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斯特步兵团,本是老一一七团,第一营多年来驻扎在奥尔德肖特。那些有妻室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面。上校这些年来一直住在一所叫做‘兰静’的小别墅中,距北营约半英里,别墅的四周是庭院,可是西边离公路不到三十码。他们只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仆。因为巴克利夫妇没有孩子,平时也没有客人住在他家,所以整个‘兰静’别墅就只有上校夫妇和这三个仆人居住。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上星期一晚上九十点钟在‘兰静’别墅发生的事情。
“看来,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她对圣乔治慈善会很关心。慈善会是瓦特街小教堂举办的,专门给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晚上八点钟,慈善会举行一次会议。巴克利夫人匆匆吃过饭,去参加会议。在她出门的时候,车夫听见她对丈夫说了几句家常话,告诉他不久就回来。随后她去邀请住在邻近别墅的年轻的莫里森小姐两人一起去参加会。会开了四十分钟,九点十五分巴克利夫人回家,在经过莫里森小姐家门时,两人方才分手。
“‘兰静’别墅有一间屋子用作清晨起居室,它面对着公路,有一扇大玻璃门通向草坪。草坪有三十码宽,只有一堵上面安有铁栏杆的矮墙与公路隔开。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时候,就是进的这间屋子,那时窗帘还没有放下,因为这间屋子平常在晚上不怎么使用。可是巴克利夫人自己点上了灯,然后按了按铃,要女仆简·斯图尔德给她送去一杯茶,这是和她平常的习惯相反的。那时上校正坐在餐室中,听到妻子已经回来,便到清晨起居室去见她。车夫看到上校经过走廊,走进那间屋子。上校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钟后才准备好,可是女仆走近门口时,非常惊奇,因为她听到主人夫妇正争吵得不可开交。
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又转了转门钮,发现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很自然,她跑回去告诉了女厨师,这两个女仆便和车夫一起来到走廊,听到两人仍在激烈地争吵。他们一致证实说,只听到巴克利和她的妻子两个人的声音。巴克利的话声很低,又不连贯,因此他们三个人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反之,那女人的声音却非常沉痛,在她高声说话时,可以听得很清楚。‘你这个懦夫!’她翻来覆去地说着,‘现在怎么办呢?现在怎么办呢?把我的青春还给我。我不愿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这就是她断断续续说的话。接着,仆人们听到那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同时又听到一个轰隆倒地的声音和那妇人发出的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尖叫一声又一声地从里面传出,车夫知道已经发生了悲剧,便冲向门前,想破门而入。然而,他却无法进去,两个女仆已经吓得惊慌失措,一点也帮不上忙。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从前门跑出去,绕到对着一个法式长窗的草坪上。长窗的一扇窗户敞开着,我听说,在夏季这扇窗户总是开着的,于是车夫便毫不费力地从窗子爬进去了。这时他的女主人已经停止了尖叫,失去了知觉,僵卧在长沙发上;那个不幸的军人则直挺挺地倒毙在自己的血泊中,双脚跷起,搁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头倒在地上,靠近火炉挡板的一角。
“车夫发现已无法救活他的男主人,自然首先想到把门打开,但却碰到了一个意料不到而令人奇怪的困难。钥匙不在门的里侧,他在屋子里到处找也找不到。于是,他仍旧从窗户出去,找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医务人员帮忙。这位夫人自然有重大的嫌疑,由于她仍处在昏厥状态,被抬到她自己房中。
上校的尸体被安放到沙发上,然后,对惨案发生的现场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这位不幸的老军人所受的致命伤,是在他后脑有一处二英寸来长的伤口,这显然是被一种钝器猛然一击造成的。这凶器是什么也不难推测。地板上紧靠着尸体,放着一根带骨柄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了各式各样的武器,那都是从他打过仗的不同国家带回来的。
警察猜测,这根木棒是他的战利品之一。仆人们都说以前没有看见过这根木棒,不过,它若混杂在室内大量珍贵物品之中,是可能被人忽略不加注意的。警察在这间屋里没有发现其它什么重要的线索。只是有件事令人莫名其妙:那把失踪的钥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者身上,室内各处也都没有。最后,从奥尔德肖特找来了一个锁匠,才把门打开了。
“这就是这件案子的情况,华生,我应墨菲少校的邀请,在星期二早晨去奥尔德肖特帮助警察破案。我想你一定承认这件案子已经够有趣的了,不过我经过观察之后,立即感到,这件案子实际上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加离奇古怪。
“我在检查这间屋子以前,曾经盘问过仆人们,他们所谈的事实,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些。女仆简·斯图尔德回忆起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你一定还记得,她一听到争吵的声音,就去找了另外两个仆人一同回来。在第一次她单独一人在那里时,她说主人夫妇把声音压得很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她不是根据他们说的话,而是根据他们的声调,断定出他们是在争吵的。可是,在我极力追问之下,她想起了她曾听到这位夫人两次说出大卫这个字。这一点对推测他们突然争吵的原因,是极为重要的。你记得,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给仆人和警察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的面容变得异样了。据他们说,上校的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可怕的惊恐表情,竟变得不象一个正常人的脸了。这种可怖的面容,竟使不止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几乎昏晕过去。这一定是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引起他极度恐怖。当然,这完全符合警察的说法,上校可能已经看出他妻子要谋杀他了。伤在他脑后的事实和这种说法也并不十分抵触,因为他当时也许正转过身来想躲开这一打击。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脑炎发作,暂时神智不清,无法从她那里了解情况。
“我从警察那里知道,那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莫里森小姐,否认知道引起她的女伴回家后发火的原因。
“华生,我搜集到这些事实后,连抽了好几斗烟,思索着,设法分清哪些是关键性的,哪些是纯属偶然的。毫无疑问,这件案子最不寻常而又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屋门的钥匙丢得奇怪。在室内已经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查,却毫无所得。所以,钥匙一定是被人拿走了,那是十分清楚的。但上校和他的妻子都没有拿它,因此,一定有第三者曾经进过这个房间,而这第三者只能是从窗子进去的。依我看,只有对这房间和草坪仔细检查一次,才能发现这个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迹。你是知道我的调查方法的,华生。在调查这个案子中,没有哪一种方法我没用过。最后我终于发现了痕迹,可是与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有一个人确实到过室内,他是从大路穿过草坪进来的。我一共得到了那人五个十分清晰的脚印:一个就在大路旁他翻越矮墙之处;两个在草坪上;还有两个不十分明显,是当他翻窗而入时,在窗子近旁弄脏了的地板上留下的。他显然是从草坪上跑过去的,因为他的脚尖印比脚跟印要深得多。不过使我感到惊奇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尔摩斯从他口袋里取出一大张薄纸来,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膝盖上摊开。
“你看这里什么?”福尔摩斯问道。
纸上是一种小动物的爪印。有五个很清楚的爪指,很长的爪尖,整个痕迹大小象一个点心匙。
“这是一条狗,”我说道。
“你听说过一条狗爬上窗帘的事吗?可我在窗帘上发现了这个动物爬上去的清楚的痕迹。”
“那么,是一只猴子?”
“可是这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么,是什么呢?”
“既不是狗,不是猫,不是猴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别的什么东西。我曾经设法从爪印的大小描画出这个动物的形象。
这是它站着不动时的四个爪印。你看,从前瓜到后爪的距离,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头和颈部的长度,你就可以得出这动物至少长二英尺,如果有尾巴,那也可能还要长些。不过现在再来看看另外的尺寸。这个动物曾经走动过,我们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离,每一步只有三英寸左右。你就可以知道,这东西身体很长,腿很短。这东西虽没有留下什么毛来,但它的大致形状,一定和我所说的一样,它能爬上窗帘,这是一种食肉动物。” “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窗户上挂着一只金丝雀笼子,它爬到窗帘上,似乎是要攫取那只鸟。”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兽类呢?”
“啊,如果我能说出它的名字,那就太有助于破案了。总的说来,这可能是什么鼬鼠之类的东西,不过比我曾经见过的那些要大得多。”
“但这与这件罪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也还没有弄清楚。可是,你可以看出,我们已经知道了不少情况。我们知道,因为窗帘没拉上,屋里亮着灯,有一个人曾经站在大路上,看到巴克利夫妇在争吵。我们还知道,他带着一只奇怪的动物,跑过了草坪,走进屋内,也可能是他打了上校,也很可能是上校看到他以后,吓得跌倒了,他的头就在炉角上撞破了。最后,我们还知道一个奇怪的事实,就是这位闯入者在离开时,把钥匙随身带走了。”
“你的这些发现,似乎把事情搞得比以前更加混乱了,”我说道。
“不错,这些情况确实说明,这件案子比最初设想的更复杂了。我把这件事仔细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我必须从另一方面去探索这件案子。不过,华生,我耽误你睡觉了,明天在我们去奥尔德肖特的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谢谢你,你已经说到最有趣的地方,欲罢不能了。”
“是这样的。巴克利夫人七点半离开家门时,和她丈夫的关系还很融洽。我想我已经说过,她虽然不十分温柔体贴,可是车夫听到她和上校说话的口气还是很和睦的。现在,同样肯定的是,她一回来,就走到那间她不大可能见到她丈夫的清晨起居室;正象一个女人心情激动时常有的那样,吩咐给她准备茶。后来,当上校进去见她时,她便突然激动地责备起上校来。所以说,在七点半到九点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上校的感情。可是莫里森小姐在这一个半小时之内,始终和巴克利夫人在一起,因此,完全可以肯定,尽管莫里森小姐不承认,事实上她一定知道这件事的一些情况。
“原先我猜疑,可能这年轻女人和这位老军人有什么关系,而她现在向上校夫人承认了。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上校夫人气冲冲地回了家,也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姑娘一口否认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这种猜测和仆人听到的那些话也并不完全矛盾。但是巴克利夫人曾经提到大卫;上校忠实于他的妻子是人所共知的;这些却又与此不相符合,更不用说第三者悲剧式的闯入了,当然,这与上述推想更联系不上。这样就很难选定正确的步骤,不过,总的来说,我倾向于放弃上校和莫里森小姐之间有任何关系的想法,可是我更加相信这位少女对巴克利夫人憎恨她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去拜访莫里森小姐,向她说明,我完全肯定她知道这些事实,并且使她确信,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将因负主要责任而受审。
“莫里森小姐是一个瘦小而文雅的姑娘,双眼满含娇羞,淡黄色的头发,非常聪明机智。我讲过之后,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然后向我转过身来,态度坚决地声明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事,我简要地把它讲给你听。
“‘我曾经答应我的朋友,决不说出这件事,既然答应了,就应该遵约,’莫里森小姐说道,‘可是我那可怜的爱友被控犯有如此严重的罪行,而她自己又因病不能开口,如果我确实能够帮助她,那么我想,我情愿不遵守约定,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
“‘我们大约在八点三刻从瓦特街慈善会回来。我们回家路上要经过赫德森街,这是一条非常宁静的大道。街上只有一盏路灯,是在左边。我们走近这盏路灯时,我看到一个人向我们迎面走来,这个人背驼得很厉害,他的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象小箱子一类的东西。他看来已经残废了,因为他整个身体佝偻得头向下低,走路时双膝弯曲。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在路灯映照下,他仰起脸来看我们。他一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吓人的惊呼声:“天哪,是南希!”巴克利夫人面色变得死人一样惨白。如果不是那个面容可怕的人扶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打算去叫警察,可是出我意料之外,巴克利夫人对这个人说话十分客气。
“‘巴克利夫人颤声说道:“这三十年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亨利。”
“‘“我是已经死了,”这个人说道。他说话的这种声调,听起来令人惊悸。他的脸色阴郁、可怕,他那时的眼神,我现在还常常梦见。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面颊也皱缩得象干枯的苹果。
“‘“请你先走几步,亲爱的,我要和这个人说说话,用不着害怕,”她竭力说得轻松些,可是她面色依然死人似的苍白,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按照她的要求先走了,他们一起谈了几分钟。后来她双眼冒火地来到街上,我看到那个可怜的残废人正站在路灯杆旁,向空中挥舞着握紧的拳头,气疯了似的。一路上她一言不发,直到我家门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我不要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是我的一个老相识,现在落魄了。”她说道。我答应她什么也不说,她便亲了亲我,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我现在已经把全部实情告诉了你。我以前所以不肯告诉警察,是因为我并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所处地位的危险。我现在知道,把一切事情全说出来,只能对她有利。’“这就是莫里森小姐告诉我的话,华生。你可以想象,这对我来说,就象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以前毫不相关的每一件事,立即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貌。我对这个案件的全部过程,已经隐约看出些眉目了。我下一步显然是去找那个给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印象的人。如果此人仍在奥尔德肖特,这就不是一件难办的事。这地方居民并不多,而一个残废人势必会引人注意的。我花了一天时间去找他,到了傍晚时分,也就是今天傍晚,华生,我把他找到了。这个人名叫亨利·伍德,寄居在那两个女人遇见他的那条街上。他到这个地方刚刚五天。我以登记人员的资格和女房东谈得非常投机。这个人是一个变戏法的,每天黄昏以后就到私人经营的各个士兵俱乐部去跑一圈,在每个俱乐部都表演几个节目。他经常随身带着一只动物,装在那个小箱子里。女房东似乎很怕这东西,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据女房东说,他经常用这只动物来耍几套把戏。女房东所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多。她还补充说,奇怪的是象他这样一个备受折磨的人,竟能活下来,有时这个人说一些奇怪的话,而最近两天夜晚,女房东听到他在卧室里呻吟哭泣。至于钱,他并不缺少,不过,他在付押金时,交给女房东的却是一枚象弗罗林[银币名,十九世纪末叶英国的两先令银币。——译者注]的银币。华生,她给我看了,这是一枚印度卢比。
“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可以完全看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很清楚,那两个女人与这个人分手后,他便远远地尾随着她们,他从窗外看到那对夫妇间的争吵,便闯了进去,而他用小木箱装着的那个东西却溜了出来。这一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不过究竟那间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们了。”
“那么你打算去问他吗?”
