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3

《枯叶蝶》--作者:李忆仁

  “入画楼”奇女子苏度情在接到七件希世珍宝并解开谜底之后,兴匆匆的前去赴楚人吕无靥之约,不料却陷入一场诡异的灾祸之中。虽幸得燕人姜沣半途搭救来到北国京都,然闽南十八艘四桅船在冰封之海全部罹难,紧接着京畿处处出现骷髅般干尸,姜沣也莫名奇妙中了怪蛊奇毒,命在旦夕。危机稍缓,姜沣、元畏鲸与方伐柯等人却为皇帝下手追杀的目标。灾祸异象、不祥预兆 层层笼罩,神秘、死亡、恐怖正一波波席卷而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4

第一章 大羹

  原来曲终了是不必人散的

  原来寿终了是不必正寝的

  原来破镜了还是能够重圆的

  好吧,那么,

  大荒过去了不就复苏了吗?

  落寞的时候

  还是可以生活在别处的

  那个生于马厩的白种男人

  真的那么神奇?

  你相信这一切

  我不信

  ……

  ——题 记


  素闻江左烟花,形胜天下,更闻苏度情小姐才馨之名播于江左。 鄙常念及此姓名,韵致天成,清婉绝俗,其名若斯,其人何如?

  鄙颠沛迁徙之人,风尘逆旅,漂泊无定,客经苏宁夜泊,每每中夜无眠,披衣起坐,惟君之故,沉吟至今。此霜夜更添清冷,惟有半江渔火,几杵疏钟相伴,旅人怎堪情愁?故谨备薄礼奉上,希图以瞻天人形貌。今夜江左泊头,舟楫之上,诚虚右席,备佳肴美酒以待小姐。可放船凌波,邀月饮酒,赏文论剑,听韵说禅,不教虚度此美景良辰。

  鄙客居异乡,不知风情礼仪,然既知小姐天人脱俗,必不致问鄙草率冒昧之罪。故遣人传书,诸端罪失惟有羹调醴酒以谢矣。

  吕无靥

  信笺上的字体清瘦险峻。烛火中,信笺似乎隐隐泛出了好几种颜色。苏度情捏着信笺,怔怔发呆。

  她身边的红木条案上堆放了几件奇怪的礼物,计有:一堆黑褐色的奇香无比的香料、一枚金色的针、一把五色斑斓的古剑、一袭色调陈旧的长皮裘、一面造型奇特的镜子、一枚还横生水藻海里的大贝壳。

  雀娘——“入画楼”的老鸨——站在苏度情旁边。她已然年过四十,然而风韵犹存,一对剪水凤眼中透出来精明练达从容世故,正不屑一顾地看着那些古里古怪的礼物,半晌说道:“可笑可笑!这么样几件破烂也拿出来现眼,也不嫌丢了脸面!”

  苏度情摇摇头,沉思不语。烛火摇曳,她秀美的脸庞在火光中忽隐忽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雀娘问道:“怎么了?”

  苏度情又摇摇头,过了片刻站起身,走到那些礼物前,弯下腰聚精会神地细看了好半天,却还一言不发,表情严肃。雀娘看看时辰,着急了,催促道:“快点吧,平公子都等了你半个时辰了,人家可是出了五百两来听你弹琴的,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苏度情直起腰,回眸一笑,道:“妈妈,回了他吧。”

  “你说什么?回了他?五百两啊,大小姐,不是五百两银子,是五百两足赤黄金!黄金!”

  苏度情不屑地微微笑着,点头说:“我知道是黄金,不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指了指条案上的礼物,说:“五百两黄金也好,五百块珍珠翡翠也好,都比不上这些东西的一根毫毛。”

  “你胡说什么?”雀娘叫起来,“傻丫头!你中了疯魔吧?!”

  “我可没胡说。”苏度情像小女孩第一次尝到了美味的糖果一样笑起来,把那信笺递给雀娘,道:“妈妈你看。”

  “怎么?”

  苏度情道:“这种纸质名唤‘谢公笺’。据说是古西蜀用蔡伦造纸古法所生产的。大概因为蜀地的水质精纯,故而其纸特优。因有十色,又称十色笺,与‘薛涛笺’齐名,异常名贵,千金难买。”

  雀娘捏着那信笺看来看去,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苏度情拉着雀娘的手,道:“妈妈,你再看这香料。”

  雀娘凑过头去看,只闻得奇香扑鼻,与平常惯见的香料,如沉香、角香、降真香、苍术、香珠、木芙蓉、鱼子兰、龙?k、黑芸等的香气都不甚一样,可是一时间却也瞧不出什么特异来。

  苏度情拿起一块香料,置于鼻端,悠然道:“曾经,我在中山大梁邂逅了一名客人。那是一位来自南洋的行脚商,他喜欢跟我讲述航船途经的海外国度的种种奇异风俗。我记得他曾说起过:在海外苏门答腊国有一岛屿,叫做龙涎屿,群龙交集卧屿上,遗沫入水,取之为香。浮水上者为上品,渗沙者次之,鱼果腹排出者又次之。上品可遇而不可求,极其珍贵。那行脚商送了我一小块,说道是虽然中品,也算得上人间至宝了。”

  雀娘道:“难道这就是……就是……”

  “不错。这是极品龙沫之香。”

  雀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度情又拿起了那把古剑,“锵啷”一声拔剑出鞘,只见一片青光弥漫,寒气逼人。雀娘鼻子发酸,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苏度情轻拭剑脊,凝神细观,半晌说道:“此剑品相不凡,光华暗涌,刃如破天一线而锐利内敛,剑脊上铭文刻的是古文‘夹’字,笔法古拙,有王天下者气,该是夏朝帝王‘启’的佩剑。我曾听一位铸剑名师说过——妈妈可还记得?那铸剑师曾痴恋于我,亦授我相剑之法 —— 他说启在位第八年,铸铜剑一,长三尺九寸,藏于秦望山腹,背刻二十八星宿,面刻山川日月,其刃如青天一线。”

  雀娘看去,却只觉得那剑乌蒙蒙的毫不起眼,倒是剑上镶的一块青玉石价格不菲。

  苏度情爱不释手地抚玩良久,才把剑放回案上,顺手拿起了那件形貌寒碜的皮裘,凝神沉思,仿佛在考虑什么重大疑难的问题。雀娘也不敢打断她,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良久,苏度情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难道是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5

  雀娘问道:“怎么?”

  苏度情摇摇头,半晌说道:“古史有载:西汉时候,西戎曾经进贡汉武帝一件宝物,那名字叫什么来着?……是了!是叫做吉光裘!据说此物入水数日不濡,入火不焦,汉武帝赐予了座下一名军功赫赫的大将,可惜名字忘记了。那将军兴兵阅阵,在塞北苦寒之地时每每都穿这吉光裘,风雪不侵,甚至可遮蔽箭矢。那都是传说。这一件是不是那真的吉光裘,咱们可以试试看。”

  “不过嘛……也不急在一时。”她又道:“且容放一放,先看看这个。”

  她们转过身来,面对那一方古怪的铜镜。雀娘定睛看去,只见铜镜高约三尺,古铜为框,框镶宝石,镜框上嵌有大篆古字,字体古拙。苏度情沉吟片刻,猛然间一拍巴掌,笑道:“是了!”

  雀娘忙问:“又怎么?”

  苏度情伏身过去,出人意料地吹熄了条案上的蜡烛,屋子一下子就陷入黑暗中。雀娘出其不意,吓了一跳,惊叫道:“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屋中忽然大亮,那镜子中光韵流动,发出青荧色的光芒来,照亮了整个房间。镜中倒影的两人的幻象,极其真实自然,仿佛真人非真,幻象非幻,真幻相融,亦真亦幻。其情其景异常诡异。

  苏度情看着会发光的镜子,又看看雀娘,后者面色苍白,手足颤抖,吓得魂不附体。苏度情强自镇定,勉强一笑,对那镜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影子啊影子,真是幸会幸会。”

  就在这时,更加令人惊怖的事情发生了!

  苏度情话音未落,那镜中人的幻影竟然急不可待地尖声回道: “你见我有何所得?又有何所失?”

  雀娘只觉得头皮发麻,尖叫起来。叫声中,蜡烛骤然亮起,只见镜面光华顿时隐去,青蒙蒙的如同一块平常镜子。苏度情面色发白,缓缓说道:“果然如我所料。”回顾雀娘,只见老鸨子神色张慌失措,脸如金纸一般,仿佛被魇住了,连连惊问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邪物!?”

  “这不是邪物。”苏度情摇头道: “异志野史中曾有记载,说周灵王起昆阳台,渠疍国进献火齐镜,高三尺,暗中视物如白昼,向镜说话则见影子应声。我一直以为是荒谬怪谭,没想到确有其事。所幸的是,我恰好记住了古书上所载的镜框上的铭文,所以才能侥幸认出来。”

  雀娘目瞪口呆,两只手只是颤抖,死盯着那面诡异的镜子,嘴角神经质地弯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

  苏度情深吸一口气,烛光晦明幽暗,铜镜边一物在光影中闪闪发光,正是那枚金针。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放在灯光下细看。

  过了良久,雀娘渐渐不耐烦起来,正要问话,只见苏度情却直起身来,轻轻放下了金针,转身入了内房去。雀娘刚要说话,却见她又折回来,手中多了一件白色衣衫。

  苏度情回到案前,把白衣铺在案上,插金针于衣襟之上,托在掌中。陡然间,手一松,衣服飘然落地,却竟然用脚踩住了,在泥尘中尽情地踏来践去。

  雀娘大奇,问道:“你做什么?”苏度情不答,只是不停地践踏那衣衫。过了好久,才拾起衣衫,在烛光中展开后,却见白衣如雪,片尘不沾。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它!”

  “是什么?”

  “ 《华唐记》中有记述这件宝物,”苏度情悠然道,“唐朝有处士皇甫玄,有一物名叫避尘针,插针襟上,可令一身无尘。戴针跃入马尘中,人马也无染一尘。”

  雀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看着条案上的许多珍宝,满心怀疑。谁能相信苏度情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荒诞离奇的传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雀娘素来相信苏度情的眼光和学识,断不会信口开河。然而,这许多物件身上承载着那些失落的岁月传说所蕴藏的巨大价值,说起来实在很难让雀娘信服。不过,她也看见了这许多东西的种种奇异之处,肯定不是常物,不由得她不信。——雀娘对历史不太感兴趣,她只关心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像苏度情说的一样价值连城。

  “错不了的。”苏度情喟然叹息,道:“龙沫之香、吉光裘衣、帝启之剑、避尘针、火齐镜,这些梦幻中的宝物,我虽然没有见过其形,却有许多云游四方、甚至远渡过海外的客人们跟我说起过。他们还有一些珍贵的、逃过历代兵炎与禁毁的珍贵古籍赠送给我,那上面也都有所记载,甚至绘影图形。 所以我才能把它们辨识出来。”

  现在条案上就剩下了那枚横生海藻的大贝壳没有辨识。雀娘看看苏度情,嘴唇一动终于忍住了没有问出声来。

  苏度情到桌旁坐下,一手支颐,一手拿起了那贝壳,皱眉说道:“此物形容猥琐,貌不惊人,但是能跟这许多珍宝在一起,一定不是俗物。可是我却认不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半晌,却依旧没有线索端倪,没奈何,便放下了贝壳。

  却只听“砰”的一声,贝壳的两扇壳子自动打开了,刹那间光华夺目,明亮的烛火也为之黯然失色。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定睛看去,只见那贝壳中竟天然生长出一捧珍珠,形状酷似观音坐莲,光芒璀璨,浑然天成。

  苏度情拍手笑道:“原来是蚌佛啊!”

  “啊?什么蚌佛?”雀娘魂不守舍地问道,一双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一大捧珍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6

  苏度情答道:“海客都传说,在遥远的南海之上,有一种奇异的大蚌壳,其内珍珠生为佛陀法相,得之者无不宝如拱璧。但只是传说,没想到今天看见了真身。”

  雀娘眼见苏度情逐一抚去六件宝物形象上覆盖的沉沉的历史黄沙,却说什么都难以尽信。一时间屋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焚香炉中一线青烟升起,半空中凝成一柱,袅袅不散。那诸多的奇珍异宝隐伏于烛光中,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暧昧和神秘。

  雀娘和苏度情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皆感肃穆冷峻。苏度情又拿起那信笺看了一遍,眯起眼睛,目光忽然涣散了,好久后才凝聚,脸颊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

  雀娘颤声道:“怎么?”

  苏度情恍若不闻,兀自说道:“吕无靥啊……吕无靥啊……你出的好一个谜题啊,如此牵强!又如此古怪!”

  雀娘急问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啦。”

  “妈妈,”苏度情缓过神来,说道:“你知道他送来的这几件礼物,却是在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谜语。”不等雀娘回答,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仰望一弯新月,似乎是在跟月色和天风说话,又像是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只听她缓缓道:“他是在告诉我:你苏度情虽身在风尘之中,其身自洁,其情自高,就如那避尘针一般,不染世间凡尘;香者自香,便如兰芝之入鲍鱼之肆,却好像龙沫香,风行水上,不会渗染了半点泥沙;你在我吕无靥的心目中,仿佛蚌壳中的珍珠佛陀般,有尊贵法相;而我吕无靥,惯于了四处漂泊,就如吉光裘一般——濯之以沧浪不濡,焚之以烈焰不焦;又如帝启之剑——锐气不被无常磨钝。我二人俱是天涯沦落人,有缘相逢,又何必曾经相识?何妨效法那千载古物——火齐镜,彼此形影相吊,形对影发声,影同形回应,拍手相和,两两相忘。”

  语声清幽,仿佛遥远的歌声渐渐散了开去,隐没于黑色的园林之中,终于飘散,袅袅不可闻。

  苏度情轻声总结道:“这就是他给我设的谜题了。”

  她说完,就怔怔出了神,幽幽叹了一口气,神色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似乎连窗外的月光都浸染了哀愁。雀娘听得茫然不知所云,但此情此景却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良久,苏度情终于微笑起来,漫天哀愁顿时化为乌有,她喃喃念道:“吕无靥,吕无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左岸堤上,一辆马车于月色下驰过。赶车的是一条大汉,身形魁伟,表情肃穆,手腕巧妙地一抖,长长的一条大鞭就直挥出去,“啪”的一声击在马背上。那车行得异常平稳快速,如在月影中飞行一般。

  到了一处码头,赶车大汉“呼呦”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下。

  苏度情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码头上泊了硕大的一艘独桅船屋,一人站在船头,衣衫猎猎振起,面目却瞧不清楚。

  赶车大汉跑上两步,恭敬地向船上人鞠躬致礼,又跑回车前:“小姐,到了。”

  苏度情“嗯”了一声,缓缓下了车,一名丫鬟紧随其后,同向那船屋行去。赶车人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顷刻间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只剩下远去的马蹄车辚的依稀声响了。

  此情此景,从那船上人的眼中来看,只见月光如乱琼碎玉,苏度情白衣胜雪,踏月而来,就像月之仙子下凡一般。

  船上人隔着江面,深深揖手,说道:“君子远来,本应倒履相迎。隔江守望,已属粗俗冒犯,何况仙子垂怜?惟祈恕罪则个。”声音虽亲切温婉,然而隐含焦虑,仿佛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苏度情敛衽为礼,微笑道:“如此清夜,却讨扰佳客,亦是冒犯。承蒙眷顾之恩,已是天幸。主人不必多礼。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仪不可废。流落江湖之人,既然相识不易,自应不拘行迹,相对忘机,何必执著于繁文缛节?”

  苏度情知对方乃非凡之人,并非俗客,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7

  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桌上是空的——须知紫檀乃天下木料中最贵者,仅产于南洋诸岛,皇家每年派宦寺赴南洋采伐,所以天下紫檀家具都汇集于京都,京都紫檀则全部藏于深宫,可见长桌的价值。

  桌上有一盏明灯,一看形式就知必然是千载古物,名字形式是一定湮灭了的。苏度情却识得。《西京杂记》中记载:“高祖入咸阳宫,周行府库,见空中有青玉灯,高七尺五寸,形似犬猁,以口衔灯,烛之若列星盈盈,鳞甲皆动。”这盏灯正是秦始皇的青玉灯了。

  灯光照耀下,只见地板上铺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藏毯,毯上零乱堆满了大量古代手稿、竹简、账本、殷周甲骨、匕首、西域羊皮卷、铜铸件(那是一些古老世家的家徽)、玉环洗、梁简文帝所制的笔床、白玉镇纸(呈辟邪蟾蜍形状)、玛瑙长烟具等等。

  吕无靥将这些东西都收拾码放好后,转身抱歉笑道:“旅途之人,客居舟楫,难免不周,简慢之罪,小姐莫怪。这些零碎事物随身带了着实麻烦,却可稍解旅途寂寞。我对很多古老的事物有一种变相的好奇。所以搜罗了这些东西来。”

  苏度情一笑,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与其说像游戏人生的王孙公子,不如说更像一个亡命江湖的盗墓贼?或者两者皆是。据说在古魏曹操当政的时候,就专门有一些靠盗墓发家致富,然后捐金鬻爵的“发冢中郎将”。难道……

  吕无靥道:“小姐绝顶聪明,必定不是被我所备薄礼的些微价值吸引而来。定是猜到了礼物中隐含的谜题了。”

  苏度情点头一笑,慢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真我知音也。”

  “不敢。”苏度情嫣然笑道,“度情流落风尘,只好卖艺为生,常自叹命薄。先生聪明机变,学识渊博,富可敌国,度情怎敢高攀龙凤,与先生为知音?”

  吕无靥摆摆手,道:“流徙江湖之人,怎敢自称龙凤?小姐不要谬赞了。”

  苏度情正要说话,只见一大汉从舱室一角的小门走了进来。那汉子身材极其壮硕庞大,就如同寺庙中的韦陀护法一般。然而手脚却灵活,一双眼睛更是透出精悍之色。他身穿月白色常服,头戴高冠,举止甚合法度。

  只听巨人说道:“主人,已经备好了。”

  吕无靥点点头:“知道了。”那巨人深鞠一躬,退了下去。

  苏度情赞道:“据说古人养士以备应变之用,这位先生生具异相,神武天成,必是敢于‘以武犯禁’、快意恩仇的幕客侠士。”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他不过是我的仆人,哪里是什么侠士。”

  他不等苏度情再行说话,径自拖开一张大圈手椅,微微鞠躬,邀请苏度情坐下后,才道:“小姐稍坐。今日小姐光临,无以为敬,我亲掌庖厨,以古法整治了几味菜食,又略备薄酒,都还算精致,正要请小姐赏鉴。”

  苏度情微笑道:“古语云:君子远避庖厨。先生脱俗之人,又怎可为小女子坏了君子之道?”

