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空海再度问道。
“别问了,别问了,空海。不必白费心机。尊下若不相信我所言,我如何回答都一样。”
“确实如此。”空海说道。
“说重点吧!”妖怪说道。
“那么,猫大王,你能预知明日之事吗?”
“明日?”
“青龙寺不是有谁要来吗?”
空海话到一半,妖怪又发出低低的笑声。
呵、呵、呵。充满愉悦的声音。
“这事嘛,当然知道。喔!空海。尊下真正的目标是青龙寺啊——”妖怪说道。话毕,又是一阵大笑。
“其实,空海——”逸势叫道。
归途中,已是日落西山。
“我还是无法相信,真能平安从那屋子走出来。”
对逸势的话,空海平静的脸上露出微笑。
“不过,真的走出来了。”
“你很容易就让人喜欢你。不仅是人,连妖怪也是。”
“嗯。”
“你早就成竹在胸吗?”
“何事?”
“说‘要谈论宇宙之事’。”
“临时想出来的。”
“虽是空海临时想出来的,妖怪却很开心。”
“我也觉得很有趣。不过,不知妖怪的底细,仍然不可大意……”空海低声说道。
“但是,空海,这样妥当吗?”逸势说道。
“何事?”
“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
“青龙寺之事。”
“原来是那事。”
“当真要和青龙寺竞争吗?”
“是。”空海答道。
空海仰首望天。
那是绵延至宇宙,长安的青空。
第六章 作祟
空海躺在木板床上,仰天闭目。虽然闭上双眼,却不是在睡觉。枕着手,宛如是在倾听风声。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将槐树的枝影摇摇晃晃照落在空海身上。
空海闭目享受着光影在嘴角、脖颈上摇晃的乐趣。
一旁的橘逸势,背对着墙,双手交错。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摇晃在逸势的指尖上。
“嗯……嗯……”
逸势从方才就不断自喉咙发出低低的声。
“哎呀!空海——”
逸势再也按捺不下,忍不住高声叫道。
“何事?逸势。”空海依然闭目答道。
“到底会如何呢?”
“何事呀?”
“刘云樵宅邸的妖怪呀。”逸势不耐烦地说。
“会如何呢?”空海低声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呀,还真沉得住气。”逸势双手再度交错,俯视空海说道:“青龙寺的人今日就要去了。若是早晨出门,此刻不是应该有结果了吗?”
“应该是吧!”空海回答。感觉相当冷淡。
“因为你那般的说法,直至此刻,我仍是心惊胆跳。昨日你所说那番话,可是当真——”逸势问道。
逸势所谓“昨日你所说那番话”,指空海在刘云樵宅邸,对妖怪所说的那番话。
昨日,空海一提到青龙寺,妖怪附身在刘云樵的妻子身上——乐不可支地笑着。
空海进一步问妖怪:
“你可知道青龙寺为何要派人来此?”
“一探传言的虚实吧!”
“所谓传言?”
“俺预知德宗之死的传言。此事若不假——总之,这宅邸若真有能作此预言的妖怪,青龙寺绝对无法坐视不管——”
“大概吧。”
“无非想来降伏俺吧。”
“降伏得了吗?”
空海一问,妖怪又呵呵大笑。
“你的问题委实有趣!空海——”
被妖怪附身的女人,睥睨着空海。
“总之,大概很难降伏你吧!”空海说道。
“喔——”妖怪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何故呢?”
“一开始不可能是由惠果师父出马吧——”
“嗯。”
“来人应该具有某种程度的法力,不过,也仅是某种程度而已。”
“嗯。”
“结果大概是青龙寺打退堂鼓吧。”
空海一说此话,
嘿、嘿、嘿,妖怪的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笑声。
“然后呢?”
“若是青龙寺无法降伏,接下来,可能就由我来——”
“尊下会来降伏俺吗?”
“会。”
空海一回答,对方忍不住放声大笑。
“沙门尊下!您讲出的言辞委实令人惊讶万分啊!”
呵!呵!呵! 妖怪一阵狂笑后,向空海问道:“尊下的目的,原来想胜过青龙寺一筹?”
空海默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微笑。
“也罢。”妖怪说道。“今日到此为止,趁俺心意未变之前,速速归去吧!”
“恭敬不如从命。”
“让您活命归去哟。”
“是。”
“让您活命归去,是我对您的回报,许久未曾如此畅谈了。”妖怪说道。
刘云樵的妻子,依照倭国的礼俗,双手扶在地板上,低头致意道:“请两位就此告退。”
“是。”
于是,空海催促逸势告辞了刘云樵宅邸。
“那时,它说让我们活命回去,我虽然安心许多,却还觉得十分害怕——”
逸势重新交错双手说道。
“空海,那时我当真认为只要妖怪想做,它确实有能力杀了我们。”
“是吗?”
“空海,当时若是妖怪改变心意,杀得了我们吗?”
“可能吧!”空海答得很干脆。
空海睁开眼睛,和逸势四目相视而笑。
“别说得那么干脆,我是想让你说,没那回事的。”
“不过,仅就杀死这事而论,逸势啊!就是你,也一样可以杀死我啊!只要举起你那把大刀,往我身上一刺就行啦。”
“我说的,不是用大刀杀死,而是用法术——”
“死就是死,用大刀、用法术,不都是死吗?”
“话虽如此——”逸势一副无法信服的模样,却欲言又止。双手交错沉默不语。然后,叹息一声。“空海,今日,若是青龙寺方面无法降妖,又将如何呢?”
“你说呢?”空海背靠墙壁,双腿盘坐。
“你说事情若演变成这样,就要亲自出马了。”
“是说过。”
“当真吗?”
“半真半假。”
“半真半假?”
“事情多半会演变成如此吧!”空海自言自语。
“你有胜算吗?昨日谈话时,整个屋子天摇地动。若非你在身边,我必定逃之夭夭。”
“那事啊?”
“正是。它若使个法术,让屋子倒塌,连你都活不成——”
“屋子不会倒。”
“喔?”
“逸势啊,目前,我最想不通的是妖怪的目的何在?”
“目的?”
“到底有何打算?如此装神弄鬼。”
“……”
“若是想施咒致德宗皇帝于死地,用不着故意预言、或附身在刘云樵妻子啊——”
“话虽如此。不过,对方是妖怪——”
“妖怪又如何呢?”
“不。总之——”逸势一时为之语塞,接着又说道:“因为是妖怪,会有出乎我们意料之举吧!”
“嗯。”空海颔首说道:“因为是妖怪,所以会有出乎意料之举。或许正是如此。”空海又颔首。
“不过,会如何呢?青龙寺和妖怪——”
“不必急,逸势。稍待一会,就见分晓了。”
“稍待一会?”
“对,稍待一会。”空海说着,又仰卧在床上。
空海所谓“稍待一会”,就在黄昏时分。
黄昏一到,有人来到西明寺空海房内。 “空海先生——”
当窗外传来喊叫声时,宛如溶在颜料中的火红斜阳,正从窗子照射进来,把整片墙壁都染得通红。
“喔。”空海一边回答,一边起身。
“大猴的声音?”逸势放开交错的双手,往窗外看去。
那个蓬发丛生的大汉子,露出满脸笑容。
“可以进去吗?”大猴问道。
“啊!快进来,把所见之事说来听一听。”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的脸从窗子消失。
立刻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像熊般强壮的大猴已经进来了。
“看到了。”一进来,大猴就地盘腿而坐。
“如何呢?青龙寺。”空海问道。
逸势却对空海叫道:“喂!喂!——空海,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让大猴跑一趟,看看刘云樵宅邸的状况啊!”空海说道。
逸势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却因为对刘云樵宅邸甚感兴趣,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反而问大猴:“如何呢?”
大猴看了一下逸势,又把目光转向空海,点点头。
“一切都如空海先生所料,一大早我就在光德坊南坊门附近徘徊,果然有两名好似和尚的男人,带着一名貌似金吾卫的男人走来。我尾随一阵后,三人如先生所言,进到刘云樵宅邸。”
“然后呢?”
被询问的大猴,用斗大的拳头擦了一下鼻头。
“那个衙役好像就是刘云樵本人,看来非常畏怯的模样。”
“嗯。”
“刘云樵好像很不愿意进入屋内,却被强押进去。我也很想跟着后头进去……”
“进去了吗?”
“您不是说不进去也可以吗?我就在门口附近,一直等到那三个人出来。”
“等了多少时辰?”
“约一刻钟吧!或许更短些。”
“其间,是否有——譬如:屋子摇晃或震动的声音。”
“不。屋内静悄悄,未曾听到任何物体的声响。其间,曾听到男人的哀嚎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并未进去。除了哀嚎声外,并未听到其他任何声音,虽然很想跑进去——”大猴对着空海探出身子。“——正在犹豫是否要进去时,三个人就出来了。”
“平安无事吗?”
“对。刘云樵堆满笑容,对着和尚不断点头哈腰。”
“喔。”空海兴趣盎然地说道。
“空海,这不就是说,宅邸的妖怪已经被和尚降伏了吗?”逸势也探出身子说道。
“嗯、嗯。”空海脸上浮出一种说不出快活的笑容。“逸势啊!委实有趣,不是吗?”
