逃,空留一地狼籍。生命的形体皴裂,轰然破败。枯骨刀下,血肉化为骷髅!
我看见巨灵神下意识地摸摸左边的脸,有些许凉意——飞在空中的半个耳朵背叛了他的身体,这片蝴蝶翅膀形的组织艰难地飞行,在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之后终于坠落在他战栗的脚边。
枯骨刀低垂静止,饮血后更艳。静静的刀在腥风血雨之后却如一名蹑手蹑足的少女,忍着轻笑,慢慢地,轻轻地,缓缓地接近花间一只小憩的蝴蝶,伸手,一扑——巨灵神不可思异地注视着这把刀拂过眼前。
“啊——”他一声怪叫,转身便跑,战盔旁落,战靴乱甩。
白骨精咯咯轻笑,吐气如兰,刀身上躺着两排整整齐齐的眉毛,大厅中横七竖八错乱躺着无数尸身。
笑过之后,她拖刀缓缓而行,象去赴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穿过瑶池很快便要接近灵霄宝殿,上百层的台阶,难道每一阶都要留下一个血的脚印吗?
终于,我晕倒了。杀戮并未止歇,而我已不忍再看 仿佛自己昏睡了百年,一朝梦醒,恍如隔世,四肢百骸难忍的疼痛。记不清有多少次这般悠悠醒来,心神恍惚,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刀刻般清晰,现实的环境却又虚幻飘摇、雾花水月——谁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梦中有颗忽远忽近的珠子与一柄狰狞的刀。有个遥远而苍老的声音:“吃下这粒七情六欲丸你便会明白尘世间爱恨情仇会有多么美好,享受关爱与欢笑;”又道:“拿起这柄刀你便拥有天地间无穷的力量,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但同时你必须也要肩负起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
在梦里,我自作聪明地盘算:我既吃下珠子,又拿起刀,岂不鱼与熊掌兼得?
现在的我,站在望乡台上,再前行便是魂魄必经的奈何桥了。
转过头,看回去,悲哀一点点漫上心头。
——不吞下珠子我便只是山野间独来独行的狐,不知什么是温情,只有冰冷的食欲。
——原本我也可以是个媚笑的妖精,不必接过枯骨刀代白衣承担不属于我的重担。
所谓悲哀,便是既得了此又得了彼,最后终是一场空。
既承担重任却放不下儿女情长!悲剧的大幕早早拉开,紧锣密鼓地出场,我被踉跄推至舞台中央,不,我不要当主角!宁愿作喜剧的龙套亦不愿作悲剧的主角!所有的历史里,主角是妖精的剧目都不得善终。
不!望乡台上,奈何桥头,我心里轻喊,把前尘细认,所有的日子都过去,只写得一个字——错!
掩面疾行。
可是当初的我,梦醒时分,茫然四顾,浑不知梦中的一切已作了一生的谒语。
呆坐床头,思前想后,心比絮乱——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满室的牡丹,富贵花开,条案上好大一颗夜明珠,通亮照彻。
“姑娘大喜了!”进来一位丫环模样的人,眼含暧昧。
我看着她万分疑惑,她在说什么?我不懂!
“白骨精呢?”我猛省起临睡前的那一场厮杀,全身细汗顿时弥漫。
“她,她三天前已被佛祖收伏了,早下了天牢。”
“哦”,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可我却只做了短短的一个梦。
“姑娘大喜!”她又说,这一次脸上带着轻浅的笑。
这一次我依旧不懂,望着她,“你说什么?”
“姑娘还不知——”
“嗯——”一声威严的咳嗽。
她立即噤声,双手低垂,一步步向后退去。
进来的居然是王母娘娘。慌得我未及起身,只在床上跪拜。
西王母淡淡挥手,“你们下去吧。”同行宫女、仪仗,缓缓退出。她坐在床头,摸摸我的脸,帮我把乱发别至耳后, “你醒了,坐下说话吧。”语音一成不变,没有起伏。
我哪里敢,只略略侧身,依然长跪。
“果然标致,我见犹怜,怪不得玉帝要收你为侧妃!”她脸上仿佛有笑,又仿佛没有。
玉、帝、要、收、你、为、侧、妃!牙齿缝里挤出的字,压扁了,磨尖了,字字如针刺。
我脑中轰然一声,接着一片空白。
“阿珠,还不谢恩!”宛如一声晴天霹雳,接着大雨如注。这是一场无妄之灾,让我措手不及。电闪雷鸣中,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不!”却喊不出声,只有沉重的钟鼓在胸腑间回响,那种钝钝的痛,我只是个无语的舞者,没有说话的权力——我不要作谁的妃子,我有自己深爱的人,我要作他堂堂正正的妻。
当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在爱的光晕环绕之下,那个男人是如此地爱我,他一定会伸手将我自困境揽入怀中。象那次一样,他有无比坚定的双双臂。
我以我深深倚重的爱情作后盾,以自己孱弱的身躯作赌注,向天庭最高的权力说:不!——所有赌徒在孤注一掷的赌局中,都有一种稳操胜卷的狂热。
我说不,我推倒梳妆的镜子,,打碎珍珠珠翡翠盘,扯散了金丝碧玉帘,大骂前来相劝的太白金星。
我状如疯魔,一口啐上玉帝的脸,唾液在他脸上溃烂、焚烧,他没脸——几天之内两个女人让他掩面而逃。什么天颜,哼,丑恶嘴脸。
巨人一挥手,我被关入天牢,打入阴暗的囚室,关上冰凉的铁栏。“不答应!你就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吧!”
在激烈的抗争之后,我反而安定下来。因为我深信,他伟岸的身形会适时出现,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他会来救我的,我们说好天长地久的!我在想:到那时,我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扑入他的怀中呢?
在昏暗莫测的监室里,微光中,栏杆斑驳的影子下,我看到一个素净的身影,淡淡的她身前身后皆是幽幽的萤光,惨绿的晕,映照着似笑似泪的脸——白骨精的脸——有清秀也有不羁。
她手托香腮含笑看着我,仿佛对面站着久未谋面的故人。在一瞬那喜欢上了她——只可惜前尘不记,旧人不识。
坐在她身边,纵使她眉间挥之不去的不可一世神情,对着我也不禁啧啧赞叹:“好标致的妹妹,舞也跳得好。”
唉——只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因这精致一张脸,却要经历几多峥嵘岁月。
绿窗人似花,皓腕凝霜雪。花、霜雪,徒有其形,无限的脆弱,都是短命的形容,美则美矣,却不肯长久。终归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天断井残垣。
铁栏阻隔,天地只成一隅,无聊的时光,细说从头,各诉心事。
“白姐姐,我一觉醒来,便生在蟠桃园中,鸿蒙老祖说我是个蛹化的蝴蝶——前尘不记,后世不想,今生自有今生的缘法。”为她梳头,乌发如云,结成一缕,露出白晰的脖颈。
“鸿蒙老祖是我的师父。”她手里轻轻拈着一丝断发,打一个结,又打一个结。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跟着师兄孙悟空追鸡赶狗,四处闯祸,没少让他老人家操心。”她轻言轻语,眼神淡定如烟,唇角浅笑。
我怔然,心头长叹,唉——只我没有记忆,一只自生自灭的蝴蝶,只见春夏,不分秋冬。
细细的秀发已被她打上无数的结,情长恨更长,一再的缠绕,解不开、剪不断、理了还乱。
“阿珠,你说,为什么仙妖不能相恋?”她并不真的追问,只自言自语,无意中一使劲,手中的发丝断裂。
“阿珠,我好喜欢那时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星眸半闭,两腮飞红,幽暗的囚室灯火的微光中,思绪却将久远的记忆还原,那些绮旎风光如同水面的阳光,摇曳不止。
“阿珠,你想像不到方寸后山的云海有多美,远远望去,群山若隐若现,一轮红日停驻山巅,白云卷舒,霞光丽影,几只白鹤穿云出岫,惊起丝丝流云从你眼前飘过,哦,阿珠,真的是如诗如画。”我托着腮,看着她沉醉的模样,无由地感动,仿佛已是胁生又翼,四下全是白莲花般的云朵,“近处的老藤缠着一株树,他说那便是玉兰,阿珠,人世间最幸福的事就是你爱的人亲手摘了玉兰花插在你的发间;最开心的事便是在你最美丽的时刻,有他陪在你身边。”
那一刻她根本不是什么尸魔骨妖,她只是邻家的姐姐、闺中的密友,细细碎碎地说着爱,谈着情,分享彼此的胭脂和恋情,为与异性初次的拥抱、亲吻而羞涩莫名。
“等孙悟空知道我被关在天牢,他会来搭救我的,阿珠,到那时,他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彩云,你会看到他才是一个英雄,呵呵,他本就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
我也爱着一个人,深信他也会来救我出去,他有温柔的眼神,会用有力的肩膀接住不停下坠的我——因为,我们有真心的承诺——天长地久。
——两个好傻的女人,就这样情迷了心窍。 现在的我一步步踩上奈何桥,冰凉的石板地,浸骨寒意。奈何桥,奈何桥,奈何一世情缘,换来三生长恨。
细想从头——
以为自己只是个妖精,入了红尘,经了人世,中下情苗,收获伤痕。误饮了李梅鹤的酒,修行一破,万劫不复。
白晶晶仗义相救,瞬时温暖,存了回报的心,以为可以与她共渡一生,然而世事总归不是那么简单,她也有她前世的约定——一段被囚禁万年的感情,这一世,在人间,仙妖不能相恋的阻隔假借肉身含泪的触摸——孙悟空、白骨精,感天动地的情缘化为俗世男女之间平平淡淡的相恋——因平淡,才真切。
然而我却据乱其中,作了一段情中不耻的错别字,以至晶晶拔剑相向,一时间彼此痛断肝肠。
或许是基于愧疚,或许是基于报恩,无端的,我一个乱世的妖精却要认真去作一个救世的忠魂,唉——注定的悲剧,胡琴在风里来来回回地撕扯,它在唱着——何苦!何苦!