  吕无靥道:“子曰‘肉食者鄙’,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人说话也经常自相矛盾。所以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肉食,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执掌庖厨的乐趣。天性自然,率性而为,此乃‘任侠’之道。根据圣人说的,‘侠者,国之大者’。可见‘侠’是君子之道,则执掌庖厨既属‘任侠’之道,当然也就是君子之道了。”

  苏度情嫣然一笑,她以圣人之言跟吕无靥开玩笑,吕无靥也以圣人之言还彼之身,头脑之快捷,思辨之机敏,逻辑之严密,令人好生佩服。

  说话间,那巨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各式器皿羹匙杯盅。

  吕无靥说道:“不必拘礼,请。”

  不一刻,第一道菜盛在银盘里端了上来。

  吕无靥道:“东坡先生有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第一道菜,其中就有长江河豚。”

  苏度情定睛看去,只见银盘上,油油的一片碧绿上托着一条黑圆黑圆的江鱼,想必就是河豚了,旁边却有两尾长不及指掌,宽不盈寸的极小的鱼。其中一尾殷红,有六只小爪,相貌奇特;另一尾好像鲤鱼,然而却肋生双翼。她不禁迟疑了,犹豫着不敢下箸。

  吕无靥笑道:“河豚虽然鲜美,长江中所见多是,而旁边这两尾鱼极其罕见,小姐虽然见识广博,也不一定识得。”

  苏度情道:“不错,度情从未见过这两尾奇鱼。”

  吕无靥道:“吕家同宗先人吕不韦,曾经在古秦国封侯拜相,其传世名著《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讨论过人世间味道最美的鱼,其中就列举出了长江河豚;此外还有产于东海的一种奇鱼,名字叫作朱鳖,有六只小足,口中吞吐碧珠百颗;西极天河水有一种名曰鳐的鱼,其状好像鲤鱼,身上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我游历世界,追求各种美味,机缘巧合中也曾捕获到这两种奇鱼,今天小姐驾临,敝帚不敢自珍,脍于一爝,精工烹制,以飨佳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8

  顿一顿,又说道:“小姐犹豫不肯下箸,必是担心这河豚的毒性了。不错,河豚是天下至味,又是绝世奇毒,古人总将其喻为美人,说是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人至美,却倾覆家国,恰似河豚之毒一般。以韭叶衬河豚,意喻美人生于柴扉,皓臂天足,布衣荆钗,天姿国色。产于极东的朱鳖和产于西极的极鳐意喻江海社稷。这一道菜的名字就叫做‘长恨’。”

  苏度情道:“先生妙论美食,度情拜服。可是却不知这一味绝美与奇毒怎么下咽?”

  吕无靥道:“河豚之毒,全在肝脏、眼睛、阴腺与血水之中,其肉无毒。俗人烹饪河豚的大宗匠,总是以刀具剥去其毒,然后泡于烈酒中,尽可涤去余毒,那不过为了让食客放心罢了。真正品味河豚是一定要留下那么一点点毒质,要留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人,又能更添风味,小姐尽管放心,吃这河豚绝对安全。我以性命作保,先‘下箸’为敬。”

  吕无靥用白玉筷子挟起一块鱼肉吃了,微笑道:“怎么样?”

  苏度情犹豫了一下,终于挟了一块来吃了。只觉入口鲜美异常,绵软无限,下咽时口腔内余味无穷,紧接着一条热线直通肚腹,所经过之处,奇香萦绕,荡气回肠。

  苏度情不由得屏住呼吸,半晌才回过味来,怔怔地看着吕无靥说不出话。

  吕无靥笑道:“如何?”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不愧是天下至味。河豚、朱鳖、极鳐之鲜美是造化神奇,先生之厨艺精妙,那是人世间的鬼斧神工。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吕无靥摇头道:“前无古人也许不错,后无来者却不好说。厨艺之道,跟世界上所有的技艺一样,都不像哲学和思想一样可以流传后世。后人评价技艺高超的工匠手艺者时候,只能用文字来形容,大多失实、扭曲、夸张。而其技艺精粹是无论如何无法通过文字表现出来。名匠们恍如流星一样陨落了。所以这么一说,以前不一定没有人厨艺比我好,以后未必有人比我差。”

  苏度情微笑道:“先生过谦了。”筷子忍不住又伸了出去。

  说话间,巨人又用银盘上了菜来。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道极其寻常的药膳八珍。

  苏度情道:“秋风起兮,天将大寒,及时进补,未尝不是一件佳事。”

  吕无靥道:“我遍览古籍,寻访天下绝顶的美味,这一道药膳八珍,所用材料和寻常材料大大不同。所谓八珍,是猩唇、獾炙、角燕之翠、述荡之腕、旄象之约、凤之丸、北鲨之鳍、东旎之蹼。那獾炙、角燕、述荡、旄象、东旎之属都是罕见的奇禽异兽,古时伊尹以‘至味’说汤中有所提及。捕捉它们可费了我不少心力。至于药膳所用之药,我曾上西昆仑,采集寿木之华;去指姑山中容国采集玄木之叶;上余瞀山采集嘉树参实;此外还有阳华之芸、云梦之芹、具区之菁、浸渊之草,俱是草木精华,诸多异味相辅相配,药性冲和,阴阳调顺。”

  苏度情听得怔怔发呆,悠然出神。

  吕无靥又道:“美食不能无美酒,我这里有一些藏酒,不敢藏私,正要请小姐品评。”

  苏度情叹道:“有劳先生了。”

  吕无靥拍了一声巴掌,那陪侍的巨人打开壁橱,只见壁橱格子内放满了数十个青铜酒觞酒彝,还有几瓮封泥的酒瓮,几十个白玉酒卣,甚至还有好几个坚韧发黄、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子。

  吕无靥道: “晋代大贤刘伶曾经自谓说: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我辈刘伶客,不奢望企及先贤的风雅,不过,倒也懂得品酒。也晓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妙趣。我乃村夫野客,不登大雅之人,小隐于野,中隐于市,也只能体味这些粗酒陋味而已了。”

  苏度情待那巨人退下,说道:“我记得《世说新语》中说,五代时,大将桓温手下的一个助手善于识酒,当时青州的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齐郡,他将‘齐’喻‘肚脐’,说道好酒喝下去后,酒气可以通到脐部,所以雅称好酒为‘青州从事’。相邻的平原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鬲县,‘鬲’喻‘膈’,说道坏酒喝下去,酒气只能通到膈部,谑称为‘平原督邮’。无论‘从事’还是‘督邮’都是出仕的人物,以先生品酒之精,若论酒中官阶,当然高过‘从事’、‘督邮’,尽可以出入庙堂,大隐于朝。”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苏度情嫣然道:“先生才是大才,小女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吕无靥拿起一方酒觞,道:“我来自楚地,楚地有古酒叫香茅酒,是一种贡酒,其味甘美,清凉解暑。古饮法曰‘酎清凉’,即将酒浸于冷水镇凉后饮用。食用药膳八珍,其性未免阳刚,需以‘酎清凉’的楚酒佐味,味道才称得上是上佳。”

  苏度情赞道:“先生一席话,令小女子茅塞顿开。”

  嘴里说话,手上下箸如飞,大块朵颐。吕无靥几乎没怎么吃,笑吟吟地看着她。苏度情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吃相颇为不雅,怎奈饭菜之味美,用料之考究,厨艺之精湛,无不让她欲罢不能。顷刻间,两道菜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连面前的香茅酒也喝得点滴不剩。苏度情光洁的脸颊上不禁浮起了两朵红云。

  这时候,巨人又端上来下一道菜,却是一整只热气腾腾、吱吱冒油的全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0:59

  吕无靥道:“昔日成吉思汗大宴群臣,其宴名曰‘乌查之宴’。乌查是蒙语,意思就是手抓全羊。这道菜并不怎么珍稀,无外乎主料是极嫩的河套羊羔,我的配料却有些特殊,选用了阳朴山的嫩姜、招摇山的桂叶、越骆古国的香菌、洞庭鲔醢制成的鱼酱、大夏古国出产的粗盐、宰揭山的香露和罗刹国的鲜鱼卵酱。炮制这道菜还需要极高的翻煮手艺,以及掌握火候的技巧,要使羊身里外皆熟皆透皆嫩。吃乌查之宴,须以青海土族的‘斯拜·都拉斯’酒佐味。还须大口饮酒,大口吃肉才行。”

  他将一盛酒的羊皮袋递给苏度情,然后又递给她一柄银光闪闪的羊角匕首,微笑道:“请”。

  苏度情这时候已感到非常饱了,可是主人的盛情邀请,却之未免不恭,更何况也无法抵御那饭食传来的阵阵奇香。于是,一手接过了羊皮袋,一手伸出了匕首。那羊早已肢解,又重新码放回全羊的形状。她用刀尖扎了一块肉来吃了。

  吃了一块羊肉后,只觉得齿颊留香,似乎要溢出来一样,而那味道却仿佛梦幻,从嘴唇渗入身体的四肢百骸。忍不住又想吃第二块。吃完第二块忍不住又想吃第三块,于是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吃下去。肚中已经胀满了食物,可是羊角小刀还是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伸出去,仿佛梦游者被梦魔魇住了一般。

  这场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温馨、堂皇、优雅,忽然间就变得暧昧诡异起来。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女人像发了疯般地狂饮暴食,而男人坐在灯光的暗影中冷漠地微笑。此时,航船不知不觉地正在大江上航行,离开城市已经很久了,舷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鬼魅似的大山。偶尔飞过夜鸟,“噢噢”地怪笑着飞去。船舱内灯盏辉煌……明亮和阴影,男人和女人,一静和一动,冷静和狂迷,构成一幅诡异的图画。

  吕无靥拿起玛瑙长烟管,点燃了,抽了一口,烟管“咕嘟嘟”的一阵水响,青色的玛瑙壳忽然变成亮红色,然后,他逼出烟管中的水,长长吐了一口烟,双眼迷离,似乎在享受上等烟草的醇香余味。

  等那青烟散尽后,吕无靥才开始说话。

  “我是第一次出门在外旅行,”他轻声慢语地说道, “从泉州买船而来,顺着大江直下,沿途经过了城市和青山,梅雨和滴水檐,稻田和黑水牛,经过了乡土采风的诗人、游方卖艺的杂技团、唱歌跳舞的祭祀者、吞火的猴子、粗俗无礼的水手以及走私客和私盐商人们……我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充满好奇,并努力记住他们。可是我却总是忘却他们的相貌衣饰,记不住每一个地区的方言俚语,忘却了他们所使用的钱币式样。岁月锤炼了不同的格言谚语,时间磨砺了不同的人情练达,制度造就了不同的风俗礼仪,可是,是什么内在的力量导致产生出这么多不同呢?我很想知道。不同的河川、省份与地域之间的人们彼此之间在交流和贸易中,寻找各自契合的共同点,那么,他们又找到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苏度情,她还在不停地吃着,已陷入迷狂境地,一只羊已经下去半只了,一半身体骸骨嶙峋,另一半却筋肉丰满,场景诡异至极。

  “我是世家子,从来没有长途旅行过。”吕无靥接着说道:“我们的家族是一个恪守传统的家族,那些传统被镶嵌在族徽、财富、家法和奢侈习惯中。家人们的休闲是占星、历法和诠诂经典。生活的所有一切都是古老的既定,从来没有过改变。因为一次灾难我离开家,虽然历经旅途艰苦,却也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世界上的许多不同,我对此着迷。而你这样出风尘而不染,清新又成熟、聪明又高雅、广识又有趣味的女子我更是从未见过。我很喜欢你。可是……”他顿了顿,打住了话头,语音阴沉下去。

  一股冷风从舷窗溜进来,华丽的青玉灯的灯花“噼”的一跳,骤然暗了下去,过了很久才重新明亮。两个人的影子在昏暗转向光亮的一瞬间膨胀、变幻、扭动不止。

  他看了看苏度情,那只羊已经全部吃进了她的肚中,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瘫晕在椅子上,全没有了先初的风度与礼仪。

  吕无靥叹了一口气,转换了先初的话题,说道:“我们整个家族的所有人毕生都在追求美食美味,我也不例外。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旅行中,我发现,那许多不同地区的人们交流和贸易只是在交换一种商品,即是欲望。每一次交换的成功就意味着一种欲望的满足。所有的制度和贸易,其本质就是钱袋和欲望之间的一种有效怂恿。那么,我的钱袋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我家传的欲望只有一种,就是满足口腹之欲。为此我和我的家族不惜花光钱袋,耗尽精力。世界上的种种珍馐奇飨,龙肝凤髓也罢,奇花异草也罢,不过如此。古人说:‘大羹无味’, 天成至美。真正的美味其实是一些最常见的、最凡俗的东西……”

  他正说话之间,那巨人匆匆走进来,急促地叫道:“主人,他们追上来了。”

  吕无靥一愣,问道:“还有多远?”

  “差不多五十里。”

  吕无靥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袋,又从中取出一个小青玉瓶子,递给巨人,道:“你去召唤它们吧,咱们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巨人拿了青玉瓶子去了。吕无靥看看苏度情,不胜惋惜地说道:“你虽然聪明绝顶,无奈天性纯真烂漫,毫无心机,过于相信人世间根本不存在的机缘巧合之类的事情。可是,你不知道的是, 一些人会说你根本无法分辨真伪的谎言,不但说得很动听,而且很会针对你的种种小品味、小情调。你不知道这些啊。可惜可惜!唉……”

  他长叹一声,拖着软瘫昏厥的苏度情进了舱室一边的一扇小门,来到另一个舱室中。那舱室正中央是宽大的地铺,上面铺着厚厚的兽皮被褥,一个小小的古楚乡间式样的火塘在一边,以风火青砖垒了灶,灶上生火,支起一个铁架。火光跳动,舱室暖意融融。

  吕无靥看了一眼苏度情,摇摇头,弯下腰去撕开她的衣衫。

  这时!忽听得舱外有人漫声说道:“明月在天,佳人在抱,良辰美景,无靥老弟却要煮鹤焚琴,未免大煞风景了。”

  吕无靥一呆,怔怔地站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苏度情,伸脚踩灭了火焰,大声问道:“是姜家的人吗?是哪位?”

  他走出舱外,只见那巨人正跪在甲板上,磕头如捣蒜,连叫:“二主人灵体安康,三主人灵体安康。”

  只见江上一青衣人,乘一叶轻舟,正自凌波踏月而来。吕无靥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能追上我呢?原来是夏家老大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0

第二章 锦瑟

  来船靠近大船,一人从江面上跃起,跃上了甲板。紧接着,又一人也跟着跃上。先前跃上那人相貌平凡,身穿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头戴方巾,腰袢挂着一块古朴的玉饰,举手投足温文有礼气度不俗。

  后面那人却穿着短衣直裰,满脸沧桑,都是水锈,肤色如古铜,粗手大脚,很像是一个在江河上讨生活的水手船工,偏偏神情倨傲,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吕无靥叹道:“你们来干什么?邢峻让你们先来截住我?”

  佩玉人微笑道:“无靥老弟,你们家跟洞庭邢家有什么恩怨我不管,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的。只不过碰巧遇见了你在行凶作恶,忍不住就发声阻止你。”

  吕无靥奇道:“姜沣哥哥,我可不记得欠你什么了。”

  “你是忘了。”佩玉人姜沣道,“一年前我遇见你,托你为我寻觅雷氏所制的‘冰清’,你答应了,并许下一年之期。一年过后我去‘左岸山庄’找你,发现山庄已经烧成了白地,必是发生了大祸事。我想到你们家族跟邢家有宿怨,就询问了一位哥哥,知道发生的事,也知道你逃过了那场大劫。”

  “我沿着你逃亡的路线一直南下追寻,发现踪迹到了泉州就消失了,我想:你要不就是泛舟入海,要不就是亡命于江河之上。横竖赌一把,就请了夏家老大夏掌轩哥哥带我来追你,果然让我押对了这一注。”

  那相貌如水手船工,名叫夏掌轩的汉子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吕无靥不由哈哈大笑,道:“姜沣哥哥,我服了你了,为了区区一把‘冰清’,你追了我大半个中原,真是痴人啊,痴人。”

  姜沣微笑道:“对你来说‘冰清’只是区区之物,对我却意义非凡。”

  吕无靥含笑点头,回转入舱室中,不一刻出来,手携一青布包裹的狭长形物件,说道:“季札挂剑,尾生抱柱,古来谓之君子一诺。我酒醉后许下了诺言,酒醒后立刻就后悔了。一年来只好四处奔波寻觅,幸而不辱使命,天假手让我寻到了‘冰清’,没得落下个食言而肥的名声。”

  姜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点点头,微笑道:“有劳了,多谢!多谢!”

  吕无靥抬头,看看天色,说道:“两位哥哥远道而来,本应该竭诚款待,可惜逃亡之人,后有追敌,无心留客,两位哥哥还请上路吧。”

  姜沣答道:“不敢有劳贤弟。”吕无靥淡淡一笑,侧身一揖,便要送客。姜沣却又说道:“不过嘛,我们要带那姑娘一起走!”他话音语气虽然温和,可是口吻却是不容置疑,斩钉截铁。

  吕无靥摇头苦笑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唉!也罢也罢,就算我白辛苦了一场。天下所有的江海河湖都是夏家哥哥的地盘,我做个顺水人情,哥哥们请便吧。”

  姜沣疾步入舱,抱了苏度情出来,夏掌轩抢上两步,搭一搭脉,脸色一沉,道:“伤了胃经,要赶紧救治。”说完狠狠瞪了吕无靥一眼。

  吕无靥冷冷一笑,脸上绝无表情。夏掌轩将苏度情横抱下船,跳上小舟,姜沣对吕无靥抱拳道:“后会有期,请自珍重。”说完一揖,转身跳上了小舟。

  风吹江面,那小舟正要断缆起行,夏掌轩忽然又跳回大船上,沉着脸,走到那仍然跪着不敢抬头的巨人前,说道:“你就是西泉水妖吧?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巨人吓得浑身如筛糠一般不停颤抖,回道:“是……是……”

  夏掌轩寒着脸,表情如冰封,道:“你既然是水中之精,就是我的属下。难道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西泉水妖吓得更怕了,连连道:“小的……小的……小……”

  夏掌轩声色俱厉地道:“对于助纣为虐、残害生灵的家伙,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西泉水妖哭叫道:“小的,小的再也……再也不敢了,是九主人的……命令……小的……怎敢……怎敢……”

  夏掌轩道:“不必多说了,你去吧。”

  忽然间,只见一道红光从西泉水妖身上窜起,西泉水妖张大了嘴,身子霍然立起,双臂伸开。从上半身开始,肉体肌肤都仿佛沙丘上的沙粒,呈晶莹的颗粒状,顷刻间,化成了一团水晶般的泡沫,随风吹散,无影无踪。

  夏掌轩冷笑一声,也不再看吕无靥,径自跳上小船,扬帆而去了。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那是她的梦。

  她的梦热闹而又幽静。

  在梦中,她看见了码头上的大船;看见了喧哗的贸易和集市;看见了奢豪的海客、奇装异服的异乡人;看见了生满海苔的铁锚、锈蛀的匕首和钉头锤;看见了一个少女,赤足步行穿过波斯、天竺、于阗、亚历山大里亚、大月氏、喀布尔、大宛、黑海和耶路撒冷;看见了唐朝和宋朝的诗词歌赋;看见了南洋香料的香烟;看见了龙舟、舞狮、锣鼓和庆典;看见了所有的欢宴和酒席;看见了戴着象牙指环的手指,和在手指上回旋舞蹈的袖珍歌女……

  在梦中,她看见了“入画楼”, 看见了它的飞檐画角、它的园林;看见了她养的猫,看见了猫最喜欢晒太阳的庭院;看见了庭院里的天竺葵、罂粟花和扶桑皂荚;看见了浸泡在紫砂壶里面的天目茶叶;看见了阳光、黑夜;看见了萤火虫和流水;看见了黑夜里传来的歌声,那歌声缭绕向上,忽然笔直地坠落,连带着所有无依的、怀旧的、倾悬的事物,统统坠落,落到某一口透明的古井中,世界愈发安静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1

  在无端的寂静中,她终于醒过来。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原木嵌错搭建成的屋顶;然后,闻见了一丝焚烧香料而产生的香气。

  她霍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地榻上,身下是软绵绵的白棉褥,身上裹着同色的、厚厚的棉被,衣服却没脱去。看看两边,原来正置身于一间古旧的大屋中。陈旧的桧木地板擦拭得光洁如新,窗下一张长几横卧,两端雕刻有略带古风的兽头、长几下摆放着一个熏黑了的旧陶火盆,火光熊熊,烧得正旺,火盆边整齐地堆放了许多大块乌黑的木炭。

  此外便什么陈设家具都没有了,大屋显得空旷寂寥。

  炭火烧得房间暖意溶溶,一扇窗子半开着,可以看到窗外是一道带柱子的长廊。她惊奇地发现,长廊栏杆上竟然积满了雪!

  难道说,竟然下雪了?