逸势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
“这事件的根源可能很深邃,逸势啊,那妖怪,看来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我不太清楚,空海。为何根源很深邃?又为何非常难缠呢?”
逸势这些话,空海不知是否听到?
“我对这事愈来愈感兴趣了,逸势——”
空海的嘴角依旧带着笑意说道。 不知何处有人在弹奏月琴,乐声隐隐约约飘扬着。
离点灯还有些时候,空海借着外头灯光,静静地饮酒。
和空海迎面而坐的酒伴,正是橘逸势。不,应该说逸势的酒伴是空海。
此处是胡玉楼二楼。也就是妓院。
玉莲和牡丹尚未露脸。
上楼时,只有牡丹惊鸿一瞥。理应很快就和玉莲一起现身,却不见踪影。
逸势显露不满的神情。喝着琉璃杯中的葡萄酒,性急地频频叹气。
“还不来。”逸势对着门口自言自语。
“不必着急,逸势。”空海说道。
“我并不急啊!”逸势把杯子放在垆上,看了空海一眼。
“反正今夜打算就在此过一宿吧?”
空海话一说完,逸势立刻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空海。
“虽然说过要在此过一宿,可是,你真要过夜吗?空海。”
“出门前说要过一宿的,不是你吗?”
“不过,你可是一个和尚啊!”
“和尚就不能过夜吗?”
“不……”逸势顿住口。
和尚进出妓院的事实,逸势当然清楚。
虽然,这是僧人不宜涉足的地方,却到处都有僧人偷偷往妓院跑,彼此心照不宣。其中,有西明寺的僧人,也有青龙寺的僧人。
不过,却没有人穿着僧衣就大摇大摆走入妓院大门。
若不是换装成一般人,就是刻意从后门进,都是避人耳目地进出妓户。
空海完全不忌讳这些。一身僧人装扮从大门堂堂进入。
他不刻意隐瞒僧人身份,却也不曾特意恶行恶状惹人注目。宛如到好友家拜访,像一阵风就进去了。不过,纵使如此——
也未免太招摇些了吧!逸势仍然如此暗忖。
“最好还是要有个和尚的样子吧?”逸势顿住口后,又开口说道。
“如何才像个和尚的样子?”空海问道。
“你——”逸势想回答,却又再度瞠目结舌。猛盯着空海看,却只能摇摇头。“也罢!一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替你担心实在是傻子。”
逸势又举起酒杯。此时,暮鼓开始响起。
空海背后的白墙,映照出红色霞光。前方窗子的对面——长安街道上,夕阳渐渐西沉。街道上的槐树,被夕阳照射出长长的影子。
“空海啊!”逸势举着酒杯道。
“何事?逸势。”空海从夕阳中把目光转向逸势。
“听说昨日又出现了。”
“那事吗?”
“嗯。”颔首后,逸势把酒杯放下,压低声音说:“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诵。’的牌子——而且,空海,听说这次就在皇宫前方附近。”
“好像如此。”
“尽发生些奇怪的事。”
“说得也是。”空海话不多,仅是颔首。
“空海啊,以佛法能够破解这事吗?”
“以佛法?”
“正是。”
“不懂你的意思。”
“能否以你最拿手的佛法也好,施法力也好,祈求不要再发生这些事——”
“办不到。”空海干脆地答道。
“办不到?”
“正是。”
“不过——”
“正因为办不到,佛法才会存在。”
“你又开始要说那些让我头痛的事了。”
“没那回事。”
“你最拿手的,就是把事情说得很复杂,对不对?”
“先不管用佛法办得到或办不到,在这之前,总得先和对方碰面,然后向他讲述佛法。而所谓佛法,那很花时间的——”空海自言自语。
空海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转到外头。已是日薄西山时分。红霞满天,炊烟四起。街道上,蒙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
逸势随着空海的目光,也往窗外看去。
“真是不可思议啊!空海。”逸势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望着满是晚霞的遥远天边。
“倭国京城的夕阳,我见过好几回。但初次见到长安的夕阳时,我竟非常激动。不但激动,也感慨万千,原来我竟然真的来到了这遥远的地方——”
“……”
“不过,人在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
“嗯。”
“最初我不断地惊叹长安的繁华,最近却一直想起京城的事。”
“想归去吗?”
“有时一想到还得待上二十年,就感到全身都没劲了。”
前些日子还对“琉璃”及“垆”兴奋得双眼发光的逸势,这时,竟一反常态,悄然下来。
两人默默倾听暮鼓声。
不久——逸势深深叹了口气时,牡丹端着盘灯进入房内。
“来迟了,真是失礼。”牡丹一进来就以亲密口吻说道。说完才搁下盘灯。
“玉莲姐呢?”空海问道。
“正陪着一位官员。”
“官员?”逸势问道。
“姓白的官员。最近虽然常来找玉莲姐,却是一脸不开心,光是喝酒。”
“嗯。”
牡丹就坐在应了一声的空海身旁。
“上回过后,玉莲姐的身子十分顺畅。”牡丹说。
她说的上回,是指空海替玉莲抓出饿虫的事。牡丹朝空海的空杯斟满葡萄酒。又央求空海和逸势说日本话。
话到中途,空海问:“那个丽香姐如何了呢?”
丽香,正是雅风楼妓女之名。刘云樵曾经找过一阵子的妓女。
“依旧不变,许多衙役都照顾她,在风雅楼里挺有人缘。”
“嗯。”空海低声回应后,又对牡丹说:“牡丹,有事相托。可否帮忙打听一下丽香姐的事呢?”
“打听?”
“嗯。”
“何事呢?”
“任何事都好。譬如:出生何地?何种客人最多?或者兄弟家人等……”
“可以啊!不过,那人不太谈论自己的事,好像对自己的身世也不很清楚。”
“你说过她有不少为官的客人。”
“是。”
“何种官吏最多?若能打听清楚,就十分感激——”
“好的。”
“不要让丽香姐知道有人在打听她的事。办得到吗?”
“我是一个莽莽撞撞的人,说不定会被发现,我想玉莲姐对这就很在行。”
“那么,也拜托玉莲姐——”
“好呀!我去拜托她。不过,为何——”
牡丹一问,逸势也在一旁出声问道:
“是呀!空海,为何要打听这些事呢?”
“考虑到某些事。”
“考虑何事呢?”
“之后会告诉你,现在什么都不能说。”空海话到此,又举起了酒杯。
喝了一阵子后,暮鼓声响也停了,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此时,玉莲走进房内。虽然她年岁比牡丹稍长,却极为艳丽而韵味十足。
“玉莲姐——”牡丹叫道。
牡丹移到逸势身旁,把空海身旁的位子让给玉莲坐。
“哎呀!闻到墨水味道了。”空海对着坐下的玉莲说道。
“我已经仔细洗过手——”玉莲笑道。
“白大人又要你拿出笔墨吗?”
牡丹一问,玉莲颔首。
“是啊!喝着喝着,突然就要笔要墨——”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玉莲。”逸势问道。
“有位姓白的客人,有时会来找我,这位客官总是在饮酒之间,突然要我拿出笔墨来。”
“唔。”
“他不爱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酒,突然盯住半空中某处,就说要笔墨——”
“经常如此吗?”
“是啊!所以最近每逢白大人来时,我都在事前就准备好笔墨了——”
“要笔墨,写了些什么?”
“对。他好像想写些诗吧!不过,写得似乎并不满意——” “喔——”空海颇感兴趣地应声。“诗吗?”
“啊!空海先生,您也写诗吗——”
对于这位不但精通唐语,连诗也感兴趣的日本和尚,玉莲感到很惊讶。
“若有兴趣,我恰巧有白大人丢弃的诗笺——”
玉莲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就是这个。”
空海接过玉莲手里的纸张。一看,差强人意的字写着: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嗯……”空海盯着纸看,喃喃自语:“真是好句——”
“空海,让我看看吧!”逸势伸出手来。
一过目后,逸势也不停点头。
“如何呢?”玉莲看看空海、又看看逸势,问道。
“这诗写得真好。”逸势答道。
“可能是一首长诗,却为起首几句而犹豫不决。”空海自言自语。
“仅仅读这几句,就能知道是长诗或短诗吗?”
“嗯,知道。”空海说道。又从逸势手里拿过纸来,再次说:“真是好句子——”
“白大人看上去很懊恼。”
“起笔先懊恼一番。懊恼过后,应该就能洋洋洒洒。”
“空海。尽管如此,不愧是唐都长安。连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员,也能在这种地方写下如此的诗——”
“……”
“长安,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地方。”逸势边颔首,边呱说道?/p>
“怎么了?逸势。”空海望着逸势微笑道:“看来精神好多啦!”
“要你管!”逸势有些难为情,举起酒杯。
“日本也有诗吗?”玉莲突然问道。
“诗吗?”空海喃喃自语后,说:“有些是以汉语写出的诗——”
“日本没有诗吗?”
“有啊!在日本,诗称为‘歌’。所谓的歌,相当于大唐的诗。”
“歌?” “有很多恋歌(译注:即情诗)。”空海说道。
“空海先生,您写恋歌吗?”