一个妖精,斗不过有着妖心的人,牛魔王、太白金星、高阳公主,他们有他们的私心,我只在夹缝中,无奈之下,只有挑战九生九死的战阵,期望拨动乾坤的核心。
只可惜弱小的我点不亮佛前的灯,灭不去心头的火,战胜不了自己,何言渡人?一败而失忆,回到五百年前,才发现自己原是仙人,也有一段纯粹的感情。
目睹三界大乱的真实原因,个中曲折,无数伤心。等到深悟了情便是恨,又重回离恨天外,五百年后,才明白需要面对的终逃不开,也知道,爱的无奈早早便刻在封印石上——自己写的字,自己选择的结局。
一路行来,世途都不过是长条青石板地,有踢踏的脚步声,过客啊过客,留不下足印。
前面是轮回司,一进去便是重生的汤釜。停一停,再容我许一个愿,愿只愿下一世,再让我碰到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当年的自己困在牢狱中,一心企盼他来,天牢里每一声异响都会让我一惊而起,张慌四顾。
一次次的失望,度日如年。
白骨精在笑过我之后,劝道:“阿珠,他不过是个卷帘将,天庭中一个普通的校尉,他不敢与整个天庭对抗的,不如静心等孙悟空来,我们一起出去便罢了。”
“不,白姐姐,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他会来救我的。”急切地为他辩白、开脱、维护,不教别人看不起他,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明盔亮甲的卷帘大将,含着笑,伸手拨去面前的重帘遮掩,清澈的眼睛彼此凝视。
然而,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何等不堪的一个结局哦!
那一天,听到牢门的铁锁沉重地响,我慌忙转身,看到他一步步走进来,也感觉到他的眼神躲闪着我含泪的注视。
他的手扶在铁栏上欲言又止。我不顾一切地双手盖上他的手被,却发现他的手和铁栏一样冰凉——我灼热的感情永远无法感染的冰凉。
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只能一遍遍地喊着他的爱称,“沙子、沙子、沙子``````”
“沙子,你瘦了!”我颤栗着拂摸他的脸庞,他没修边幅,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胡须,满眼的血丝。
哦,沙子,你多么需要一个心灵手巧的妻,为你梳理纷乱的头发,用干净的白毛巾擦去鬓角的灰尘。
哦,沙子,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懂得照顾自己,看,脏兮兮的象个孩子。
哦,沙子,我们出去后再去蟠桃园玩儿,你不许突然从后面跑出来吓人家,更不许挠人家痒。
哦,沙子—— “阿珠,我是来劝你的,你答应玉帝吧,否则他不会放你出去的。”他的声音多了丝丝沙哑。
“啊——”我一怔,又破泣为笑,“死人,这个时候还开玩笑。”抹了一下眼,哦,难以致信地问他:“沙子,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是在说笑,是不?告诉我。”我拼命摇晃他的肩膀,“沙子,不要吓我,带我离开这里吧,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终于,我的泪无法控制,他不是在说族,知道自己的爱在从指缝间流散,可我用尽全身力气紧握却只能让它流失的更快,那一刻,天崩地裂,我的世界全面坍塌。
“不要怪我,阿珠,我是为你好!”他犹在喋喋不休。
“滚!”我好恨,恨他,也恨自己,爱错,一生便错。
“滚!”声音凄历,我丧失了言语,退后几步,玉指颤颤地指着他的脸,再无一个字蹦出。
他叹口气,转身走,那个背影,无比苍凉。
一步一步,我浑身有撕裂般疼痛。
“沙子。”我喊住他,他缓缓转身,眼神矛盾凄荒。
“沙子。”我不敢再哭,把蓬乱的头发理一理,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拼出一个嫣然的笑,“沙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逃入凡间,隐姓埋名种上几亩田,我给你生许多孩子,好不好?”
我看到他眼中有泪,一闪一闪,我一直笑着不敢停,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最美——花,拼命开到最灿烂——如果这一次我留不住他,我知道就会永远失去。
他摇头转身。
轻而又轻一个摇头的决定,重而又重一个转身的无情!
“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我觉得自己好轻,要飘向云端,红尘中的羽毛。
闭目的那一瞬,我只看到一个冰冷刺骨的背影。
我软软倒下,魂魄飞离了躯壳,它在高处怜悯地望着我沉睡的躯体,它说:好傻的女孩子!
醒来时额头上放着一块凉凉的锦帕,白骨精按着我的双肩示意我不要动,她的笑容辽远而模糊,记忆无比清晰,永远忘不掉的那个决绝背影。
我,已无泪,在那一刻,流尽。
虚弱地躺着,爱流离,恨生根。
从此,我不再是花间飞舞的一个羽衣仙子,我要作一个披散了头发的妖精,用一柄嗜血的刀,砍破所有人的梦境。
恨意,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看吧,你们会看到一个烟视媚行的妖精,她仪态万方地款款走近,伸出她尖利的指甲。
一挥——
我复原的很快,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痛,唯眼神变得冰冷。
白骨精有时出神地望着我,幽幽地说:“阿珠,你怎么比我还象一个妖精?”
我没有回答,也许每一个人都会变成妖精,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伤心。
“白姐姐,我要出去了,我会记得你待我的好。”
“阿珠,别做傻事,等孙悟空杀进来,我们一起出去。”她想拉我的手,可是我却转身只给她一个后背。
“白姐姐,你不用劝我,我都想好了,在里面,在外面,早出去,晚出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最爱的人不爱我了,这世界哪里都一样。
我取出薄薄的轻纱穿上,从从容容地抹着胭脂,含一张红纸放在唇间,轻轻一抿,镜子里出现一张绝世美艳的脸,这脸上,没有泪痕。
喊来狱卒,“去禀报玉帝,就说我答应他了。”
“白姐姐,阿珠就要嫁人了,能不能再帮妹妹梳一次头?”
她含泪点头,接过梳子,“阿珠,这又何苦?”
我笑,“妹妹嫁人是喜事呀,白姐姐该为我高兴才是,唉~~~~~今天还能梳双凤绾,明天只能留髻了,可是我还不会梳呢,可是到时候我就成娘娘了,自然有下人服侍了吧。”看着镜中的她偷偷用衣袖拭泪,我也便闭口不言。
“让姐姐看看。”梳好了,她扳着我的双肩,上上下下地打量。
从她的瞳仁里,我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小小的笑着的面孔。
或许,从这一刻起,我才是真正化茧的蝴蝶,经历了伤心、失望、阵痛、呻吟,光洁的外壳破碎,柔软的身体变得坚硬,呵呵,看我七十二变!
接我的车辇来了,龙马长嘶的声音传进牢房,声声是催促,拥抱一下,算是告别,一步步向外走去,没有回头。
外面天高云淡,我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闪开,我来驾车。”
众人一怔,呼拉拉跪倒,“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娘娘是千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小的们吃罪不起!”
“咯咯——”我长笑一声,“逗你们玩的,先去后宫,我要去向王母请安。”
搞个恶作剧,心中略略通泰。
众人交换一下不可思异的眼神,将信将疑地起身。
龙马神骏,奔驰如电,路过斩妖台,想起众姐妹也曾私下议论,“据说斩妖台上的封印石是块诅咒的石头,如果用自己的血在上面写下咒语,那诅咒会历百代而不灭,生生世世,如影随形。”
我看着那块渐行渐远的封印石,心中无限苍茫。
曾经在树上刻下的誓言,字虽在而情已逝。树的伤痕,化作一个皱眉痛楚的嘲笑。染上石头的血,却真的可以历久而弥新,千年而不朽。
——咒语永远比誓言长久!
——恨,总比爱尖锐。
我就要让自己变成一柄恨之剑,让你承受和我一样的痛!
“阿珠娘娘——到”后宫宫人高声通报,急急地走两步,夹道两旁的芍药花还如初次来时一样妖艳,然而物是人非,不忍相对。
又见卷帘人!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伸着手,僵在半空,一如初见。
我娇羞笑着,一如初见。
珠帘在他手中叮叮作响,还是旧时的声音。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眼中根本没有他,“臣妾参见王母娘娘,给王母娘娘请安!”