“当然了,不过需要有一个见证人在场。”
“那么你是让我做见证人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自然了。倘若他能把事情说个明白,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他不说,那么,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请逮捕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回到那里时,他还在那里呢?
“你可以相信,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我把我在贝克街雇用的一个孩子派去看守他,无论这个人走到哪里,他也甩不掉这孩子的。明天我们会在赫德森街找到他,华生。假如我再耽误你,去安寝,那么,我就是犯罪了。”
中午时分,我们赶到惨案发生地点,由我的朋友引导,立即前往赫德森街。尽管福尔摩斯善于隐藏他的感情,我也能一眼看出,他是在竭力抑制他的兴奋情绪。我自己一半觉得好奇,一半觉得好玩,也异常兴奋激动,这是我每次和他在调查案件时都体验到的。 “这就是那条街,”当我们拐进一条两旁都是二层砖瓦楼房的短街时,福尔摩斯说道,
“啊,辛普森来报告了。”
“他正在里面,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小个儿街头流浪儿向我们跑过来,大声喊道。
“很好,辛普森!”福尔摩斯拍了拍流浪儿的头,说道,“快来,华生。就是这间房子。”福尔摩斯递进一张名片,声言有要事前来。过了一会,我们就和我们要访问的人见面了。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人却仍蜷缩在火炉旁,而这间小屋子竟热得象烘箱一样。
这个人弯腰驼背,在椅中把身体缩成一团,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恶印象。可是当他向我们转过脸来时,这张脸虽然枯瘦而黝黑,但从前一定是相当漂亮的。他那双发黄的眼睛怀疑地怒视着我们,他既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只指指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
“我想,你就是从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们是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这件小事,顺便来访的。”
“我怎能知道这件事呢?”
“这就是我所要查清的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你的一个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因谋杀罪受审。”
这个人猛地一惊。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大声喊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你敢发誓,你对我所说的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他们只等她恢复知觉以后,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啊!你也是警察署的吗?”
“不是。”
“那么,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伸张正义,人人义不容辞。”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她是无辜的。”
“那么犯罪的是你?”
“不,不是我。”
“那么,是谁杀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这是天理难容,他才死于非命。不过,请你记住,如果我如愿以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那么,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过是罪有应得。假如不是由于他问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敢发誓说,我势必也要杀死他。你要我讲一讲这件事。好,我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对这件事是问心无愧的。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你看我现在后背象骆驼,肋骨也歪歪扭扭,但在当年,下士亨利·伍德在一一七步兵团是一个最漂亮的人。那时我们驻扎在印度的一个兵营里,我们把那地方叫做布尔蒂。几天前死去的巴克利和我一样,是同一个连的军士,而那时团里有一个美女,是陆战队上士的女儿南希·德沃伊。那时有两个人爱她,而她只爱其中的一个,你们看到蜷缩在火炉前的这个可怜的东西,再听到我说那时正因为我长得英俊她才爱我时,你们一定会忍俊不禁。
“啊,虽然我赢得了她的爱情,可是她父亲却把她许给了巴克利。我那时是个冒失鬼,不顾一切的少年,巴克利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要提升军官了。可是那姑娘仍然对我很忠诚,那时如果不是发生了印度叛乱,全国都骚乱起来,我似乎可以把她娶到手。
“我们都被困在布尔蒂,我们那个团,半个炮兵连,一个锡克教连,还有许多平民和妇女。这时有一万叛军包围了我们,他们竟象一群凶猛的猎狗围在一只鼠笼周围。被围困的第二个星期,我们的饮水用光了。那时尼尔将军的纵队正往内地移动,所以产生了一个问题:
我们是否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而这是我们的唯一出路,因为我们不能指望携带所有的妇女和儿童冲杀出去。于是我便自告奋勇突围去向尼尔将军求援。我的请求被批准了,我就和巴克利中士商量。他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地形,便画了一张路线图给我,以便我按图穿过叛军防线。这天夜里十点钟,我便开始走上征途。这时有一千条生命在等待救援,可是我在那天夜晚从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心里只挂念着一个人。
“我要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我们本指望它可以掩护我避过敌军的岗哨,可是当我刚匍匐行进到河道拐角处,正好闯进了六个敌军的埋伏之中,他们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顷刻之间我被打晕过去,手足都被缚住。可是我真正的创伤是在心里,而不是在头上,因为当我醒来时听到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只懂一点他们的语言,我也足以明白,原来我的伙伴,也就是给我安排了路线的那个人,通过一个土著的仆人,把我出卖给敌人了。
“啊,我不需要详细讲述这一部分了。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詹姆斯·巴克利善于做出什么事了。第二天布尔蒂由尼尔将军前来解了围,可是叛军在撤退时,把我随他们一起带走了,多年来我再也见不到一个白人。我备受折磨,便设法逃走,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们可以亲眼看见,他们把我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了。那时他们有些人带着我一同跑到尼泊尔,后来又转到大吉岭。那里的山民把带我的那几个叛军杀死了,于是在我逃脱前,我又一度成了他们的奴隶。不过我逃走时没有向南逃,而不得不向北逃,一直逃到阿富汗。我在那里游荡了几年,最后又回到旁遮普。我在那里多半时间住在土人中,学会了变戏法,用以维持生活。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跛子,又何必再回到英国,让我的一些老同事知道我这种情况呢?即使我渴望复仇,我也不愿回去。我宁愿南希和我的老伙伴们认为亨利·伍德已经直挺挺地死了,也不愿让他们看到他活着,象一只黑猩猩一样拄着一根拐杖踯躅而行。他们深信我已经死了,我也愿意他们这样想。我听说巴克利已经娶了南希,并且在团里升得很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说出真相。
“不过人到了晚年,思乡之念,油然而生。几年来,我梦想着看到英国绿油油的大地和田园。后来我终于决定在我未死之前再看一看我的故乡。我积蓄了回乡的路费,便来到驻军的地方,因为我了解士兵的生活,知道怎样使他们快乐,并借此维持生活。”
“你讲的故事是非常动人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已经听说你遇到了巴克利夫人,你们彼此都认出来了。我想,后来你尾随她回家去,从窗外看到她和她丈夫争吵起来,当时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当面斥责了他对你的行为。你情不自禁地奔过了草坪,冲着他们闯了进去。”
“我正是这样,先生,可是他一看到我,脸色就变了,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难看的脸色。接着他向后摔倒,一头撞到炉子护板上。其实他在摔倒以前就已经死了。我从他脸上觉察到他已经死了,这就象我会读壁炉上放着的课本那样一清二楚的。他一看见我,就象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心,那颗做了亏心事的心。”
“后来呢?”