“不,我不写恋歌。我写的是有关宇宙的歌——”
“那么,空海先生,您不曾恋爱过——”
玉莲话尚未完,空海面带微笑答道:“有啊!”
有些过于坦率又直接的回答方式。
“那么,您了解女人的事啰。”
“我不明白你所谓了解女人的事,所指为何?若是那种美妙滋味,我是知道的。”
“美妙滋味?”
“抱着女人的身体,感到通体舒畅的美妙滋味。”
“啊——”玉莲看着空海叫出声。
“玉莲姊!和空海说话,不知不觉会变得很奇怪,一下子就被搪塞了。这家伙,很会说些复杂的道理——”
“逸势先生经常被搪塞吗?”
“经常被瞒骗。”逸势说道。
接着,大家又谈论了一阵子有关日本的话题后,空海对玉莲说道:
“对了,玉莲姊。最近刘云樵有来此露面吗?”
“哎呀!”玉莲一被问,竟叫出声来。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空海。“空海先生,您好像无所不知一样。刘云樵昨日才来胡玉楼。”
“喔——”
“神情显得相当愉快,带着很多位好友来。”
“看样子他遇上好事了。”
“对。上回向您谈起的事——”
“就是太太被猫附身之事!”牡丹身体前倾从旁加了一句。
“听说那只猫,被降伏了——”玉莲说道。
“呵呵。”
看到空海意味深长地颔首,玉莲也倾身向前,环视众人的脸后,说道:
“听说被青龙寺的和尚所降伏。”
“听说过当场的情形吗——”
“有呀!他们好几次高声谈论这件事,所以大致情形——”
“能否说给我听?”
玉莲故作思索状后,点头首肯。
“好吧!因为是空海先生。况且那般高谈阔论,别人也都听到了。”
接着,玉莲就开始叙述。
“听说,三日前,刘云樵带着青龙寺的和尚返回家中——” 和刘云樵进入他家的是名唤明智、清智的僧人。
三人刚要踏入屋内,刘云樵的妻子就出来大门口迎接。
“你又要做些徒劳无功的事了。”妻子春琴说道。“随你高兴吧!”
春琴话一说完,掉头就走。
三人随后追了过去,却不见春琴的影子。
屋里屋外、庭院都找遍了,还是看不到春琴的影子。
于是,明智和清智,置妥炉子,开始烧起“护摩”(译注:梵语,指焚烧、火祭之意。以智慧之火,焚烧烦恼之柴,焚火向佛祈祷的修法方式)。
施法的地点,就在云樵和春琴的寝室,因为妖气最盛。
焚烧护摩后,两人就开始念诵起真言经。
“快停止!”从天花板传来如此喊叫声。“快停止!不要再烧护摩!不要再念真言经!”
两人不予理会,依然持续诵经。整个屋子微微嘎响,接着就是一阵大摇晃。
“哇——”
刘云樵拔腿就想往外跑,但因为地面摇晃得很厉害,两条腿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
突然,天花板附近出现女人的身影,“咚”一声,原来是春琴掉落在床上。
春琴躺在地上,开始痛苦地挣扎着。
僧人依然焚烧护摩,持续念诵真言经。
刘云樵只是眼睁睁看着痛苦万分的妻子。
“快停止!饶命啊!”
于是,明智停止诵经,询问春琴,依然痛苦挣扎的春琴如此回答:
“我是五年前开始藏身在这屋子的一只猫。”
不是春琴的声音,而是嘶哑的男声。
“某日,从厨房要到很大的一尾鱼,躲在床底下吃食,不知是否鱼不新鲜,吃下不久后,胸口开始闷痛,甚至喘不过气来,非常痛苦,翌日就死在床底下了。”
“为何要在这屋子作祟呢?”明智问道。
清智依然诵着真言经。
“已经死去五年,无人埋葬,如今只剩皮和骨,我替自己感到无限悲哀,转而怨恨这家人,才会附身作祟。”
“为何能够预言德宗皇帝驾崩?”
“以前就听说他龙体违和,最近开始恶化,才会如此预言,未料竟被我说中。”春琴流出泪水。
“若想成佛,就此端坐,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话一说毕,痛苦万分的春琴,立刻双手合十。
在阿弥陀佛声中,春琴表情渐渐和缓,最后泪流满面,嘴角带着微笑念诵阿弥陀佛。
“那只猫如此被降伏了。”玉莲说道。
“原来如此——”
最后,钻进床底下,果然发现一具干枯得只剩皮骨的猫尸。
“于是,和尚把猫尸处理好,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喔。”逸势不停发出感动的声音。
“这真是有趣啊!”空海嘴边泛起一抹会心的微笑。
“玉莲姊。方才已经拜托过牡丹,另有一事是否可以相托呢?”
“何事?”
“并非什么特别之事。今后,刘云樵还会来此露面,他的神情若有怪异之处,可否告知西明寺的空海呢?”
“所谓怪异,指何事呢?”
“总之,若和平日有异,就请告知。若是模样非常怪异,立刻找人来通知我,或直接叫刘云樵到西明寺找空海。”
“喂!喂!”
空海完全不理会一旁逸势的叫声,继续说道:“还有,这些事情千万不要被丽香姐知道。”
第七章 胡旋舞
刘云樵的心情很复杂。他的心情不停地转变着。无疑该兴奋得坐立不安,有时却略显沉重。
这是妖猫被降伏的第七日夜晚。
荒废的家园,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明日起,佣人就要住进来了。
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妻子春琴已经恢复原先模样。
不过,春琴曾经被猫怪奸污过。
虽然不知道妖猫如何和春琴交媾,却曾听见无数次春琴几乎气绝的呻吟声。
那声音,至今依然萦绕在耳际。
现在虽然很兴奋,但一想到此事,胸口就隐隐作痛。
看样子,自己在忌妒那只猫呢。他自己也知道此事。
人类如何能嫉妒兽类呢?
不过,嫉妒就是嫉妒,也无可奈何。
七日前,从妖猫被降伏以来,尚未与春琴有过闺房之乐。
明晚起,佣人就要住进来。这也意味着,两人相处的机会只剩今晚。
刘云樵心想,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和春琴温存一番。
春琴自然也接收到这心思。因为,看来春琴也有此默契。
今早起,云樵对春琴不但轻声细语,而且非常体贴。春琴当然也感受到云樵的心思,温柔又勤快地照料着云樵。
归来后,用过餐,各自去沐浴。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就等时机来到而已。
刘云樵兴奋地喝着酒。
寝室里点着灯火。床上置着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只玉杯。杯子内满盛着葡萄酒。云樵已经盘腿坐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床的周围,垂挂着薄薄的绢帷。
灯火映照下,烛红色的光影在绢帷上摇曳着。
透过绢帷,还在外头的春琴的身影,显得极为艳丽。
不知春琴何时焚香,整个房里融入在一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中。隐约中也闻到春琴惯用的白粉及胭脂味道。
春琴似乎也都张罗妥当了。方才,她还喜滋滋端着酒进来。
不过,春琴为何还不快快进来呢?
一看她,还在摸摸头发、拉拉领子。这节骨眼,尽做些对男人而言毫不打紧的事。
难不成故意让我焦急——云樵心想着。
难为情吧!云樵继之又想。
女人张罗至此,接下来男人应该使出攻势。
啜了口酒,看着映在绢帷上春琴的影子,说是不安还不如说是欲望。
春琴这女人,该如何才会让她感到欢悦呢?
虽然不停地想着这些事,却宛如很久远的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春琴呀!可以了。快过来——”云樵喊道。
“可是,头发还乱乱的——”
“有何不好呢?”云樵说道。 反正,待会儿不是就更乱了吗?——云樵心里想着,只是没说出口。
因为,说这种话,未免太不懂女人心了。
若是平时的夫妻,也就罢了。对我们夫妇而言,今夜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夜晚。
“像你这般容貌姣好的女人,头发乱些,不是更迷人?”云樵说道。“况且,头发梳理得整齐,我一怕弄乱,就不敢去抚摸你的头发——”
嗯,我还真会说话——
云樵正在暗自得意,映照在绢帷上的春琴的影子,转了过来。
“当真?”春琴说道。
哎呀——
是我多心吗?云樵听这声音,为何有些嘶哑呢?
是春琴太兴奋了吧?也有可能自己多心了。再听一次春琴的声音吧!
“春琴呀!过来这里——”云樵如此说道。
“会温柔待我吗?”春琴说道。
确实恢复原来的声音。云樵安心了。
“当然温柔啊!今夜是非常重要的夜晚——”声音中透着些许焦躁。
“我很高兴。不过,男人只是一张嘴——”
“没有的事。”
“不过,我已经有些岁数了——”
“春琴啊!三十八岁,不正是女人享乐的年龄吗——”
“但是,肌肤已经松弛,乳房也已下垂。”
“这些事,我都不觉得啊!”