“哦,是阿珠呀,怎么?想通了?”王母的声音平平,每个字皆带嘲讽。
如何听不出,但不以为意,“臣妾知罪了,所幸迷途未远,特来请娘娘降罪。”
曾经,有一只蝴蝶,在这里,从掌握中脱困,舞动美丽的翅膀,翩翩地飞——
“罢了,即然想通了,还降什么罪,平身吧,先去玉帝那里伺候着吧。”王母见我说得诚恳,便不再追究。
“臣妾此来,一为王母请安,二来嘛,臣妾还想感谢一个人,是他亲到狱中相劝,才使臣妾大彻大悟。”
“哦——此人是?”
“卷、帘、大、将、沙、悟、净!”须知每个字皆从胸中迸出。
向着他,一本正经,正正规规道个万福,“多谢沙将军成人之美!”
礼罢,向着王母,向着他,向着众人,也向着自己,说一句,“臣妾去了!”
一入候门深似海。
纯真的爱恋已成泡影,我拼尽余生的幸福,为着一个报复。象是一只冤死的厉鬼,回来索命。
“沙悟净”我在心中默念,“从此之后,我为厉鬼,使君残生,终日不宁!”
车辇轰轰,人声隆隆,没人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事——自吞砒霜毒老虎,呵呵!我知道自己很傻,在做傻事。
可是,从我奋不顾身地傻傻爱上他的那一天,便注定爱得人仰马翻、满盘皆输。
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才使得自己现在油尽灯枯,人比黄花瘦。
车停朝天门,剩下长长的甬道,得自己一步步走上去。一步一步,踏上魔途。
跪在灵霄宝殿正中,参拜罢,才选淑蕙宫。
是夜玉帝临幸。
冰清玉洁的女儿身,总被雨打风吹去。
只剩一枕清泪,半床残梦。
过得几日,向玉帝使些手腕,将沙悟净调来当差。
封个一官半职,要他夜夜伴侍寝宫。夜夜长立宫门外,听房内娇喘连连、销魂呓语。要你听,听清楚,当初你的女人而今却躺在别家牙床,红绡帐底,百啭千啼,鹦鹦燕燕。
若你有一丝爱我,便痛十分;若有十分,管叫你痛断肝肠!
白日里唤他近前,看他目中血丝,干裂嘴唇,心中何尝没有怜爱与不舍。可惜!沙子,我已化厉鬼,十指如钩,撕心扯肺。
“沙将军面容憔悴,一脸颓态,是否住不惯淑蕙宫?”我明知故问。
不料他却“扑通”一声跪倒,“启禀娘娘,臣深感愚钝,力不从心,请娘娘准臣挂冠为民,去往蟠桃园锄草种树。”
“不许!”我勃然大怒,“你刚刚来到淑蕙宫便自请贬谪,外人还当我阿珠无容人之心,哼,沙悟净,你走不脱!”
既痛又恨,看他双膝跪地,心中更加有气,沙悟净,男儿膝下是黄金,你怎么那么容易就跪?
我冷笑,“有我阿珠一天,你休想脱身!”
这个男人,一再的逃避,不肯面对,宁愿一跪也不愿反出天庭,沙子呀沙子,本来我们可以一起走,去往鹤舞云翔之所,你又何用跪天又跪地?你即见不得爱人遭践踏,为何当初不带她走?
有无数质问在心头。却看着他沉重的背影,再也问不出口。
疲惫地挥挥手,“你下去吧,离开的事,休要再提。”
待他走到门口,幽幽念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句话销尽人间英雄气。
沙子,如若你现时能牵阿珠的手,阿珠还是会跟你走,天涯海角,伴君左右。
闲来无事,便日日想方设法捉弄他,时而艳若桃李,时而冷若冰霜。看着他倍受折磨之下日渐消瘦,我亦感同身受。然而,谁都别想逃脱命运的刑罚!
那一日,自己独上斩妖台,高高的台上四面全是萧萧风声,我看到那块封印的石头,它静静地立着,不发一言,咬破指尖,字字血泪,在上面写下一个不能擦去的诅咒:阿珠再恋沙悟净,愿遭天谴,地狱业火,化为灰烬。
轻易写下的字,不想却成来世无法磨灭的枷锁。
也时常独自徘徊瑶池,空对一池荷花,迎风流涕。水中倒影青青却被珠泪击碎。伤心地独立伤心人,一片伤心谁能懂?
一腔心事,满腹愁绪,哭向不解风情的莲叶,莲叶有知,恨不能言,只能为我空蓄泪。
以前的姐妹,恭恭敬敬,以君臣之礼参拜,“见过阿珠娘娘——”
低头躬身,拒人千里之外,再不复旧日的欢笑。
沙悟净!我为你失去良多,你要还我! 这一日感时伤怀,正用红绞拭泪,只听得细碎脚步声,赶快藏身叶底,不想以泪眼相向。
“大王久候。”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也是刚到。”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偷偷望出去,只见背对着我一个高大的背影,杂乱的毛发,头上两只醒目的角,是个牛妖。咦?天庭怎会任由妖怪进出?
“老身已探得那琉璃盏不在灵宵宝殿,定是在西王母的手中。”只能看到说话的人高高的乾坤冠与缕缕白发。
“哦!你肯定?”
“愿用脑袋担保,有人在后宫看到琉璃盏。”
“哈——”牛妖长笑,“打破琉璃盏,三界必大乱,你我再来收复这混浊的世界就会易如反掌,妖国复兴更会指日可待。”
“哈、哈”苍老的声音陪笑,突然顿住,“老身只担心那两个人。”
“不足为虑!白骨精日前已被我激得反上天庭,现在不是关入天牢了么。至于那个孙猴子,呵呵,眼下正被我稳在寨中,只要我们侦知琉璃盏下落,过几日便可教他来营救白姑娘,大闹天宫,到时正可以假他的手破十王大阵、击碎琉璃盏,事成之后,你我再合演一曲双簧,骗他去挑战九生九死,嘿嘿,一切还不尽在你我掌中。”
我不意听到如此惊天大阴谋,心念一动,裙裾入水,水面一圈圈涟漪散将出去。
“谁!”
再也无法遁形,我提起裙裾便跑。
“站住!”他二人亦不敢高声。
我不敢回头,只留给他们一个仓荒的背影。
一直跑,一直跑,转过无数的殿角,径直跑入寝宫,扑倒床上,喘气,说不出话,心慌慌地跳。感觉一个巨大的阴影压上来,遮天蔽日。
去报知玉帝!心念一动,我一弹而起,揭穿惊天阴谋,让天日依然如此昭昭。
倚门却又停住,身体慢慢滑下,我在想:是否,三界乱了,你便可以不用背负沉重的负担,再没有什么天规戒律的束缚,你或许可以从容地爱我?
三界乱了,我便不再是什么侧妃,你也不再是天宫的神将。
三界乱了,是否可以成就我们的一段爱恋?
我不知道,心里好乱。
我只知道,为了你,我可以不要整个世界。
“车辇!”
“来了,娘娘要出行么?”
“灵霄宝殿。”
车辚辚,马萧萧,可是我的心却如无缰的野马乱作一团。
已到朝天门下,一百零八级台阶,一阶一个烦恼,走上去,真的可以将烦恼踩在脚下?
“车夫,走吧,去天牢。”
“嗯?娘娘是要去天牢?”车夫怀疑耳朵听错。
“天牢!”没人知道我作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决定。
“白姐姐,我来看你了。”我手握铁栏,依旧冰凉。
“阿珠!”她还是一身劲装,不现一丝颓态,“阿珠,还好吗?”
我笑一笑,一腔心事,从何说起。
她摸着我的脸,“瘦了,”泪光隐隐闪动,“阿珠,嫁人了,更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
我心中涌动无数愁绪,竟无一字可吐。
良久,“我很好,真的很好,白姐姐,孙悟空不久就会来救你了。”
“嗯。”她点点头,仍是爱怜地摸着我的脸。
终于忍不住,我眼中的泪一滴滴下落,隔着铁栏,俯身她的肩头,所有的委屈、心酸,不被人了解的哀怨,不想给人知道的伤痛,一桩桩,一件件,化作汹涌的泪,在这昏暗的天牢深处,萍水相逢的肩膀,他作万古一哭,绝世一恸。
回到淑蕙宫,宫人来报,“沙将军又喝醉了,躺在寝宫台阶不上肯起来。
我皱眉,“扔到柴房。”
夜半,盛了一碗凉茶,轻移莲步,推开柴房的门,一阵熏人酒气。
月光下,他侧卧柴草丛中,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幅落魄失意模样。
把他轻轻搂在怀里,看着他闭着眼贪婪地喝着凉茶,心中一阵气苦,用手帕擦去他嘴角水滓,朦胧中他竟深深叹息。
唉——沙子,只有在醉里、梦里,你才能得到温柔如妻的关爱,难道,你真的愿意醉梦一生?