“后来南希晕倒了,我赶忙从她手中拿起了开门的钥匙,打算开门呼救。可是这时我觉得不如不管它走了算了,因为这件事看来对我很不利,如果我被抓住,我的秘密就全暴露出来了。我急忙把钥匙塞进衣袋里,丢下我的手杖去捕捉爬上了窗帘的特笛。我把它捉住放回箱子里,便尽快地逃离了这间屋子。”
“谁是特笛呢?”福尔摩斯问道。
这个人俯身向前,拉开屋角一只笼子的门,转瞬间笼子里溜出来一只漂亮的红褐色小动物。它的身子瘦小而柔软,长着鼬鼠似的腿,一个细长的鼻子,一双很美的红眼睛,我还从未见过别的动物有这样美丽的眼睛呢。
“这是一只猫鼬,”我喊道。
“对,有些人这样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獴。”那个人说道,“我把它叫做捕蛇鼬,特笛捕捉眼镜蛇快得惊人。我这里有一条去掉了毒牙的蛇,特笛每晚就在士兵俱乐部里表演捕蛇,给士兵们取乐。
“还有别的问题吗?先生。”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们再来找你。”
“当然,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自己来的。”
“如果不是那样,那也不必把死者过去所做的丑事重新翻腾出来。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三十年来,他因为过去做了坏事一直受到良心的责备,至少也该满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边了。再见,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以来又发生什么事没有。”
少校还没走到街拐角处,我们就及时赶上了他。
“啊,福尔摩斯,”少校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扰了吧。”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验完尸体。医生证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风引起的。你看,这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
“啊,不可能再简单了,”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道,“华生,走吧,我想奥尔德肖特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我们来到车站时,我说道,“如果说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个人叫亨利,她为什么提到大卫呢?”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欢描述的那种理想的推理家,那么,从这一个词我就应该推想出这全部故事。这显然是一个斥责的字眼。”
“斥责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卫有一次也象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样偶然做了错事。你可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大卫和乌利亚以及拔示巴:《圣经》中记载,以色列王大卫为了攫取以色列军队中赫梯人将领乌利亚之妻拔示巴为妻,把乌利亚派到前方,乌利亚遇伏被害。——译者注]这个小故事吗?我恐怕我对《圣经》的知识有一点遗忘了。但是你可以在《圣经》的《撒母耳记》第一或第二章去找,便可以得到这个故事了。” 五、归来记(上)
诺伍德的建筑师
“在刑事专家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了以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
“我不认为会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 “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说,一面把他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当然这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事可做以外,谁也没受损失。在那个家伙还活动的时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报上看出大量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且,华生,常常只是一点极小的线索,一个最模糊的迹象,就足以告诉我这个恶毒的匪首在什么地方;如同蛛网的边缘稍有颤动,就使你想到潜伏在网中央的那只可恶的蜘蛛。对掌握线索的人来说,一切小的盗窃行为、任意的暴行、意图不明的逞凶,都可以连成一个整体。对一个研究上层黑社会的学者来说,欧洲别的首都没有具备过象伦敦当时所具有的那些有利条件。可是,现在……”他耸了耸肩,很幽默地表示对他自己花了不少气力造成的现状不满。
我现在谈到的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回国已经几个月了。我依着他的请求,出让了我的诊所,搬回贝克街我们合住过的旧寓所。有个姓弗纳的年轻医生买了我在肯辛顿开的小诊所,他半点也没犹豫就照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钱,使我感到奇怪。几年以后,我发现弗纳是福尔摩斯的远亲,钱实际上是他筹措的,这才明白过来。 在我们合作的那几个月里,日子过得并不象他所说的那样平淡无奇。因为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我的笔记,就找出了在这个时启发生的前穆里罗总统文件案和荷兰轮船“弗里斯兰”号的惊人事件,后者差点使我们两人丧失性命。不过他那种冷静、自重的性格,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公开赞扬。他以最严格的规定来约束我不再说一句有关他本人、他的方法或是他的成功的话。我已经解释过了,这项禁令只是到现在才被撤消。
发完那一通古怪的议论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闲地打开当天的早报,这时一阵吓人的门铃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紧跟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象是什么人在用拳头捶打大门。门开了,我听见有人冲进过道和上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的年轻人,发狂似地闯进屋来。他两眼充满了激愤,全身都在颤抖。他来回看了看我们两个。在我们疑问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有必要为他这样无礼地闯进来表示一下歉意。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您不要责怪我,我几乎要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 他作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似乎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释他的访问和访问的方式;但是从我同伴毫无反应的脸上,我能看出这个姓名对他和我都一样不说明什么。 “抽支烟吧,麦克法兰先生,”他说着把烟盒递过去,“我相信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会根据症状给你开一张镇定剂的处方。最近这几天天气真够热的。现在如果你感到心定了些,请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慢慢地告诉我们你是谁,有什么事找我。你只讲了你的名字,好象我应该认得你,可是除了你是个单身汉、律师、共济会会员、哮喘病患者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以外,确实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由于我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我很容易领会他的推理,并且看出是这位年轻人的不修边幅、随身带的那一札文件、他表链上的护身符和他喘起的声音使福尔摩斯作出了这些推测。可是这位年轻的委托人惊得目瞪口呆。 “不错,您说的就是我。除此以外,我现在还是全伦敦最不幸的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别不管我,福尔摩斯先生。要是在我没有把话讲完以前他们来逮捕我的话,务必请您告诉他们给我时间把全部事实告诉您。只要我知道有您在外面为我奔走,我可以高高兴兴地走进监狱。” “逮捕你!”福尔摩斯说,“这的确太……太有意思了。那你会因为什么罪被逮捕呢?” “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 在我同伴富于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多少带点满意的同情。 “啊,”他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说一切轰动社会的案子已经从报上消失了呢。”
我们的客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仍在福尔摩斯膝盖上放着的《每日电讯报》拿起来。 “要是您看过这份报的话,先生,那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您了。我觉得好象人人都在谈论着我的名字和我的灾祸。”他把报翻到刊登重要新闻的那一版。“就在这儿。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给您念念。您听这个,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标题:‘下诺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为谋杀纵火案——罪犯的线索',那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它必然会引到我身上来。我在伦敦桥站一下车就被跟踪了,他们只是在等着对我发出逮捕证。这会使我母亲伤心的——一定会使她伤心的!”在极度恐惧中,他使劲扭着自己的手,在椅子上来回摇晃。 我注意看了看这个被控行凶的男子:他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面貌清秀,但显得十分疲乏,两只蓝色的眼睛带着惊恐的神色,脸刮得净光,神经质的嘴唇显得优柔寡断。他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衣着和举止都象个绅士。从他的浅色夏季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签注过的证书,说明了他的职业。
“咱们得利用现在这段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请你把报拿起来念一念刚才谈到的那一段,好吗?” 就在我们的委托人引述过的大标题下面,有这样一段带暗示的叙述,我照着念道: “昨晚深夜或今日凌晨时,下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严重犯罪行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为该郊区颇有名气之居民,经营建筑业多年,因而致富。奥德克先生系独身,五十二岁,住锡登罕路尽头之幽谷山庄,以习性怪僻出名,朴素沉默寡言,不爱交际,近几年实已退出建筑业,然宅后之贮木场仍在。昨夜十二点左右,贮木场发出火警,消防车不久即赶至现场,但因木燥火猛,无法扑救,直至整堆木料烧尽始熄。至此,起火原因似属偶然,但另有迹象显示或系严重犯罪行为。火灾现场未见户主,殊令人诧异。经查询,始知户主已失踪。检查卧室,床无人睡过,而保险柜门已开,若干重要文件散落满地。最后发现室内曾发生激烈格斗之迹象,并找到少量血迹及橡木手杖一根,柄上亦沾有血迹。现已查明,是夜奥德克先生曾在卧室接待来客,该手杖即来客之物。此深夜来客为年轻律师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即中东区格莱沙姆大楼426号格雷姆——麦克法兰事务所之合伙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说明犯罪动机之有力证据。总之,此事件有惊人发展,则毋庸置疑。 本报付印时,谣传麦克法兰先生,因谋杀约纳斯·奥德克罪已被逮捕。逮捕证确已发出。正在诺伍德进行之调查又有不祥发展。在建筑师所住楼下寝室里,除有格斗迹象外,现又发现法国式落地窗敞开,并有笨重物体从室内拖往木料堆的痕迹。最后在火场灰烬中找到被烧焦之残骸一说已被肯定。按照警方推测,此乃一起极其惊人之凶案。受害者在寝室中被击毙,文件被盗,尸体拖至木料堆焚烧灭迹。此案已交苏格兰场素有经验之警官雷斯垂德进行调查,此刻渠正以其惯有之精力与机智追查线索。”
福尔摩斯合着眼,两手指尖顶着指尖,听了这起惊人的报道。 “这件案子有几点的确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说,“麦克法兰先生,我想先问一问:既然看起来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你,怎么你依然逍遥法外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多林顿寓①所,但是昨晚因为有点事要替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办一办,就在诺伍德一家旅馆里住下来,从旅馆去他家把事情办了。我是在火车上看到报上您刚才听过的那条新闻,才知道诺伍德发生的事件。我立即看出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就赶来把这件案子委托给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或在家里,准会给抓走了。有人从伦敦桥车站就跟住我,我一点都不怀疑——哎呀!什么人来了?” 那是门铃响了,立即又从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现在房门口。我从他身后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站起身来,脸色发白。 “由于你蓄意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我现在逮捕你。” 麦克法兰作出一个绝望的手势向我们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左右不会对你有影响吧。这位绅士正要给我们讲这桩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经过,这可能帮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我觉得弄清楚它不会有困难了,”雷斯垂德冷酷地说。 “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倒很有兴趣听他讲。”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过去你给我们帮过一两次忙,在我们苏格兰场这方面,还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说,“我必须同犯人在一起,而且还不得不警告他:凡是他说的话都会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 “这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委托人说,“我只请求您一定要听我讲,并且明白我讲的绝对是真话。”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我给你半小时,”他说。 “我必须先说明,”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奥德克先生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名字我熟悉,因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认识,但是他们后来疏远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当他走进我城里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在他说明了来意之后,我感到更加惊奇。他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单页,上面写满了很潦草的字——就是这几张——把它放在我桌上。 “'这是我的遗嘱,'他说,'麦克法兰先生,我要你把它照正式法定的格式写出来。你写你的,我就在这坐着。' “我开始抄写这份遗嘱。当我看到他除有若干保留外,把其余的全部财产留给我的时候,您可以想象出来我的惊讶。他是个小雪貂似的怪人,长着全白的眉毛。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开心的表情。当我读到遗嘱中那些条文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释说,他是个没有任何活着的亲属的单身汉,他在青年时期就认识我的父母,而且一直听说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钱交给我。当然,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些感谢的话。遗嘱照格式写好了,签了字,由我的书记当证人。就是这张蓝纸上写的。我已经说过,这些小纸条只是草稿。奥德克先生然后告诉我,还有一些字据——租约、房契、抵押凭据、临时期证等等,应该让我看看。他说只有在这一些都办完以后他才放心,并且要我晚上就带着这份遗嘱去诺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一下。'记住,我的孩子,在这一切还没有办完以前,什么话也不要对你父母说。咱们先不讲,好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他非常坚持这一点,还要我答应一定做到。