未料,绢帷那头竟传来抽抽搭搭的啜泣声。春琴在哭泣。
“怎么哭了呢,春琴?”云樵说道。
“你不会杀了我吧?”春琴说道。
“当然不会呀。”
“你该不会说事后定要挖掘出来,然后把我埋在土里几年也不理我吧?”春琴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该不会喜欢用刀枪去刺女人的脖子吧?”
一股寒气从云樵的背脊疾穿而过。
“春琴,你今晚有些奇怪啊!”
你今晚有些奇怪啊!——才说出此话,云樵心里觉得春琴当真有些奇怪。
帷外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春琴把身上的衣物脱掉了。
她的影子,映照在绢帷上。已是裸身。那影子看来怪怪的。
如何会那般瘦小——
如何那般背驼、腰弯——
“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春琴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嘶哑。
“嗯、嗯——”刘云樵一边回答,一边吓得发根都竖起来了。
“会疼爱我吗?”并非春琴的声音。
突然有只满是皱纹的手,伸进绢帷内侧,快速地把绢帷拉开。
竟是一个满是皱纹的裸体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哇——”刘云樵大声惊叫,从床上站了起来。
他张大嘴巴,死命地喊叫着。 三月。
长安越发有春天的气息。
槐树、榆树的绿叶也愈来愈多。
整个长安都城,宛如被淡淡的新绿所笼罩。
水也开始变暖。
大地吸收阳光,那些阳光又宛如从大地冒出,变成一涌而出的新绿。
抹上红、绿色彩的长安,又罩上一层淡绿,使得长安春意盎然。
桃花开始在四处绽放。
大唐王朝,在长安开花结实,这是世界史上无与伦比的绚烂果实。
从遥远的西域而来的人,足履皮靴,昂首阔步于大街之上。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穿着丝质法式长裤的女人们,装扮艳丽地漫步在街头。
长安的左街,是高官显贵的宅邸。右街是商家。
西市,则在其中心。从遥远的西域,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商旅,正是在西市卸下骆驼背上的货品。
这是个流动的城市。
高鼻子的男人,和瞳孔蓝得令人讶异的少女,来到街头表演各式杂耍。
空海居住的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就在西市附近。
最近,空海精力充沛地到处走动。
此时,祆教、景教已经传入大唐,在长安建有自己的寺庙。空海贪婪地接触这些来自西域的宗教。
空海和橘逸势,在喧闹的西市中走着。
这四日来,空海每天都独自外出,许久未曾像今日和逸势一起出门。
今早,由于眼见求知欲甚强的空海,每日四处走动,逸势不解地问道:
“空海,你天天外出,真有去处吗?”
逸势也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的求知欲。因为如此,才能搭上遣唐使船?/p>
逸势也是当时日本特殊的知识分子之一。他不仅惊叹空海知识之渊博,对他更是另眼相待。
不过,对于每日频繁外出的空海,逸势另有一番想法。
逸势的脑子里,强烈留着往后还有二十年要待在大唐的心情。虽然逸势也打算为增广见闻而外出,却觉得没必要像空海那般频繁。
“对啊!逸势,最近确实经常外出。”空海事不关己般地回答。
在西明寺的庭院里。准备好外出的空海,走到庭院,手搭在牡丹花上时,逸势走过来。
“今日打算前往何处?”逸势问道。
“西市。”
“不就在附近吗?”
“嗯。”空海依旧扶着牡丹花的新芽答道。
“有事吗?”
“与人相会。”
“与人相会?”
“最近认识一位胡商。”
“胡人?”
“波斯人。”
“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有趣的人。”
“如何有趣呢?”
“他的谈话。”
“谈话?”
“有关祆教的谈话。”
“祆教?你——”
“拜火的宗教。”
交谈之间,逸势说出:“我也要去。”
因而,现在两人才会走在喧闹的西市。
有牵着一头牛到处兜售的汉人,也有手提养着活鲤鱼的水桶叫卖的人。更有就地解开骆驼背上的货品,露天叫卖起来的胡商。
这种露天商店,人潮特别多。
从围观的人群缝隙中窥看,才知道有卖美丽的琉璃杯、有卖绒毯、也有卖女人耳饰的。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逸势仍像个孩子般惊叹。继续又走。
“到底要前往何处?空海。”逸势问道。
“再往前走些。”空海答道。
“喂、喂,空海。”逸势不断叫着空海。“方才,你提到的祆教,是何种宗教呢?祆教这名称,我也曾听到,只知道是一个拜火的宗教。不过,我对祆教并不很清楚——”逸势坦率地问道。
平日,逸势不会这般坦率向人询问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只有和空海两人的时候,才会这般坦率。
“即使谈论宇宙,也不动怒吗?”空海问道。 “又是宇宙吗?”
“从宇宙说起,较易了解。”
“询问的人是我,你就用最易懂的方法告诉我吧!不过——”
“如何?”
“不要骗我,空海。”
“不会骗你。”
“说给我听吧!”逸势边走边说道。
“好的。”空海如此回应,边走边仰望着蓝天。“祆教认为宇宙分成两部分。”
“两部分?”
“善和恶两部分。”
“喔。”
“宇宙的一切,都可以分为善和恶两部分。”
“怎么说呢?”
“并非我说的,这是祆教的说法。”
“嗯。”
“善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
“这是何种神呢?”
“善神阿胡拉·玛兹达为光明之神,恶神安格拉·曼纽为黑暗之神。”
“……”
“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创造出一切的善,恶神安格拉·曼纽创造出一切的恶。”
“嗯。”
“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和恶神安格拉·曼纽,带着军队相互战斗。战场即是这个宇宙,战斗的情形就成为宇宙的诸相。”
“嗯嗯。”
“祆教认为,有朝一日善神阿胡拉·玛兹达,一定会消灭恶神安格拉·曼纽,这个宇宙就会充满光明了。”
“嗯嗯嗯。”
“所谓的火,即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儿子。拜火,即是在拜善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儿子,因此可以远离邪恶,让自己光明,也就是让自己充满善良。大致上如此。”
“嗯。”逸势吐了一口气。“啊!你的谈话,很难得这般简单明了。”
“是吗?”
“不过,有些明白,却也还是不明白。”
“哦?”
“所谓善和恶,到底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呢?空海。”逸势问道。
“果真厉害!逸势。”空海说道。
“厉害什么?”
“你所提的问题确实厉害。”
“为什么?!”
“这种将宇宙分为善和恶的二分法,到底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呢,至今尚未厘清。”
“你的密宗,又如何呢?”
“说到密,基本上,并未将天地诸相区分为善或恶。但有曼陀罗和法——”
“喔。”
“不用谈曼陀罗和法了吗?”
“不用。因为你会把事情愈讲愈复杂……”
空海听得扬声哈哈大笑。
“对了,空海,为何你会对祆教感兴趣呢?”
“因为火。”空海说道。
“火?”
“密宗,也有以火修行的法门。”
“以火修行?”
“就是护摩。” “如何说呢?”
“祆教的火和密宗的护摩,不知为何,好像在我的内心,不,在这宇宙之中有所连结。”
“是吗?”逸势似懂非懂应道。“空海,这些复杂的问题,今日就此停止吧!”
“说的也是。”空海点头后,目光转向前方。
那里挤满人群,从围观的人群中传来月琴、笛及鼓声。
“什么事呢?”逸势眼睛闪着光芒说道。同时加快脚步。
空海略慢些跟在逸势后头。逸势从人墙中伸出头、往里头看。
围在人墙当中,有三个姑娘在跳舞。碧蓝的瞳孔,是异国姑娘。
音乐的调子,和舞动的速度都相当快。和日本的雅乐比,有如风速一般。
“这是什么呢?”逸势问来到身旁的空海。
“胡旋舞。”空海答道。
“喔!”逸势扬起声音。“这就是胡旋舞啊!”
逸势曾在书籍中得知“胡旋舞”这名称。《通典》卷一,有着如此记载:
“舞,急转如风,俗谓胡旋。”
与其说是大唐,不如说是西域的一种民族舞蹈。不过,逸势至今尚未目睹。
“所谓胡旋舞,我到长安一定要一睹为快。”逸势曾在抵达长安之前,屡次对空海这样说。
如今,胡旋舞就在逸势的眼前舞动着。
空海入唐时,长安的诗人白乐天,有一首有关胡旋舞的乐府诗,如此写着: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歌一声双袖举,
回雪飘飘转蓬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
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
奔车轮缓旋风迟。
“真是精彩啊!空海——”逸势说道。
“嗯。”空海在逸势身旁颔首。
“你不觉得惊奇吗?”眼看空海仿佛若无其事,逸势问道。
“当然惊奇。”
“不,你惊奇得不够。”
空海对逸势的说法,报以苦笑。
“空海啊!难不成你不是第一次看到胡旋舞的吧!”