帮他找个米袋作枕头,努力摆个舒服姿势,推门待要走,却听得他说:“阿珠,我是有苦衷的。”
不禁怔在门口,进退两难,不回头,亦不知他是醒语还是梦言。
“如果你跟我一起,便要一生躲避天庭追杀,愁苦流离,贫病交加``````”
我闭了一下眼,阻止泪珠下落,宁愿相信他这只是梦里的呓语,轻轻带上门,隔绝彼此细如蛛丝的牵绊。
沙子,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懂,我爱的男人,是个是非分明、敢爱敢恨的英雄,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坚强的臂膀,肯担当,不逃避。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怕什么天崩地裂,刀山火海?
如果必须一死,我只愿能死在你的怀里。
第二日,我正在厅中饮茶,沙悟净慢慢踱进来,眼神闪烁,正要施礼,我挥挥手,“罢了!”
“罪臣昨日贪杯,请娘娘降罪。”
其实我想问他,今日可大好了?想叮嘱日后不要再喝那么多,会伤身体。说出口的却是,“沙将军尽管喝,没关系,只是喝多了自己去睡柴房,我这里人手少,抬不动你。”
“罪臣不敢。”
我看他蓬头垢面,两手垂立,佝偻着背,一时却也找不到词句来讽刺他。
“有客——到。”宫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宣。”我很奇怪,倒是少有人来淑蕙宫。
一人跟随宫人来到厅中,却见一身道装,冠上七宝云珠颤颤查查巍巍,倒似在哪儿见过。
“微臣太白金星参见阿珠娘娘。”他作势跪倒,却不真跪,动作缓慢。
“免礼,平身。”我慌忙站起来,天庭重臣,万万怠慢不得。
“赐座。”这一位元老来我这偏宫做什么?我满腹狐疑,面上却礼貌笑着。
“谢娘娘。”他大喇喇坐下。
“微臣受玉帝之托,有机密一事,咳咳咳”
“你们都下去吧。”我喝退左右。
众人鱼贯而出。
“微臣此来,是专程来谢过阿珠娘娘的。”
“谢我?此话从何说起?”
“娘娘昨日车辇已到朝天门,却又回转,可知娘娘还是体恤老臣这条风烛之躯。”
我盯着他的眼,他并无不自在,依然是满脸堆笑。
我明白了,眼前这位重臣便是与那牛妖在瑶池密谋造反的苍老声音。
我立起身,在厅中慢慢踱步,心中只在权衡利弊,他也不响,自顾自倒茶饮下。
“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到玉帝那里告发你们?”我试探他。
“老臣不知道,老臣也不想知道,娘娘自有娘娘的安排。”这个老*巨滑的东西,我在心里暗暗地骂。
“琉璃盏一碎,三界必乱吗?”我安定心神,也饮一杯茶,却食不知味。
“娘娘怕是还不知道琉璃盏的缘由吧?那琉璃盏本是开天辟地时遗留下来的古物,内中有封印三界的力量,它一碎,则仙、人、妖之间阻隔的封咒消失,世间混浊一片,再无分别。”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跟我说这些,真的不怕我向玉帝告密?”我斜着眼看他。
“呵呵,三界一乱,天庭倾覆,娘娘和卷帘大将一段情,怕是有了着落了。”
“大胆!”我不禁怒火中烧,杏眼圆睁,他知道的,天杀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
“微臣此来,是向娘娘求助。”他立起,躬身,垂头。
我坐下,端起茶,却不喝,“说什么求助,说利用还直白些。”
“微臣不敢。”
“说!”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字,透着寒意。
“那琉璃盏现存于后宫西王母手中,外臣不能擅入,想来娘娘与西王母交好,出入禁宫应该``````”
“你是要我盗出琉璃盏?”
“不!是要娘娘亲手打碎!”
话音未落,我手中的茶杯拿捏不住,白瓷小盅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要三界在我手中倾覆!
我茫然四顾,手抖抖的抓不住任何东西,心乱如麻。
“我们虽也可以强攻而入,但实在太过曲折,也怕多生变故,唯娘娘``````”
“不用说了,”我打断他,“我不会做的!”
“娘娘会的,”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笑容,“事已至此,娘娘还认为有什么退路可以走吗?”
我长吸一口气,对他挥挥手,“你走吧,让我好好想想。”
“微臣告退,三日之内,天宫必然震荡,也是娘娘建功之时。”他转身,飘然而行。
“等等,”我喊住他,“如若那日我直上灵霄宝殿,你们的事怕是要败露了吧?”
他回头,轻松一笑,“娘娘上不去灵霄宝殿。”
“为什么?”
“娘娘将于第二十七阶台阶处被击杀,身中五刀,血溅十步!”说罢,他扬长而去。 这一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推窗看碧空如洗,几丝流云,我升个懒腰,“沙悟净!沙悟净!”
他自角门外跑来,“臣在,娘娘有何吩咐?”
“没事,没事,去吧,去吧,我要起床了。”他忍气吞身向外走。
“哎,”我又喊住他,“今天什么日子?”
“八月廿九,再过十天就是重阳了。”他回头,却只我只穿内衣衬裤站在镜子前,慌忙低头应答。
“日子过得蛮快嘛。”我斜着眼看他。
“臣度日如年。”他嗡声嗡气地回答。
“咯咯——”我本是轻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发止不住,笑声越来越大,“沙将军呀沙将军,”我走到他面前,“你也懂得度日如年?”
我走到他耳边小声说,“沙子,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带阿珠走?”
他抬眼,四目相对,才发现我眼中戏谑的神色,虎目一闭,长叹一声。
“咯咯咯,”我乐不可支,“好了,好了,你下去吧,接着度日如年去吧!”
“娘娘!不好了!”宫女急急跑进来,“娘娘快闭门,孙悟空和牛魔王杀上天宫了!南天门失守,千里眼和顺风耳退至当阳门了,估计也守不住。”
“我去看看。”沙悟净举步要走。
“站住,”我喊他,顿一顿,平静地说,“你去后宫,守住琉璃盏,王母今天在灵霄宝殿,他们是冲它来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
“快去!”我转身,“你在后宫等我,我随后便到。”
他正要出门,“等等,”我喊住他,“‘你’是你叫的么?记得以后喊我‘娘娘’!”
他呆了呆,摇摇头,疾行而去。
我从容换好衣衫,妆扮停当,一路奔往朝天门,只听得乱糟糟的校尉飞跑,“封神门失守,涌仙门失守,长庆门失守,巨灵神战死``````”
朝天门前却是另一番景像,托塔李天王令旗一展,十王大阵摆下,阎罗王、地藏王、初江王、秦广王``````各各战盔在身,利器在手,兵卒训练有素,并不慌乱,严阵以待,百官齐集石阶顶部,指指点点出谋划策,内中太白金星见到我来胸有成竹地一笑,我冲他点点头。
十王大阵是天庭最后一道屏障,号称无敌,昔年曾困住黑山老妖,活活把他累死在里面,这一次面对牛魔王和孙悟空,不知这战阵是否还会那么锐利。
远远望见两道狼烟滚滚而至,一红一黑,挡者披靡,近了才看清真的是孙、牛两个,他们一个如意棒,一个三指钢*,沿阶而上,许多兵卒接不过一招便尖声惨呼,身首异处。
但朝天门并无一兵一卒下去支援,只压住阵脚,静静等待。
孙悟空当先冲到十王大阵前,并不答话,举棒便杀,前排三王三剑齐齐刺出落点变幻莫测,中排三王长枪却自前排各王腋下穿出,宛如毒蛇出洞,飞在空中的如意棒一声巨响与后排各王兵器撞在一起。
孙悟空后翻落地,双眼眯成一线,牛魔王赶上,轻呼,“十王大阵!”
“哈——”孙悟空一声长啸,挺胸扬眉,一股豪气荡胸而出,左手戟指苍天,“玉帝老儿!快放我师妹出来,否则别怪我破了你的大阵,折了你的大殿!”
“妖猴!十恶不赦!”李靖战旗一挥,十王分进合击,主动发难,十件兵器一齐刺到,狠辣无比。
孙悟空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如意棒舞作一团直杀入大阵中心,牛魔王也高高跃起,钢*险险碰掉秦广王的战盔。
他两人背靠背立于大阵中心,大阵发动,轮转不停,四面皆是刀光剑影。
战局胜负难料,而我的内心还在犹豫不决。
沙子!我该怎么办?
“妖猴!你已被困,还不束手就擒!和白骨精在狱中相见吧。”李靖高声怒叱。
孙悟空竟然在阵中大摇大摆走上前,对周围的利器视若无物,“哼!区区一个小阵能奈我何!即便是这天不容我的感情,我就打破这天;这地不容我的爱恋,我便砸烂这地!”
他的话如一声洪远的钟声,撞得我胸中万分激荡,沙子,我知道怎么做了!