  她挣扎着想爬起身,可是浑身酸软,脑袋剧痛,口中发苦,好像昨夜宿醉了一般。只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软绵绵地躺在地榻上。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下雪了吗?可是,江左怎么会下雪呢?我不是在船上吗?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全忘了?吕先生呢?他又在哪里呢?难道说……

  一想到吕无靥,她一团混乱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好像行走于黑暗中的人发现了远处的一丝亮光。

  难道说……难道说,吕先生已经为我赎身?此地已非“入画楼”?

  诸多疑问恍如迷团,似乎处处都留下了蛛丝马迹,然而却千头万绪,团成了一团乱麻,根本找不到因头和承接。她努力想了半天,却还是茫然没有答案,甚觉疲惫,昏昏沉地便欲再睡去。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悦的琴声,节奏抑扬顿挫,随风飘摇,忽远忽近。她不禁凝神侧耳聆听起来。

  只听得那琴声穿透了初晴的雪,浑然剔透,空灵至美,清丽难言,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仿佛一幅绝俗的水墨,淋漓地披洒下来。然而,琴声却并不孤峭森冷,还带着人世间的暖意,信手挥洒,娓娓叙事,仿佛正在讲述一个关于古老家庭的温情故事。琴声令她不禁想起了许多奇怪的字句:窗花、鞭炮、祭灶、年夜饭、压岁钱、堆雪人和红棉袄……她想——如果形容童年,那么,大概就是这些词句了吧。

  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激流肆意冲撞,似乎冥冥中受到了那琴声的感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跃而起,恰好一丝寒意从窗口拂来,激得她浑身一个机灵。

  她四顾左右,只见地榻旁的檀木架子上有一件宽大的旧布棉袍,好像正是为她准备的,拿过来穿上了,虽然有点大,而且散发出一种柴火余烬的气味,穿上了却极其暖和。

  她发现自己还赤着脚,袜子也不知那里去了,低头一看,席榻下正有一双雪白的棉袜,一双青布的棉底木屐,也就穿上了。

  走出屋外,却是一片小园,但见花木扶疏,遍植塔松,都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通向远处一道茶色木围墙。

  琴声袅袅传来,她沿着小径踏雪行来,追寻音乐传来的方向。小径尽头,木围墙中间,是一扇古雅的扉门,全用不去皮的松木搭成,扉门之上弯出一道松檐,悬挂着一串青铜风铃、一盏青色的鼓型灯笼,门扉两边立有两只精巧的含水兽雕。风铃、灯笼和兽雕之上也都积满了白雪。

  透过扉门上的缝隙,可以望见一条林阴道通向一座凉亭。琴声正是从凉亭传过来的。

  她轻轻推了一下扉门,“吱呀”一声,门就开了,只听得头顶上那风铃忽然“叮铃铃”的发出一连串脆响,仿佛珍珠脱落在玉盘中。

  琴声戛然而止。

  只听一人在那凉亭中说道:“昨夜大雪,今晨甫止,信步闲游,只觉得空气清冽,晨风干爽,胸怀不由为之一畅,气象不由为之一新,思绪翻涌,忍不住寄情于丝柱琴弦之上,不意惊扰了小姐,万祈容恕。”声音温和,却不是吕无靥。

  她微感失望,不过又有些好奇,此人妙手操琴,其韵冠绝天下,她虽然自信雅善音律,但和此人相比,无异无盐之貌相比西施,秋虫之光相比皓月,天壤云霓,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她一边向凉亭走去,一边说道:“琴为心声,先生琴弦一动,天下惊觉。所谓兴薄秋穹,和风入松,白雪操逸,神游圃园,正是先生琴心写照。宫羽角徵,尽皆神妙,小女子有幸得聆仙乐,何来‘惊扰’之说?”

  渐行渐近,只见那凉亭之上,一人身穿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赤着头,揖手道:“在下燕人姜沣,见过小姐。”

  只见这姜沣相貌平凡,年纪甚轻,除了腰袢悬了一方古玉外,其余衣饰俭朴素洁,举手投足间气度不俗。

  苏度情微微奇怪,听那琴中的技法和气象,弹奏者必是蜚声海内的大国手,谁知这“姜沣”之名却从没听说过。但市野之中藏龙卧虎,奇人所在多是,也不敢怠慢,敛衽回礼,道:“江左苏度情,见过姜先生。”

  姜沣恍然道:“原来小姐就是……就是……唉!我说呢!怪不得这般清丽,这般温婉!”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目光下垂,只见姜沣身后的石桌之上,放着一方古琴。琴体漆光褪尽,色如乌木,断纹呈龟甲乱纹状。苏度情一惊,伏身看去,只见池沼处刻有古文“雷氏”字样,再翻看琴腹,却见有晋陵子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2

  苏度情不禁动容,惊问道:“莫非……莫非……?”。

  姜沣问道:“怎么?”

  苏度情道:“莫非……这……这就是唐代雷氏所制的名琴‘冰清’?”

  姜沣抚掌赞道:“素闻‘江左度情’博闻广识,精于相物,果然名不虚传。这尾琴正是雷氏‘冰清’。”

  苏度情怔怔无语,半晌说道:“雷氏‘冰清’,据说是唐太宗年间,制琴圣手雷文所制,后为钱塘沈振所蓄,再后听说毁于战火,不意在此间见到宝物。”

  姜沣道:“小姐说的一点不错。”

  苏度情喟然叹道:“世上惟先生方能尽显‘冰清’之清绝;惟‘冰清’方能配先生之绝艺。此乃天地造化,凡人莫敢为焉。”

  姜沣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时,天上又开始飘下雪花,飘在花木、长廊、飞檐、发际、脸上、衣上,片刻就融化了。苏度情凭栏远眺,只见好大一片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远处的城堞、寺院、城堡、碑碣、窗牖仿佛都笼在白纱下,朦朦胧胧,缥缈几不可辨,似蓬岛仙山,似海市蜃楼。难得还有一线天光,透过雪帘,映白了这一片人间幻境。

  苏度情霍然一惊,大声喊道:“这不是江左!不是江左!江左没有宫墙!江左也从不下雪!可是……这又是哪里?!”

  姜沣叹了一口气,道:“小姐还不知道,这里离开江左已经几千里水路。只有北国才会下雪。这里是京都。”

  “京都?!”

  “不错。”姜沣道,“五天前,我们就离开了江左,绕海而来,小姐酒醉,不知今夕何夕矣。”

  “五天?”

  苏度情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大合不拢来。

  这么说,我竟然一觉睡了五天?

  一股寒意忽然钻进棉袍,仿佛冻僵的鬼魂一样拥紧了她。她不禁感到口腔发干,鼻翼抽痛,肌肉绷紧,一种事关某个恐怖阴谋的不祥之兆死死攫住了她。

  她急问道:“我怎么会在京都?吕先生呢?吕先生呢?”

  姜沣苦笑一声,说道:“无靥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这把‘冰清’就是他送给我的。小姐可以推想:在下一介布衣白丁,除了这一片家业外,身无余财,再有的就是鼓乐制琴的贱艺,哪里能拥有‘冰清’这种宝物?也只有无靥老弟富可敌国,慷慨乐施,才能有这番手笔。”

  苏度情满腹狐疑,又问道:“吕先生此刻何在?”

  姜沣答道:“无靥已经放船入蜀,临走时将小姐交托给我,说道不忍见佳人流落风尘,命我好生相待,来日自有再会之期。”

  苏度情自幼被卖入烟花柳巷,总盼望有朝一日能得脱贱籍,再世为人。大凡天下风尘女子都是这般想法,然而生存所迫,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幻罢了。决没想到真有实现的一日,不禁怔住了,心中喜忧参半,说不出话来。

  姜沣道:“小姐莫非不信在下所言么?”

  苏度情虽然聪明,但无甚心机,尽管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却立时豁然了,躬身为礼,说道:“原来如此,度情误会先生了。本来琴传心声,听先生鼓琴,雅冠天下。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感发善念,导养神气,宣和情志。故而非君子不能御琴,非至贤不能达先生琴境地步。度情一时慌急,冒犯了先生,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原谅。”说完,便要盈盈拜倒。

  姜沣急忙回礼,道:“小姐施此大礼,折煞在下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苏度情站起身来,忽然间遽然悲切,流下泪来,说道:“吕先生人中龙凤,大义大德,垂恩眷顾,小女子本来辗转风尘,只图苟延残喘。谁料天降的机缘,前世的福址,幸晤吕先生于江左,把酒言谈,听聆妙论,已是不胜之喜。怎知吕先生竟然还为贱妾赎了身?这……这……唉!这一番大恩大德,只有结草衔环才能报答了。怎奈吕先生白龙鱼服,云游天下,往来无踪,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小女子就是想报恩也无处报了。”

  姜沣脸上露出一种奇怪至极的表情,旋即隐去,安慰道:“小姐不必忧愁,暂且住下,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且自宽心,须知来日方长啊。”

  苏度情正要答话,却见一人从远处匆匆走来,临到近前,才看清是仆从打扮的一人,满头满脸都是雪,长揖奏道:“主人,有客来访。”

  姜沣挥挥手,道:“今天瑞雪,我说过了不见客的,回了他吧。”

  那仆从偷偷看了苏度情一眼,道:“是元……元先生来了……”

  苏度情在一旁道:“先生有事,还是先办要紧,不必陪伴度情了。”

  姜沣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佳日,如此佳景,却有一位老朋友登门来访,坏了小姐的兴致,真是罪过。那么,小姐请自便,这里一切自由,各处都畅通无阻,但请随意。”说完长揖,转头随那仆从去了。

  苏度情目送姜沣离去,独自站在凉亭之上。只见这时,雪更大了,漫卷纠缠,乱作一团,极目远望,隐隐可见乌青色的高楼华厦的影像。

  京都?她不禁茫然了,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感到自身的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命运究竟是一个充满了无限巧合的迷宫?还是谜题般却早已既定了的掌纹?她拿不准,也无从知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4

  对她来说,京都是一册沉重的史书,干燥、神秘、传奇、孤独。以前她的内心深处也曾向往过京都,可是只是一个向往罢了。她更习惯江左,那是一个宋词般纤细、纸鸢般轻盈、纱帘般透明的水城。而现在,南方和北方,细雨和大雪,珠帘画舫和城堡宫墙,蓑衣油笠和玉带蟒袍……一切的一切都被置于了两个极端。

  于是,她开始迷茫,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

  客人独自踏雪,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巷子。巷子外面是喧嚣闹市,饭馆、赌场、酒楼、店铺、宫殿、市集、和尚庙、清真寺、钟鼓楼……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大雪中,无数人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在雪天中戏雪,但见滑冰刀的、堆雪人的、在湖上凿冰钓鱼的、驾马爬犁的、驾狗拉雪橇的、烤羊肉串的、卖驴肉火烧的、拉炭车的、放鞭炮的、东游西逛的……一片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然而一进巷子,喧嚣声仿佛立时就被隔绝了,远远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息,巷子中只余下风拂树梢,松涛阵阵之声。客人叹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住在此间,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信步前行,巷子尽头处,豁然一大片塔松林。但见松树郁郁森森,白雪皑皑,风一吹摇曳生姿,积雪涔涔落下。

  松林中一条碎石小径宛若天成,曲曲折折地通向松林幽处,客人踱着步子,悠然走来,一路只见松树顶上划出天之一线,路边植了几株腊梅,雪中独立,甚有风骨。

  客人摇头晃脑,面带微笑,一直走到一道木茶色围墙之前。围墙处竹篱疏落,扉门半掩,门上写着“布衣琴趣”四个墨迹森森的古篆大字。两边松木上刻了一幅联,银勾铁划,刻痕中积了不少雪屑,写的却是:

  但聆天籁谁人解

  且钓垂壶我自知

  客人一笑,推开门扉,径直走进去。

  却见围墙内,有木制的精舍九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池塘两边,庭院内积雪茫茫,正中天井处,植了一株龙爪槐,正好似一幅《雪中铁槐图》。正面一间大大的木屋,屋前一条木头长廊,挂满香肠、腊肉、咸鱼和风鸡,都冻得邦邦硬了。长廊下堆满了木炭烧柴,都盖了油布。客人一笑,喃喃自语道:“好一幅《闹市村居图》啊,姜老三忒会享受了。”

  他游目四顾,不见有人踪迹,却见路边有一座矮矮的怪兽石雕,口衔石珠,造型奇特。客人哈哈一笑,走过去,拍了拍那石雕的脑袋,说道:“快去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我来了。”

  这一幕场景如果有人在一边看见了,不疑心此人是疯子才怪。那客人却怡然自得,摇头晃脑,毫不在意,站在庭院中央负手等候。

  过不多时,只见姜沣从里面出来,边走边笑道:“伯牙既死,子期终生不复谈琴;今日伯牙复活,锺子期也只好重操旧业。元畏鲸从哪里来?我们有一年不见了吧?要来也不事先鱼传尺素,通个音信,好叫我这闲人在寂寞中有个盼头。”

  元畏鲸笑道:“我看你活得有滋有味,闲是够闲的,也不见得怎么寂寞了。”

  姜沣见他满面风霜之色,似乎旅途颇为劳顿,当下问道:“老弟所来何事?”

  元畏鲸道:“正是有事,却不知夏掌轩哥哥是不是在这里?”

  姜沣奇道:“你怎知我跟夏家哥哥在一起?”

  “这个先不忙说,我只问你他在么?”

  姜沣摇摇头,说道:“我跟他在苏宁就分了手,他自回羊城去了。”

  元畏鲸一怔,摇摇头,苦笑道:“这回可是阴错阳差了。”

  姜沣问道:“有事么?”

  元畏鲸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也罢,来也来了,我便在这里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南方去吧。”

  姜沣笑道:“如此正好,我这里新近弄到了一件名器,正想听你意见。”

  元畏鲸动容道:“难道是‘雾中山’么?”

  姜沣摇首道:“那‘雾中山’是雷氏诸琴中最神秘、最不可求者,我又哪里寻来?不过,这件名器倒和雷氏有些干系。”

  元畏鲸沉吟着,说道:“给个因头,也好猜下去。”

  姜沣摆摆手,笑道:“不必猜了,我告诉你吧,是……雷氏所制的‘冰清’!”

  元畏鲸“啊”的一声跳起来,满脸怀疑,连声呼喊: “真的么?你又怎么寻得的这件宝物?怎么寻得的?”

  姜沣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天前我刚从江左回来,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跟吕家老夭的约定吗?”

  元畏鲸倒退一步,道:“难道是吕无靥?”

  “正是!”

  元畏鲸怔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最近他们家和洞庭邢家的事情了。唉!这么多年的怨结,却出无因。闹得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煮豆燃豆萁。唉!真是……不过也怨不得老邢,吕家这恶性竟然这么多年都改不了,真是!真是!”

  他似乎想找两句合适的词语来抒发此中感慨,一时却又找不到,只是连连摇头,扼腕叹息。

  姜沣道:“他们两家的事,我们这些置身局外的人是管不了的。别理会这些事情了,跟我进去,咱们好久不见,今天晚上定要把酒长谈,不醉无归。”

  两人并肩进了左手一间精舍之中,转过一道屏风,只见满屋堆满各种古老乐器,最多的是古琴,此外还有钟磬、大铎、汉舞乐鼓、秦三弦、楚埙、瑶南奚琴、排箫、方响、月琴、笙瑟、番部的火不思、龟滇的琵琶、不列颠的口哨、罗刹国的风箱琴、好望角的独木鼓、罗马的女体琴、印第安的牛骨笛、南洋的鸟鸣鼻儿……琳琅满目,举不胜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5

  元畏鲸不禁叹为观止,说道:“你搜罗的好宝贝啊!”

  姜沣笑道:“这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也只因我有闲。哪里像你,终日云游海外,四处流浪,随身也携带不了这许多东西。”

  元畏鲸四顾左右,只见屋中一角堆满了许多大块木料,旁边还有嵌锉斧凿诸般工具。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在操持制琴的勾当啊。”

  姜沣叹道:“生活闹市之中,消费甚巨,只好靠手艺维持。自古以来,制琴为贱艺,名手从不表彰。唐时雷霄、雷盛、雷威、雷文、雷迅皆碌碌无名,其琴只铭有‘雷氏’字样,或多湮灭了。世人所爱,只是琴中之音,殊不知良琴才能通心曲。世人皆谓你我为琴痴,然而,这个中的辛酸,实不足以向外人道矣。”

  元畏鲸道:“哥哥说的甚是。”

  姜沣道:“制琴之要,博大精深。桐为阳,宜作琴面;梓木为阴,宜作琴底。阴阳相配以召和。面圆法天,底方法地;广六寸法六合;长三尺六,法三百六十日周天度。徽十三,法十二月;文上有池,言其平;池下有滨,四海滨服;龙池八存,法八风;风池四才,法四气;腰腹四寸,法四时;琴弦取蜀中拓丝为上。调剂阴阳,平和水火。制琴所费的心力,所耗的精血,实难计算。”

  元畏鲸叹息道:“我自诩妙解音律,也善于相琴,却不知这诸多繁复手续,真是枉为琴痴了!”

  “但制琴容易,制名琴难矣。”姜沣又道,“据说,吴钱忠懿王能琴,使人下民间寻访制琴良材。使者夜宿天台山寺,夜闻瀑布声止于檐外,声音特异,急起视之,见瀑布下一石正对一廊柱,面向日,剖而视之,竟是良桐。于是制为琴,一曰‘洗凡’,一曰‘清绝’,遂成旷世之宝。但凡名琴良材,无不有一段传奇,楚之绕梁、汉之焦尾、唐之春雷、高丽之混沌材,莫不如是。”

  元畏鲸听得悠然神往,满脸歆羡。

  姜沣携了他的手,道:“兄弟是伯牙,世间惟一能解我音律之人,更妙的是亦能鼓乐,且跟我来,你我共和一曲。”

  两人折而出来,向后院去了,此时,天将大黑,雪却停了,庭院中白茫茫一片,远处隐隐有华灯绽放,透过临近的夜色照射过来,依依可辨,恍然如梦。

  两人来到那亭上,却见四角都引燃了碧纱灯笼,围了厚厚的帷幕屏风,中间点了火盆,火光熊熊,甚是暖和。

  姜沣在铺了厚软垫的石凳上坐下,面前正是名琴“冰清”,说道:“兄弟坐,听哥哥弹奏一曲。”

  元畏鲸点点头,并不坐下,姜沣一笑,轻轻调着音,曼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吟罢神情萧索,说道:“今日借雪景,即兴鼓琴,这一支曲子就叫‘华年’罢。”说罢,琴声悠然响起。

  却说此情此景:庭院中白雪覆盖,老槐铁干嶙峋,四下里寂无半点声息。那琴声冲霄而起,又缓缓落下,缥缈清越,充斥了一种寂寞凄迷的美感;承接起转之处,具是对命运的感慨与唏嘘,诉说着人生的飘忽无蒂,世事变幻无常,仿佛一场春梦,了却了便无痕迹。音响虽在闹市之中,又恍惚飘荡于九天之外。

  元畏鲸负手而立,闭了双眼,一幕幕幻象纷至沓来:明月皎皎,青烟袅袅,泣泪成珠,美玉化土……那交叠拼杂的图景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哀痛,配以琴声,当真是叫闻者直欲断肠。然而,尽管哀思悱恻到了极处,琴声中却另有一股放纵不羁、桀骜不驯的大气,两者泾渭分明,混浊自清。

  元畏鲸听得琴声将转之时,从怀中掏出一支大海螺来,凑到嘴上“呜呜”相和。海螺鼓气发声,音色磨损颤栗,开阔喑哑,如同天风之和海涛。姜沣微微一笑,琴韵忽转,变得缠绵柔媚,但见指法繁复,极尽变化之能事,螺声兀自高昂,隐隐似战船交兵,擂鼓隆隆,纵横江海。然而却让人又感到了空负大志、冯唐易老的悲壮意蕴。

  慢慢地,螺声低下,渐无声息。而那琴声却时近时远,飘逸自在,仿佛终生沉溺者,一朝醍醐贯顶,终于看破了世情,大彻大悟。

  琴声袅袅散开,渐渐终绝。两人相对一嘻,心意相通,此情此景更是无需只言片语。

  元畏鲸心念一动,猛抬头厉声喝道:“谁?!”