“您能想象出来,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无心拒绝他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护人,我一心想丝毫不差地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报,说我手边有要紧的事,不好估计我会呆到多晚才回家。奥德克先生还告诉过我,他希望我能在九点钟跟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九点以前他可能还没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难找,我到他家的时候快九点半了。我发现他……”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是谁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把你的名字说出来的,我想就是她吧?” “不错,”麦克法兰说。 “请说下去。”
麦克法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讲他这段经过: “这个妇女把我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后来,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去,那里立着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来一大堆文件。我们把这堆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直到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才看完。他说我们不要打搅女管家,就让我从法国窗户出去。那扇窗一直是开着的。” “窗帘放下来没有?”福尔摩斯问。 “我说不准,不过我想是放了一半下来。对,我记得他为了打开窗户,把窗帘拉起来了。我找不到我的手杖,他说:'没关系,我的孩子,我希望从现在起能经常见到你。我会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来取。'我离开他的时候,卧室里的保险柜是开着的,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还摆在桌上。已经那么晚了,当然我回不去布莱克希斯,就在安纳利·阿姆斯旅馆过了一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上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情。” “你还有别的要问吗,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在他听年轻人讲这段不平凡的经历的时候,我见他有一两次扬其他的眉毛来。 “在我没有去布莱克希斯以前,没什么要问的了。” “你是说没有去诺伍德以前吧,”雷斯垂德说。 “啊,对了,我要说的是诺伍德,”福尔摩斯说,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雷斯垂德从多次经验中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就象把锋利的剃刀,能切开在他看来是坚不可破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承认这一点。我见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同伴。 “过会儿我想跟你说一两句话,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好吧,麦克法兰先生,我的两个警士就在门口,外面还有辆四轮马车在等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祈求地对我们看了最后一眼,从屋里走出来。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但雷斯垂德留下了。
福尔摩斯正在看他拿在手里的那几页遗嘱草稿,脸上带着极感兴趣的样子。 “这份遗嘱的确有些特点,雷斯垂德,你看呢?”他说着便把草稿递过去。 “我能看出头几行和第二页中间几句,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象印的一样清楚,”他说,“其余的都写得不清楚。有三个地方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解释呢?” “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在行驶,最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正经过道岔。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连三碰到道岔。假如他花了全旅程的时间来写这份遗嘱,那必定是一趟快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 “在分析问题上你比我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说的这一点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它足以证实年轻人所谈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拟好的。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写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岂非怪事?这说明他实际上并不重视这份遗嘱。只有根本不打算让自己立的遗嘱生效的人才会这样做。” “这等于他同时给自己出了一张死刑判决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样想吗?” “你不这样想吗?” “很可能,不过这件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这样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清楚的话,还有什么能算是清楚的呢?有个年轻人忽然知道只要某个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继承一笔财产。他怎么办?他不告诉任何人,安排了某种借口在当天昨上去拜访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全屋仅存的第三者睡了,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他杀了委托人,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烧,然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想象连这一点点血迹也不会留下,并且希望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委托人如何毙命的一切痕迹,因为那些痕迹迟早要把他暴露出来。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的好雷斯垂德,你所说的使我感到有点过于明显,”福尔摩斯说,“你没有把想象力加到你许多长处中去,但是,如果你能试试把自己摆在这个年轻人的地位上来看,你会挑选立遗嘱的那个晚上去行凶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件事连接得这么紧是很危险的吗?还有,你会选择别人知道你在那里、正是这家的佣人开门让你进屋的这样一个时机吗?还有最后一点,你会那么煞费苦心地藏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为暴露你是凶犯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必须承认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那根手杖,福尔摩斯先生,你我都知道:一个罪犯总是慌慌张张的,往往干出头脑冷静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来。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间屋里去。你给我一个别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我能够很容易地给你举出好几个推测,”福尔摩斯说,“譬如,有这样一个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测,我把它当礼物赠送给你。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贵重的证券,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一个过路的流浪汉在窗外看见了他们。年轻律师走了,流浪汉就进屋来,看到那根手杖,便抓起手杖把奥德克打死,烧了尸体以后就跑了。” “为什么流浪汉要烧掉尸体?” “就这点来说,为什么麦克法兰是要这样做呢?” “为了掩盖一些证据。” “可能流浪汉想不叫人知道出了谋杀案。” “那为什么流浪汉不拿东西呢?” “因为那些字据都是不能转让的。”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放走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证明谁是对的。请注意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就我们所知,字据一张都没有动过。我们这个犯人根本没有理由要拿走字据,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得到这些字据。”
我的朋友好象给这句话扎了一下。“我无意否认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对你的推测非常有利,”他说,“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可能的推测。就象你说的,将来会作出判断。再见!大概今天我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得怎样。” 这位侦探走了,我的朋友从椅子上起来,带着一个人面对合他兴趣的任务时那种神情,为这天的工作做好准备。 “华生,刚才我说过,我第一个行动的方向必须是布莱克希斯,”他说着一边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 “为什么不是诺伍德?” “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怪事。警察当局正在犯这样一个错误,就是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为它恰巧确实是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显然处理这个案子的合理途径应该是从设法说明第一个事件着手,就是那张不寻常的遗嘱。它立得那么草率,又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一点清楚了,可能下一步就好办些。 “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否则我不会想到单独行动。等我晚上见你的时候,我相信能够告诉你我为了这个求我保护的小伙子已经做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发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时的提琴,琴声单调而低沉,他竭力使自己的烦躁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了提琴,开始详细讲他失败的尝试。 “一切都错了,华生,简直错到底了。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但从我本心说,我相信他这一回路子走对了,咱们却走错了。我的直觉指着这个方向,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的陪审团的智力远没有达到这种高度,以致他们宁愿接受我的假设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 “你去了布莱克希斯吗?” “去了,华生。我到了那里,很快就发现死去的奥德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他母亲在家。她是个蓝眼睛、个子矮小、愚昧无知的妇女,恐惧和气愤使她不停地发抖。当然,她认为她儿子简直不可能犯罪,可是她对奥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惋惜。恰恰相反,她谈起奥德克时流露的那种深恶痛绝的样子,等于她不自觉地在支持警方的理由。因为要是她儿子曾经听过她这样谈论奥德克的话,那就会自然而然使他产生憎恨和干出暴行。'奥德克以前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恶毒狡猾的怪物,'她说。'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一直就是一个怪物。' “那时候您就认识他?'我说。 “'是的,我很熟悉他。其实,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个。谢谢老天我还有眼力离开他,跟一个也许比他穷、但是比他好的人结了婚。在我和奥德克订婚以后,听人讲其他怎样把一只猫放进鸟舍里去。他这种残酷无情的举动使我厌恶极了,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往来。'她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给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上午,他为了诅咒我,把它弄成这样给我寄来了。'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宽恕你了,因为他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 “'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约纳斯·奥德克任何东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天上有上帝呀,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已经惩罚了这个坏人,到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 “我还试了追寻一两个线索,但是找不到有助于我们的假设的东西,有几点恰恰同我们的假设相反。最后我放弃了,去了诺伍德。 “幽谷庄这个地方是一所现代式的大别墅,全部用烧砖盖成的,前面是庭园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是着过火的贮木场,从那里到大路上还有一段距离。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是奥德克的房间,站在这条路上就可以望到屋里,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儿,这是我今天得到的仅有的一点安慰,但是他的警长尽了主人之谊。他们刚发现了一个莫大的宝藏。他们在灰烬中寻找了一上午,除烧焦的有机体残骸以外,还找到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原来是男裤钮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钮扣上的标记:'海安姆',这是奥德克的裁缝的姓。然后我仔细检查草坪,希望找到别的痕迹和脚印,可是这场干旱使一切东西都变得象铁一样坚硬,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出象是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东西曾经被拖过一片水腊树的矮篱笆,方向正对着木料堆。这些当然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在草坪上爬来爬去,背上晒着八月天的太阳,一小时以后我才站起,还是跟去那里以前一样不明白。 “在院子里一无所获,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里面血迹很少,仅仅是沾上了些,但颜色新鲜。手杖已被人移动了,上面的血迹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确是属于麦克法兰的,他也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奥德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又使警场赢上一着。他们的得分在往上加,咱们却原地未动。