只见孙悟空腾跃半空,千钧如意棒重重下击,却是击向地面,“轰”四散的碎石如雨飞溅,众王面无血色,纷纷走避;孙悟空直冲李靖而去,李靖手中的宝塔还未扔出便被如意棒拦腰截断。
令旗一倒,十王大阵不攻自破,众人狼奔豸突,兵败如山倒,一干兵卒逃得干干净净,李靖与众文官慌乱中逃入灵霄宝殿,大门紧闭。
兵败如山倒,一干兵卒逃得干干净净。
牛魔王怒吼一声,举叉便冲向灵霄宝殿大门,只听里面杂乱叫喊,“顶住,顶住,把龙案搬过来。”
孙悟空也待迈步上前,去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太白金星拦住,“大圣不是要救白姑娘吗?”
“正是!”孙悟空好似认得他。
“那得速去蟠桃园破九生九死,这里有牛大王便可,救人要紧呐!”太白金星神色颇为关心。
“兄弟,这里有我,你快去蟠桃园救白姑娘,快去!”牛魔王也在甬道尽头喊。
我走上前,奇怪地问,“白姐姐不是关在天牢吗?去蟠桃园做什么?”
太白金星面色一紧,“阿珠娘娘有所不知,杀不过九生九死进不了天牢,大圣快去吧,这里有我们。”
孙悟空还在犹豫,指着我,“这位是?”
“这是阿珠娘娘,大圣快去吧,晚了又生事端。”太白金星催促。
孙悟空一咬牙,转身而行。
我还无暇细想,太白金星也催我,“娘娘,乘现在他们全在灵霄宝殿,娘娘快去后宫击碎琉璃盏,还在这里做什么?”
“不急,不急,等孙悟空回来。”我还在看前通往蟠桃园的方向,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我的娘娘哟,牛大王就要找破灵霄宝殿了,一会儿这些嫔妃大臣不全退住后宫了么,到时人多眼杂,娘娘还怎么建功?”太白金星跺脚。
我提起裙裾往后宫跑去,心中不再乱想,却有一种一意孤行的快感。
后宫乱作一团,我进来时并无一人施礼参拜,只有沙悟净茫然地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桌子上放着一个圆圆的琉璃盏。
“哗!好美,没想到琉璃盏是蓝色的!”我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轻轻地抱起琉璃盏,“就这个东西可以分隔三界?”
沙悟净点点头。
我嫣然一笑,抱着琉璃盏便往外跑。
“你——娘娘要做什么?”沙悟净在背后奇怪地问。
我回头,对他挤挤眼,“我去拿给他们打碎,我才不要作颠覆三界的罪人!”
他一纵便落到我身前,“娘娘留步,为什么要找碎它,它事关三界运数,微臣不得不问。”
我还在笑,觉得他的样子好傻,“沙子,打碎了琉璃盏,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分别,你也可以放下包袱,我们离开天宫吧!沙子,你不想和阿珠在一起吗?”
他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目光中一片空白,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哦,好清澈!就象我们第一次见面,拨开珠帘,彼此注目,一直到地老天荒。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时间停驻,我们没有动过,一直在那里注目,一直凝视到现在。
我迎上去,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个吻,就如同海浪探身去亲吻天边的明月,唇上有永远的灼热。
“等我!”我轻声对他说,向门外跑去,身体轻盈,象是一只欢快的小鹿。 刚刚转过淑蕙宫的殿角,沙悟净黑铁一样的身体又一次从天而降,手中一柄寒光四射的剑挡住我的去路,“娘娘请交还琉璃盏,不要一意孤行,做下人神共愤的千古错事!”
他的每一个字都念得无比清晰,一个个的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的身体如同风中的小树,摇了又摇。
终于,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粗糙树干。
我,鲜活的心也片片剥落,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身体。
下意识地倒退数步,转身回返,一声苦笑,千古错事!呵呵,当我爱上你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做了一件千古的错事。
路过淑蕙宫,我并没有进去,他沉重的脚步紧紧相随,“娘娘要去哪里?”
我没有答话,快步向斩妖台走去。
站在高高的斩妖台上望去,天宫的一切尽入眼底,远处蟠桃园隐约的粉红烟树,如同一片沉落的彩霞,近处厅台楼阁默默伫立不言不语,长长的汉白玉甬道多象是良人的眼泪,曲曲折折,千兜百转,更远处看不见的所在,那里御马监现在一定是青草如茵了吧。好大的世界,好短的一生。
转过身,面向他,却见他看着封印石上那句蘸血写下的话呆呆伫立。
“沙子,你知道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能在一起,”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奋不顾身地爱上了一个人,可是,我付出真情,收获的只是伤痕。”
“你什么你让我那么轻易地爱上你,为什么你又要让我再这么深深地恨你!”
他的眼神矛盾凄荒,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我好想伸手帮他理理。可是他离我太远了,那么远,不,那么那么远!
“可是,琉璃盏碎了,天下苍生——”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飘忽。
“哈哈哈,沙悟净!我在你眼中算什么!”我凄历地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沙子,你不要我了,我还要这个世界干什么!”我举起琉璃盏。
“不!”沙悟净扬手。
“哈哈哈,沙悟净!我、恨、你!”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琉璃盏掷向封印石。
沙悟净的剑洞穿我的胸膛。
没有痛疼,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凉!
我终于能死在他的怀里,眼泪此时才慢慢滑下,流过我的眼角,流过整个破碎的世界。
“沙子,沙子!你真的只是一粒沙子,会让我忍不住的掉眼泪!” 我睁开眼时,蓝蓝的天上朵朵白云,它们在水底招摇,才发现自己的泪水蓄满了眼眶,微微一动,便顺着眼角滑下,我仰躺在落花的丛中,这滴泪穿过发间,落入不知所终的所在。
我的心好痛,伸手却摸不到伤痕,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场不留痕的春梦,这是真的,真真切切地发生,没有痕迹并不能代表不会心痛。
我摸摸自己的尾巴,发现上面爬了一只悠闲的天牛,我两指捏着它的触角轻轻地把它放到地上。
立起身,看到鸿蒙老祖的背影,他又在掂起脚尖仔细地研究树上一只正在筑蛹的菜青虫,我站在他身后,并不想说话,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只回头一看,便又注视菜青虫一点点地用硬壳将自己包围。
终于,一只完整的蛹结成,时间会让它褪变,时间只会让它变成蝴蝶,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它永远不会变成天牛、金龟子、七星飘虫,它只有一种命运。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它不属于我。
鸿蒙老祖拍拍手掌上的土,摇摇头,“阿珠,你改变不了什么,战胜不了自己,只能一次次地重复过去的故事。”
——姑娘,一切已成定局!
——即使再回到从前,所有的事情依然无法改变!
耳边又传来袁天罡淡淡的评语,是的,我也只是一只蝴蝶,永远也变不成悠闲的天牛。
“谢谢老祖,我想我尽力了,我要走了,回到人世与我的朋友和爱人在一起,也许我们不能战胜牛魔王,不能改变这个乱世,至少,我们能死在一起。”真正的万念俱灰之后,我反而将一切看淡,还对鸿蒙老祖轻轻笑着道别。
鸿蒙老祖点点头,“阿珠,三界大乱只是你的无心之失,五百年了,虽然你现在是妖身,可是我知道你早已有了一颗仙的心,”他低头沉吟,“阿珠,如果你能劝说至尊宝戴上金钢圈,凭他无穷的法力加上金钢圈无上的玄功,也许托世孙悟空才可以与牛魔王一战。”
“可是,可是戴上金钢圈后就不能再沾染人世间半点情欲,白晶晶怎么办?这对他们不公平!”我转头望着那轮沉没的夕阳,心中莫名伤感。
“世上的事无所谓公平不公平,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那一天,你同时也会发现你会失去本来拥有的东西!”鸿蒙老祖二指轻轻拈起树上那个蛹,放在我的掌心。
“如果内心不变,‘轮回’不过只是永远的‘来回’,阿珠,你明白吗?”鸿蒙老祖背对着我,轻轻地叹道。
觉得掌心好痒,我看着那蛹慢慢在手中裂开,伸出两只触角,片刻之后,我惊异地发现掌中居然化出一只天牛,它伸伸长腿,摇摇晃晃地飞上天空。
“金钢圈在哪里?我去!”我紧紧咬着下唇,“我明白了,若想改变自己命运,只有战胜自己。”
“长安,金山寺,玄奘那里。”鸿蒙老祖一挥手,仙鹤飘然而至。
驾鹤穿云,乘风而去,我俯视大地苍穹,一派青山绿水,白云城郭,哦,多美的人世!多好的人生!
“阿珠!”至尊宝和白晶晶望着我从天而降十分惊愕。
“刚好,你们也在金山寺,快随我来。”我拉了他们便往大殿闯。
“做什么?”
果然看到玄奘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我欲冲上前,却被大袖一挥挡住,定睛一看,“空渡方丈!”
“阿珠,你怎么来了?”空渡一脸莫名惊愕。
“方丈!我来找玄奘法师,金钢圈,现在能救天下的只有金钢圈了!”来龙去脉一时从何说起,只急急地讨要。
一名沙弥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师!不好了,大师``````官兵``````官兵已包围了金山寺!”