  姜沣出其不意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看去。只见亭外小径上站的一人,长裙曳地,黑发齐肩,一双黑亮的眸子熠熠发光,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姜沣站起身,笑道:“原来是苏小姐,可吓了我一跳。”

  苏度情娓娓说道:“小女子静夜无眠,忽听佳奏,忍不住寻音而来,见两位先生弹奏忘情,不敢惊扰。怎奈琴韵螺声切情切景,佳妙难言,不由感怀自身,怆然落泪,打断了佳奏,真是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姜沣道:“小姐不必客气。”转向元畏鲸,又道:“兄弟,这位小姐是我的客人,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人称‘江左才女’的苏度情苏小姐。”

  元畏鲸的表情甚是奇特,眼珠灵动、似笑非笑,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度情,甚是无礼,过了好半晌才桀然一笑,施礼道:“在下闽南番僚人氏,姓元名蜚,因所居渔乡名叫‘畏鲸乡’,所以大家也都叫我‘元畏鲸’。久闻‘江左度情’之名,今日相见,惊为天人,不由忘形,惭愧惭愧。失礼之处还请小姐涵待。”

  “不敢。”苏度情回了礼,嫣然道:“良骏不与劣马为伍,元先生至情至性,脱略形骸,又与姜先生并肩而立,琴螺相和,自是非凡人。度情有幸,数日内得见三位海内奇男子,真是幸莫大焉!”

  元畏鲸奇道:“三位?还有一位是谁?”

  苏度情道:“自然是吕无靥先生。”

  元畏鲸不禁惊骇莫名,张大了嘴,看看苏度情,又看看姜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沣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说话,然后对苏度情说道:“小姐谬赞,我姜沣怎敢与无靥老弟比肩。苏小姐,畏鲸老弟,相逢既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略备酒菜,同去共谋一醉,图一个剪烛西窗,竟夜长谈可好?”

  元畏鲸和苏度情一起拍手,笑道:“甚好!”于是,三人并肩走出了凉亭。

  此时,天已全然黑了,雪晴后的天空晴朗,却无星斗显身,惟有月色冷艳,青光绵绵。京都人家似乎都歇息了,寂然无一丝声息,只闻得松涛肆意,鸟掠长空,风铃脆响,流水碎冰。王维若是复生,此情此景当可作诗入画了。

  三人并肩而行,不一刻便没入幽深的庭院深处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6

第三章 射虎

  话说姜沣三人在厅中坐定,稍顷,那个名叫阿寮的仆人端上了酒水菜食后,便自退下了。姜沣举杯说道:“薄酒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请。”

  苏度情举杯喝了,却是用大银壶盛的江浙陈酿“女儿红”,色泽如蜜,入口微酸,不禁说道:“《风雅十二》中写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今日初到京都便闻飘飘仙乐,又以美酒佐之,真是三生有幸!”

  元畏鲸笑道:“小姐莫忘了,《九歌》中还说道:‘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呵呵,姜家哥哥这饭食可配不上美酒啦。”

  姜沣脸上一红,尚未说话,只听苏度情漫声唱道:“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跪拜,然后持一杯。”

  她唱的却是古乐府的民歌《陇西行》,描述的是主人殷勤待客的情景,唱来抑扬顿挫,中正洒脱,极是大气。

  元畏鲸鼓掌大赞:“小姐非今人也,难道是从唐代来的女侠么?可真奇怪啦。”说罢呵呵大笑。姜沣解了窘境,也自微笑。三人相视一笑,举杯喝尽杯中酒。

  苏度情忽然注意到姜沣喝酒的时候,先是很自然地作出拜的动作,接着把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然后浅浅的尝尝酒味,最后才一饮而尽。

  苏度情知道,那是非常古老的饮酒礼仪。起源自杜康或者夷狄的时代,先拜,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沥酒于地,表示祭谢大地生养之德;浅尝辄止,表示用心品味;最后才喝光掉。在古礼中,这四个步骤叫做“拜、祭、啐、卒爵”。

  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应该是一个惊才艳羡、卓然不群,却依然恪守古典礼法,从不逾矩的古老贵族后裔,而不是一个寥落市井、操琴自娱的江湖野人。她不禁看得有些发痴,忽听元畏鲸问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姜沣微微偏头,皱起鼻子嗅了嗅,说道:“刚过了未时。”元畏鲸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苏度情不禁好奇,问姜沣道:“先生怎么知道时辰?我可没听见打更的声音啊。”姜沣不及说话,元畏鲸就笑道:“他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苏度情奇道:“鼻子?元先生开玩笑么?”

  姜沣道:“不是玩笑,小姐嗅一嗅就会明白。”

  苏度情皱鼻嗅了嗅,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香气,初时还以为是焚香,不多时发觉奇香特异,与普通的香料不甚相同。姜沣指着栏杆外的庭院,说道:“小姐请看。”

  苏度情定睛看去,灯笼的淡淡光芒下,只见庭院中兀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雕塑,一时却看不清晰。

  姜沣解释道:“那是一方日冕。”

  “可是……”苏度情道:“可是,正值中夜,哪里来的阳光?”

  姜沣却不回答,又指着长廊,道:“小姐再看。”

  苏度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廊上悬空挂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陶罐,陶罐下是一个铜盆。两者造型都很是奇特。姜沣道:“这东西是水钟。”

  苏度情不禁追问:“水钟?”

  “不错。”姜沣道:“那是畏鲸老弟从海外给我带来的礼物。是哪个国度的?嗯?”

  元畏鲸微笑道:“南洋一个岛国,名叫‘佛陀善娅’。”

  “不错,不错,是‘佛陀善娅’。”姜沣道:“我除了收藏和把玩乐器之外,还另有一项爱好,就是收集各种记取时间的器物。日冕和水钟乃是其中之一。”

  “小姐也知道,”顿了顿,他又道:“日冕是靠太阳行走周天的不同,投下的影子亦有所不同而工作的。但是到了夜晚,日冕就无法指示时间。水钟呢?陶罐中装满水,下面有一小洞,水从洞中一滴滴滴下,铜盆上有指示时辰的刻度,如此可知今夕何夕。可是水钟也有缺点,值此严冬,天寒地冻,陶罐中的水会结冰,也就无法指示时间。大概那岛国‘佛陀善娅’终年阳光普照,决不冰冻,所以有这水钟计时。”

  “北国苦寒,水钟和日冕往往丧失其功效,所以我另外制作了一种记取时间的器物,称之为香钟。乃是将十二种不同的线香拼接为一,在一个确切的钟点引燃,只需通过不同的香气即可辨别时辰,小姐刚才所闻到的香气,乃是天竺的香珠气味,标志此时正是未牌时分。”

  苏度情不由叹服,说道:“先生极尽巧思,度情佩服之至。”

  元畏鲸却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飘忽即逝,纵然穷尽器物精巧,也挽不回光阴流转。无论日冕水钟,抑或是焚香计时,都不过是为时间做一个标记。那日冕上的阳光,终日一格一格地轮转,好像光阴不过是一个重复的轮回,周转不休,无穷无尽;看那水钟和香钟,似乎水尽了还可以倾满,香尽了还可以复燃;怎知道时间不是车轮,而是一只冷箭,箭一旦离了弓弦,就一去不返了。”

  姜沣正色说道:“畏鲸老弟说的极是。制作巧物不过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罢了,只为安居闹市的方便,不敢奢望登大雅之堂。”

  元畏鲸淡淡一笑,道:“诗仙太白说道:光阴百代之过客,万物之逆旅。光阴一去不返,若不及时行乐,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姜沣眨眨眼,道:“那么此时此间如何行乐,倒要讨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8

  元畏鲸道:“乐天居士有诗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看见了美酒,不禁油然感怀先人诗篇。不如我们喝酒行令,热闹一番,你这庭院也太清冷了,喝酒也难尽兴。”

  姜沣和苏度情拍手赞同,苏度情却道:“行令可以,不过两位都是琴中大家,脱俗绝凡之人,不能像市井之徒一样掳拳奋臂,叫号喧争,失了风度,我看还是猜谜比较好。”

  姜沣连连说好,道:“汉时东方朔和郭舍人射覆说谜,北齐高祖与臣下射覆箭饼,俱成佳话。这猜谜古称‘射虎’,既提炼文采,又考较智慧,还不显得粗鄙,小姐提议甚合我意。”又问道:“不知有何规则?”

  苏度情道:“但凡天上地下,诗书经典,但有出谜处,尽可出谜。”

  元畏鲸笑道:“这范围可就大了,不容易啊不容易,小姐这是考较我们来了。”

  苏度情笑道:“不敢。”略一顿,道:“如此我就先出一个好了,谜面是‘东官’,要猜《书经》一句。”

  姜沣一沉吟间,便笑道:“‘君子居其室’ ……小姐这是在夸我了。”

  苏度情赞道:“先生心思机敏,绝顶聪明,只一忽的功夫就猜中了。”

  元畏鲸笑道:“好!出的巧,答的快,当服一大白。”

  三人举杯都喝了,元畏鲸出谜道:“‘大雪虽止,春日迟迟。’猜《四书》一句。”

  苏度情答道:“三人行。”

  三人相视大笑,又喝了酒。姜沣放下杯子,说道:“我这个谜苏小姐可猜不出来,专门为畏鲸老弟出的,谜面是‘大宛献骥’,要猜一海外国名。”

  元畏鲸微微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微笑道:“马来西亚。”

  姜沣含笑点头,喝了一杯酒,苏度情不禁问道:“世上真有这国度?”

  “不错,”元畏鲸答道,“马来西亚位于南洋一岛上,终年炎热,居民大多信奉佛陀,群居终老。此地盛产香料和宝石,我旅经海外时曾经路过,顺便给姜家哥哥带回了那里几件独特乐器,没想到姜家哥哥还记得。”

  苏度情肃容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游历之丰富,度情衷心叹服。”

  元畏鲸摇头叹息,说道:“沧海劫余之人,不敢自高身价.”

  苏度情茫然不解,但看见元畏鲸神情颇有些黯淡,姜沣却欲言又止。她察颜辨色,嘴唇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问出声来,半晌后,见气氛有些低沉,便又笑道:“这次轮到我了,再出一个,却要请姜先生猜上一猜。谜面是:‘为君沉吟,寡人有疾’,要猜一字。”

  姜沣思索片刻,笑了:“小姐这是在跟在下开玩笑了。”

  苏度情抚掌赞道:“姜先生真是聪明啊,一猜便中了。”

  元畏鲸兀自未解,问道:“怎么?”

  “迷底就是我这个‘姜’字。”姜沣苦笑道,“‘姜’字乃是无心之恙,加上下面一个‘女’字,正应了曹孟德诗中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少年相思苦恼,可惜‘寡人有疾’,乃是无心的绝症,纵然相思入骨也是不成的了。不过,此疾非彼疾,两者大相径庭也。”

  元畏鲸哈哈大笑,说道:“绝妙绝妙!好!听我这个:谜面是一个‘蚨’字,乃古钱‘青蚨’的‘蚨’,要小姐猜一四字熟语。”

  苏度情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这个可难了,我猜不出。”

  元畏鲸看姜沣也同样摇头,便说道:“谜底便是‘风月中人’四字。唐诗说道:‘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绢’。想我三人囊中无钱,空读书卷,到头来还不过是沉迷风月,酒浇块垒,借醉谈情,终归徒劳无益。”

  他顿了顿,又道:“所谓谜语,不过是一种掩饰真意,诘难旁人的技巧罢了。对谜面,谜者回互其辞;对谜底,猜家穷究其机;那便如你我三人的命运,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如一条谜语:尘事纷纭障目,别离交错制肘,宿命深不可测,都是那谜语的谜面;然而穷竭心力精血,却终悟不到那谜底。却仍自苦苦追寻。谜亦迷其人,人亦迷其谜。真可笑可叹也。”

  元畏鲸无端感慨,另两人不禁默然。

  此时此刻,窗外忽地起了风,庭院中白雪被卷得纷扬飘洒,从廊上看去,仿佛又在下雪。房间中,炉火温暖,隐隐一缕线香的香气传来,却恍惚无形。

  姜沣从银壶中筛出酒来,倾入陶瓶,再放进热水中。动作连贯、细致、安祥,然而无端端的,却隐伏着一种肃穆的寂寥之意。

  苏度情怔怔发呆,默想元畏鲸那一番说话,心中只觉空空荡荡,无依无靠,手无意识地伸出,只想抓住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用尽全力去攥紧它。

  那一时刻,三人一言不发,皆感萧索。

  过了好一会,姜沣忽然问道:“畏鲸老弟,适才你说的沧海劫余,却是怎么一回事?莫非遇到了海难么?”

  元畏鲸叹息道:“正是。”

  姜沣一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安慰他道:“天灾人祸,俱是命运的大威力,人力渺小,不可违之,畏鲸老弟不必耿耿于怀。”

  “哥哥说的是,不过……”元畏鲸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不过,这一次事情相当蹊跷!有些不同寻常,就像老天出的一个怪异的谜语一般,我始终参详不透,心中诸事不明。半月前,我在蓟北沙洲上岸,便鸿雁传书到羊城,想找夏家的大家长夏掌轩哥哥,可夏家的人说他跟你一同外出了。我不知道如何寻到你们,好在京都就在左近,便到你的‘布衣琴趣居’来找你们了。谁料夏老大却不在这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8

  他顿了顿,声音阴沉下去,艰难地说道:“在那海难中,我的族人都丧生大海,只有我九死归来。”

  姜沣动容道:“你的族人全都……全都!?”

  元畏鲸惨然道:“全都死了!”

  姜沣骇然变色,回顾苏度情,眼神却茫然涣散了,仿佛骤然而降的雷电击溃了他的思想,一时之间无法置信。

  苏度情张张嘴,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来,但说不出,看看两人的表情,心下也不由一阵难过。

  半晌,元畏鲸忽然清啸一声,展颜说道:“不必难过了,逝者已逝,徒然悲切也是无用,重要的是找到灾祸的原因,好叫死者在九泉之下可以安然瞑目。”

  苏度情心下暗赞,这元蜚元畏鲸拿得起、放得下,卓然洒脱,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当下一言不发,端坐一边,凝神倾听。

  姜沣问道:“莫非兄弟觉得那海难真的有什么蹊跷吗?”

  元畏鲸答道:“哥哥说得不错,所以我来京都寻找夏掌轩哥哥,便是要向他问一些事情。”

  元畏鲸侧过脸,又对苏度情说道:“小姐有所不知,元某的故乡番僚‘畏鲸乡’,乃是一个渔乡。我自幼随族人出海打鱼,在海上讨生活,海难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一次的海难却非同小可,至今还心有余悸,每每中夜惊醒,想到那个妖魔!都不禁心惊肉跳。唉!早想跟人倾诉,直到今天方能一吐为快。”

  苏度情看看姜沣,正巧遇到他的目光,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到元畏鲸将要说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惨事,当下都不作声,听他说下去。

  果然,元畏鲸喝了一口酒,缓缓诉说道:

  “一年半以前,族人出海,一共十八艘四桅船,组成船队,我是其中‘女娃’号的船长,位置是侧翼首航。我们那次出海是去极北的冰封之海,捕捉鬼火虾……”

  苏度情奇道:“鬼火虾?”

  “正是。”元畏鲸说道:“在海国极北的地方,有一大片海域,古称‘北溟’,终年冰封不化,苦寒至极,所见俱是冰川冰原,上面的动物,无论熊、鸟、狐狸都纯作白色,毛皮丰厚,肉味鲜美,取毛皮来做衣衫,可御酷寒。那鬼火虾,乃是冰海极深处的一种长螯大虾,全身晶莹剔透,泛绿色的荧光,其肉鲜美绝伦,入口即化,北国的官宦贵人都喜生食鬼火虾,蘸着紫苏、鱼腥草、鲔醢卵酱等等,配以烈酒去腥。不过此物极是难得,价格昂贵。因为那鬼火虾总是结群迁徙,生活在不停变动的海底冰流中。我们从来没去过冰海,只是听外番来的渔人说起过。他们给我们绘了海图,族长动了心,召开全族会议,经过激烈讨论,终于决定出海北上捕捉鬼火虾,再运到京都转手贩卖。”

  苏度情听得心驰神往,不住叹息道:“海天之广大,不由让度情慨叹自身之渺小。度情自诩博闻广识,怎奈世事奇幻,总是有无法尽知的事情啊。”

  元畏鲸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一日我们出海前去冰封海,天空晴朗,风向正好,海面平静,船帆都鼓满了风。船上水手心情愉快,高声歌唱,收缆、放锚、调绳索、洗甲板……干活格外卖力。我是船队中最年轻的船长,加上我考中过乡举,看过些书,船上族人水手都拥戴我,我自然意气风发。”

  “最初几天,气温很高,太阳在中天久久曝晒,海水的热度也很高,都成了乳状,间或有长了翅膀的飞鱼跳出来,又落回去。水手们忙于投网捕鱼,再将捕获的鱼腌制好了,以作到了冰封海的食粮。”

  “船行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气温就渐渐凉了,风也大了,夜间的寒冷,滴水成冰。我们就知道快到冰封海了,每日里都很兴奋,水手们做工就更勤快了,每日捕捉海兽剥皮制衣。一日复一日,船行无休止,太阳越来越小,北极之星越来越亮,只觉得天一日冷似一日,更奇怪的是黑夜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漫长,到后来便全然没有了白昼,全剩下黑夜了。这是造化的奇观,凡人总是难以想见。”

  “终于,一日清晨,我在舱室中听见领航水手的喊叫,那时候天还没亮,我急忙披衣出来,到了船头,只见那水手指着海浪,不住大叫。我探头看去,原来海浪劈开的波浪中,竟然有很多碎冰。我不禁大喜,这么说我们一定是快到冰封海了。”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酒。

  苏度情听得入神,元畏鲸极有口才,说话便如同讲故事一般,关键处还有停顿,增加效果。再加上他所讲之事奇幻绝伦,匪夷所思,听得苏度情宛如梦境,连连击节感叹。

  姜沣也忍不住道:“接着说啊。”

  “好。”元畏鲸喝完了杯中酒,又去寻酒,苏度情提起温好的陶瓶,为他满满斟了一杯。元畏鲸谢过后,接着说道:

  “船队每日里被海流带着向北行,海上的浮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是整块的冰岩漂浮过来,又行了几日,眼前豁然一亮,远远看见了大块大块的冰原。我们知道这是到了‘北溟’了。于是,领头船下了命令,所有的船就都停下来了。我们听过那些外番渔人讲述的捕捉鬼火虾的方法,虾群多生活在深水中,成群浮游,一般昼潜夜浮,虾群夜间浮于水面时发出萤光,可把一片海面变成碧色。这是一个诀窍。”

  “果然,第三日上,我们就找到了虾群,一网下去,就有两千斤鬼火虾捕了上来。到最后,木桶中、舢板中、甲板上都堆满了虾。我们取‘北溟’冰封海的大冰块出来,置于底舱,再在底舱的四壁都钉了半尺厚的棉布,旨在保持木桶中虾的鲜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09

  元畏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眼睛也泛出光来,似乎当日的兴奋还没有过去。苏度情可以想见到当日的情景:一大群水手欢呼雀跃,在严寒中光着膀子,头上冒出白汽,肌肉上满是汗珠,眼睛中发出兴奋的光,手底下不停地忙碌工作。那是何等欢乐的场景呀!

  元畏鲸声音黯淡了下去,沉默了,眼神漂远了,却不知想些什么,姜沣和苏度情谁也不敢惊扰他。好久以后,元畏鲸才接下去说道。

  “我们在那里捕获了大约八万多斤的鬼火虾,天却越来越寒冷了,全天都是黑夜,根本看不见太阳,很多人因为很久没吃过菜蔬,皮肤都溃烂了。于是我们觉得该回家啦。那一日,船队掉头向南返航,我们兴高采烈,等待到京都后的盛宴狂欢。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日我们刚刚出了冰封海,就遇到了灾祸!”