“我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不过也落空了。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来在桌上放着。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一两件已经给他们拆开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没有很大价值的东西;从银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奥德克先生的境况有多富裕。但是我觉得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凭——可能是更值钱的,但是我找不出来。当然,如果咱们能证明这一点,它就会使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难道会有人偷走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继承的东西吗? “我检查了所有其它的地方,也没找着线索,最后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勒克辛顿太太是个矮个子,皮肤黑黑的,不多说话,有一双多疑、斜着看人的眼睛。我相信只要她肯说话,她能说出点什么来,但她的嘴紧得象个蜡人一样。是的,她在九点半的时候让麦克法兰先生进来了。她后悔不该让他进屋。她是十点半去睡的;她的房间在那一头,听不见这边发生的事情。麦克法兰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相信是他的手杖放在门厅里。她给火警惊醒了。她的不幸的好主人肯定是被人谋害的。他有仇人吗?唉,谁都有仇人,不过奥德克先生很少同人往来,只接见找他办事的人。她看了那些钮扣,并且断定就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为一个月没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烧得很快。她到了贮木场的时候,除一片烈火之处,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和所有的救火员都闻到肉烧焦了的气味。她一点不知道有什么字据,也不知道奥德克先生的私事。
“喏,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的失败经过。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紧拳头,好象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对。我确实感到全不对。还有点重要的情况,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问不出来。她那种愠怒、反抗的眼神,只说明她自觉有罪。不过再多说也没有用了。除非运气找上门来,恐怕这件诺伍德的失踪案不会在咱们的破案记录中出现。我看耐心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 “这个年轻人的外表一定会感动任何一个陪审团吧?”我说。 “那是个危险的论点,我亲爱的华生。你记得一八八七年那个想要咱们帮他开脱的大谋杀犯贝尔特·司蒂芬斯吧?你见过态度比他更温和、更象主日学校的儿童似的年轻人吗?” “这倒是真的。” “除非咱们能提出另一个可取的假设来,不然麦克法兰就算完了。在这个现在就可以对他提出控诉的案子中,你简直找不出一点毛病。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反倒加强了立案理由。我想起来了,那些字据中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也许可以作为一次调查的起点。我在翻看银行存折的时候,发现余额无几,主要因为过去一年里有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柯尼利亚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这位退休的建筑师有过这样的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亚斯先生是什么人。也许他和这件案子有关系?柯尼利亚斯先生可能是个掮客,但是我没有找到和这几笔大额付款相符的凭据。既然现在没有别的迹象,我必须向银行查询那位把支票兑换成现款的绅士。但是,我的朋友,我担心这件案子将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吊死咱们的委托人告结束,这对苏格兰场无疑会成为一次胜利。”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尔摩斯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他那双发亮的眼睛由于周围的黑圈显得更加明亮。在他的椅子附近的地毯上满是烟头和当天的早报。有一份电报摊在餐桌上。 “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华生?”他把电报扔过来问我。 电报是从诺伍德来的,全文如下: 新获重要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奉劝放弃此案。 雷斯垂德 “听起来象真的,”我说。 “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回答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放弃这个案子也许还不到时候。不管怎样,任何新的重要证据就象一把双刃的刀,它可能不一定朝着是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过去。先吃早饭吧,华生。咱们一块儿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今天我觉得好象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援助。”
我的朋友自己却没有吃早饭。他在比较紧张的时候就不让自己吃东西,这是他的一个特性。我见过他滥用自己的体力,直到由于营养不足而晕倒。“我现在匀不出精力来消化食物,”他总是以这句话来回答我从医学的角度提出的劝告。因此,这天他没吃早饭就和我出发去诺伍德,并不使我奇怪。有一群好奇的人围在幽谷庄外,这所郊外的别墅和我想象的一样。雷斯垂德在里面迎接我们,胜利使他满面红光,样子很得意。“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明我们错了吧?你找到那个流浪汉没有?”他高声说。 “我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的同伴回答说。 “可是我们昨天得出的结论,现在证明是对的,你得承认这次我们走在你前头了,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神气确实象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起来。 “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他说,“一个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这样,华生医生?先生们,请到这边来。我想我能彻底说服你们本案的凶犯就是约翰·麦克法兰。” 他领我们走出过道,来到那边的一间昏暗的门厅。 “这是年轻的麦克法兰作案后必定要来取他的帽子的地方,”他说。“现在你们看一看这个。”他突然戏剧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墙上有一点血迹。当他把火柴凑近了些,我看见的不仅是血迹,而且是一个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纹。 “用你的放大镜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正用放大镜看着呢。” “你知道大拇指的指纹没有两个同样的。” “我听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那好,请你把墙上的指纹和今天早上我命令从麦克法兰的右手大拇指上取来的蜡指纹比一比吧。”他把蜡指纹挨着血迹举起来,这时候不用放大镜也能看出确实都是由同一个大拇指上印出来的。很明显我们这个不幸的委托人是没希望了。 “这是决定性的,”雷斯垂德说。 “对,是决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他。 “决定性的!”福尔摩斯说。我从他的语其中听出了点什么,便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变化,面部因暗暗自喜而不住地抽动,眼睛象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阵大笑。 “哎!哎!”他终于说,“谁能想得到?光看外表多么不可靠,这一点不假!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这件事教训我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的,咱们当中有的人就是有些过于自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个人的傲慢真令人生气,但是我们说不出口来。 “那位年轻人从挂钉上取下帽子的时候会用右手大拇指在墙上按一下,简直是天意!多么自然的一个动作,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福尔摩斯表面上很镇静,可是他说这话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全身都在颤动。 “顺便问一下,雷斯垂德,是谁作出这个惊人的发现的?” “是女管家勒克辛顿太太告诉夜勤警士的。” “夜勤警士当时在哪里?” “他留在出事的那间卧室里守着不让动里面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你们昨天没有发现这个血迹呢?” “嗯,我们当时没有特殊理由要仔细检查这间门厅。再说,你看,这个地方不大显眼。” “对,对,当然是不大显眼。我想很可能这血迹昨天就在墙上吧?” 雷斯垂德望着福尔摩斯,仿佛他在想这人是不是疯子。
我承认连我对福尔摩斯那种高兴的样子和相当任性地表示意见也感到惊奇。 “我不懂你是否认为麦克法兰为了增加自己的罪证,他深夜从监狱里跑出来过,”雷斯垂德说,“我可以请世界上任何一位专家来鉴定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拇指印。” “那就够了,”雷斯垂德说,“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在找到证据的时候我才下结论。要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里写我的报告。” 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在他的表情中似乎仍旧看得出来他心里觉得可笑。 “哎,这是个很糟的发展,是不是,华生?不过这里面有些奇妙之处,还给咱们的委托人留下几分希望。” “你这样讲使我听了很高兴,”我由衷地说,“刚才我觉得恐怕他没有希望了。” “我就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来,亲爱的华生。事实上在咱们这位朋友极其重视的证据中,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 “真的?什么缺陷?” “就是这点:我知道昨天我检查门厅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血迹。华生,现在咱们到有太阳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我陪着我的朋友在花园里散步;我的脑子很乱,心里却因为有了希望开始觉得有些热呼呼的。福尔摩斯把别墅的每一面都按顺序看了看,很有兴趣地检查了这所房子。然后他领头走进屋里。从地下室到阁楼,他把整个的建筑都看到了。大多数的房间里没有家具摆设。但是他仍然仔细地检查了这些房间。最后到了顶层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间空闲的卧室,福尔摩斯突然又高兴起来。 “这件案子的确很有特点,华生,”他说,“我想现在是跟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说真心话的时候了。他已经嘲笑过咱们,也许咱们也可以照样回敬他,如果我对案子的判断证明是对了的话。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们该采取什么办法。” 福尔摩斯打扰这位苏格兰场警官的时候,他仍在起居室挥笔书写。 “我知道你在写一份关于这件案子的报告,”他说。 “我是在写。” “你不认为有点为时过早吗?我总觉得你的证据不足。” 雷斯垂德很了解我的朋友,决不会不注意他的话。他把笔放下来,好奇地看着福尔摩斯。 “你那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只是要说有一个重要的证人你还没有见到。” “你能提出来吗?” “我想我能做到。” “那就提出来吧。” “我尽力而为。你有几个警士?” “能马上召集来的有三个。”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们都是身体壮、嗓门大的吧?” “当然是,但是我不明白他们的嗓门跟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能帮助你弄明白这点和一两个别的问题,”福尔摩斯说,“请把你的警士叫来,我要试一试。” 过了五分钟,三名警士已经集合在大厅里了。 “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麦秸,”福尔摩斯说,“请你们搬两捆进来。我看这点麦秸可以帮个大忙把我需要的证人找来。谢谢你们。华生,我相信你口袋里有火柴。现在,雷斯垂德先生,请你们都陪我到顶层楼梯的平台上去。”
我已经说过,那三间空着的卧室外面有一条很宽的走廊。福尔摩斯把我们都集合在走廊的一头。三名警士在咧着嘴笑;雷斯垂德望着我的朋友,脸上交替地流露出惊奇、期待和讥笑。福尔摩斯站在我们前面,神气活象个在变戏法的魔术家。 “请你派一位警士去提两桶水来好吗?把那两捆麦秸放在这里,不要挨着墙。现在我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雷斯垂德的脸已经开始变红。他生气了。 “我不明白你是否在跟我们开玩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满可以讲出来,用不着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我向你保证,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完全理由的。你可能记得几小时以前你好象是占了上风的时候,你跟我开了点玩笑,那末现在你就别不让我来点排场呀。华生,你先开窗户,然后划根火柴把麦秸点着,可以吗?” 我照他的话做了。烧着的干麦秸噼啪作响,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烟给穿堂风吹得在走廊里缭绕。 “现在咱们看看能不能给你找出那个证人来,雷斯垂德。请各位跟我一起喊'着火了'好吗?来吧,一,二,三——” “着火啦!”我们都高声叫喊。 “谢谢。请你们再来一下。” “着火啦!” “先生们,还要来一次,一起喊。” “着火啦!”这一声大概全诺伍德都听到了。