山门外向下望去,半山腰上旌旗漫卷,大队人马悄悄掩至,为首一架车辇,明黄的华盖平稳但是迅速地靠近。
“是高阳姐姐!”白晶晶脱口而出。
我长吸一口气,“晶晶,她是李建成的女儿``````”
“我知道,我现在回不去皇宫,见不到父皇,皇宫现在都是她的人,也不知父皇怎样了。”白晶晶打断我。
车辇停于十步之外,高阳掀起车帘,露出娇柔的一张脸,唇角斜斜向上翘着,满身珠翠映着清秀的脸庞。艳,但是寒意浸骨,如同冰山巅一朵盛放的雪莲。
她弃了车辇,宫女上前解下披风,明黄的罩衫,一身劲装,腰悬一柄宝剑,她拾阶而上,天色仿佛一暗,乌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压过来,光明一点点被蚕食。
高阳公主——她再不是长天高擎的红日,她的笑如同一道凄历的闪电,化作黑暗使者的战书。
她只是一个娇小的身影,但我们每个人都不禁后退一步,一道邪气立于她的眉间,眼神轮转,四处一望,“诸位过得好清闲,躲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修炼,咯咯,还是郊外空气好。”
我们没有答话,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刀柄,掌心满是汗水。
四下里兵卒围定,列阵完毕,刀戟的寒光刺入青天,阵风吹过,旌旗烈烈。
“青绫妹妹!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进宫来找我玩儿?父皇很想你的!”高阳公主一幅天真纯情的神色。
“你把父皇怎样了?”白晶晶语气中有压抑的怒火。
高阳的声音突然转为悲痛,神情怆然,举起衣袖往眼角一沾,“父皇驾崩了。”
“啊!你——”晶晶一声惊呼,往后便倒,至尊宝慌忙接住。
“阿弥陀佛,女施主何必妄发诳语!没有当今圣上的受禅,天下的百姓会唯女施主是听吗?贫僧观施主宝相庄严,断不会加害自己的父亲!”竟是玄奘慢慢从山门中踱出,身披袈裟,手执红漆禅杖,一派安宁祥合。
白晶晶一听此言,方才站定,悲戚之色大减。
“呵呵!”高阳一脸戏谑神情,“大师搞错了,李世民不是我父亲,是她的。”
玄奘踏上几步,双手合十,“贫僧并未搞错,试问无私养育二十年,算不算为父?环绕膝下二十载,算不算为子?”
“不算!”高阳恨声打断。
只见她的表情或喜或忧,如同面上展开一出戏,阳光隐没,现出诡异魅惑的神色——她才是一个妖精,寄附于肉身上的一个妖的魂灵。
我拔刀。
刀声清越,出鞘的枯骨刀宛若暗黑的天空下残月的微光。我沉稳地擎刀在手,我要砍开乌云见天光,破去迷沼现清明。
高阳公主眯着双眼,望着我一声冷笑,“哼!阿珠,你还没死!你好命大!”
我还未及答言,只听得身后“十年”出鞘的一声龙吟,白晶晶跨前两步,与我肩并肩站在一起,山风吹拂,我俩鬓间的散发彼此纠缠。
曾经多少恩怨情仇,只在这一瞬间泯灭,相视一笑,化作浮云。
“杀!”
杀声震天,眼前的兵卒成片倒下,枯骨刀下,全是血肉之躯,母生父养,享日月精华,却无端地横死,彼此之间有多少仇怨以至兵戎相向、你死我亡?
玄奘盘坐于乱军之中,双手合十,头上佛光显现,血肉横飞之中一片清明,他在颂经超渡亡魂——我佛慈悲,怜悯世人。
空渡舞动禅杖为玄奘护法,白须长飞,金刚怒目,虽千军万马不能近身一步。
我真追那片明黄而去,才转得几步,脚下一个趔趄,一柄长枪刺中小腿,挥刀砍断枪头,殷红的血渗出纱裙。
白晶晶飞身而至,一剑结果了枪手,扶持着我,“退,阿珠,先回寺里。”
且战且退,石阶上遗下斑斑鲜血,突然人丛中我看到一袭明黄,一个自负的笑容。
是高阳,她疾如飞燕,只取玄奘后心,剑光一闪,齐根没入。
我惊呼,飞身拦截,晚了,只与她对上一掌,“砰”,一片白烟四散——她掌中有毒!
她后翻,落地,白晶晶赶上来,“十年”一挥,数十柄长枪折断。
“停!”高阳扬手,众兵卒退回,列阵相对。
“空渡方丈!”至尊宝惊呼,空渡轻笑,已不能言语,血自唇角流出,长剑直贯前胸,他为救玄奘,合身扑上,生生受了这致命一剑。
“``````尘归尘、土归土,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玄奘仍盘坐,四面杀声止歇,才听得他佛音明性。
高阳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满脸绝望神色。
我也望向自己的掌心,并无异样,虽有尖物刺破的痕迹,但流出却是红血。她手叩暗器还未来得及发出便和我对掌拍碎。
是什么毒会让她如此惊恐,而我却不会浸体?
我明白了——“鹤顶红粉”!
“如梦花”、“冰凌草”,我已对此毒绝缘,可是她不同。
“阿珠!怎么会?快告诉我,解药是什么?至尊宝中过的,你怎么解的?”高阳公主万分惊恐。
我摇摇头,“无药可医!”
“不,不会的,你会的,好妹妹,快救我。”她托着右手掌,掌心幽蓝,黑血滴下,接触的草叶立刻卷曲、萎黄。
“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至尊宝冷冷的声音,“你也有今天!”
高阳瞬时目光变得冰冷,长笑一声,如同厉鬼哭号,“哈——我死!哼,我要你们全寺人陪葬!要李世民陪葬!要全天下人陪葬!来人,放火,烧山!”
“等等,”我站出来,枯骨刀还鞘,“我救你,我跟你去皇宫,但你要放寺里人走!”
“阿珠——”晶晶和至尊宝在身后喊。
“阿珠!好,即刻动身,全体撤兵!”高阳面色一缓,黑暗散去,反从她脸上又见到初见时的那缕阳光。
我俯身向空渡视去,他却对我点点头,我跪到他面前,轻身念道:“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空渡面含微笑,双手合十,坐化而去。
我只见一青色幻影从他躯体飞升而起,一身金甲细鳞,彩带飘飞,六合盔下双眉之间一只竖眼烁烁有神,“天宫有难,诸神归位,杨戬去也!”
一股煞气,冲天而起。
我小声对至尊宝耳语,“你们快去方寸山,带上金钢圈,天宫等我。”
军士撤去,只留一地断枪折剑,无数尸身。
乌云飘散,阳光下竟然下起涓涓细雨,是要洗去这满山的血腥与仇怨么?
我回头,山色空蒙,白云尽处,一只孤雁飞过,渐渐淡去。 暮色中的大唐皇宫沉稳不动,巨型的青石板地荒草已没径,高阳已平静许多,我们两个长长的影子在谐趣园中伫立良久.
“鹤顶红粉”如何解?
我只答不知道。
“阿珠,我们是孙婆婆的同门师姐妹,此毒只怕是孙婆婆再生也无药可医,但是,奇怪,为什么至尊宝能活到现在?一定是你,阿珠,你懂得解毒之术。”高阳背对着我,她简单地用药浸过手臂,只能暂时阻止毒气上升,但整个小臂已成青色,挨不过三天。
我摇头,“冰凌草、如梦花,那都在北俱,快马也要十天,来不及了!”
她转身,直视我的眼睛,“一定有别的办法的,阿珠,你不想救我。哼!你去看看李世民吧,救不活我,大家一起死!”
金銮殿上只龙案上一点烛火,沉重的大门在身后闭合,月光不肯泻进来,昏黄的灯光后只见李世民佝偻着背,他抬起头,仔细地辨认着我的身影,走近了,我才看清他苍老清瘦的脸庞,哦,他老多了,双目混浊,几缕白发争着从龙冠里挤出来。
“你是?”
“皇上,我是阿珠,青绫公主的朋友。”他不再神目如电,目光不复从前的犀利,他只是一个老去的普通人,遗忘掉许多事,许多人。
“阿珠——哦,阿珠,青绫还好吗?”他缓缓地站起来,合上手里的奏折,我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好,她很好,不久她会回来看你的。”
李世民点点头,重又安坐龙榻,牵着我的手却不再放开,“我知道高阳做了错事,她软禁我也是一时糊涂,我想她会想通的,只盼青绫不要太和她姐姐为难。”
我看到华年老去,我看到繁华破败,我看到一个人就这样一点点枯萎,一点点迟暮。
我看到光阴一闪而过,一代圣君油尽灯枯。
灯花摇曳。
“高阳中毒了,她活不了多久。”我眼中泪光闪动,但吐字清晰。
李世民顿住,抬头四面张望,慢慢地,慢慢地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阿珠!高阳中毒——她,她现在怎样了?我要去看她,她会不会疼?”
他放脱我的手,去敲大殿的门,“开门,开门!”