  姜沣沉吟着,问道:“可是风暴么?”

  “哼!”元畏鲸不屑地说道:“风暴算得了什么?番僚元家的人还没见过风暴么?”

  “可是!可是,”苏度情忍不住问道,“可是那海上还有比风暴更可怕的事情么?”

  “不错……”元畏鲸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有比风暴可怕百倍的事情,我就是亲身遇见到了。”

  姜沣恍然道:“明白了!可是遇见了鲸鱼么?”

  “正是遇见了鲸鱼!”元畏鲸看见苏度情一脸迷茫,便解释道:“大海之中有一种很可怕的生灵,叫做鲸鱼。体型庞大达二十丈,身上生满各种寄生的海蛎,锋锐如尖刀利刃一般,嘴中不生牙齿,却长满触须,食用大章鱼、海豹、青鲨、虾、甚至小鱼,是海中的霸王!也是我全族的死敌!族人每年不知有多少死于鲸吻。正因如此,我们的渔乡要叫做‘畏鲸乡’了。”

  苏度情想像那怪兽的样貌,不禁不寒而栗。

  元畏鲸接着说道:“可是那一日,我们所看见的鲸鱼却和平常所见决不相同。那只鲸鱼体长达三十丈,浑身作碧色,头上长了一支银色长角。却是一只独角鲸!”

  姜沣惊叹道:“独角鲸?!这我可从未听过!”

  元畏鲸点头,说道:“不错,我是从没见过,但是家族传说中曾有提及,说是海中最凶猛、最残忍的生灵。那鲸出现的时候,天空中正有月亮,都作红色,那是大风暴的预兆。海面波涛汹涌,风中带着潮气,转眼风暴即至。侧翼第三条船首先发现了独角鲸,打旗过来通知船队。全船一下子就混乱了!每个人都怕鲸鱼怕得要死,再加上风暴,这回恐怕是有死无生了。我急令拿好武器,准备搏斗,心中却知这毫无用处,惟有祈祷那鲸不过是偶然路过,根本没注意我们。可是,哪有这么好的事?那鲸就是冲我们来的,或者说是冲船上的鬼火虾来的。下面发生的事我不说也罢,两位都能猜想得出。那鲸攻击我们的船队,用头上的尖角刺穿船底,掠夺我们的收获物。它隐藏在海面下,就像恶魔一样无声无息。我看着别的船逐一沉没,族人纷纷落水,然后它浮出海面,吞噬虾和族人。最后,它也没放过我的船!”

  元畏鲸满脸恐惧之色,手抖得拿不住酒杯,脑子中尽是当日那恐怖的场景。

  红色月亮下,魔鬼般出没的独角怪兽大开杀戒,暗黑的海洋被鲜血染红,惨叫声不时响起,桅杆折断发出“嘎嘎”的巨响。忽而,月亮隐没了,一片黑云席卷天空,月亮在那云的后面隐现一圈红晕,仿佛一只布满血丝的、凶狠的独眼,漠视下界的浩劫。猛地,一声霹雳“咔喇喇”震动海天,一道紫光击在海天交界处,暗红色的天空霎然变成青紫,宛如地狱的色彩。

  船身一歪,一股巨大力量将他甩了出去,正自昏头昏脑中,“砰”的一声拍在了海面上,那简直就像拍在了铁板上一样,几乎没让他立刻昏厥过去。身下有什么东西将他往空虚深处一拖,那东西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空无所有。然而这空虚片刻间变得冰冷透骨,剜割他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炙烤他。一股巨力拖着他下沉。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毛毯裹住他,一瞬间把他冻僵。寒冷彻骨的海水浸湿厚厚的兽皮衣服,像妖魔一样拥抱住他。

  元畏鲸叹道:“当时,我的脑子浑沌沌的,但片刻过后,冰冷的海水就使我骤然清醒过来。我努力游出海面,所见简直如同修罗场!唉!那不说也罢!那独角恶魔还在海面上穿梭,尖角劈开波浪。我想,这回我是死定了。没想到这时候风暴骤降,那恶魔饱餐以后,竟然沉入水下,去躲避风暴了!真是天幸!我攀到了一块破碎的舢板,暴雨如铁鞭铜锤般击打在身上,脚下的深海中还有恐怖的恶魔随时窥伺。没奈何,我只知道死死抓住木头,纵然晕倒了也决不放手!昏沉沉地在风暴中漂流。”

  姜沣长叹道:“可苦了兄弟了!”

  苏度情听得完全呆住了,那噩梦一般的场景死死攫住了她,只觉得心怦怦乱跳,掌心满是冷汗,忍不住道:“这么大的风暴!可不是九死一生了么?”

  “风暴对我倒毫无威胁,”元畏鲸继续道,“小姐有所不知,我们那个渔乡中人,自幼生活在大海中,精力充沛、水性精熟不说,还有许多特异的本领。比如说:海水温度极低,常人浸泡一天便会冻死,我却不然,我的体温可以随水温的降低而降低,心跳可以变得缓慢,保持体温不流失;此外,我还可以像乌龟一样,长时间不呼吸;可以不需要星斗来分辨方向,冥冥之中便知来程去路。我不知究竟为何如此,只知道从小就有这样的本领,便如同掌纹一样,与生俱来,天赋异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0

  苏度情叹息道:“先生真乃奇人也,度情井底之蛙,只知头上天地,却不知这天地外,还有无限广博的世界,还有无数奇人异士。”

  元畏鲸却没注意她的说话,转头问姜沣道:“哥哥可觉出这事中的蹊跷来么?”

  姜沣沉吟着,半晌回答道:“那独角的鲸鱼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元畏鲸点点头,面色凝重,说道:“哥哥说得不错,便如我想的一样。”

  苏度情道:“怎么?”

  元畏鲸低沉着声音,说道:“故老相传,这种独角的大鲸,平时都生活在海底极深处,捕食深海底的一种大章鱼为食,很少有人看见。在风暴来的时候,更是深深潜伏,决无再浮出海面的道理。缘何风暴降临之时,它却在海面上出现?我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他顿一顿,又说道:“小姐莫觉得我危言耸听。我等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总是有一种异常灵敏的感觉,特别是对灾祸的预感。这一次尤其强烈。我在蓟北沙洲登岸之后,感觉便一日甚似一日,直至到了京都,这感觉便空前强烈了。我预感到……这些日子里,京都便要发生异事了!!”

  窗外猛地起了一阵狂风,卷到厅堂中来,烛火纷乱摇曳,三人的影子在墙上乱晃,便如同鬼影一般。苏度情瞿然一惊,忽地里打了一个机灵,只觉得一种不祥的预兆悄无声息地拥抱住她。

  姜沣面色沉重,迟疑着,说道:“你的预感向来都是很准的,这次大概也错不了。可是……可是你的说法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遥远的海上灾难也属平常,即便出现独角鲸这种怪物又和京都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呢?莫非……莫非你又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么?”

  元畏鲸沉声道:“不错!”

  姜沣点点头,没有说话,知道他便要说下去了。

  果然,元畏鲸接下去道:“我在海上漂浮了九天九夜,捕食鱼虾为食,苦苦支撑。只觉得风向偏南,身下的海流日趋温暖,我并不指望能回归大陆,只盼能遇到礁滩岛屿,或者遇见船只,这命就算捡回来了。真是命大!冥冥中天遂人愿,到了第九天夜晚,海天一线处终于出现了一艘船!”

  他全然出神,回想起当日的场景。

  那天海面平静无波,月亮高悬天上,远处似乎起了海雾,形成漫漫长长的一线雾堤。那船的灯火就在雾中浮现出来,好像天上的星光一样,他不禁欢呼起来,一边高喊,一边拼命向那船游去。

  游得近了,他忽然发现一件怪事。那条三桅船并不是在航线上行驶,已经偏出了好远,船身略微歪斜,帆垂落下来,在风中飘来晃去。船上寂无人声,更看不见瞭望、守夜和导航的水手的身影,整艘船死气沉沉,便如同一艘幽灵船。

  幽灵船!一想到这里,他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可是时机稍纵即逝,也无暇多想,努力游近那船,大声呼喊着,却没人应答。正没道理处,天无绝人之路,一晃眼,竟发现左船舷处垂落下来一条长长的舷梯,赶紧游近了,手脚并用地攀爬了上去。

  “这是不合常理的事情!”元畏鲸对苏度情说道,“船航行的时候没道理放下舷梯,我当时就觉察出了古怪,可是大难不死之人哪有功夫细想?那时候脑袋已经麻木了。”

  月光下,元畏鲸终于爬上了船,却立刻就惊呆了!

  只见甲板上,到处是被砸烂的船具、器皿、舢板、舵轮、木桨、家具……其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死因各不相同:有的头颅破碎了;有的半身弯在缆绳上飘摇;有的甚至被钉在了桅杆上……个个皮开肉绽、死相狰狞可怖。一盏羊角灯在海风中摇曳,火光飘忽晃动,那一个个死人的嘴脸仿佛都在火光中跳荡、扭曲,诡异地微笑。

  这真的是一艘幽灵船!一艘载满死人的鬼船!!

  “啊!!”

  苏度情惊叫一声,满脸恐惧,手一抖,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姜沣也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弯腰捡起杯子,掏出一块丝巾摸拭干净酒渍。

  元畏鲸目光发直,仿佛还沉浸在那一日的恐怖场景中,缓缓说道:“我当时也惊呆。不稍过片刻,便镇定下来了。初时我以为他们遇到了海盗,可旋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海盗的手段断没这么残忍!就算是残忍至极的海盗悍匪,杀人越货后,也必然沉船以毁尸灭迹,少有这么杀人后扬长而去的。再者,我检查了全船的时候发现……原来是一艘贩运加工成型的香皂、香膏、香脂的商船……在底舱中,那些价值不菲的香料全部纹丝未动。所以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海盗所为!”

  姜沣插话道:“也可能是仇家做的。”

  元畏鲸摇摇头,道:“我也是你一般想法,可是我马上发现不对了。我检视死者,发现他们最多死去不过三天,而且……”他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而且……而且他们都成了干尸!”

  姜沣惊呼一声:“干尸?!!”

  “不错,血都流净了!就仿佛是被人从伤口中放干了一样!”元畏鲸阴着脸,道:“但是甲板上却没有一滴血,连干涸的血迹都没有。哥哥,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事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1

  姜沣觉得手脚冰凉,回头看看苏度情,却见她已经被惊吓得面如金纸,两眼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被镇住了,魂魄飘离体外。姜沣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当苏度情第一次看见吕无靥的时候,她就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种种奇异的怪事中了,这也许就是元畏鲸所说的,谜一样不可测知的宿命了。

  蜡烛已残,炭薪成烬,他伸出手,拾起火钳,夹了一大块兽炭,放入火盆中。火光蓦然一暗,不多时重又明亮起来。蓝幽幽的炭火熊熊燃烧,三个人的脸在晦明幽暗的火光中闪烁不定。

  元畏鲸道:“事情实在离奇,可是我却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船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恐怖的惨事,只好先将死者都海葬了。幸好那船还能行驶,我找到方向,沿着正确的航线回来了。半个月前到了蓟北,在一处沙洲靠岸,然后凿穿船底,把船沉了。在蓟北歇息一夜,第二天鸿雁传书给夏掌轩哥哥,便准备奔赴羊城,谁知道回信说掌轩哥哥不在羊城,跟你在一起,好在离京都不远,就过来找你了。谁知他却没跟你来京都。”说完扼腕,仿佛不胜惋惜。

  姜沣道:“夏家的人都是在河湖之上讨生活,从不上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畏鲸答道:“我知道,只盼能在你这里得到掌轩哥哥的音讯,也好寻找。”

  两人一时无语,只听得灯花“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三个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心情沉重,都觉得像压了一块大石。

  冬夜的寒风正自呼啸,酝酿着严寒,天际隐隐露出一线晨光。蜡烛成灰,酒宴已残,元畏鲸看看时辰到了,推案而起,竟然拱手告辞了。

  他向苏度情深深一躬,说道:“今日得遇小姐,实是三生有幸。畏鲸口出危言,惊了小姐,实在是罪过,小姐容恕则个。就此别过,须知来日方长,也许过不许久,我们自会相见。”

  苏度情连忙站起身敛衽回礼,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怅然若失,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对她来说,元畏鲸就像吕无靥一样,给她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连同姜沣也是。吕无靥优雅神秘;元畏鲸大气坚忍;而姜沣呢?却是个恪守古典、惊才艳羡的人。每一个人的个性都截然不同,但是,每一个人都精彩万分,各有各的出彩处。那实在奇妙无比。

  她隐隐发觉,吕无靥、元畏鲸和姜沣三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她还能觉察出,这种联系是那么的密切、古老。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感觉,反正就是无来由地感觉到了,没有理由,也无需解释。

  然而,适才元畏鲸所讲述的可怖故事,还兀自在脑海中回旋,死死攫住她。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元畏鲸向姜沣一揖,两人点点头,心意相通,再无只言片语,又向苏度情躬身长揖,然后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正酣,欢已尽,正是别离的最好时候,两位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说完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转身去了。

  园林漠漠,曙光初展,元畏鲸的身影很快没入松林深处。模糊中,只听得他那苍凉的歌声依稀传了过来,唱的却是: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歌声渐行渐远,终于缥缈,遥不可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1

第四章 菩提

  清晨又下了雪,苏度情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听见了一连串清脆的风铃声。

  她披衣起来,走出房门。此刻,雪已经停了,出现了阳光,阳光照在庭院中;小径上、栏杆上、日冕上的积雪已经扫净了。她倚着廊柱,风轻轻地吹拂,院子里,姜沣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用一把精致锋利的木柄小斧子,劈削一块很大的木头。

  她知道,他不是在劈柴……地窖里有足够一冬天所需的烧柴……他是在挑选和观察可以用来制琴的木材。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么通风的庭院中削木料?拿回暖阁去做不是更好么?

  他的回答是:“琴有性灵,其质取于树木;树有性灵,其身生于天地;天地有性灵,无形而孕育万物。树木植物是天地精华,虽脱离土壤,其性灵不灭。性灵灭者,不可以制琴;性灵不灭者,还须裸于天地之中,使其接受天地精气的滋养,性灵才得以长存。灵树才能制灵琴。琴有性灵,方能发出远山、流水、天风、落叶、雷雨、湖泊、空谷之音。”

  最后,他微微一笑,总结道:“这是我制琴的一个秘诀。”

  她想到他的话,嘴角不觉流露出一抹笑意,偎在围廊上,观察着他的工作。

  他的动作轻柔,安祥,却有力。手臂屈伸如同流水一般舒展自然,极富韵律。女人看得不禁痴了。他放下一块木料,看看日冕,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微笑着打招呼:“早啊。”她也自微笑,点了点头。

  这便是她和他每天早上相互问候的方式。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了,早晨的问候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的,竟然已经形成了一种童贞般的、坚固的默契,每天早上都坚持不懈,从未间断。

  半个月来,她每日清晨起床,然后吃早餐;饭后,她会帮助他调琴试音、挑选木料、打下手,或者听他为她讲述琴道。中午,他们共同吃午餐,饭菜很简单,多是素食,她有时候不禁怀疑:他根本从来不吃肉。他在京都的一条繁华的通邑大道上有一家制琴卖琴的小店铺,名字叫做“布衣音乐”。下午的时候,他们多会过去。她喜欢铺子里所特有的那种木料清香,喜欢那里幽静安闲的氛围;那些出入的客人们也大多衣着朴实、面带微笑,谈吐高雅。偶尔就算进来俗客,也必定自惭形秽,不敢高声喧哗。

  有时候他们也一同出去游逛京都。傍晚回来,再一同进晚餐。餐后各自回房,多数时候各自看书。有时候他也为她弹奏一曲,或者指点她弹琴。他是个非常温和、非常耐心,有求必应,还非常腼腆的青年人。他们渐渐熟络起来,说话也不像开始一样刻板。但是双方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礼节。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充实、而且极有规律。她甚至也爱上了京都,爱上了他的庭园。这么大的一个园子,只有他、她和一个佣人阿寮三人而已。说到那阿寮,却是一个相貌普通、沉默寡言、手脚利索的中年汉子,除了三餐以及摇银铃召唤的时候外决不出现,平时也不知住在庭园何处。

  所以说起来,庭园中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平日里喧嚣隔绝、悠闲安静,倒也别有一番生活的乐趣。

  每个清晨,甚至更早一些,他的庭园显露出没有轮廓的、依稀的图像。随着光线渐渐明亮,那些简朴而真诚的单层房舍、古老的廊柱和谦卑的围栏、宽敞前庭和温良的墙垣,就一一展现出来。

  到了冬日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庭园里充满活力:日冕威严而慈爱,爱戏谑的风铃调皮的欢闹,忍冬草安闲地晒着太阳,屋顶的箭形风标傲然俯瞰……到了黄昏时分,一切又变得忧伤起来,各种器物都如同一曲凝固的音乐,低垂的日色仿佛在赐福这座诗一般的庭园。

  每一天,庭园都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向她展示各个时段的魅力。每一天,她都像一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女孩一样,坐在栏杆上,入了迷。

  至于围墙之外的京都,却是一个跟庭园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

  街上永远都有人,橱窗永远明亮崭新,街巷永远都如同迷宫,迷宫中永远都会突然冒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来:中原人、南方人、高丽人、东瀛人、天竺人、波斯人、罗马人、南洋人、不丹人、甚至还有黑色人。有巨人、侏儒、胖子、瘦子、残疾人、采参者、豪客、乞丐、水手、官员、商贾、僧侣、仕女、诗人、剑客、酒鬼……有轿子、马匹、牛车、布鞋、牦牛、骆驼、骡车、风筝、画舫、舟楫、钢丝绳、独轮车……店铺中兜售家具、香料、古玩、房产、黄金、成衣、鞋帽、美酒、水烟、中药、诗歌、艺术、还有妓女。举目所见,都是宫殿、城墙、宅门、楼阁、园林、旗杆、茶馆、寺院、教堂、亭台、屋檐、清真寺、喇嘛庙。

  每天清晨,皇宫大殿顶上,纯金的风向鸡一声长鸣,唤醒了京城,一阵无法形容的骚动过后,无数人如同涌出地穴的蝼蚁,顷刻间布满大街小巷。无论街道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每条街道上,都有要去不同方向的人们。士兵们在城楼上击打皮鼓,城门大开,金属的吊桥缓缓放落,都城外的人们,便潮涌进京都。官吏发出命令,河道上的水闸拉起,无数的船只,便好像水中的落叶一样漂进城中。

  一座世界上最富庶繁华的城市,一座充满梦想的、诗一般的城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2

  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坐在深深的门洞中,死盯着外面喧闹的世界;风华绝代的仕女,站在高楼上,冷漠地俯视她的仰慕者;鲜衣怒马的少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引来无数旁观者和士兵;算命的瞎子,坐在闹市街头,努力侧耳倾听命运的流向;持戟的军官,长着威严的大胡子,正在和卖酒的少女调情;游方的僧侣手摇木铎,站在人流中一动不动,眼神茫然,仿佛一座木雕……

  她走过京都的每一条街道,仿佛走过的是一卷发黄的、满是皱褶的书卷。每一页都是凝重的诗篇,写满了劳动、贸易、爱恋、离别、纠纷、饮宴、舞会、礼节、祭祀、游行、决斗……充斥了振奋、浮华、纯朴、热辣、多情、兴奋、妩媚、痛苦、傲慢、激愤、寂寞、郁闷、绝望和幻觉。

  这就是京都,长诗、组诗和史诗的城市。而他的庭园,却是那长诗中的一首,是一首关于安忍、单纯和趣味的诗。

  她爱这首诗,就像她爱这座城市一样。

  早餐是一碟小馒头、一碟西湖发菜、一碟炒蛋、一碟黄金豆腐、还有一小锅荷叶糯粉粥,清香扑鼻,勾人食欲。

  苏度情穿着白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神情慵懒,微笑坐着;而姜沣却头戴黑色帷帽,身穿青布窄身长衫,脚穿芒鞋,整洁利落,身边是一只大竹筐,一顶斗笠,竹筐中却是一柄长柄斧头,便似吃完了就要出门的样子。

  苏度情不禁问道:“要出门么?”