喊声刚落,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在走廊尽头的那堵看起来是完整的墙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矮小、干瘦的人从门里冲出来,象是一只兔子从它的地洞里蹦了出来似的。 “好极了!”福尔摩斯沉着地说,“华生,往麦秸上浇一桶水。这就行啦!雷斯垂德,请允许我给你介绍。这就是你们的那个失踪的主要证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 雷斯垂德十分吃惊地望着这个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他盯着看看我们,又看看仍在冒烟的火堆。那是一张可憎的脸:狡诈,邪恶,凶狠,长着两只多疑的、浅灰色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终于说话了,“你这些时候在干什么?” 奥德克看见这个侦探发怒的样子害怕了,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我又没害人。” “没害人吗?你想尽了办法要把一个无辜者送上绞架。要不是有这位先生的话,说不定你就干成了。” 这个坏家伙开始抽噎起来。 “说实话,先生,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啊!这是玩笑吗?我包你笑不出来。把他带下去,留在起居室里等我来。”
三个警士把奥德克带走后,雷斯垂德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当着警士面前我不便说,但是在华生医生面前,我不怕承认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虽然我想不出来你是怎样做的。你救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并且避免了一场会毁掉我在警界声誉的丑闻。”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 “不但无损于你的声誉,我的好先生,你反而会看到你的名声大增呢。只要把你写的报告稍加改动,他们就觉得要想蒙骗雷斯垂德巡官的眼睛有多么难哪。” “那你不希望报告中有你的名字?” “一点也不。工作就是奖赏。等将来我允许这位热心的历史学家再拿起笔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受到称赞——嗯,华生?好吧,现在让咱们看看这只耗子隐藏的地方。” 离这条过道的尽头六英尺的地方,曾经用抹过灰的板条隔出来一小间,隔墙上巧妙地安装了一扇暗门。小间全靠屋檐缝隙中透过来一点光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还存了食物和水,同一些书、报纸放在一起。 在我们往外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是建筑师的有利条件。他能给自己准备一间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帮手——当然,他那个女管家除外。我应该马上把她也放进你的猎囊。” “我接受你的意见。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福尔摩斯先生?” “我先断定他就藏在屋里。当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发现它比楼下那条同样的走廊短了六英尺,这一来他藏的地方就十分清楚了。我也料到他没有勇气能在火警面前呆着不动。当然,我们也可以进去把他抓住,但是我觉得逼他出来更有趣。再说,雷斯垂德,上午你戏弄了我,也该我来迷惑你一下作为回敬了。” “嗯,先生,你的确向我报复了。但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的呢?” “那个拇指印,雷斯垂德。你当时说它是决定性的。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它真是决定性的。我知道前天那里并没有这个指印。我对细节非常注意,这一点你也许知道;而且那天我检查过大厅,墙上确实什么也没有。因此,指印是后来在夜里按上去的。” “但是怎么按上去的呢?”
“很简单。那天晚上他们把分成小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时候,约纳斯·奥德克叫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的一个封套上的热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这个年轻人很快而且很自然地这样做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忘了这件事。很可能这是碰巧发生的事,奥德克本人当时并没有想要利用它。后来他在密室里盘算这件案子的时候,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这个指印制造一个可以证明麦克法兰有罪的确证。他只要从那个火漆印上取个蜡模,用针刺出足够的血涂在模子上面,然后夜里亲自或者叫女管家把印按在墙上就行了。这是天下最简单的事情。如把他带进密室的那些文件检查一遍,你准能找到那个有指纹的火漆印,这我可以打赌。” “妙极了!”雷斯垂德说,“妙极了!经你这样一讲,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大片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看见这位态度傲慢的侦探忽然变得象个小孩在问他老师问题一样,真是有趣。 “这个我认为不难解释。正在楼下等着的这位绅士是个很狡猾、恶毒、记仇的人。你知道麦克法兰的母亲从前拒绝过他的求婚吗?你不知道?我早对你说过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去诺伍德。后来,这种感情上的伤害在他的邪恶诡诈的心里产生了怨恨,他终生渴望报复,但没有找到机会。最近一两年里,情况变得对他不利——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妙。他决心要骗其他所有的债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某个柯尼利亚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我猜想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用了另一个名字。我还没有追查过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这些支票全都用那个名字存进了外地一个小镇的银行,奥德克时常去那个小镇过一种双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将来改名换姓,把这笔钱取出来,然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
“嗯,完全可能。” “在他想来,假如他能做出这样一个假象,就是他被旧情人的独子谋杀了,他就可以销声匿迹,同时又对他的旧情人进行了报复。这个恶毒计谋真是个杰作,他象个大师一样把它实现了。为了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而写的那张遗嘱,要麦克法兰瞒着父母私下来见他,故意留藏下手杖,卧室里的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钮扣——这一切都令人惊叹。他布下的这张罗网,在几小时前看来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什么时候停住的至高天赋。他画蛇添足,想把已经套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些,结果他把一切都毁了。咱们下楼去吧,雷斯垂德。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问他。” 那个恶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坐着,两旁各站着一个警察。
“那是一个玩笑,我的好先生——一个恶作剧,没有别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证,先生,我把自己藏起来只是为了知道我的失踪会带来什么影响。我相信你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年轻的麦克法兰先生受到任何伤害吧。” “那要由陪审团来决定,”雷斯垂德说,“不管怎样,即使不是谋杀未遂,我们也要控告你密谋罪。” “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债主要求银行冻结柯尼利亚斯先生的存款了,”福尔摩斯说。 奥德克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的朋友。 “我得多谢你啦,”他说,“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惠。” 福尔摩斯不计较地微笑了一下。 “我想今后几年里你不会有时间干别的了,”他说,“顺便问一下,除了你的裤子以外,你还把什么丢进了木料堆?一条死狗?几只兔子?或者是别的东西?你不愿意说出来?哎,你多不客气呀!没关系,我想有两只兔子就足够解释那些血迹和烧黑了的骨灰了。华生,如果你要写一篇经过的话,你不妨说是兔子吧。”
孤身骑车人
从一八九四年到一九○一年期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异常繁忙。完全可以说,这八年来各种公办的疑难著名案件,没有一件不请教福尔摩斯的。还有千百件私人案件,其中许多是十分错综复杂并具有特色的,福尔摩斯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许多惊人的成就和一些不可避免的失败是这一漫长时期连续工作的结果。由于我对这些案件有闻必录,其中的许多案件我自己也亲身参加过,可以想象,要弄清我应该选择哪些来公之于众,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可以按照我从前的作法,优先选择那些不是以犯罪的凶残著称,而是以结案的巧妙和戏剧性而引人入胜的案件。由于这个原因,我就选择了有关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查林顿的孤身骑车人一事,以及我们调查到的奇异结局,这个结局以出人意料的悲剧而告终。现在我就把情况介绍给读者。
诚然,这些事对我朋友那因以扬名的才能并没有增添什么异彩,可是这件案子却有几点非常突出,不同于我从中收集资料写成了这些小故事的那些长期犯罪记录。 我翻阅了一八九五年的笔记,查出是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们第一次听维奥莱特·史密斯谈自己的事。我记得福尔摩斯对她的来访极不欢迎,因为那时他正全神贯注于一件十分难解的错综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涉及著名的烟草大王约翰·文森特·哈登所遭遇的特殊难题。我的朋友最喜欢的事就是准确和思想集中,在办手头的事情时,最厌烦别的事来打扰他。尽管如此,但他生性并不固执生硬,不可能拒绝那位身材苗条、仪态万方、神色庄重的美貌姑娘来讲述她的遭遇,何况她又是在这么晚的晚上亲自来贝克街恳请他帮助和指点的。尽管福尔摩斯声明时间已经排满,但也无济于事,因为那姑娘下定决心非讲不可。很明显,她不达到目的,要想使她离开除非动武。福尔摩斯显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勉强地笑了笑,请那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的麻烦事如实地讲给我们听。
“至少不会是一件有碍你身体健康的事,"福尔摩斯用那双敏锐的眼睛把她周身打量了一番说道,“象你这样爱骑车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 她惊异地看看自己的双脚,我也发现了她鞋底一边被脚蹬子边缘磨得起毛了。 “是的,我经常骑自行车,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来拜访你,正是和骑车的事情有关系呢。” 我的朋友拿起这姑娘没戴手套的那只手,象科学家看标本那样,全神贯注而不动声色地检查着。 “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这是我的业务,"福尔摩斯把姑娘的手放下,说道,"我几乎错把你当成打字员了。显而易见,你当然是一位音乐家。华生,你注意到那两种职业所共有的勺形指端吗?不过,她脸上有一种风采,"那女子平静地把脸转向亮处,"那是打字员所不具备的。所以,这位女士是音乐家。”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教音乐。” “从你的脸色来看,我想你是在乡下教音乐。” “是的,先生,靠近法纳姆,在萨里边界。” “是一个好地方,可以使人联想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华生,你一定记得我们就是在那附近拿获了伪造货币犯阿尔奇·斯坦福德。嗯,维奥莱特小姐,靠近法纳姆,在萨里边界,你遇到什么事了?” 那位姑娘十分清楚明白、镇静自若地说出下面这一段古怪离奇的事情来: “福尔摩斯先生,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叫詹姆斯·史密斯,是老帝国剧院的乐队指挥。我和母亲在世上举目无亲,我只有一个叔父,他名叫拉尔夫·史密斯,于二十五年前到非洲去了,从那时期音信全无。父亲死后,我们一譬如洗,可是有一天人家告诉我们,《泰晤士报》登了一则广告,询问我们的下落。你可以想象我们是多么激动啊,因为我们想这是有人给我们留下遗产了。我们立即按报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师,在那里又遇到了两位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们是从南非回来探家的。他们说我叔父是他们的朋友,几个月以前在十分贫困中死于约翰内斯堡。我叔父临终之前,请他们去找他的亲属,并务必使他的亲属不至穷困潦倒。这似乎使我们很奇怪,我叔父拉尔夫活着的时候,并不关心我们,而在他死时却那么精心关照我们。可是卡拉瑟斯先生解释说,因为我叔父刚刚听到他哥哥的死讯,所以感到对我们的命运负有重大责任。”