殿门高大,隔绝尘世,他的身影如同左右高高扯起的纱缦,在风里飘摇,然后静止不动。
“阿珠,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他回过身,一步步踏上龙案前的台阶。
我点头,“唯一的办法是换血,换血后她不会死,但是毒会传给为她换血的人。”
李世民突然间泪如雨下,双手高举,“苍天有眼!快,阿珠,我有血,我可以为她换血。”
我望着眼前这个有些颠狂的老人,心中绞痛,他拉起袖子,伸到我的面前,“阿珠,快呀,你还愣着干什么?我为她换血。”
我一言不发,胸中无限酸楚。
“刀!快拿刀来,我儿可以活命了!哈哈,那不是刀吗?阿珠,你不是带着刀吗?”
他语无伦次,四下里翻找,及至看到我腰间的枯骨刀,遂展颜一笑。
“皇上,我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救人的!”我冷冷地回答。
“不要紧,不要紧,用一下就还你了。”
“皇上!”我一声断喝,声音凄厉、残破,回音在大殿里久久不散。
李世民呆住,身体一晃,单手撑住龙案,我只看到他的背影瑟瑟发抖,万民之君——也不过是个心痛的老人。
他回转身,一脸愁苦,“阿珠,我知道高阳做了错事,可她终还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她是李建成的女儿,她要夺你的江山!”我打断他,希望他能清醒。
他的全身一震,久久没有言语。
“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她学走路时摔了跤还哭个不停,她向我伸着小手,要我抱——阿珠,她是我的女儿,一直都是``````”
李世民自言自语,“阿珠,我想救活她,我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可是她本该有大段的光阴要过,她才只有二十三岁。”
一滴浊泪终于沿着他脸上的皱纹滑下,他挺了挺腰,“阿珠,我只想救我的女儿!”
——“这一次她又摔倒了,正伸着小手,要我抱——”
鹤舞云翔,而我已在白云之上,仙鹤飞的平稳,上接青天,下临黄泉,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凡俗中的人,我们都会生、老、病、然后死,有欢笑,有眼泪,更有无尽的虚空。
高阳公主死了,全城缟素,百天内禁止歌舞、娱乐。
大殡当天,天狗食日,九州黯淡,帝王百姓皆跪拜祈祷,入殓后,日复出,天下始明。
当李世民提出要为高阳换血时,她惊呆了。
“你杀了我的父亲,我杀了你的女儿——”
高阳引剑自刎,她的身躯缓缓地倒在李世民的怀中,“我不能选择你作我的父亲,但我终可以选择我作你的女儿!”
笑颜一瓣,香魂一缕。
一定还有些感情是我不懂的,爱与恨之外;一定有一种记忆是存在的,思念与遗忘之外;一定有一种表情是我不曾有的,欢笑与流泪之外。
一定有一个结局是没有被注定的,碧落与黄泉之外!
方寸山顶,我架鹤去而复返,那千载的白云却依然悠悠空净。
“阿珠——”沙悟净与绿烟齐声惊呼。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我靠在沙悟净的肩上,“沙子!沙子——你在我心中留下一柄剑,你也在我眼中留下一粒沙。”
“怪不得我一碰到你就会止不住地心痛,止不住地掉眼泪!”
“生生世世,那个让我留泪的男子,一定是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才叫做“天长地久”——就是在爱的人怀里的一瞬!
“好了,好了!当我们不存在呀。”菩提老祖打趣道。
彼此分开,又注目,哦,经历几生几世,我们还能有一刻的重逢,我双手合十,默念祈福。
“菩萨保佑我和我的意中人能够相亲相爱,哪怕时间再短,我们也一样开心``````”绿烟大声地背颂我在观音庙里的祈词,脸现捉暇的坏笑。
我追她打,她躲。
“琉璃盏不能复合!”
“为什么?”
我听到菩提与沙悟净的对答,不禁停手,怔怔地望着他俩。
菩提临崖站立,四面皆是风声,白云起伏、翻滚,如澎湃的心潮。
“你们来看。”他大袖一挥,云团慢慢地飘散,山下农田万顷,依稀可见绿色的茶园、谷地,一道长河曲折蜿蜒而过,村落里零星的茅草房点缀着着绿野,一派田园风光。
“这便是人世,”菩提老祖用拂尘一指,“道家讲求清静、无为,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住在这方寸山上,不入人世一步,人间自有人间的劫数、气运,天地无极,无非是‘自然’二字。”
他转向我,“阿珠!你不要怪我不理人间嫉苦、消极避世,其实,在老道看来,人间自有天理掌握,贤者应运而生,乱者应劫而生,万事万物都逃不脱‘自然’二字。琉璃盏五百年前破碎,三界混乱,却造成如今多少悲欢离合。”
我们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彼此面面相窥,不得要领。
“可是,师父,为什么不能复合琉璃盏呢?这和自然有什么关系?”沙悟净忍不住问。
菩提对着我们摇摇头,“三界一分,我倒要问问你们,现在已然成亲有子的仙人、妖仙、妖人家庭,你们怎么办?彼此相亲相爱的恋人再生生拆散?”
“三界大乱五百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已即成事实,你们要一朝改变?”
“悟净!阿珠!你们两个难道也愿意从此仙妖殊途,永不相见?!”
菩提老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肺腑、穿肠肚,如同一串硬节横亘在心头。
我们呆立岩顶,一任山风吹乱了发丝。
菩提掌心托着那枚小小的琉璃碎片,“你们想清楚了,如果一定要琉璃盏复合,那就拿去,但,一经决定便不可逆转,谁也不能让过去的事情再重新来过。”
沙悟净抖抖地接在手上,菩提迈步而去,高声吟哦——“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阿珠,我有没有做错?”沙悟净矛盾地望着我,那种神情,满面凄荒又有着孩子般的纯真。
可是,今天,我也无法面对这样的抉择,时间改变了空间,五百年,当错认为错的事,现在是对,而当初以为对的事,现在早已改变。
“阿珠!这五百年来我一直做的事难道都是一个错误?”沙悟净唇间一缕苦笑。
一只玉手伸出,抢过沙悟净手中的琉璃碎片,往崖下一掷,那碎片转瞬便被白云淹没。
“绿烟!”
绿烟背对着我们,流云从她身边过,她负手而立,语音冰凉,“世间的事无所谓对与错,沙悟净!你胸怀天下,我问你,你会此时此刻让三界重分,使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吗?阿珠!我问你,你现下舍得返回妖界,从此与沙悟净天各一方吗?”
我与沙悟净对望一眼,内心渐渐平静。
“想不清楚时就不要想,该做的事就去做!”绿烟一挥手,“走吧,我们回天宫迎战牛魔王的大军去吧。”
飞过东海的长空,我把避水珠奋力一掷,不一会儿,海面碧潮翻涌,小龙女带领无数虾兵蟹将驾祥云冲霄而来。
到得南天门,只见一地狼籍,到处残盔碎甲,带领援兵直冲九重天阶,天兵天将正与妖兵撕杀,刀枪无眼,血流成河。
杀开一条血路,朝天门下杨戬、哪吒、猪八戒均已挂彩,但仍力敌牛魔王,无奈牛魔王法力今非昔比,三眼钢叉迫得他们步步后退,沙悟净大喝一声,紫竹箫迎头下击,牛魔王黑披风一震,轻轻躲开,仰天傲笑,“哼!天庭四将到齐了!来吧,倒省得我四下里追杀!”
“死阿珠!小妖精!看剑!”却是春三十娘仗剑杀来,人未到,三尺剑芒却已如流星斜次里挥来。
她的剑被天蚕丝带荡开,我却无心恋战,提气一掠,枯骨刀带着满腔恨意向一袭青袍砍去。
太白金星紫玉拂尘在白晶晶的“十年”剑身上一架,仓荒闪过刀锋,回头却又迎上我冰冷的目光,他不禁也面色一凛。
“阿珠!”白晶晶一身白衣早已溅满鲜血,腮边有拂尘割过的痕迹。
至尊宝在她身后,手握一柄长枪,舞成一面盾,为她挡着背后的暗算。
我对晶晶一点头,“杀!”
刀剑齐出——
再不会让月光在我的世界里破碎!
太白金星狼狈后退,拂尘在刀光剑影里被斩成数段,四散飞扬,道袍割裂,晶晶飞身削去他的七星道冠,白发披散而下,只露出两只惊惧的眼睛。
仿佛走投无路的兽的眼睛。
这只兽只向牛魔王窜去,“大王救命!”
牛魔王眼见得战场胶着,胜负难分,手中钢叉一挥,地面的青石板腾空四射,众将急掩面而退。
飞沙走石之后,只见牛魔王身形变幻,呈现三头六臂,尽皆怒目而视,张口扬声:“天宫气数已尽,三界一统,你们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俗语说:良禽择木而栖。只要你们罢手,天下还不是我们的吗?”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沙悟净轻笑,擦擦嘴角的鲜血。
“与我抗争,是死路一条!”牛魔王举叉往地上一顿,一块青砖立刻碎裂。
四将含笑注目,并肩而立,“愿作松柏死,不为附枝生!”