  姜沣点点头,却没解释,苏度情也不多问。吃完了饭,姜沣说道:“要出去办一些事情,大概下午会回来,小姐无需拘束,一切请自便。”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请去,度情晓得了。”

  姜沣一揖,转身去了。苏度情目送他匆匆消失在小径尽头,过不多时,就听得马蹄声“得得”远去了。她坐在靠窗处,忽然间,心中一动,涌起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

  这感觉让她很不安,元畏鲸虽然去南方一个月了,但他留下的那个荒谬绝伦、悲惨恐怖的故事,还仿佛噩梦般萦绕着她。每一个晚上,离开姜沣后,一人独处的时候,她都感到无来由的害怕,无端地畏惧黑森森的松林、跳动摇曳的烛光,光影变幻,畏惧自己的身后潜伏着什么东西、甚至还害怕自己的影子,总觉得一切鬼影祟祟。只有后背靠着什么坚实的东西的时候,才能暂时得以安心。

  元畏鲸说过的几句话,总在她心中电闪而过:“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一想到这几句话,她就一阵惊悸,闭上眼睛,恍惚中海风呜呜,一艘满是惨死者尸体的大船在晦暗难名的海雾中漂流。

  呸!呸!她赶紧睁开眼,长长深呼吸,脑子顿时清醒了。只见阳光明媚,庭园中积雪消融,池塘中活水循环不休,忍冬草的香气在清晨的清凉中弥漫。她不禁精神为之一爽,浑然忘记了先初的压抑,放松心怀,走出了房间,沿着小径步履闲适地散起步来。

  庭园安静至极,那佣人阿寮也不知道在何处。

  小径的设计单纯而朴素,石阶古朴而坚实,池塘边有散尾葵、盆栽玫瑰,可惜都枯萎了。小径忽转,一列青松婀娜多姿,入眼皆是禅院式的石庭、枯山水,仿佛来到了深山幽谷之中,一淙不知引自何处的活水流淌其间,岸上的东瀛水车不停旋转,一条禅宗大师曼荼罗式的小木桥横越水上,妙趣天成,优雅难言。

  苏度情心情大好,走上小桥,手扶栏杆,只见脚下流水潺潺,飞珠溅玉,间或夹有碎冰,铮然有声,仿佛风铃。她童心忽起,走下小桥,蹲了身子以手掬水。只觉溪水冰冷透骨,却见清澈如寒玉,如持冰壶一般。水至清而无鱼,寒湛湛的照人清影。

  就在这时!忽然间,水中跳出湿乎乎的一团黑影,激起碎玉乱银般的水花,径直跳进她怀中来。

  苏度情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赶忙跳起身,慌手慌脚地抖落那物。定睛看去,却是一条怪异绝伦的奇鱼。此鱼怪在跟普通所见之鱼大不一样:仅仅巴掌大小,红鳞银鳃,遍体金纹,尾作桨形,肋生利刃般的鳍,眼呈碧色。

  苏度情吃了一惊,倒退两步便要逃开。只见那怪鱼忽然张嘴,吐出一枚红彤彤的珠子,紧接着又跳入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苏度情定定神,见那怪鱼已经去了,惊惧之心稍减,慢慢走过去拾起那枚珠子。只觉入手颇沉,仔细看去,竟是一枚蜡丸!

  此刻,她心中的惊讶,真是无法形容,手中托着蜡丸,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隐隐觉得有一件事至关重要。

  她犹豫了半晌,咬咬牙,手指用力,捏碎了蜡丸。

  蜡丸中却是一封帛书,她轻轻展开,阳光下,轻透娟帛宛如透明,一丝丝枯叶般的纹理脉络清晰可见。帛书上密密写满了蝇头小篆,她却是识得的,轻轻念道:

  “姜门讳沣吾兄启:

  月前,弟离京南下,所幸天气转暖,河道冰融,风向适宜,不日即到五羊城。与掌轩哥哥会于珠江舟楫之上,彻夜深谈,弟细听掌轩哥哥历数年来沿海发生之惨事,其骇人听闻,实足以令闻者变色,弟听后恍如噩梦中。此事信中难以详谈,诸事纷杂,须慢慢道来。不日即和掌轩哥哥一同北上,与兄相会于京都。弟远在五羊城,每逢月圆人静,皆无法入眠,每每心惊肉跳,有所感应,即问卜龟甲,云北有大凶。不禁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恨不能身化双翼北来。吾兄居京都,乃中原之形胜,北方之翘楚,天下之首善,河津之冲要,其位最凶,出行起居务须万分小心在意。切切保重,待弟与掌轩哥哥来。

  弟 番僚元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3

  苏度情看完信,只觉得头皮发麻,掌心中浸满冷汗。鱼传尺素之事,只在古老的传说中听说过,汉代蔡邕也曾作有一首乐府,说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但也不过是诗歌的美幻。怎料到世上真有人以活鱼传递书信?她手中捏着绢帛,兀自以为梦中,怔怔发呆,魂不守舍。

  正发呆间,忽听一阵喧响,惊得她腾地跳了起来,却只听得那声音由远及近,进了庭园中,连带着“噗啦啦”的几声大响,仿佛什么巨大的东西被一个蹒跚的醉汉撞倒。紧接着,一遛急促、混乱、沉重的脚步声后,忽地寂然,再无半点声息。

  她隐隐觉得又发生了什么异事,把帛书往怀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出去。

  转过小径,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姜沣四肢蜷缩,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她心中大惊,疾步奔过去,边跑边喊:

  “姜先生!姜先生!”

  喊叫中已跑到近前,蹲下,扶起了姜沣的半个身子,只见姜沣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一对薄薄的嘴唇肿了起来,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浑身时而冰冷,时而燥热,一双手苍白无半分血色,然而指甲却变成黑亮黑亮,隐隐透出一线诡异的光泽来。

  苏度情惊得面色惨白,心中大急,差点没掉下泪来,尽管此时天气严寒,额上却布满了冷汗,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天之中,诸多怪事接踵而来,直叫她应接不暇,只觉得头晕目眩,又是害怕,又是迷惑。

  过了好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定一定神,深呼一口气,便自镇定,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铃,迎风摇晃起来。铃声清脆,随风散开,过不多时,只见佣人阿寮便在小径远处出现,远远地看情形不对,急忙快步奔到近前,也不禁大吃一惊,再不迟疑,将姜沣拦腰抱起,径直奔去最近的房舍。

  两人进了房中,将姜沣放在地榻上,解开了衣襟。但见姜沣颈部以下,肚脐之上,俱呈青紫,触手处肌肉僵硬,便如木石,极是可怖!

  两人面面相觑,束手无措,都作声不得。阿寮的神情还颇镇定,一沉吟间,快步到了桌旁,研磨铺纸,提笔急书,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丢了毛笔,将信折好,塞进一个小竹筒中,奔出了房门,站在天井中,抬头大声尖啸起来。

  苏度情吓了一跳,正想询问,猛见一团黑影从空中急冲而下,盘旋了一圈,落在阿寮肩上,却是一只雪白色的猫头鹰!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正自不耐烦地扑扇翅膀,煞是惹人喜爱。

  阿寮将竹筒拴在那鹰的脚爪上,拍拍鹰头,说了几句话,声音甚低,却听不清楚。那猫头鹰尖叫几声,好像在回答他,然后振翅掠起,向西北方向飞去了。

  那鹰一来一去,不过眨眼的功夫。苏度情却看得目瞪口呆,连问话都问不出来。阿寮待那鹰飞得远了,便转身去了,不一刻回来,手中端一铜盆,里面盛满冰水,将一条毛巾浸在冰水中,又拿出拧干,轻轻敷在姜沣胸口上。

  苏度情问道:“那鹰是去找人来么?”

  阿寮却不回答,静静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连头都不转一下,便仿佛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苏度情便不再问,情知问也问不出什么,但觉如坐针毡,心中像生了茅草一般。事情发生得突然,大大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一时觉得焦虑压抑,一时觉得恐惧惊竦,一时又觉得迷茫空虚,种种情绪纠缠不清,混乱至极。

  种种诡谲奇特的事件接连发生,没头没脑,乱七八糟,仿佛一大摊散乱的珠子。而姜沣、元畏鲸、还有那个叫夏掌轩的人,各有各的神秘之处,必定是能串起珠子的线索。然而对于这根线索,她却一无所知,徒然焦急,庸人自扰。她忽然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

  阳光照在庭园中,在日冕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两人一坐一站,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见各自的影子渐渐地倾斜、拉长、模糊。夜骤然之间降临了,仿佛潮水涌进房间中,黑暗吞没了影子,仿佛梦吞没了睡眠。

  阿寮点亮了灯盏,影子就在墙上跳动起来。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阿寮忽然低声说道:“来了!”

  苏度情瞿然问道:“什么来了?”

  阿寮也不答话,径自跑了出去。苏度情追到房门口,向外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人大袖飘飘,从黑暗的松林中走出来,阿寮五体投地,拜倒在小径一旁。

  那人来得近了,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个僧人,身穿月白僧衣,浆洗得一尘不染,头皮刮得青亮亮的,点了六颗戒疤,年纪三十许间,眉目清远,气度高华,笑容甚是慈和。

  僧人行到近前,看见苏度情,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有‘江左度情’美称的苏小姐了,小僧诘忍,这厢拜见姑娘。”

  苏度情连忙回礼,说道:“不敢。”心中微微奇怪,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个和尚?

  只听诘忍道:“姜居士在屋中吧,容小僧进去看一看。”

  苏度情连忙闪身让开,诘忍和尚大步走进屋中,苏度情回头一看,却见阿寮还拜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如木雕泥塑一般。而诘忍和尚就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全然不加理会,心中更是奇怪,却也不便多问,随着诘忍进了房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4

  诘忍走到地榻前,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姜沣的脉搏上。苏度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寮“飞鹰传书”请来的,就是这位释家的比丘僧了。然而疑窦虽去,新疑又生,莫非这僧人有妙手回春的本领,是一位隐于红尘之外的神医?

  尽管满腹疑虑,却也不敢问出声来,生怕惊扰了他。只见诘忍摸过脉后,竟然又去摸姜沣的腋下、颈侧、后脑、指间、尾椎、脚踵……手法极其怪异,五根手指更是灵巧无比,如蜻蜓点水一般,一掠而过,忽然间轻轻“咦”了一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苏度情隐隐觉得不妙,忍不住问道:“大师,可是中了毒么?”

  诘忍抬起头,出神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说是中了毒,唉……可真是奇了!”苏度情道:“怎么?”

  诘忍摇摇头,也不说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把精光闪闪的小银刀,刀身狭窄,宽不盈寸,锋利至极。蓦然间,苏度情但觉眼角寒光一闪,刀子已破开姜沣的手腕,黑紫色的鲜血“滋滋”喷了出来,落到地上的铜盆中。

  苏度情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诘忍是在为姜沣放血,可是那一刀实在太快,犹如雷电划开天幕一般!兀自让人惊心动魄。

  接着诘忍又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小白玉瓶子,在掌心中倒出五枚淡黄色的药丸,灌进姜沣口中。

  诘忍闭眼入定,进入冥思中,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桌旁,伏案书写起来。少顷,诘忍丢下笔,高声唤道:“阿寮。”阿寮早就在门外候着,听见喊声连忙答应了跑进来,诘忍递给他那张纸,说道:“你去吧。”

  阿寮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要奔出去。

  诘忍却喊住了他,又道:“这张方子里的药物采集不易,单单是一味万年玄禾、一味汉上筮贰、一味火棠、一味士英草,就分别位于长白、江曲、南滇和藏北之极。你却只有四天时间,多召集些帮手吧,此事火急,快去快回!”

  阿寮答应了,又跪下磕头,转身飞奔了出去。

  苏度情听那许多药物的名字,皆是闻所未闻。不过自从她于江左结识吕无靥,后又识得姜沣、元畏鲸,所见所闻都是奇物奇事,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多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诘忍目送阿寮去了,转过身,对苏度情道:“苏姑娘,可否听小僧一言?”

  苏度情恭敬地说道:“不敢,大师请说。”

  诘忍道:“事出突然,难以详细告知,此处非长谈之所,更非久留之地,说不定少顷即有凶险,姑娘不嫌,请随小僧移驾鄙寺。姜居士受伤严重,也需要一个静养的地方。”

  苏度情迟疑了片刻,一时间难以定夺。但这诘忍僧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慈悲宽博的气象。那温和的微笑更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使她不禁答应道:“好!就依大师所言。”话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奇怪。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诘忍微笑赞道:“姑娘果然如传说中所言,倾盖即可交心,交心即无疑虑,飒爽古风,可谓女中英杰。”说话间,已过去抱起姜沣,道:“不须携带其他物事,鄙寺一应俱全,小姐请随我来。”

  苏度情答应了,跟着他走出了屋子。

  外面狂风呼啸,枯叶、树枝、飞沙满天盖地卷来。天上更没一丝星光,黑暗中远方的灯火若隐若现,仿佛窥人隐秘的眼,撩人心魄地瞪进黑夜中来。

  他们走出庭园,却见外面停了一辆乌辕马车,车斗上悬了一盏黄淡淡的青铜风灯,一瘦小汉子坐在驾驶座位上,头脸都裹了黑布,缩在黑斗篷中,一声不发,仿佛黑夜中的蝙蝠,挂在了车辕上。

  苏度情先上了车,诘忍随后上来,“咣”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走吧。”

  那蝙蝠一样的汉子呼哨一声,马车骤然启动,辚辚地驶进黑夜中去。

  车厢中点了一盆炭火,暖融融的,甚是舒适。苏度情这一天屡遭异事,忧心劳力,这一刻忽然放松,不由自主地有些困顿。见那诘忍僧人一进车厢,便盘膝正坐,闭目入定了,心下也不禁宁定,在马车的颠簸中,竟然混沌沌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觉却是合衣睡了一夜,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昨夜的狂风早已止歇了,一方淡淡的阳光从糊了棉纸的木格窗子投射进来,鼻端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其淡如菊,温馨怡人。

  蓦地,只听到一记沉沉的钟声乍起,绵远悠长,余韵袅袅,带来了一种沉静的力量。接着又响,沉重又庄严,耳膜中满是嗡嗡的余音。也不知响了多少下,忽然间,节奏猛地加快,咚咚咚的一连串滚奏,如迅雷,如狂飙,盈溢了整个空间,摄人心魄。

  苏度情正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之时,节奏竟然又放缓了,其音韵仿佛一只飞鸟掠过渺远的天宇;一条游鱼划过清澈的河溪;一线阳光普洒幽深的山谷……最后,钟声忽止,空气犹自震荡,苏度情躺在床上,心中只觉惆怅若失,茫茫然出了神。

  环顾四周,原来所处的是一间简朴素洁的佛寺厢房,除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幅达摩东渡的写意画、几个蒲团以外,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是在佛寺么?

  猛然间她心中一惊,从床上“嚯”地跃起,蹬上鞋子冲出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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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好大一块空场,风火青砖铺地,扫得无有片尘,对面一围红墙,围墙外竟然是青蒙蒙的一线山脉,隐于缭绕的云雾之中;左手一排厢房,右手则是宝相庄严的大殿,一方硕大的铜鼎立于殿前,袅袅生烟,并不因风雪而绝了香火。院子正中有一菩提树,叶子已然落尽,仅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守望春天。

  望着那沉默的树,苏度情心中不禁凛然,想到这么一棵平凡单纯的树,竟然就是佛陀当年得道的地方?心下不禁玄惑,寂寞之意冥然泛起。

  深呼吸,定一定神,她从恍惚中清醒了,要找个僧人来问一问,却见院种殿上,都寂无人迹,煞是清冷。正作没道理处,忽见殿中转出一个小沙弥,手里端了一个木盘,木盘上是热腾腾的一碗米粥、一盘糕点,冲着厢房走来。

  苏度情大喜,连忙走过去问询,原来此处乃京都西郊一山,名叫“佗摩山”,离京都不足十里。佛寺名叫“佗摩禅院”,诘忍正是这禅院的住持。那小沙弥是来看她是否醒了,顺便送来早点的。苏度情也不及吃,在厢房中放下木盘,便叫那小沙弥带她去见诘忍。

  小沙弥带她去了,沿途经过了大殿、长廊、佛像、飞檐、斗顶、窄巷、楼阁、庭园。走了好久,到了一处偏殿,苏度情抬头看去,只见殿上匾额写着“一默如雷”四个大字,年深日久,金漆都剥落了,殿中供奉了佛陀的三尊法相,乃是未来佛、现在佛和过去佛。殿上四壁都绘满了飞天、神女、伏魔、金刚、韦陀、菩提、观音诸般法相,笔法精密细致,栩栩如生。

  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但见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一种平和却巨大的力量充盈其间,无形之中感召着信徒香客,潜移默化他们浸染于五浊尘世的心。

  转过一个把角,面前是一扇红漆大门,小沙弥躬身合十,道:“大师就在里面,姑娘请自己进去吧。”说完又是一躬,转身去了。

  红门虚掩着,苏度情微一迟疑,扣了扣门,只听门内诘忍的声音道:“是苏姑娘吧,请进来。”

  苏度情推门而入,不由微微一怔。只见诺大的房间中,诘忍盘膝坐在炕榻上,身边另有一人,却不识得。只见那人年岁极轻,相貌极其英俊,然而却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穿大红色的古服,头戴高冠,脚穿草鞋,装束怪异绝伦,正自旁若无人地掏出一个羊皮袋子,喝了一大口。

  苏度情皱皱鼻子,竟然闻到了一股酒味,原来那怪人却是在喝酒!

  诘忍注意到她的表情,笑道:“姑娘莫怪,这位方檀越天性放荡不羁,目中无人,我也收服不了他,本想赶他出寺,却总忍不住想听他高谈阔论。只好委屈自己,听之任之了。”

  苏度情心知那人必又是一位奇人,也不讶异,走过去,先对诘忍敛衽一拜,又对那怪人一拜,说道:“大师早,方先生早,小女子贪睡晚起,无礼莫怪。”

  诘忍站起身合十回礼,那怪人却兀自倚坐榻上,受之如饴。诘忍居然也不以为奇,只说道:“方檀越,这位姑娘便是姜沣居士向你说起过的苏度情姑娘,莫再癫狂,好生见礼。”

  那怪人却懒洋洋地一笑,说道:“久闻‘江左度情’的大名,据说是江南一位有名的才女,今日一见,也不外如是,莫非是冒名顶替的不成?”

  诘忍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苏度情先是一怔,脑筋急转,旋即微笑了,也不理会那怪人之言,转而向诘忍道:“大师,不知姜先生现下如何?可好转了么?”

  诘忍尚未答话,那怪人竟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拜了下去,说道:“答即不答,不答即答。姑娘置身寺院之中,天然自得释家禅妙。佩服佩服。在下方伐柯,适才无礼,这厢赔罪了。”苏度情听得他自报姓名,不禁惊呆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方……方伐柯?!!你就是方伐柯?!!”

  方伐柯微微一笑,说道:“正是方某人。”

  苏度情被镇住了,疑在梦中,仍是执著地询问道:“你真是方伐柯?!!”