“嗯。”空海点头答道。
“狡猾。”逸势立刻大声叫道。“你太不够朋友了,空海,我到酒楼去都会告诉你,连妓院都带你去,为何你看过胡旋舞的事,却不告诉我呢?”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这般想看胡旋舞。”空海说道。
逸势很无趣地把舌头弄得啧啧作响。
不久,胡旋舞终于结束了。就在围观者的叹赞声中,铜钱纷飞而下。
姑娘们和一位站在姑娘后方作西域风装扮、一直双手交错观看着的男人,弯下腰把钱捡起来。那男人足履长皮靴。
捡钱的姑娘当中,有一人把头微抬,看着空海。
“啊!空海先生。”碧眼姑娘露出微笑。
正在低头捡钱的男人,听到声音,也抬起头来。
“空海。”男人叫道。
“啊!”空海颔首,和他们打招呼。
“空海,你认识他们呀?”逸势低声问道。
“是的。今日正是为和他们会面而来。”
空海边对逸势说道,边走向那男人。
“马哈缅都,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一起从倭国来的橘逸势。”空海握着那人的手说道。
逸势只是张嘴发楞,傻傻地站在一旁。 “逸势。这位是胡人马哈缅都。他目前正在教我胡语和有关祆教的事情。”空海以日语对逸势如此说道。
“请多关照。”逸势立刻鞠躬,并以唐语说道。
“不必客气,逸势先生。倭国的人都像空海这般吗?我和他也没见过几次面,不知不觉中,他不但已经会夹杂着说出我们的语言,对祆教的火也有独特的见解——”
“火?”
“是的。他说祆教所称的火,原本就在我们的身体内部燃烧着,所谓的拜火,就是拜神,所拜的不正是自己的火吗——”他以流利的唐语说道。
看来马哈缅都对空海真的感到惊讶,从他对逸势所说的这番话中,更透露出对空海的赞叹。
“不,不,马哈缅都先生,这个人比较特别——”逸势以唐语说道。
逸势对于马哈缅都赞美空海一事,非但没有不悦的神情,反而露出微笑。
依逸势的性格,原本是很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赞美其他人的,只有空海另当别论。当空海被赞美时,逸势会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不久,捡好钱的三个姑娘,并排在马哈缅都身旁。
三人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上下。
每个人都拥有高挺的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眉、嘴角长得相当神似。
“逸势。这三人是马哈缅都的女儿——”空海说道。
空海开始以唐语和逸势交谈。
三位姑娘听到空海的话,面露微笑,微屈膝盖致意。
“我是多丽丝纳。”
“我是都露顺谷丽。”
“我是谷丽缇肯。”
三人分别报上自己的名字。长女多丽丝纳,二十一岁。次女都露顺谷丽,十九岁。三女谷丽缇肯,十七岁。
“今日,可否也说些祆教的事给逸势听呢?”空海对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可以。不过,有一件事得先告诉您。”马哈缅都盯着空海说道,又把目光转向女儿们,对女儿说:“你们先到一旁去。”
“啊!你不可以独占空海。”说此话的,是大姐多丽丝纳。
“就是嘛。”
“每次都只有爹陪着空海——”
都露顺谷丽和谷丽缇肯,也附和姐姐的话。
“并非如此,我和空海有重要的事要谈。谈话时,你们可以先到一旁吗?”
马哈缅都话一说毕,女儿们翘着尖尖的小嘴唇,走到一旁去。
“不知何事?”空海问道。
“昨日,和丽涵会面。有关空海经常打听的那件事,丽涵有事要我代为转告——”
“丽涵吗?何事啊?!”
“刘云樵已经发疯了。——要我如此转告,您就明白了。”
“刘云樵?”
“正是。三日前,佣人发现发疯的刘云樵在自己家中转来转去——”马哈缅都说道。
“不妙了——”空海咬着嘴唇说道。
“喂、喂,空海。未料在此也会听到刘云樵的名字,到底怎么回事呢?”
逸势问道。
“就是方才听到的事情啊!”
“不。我想问的是——这位马哈缅都,到底有何关联?为何刘云樵的名字会出自他口中呢?”
“胡玉楼啊!”空海说道。
“什么?!”
“胡玉楼的玉莲姐引见我认识马哈缅都。因为我问她是否认识人,可以说些有关胡人的神祇给我听——”
“啊?!”逸势愈听愈糊涂了。
“方才不是听到‘丽涵’这名字吗?这个丽涵,就是玉莲姐。”空海说道。“逸势啊!你该不会认为玉莲姐的‘玉莲’就是她的本名吧?”
胡玉楼的妓女,都是胡姬。
换言之,西域来的碧眼姑娘们来此讨生活。
空海和逸势所熟识的玉莲和牡丹,都是碧眼且肌肤雪白的胡姬。玉莲和牡丹的本名当然都不是汉名。玉莲和牡丹,只是陪客时使用的花名而已。
空海说明后,逸势才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马哈缅都就是丽涵——玉莲姐的友人啰。”
“应该说是她的熟客——”空海说道。
“因此,才会叫女儿们都到那头去。” 空海如此一说,逸势终于颔首。
空海确知逸势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又转向马哈缅都。
“您是否能把方才的事,说得更详细些。”
“刘云樵之事吗——”
“正是。”
“详细情形,也都是从丽涵那听来的——”
如此的开场白后,马哈缅都开始叙述。
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被妖猫附身后,曾经一度离开的佣人们,于三天前又回到刘云樵宅邸。
一进屋子,就觉得屋内不对劲。
大门口有屎尿的痕迹,一进入屋子,走廊到处也都是粪便。
那是人粪。
佣人们提心吊胆走进刘云樵的房内,发现刘云樵果然在里头。
刘云樵全身赤裸,头发全白,瘦得像个病人。
而且——
“佣人发现刘云樵时,他竟然在吃自己拉出的粪便——”马哈缅都说道。
“妻子春琴应该在家才对——”
“屋内只有刘云樵,没有其他人。”
“那么,刘云樵人现在何处?”
“不知道,这未曾听说。”马哈缅都说道。
不久,空海就辞别了马哈缅都。
空海默默无语地走在杂沓的西市。跟在右侧的逸势,走着走着总是落在其后。
“喂,空海,到底要前往何处?”逸势问空海。
“平康坊。”空海说道。
“你说的平康坊,不是在前方八里处吗——”
逸势所说八里的“里”,就是平安时代日本所使用的“里”。
一里,约为七百公尺。
逸势对空海所说的就是——平康坊不是在前方五、六公里处吗?
不过,空海并未回答。只是默默地走着。
“打算前往胡玉楼吗?”逸势问道。
因为胡玉楼位于平康坊。
“想见玉莲,听她叙述详情。”空海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没什么。”
“不,今天的你,完全不似平日的你。平日的你,不都是慢慢走,还谈些复杂难懂的道理吗?”
“不,这才是我平日的脚力。只有和逸势一起时,才慢慢走。”
“现在难道不是和我在一起吗?和我在一起时,不是都稍微放慢脚步吗?”
“确实如你所言,我好像有些兴奋。”
“为何事而兴奋呢?”
“果然发生如我所预料的事情。我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怪,不会那般轻易就被降伏,果真如此。”
“你确实说过这话。”
“虽然一切都照我所料进行,中间却有所差池。”
“差池?”
“我过于相信自己的计策了。”
“什么计策?”
“我要刘云樵来找我的计策。”
“原来是那件事呀!”逸势点了点头。
逸势想起那件事——空海拜托玉莲和牡丹,刘云樵若有什么事,叫他到西明寺来找空海。
“我以为事情会进展得慢些。没想到现在刘云樵竟发疯了——”
“慢些?”
“嗯。附身在春琴身上的妖怪,若想对刘云樵如何,早就下手。至今尚未下手,我认为暂无大碍。不过——”
“不过怎样?”
“对方也许只是在利用刘云樵而已。不,或许还有更大的仇恨吧?还是原本并不想让刘云樵发疯,他自己却疯了——”空海自问道。“不过,逸势啊!最重要的倒不是这件事——”
“什么事?”
“若是青龙寺当日就得知刘云樵发疯,我就比青龙寺迟了二日半。”空海说道。
“喂,等我一下——”
走在前头的空海又加快脚步,逸势边喊边追。
第八章 孔雀明王
宝殿正面有尊黄金铸造的佛像。那是一尊座像。巨大的座像。
座像的高度,看起来约有平常人的三倍高。
结跏趺坐——
双手交握。大拇指握在掌中的金刚拳。
左手的金刚拳伸出食指,右手的金刚拳则握住这食指。
这是智拳印——
从这个握拳印,可以得知这佛像正是大日如来。
大日如来——密宗认为,这世界上无所不在的宇宙根本原理、真理,正是这大日如来。
梵语为Mahavairocana——汉字则译为“摩诃毗卢遮那”。
宽敞的宝殿之中有一个台座,大日如来端坐其上。
如来所在,是朵巨大的黄金莲花座。如来佛像所映像出的黄金色,洋溢在阴暗的宝殿里。
如来像的周围,诸佛围绕,宝殿的四隅,分别是东西南北的守护尊神。
东为持国天。
西为广目天。
南为增长天。
北为多闻天。
在阴翳映照出的黄金色光芒中,诸佛及尊神妖艳地呼吸着黄金的微光。
大日如来的尊前,一位瘦弱的僧人独自端坐。
并不全因剃度所致,头上光秃秃已无一毛。是位老僧。年龄约在六十上下。眉毛已白。白眉长得惊人,几乎盖住眼睑。柔和的眼睛周围满是细细的皱纹。虽有皱纹,肌肤却是健康的桃白色。
老僧独自端坐,既不诵经,也不做其他事,只是以柔和的眼神,默默凝视着大日如来。
老僧的眼神,浮现出各种表情,随即又消失了。
宛如凝视这尊大日如来,眼前就会展现各种景色,这一幕又一幕的景色,都让老僧感到新鲜而浮现惊奇的表情。
老僧背后,有人走来。
“惠果师父。”那人喊道。
被唤为惠果的老僧,转身一看。有位年约五十的僧人,伫立其后。
“义明吗——”老僧惠果说道。
“正是。”
被唤为义明的僧人,跣足踏在闪着黑光的宝殿木板上,走到惠果的后方才坐下。
惠果再次转身面向义明。身体稍微挪向一旁,斜对着义明。
可能是不好将自己的屁股,正对着大日如来的一个自然动作。
义明笔直端坐,直视惠果。他的相貌端正。从他端坐的架势及端正的相貌看来,不似僧人,倒像一位凛然的武士。
“有何事吗?”惠果问道。
“有些事不能不向您报告——”义明说道。
“唔。”
“或许您已经耳闻,就是有关金吾卫刘云樵之事。”
“被妖猫附身那事吗?”