“请原谅,"福尔摩斯说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去年十二月,已有四个月了。” “请继续讲下去吧。” “我看伍德利先生讨厌得很,他是一个面孔虚胖、一脸红胡子的粗暴的青年,头发披散在额头两边,总是向我挤眉弄眼。我认为他十分可憎,我相信西里尔一定不乐意我认识这个人。” “噢,西里尔是他的名字!"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道。 那姑娘满面通红,笑了笑。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西里尔·莫顿,是一个电气工程师,我们希望在夏末结婚。哎呀,我怎么扯其他来了呢?我想说伍德利先生十分讨厌,而那位年纪老些的卡拉瑟斯先生可比较有礼貌。虽然他脸色土黄,脸刮得光光的,沉默寡言,但举止文雅,笑容可掬。他询问了我们的境况,发现我们很穷困,便要我到他那里教他那十岁的独生女儿。我说我不愿离开母亲,他说我可以在每周末回家去看她。他答应给我每年一百镑,这当然是十分优厚的酬金了。所以最后我答应了,来到离法纳姆六英里左右的奇尔特恩农庄。卡拉瑟斯先生丧妻鳏居,他雇用了一个叫狄克逊太太的女管家来照料家事,这位老妇人老成持重,令人品敬。那个孩子也很可爱,一切也都如意。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和善,热衷于音乐,我们晚上在一起过得很高兴,每逢周末我回城里家中看望母亲。 “在我的快乐生活中,头一件不顺心的事就是一脸红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来。他来访一个星期,哎呀!对我来说简直如同三个月。他是一个可怕的人,对别人横行霸道,对我更肆无忌惮。他作了许多丑态表示爱我,吹嘘他的财富,说如果我嫁给他,我就可以得到伦敦最漂亮的钻石。最后,当我始终对他不加理睬时,有一天饭后他抓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他有可恶的牛劲——发誓说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这时正好卡拉瑟斯先生进屋,把他从我身边拉开。为了这事,伍德利和东道主翻了脸,把卡拉瑟斯打倒在地,脸上弄出个大口子。伍德利的来访至此结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并保证绝不让我再受这样的凌辱。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伍德利先生。 “现在,福尔摩斯先生,我终于谈到今天来向你请教的具体事情上了。你一定知道,我每星期六上午骑车到法纳姆车站,赶十二点二十二分的火车进城。我从奇尔特恩农庄出来,那条路很偏僻,有一段尤其荒凉,这一段有一英里多长,一边是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查林顿庄园外圈的树林。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段路更荒凉的地方了。在你没有到达靠近克鲁克斯伯里山公路以前,极难遇到一辆马车、一个农民。两星期以前,我从这地方经过,偶然回头一望,见身后两百码左右有个男人在骑车,看起来是个中年人,蓄着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纳姆以前,我又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消失,所以我也没再想这件事。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我星期一返回时又在那段路上看到那个人。你可想而知我该多么惊奇了。而下一个星期六和星期一,又和上次丝毫不差,这事又重演了一遍,我愈发惊异不止了。那个人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决不打扰我,不过这毕竟十分古怪。我把这事告诉了卡拉瑟斯先生,他看来十分重视我说的事,告诉我他已经订购了一骑马和一辆轻便马车,所以将来我再过那段偏僻道路时,不愁没有伴侣了。 “马和轻便马车本来应该在这个星期就到,可不知什么原因,卖主没有交货,我只好还是骑车到火车站。这是今天早晨的事。我来到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向远处一看,一点也不错,那人就在那地方,和两个星期以前一模一样。他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穿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只能看清他脸上的黑胡子。今天我不害怕了,而是满腹疑团,我决心查明他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事。我放慢了我的车速,他也放慢了他的车速。后来我停车不骑了,他也停车不骑了。于是我心生一计来对付他。路上有一处急转弯,我便紧蹬一阵拐过弯去,然后停车等候他。我指望他很快拐过弯来,并且来不及停车,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没露面。我便返回去,向转弯处四处张望。我可以望见一英里的路程,可是路上不见他的踪影。尤其令人惊异的是,这地方并没有岔路,他是无法走开的。”
福尔摩斯轻声一笑,搓着双手。"这件事确实有它的特色,"他说道,"从你转过弯去到你发现路上无人,这中间有多久?” “二、三分钟吧。” “那他来不及从原路退走,你说那里没有岔路吗?” “没有。” “那他肯定是从路旁人行小径走开的。” “不可能从石南灌木地段那一侧,不然我早就看到他了。” “那么,按照排除推理法,我们就查明了一个事实,他向查林顿庄园那一侧去了,据我所知,查林顿庄园宅基就在大路一侧。还有其它情况吗?” “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我十分惶惑莫解,感到极不愉快,所以才来见你,求得你的指点。”
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 “和你订婚的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福尔摩斯终于问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兰电气公司。” “他不会出其不意地来看你吧?” “噢,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我还不认识他!” “还有其他爱慕你的男人吗?” “在我认识西里尔以前有过几个。” “从那时以后呢?” “假如你把伍德利也算做一个爱慕我的人的话,那就是那个可怕的人了。” “没有别的人了吗?” 我们那位美丽的委托人似乎有点为难。 “他是谁呢?"福尔摩斯问道。 “噢,可能纯粹是我胡思乱想;可是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雇主卡拉瑟斯先生对我十分有意。我们经常相遇,晚上我给他伴奏,他从来没说过什么。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可是一个姑娘总是心里明白的。” “哈!"福尔摩斯显得十分严肃,"他以什么为生呢?” “他是一个富有的人。” “他没有四轮马车或者马匹吗?” “啊,至少他生活相当富裕。他每星期进城两三次,十分关心南非的黄金股票。” “史密斯小姐,你要把新发现的一切情况告诉我。现在我很忙,不过我一定抽时间来查办你这件案子。在这期间,不要没通知我就采取行动。再见,我相信我们会得到你的好消息。”
“这样的一位姑娘会有一些追求者,这是很自然的,"福尔摩斯沉思地抽着烟斗说道,“不过不要选偏僻村路骑自行车去追逐嘛。毫无疑问是一个偷偷爱上她的人。可是这件案子里有一些颇为奇怪和引人深思的细节,华生。” “你是说他竟然只在那个地方出现吗?” “不错。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谁租用了查林顿庄园。然后再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究竟是什么关系,因为他俩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啊。他俩为什么急于查访拉尔夫·史密斯的亲属呢?还有一点,卡拉瑟斯家离车站六英里远,连一骑马都不买,却偏偏要出两倍代价来雇一名家庭女教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治家之道呢?奇怪,华生,十分奇怪!” “你下去调查吗?” “不,我亲爱的朋友,你下去调查好了。这可能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阴谋,我不能为它中断别的重大调查工作。星期一你一早到法纳姆去,要隐藏在查林顿石南地带附近,亲自观察这些事实。根据自己的判断见机行事,然后,查明是谁住在查林顿庄园,回来向我报告。现在,华生,在弄到几件可靠的证据,有希望用于结案前,我对这件事没有别的话好讲的了。” 那姑娘告诉我们她星期一九点五十分从滑铁卢车站乘车出发,所以我便提早出发赶乘九点十三分的火车。到法纳姆车站,我毫不费力地问明了查林顿地带。要错过那姑娘的遇险地带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段路一边是开阔的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老紫杉树篱,环绕着一座花园,花园里巨树参天。庄园有个长满地衣的石子路,大门两侧的石柱上满是破烂的纹章图案。除了中间行车的石子路之外,我发现几处树篱有豁口,有小路穿入。从路上看不到宅院,四周的环境都显得阴暗、衰颓。 石南地带开满一丛丛的黄色金雀花,在灿烂的春日骄阳下闪闪发光。我在灌木丛后选好隐身之处,以便既能观察庄园大门,又能看到两边长长的一大段路。我离开大路时,路上空无一人,现在有个人品着车从对面向我来的方向奔去。他穿着黑色服装,我见他蓄有黑胡子。他来到查林顿宅地尽头,跳下车来,把车推进树篱的一处豁口,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过了一刻钟,第二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次是那位姑娘从火车站来。我见她骑到查林顿树篱时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那男人从藏身处走出来,跳上自行车,尾随着她。在那辽阔的如画风景中,只有这两个人影在活动。那位仪态端庄的姑娘笔直地骑在车上,她身后的男人却低伏在车把上,一举一动都带有莫名其妙的鬼鬼祟祟的形迹。她回头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车,他也立即下车,在她身后有二百码的距离。那姑娘的下一步动作却是出奇不意地迅猛,她突然扭转车头紧蹬一阵,径直向他冲了过去。然而,他也象那姑娘一样迅速,不顾一切拼命地逃脱了。她又立刻返回大路,傲然地昂着头,不屑再去置理那不声不响的尾随者了。
他也转过身来,依然保持着那段距离,直到转过大路我看不到他们为止。 我依然呆在藏身之处,这样作是很恰当的,因为那个男人马上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骑车返回来。他拐进庄园大门,下了车。我看他在树丛中站了几分钟,举起双手,似乎在整理他的领带。然后又上车从我身旁经过,向对着庄园的车道骑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带,从树林缝隙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远处那座古老的灰楼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铎式烟囱,可惜那条车道穿过一片浓密的灌木丛,我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不过,我看我已经作了一件漂亮事,便兴致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纳姆。
关于查林顿庄园,当地房产经纪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把我介绍到帕尔马尔的一家著名的公司。我在回家途中到那里停留了一阵,受到经纪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顿庄园避暑了,我来得太晚了,庄园一个月以前已经租出去,租给了一个叫威廉森先生的人。他是一个体面的老先生。那位颇有礼貌的经纪人客气地说他不能再告诉我什么了,因为他不能议论他顾主的事。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注意地倾听了我向他作的冗长的报告。我本来期望受到称赞,而且很重视他的称赞,可是连一句赞许的话也没有听到。恰恰相反,在他评论我做过的事和没有做到的事时,他那严峻的面容甚至比平时更加严肃。 “我亲爱的华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失算的。你本来应该藏到树篱后面,仔细看看那位有趣的人。事实上,你藏的地方离那儿几百码,告诉我的情况甚至比史密斯小姐还要少。她认为她不认识那个人,我确信她是认识的。要不然,他为什么那样拼死拼活地担心,生怕那姑娘走近他,看清了他的面貌呢?你说他伏身在自行车把上,你看,这不又是为了隐藏面目吗?你确实作得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明他是谁,却跑到一个伦敦房产经纪人那里!”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有点头脑发热地高声喊道。 “到离那儿最近的酒店里去,那里是村上扯闲话的中心。人家会告诉你每一个人的名字,从主人到帮厨的女仆。至于威廉森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假如他是老年人,那么他就不是那个灵敏的骑车人,不是在那个姑娘迅速敏捷的追赶下翩然逃脱的人。你这次远行的收获是什么呢?知道了那姑娘所讲的是真事,这我从来都不怀疑。知道了骑车人和庄园有关系这我同样不曾怀疑过。知道了那庄园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谁又能为这作保证呢?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先生,不要显得那么灰心丧气。星期六以前我们还可以多干点事,这段时间我还可以亲自做一两次调查。”
第二天早晨,我们接到史密斯小姐一封短信,简要而又准确地重述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却留在附言中。 当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处境已经变得很困难时,我相信你会考虑我所吐露的秘密,这是由于我的雇主已经向我求婚这样一个事实。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而且高尚的。这时,我当然把我已经订婚的事告诉了他。他把我的拒绝看得非常严重,但又十分和气。然而,你可以理解,我的处境是有些尴尬了。 “我们的年轻朋友看起来陷入了困境,"福尔摩斯看完信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件案子肯定比我原来设想的有趣得多,发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还是应当到乡下去过一天安静太平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并且把我所形成的一两点想法检验一下。” 福尔摩斯在乡下度过的安静日子,结局是很奇特的,因为他晚间很晚才回到贝克街,嘴唇划破了,额头上还青肿了一大块,还有那种狼狈样子,好象是一个苏格兰场调查的对象。他对自己的历险感到非常高兴,一边讲述,一边出自内心地哈哈大笑。 “积极的锻炼总是有用的,可惜我锻炼的不多。"福尔摩斯说道,"你知道,我精通一些优秀的英国旧式拳击运动,并且偶尔用得上它,比如说,今天,要是没有这一手,那我就要遭到非常可耻的惨败了。” 我请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到了请你注意过的那个乡村酒店,在那里小心谨慎地进行调查。在酒吧间里,饶舌的店主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威廉森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和少数几个仆人住在庄园里。传说他现在是或过去当过牧师,可是在庄园这段短时间,有一两件小事使我觉得他很不象牧师。我查询过一个牧师机构,他们告诉我,曾经有一个叫这名字的牧师,但他过去的行径极不光彩。那店主接着告诉我,庄园里每到周末总有一些来客——'是一伙下流坯,先生'——特别是一个蓄红胡子的人,名叫伍德利的,总少不了他。我们正谈到这里,那位伍德利先生竟然走了过来,他一直在酒吧间喝啤酒,把我们的话全都听去了。他问我是什么人?我要干什么?我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他口若悬河,修饰语满口都是。他最后谩骂了一通,凶恶地反手一击,我没有来得及躲避。后来的几分钟就很有趣了。我给那凶恶的暴徒一连串的打击。我就成了你看到的这种样子。伍德利先生乘车回去了。我这场乡村旅行也就这样告终了。必须承认,不管多么有趣,我这一天萨里边界之行并不比你的收获大。”
星期四那天我们又收到那位委托人的一封信。她写道: 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我就要辞去卡拉瑟斯先生的雇聘,不会感到惊奇吧。即使报酬优厚,我也不甘心忍受这尴尬的处境。我在星期六回城里,不打算再回来了。卡拉瑟斯先生已备好一辆马车,因此,如果说过去路上有什么危险的话,那么偏僻车路上的危险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我辞聘的具体原因,不单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尴尬处境,而且是那个令人嫌恶的人伍德利先生又来了。他本来可怕,现在的嘴脸更可怕了。因为他好象出了什么事,所以更加不象样子了。我是从窗子里面看到他的,我很高兴说,我并没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谈了很长时间,从此以后卡拉瑟斯先生非常激动。伍德利一定居住在附近,因为他并没有住在卡拉瑟斯家里。今早我又看到他在灌木丛中鬼鬼祟祟地活动。我不久就会在这地方碰到这头凶猛的吃人野兽,简直说不出是多么憎恨和害怕了。卡拉瑟斯先生怎么竟能容忍这样的一个家伙?一刻也容忍不得啊!不过,我的一切麻烦到星期六就要结束了。 “我相信是这样的,华生,我相信是这样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道,“围绕着这位小姑娘正进行着一场极为隐秘的阴谋,我们有责任去一趟,不让任何人在她最后一次旅行中骚扰她。华生,我想星期六早晨我们一定抽时间一起去,以便保证我们这次奇异而广泛的调查不致遭受不幸的结局。” 我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十分看重这件案子,在我看来其中并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有些荒诞、古怪而已。男人埋伏着等待漂亮的女人并且尾随她,这并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如果他只有那么一点点放肆,不仅不敢向她求爱,而在她接近他的时候,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十分可怕的暴徒。那个恶棍伍德利则又当别论。可是,除了那一次之外,他再没有骚扰过我们的委托人,近来他到过卡拉瑟斯家,可也没有闯到她面前。那个骑车人无疑是酒店老板所说的周末聚会的成员。可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干什么呢?却依然模糊不清。福尔摩斯的严肃表情,他离开我们房间以前,把一只手枪塞到衣袋里,这些都使我感到,这一连串怪事后面可能隐藏着悲剧。