  方伐柯大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方伐柯。”他调皮地眨眨眼睛,道:“可不是冒名顶替的喔。”

  苏度情兀自震惊,却也难怪她,早在江左之时,她便听闻京都中有一位名叫方伐柯的奇人,愤世嫉俗,行为怪诞,喜好危言耸听,骂孔孟,伐程朱,批注《易经》,讥笑袁天罡、李淳风。信手拈来都是歪理邪说,偏偏俱成妙理,每每皆能自圆,别人就算绞尽脑汁,也是驳斥不到。更在诗书乐赋上有绝世天才,自称“茶淫橘虐,书囊诗魔”,京华中文人仕女无一不倾倒。

  先帝御诏其常侍左右,赐名“方横行”。却抗旨不受,说道:“宫闺莫测,人世最污,不愿以至洁之身沦于腌臜秽地。”龙颜自然大怒,下旨逮捕凌迟,却不料他逃得无影无踪,此事牵连甚广,诛杀甚巨,闹了好大一场风波。后来,先帝宾龙归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方伐柯才又回到了京都。

  忧愤益深,佯狂益甚,好繁华、好烟火、好美食、好鲜衣、好丹药、好奇服、好妖妓、好娈童,时而大醉于烟花柳巷,时而深溺于梵音佛唱,时而云游江河湖海,时而飘忽不知所终。据说,他有一次大醉后,持利斧自劈头颅,血流满面,头骨皆碎;还有一次,用钢锥自刺心脏,深入寸馀,幸得救助,才免于不死。人问其故,他笑答:“兴之所至而已。”众人相顾失色,皆谓方伐柯为一狂生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6

  此时此刻,在这深山中的禅院里,竟然偶遇京都第一怪人,苏度情自然惊异了。方伐柯笑道:“姑娘何故失魂落魄?莫非是被在下的名字吓坏了?”

  苏度情定一定神,微笑道:“《诗经》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先生名出《诗经》,却行止非礼,名不副实,故而惊讶。”

  方伐柯毫不动怒,冷笑道:“诗书之说,颠倒伦常,崩坏礼乐,只能叫世人拾圣人牙慧,株守俗见,皆死于古人言语。这等诗书,不要也罢。”

  苏度情怔住了,似这般目空一切、狂傲不羁之人,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忍不住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若无圣人教诲,天下必将道德沦丧,怎可废圣人言,行苟且事?”

  方伐柯哈哈大笑,说道:“事之苟且与否,皆在自心明焉。心明则事明,心邪则事邪。圣人教条,无外赘人以规矩,拘人以枷锁。单说女子贞操一事,圣人教诲说:女子守节,如持玉旂,如捧盈水,可生可杀,可饥可寒,不可偶涉不义。偶沾不洁,少有微暇,万善不能相掩。又说道:大丈夫事业在六合,苟非渎伦,小节尤是自赎。男女之地位,可谓天壤云霓。姑娘出风尘而不染,然世间皆唾骂之,更何况凡俗女子?”

  “世间万物,动物最真,动物彼此相悦,见于明心,云从影随,何罪之?偏偏人世有这诸多规矩,束手束脚,毫不痛快。世人读圣贤书,多是自苦,我辈读书,不求日增,但求日减,不求自锁囚笼,但求脱困于拘囿。减一分世俗人欲,多一分懵懂天真,岂不大妙?”他呵呵一笑,说道,“在下一时冲动,放肆胡言,姑娘莫以为奇。”

  苏度情旋然流泪,道:“怎敢!先生为小女子正名,度情自应感激不尽才是。”

  诘忍点头说道:“佛家讲究‘看破’,乃是要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看破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看破贪、嗔、痴、慢、疑、邪六大烦恼;看破六道轮回。方檀越身在山门之外,已然洞悉红尘,触类旁通,妙悟禅理,不简单不简单。”

  方伐柯忍俊不禁,说道:“大和尚莫要笑我了,于此佛门清净之地,我喝酒乱言,不怕亵渎了佛陀?”

  诘忍正色道:“真人无瑜,真水无香,檀越说得好:‘心明则事明,心邪则事邪。’檀越心中无邪,佛陀怎会怪罪?再说酒质最纯,胜于清水,涤清脏腑,洗尽身心,檀越饮酒身醉心不醉,醉眼看人生世象,更是真切。”

  方伐柯哈哈大笑,道:“大和尚赞得我好啊。哼!你这和尚,生就一副油嘴滑舌,偏偏还能妙手活人,骗得左近村妇愚夫,尽来上香,你这里香火可旺盛得紧呐。”

  诘忍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油嘴滑舌也罢,妙手活人也罢,都是旁门。但求一日,如檀越般彻悟,结成正果,方是好的。”

  两人相对大笑,看得苏度情在一边瞠目结舌,无置掾处,见了话缝,正想说话,忽听一声虎啸,直叫地动山摇,不禁骇然失色。

  诘忍笑道:“姑娘莫慌,是一位老朋友来了。”

  转身推开窗子,苏度情向外望去,只见阳光下、庭院中赫然伏了一只斑斓猛虎,体型硕大,相貌狰狞,却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表情恬淡,宛若微笑。更奇的是它旁边还伏着一只狐狸,也同样一动不动,睁着一双精光灵动的小眼睛,煞是可爱。

  苏度情不禁就要惊呼出声,诘忍一笑,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说道:“姑娘不要惊慌,难道不曾听说老虎闻法,狐狸礼佛的故事么?”

  苏度情惊魂稍定,点了点头,道:“素闻深山丛林之中,常有虎豹狼豺入寺听法师诵经。一直以为是奇哉怪谭,野老传说,不足为信。没想到却是真的。”

  方伐柯微笑道:“佛寺庄严清净,悲喜舍是,是世间最安全的所在。天地间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猛兽亦有灵性,自然前来,却不是奇闻。”

  苏度情看着那一虎一狐和平相处,舒适自宜,不禁茫然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便是这深山中的一间禅院,也能窥见造化神奇,不禁心驰神迷。

  稍顷,她心中猛地一惊,想起来正事,急问道:“大师,敢问姜先生现下如何?”

  诘忍面色一沉,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不问,我险些忘了说。这会儿伤口是处理了,吃了丹药,暂时稳定了。不过还是非常凶险,阿寮要是四天之内不能回来,这结果……这结果……唉,令人堪虞啊。”

  苏度情心中大急,差点没掉下泪来,连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没想到下午回来就……就……”

  方伐柯也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在京都,深居大宅内,与世隔绝,可不知道这数日内,京畿左近发生大事了!!”

  苏度情悚然一惊,心中蓦然转过无数念头:元畏鲸的海上遭遇、鱼腹中诡异的书信,懵懵胧胧的不祥预感……一时间充斥脑海,只觉得身上发冷,手脚冰凉,一阵阵惊悸刺痛心脏,期期艾艾地问道:“怎么?”

  方伐柯与诘忍对视一眼,皆表情凝重,前者点头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姑娘且坐,容我俩细细说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6

第五章 乱神

  方伐柯站起身,踱步到了窗前,望着窗外的菩提树,缓缓说道:“那一日我接到闽南一位故交的来信……”

  “可是元蜚元畏鲸先生么?”苏度情忍不住插话问道。

  方伐柯惊奇道:“原来你也认识他呀。”

  苏度情忽然想起来那条传递书信的怪鱼,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事情的核心,说道:“有幸相识。”

  方伐柯点点头,继续说道:“畏鲸老弟在信中说到:预感近日京都将有大事发生。姜沣哥哥与我、诘忍大师深谈过,都认为畏鲸老弟向来感觉最准,他预感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会发生的。就在五天前,京都中开始发生耸人听闻的怪事!!”

  “五天前?”苏度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道:“五天前我还在京都呢,发生了大事情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方伐柯点点头,道:“不错,那许多无头无脑、血腥离奇的怪事发生在天子脚下,传扬开来,必定闹得沸沸扬扬,引起大乱,所以上面就压下来了。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由,命令民间不得传扬。姑娘深居简出,从不跟陌生人交谈,姜沣哥哥更不会跟你讲那许多残酷怪事,姑娘自然不知了。”

  苏度情一声情急,也顾不得礼仪了,冲口说道:“究竟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先生快说呀!!”

  方伐柯看了一眼诘忍和尚,后者点点头,方伐柯终于开始讲述近日京都中所发生的离奇怪事了。

  怪事开始于五日前的一个清晨。

  那天京都大雪初止,天刚蒙蒙亮,一个卖老豆腐的山东老汉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家伙什儿,挑了担子出门。担子前头挑子里是个大木篮子,里面放了几个瓷罐,有烹着花椒油的酱油,有和好了的芝麻酱、卤虾油、韭菜花、鲜韭菜末、辣椒糊,还有正宗的山东贴饼子、清油大饼。后挑子上放有炉火,坐了口大沙锅,里面热了老豆腐。

  山东老汉小心翼翼地挑了担子,走在大街上。此时冰雪初融,天寒路滑,街上寂无人声。晨曦中,远处古老的城墙威严耸立,天空偶然飞过一只寒鸦,“嘎嘎”怪叫着飞远了。偌大的京都仿佛成了一座阴森森的死城。但见北风卷了积雪,撩到半空中,再纷纷扬扬地飘洒,仿佛又在下雪。在每一个拐角处,深巷黑洞洞的,仿佛一只幽幽的独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月亮还没落,挂在半天上,发出惨白的光芒,洒在荒芜的街巷中,分不清哪里是积雪,哪里是月光。黑漆漆的大院高墙,无形中隔离了惨白与暗黑、幽冥与光亮、噩夜和黎明。突然,远处响起一阵野狗争食的狂吠,凄厉又缥缈,好像地狱中的鬼哭,惊得山东老汉不禁毛骨悚然,老羊皮袄里面湿漉漉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据说每天清晨,阳气衰竭,阴气旺盛,正是孤魂野鬼离开地下,出来择人而噬的时候。想到自己身边,也许有无数幽魂悄无声息地飘行而过时,山东老汉便觉得头皮发麻。

  一阵心慌,脚下一滑,只听“扑通……叮咣……哗啦啦”一阵大响,锅碗瓢盆大饼老豆腐,连同他自己,全都摔在雪地上了。巨响声随着风散开,片刻间,就被长街深巷的无边死寂吞没了,如同北风一丝无力的呻吟。

  见鬼!!老汉赶紧爬起身,浑身生疼,骨节都似被这一摔摔得散了。他顾不得身上疼痛,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的损失。

  却见陶盆、汤匙、沙锅、瓷罐都摔得片片粉碎,炉子滚出老远,红炭在积雪上燃烧着,老豆腐撒了一地,初时还热腾腾地冒白气,片刻就冻结了。

  老汉只觉得心都凉了,欲哭却无泪水,身上硬梆梆的,仿佛一瞬间便麻木了。火红的木炭被雪浸湿了,转眼即成余烬,就像他的心一样,冷透了。全家人一天的希望,就这样化为泡影。他的老母亲、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五个孩子,这一天全都要挨饿了。

  昏睡中的京都此刻正在酝酿爆炸似的黎明。那时候,巨大的城市机器将照常运转,繁华依旧绽放,官吏徇例上朝,诗歌照样流通……但是他知道,今天,他们全家人,都要挨饿了。

  忽然,他觉得眼角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倏然晃过,就像一只鬼祟的蝙蝠。他也没在意,蹲在雪地上,捧着脑袋,沉浸于麻木的悲凉中。

  猛地!黑影又飕的一下闪过,他不禁抬起头,茫然看去,却什么也没有,那黑影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他又茫然地看向地下,就在这时!黑影倏然而至,速度极快,甚至可想像出摩擦空气形成的强烈的火星儿,仿佛一道锐利的刀锋,刺伤了他的眼睑。老汉只觉得眼中白亮亮的一片反光,身上某处忽然一阵刺痛……之后,感觉就消失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

  人们在一处废园墙外,发现了山东老汉,他已经成了一具骷髅般的干尸,脸上兀自带有一丝诡异的微笑。

  仵作检视尸体,却没在身上发现伤口,究竟他怎么变成了干尸?负责的捕快一点也摸不清头脑,成了一个奇诡的悬谜。

  当然,事情还远未结束。转天早上,有人在城南一条深巷中,又发现了一具干尸,这回死的却是一名更夫。捕快刚刚赶到,就又有人报说城东、城西发现干尸!

  捕快们心知出了大案,不敢擅断,赶紧奏报京都府尹。府尹大人当时正在城南自己一处公馆内,跟第十五房小妾行那敦伦大礼,闻听急报,心下大惊,连裤子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起轿直奔现场。就在这当口上,宽儿井、市北街、孙寡妇牌坊、前庭楼子、镇东将军府……相继传来急报,都说发现了干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7

  府尹大人心里明白,这一回可是非同小可,在这天子脚下,他的地面儿上,竟然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怪事,他身上的蟒袍玉带,袍带里面的皮肉骨头,骨头上面顶着的八斤七两的脑袋,恐怕都有些不保险了。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手足无措,呆立当堂。如此大事,他怎敢独断?当即备轿入宫面圣。皇帝听了自然大惊,这还了得!太平盛世,明君当政,竟然发生这等异事!当下不由分说,命令府尹三日之内破案。府尹大人心中那个叫苦连天啊!事情漫无头绪,如同一团乱麻,根本无下手的地方。如何破案?如何领旨?

  回到了府第,府尹大人前思后想,始终没有良方善策以应对,没奈何,想想菜市的鬼头大刀下,脑袋和身子“喀嚓”一声就要分家,索性一根绳子悬了房梁,自己赐了自己一个全尸。

  府尹虽死,不代表事情就此结束。第三天早上,又发现了数具干尸。天子震惊!民间谣传纷纷,人心浮动,一种神秘的、恐怖的肃杀气象笼罩全城,家家闭户,人人自危,京都中暗流涌动,山雨飘摇。

  为了稳定人心,皇帝匆忙下旨,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谣传京都屡出怪事,经查实,纯属子虚乌有,盖心怀叵测者造谣滋生事端。一众良民,无需惊扰。已传京都护卫提督,取证海捕,缉拿叛逆首恶。但凡良民,须凛尊圣人言,不得附逆传怪力乱神之语,违者以妖言惑众,心怀大逆罪论处。钦此。”一面下了安抚人心的诏书,一面关闭九门,封锁消息,限令京都巡捕快速破案,同时暗暗诏回为官湖北刑狱总司、号称“天下第一刑狱”的邢峻回京办案。

  另据传闻,皇庭已急诏赴边疆决战羌人的精锐军队回京护驾,据说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虎贲之士。领军的则是京都第一勇士、戍边将军龙子轶。

  就在那几日之中,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了一百四十九人。其中,小到摊贩、更夫、仆役、走卒、酒鬼、丫鬟,大到朝官、富商、红妓、巨贾、名绅、仕女、官眷、名流……都化作具具干尸。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方伐柯讲述完,站在窗前,似乎觉得有些冷了,掏出羊皮袋子,喝了一大口酒。窗外阳光普洒,气温回暖,那一虎一狐还怡然地躺在庭院中晒太阳,苏度情却觉得浑身发冷。这怪事发生的几日,她都在京都中,竟然从未听人说起,都怪自己从不跟生人说话,致使消息闭塞,耳目不灵。而姜沣定是怕她无端地恐惧担忧,也瞒住了只字不提,自己却擅自出外,以致中了邪魔,酿成灾祸。

  她颤声问道:“那……那……姜先生现在……现在……”

  一想到姜沣也许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具干尸,她禁不住冷汗直冒。

  诘忍却缓缓道:“怪事发生到现在,正好是第五天。从昨夜开始,京都又出现了更奇诡的怪事。”

  “又出现了?!”苏度情悚然惊恐,问道:“又是干尸么?”

  “却也不是干尸。姑娘莫急,容我细说。”诘忍顿了顿,仿佛在出神,半晌说道:“昨日入夜之时,我正在打坐,忽听山上狼嚎之声特异,凄绝欲死,焦虑莫名。又夹杂了无名野兽的嚎叫,纠缠在一起,令人心惊肉跳。只觉得那嚎叫,隐隐有奸诈凶残之意,至邪至恶,不禁心中惊讶。须知‘佗摩山’上的诸多畜生,平日都感召于晨钟暮鼓、诵经佛唱,恶性消磨,夜间少有这等凶恶叫声。我心知有异,正要出外探看,便接到了阿寮的书信,说道姜居士出了事,赶紧赶去京都。”

  他顿了顿,接着道:“姜居士所受伤害,乃是中了一种怪蛊。姑娘莫急,莫急。我便要说到了。那种怪蛊,源自闽南广东一带,叫做金蚕蛊。闽南人家素有养蛊的民风,盖信奉养蛊可以保佑家人身体健康、子孙健壮之说。把十二种剧毒毒虫放在缸中角斗,过七七四十九日,再秘密取出放在香炉中,早晚用清茶、馨香供奉,最后仅剩下一只,形态颜色都变了,形状像蚕,皮肤金黄,便是金蚕。毒性极烈,食人五脏,中者几乎无救。”

  “姜居士所中的蛊,便是金蚕蛊。不同的是,他中的蛊不是人豢养的,而是野生的,南人也称之为‘冷血金蚕’。盖许多毒虫杂居一处,互相吞噬杂交,才生出这样的异物。此物性喜生活于繁茂大树的树身中,必是姜居士出外寻觅制琴良材时偶遇,不幸中蛊。于此,小僧不禁有一疑问,须知北方天气干燥,绝难滋生如此众多的巨毒虫獬。只有南方湿润潮湿,瘴气丛生的深林幽谷中才能出现。此物性情阴冷凉薄,极难豢养,决不是南人带来北方放生的。究竟这‘冷血金蚕’是如何飞渡千山万水,落户京都左近,实在是一个谜。好生叫人参详不透。”

  “‘冷血金蚕’乃是至寒至阴的奇蛊,咬中了姜居士的手指后,便迅速侵入体内。姜居士中蛊后还能骑马,已经实属不易。我用丹药镇住了金蚕,四天内不会发作,但要彻底治愈,却需要一些至刚至阳的药物,方能将金蚕逼出体外。那些药物采集不易,阿寮此去,不知道能不能尽数采来,唉……”说完长叹,表情沉重。

  苏度情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仿佛落到一口无底的深井中,感到深重的黑暗压抑,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方伐柯见诘忍说完,又补充道:“苏姑娘,事情还决非如此简单。姜家哥哥不过是伤于异物吻下的诸多受害者中比较特殊的一例而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19

  “怎么?!”苏度情颤声问道:“还有别人被这金……金蚕咬伤么?!”

  “那倒还没发现。”方伐柯答道:“从昨夜开始,京畿左近,忽然闹出猛兽伤人的事件,山上的山猫豹子,老虎豺狼,猛禽毒虫突然在京郊,甚至京都城内出现,已经咬伤咬死了十数人。尽管九门紧闭,关防甚严,还是防不住那诸多恶兽。事情之匪夷所思,实在令人惊骇。这许多野兽,平时居于山上,虽也偶尔伤人,但实属寥寥,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恶性大发?我与大和尚详谈了一夜,还是漫无头绪。昨夜山上,我听那些野兽对月嚎叫,其情其境,此时此刻思之还不寒而栗。”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苍白的脸上涌起两团酡红,说道:“隐隐中,我觉得此事之诡秘蹊跷,真是……真是……”似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感受,便又灌了一大口酒,住嘴不说了。

  诘忍接着道:“动物生于天地之间,自成灵性,其感官之灵敏往往超越了人。就像狗的鼻子,猫的眼睛……而生于山野之中,每日不是捕食便是逃亡,天长日久,又形成了一种预感灾难的特殊能力。譬如每逢地震,家中豢养的猫狗猪鸡等家畜,便会焦虑不堪,或吼叫,或冲撞,或暴躁;京都屡出惨异怪事,风水转向,自生戾气,动物冥冥之中,受戾气感召,引发了体内的恶性,自然便会作恶。”他叹了口气,总结道:“这便是我们俩详谈一夜所得出的观点。”

  方伐柯点头道:“正是如此。”

  随后,诘忍、方伐柯和苏度情都默然了,谁也不说话,只觉得心中压抑莫名,只想出外,到山林中狂奔乱跑,大声呼喊,方能宣泄。

  苏度情的脑海中忽然冒出来元畏鲸说过的话。

  “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她闭上眼睛,便觉心中诸般幻象接踵而至,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边缘都是闪耀寒光的锋口,凌乱地映照着无数图景,而那些图景,却都是扭曲的、片断的、变形的、支离破碎的。飞快闪过,如同骑马时身边掠过的景色。看是看不清的,只留存模糊、慌乱的意象在大脑。一时间脑袋混混沌沌,如灌了铅一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赶紧睁眼,但见阳光柔和而明媚,她作了一次深呼吸,又作了一次,接连三次吐纳后,心中顿觉宁定了许多,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做点什么?”