“哼!愚忠!我送你们到地狱轮回去吧!”牛魔王大怒,妖气直冲长空,钢叉再不容情,四面俱是黑色披风的影子,天昏地暗,白晶晶刚一接招便被踢到空中,落地即一口鲜血喷出。
“晶晶!”至尊宝丢下长枪扶起她,我慌忙取出丹药塞入她口中。
我银牙一咬,“至尊宝!金钢圈在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圈子递给我,仍一声声地低唤白晶晶。
——戴上金钢圈,就不能再沾人世间半点情欲!
我看到猪八戒的钉靶拿捏不住,飞上半空。
我看到哪吒的手臂摔断,混天绫把火尖枪缠在单手仍冲上去。
我看到二郎杨戬倒退数步,终于不支倒地,鲜血顺嘴角流下。
我看到沙悟净紫竹箫分作两半,牛魔王一掌拍上他的胸口,前胸衣服尽碎,露出一个漆黑的掌印。
沙子,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可是不能够。
我把金钢圈套在头上——
梵音声起,若有若无的祥合之声,轻易的由耳入心,每个人都荡涤尘嚣、烦恼尽去,心下一片安宁,满天飘落轻轻的花瓣,粉白粉白的桃花,如雨丝般轻舞飞扬,我的肩头无端显现佛光一片,辉耀苍穹,战场一时安静下来,迈步自天阶一级级走下,双方兵卒们自然地闪出一条路来。
“立地成佛!”牛魔王自言自语。
我来到牛魔王面前,他也惊异地望着我,望着霞光四射的我一步步逼近,望着拈花微笑的我一点点踏上仙途,没人知道我的痛——裂骨的痛。
“金钢圈!阿珠,你怎么可以——”我假作没有听到沙悟净的轻唤,我假作感觉不到碎裂般的心痛,我假作情爱没有流走,我假作金钢圈还可以摘下,一切还可以重来!
沙悟净急痛昏厥,我自怀中取出丹药,无意中看到掌中多了一颗冰糖糊芦,金钢圈收紧,提示我情动的苦处,冰糖糊芦含泪入口——爱情多甜蜜!可惜我不能再有。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立起身我在劝着牛魔王,可是谁又能回头?四顾茫然,何处是归程?
牛魔王双眼一眯,“阿珠!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我将你打回原形!”
我很疼,金钢圈愈收愈紧,形神俱痛——人世间的情欲不许沾染半点!何尝是沾染,我早已泥足深陷!
枯骨刀一刀砍断牛魔王的钢叉,再一刀破开他的披风,三刀直取牛魔王的性命。
——“立地成佛之后,就是拿起屠刀!”
刀无情,我也无情,舍弃一切,铁石心肠,换来了无穷的力量。
春三十娘合身扑到牛魔王面前,无奈刀锋过处,魂飞魄散。
春三十娘、牛魔王,太白金星,他们双眼瞬间失神,身躯缓缓倒下,灵魂飞离了肉体。
生命无声定格,而后轰然粉碎。
花落人亡,四下沉寂。
枯骨刀回鞘,蓬散的血滴仿佛滞留空中的花瓣,不肯下落。
金钢圈重似千钧,压得我无法回头,一个人缓缓前行,身后那些生命中熟悉的面孔,泪过笑过,再看一眼,也不能够。
“阿珠——”唤一声,便是一次痛。
——“喜欢她跳舞时反弹琵琶的样子;我们在蟠桃后园的树下约会,在树上刻下彼此的名字,她说:我们的誓言会随着树的生长而加深,永远不会被磨灭。”
——“我渐渐明白,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把握的——只要你用心!”
——“不开心,长生不老有什么用!开心,哪怕只有一天也足够!”
——“爱一个人一瞬那的幸福,难道一定要以无穷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为代价吗?”
浮云静止不动。
我独自跪倒在斩妖台上,封印石深深的血字依旧森然。
五百年的感情依然找不到归宿,无穷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换不来片刻的欢娱。我不是仙,也不是妖,我只是一个渴望被人爱的凡间的女人。
“呀——”我一声惨呼,鸟雀四散而飞,天地一暗,枯骨刀暴起,封印石破成两半,翻滚而去。
爱恨情仇,一刀斩断。
从此后,这世间种种都化作落花流水、梦幻泡影。
鸿蒙老祖惊诧地望着我头上的金钢圈重重叹口气,“阿珠,弃绝情爱是要去蒙昧,留素心;有拿起,才懂得放下,经历璀灿之极才可以安心归平淡。象你这样情痴意迷,强自戴上金钢圈会很痛苦的!”
我摇头强笑,“其实,老祖,你知道吗?爱一个人的痛,远远比金钢圈裂骨的痛还要重!”
鸿蒙老祖闭目良久,“天若有情天亦老!”
“老祖,我想再经历一次九生九死,回到五百年前。”
鸿蒙老祖一怔,“为什么?一切都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要再试一次,如果五百年前有些事不会发生,是不是三界便不再大乱,也没有了现在这样人、仙、妖不分的混浊世界。”
鸿蒙老祖无言。
“阿珠——”我转身,只见身后桃花树下伫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至尊宝、白晶晶、绿烟、小龙女、奇怪的是每个人胸前都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就连猪八戒和杨戬也不例外。
绿烟走上前拉着我的手,“沙悟净还在床上躺着,他会好的,你放心。”
我点点头,又满腹狐疑地问,“你们衣服上贴名字做什么?”
“如果你失败了,失去了记忆,只要看到我们胸前的字,你还是会叫出我们的名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我不小心流下一滴泪,那是因为我不想忘掉你是谁。”
心魔背对着我,我看到她单薄的肩胛,象一片清冷的月,她没有温度,因为她从未得到过温暖。
她踞足山巅,遗世而独立,狂风漫卷,背影是一种散场后的沉寂。
苍天碧海,四周清明透澈,我拖着枯骨刀拾阶而上。她鹅黄粉红的衣衫在风里猎猎作响,海天一线,她的身影化作天际一缕炫目的绝唱,即摇摇欲坠,又伫立不倒。
她在呤唱一曲悲歌——
“水中一片月呀,鬓边半枝花。
花开在梦里呀,月斜在天涯。
红颜赶不上花期,
岁月留不住明月。
你的注目望断离愁望不断彼此的牵挂。
昨日的黄花,今晓的残月,你眼中红颜不老的我是否笑容依旧,
是否完美无暇?”
她的歌声忧怨哀伤,在风中四散,化作片片破碎的音符,游离于四方。
看到我一步步走近,她依然负手而立,站在她身后望过去,红日落尽,只余一缕霞光作个离别的手势。
良久,她朱唇轻启,言语之间说不出的萧索苦涩,“你不能杀我,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九生九死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失败是唯一的结局。”她回过头,目光冰冷。
“阿珠,这就是九生九死的秘密,五百年前如若有些人没有出现自然有些事不会发生。”
她幽幽地冷笑,“也许,这世界原本就不该有你我这样的妖精!”
“不,”我摇摇头,站在她的身侧,枯骨刀虚指,“我们存在于这天地之间,这世界必会因我们而改变。以善的眼、爱的心来看这世界、来改变这世界,那它会变得更美好——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存在的意义。”
这一刻,我心清目明,真正的,我不是在用肉眼,而是用心眼来看这世界,所有的一切都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枯骨刀划过心魔的身体,鲜血喷薄而出——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起。
红日复自山后升上来,如同一滴凝重的泪珠滚过天际,流云迅疾地聚散,一只灰雁倒着飞过我的身侧。
落花退回枝头,秋叶黄绿。
时光倒流,流星飞回天幂,明明灭灭。
我的魂魄继续飞升,传来天宫悠扬的丝竹,堂皇鼓声,我看到一队舞天姬静静地列队进入后宫,那里没有我。
一只蝴蝶翩翩飞过,再不会落入谁的掌握。
珠帘一卷。
一世又一世,穿越烟尘的眸子。沙悟净,他手中珠帘叮叮作响。
我扑不去,合身扑上。
穿过他的身体,我摔倒在坚硬的地板上,疼痛,在身在心。
喊他的名字,可惜我已经是透明的魂魄,他看不见,听不到。
举着珠帘,七仙女鱼贯而入。
分明的,我在他眼中望见一点点,轻而又轻的一点点怅然若失。
如同烟花,华美而短暂。
什么都没有发生,帘下,隔绝情苗欲种。
帘内帘处,生死殊途。
世上没有阿珠,琉璃盏便不会破碎,三界不会大乱。
你便不会爱上我!
最后——
“师父,你这个故事很闷的。”猪八戒摇摇大耳朵,“这一路取经已经够闷了,原指望师父能讲个解闷的故事,哪承想这故事也闷,没意思。”
“去!呆子,你懂什么!”孙悟空赶开猪八戒凑到唐僧边上,“师父,这个故事还是关于‘空’的道理吧——原本什么都没有,那便不会发生,烦恼皆自惹?”
唐僧摇摇头,“悟净,你说呢?”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买胭脂 于 2005-12-18 05:41 编辑 ] 沙发。.... 终于看完了,不错。: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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