夜雨之后,早晨阳光灿烂,长满石南灌木丛的农村,点缀着一丛丛盛开的金雀花,闪闪金光,对厌倦伦敦那阴郁灰暗色调的人来说,显得更加美丽,不觉耳目一新。福尔摩斯和我漫步在宽阔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欣赏着鸟语花香,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意。我们从克鲁克斯伯里山巅的大路高处,可以看到那座不祥的庄园耸立在古老的橡树丛中。橡树本来够古老的了,可是比起橡树环抱的建筑物来,却依然显得年轻。福尔摩斯指着长长的一段路,在那棕褐色的石南灌木丛和一片嫩绿的树林之间,宛如一条红黄色的带子。远处,出现一个小黑点,可以看出是一辆单马马车在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福尔摩斯焦急地惊呼了一声。 “我差了半个小时,"福尔摩斯说道,“假如这是她的马车,她一定是在赶乘早些的列车。华生,恐怕我们来不及会她,她早就经过查林顿了。” 这时,我们过了大路高处,已经看不到那辆马车了,可是我们加速向前赶路,速度之快,使我开始露出平日安坐为生的坏处,因而不得不落到后面。然而,福尔摩斯一直锻炼有素,因为他有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轻快的脚步一直没有放慢,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码的地方停止了脚步。我看见他举起一只手作了一个失败而绝望的手势。
与此同时,一辆空马车拐过大路的转弯处,那骑马缰绳拖地,慢步小跑,马车吱吱嘎嘎地向我们迎面驶来。 “太晚了,华生,太晚了!"在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福尔摩斯身旁时,他大声喊道,"我真愚蠢,怎么没有想到她要赶那趟早些的列车!一定是劫持,华生,是劫持!是谋杀!天知道是什么!把路挡上!把马拦住!这就对了。喂,跳上车,看看我们能否补救自己的大错造成的后果。” 我们跳上马车,福尔摩斯调过马头,狠狠给了那马一鞭子,我们便顺大路往回疾驰。在我们转过弯时,庄园和石南地段间的整个大路都展现在眼前。我抓住了福尔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个人!"我气喘吁吁地说。 一个无伴骑车人向我们冲过来。他低着头,双肩滚圆,把全身气力都用在脚蹬子上,象赛车的人一样蹬得飞快。突然他抬起满是胡子的脸,见我们近在眼前,便停下车,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他那乌黑的胡子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双目闪亮,仿佛正在极度兴奋之中。他瞪眼瞅着我们和那辆马车,然后脸上显出惊异的神色。 “喂!停下!"他大声喊道,用他的自行车把我们的路挡住,"你们在哪儿弄到的这辆马车?嗨,停下!"他从侧面口袋中掏出手枪咆哮道,"告诉你,停下,要不然,我可真的要赏你那骑马一颗子弹了。” 福尔摩斯把缰绳扔到我腿上,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正是我们要见的人,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在哪里?”福尔摩斯连忙清晰地问道。 “我正要问你们呢。你们坐的是她的马车,应当知道她在哪儿。” “我们在路上碰到这辆马车,上面没有人,我们才把车赶回来去救那位姑娘。” “天哪!天哪!我怎么办哪?"那个陌生人绝望地喊道,"他们把她抓走了,那个该死的伍德利和那个恶棍牧师!快来,先生,假如你们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快来。帮我一同搭救她吧,我横尸查林顿森林也在所不惜!” 他提着手枪向树篱的一个豁口疯狂跑去,福尔摩斯紧跟在后,我把马放到路旁吃草,也跟在福尔摩斯身后跑过去。 “他们是从这儿穿过去的,"陌生人指着泥泞小路上的足迹说道,"喂!停一下!灌木丛里是什么人?”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衣着象马夫,穿着皮裤,打着绑腿。他仰面躺着,双膝蜷曲,头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已经失去知觉,不过还有气息。我把他的伤口看了一眼,知道没有伤到骨头。 “这就是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他就是给那姑娘赶车的。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车来用棍棒打伤了。让他先躺在这儿吧,我们反正救不了他,可是我们却可以从可能落到一个女人身上的最坏厄运中把她搭救出来。” 我们发疯一般向林中盘曲小径奔去,一到环绕着宅院的灌木丛,福尔摩斯就站住了。 “他们没有进宅院。左边有他们的脚印,在这儿,在月桂树丛旁边。啊!我说得不错。” 他正说着,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声哀叫,一种带着极度惊恐的颤声狂呼从我们面前一片浓密的绿色灌木丛中传出来。
突然尖声高叫停止了,接着是一阵窒息的咯咯声。 “这边!这边!他们在滚球场,"那陌生人闯过灌木丛,说道,"啊,这些胆小鬼!跟我来,先生们!哎呀!太迟了!太迟了!” 我们猛然闯进古树环绕的一片林间绿草地。草地那一边,在一棵大橡树的树荫下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女人,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她垂着头,半昏厥过去,嘴上蒙着手帕。她对面站着面貌凶残的红胡子年青人,腿上扎着绑腿,大叉腿站着,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里晃动着马鞭,他的整个神情显示出一种洋洋得意的架式。这两个人中间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家伙,穿浅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显然刚做完结婚仪式,因为我们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祷书装进衣袋,并且轻轻拍着那阴险的新郎的后背,兴致勃勃地向他祝福。 “他们在举行婚礼!"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来!"我们的领路人喊道,"来!"他冲过林中空地,福尔摩斯和我紧紧跟随。在我们冲到姑娘跟前时,她摇摇晃晃地靠在树干上以免摔倒。前牧师威廉森向我们嘲弄地鞠了一躬,而暴徒伍德利却野蛮地大吼一声,得意忘形地狂笑着,向我们冲来。 “你可以把你的胡子摘掉,鲍勃,"他说道,"我认识你,一点不含糊。喂,你和你的同伙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德利夫人。” 我们那带路人的回答很特别。他一把拉掉用以伪装的黑胡子,把它扔到地上,露出刮得光光的浅黄色长脸。然后举起手枪,对准了那年轻的暴徒,这时,那暴徒正好手挥致命的马鞭向他冲来。 “是的,"我们的伙伴说道,"我就是鲍勃·卡拉瑟斯,我要看到这姑娘安然无恙,否则我只好上吊了。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骚扰了她,我准备怎么办。皇天在上,我说到做到。” “你太晚了,她已经是我妻子了。” “不对,她是你的寡妻。”
枪声响了,我看到血从伍德利前心喷出来。他尖叫一声转了一下身子就仰面倒下了,那丑陋的红脸霎时变成斑驳而又苍白,十分吓人。那老头子依然披着白色的法衣,此时破口大骂,那骂不绝口的肮脏话语,我真是闻所未闻的。他掏出他自己的手枪来,但还没来得及举枪,就看见福尔摩斯的枪口已经对准他了。 “够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说道,"把枪扔下!华生,你把枪拣起来!把枪对准他的头!谢谢你。还有你,卡拉瑟斯,把你的枪也给我。我们用不着再动武了。来,把枪缴了!” “那么,你是谁?”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 “啊呀!” “我看得出,你们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在官方警探来到以前,我只好代劳了。喂,你!福尔摩斯向林中空地那边一个吓坏了的马夫喊道,纳姆去。"福尔摩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草草写了几句话,"把这送到警察署交给警长。在他来到之前,我只好代劳来监护你们了。”
福尔摩斯那坚强的主宰一切的性格在支配着这幕惨剧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同样乖乖地听他的摆布。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伤的伍德利抬进屋去,我也扶着那受惊的姑娘。伤者放在床上,我应福尔摩斯的要求对伤者进行了检查。当我向他报告检查结果时,他正坐在挂有壁毯的老式饭厅里,面前坐着受他监护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可以活下来,"我报告说。 “什么!"卡拉瑟斯高声喊道,从椅子上跳下来,"我首先上楼把他结果了再说。你们不是对我说,那个小天使般的姑娘要一辈子受狂徒伍德利的约束吗?” “这用不着你过问,"福尔摩斯说道,"她根本不成其为他的妻室,这有两条非常充分的理由。第一,我们完全有把握怀疑威廉森主持婚礼的权利。” “我受任过圣职,"那老无赖喊道。 “早就免去圣职了。” “一旦做牧师,终身是牧师。” “我看不行。那么结婚证书呢?” “我们有结婚证书,就在我衣袋里。” “照此看来,你们是靠阴谋诡计弄来的。不管怎样来的,反正强迫婚姻绝对不是婚姻,而是十分严重的罪行。在你们完蛋以前,你会悟出这一点的。除非我弄错了,在今后十年左右,你是有时间想通这一点的。至于你,卡拉瑟斯,要是你不从衣袋里掏出枪来,你本来可以干得好一些的。” “我现在才开始这样想,福尔摩斯先生,可是在我想到我为保护那姑娘所采取的一切预防措施时——因为我爱她,福尔摩斯先生,而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爱——想到她落入那个南非最残忍的暴徒的魔掌之中,而此人的名字从金伯利到约翰内斯堡人人惧怕,这简直使我发狂。啊,①福尔摩斯先生,你很难相信这些,我知道这些无赖潜伏在这所宅子里,可是自从那姑娘受我聘请以来,她经过这所房子时,我没有一次不骑车护送她,亲眼看她不致受到伤害。我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我戴上了胡子,以便使她认不出我来,因为她是一位善良而气质高贵的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村①金伯利及约翰内斯堡均为南非地名。——译者注路上尾随她,她就不会长期受我雇聘了。”
“你为什么不把危险告诉她呢?” “因为那样一来,她还是要离开我的,可是我不愿意有这样的事。即使她不爱我,只要我能在家里看到她那秀丽的容貌,听到她的声音,那我就知足了。” “喂,"我说道,"你把这叫做爱,卡拉瑟斯先生。可是我却把这叫做利己主义。” “可能两者兼而有之。不管怎样,我不能让她离开。再说,她周围有这伙人,最好还是有人在身边照顾她好一些。后来,接到电报,我知道他们一定要有所行动了。” “什么电报?” 卡拉瑟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电报来。 “就是这个,"他说道。 电文非常简单明了: 老儿已死。 “哼!"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并且我也明白,象你所说的,这封电报会引其他们走向极端。你们可以一边等,一边尽你所知全部告诉我。” 那个穿白色法衣的老恶棍破口骂出一连串肮脏话。 “皇天在上!"他说道,"假如你泄露我们的秘密,鲍勃,我就要用你对付杰克·伍德利的手段来对付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说得天花乱坠,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可是你要把你的朋友出卖给这个便衣警察,那你就要自找倒霉了。”
“尊敬的牧师阁下用不着激动,"福尔摩斯点燃香烟,说道,"这件案子对你们不利,这是十分清楚的。我不过出于个人好奇,问几个细节问题而已。不过,假如你们不便见告,那么我就来说一说,然后你们就会明白你们还能隐瞒住什么秘密了。首先,你们三个人从南非来玩这场把戏——你威廉森,你卡拉瑟斯,还有伍德利。” “头号的谎言,"那老家伙说道,"两个月以前,我连他们见也没见过,而且我生来也没到过非洲,所以你可以把这谎言放进烟斗里一起烧掉,爱管闲事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说的是实话,"卡拉瑟斯说道。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是从远方来的。这位尊敬的牧师是我们自己的本国货。你们在南非结识了拉尔夫·史密斯。你们有理由相信他不会活得很久了,你们发现他的侄女要继承他的遗产。我这话怎么样?嗯?” 卡拉瑟斯点点头,威廉森咒骂不止。 “毫无疑问,她是最近的亲属,你们知道那个老人不会留下遗嘱。” “他不认字也不会写,"卡拉瑟斯说道。 “所以你们两人不远万里而来,到处查寻这位姑娘。你们打的主意是,一个人娶她,另一个人分一部分赃款。由于某种原因,伍德利选上做丈夫。那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在航途打牌,用那个姑娘作注,伍德利赢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骗到你家里,好让伍德利到你家向她求爱。可是她看得出伍德利是个酗酒的恶棍,不愿和他来往。同时,你自己也爱上了这位姑娘,这就完全打乱了你们的安排。你想到那个恶棍要占有这姑娘,便再也不能容忍了。” “对,的确,我不能再容忍了。” “于是你们争吵起来。他一怒之下就走了,把你起在一边,自己打主意了。” “威廉森,我看,我们要说的这位先生都说了,已经所剩无几了,"卡拉瑟斯苦笑着大声喊道,"对,我们争吵过,他把我打倒了。不管怎样,在打架方面,我和他是不相上下的。后来我就见不到他了。原来那时他在这里结识了这位被免职的牧师。我发现他们俩在这儿租了房子,这正是她去车站的必经之路。在这以后我就留心照料她,因为我知道风声邪恶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们,因为很想知道他们在追求什么。两天以前伍德利带着这封电报到我家来,电报说拉尔夫·史密斯已经去世。伍德利问我是不是遵守讲好的交易条件。我说我不愿意。他问我是不是自己想娶那姑娘,然后分给他一部分财产。我说我倒是愿意这么办,可是姑娘不答应。伍德利说,'让我们先把她娶到手,过一两个星期,她对事情的看法就会有所不同了。'我说我不愿意动用武力。所以他就现出那出言下流的无赖本色,骂骂咧咧地走了,并且发誓说,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她打算这个周末离开我,我弄到一辆轻便马车送她去车站,可总是放心不下,所以骑自行车赶来。然而,她已经动身了,还没等我追上她,祸事就发生了。我一看到你们两位先生把她乘坐的马车赶回来,我就立即知道情况不妙了。”
福尔摩斯站起来,把烟蒂扔进壁炉。"我的感觉一直很迟钝,华生,"他说道,"当你报告说你见骑车人好象在灌木丛中整理领带,光是这一件事就早已向我说明了一切。不过,我们还可以庆幸我们通到这样一桩希奇古怪的、在某些方面又是独一无二的案子。我看见车道上来了三名区警察,我很高兴看到那个小马夫也能跟他们走得一样快,所以,看来,不管是牧师,还是那个有趣的新郎,由于他们今天早晨的非法行动,将永无出头之日了。华生,我想,凭你的医务能力,你可以拜访史密斯小姐,告诉她,假如她恢复了健康,我们就送她回娘家去。如果她还没有完全复原,你可以暗示说,我们准备给米得兰公司的一位年轻电学家打电报,这多半可以把她治愈。至于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对你参加的罪恶阴谋活动,已经力所能及地进行了补救。这是我的名片,先生,如果在审判你的时候,我的证词对你有益的话,请随意使用好了。” 在我们那层出不穷的活动中,读者可能已经察觉,我往往很难对我的记叙文加以润色,并且写出读者可能期望的那些希奇古怪的最终详细情节。
每一案件都是另一案件的序幕,而决定性时刻一过,那些登台人物就从我们的忙乱生活中永远退场。然而,我找到了我记叙这件案子的手稿,手稿的结尾有一段简要的记载,我在记载中报告说,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她已经是莫顿和肯尼迪公司的大股东,著名的威斯敏斯特电学家西里尔·莫顿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两个人都因诱拐和伤害罪受审,威廉森被判七年徒刑,伍德利被判十年徒刑。我没有得到卡拉瑟斯结果如何的报告,不过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十分危险的恶棍,法庭是不会十分严重地看待卡拉瑟斯所犯的伤害罪的,我想法官判他几个月监禁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