  方伐柯对她的从容冷静好像很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了敬意,诘忍也赞许地点点头,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什么呢?”

  “等待阿寮回来,等待畏鲸居士来京都,到时候也许事情还会有变。”

  苏度情点了点头,的确,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也只好等待了。

  她张张嘴,刚想说话,却见方伐柯和诘忍互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欲言又止,心知他俩之间必有话说,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大师和方先生告知小女子这些事情,恍如天光照彻,启迪魂冥,解了多日来度情心中的一些困惑。更多谢大师施以援手,救助姜先生,大恩不敢言谢,心知足矣,这就告退。度情想见一见姜先生,却不知在何处?”

  诘忍道:“便在旁边的房间内,我带姑娘过去。”

  苏度情道:“不敢有劳大师,度情自去便是了。”

  说完盈盈一拜,两人赶紧回礼,抬头间,已见苏度情出了房间,径自去了。

  苏度情出门右转,便闻到了浓浓的药香,苏度情寻香而去,转过一尊佛像,便看见一间房舍,门扉虚掩,药香扑鼻而来。

  当下快步过去,一进门,就看见姜沣躺在木榻上,盖了厚厚的棉被,脸色依然如同金纸。旁边一个小沙弥,却是在煎煮一锅浓黑的汤药,那药香自然便是这锅中发出的。

  苏度情走了过去,小沙弥起身合十为礼,也不说话,转身就出了房间。

  苏度情走近榻边,欠身坐在炕沿上,看着姜沣。那张平日里温和谦逊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又蜡黄又难看,仿佛不是他的脸了,而是一层蜡作的面具。惟有嘴角还残留的一抹温柔的笑意,能依稀看出本来的风采。

  苏度情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的脸恍惚不清了,就好像以前春郊游宴的时候,点起了篝火,隔着火光看对面的那个人的脸一样。

  她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眶泪水。

  压抑多日的情绪忽然爆发出来,她也不去抹拭泪水,任其在脸上肆意横流。

  烛光映着姜沣的侧脸,像在岩石浮雕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属,渐渐地,一种久远的情感在她心里蔓生出来,久得可以上溯到海藻缠绕岩石,连珊瑚都还没形成的年代,她任由自己轻声哭泣。

  在京都居住的这半个月的时光恍然再现,就如此刻的哭泣一样,安静中隐寓激情,平凡中自带甜蜜。那和吕无靥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对于吕无靥,还是敬畏多于倾慕,好奇多于追守,而对姜沣呢,却是一种奇怪的、平和的依恋。

  如果在平日里,她是决然感觉不到这种依恋的,那就好像小猫小狗依恋主人,可爱的妹妹依恋兄长一样,就像……就像……

  像什么呢?她不知道,不能确认,也无法界定。

  此刻看着奄奄一息的姜沣,她忽然头脑清明,激情狂飙般席卷而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姜沣的手掌,顿时觉得内心一片宁和安静,便如在他那庭园中一样。多日来的疑虑、迷惑、惊恐、猜疑、害怕顷刻消散,犹带泪痕的脸庞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大凡世人,皆是如此。平日中或安闲或劳顿,往往无法领会到自己最深刻的感情;每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真性情不由自主地便会流淌而出。

  人就如同一个水壶,内中盛满了水,那水便仿佛他的情感。平日中水壶端正摆放,水自然无法溢出。但是假如用力摇晃,或者用利器刺破壶身,水自然就流出来了。情感也是如此,只有剧烈的动荡,譬如说生离死别,或者尖锐的痛苦袭来时,它才会渲泄爆发。

  那一时刻,苏度情和姜沣,在一间小小的佛寺禅房之中,冥然默契,冥然和谐。一心成一世界,一海便是一沙尘,三千界中的烦恼恐惧,都成了心外之物。

  风寂然,鸟无踪,便仿佛世界终止了运动,那一刻时间被定住,无声无息地停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20

第六章 山雨

  一条长长的长廊通向一个恍如梦幻神话般的场景。

  长廊上的壁画和雕刻虽然有些猥亵,但是很讲究分寸,到处镶着螺钿和珐琅。墙上嵌有巨大的黄金烛台,手臂粗细的红烛照亮了整条深幽幽的走廊。

  长廊深洞,仿佛没有尽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才走了出来,眼前豁然一亮,却是到了一个小厅。但见厅上,阳光从两排落地大窗子照进来,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铺满了镶金的丝绒帷幕、天鹅绒和丝绸,装饰有金属的怪兽、青铜的禽鸟、巨大的结满海藻的花瓶、奇形怪状的藤萝植物、龟裂的兵马俑……天花板描绘着飞鹰和星空、战场和杀戮、奇花异草和仙境乐园。

  厅中到处镶满宝石,红宝石、绿宝石、金刚石、祖母绿、水晶、蓝宝石、象牙、犀角、珊瑚、珍珠、玛瑙、翡翠……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直叫人目不暇接,叹为观至。

  他正自赞叹时,只见厅中一角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内官的红色服饰,头戴黑色锥帽,手持拂尘,面如冠玉,神情谦恭,见到他后,躬身为礼,道:“皇上请邢大人进去参见。”

  邢大人赶紧整束衣冠,跟那内侍进去。

  却没想到皇帝并不在门后。两人又穿过一连串数不清的大厅,都是堆砌豪华,毫无实用。他们需要不时地穿过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那些都是这座巨大的宫殿的骨骼血脉,彼此交叉纠缠,仿佛迷宫。空气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香气,邢大人虽然见多识广,却也分辨不清是什么香料发出来的。不过他知道,皇帝每年都派大船去南洋和波斯采集香料,那两处物产丰富,很多都是中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物。当下也不以为奇,目不斜视,向前走去。

  脚步声在一座座大厅中“橐橐”的回响着,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们上了一条楼梯,那楼梯之长,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内侍一言不发,颇为吃力地爬着楼梯,邢大人跟在后面,步履仍是异常轻松。

  这条楼梯足足爬了一刻钟的功夫,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

  天台大得仿佛一座跑马场,高大的柱子简直是为巨人作的,柱子撑起的飞檐斗拱,华丽绝美,仿佛梦幻。天台一面可以俯瞰整个京都,但见说不尽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都拢于云雾之中,衬得此间恍如天上人间。天台另一面却是一面巨大的白玉墙,上面悬挂了整个帝国的版图,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天台栏杆边站着一位白衣人,脊背有些佝偻,异常消瘦,相貌却看不清楚。邢大人走上几步,跪倒叩拜。

  “臣湖北刑狱总司邢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转过脸来。他还是个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清秀,似乎还带着乳臭未干的稚气,但是眼睛中却透露出刀锋一样的光,那实在跟他的年龄不甚相当。

  皇帝点点头,走开了一些,淡淡说道:“爱卿平身。”

  “谢皇上。”邢峻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他身材极其魁梧,长手长脚,肤色焦黄,脸上只见浓眉大眼,鹰鼻狮口,顾盼之间,凛凛生威,和皇帝站在一起,就好像辛弃疾站在了柳永的身边,甚不协调。

  皇帝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又站开了两步,微笑道:“爱卿为国为民,一路跋涉来京,甚是劳顿,寡人备了酒菜,正要为你洗尘。”

  “谢皇上。”邢峻正色道:“为国为民,责无旁贷,此乃微臣的份内之事,不敢觍颜居功。”

  “很好,很好。”皇帝皱皱眉,问道:“爱卿对这些日子里京都发生的怪事怎么看呢?”

  邢峻沉吟了一下,道:“事出突然,微臣只是一路上道听途说,拾人片羽而已,不敢妄断。来京首要,便是要去看看现场再说。”

  “嗯。”皇帝点点头,道:“很好。京都出此大事,人心浮动,朝政不稳,亟需速办,爱卿可要辛苦了。”

  顿了顿,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了楚水的‘左岸山庄’,灭了吕家的满门是不是?”

  邢峻迟疑了,半晌道:“是。”

  皇帝摇摇头,叹息道:“灭了就灭了吧,吕家多年来作恶一方,念着沾衣带水的一点亲情,一直姑息他们,没想到愈演愈烈,猖狂得很,楚水的百姓深以为苦,你这么做是为百姓除害造福啊。”

  邢峻正要说话,皇帝却忽然问道:“不过,我听说吕家的老夭吕无靥逃过劫难,隐于山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踪了,是也不是?”

  邢峻点头道:“不错。”

  皇帝走到栏杆边,冥然出神,半晌问道:“你看……是不是他来了京都呢?”

  邢峻脸色一下子就肃然了,好像冷水洒到铁板上一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说,这京都的事情都是他……是他……”

  皇帝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邢峻沉思着,过了好半晌终于断然道:“不会是他。”

  皇帝微微一愕,问道:“爱卿为何如此肯定?”

  “如果是他的话,”邢峻道:“那么,我们绝对找不见尸首的,就算找见了也一定不是干尸。这其中必有古怪,却让人好生捉摸不清。”

  皇帝点点头,又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此种怪事非人力可以为之,定有人所莫测的异力神乱作怪,邢爱卿,可是要偏劳你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21

  邢峻连忙躬身为礼,道:“微臣领旨。”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要偏劳你一下。”

  “不敢,皇上吩咐就是了。”

  皇帝说道:“三个月前,京都中的大户人家屡出盗案,失窃的都是珍贵古董珍玩,奇怪的是窃贼偷了东西后并未销赃,而是第二天就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而且附上一张单子,指明哪些是赝品,哪些是假货,大骂主人附庸风雅,欺世盗名。却还说得入情入理,其言凿凿,那些被指明的珍玩还真的都是假货。”

  “一时间弄得所有京都的大户人家人人自危,可是无论高墙大院、保镖巡捕都还是防不住那贼,有一次城南一巨商的一尊商代青铜鼎,足足有五千斤重,竟然也不翼而飞了,实不知那贼是怎么运出墙院的?这倒也怪了,好像闹着玩一样,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古怪的窃贼?寡人觉得很有趣,你给我多留留神吧。”

  邢峻道:“是”,出神想了想,旋即微笑了,仿佛已有成竹在胸。

  皇帝奇道:“爱卿为何发笑?”

  “请恕微臣无礼,只不过是猜到了那怪盗是谁了。”

  “噢?”皇帝奇道:“却是什么人呢?”

  “那也是老相识了。”邢峻微笑道,“皇上请想一想:世上可有多少人如此精通古物鉴定?又有多少人能如此夜入千家,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又有多少人这般文武全才,癫狂古怪,游戏人间呢?皇上想想便知道了。”

  皇帝一拍额角,恍然道:“原来是方伐柯啊!寡人竟然没有想到。”

  邢峻微笑道:“正是他。”

  皇帝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他,也只有他有这般的身手,有这般的狂妄古怪。”

  邢峻道:“方伐柯愤世嫉俗,行为癫狂,性喜求险,却与世无害,不过是作些恶作剧,惩戒那些附庸风雅、玩物娱世的家伙,也真有趣得紧。”

  皇帝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写的那些评论古今的文章,还有那些借酒装疯的诗歌,你都看了么?

  邢峻小心翼翼地道:“看过一些,都是些犯禁的言语。”

  皇帝哈哈笑道:“方伐柯说道一生中只有两件险恶之事没有遇到过,一是爱上女人;二是凌迟处死。哈哈,真是狂啊,所以他故意写这些言语来激寡人,寡人偏不上当,也算拿他开个玩笑,哈哈,哈哈。”

  邢峻跟着笑了几声,看看时辰,说道:“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还要去那案发现场看一看。”

  皇帝点点头,不胜倦怠地挥挥手道:“正该如此。”

  邢峻便下拜然后先行告退了,皇帝独自站在栏杆边,悠然出神,俯瞰着整个京都。

  这里是帝国的都城,世界的重心,宇宙的支点,同时还是他的家。

  皇帝一直希望自己的家是一个活物,在深深的地下有城市的根,通过汲取地下水源来供给到城市每一个角落;城楼是城市的眼睛,守望着世界尽头;城门是一张大嘴,吞掉外来人的身体和他们的思想灵魂,引诱他们堕入城市的血盆大口中;每一条街巷都是城市身体中的血管,流动着兴奋、热烈、颓然、堕落和狂暴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全天下的货殖和黄金,到帝国都城的心脏;当然了,他—— 帝国的皇帝—— 就是都城的心脏!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时候,皇帝甚至认为自己是泡在子宫中的心脏。

  皇宫就是他的子宫,皇帝从有生以来就从没有离开过皇宫,也不愿意离开。他只想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从来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他总感到郁郁寡欢,为什么呢?他不禁感到奇怪,每时每刻,他都是抑郁的,包括现在。

  皇帝从来不跟任何人袒露内心,甚至绝少跟别人说话,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极其丰富多彩的、敏感的、艺术化的。

  皇帝想像自己的世界是一个神秘的花园,一个纵横交叉的迷宫,柳暗花明了却还是让来人找不到通路,花园中隐藏着价值连城的珍宝,但是谁也别想取走。那是他的世界,只能他一个人独占,永远不能和人分享。

  但是他为什么又会感到抑郁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确是“寡人”没错,但是他觉得这感觉很好。所以现在,在他的“子宫”——京都中,竟然发生了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这真是让他感到恼火。

  皇帝对自己说:这里是我的家,谁也不能侵入进来,谁也不能!

  皇帝站在帝国最高建筑物的天台上俯瞰自己的帝国,浮想联翩。这个时候,在京都十里之外的一条大河之上,正有一条乌篷船悄然驶向京都。

  一队送葬的人们沿河岸走过,吹吹打打,大哭大闹,黄昏天色晦暗,莽原上风雪大作,风声夹杂着哭泣和锣鼓远远传送了出去,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惊慌地颤抖着。

  一条乌篷船溯流而上,直向京都方向而去。

  船舱中,两个人相对坐着,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一碟煎鱼、一碟花生、一大盘卤牛肉、一大壶酒。酒是热的,腾腾地冒着白气。

  两个人举起大海碗,轻轻碰一碰,都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不见了踪影。两人却若无其事一般,继续添酒吃肉。便是吃喝如此简单的事,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一盏灯在船舱中摇来晃去,那人的脸在光中显现出来,满面风霜,眼珠灵动,正是月前南下羊城的元畏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2-20 01:21

  他对面那人短衣直缀,满脸沧桑,都是水锈,肤色如古铜,粗手大脚,仿佛船上的水手舵工。正是久违了的夏掌轩。

  两人却不说话,只是喝酒,片刻之间,一大坛绍兴“花雕”便一倾而空。夏掌轩又从船舱一角提了一坛酒出来,却是镇南的古酒“古城烧”。

  元畏鲸哈哈大笑,道:“黄酒加白干,南北兼济,水火双修,好!好!”

  夏掌轩微笑道:“世上似你这般有酒便不要了性命的,也只有方家那个方伐柯能和你并驾齐驱了。”

  元畏鲸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有酒有肉,便不会去想许多烦人的苦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能够在酒壶杯盏中消磨了这一生,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惜世人总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啊。”

  夏掌轩叹息道:“你是在念着那些死去的族人了。”

  元畏鲸却飒然笑道:“死者已矣,怀念只会徒增生者的负担,毫无用处,更不是死去的亲族好友所愿,我元畏鲸何许人也!怎会如个妇人般婆婆妈妈,惹人烦恼?”说完大笑,神态豪迈,英气勃勃。

  夏掌轩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了敬意,抚掌长笑,道:“元畏鲸不愧是元畏鲸!”说完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半晌,夏掌轩道:“我久居广东,是两广‘疍民’的首领,原是没道理跟你来京都的,却也不得不来。此一趟行程,我总觉得凶险难测,内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却没有原由。我觉得……京都中发生的怪事,跟那些海上的灾难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只不过却不知是什么样一种联系。”

  夏掌轩所谓的“疍民”,乃是两广地区一种比奴隶还要低贱的人种,大都是因犯罪而流配荒蛮的犯人,有律法规定他们一生不许上岸,只能在河上湖上生活,长久以来都为世人蔑视轻贱。

  直至今日,广东还有很多“疍民”后裔,只不过民主社会,人人平等了,那些人也都上岸来生活了,只时不时地还驾舟泛游河海,也算稍微保留了一些祖先的生活方式。

  夏掌轩正是这样一种“疍民”,却也非犯罪流配。他本是羊城水边一个大世家的子弟,不知为了何事自甘为贱民,永不涉陆地,后来成了广东“疍民”组织的首领,再后来,甚至控制了天下水道和漕运上的水手船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水运行会。

  元畏鲸点点头,脸色沉重,道:“哥哥说得不错,我也正是这般想法,总觉得……”

  他的话没说完就嘎然而止,一种奇怪而沉闷的巨大声响忽然“轰隆隆”响起,仿佛有一个淘气的巨人在大地上来回滚动,震得地面如同一张颤抖的鼓皮。

  夏掌轩跳出舱外,元畏鲸也跟了出去,都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河岸上,一大队一大队的军阵人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旌旗招展,严整有序,正中吊起一盏极大的红灯笼,灯笼上画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映得人马红惨惨的,甚是诡异。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决无马嘶人声。此刻正值黄昏,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河岸,纵使极目远望,那军阵裹于雾中,却也望不见尽头。

  两人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元畏鲸眼尖,看见了那军阵中兵士个个虎背狼腰,神情骠悍,身披驼皮大裘,内中的铠甲上都刻了一面造型狞厉的兽头,再看手中的兵刃,却一件也不识得,俱是些蛇形的大刀、犬牙交错的长戈、钉头锤、狼牙棒、独角大斧、钳子一样的铁戟……种种重兵刃,寒光凛凛,摄人心魄。

  元畏鲸回顾夏掌轩,后者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龙子轶回京护驾来了。”

  元畏鲸没说话,两人回到舱中坐下,但听得河岸上的马蹄车辕之声辚辚而过,夹杂着刀兵碰击声,一波过后又是一波,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过了也不知多久,那声音才依稀去得远了,又过了半晌,终于遥不可闻。

  夏掌轩喝了一大口酒,道:“龙子轶戍卫边疆十年,与羌人作战,攻城掠地,屡建奇功。只不过杀性太重,手段更是惨无人道,有伤天和,是以青年便生白发,容颜未老先衰。”

  元畏鲸点头道:“不错,我也听说他的一些残忍手段,据说他每一次都将俘虏斩首,最多的一次斩首十五万之众,闹得羌水之上血流漂橹,人神共愤。还听说他总要将俘虏的头颅挖空腌制,做成酒器来喝酒,真是……真是……唉!”

  夏掌轩道:“那便是他们家族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啊。”

  元畏鲸默然垂头,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船舱外暮色低垂,漫卷的乌云深深地压迫着莽原白水,风声凄厉呼号,如同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疯狂地哭泣。

  夏掌轩出了舱外,伸出手指舔了舔,在风中展开,半晌说道:“要下大雪了!这河恐怕不日便会封冻。”

  元畏鲸也出得舱外,极目远望,只见远远的城楼的一角飞檐直插青蒙蒙的天,更远处隐隐有一线山脉绵延。原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元畏鲸喟然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京都马上就要不太平了!”

  第三天……

  还是没有阿寮的消息,方伐柯开始觉得烦躁不堪。走出屋外,到“佗摩山”上去转一转,希望山景能冲淡心中的忧虑。

  这几天天气变化很是奇特,竟然回暖了。据说京都的人家很多都换上了夏季的衣衫,然而“佗摩山”上仍旧一味阴凉。天依然还是明朗。但那凉却止不住丝丝袭来,砭人肌肤。山居风物古旧清爽,似乎是给山势的阴凉作的底衬。趣味天成,便如青底白花的无锡碟子,盛了一泓清水,那一番幽远清凉只堪妙人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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