“果然您已经听闻。”
“不是已经派出明智和清智一探究竟吗?结果如何呢——” “是的。虽然明智和清智说是已经顺利解决——”
“其实,并不顺利——”
“是的。”
“听说那只妖猫还能预知德宗皇帝之死——”
“是的。”
“义明,何以不早些对老衲说呢?”
“弟子原本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智和清智应该可以降伏。”
“嗯。”
“对青龙寺而言,经常有这类降伏妖物的请求。弟子认为不需要事事禀告、事事请示惠果师父。”
“算了。这也没办法。”
“实在对不起。”
“结果如何?可否说予老衲听听——”
“是……”
于是,义明就把刘云樵和猫怪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下。
惠果以柔和的神情聆听义明的叙述,并不断“嗯嗯”地颔首点头。
听完后,惠果问道:
“义明。佣人何时发现失常的刘云樵呢?”
“三日前近中午时分——”义明说道。
“三日前啊——”
“刘云樵委托青龙寺降伏那只猫,佣人们并不知情,所以才迟迟未来通知。”
“明智和清智,曾一度以为猫已经被降伏,不是吗?”
“正是。”
“到底是根本没有降伏呢?——还是另有其事,以致刘云樵失常了呢?”
“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行踪不明,想来必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是已被降伏的妖怪,又如何来附身呢?——还是看起来像被降伏,实际上根本不是——”惠果话说到此,就中断了。
义明默默等待惠果再度开口。
“无论如何,这妖怪可不是泛泛之辈。”
“正是。”
“还有顺宗之事……”惠果低声喃喃。
顺宗——继德宗而即位的皇帝,亦即德宗之子李诵。
“还有路旁竖牌子的事件。”
“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那事?”
“这事也颇令人担心。”
“老衲来日不多,却发生种种的事情——”
“您又这样说……”
突然,惠果的眼神似乎看着很遥远的远方,说道:
“义明。无论是密法,还是其他事,主要都在人啊!”
停留在遥远虚空的目光,突然转向义明的脸上。
“要有人传,密才能存在。”
“……” “老衲所痛心,或许尚未找到密法的传人时,老衲已经离开人世。”惠果闭上双唇。眼神又眺望着虚空。“若是如此,那也只好算了——”惠果眺望虚空喃喃自语。
“义明。人啊!有所谓的“器”。有与生俱来的器和因修行得来的器,器的大小、深度因人而异。在老衲的器里所装满的密法,老衲想一滴不剩倒入另一个器里,因此必须有一个和老衲一样大小的器,或在老衲之上的器才行……”
“是。”义明静静地颔首。
“今日,如来佛的脸庞是如此祥和。这脸庞也映照出老衲的内心。无论何时如何观看,都不会感到厌倦。”
“打扰您了吗?”
“不。仅是神游,于事无补。只在天上的佛,就像不使用的银子。佛和银子,都是被使用才有意义——”惠果的目光,再度转向义明。“方才提到的那事。刘云樵如今人在何处?”
“听说寄居在金吾卫同僚家中。”
“老衲想和他见个面。可以安排吗?”
“是的。”
“二日后,应该有空。”
“遵命。”
“不是有好几件事要报告吗?”
“正是。”
“还有何事呢?”
“西明寺有一位从倭国来的留学僧,我想您也有耳闻——”
“就是在洛阳官栈,解决怪异事件那人吗?”
“正是。”
“嗯。”惠果点头后,眼睛眯得有如微笑般。“名唤空海吧?”
“是的。正是那人。”
“听志明和谈胜说,是一个颇具文才的人。老衲也耳闻他有所谓世亲有两人的说法,还说要来盗取密法等等……”
“是的。”
“如何还不来盗取呢——”
“是的。听志明和谈胜说,这个空海还会出入妓院……”
“喔——还会前往妓院吗?”
“最近对祆教颇感兴趣,和个中之人好像也有交往。”
“呵呵——”惠果露出有趣的神情。“你对空海的事,知之甚详。”
“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觉得甚为有趣,才说予弟子听。”
“原来如此——”
“那个空海,对方才提到的那只猫似乎颇感兴趣——”义明说道。
“嗯,这——”惠果有如孩子般泛起微笑神情。“老衲有意让凤鸣和他见面之时……”
“就是吐蕃来的凤鸣——”
“嗯。”惠果颔首应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正在赶路前往胡玉楼。
空海和青龙寺,几乎都在同时得知刘云樵的变化。
“不过,义明啊!”惠果说道。
“是。”
“这件事,根源看似很深邃,老衲或许不得不出面……”
语毕,惠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空海突然醒过来。眼睛并未睁开。闭着眼睛思索,为何自己会醒来呢?
半意识,还在睡眠中。眼睛若一睁开,就完全醒过来了。
白昼,和逸势从平康坊归来后,增加了许多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在脑中归纳后,委托大猴去办,又如平日般和大猴学习天竺语。
天竺语——意即梵语。
完毕后,就在灯火下,记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思。
今夜所记是有关祆教之事。
空海想到可以进一步将祅教的火融入密教的法门之中。记载这些事,不知不觉中感到非常兴奋,直至夜半才完毕。之后,躲进了被褥。
对空海而言,今晚难得在黑暗中神智如此清晰,无法立刻睡着。
透过火,自己和宇宙一体化的“理”与“行”,已经在空海内心成形。他知道其理论,但要转换为语言时,手写的速度却跟不上思考的速度。
所以很不耐烦。
虽说不耐烦,但对空海而言,以语言来追赶思考的作业,并非一件令人厌恶的工作。
以简短的语句把疾速的思考记录下来时,空海会误以为言词或许已经追上思考了,而觉得连灵魂都在驰骋。
这些工作做得太过头了,以致停手后,人躺在被褥里,脑海却还持续在工作着。
任由脑子不停地转动,然后将自己的意识远离肉体,让意识如眺望风景般地观看自己脑中的转动。
眺望之间,昏昏欲眠,终于睡着了。突然,又醒了过来。
空海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
耳边传来邻房逸势的睡声。不过,并非因为这睡声而醒来。
黑暗中,鼻子吸进了混杂着细微花香味的空气。那是桃花香味。
不过,亦非因为这花香而醒来。
好像有某种动静。空海再度屏气凝神。
有动静。是耳朵。双耳,感觉有动静。
那动静,有如细细的蜘蛛丝,不,比这还更细上一百倍的东西,缠住耳朵的深处。宛如耳朵欲嗅出细微花香的感觉。
细微的,只是一种很细微的动静。
睡梦中,空海好几次都感觉自己的意识,被这动静的细丝所牵触。
“来吧,”那动静如此细语。“来吧……”
空海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黑暗中,闪烁着微跚嗌光芒。是月光?/p>
窗户微微开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在黑暗的房内闪动着微弱的燐光。
到底要我去何处呢?空海自问。起身坐着,转头张望。四下无人。
“来外头……”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嗯。空海起身站起来。下了床,穿着寝衣,跣足走到外头。
外头是庭院。跣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夜气笼罩着空海的肉体。
月光下,花苞鼓起,开展的叶面和牡丹花并立。
“来吧……”声音又传来。
空海循着声音跨出脚步。桃花的香味,也融入夜气里。
“宁静的夜晚……”空海自言自语。
不知要往哪个方向?不过,他认为即使走错方向,声音会再度指示自己。
来到一棵高大的槐树前面。
“正是此处……”声音响起。
仔细端详,月光下,有个人影伫立在槐树下。不,不是人。
朦胧中,放射出青色的光芒。比月光还要更绿些的光芒。
平静的声音,在空海的耳际响起。当然不是日本语。也不是唐语。是天竺语——也就是梵语。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 namah, suvarnavabhasasya mayūrarajnnah,namo mahamayūryai vidya-rajnyai. Tad-yatha, siddhesusiddhe, mocani moksani mukte vimukte, amale vimale nirmale, anure (andare), panure(pandare), manngale
这是空海所知道的韵律、语言。孔雀明王陀罗尼。 沐浴在月光里,树下伫立着一尊美丽的神。右手持耀目的孔雀尾,左手持莲花。孔雀明王伫立在彼处。
空海泛起微笑,走向孔雀明王。
“空海啊……”孔雀明王说道。“吾即孔雀明王——”
非男声亦非女声,而是清脆的中性声音。
孔雀明王——在印度、天竺,因为能够吞噬猛烈毒蛇,其能力被神格化,
以菩萨的模样,作为佛教守护神之一。
“是。”空海以清脆的声音回应。接着问道:“孔雀明王,为何呼唤在下
呢?”
“为忠告你而来。”
“忠告——吗?”
“你千里迢迢渡海来长安,所为何来?”孔雀明王说道。“为求取密法而来的吧!”不待空海回答,孔雀明王又说道。
“正是。”
“既是如此,为何还在迟疑呢?”
“迟疑?”
“为何还不速速前往青龙寺呢?”
“只因时机未到——”
“何以时机未到呢?”孔雀明王问道。
空海听到此问,面露微笑。
“为何而笑?”孔雀明王说道。
“明王既是佛门之人,为何还故意询问沙门当事人呢?此事您难道不知道吗——”空海说道。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难道在试探我吗?纵使是神,也无法完全了解人心——”孔雀明王说道。
“原来如此。”
“再问一次,何以时机未到呢?”
“因为无论是在下还是对方,都尚未准备妥当。”
“对方?”
“就是青龙寺。”
“嗯……”
“与其在双方尚未准备妥当就前往,还是准备万全后比较好。凡事并非快就是好,不是吗?花在尚未准备好之前,也不绽放——”
空海如此一说,孔雀明王悄悄地将孔雀尾移到握着莲花的手,空无一物的右手往侧面伸去。
那里有牡丹的树枝。芽苞已经长成大大的叶子了。
“看吧!空海——”孔雀明王以右手食指指着枝头。
月光下,枝头微微摇动。并没有风。眼见叶子渐渐变大,叶子之间,长出一个花苞。花苞裂开,一朵牡丹花就在月光下慢慢绽放。
孔雀明王收回手指。
月光之下,重瓣牡丹静静地在风中摇曳。
“真是精彩啊!”空海的话中,混杂着赞叹之意。 刚刚盛开的红牡丹,娇艳欲滴可人。
“未必得准备妥当,花朵依然可以绽放。”孔雀明王以中性的声音说道。
“是的。”空海坦率颔首称是。“在下现在的一切作为,其意义和明王所为相同——”
“相同?”
“让花盛开。”
“所谓花,指的是密法?”
“正是。目的就是要让在下内部那朵密之花盛开。而且,尽可能还要缩短时间。因而才说与您相同。”
“喔。”
“原本得二十年才能绽放的花,我希望在更短的时间内让它开放。”
“密之花吗?”
“正是。”
“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早日前往青龙寺吗?”
“我认为现在前往青龙寺,反而更费时间——”
“何故?”
“我只是从倭国来的一介留学僧而已。一般而言,必须留在这国家二十年,才能够学习到密宗。”
“嗯。”
“既然要学,我就非得把完整的密宗带回国去不可。”
“完整的密宗?”
“是的。我要学会密宗最初出现在这世上时的语言,想了解那时的密宗。”
“唔。”
“唐语密宗,当然也有学习之必要。不过,若能够了解密宗最初出现的语言——梵语,才能学习到神机微妙之处,不是吗——”
“原来如此。”
“纵使现在前往青龙寺,因为不懂梵语,只能学得无法触及本源的密宗。因此,现在我正在学习梵语。”
“既是如此,何以不专心学习梵语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啊!你的所作所为,未免太多管闲事——”
“所指何事呢?”
“与你不相干之事,最好别插手管。”
“原来如此。”空海露出微笑。“刘云樵之事吗?”
“是的,那事对尊下无益。”
“为何无益?”
“有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因刘云樵之事吗?”
“嗯。”孔雀明王回答后,又把孔雀尾握在右手。
“若是死了,就很麻烦。”
“那么,就不要和刘云樵之事牵扯——”
“不过,那也是个人的兴趣——”
“我已经对你提出忠告,好自为之吧!”孔雀明王说道。 他边看着空海,边往后退半步,握着莲花的左手,和握着孔雀尾的右手轻盈地摇动。宛如舞蹈般舞动着。
举起右脚,左脚踏在半空。
“吾回天庭矣!”
孔雀明王的身体,浮上天空。孔雀明王优雅舞动着,在月光下缓缓升天。
一步一步走着——
宛如天空中有个看不见的阶梯,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
掠过槐树的树枝,升上槐树树枝的最高处,然后又往上升去。
发光的身体,被大风吹起,突然消失在槐树之上的空中。
“孔雀明王吗……”
空海眺望着孔雀明王所消失的槐树上空,喃喃自语。
空海腰部高的地方,孔雀明王让它绽放的大朵牡丹花,在月光下随风静静地摇曳着。
一大清早,橘逸势就踩着重重的脚步声,来到刚做完早课的空海房内。
对着坐在书桌前空海的背后,喊叫着。
“喂!空海啊——”逸势说道。
“何事呢?逸势。”空海回头问道。
“听说牡丹花的事了吗?”逸势说道。
“牡丹花?”
“还不到花期,庭院竟有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原来是这事呀?”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嗯。”
逸势露出泄气的神情,坐在空海之前。
“一朵,只有一朵喔!实在不可思议,对不对?空海。”
“那朵花是昨夜孔雀明王从天上降下来,在我眼前使它盛开的。”
“如何会——”
“孔雀明王为了警告我,不要再插手刘云樵之事而来的。”
“为什么来警告你——”
“要我早些前往青龙寺。”
“嗯……”逸势点头之后,神情转为凝重。“不过,你所谓的孔雀明王,是真的孔雀明王吗——”
“你说呢?”空海神情愉快地看着逸势。
“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孔雀明王?”
“逸势,很难得说出像儒者的话来——”空海笑道。
孔子所谓“不语怪力乱神”,记载于《论语》这本书之中。
孔子之意,就是不谈论灵魂、神鬼等那些超自然现象的事。
“逸势,你也得小心才是。”空海说道。
“小心什么?”
“孔雀明王说,若继续插手刘云樵之事,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
“这就是威胁吧!既是如此,我更不想放手——”空海看着逸势说道。
第九章 邪宗淫祠
空海和橘逸势离开西明寺,是在正午之前。两人往西市走去。
为了和昨日才见面的马哈缅都再度会面。
昨日,空海一听到刘云樵之事,立刻辞别马哈缅都。告辞之际相约翌日——即今日再会。
马哈缅都把刘云樵之事大致说过后,又对空海说道:
“空海,接着就是你委托我办的那件事。”
“如何呢?”空海问道。
“由于事出突然,对方说明日午时过后,倒是可以挪出时间。”
“马哈缅都呢?”
“明日你若要去,我可以作陪——”
“那就偏劳了。”
此事是昨日说好的。
“怎么啦?空海。”那时,逸势以日语问道。
“我前阵子拜托马哈缅都的事,今日给我答复——”
“什么事呀?”
“我想到祆教的祆祠看看,所以拜托马哈缅都引见。”
所谓祆祠,就是祆教寺——亦即琐罗亚斯德(Zoroaster)教的寺院。
“若是可能,我想当面向祆教僧人请教一些事。”
“喔——”
“马哈缅都告诉我,若是布政坊的祆祠和那里的安萨宝,倒是挺适合的。他已为我做了安排。”
“安萨宝?”
“所谓安,是姓——”空海说道。
空海入唐之时,祆教在中国已有三百年的历史。
唐都长安,也有好几座祆教寺——祆祠,侨居的西域人为数亦不少。为统一管理这些侨居西域人,官方设有“萨宝”的官职。萨宝通常由西域胡人有力者担任。西域人使用中国姓氏时,很多都喜爱以“安”为姓。
“逸势要一起去吗?”
逸势被空海如此一问,也很想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因此,空海和逸势才一起走出西明寺。总之先到西市。打算和马哈缅都会合后,再一起前往位于布政坊的祆祠。
布政坊位于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侧,但是两坊之间还有光德坊和延寿坊。负责长安治安的右金吾卫,也在布政坊。
“不过,空海啊——”逸势边走边叫住空海。“今朝所说的话,孔雀明王当真说你会有生命危险吗?”
“是啊!若是再继续插手刘云樵之事的话。”
“若是有生命危险,那么我也涉身其中啰。”
空海考虑一下说道:
“唔,应该已涉身危险之中了吧——”
“真的吗?”
“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你应该也包括在内。”
“不要威胁我!”
“不是威胁你。”
“意思是说那只妖猫会对你我设下什么圈套吗?”
“你说呢?”空海边走边说。
“昨日你又去胡玉楼了吧?这样对刘云樵之事,不是涉入更深了吗?”逸势说道。 昨日,空海辞别马哈缅都后,立刻直奔胡玉楼,和玉莲及牡丹会面,听她们又把刘云樵事详细叙述一遍。
“不错,正是如此。”
“总觉得事情愈变愈可怕。”逸势说道。
“嗯。”
逸势对着颔首点头的空海问道:
“不过,空海啊!今日你不是有不少事要调查吗?”
“昨日已拜托大猴替我去办了,他应该会办得很好吧!”
和尚们在读梵文时,大猴因为会讲天竺语多少也帮得上忙,所以他在西明寺非常管用。
“拜托他何事呢?”
“两件事。”
“两件事?”
“刘云樵之事和丽香之事。”
“什么?!”
看来逸势好像无法理解的样子。
“拜托他调查刘云樵现在人在何处?情况如何?还有刘云樵的族谱等。”
“丽香呢?”
“昨日玉莲不是说丽香好一阵子未曾出现在雅风楼了吗?我颇在意这事。拜托大猴调查丽香的身世及她的过去等。”
“不过,调查刘云樵之事,还能理解。连丽香都要调查,所为何来呢?”
“因为丽香的客人是刘云樵——”
“但是……”
“那只猫不是连刘云樵进出雅风楼,还有请道士之事都一清二楚——”
“那和丽香有关联吗——”
“或许吧!”空海说道。
“不过,你这般热衷于妖怪、梵语、祆教,对最重要的密宗,到底有何打算呢?”
“这些都是为了密宗呀!”
“什么?”
“哈哈。”
“你是说妖怪啦、梵语啦,还有现在要前往的祆教寺,都是为了取得密法吗?”
“对啊!当然我本身也很感兴趣。对了,逸势,我必须争取时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真是令人着急啊!”
“是吗?”逸势应声后,接着又说道:“我们不是还有二十年吗?”
“不。二十年后,我已经超过五十岁。我如何能等二十年呢——”
“……”
“逸势啊,今朝你看到庭院那朵盛开的牡丹花了吧?”
“看到了。”
“我想做的,就如同那般。”
“如同那般?”
“我必须要让那朵密之牡丹,早些在我内部盛开。不必二十年——”
“嗯。”
“不过,像那朵牡丹花般过早绽放,并不好。”
“……”
“早些让它绽放虽好,但在未准备妥当之际就强行让它盛开的花,不久就会枯萎。然而,我又不能准备二十年——”
所以目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正是为此而准备——空海说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已经走到喧嚣嘈杂的西市了。 “这么说来,这位始祖出生于比佛陀还久远的时代。”空海说道。
地点是位于布政坊的祆教寺——祆祠之内。房子昏暗。穿过大门,正面有个祭坛,点燃着火。火和烟的味道,笼罩整个屋内。
墙壁已经被烟熏成暗灰色,原本窗子就不多的屋内,显得更加阴暗。不过,墙壁和屋顶之间留有排烟的缝隙,烟能够顺利排出,屋内倒也不如料想中那般烟雾弥漫。
据说祆教的始祖——琐罗亚斯德,出生于公元前七世纪至六世纪。
后来被称为“佛陀”的人物——瞿昙·悉达多(Gotama Siddhattha)诞生于天竺迦毘罗卫国,为公元前五六三年。
虽然琐罗亚斯德出生的确实年代已经不可考,若采用诞生于比基督还早六百五十年的今日之说,那么,琐罗亚斯德的诞生就比悉达多还早八十年以上。
“我们祆教的始祖诞生之时,比佛教还要早许多吧!”
空海听完安萨宝的这番话,而回答了前面那句话。
据说,琐罗亚斯德受到神的启示开始传道,约在三十岁之时。琐罗亚斯德教深入一般民众的生活,则是十二年后,巴克特里亚(Bactria)的地方首长卫殊达斯巴皈依之后。
安萨宝顺着空海的提问,叙述祆教和琐罗亚斯德的一些事迹。
“无论何事,只要先掳获该国最高权力者的心,就能在世间广为流传。”他对空海如此说道。
他们伫立在祭坛前谈话。安萨宝一身官职装扮,也戴着与官员同样的头冠。年约五十五岁左右。头发及下颚所蓄的胡须,白发白须都已混杂其间。高鼻子、蓝眼睛。
除了空海、安萨宝外,还有橘逸势和马哈缅都两人。
屋内响起火焰燃烧的声音。
“真是不可思议!”空海凝视着祭坛的火,低声说道。
“何事呢?”安萨宝问道。
“正在燃烧的火。”
“火?”
“黑暗中的火,显得更美……”
“……”
“愈是黑暗的地方,火就愈显得炫丽耀目。”空海徐徐说道。
“确实如此——”安萨宝说。
他用那蓝色的瞳孔盯着空海说道:“你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今日相谈甚欢——”安萨宝又转向马哈缅都说道:“你确实替我引见了一位很好的朋友。有些很难和异教徒深谈的话,和你好像也可以谈谈。空海——”安萨宝再度转向空海,面露微笑,说道:“是否愿意光临寒舍?”
经安萨宝劝诱,众人往外头走。艳丽的阳光,撒在头上。绿油油的槐树,闪着耀眼的光亮,风一吹过来,叶片上的光影就撒落到树下。
安萨宝的住家,就在祆祠后方。那是一栋红砖、土壁的屋子。他带领众人来到某房间,房内泥地,陈设桌椅。屋角摆着一个瓮。
四人坐在桌前,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个女人,在桌上摆了四个素烧碗。那女人从瓮里舀水注到水瓶内。然后拿着水瓶,将它放置在桌上。
从窗外射进来的光,将槐树叶的影子照在桌面上。
空海喝下女人倒在碗里的水。冰冰冷冷,一口喝下后,口中有种清爽甘甜的感觉。
“空海——”安萨宝说道。
“是。”空海边将碗放在桌上,一边颔首回应。
“YAATO——你听过吗?”安萨宝问道。
“YAATO——吗?”空海依照安萨宝发音,正确地说出YAATO这个词。
“是的。”
“第一次听到——”空海说道,看了一眼坐在安萨宝一旁的马哈缅都。 当安萨宝说出YAATO时,马哈缅都好像听到什么刺耳话般,脸上浮现不悦的神情。不过,这表情很快就消失,现在空海所看到是和平日没两样的马哈缅都。
“往昔,当琐罗亚斯德将祆教广为传播时,有各式各样的障碍。当时,邪宗淫祠到处林立,邪宗淫祠里的YAATO百般阻扰琐罗亚斯德的神职。”
“喔!”
“空海,这就好像佛教的佛陀尚未悟道时,也有种种的魔障一般。”
“是的。”
“景教方面,也有相似的事情。”
景教——空海入唐之时,已传入中土,即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Nestoria)。
“这种事,我倒是有所耳闻。”
“空海。方才谈到光的话题,从一个国家将光运送到另一个国家的同时,光所形成的影的部分,也会随之而来。”安萨宝说道。
空海细细体会安萨宝的这番话,沉默了一阵子,再低声点头。
“是的。”
“虽然我们将祆教传到这国家,但与之同时,我们也引进了违反祆教教义的思想。”安萨宝说到此时,深深叹一口气。
“就是方才提到的邪宗淫祠。”
“正是。”
“那YAATO呢?”
“信仰邪宗淫祠的咒术师,称为YAATO。也称为KARAPAN。”安萨宝说道。
“YAATO也来到大唐了吗——”
“对。说是大唐,不如说咒术师已经来到这长安了。”安萨宝颔首说道,并露出苦笑。
“简直就像阿胡拉·玛兹达和安格拉·曼纽的战斗般,无论在哪一块土地上,这些事总是重复不已。”说这话的是马哈缅都。
此时,方才倒了水就出去的那女人,又回到屋内。
“安爷!”那女人喊道。
“何事?”安萨宝看着那女人。
女人看一下空海和逸势,将目光又转回安萨宝。
女人可能因空海和逸势在场,正在犹豫是否该将事情说出来。空海立刻站起来要离席,安萨宝却制止他。
“这位是马哈缅都带来的朋友。你要对我说的事,若是马哈缅都也能知道的话,当着这位朋友说出来也无妨。”安萨宝说道。
“若是马哈缅都老爷的话,倒无妨。”
“既是如此,就把话当着这位朋友面,安心地说出来吧!”
安萨宝此话一出,女人才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左金吾卫的张爷来访。”
“张爷? 喔!那位张爷吗?”
“是。”
“无妨,请他进来。”
安萨宝说完后,女人立刻走出屋内。
“我们该告辞了——”
空海如此说,安萨宝却又留住他。
“不,空海。你在,或许更好——”安萨宝说道。“张彦高友人的田里,出了令人担心的事,感到很困扰,他是为了此事而前来商量的。” 张彦高年约四十,鼻子下面留着两撇胡子。腰间插了一把刀。他一进屋内,先和安萨宝、马哈缅都寒暄,并以可疑的目光瞄一下在场的空海和逸势。
“张爷,这是从倭国来学习密法及儒学的空海和橘逸势。”安萨宝说道。
空海和橘逸势报上自己的名讳并寒暄过后,张才以生硬口吻简短报出自己的姓氏。
“敝姓张。”他对空海和逸势的警戒心相当明显。
“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安萨宝问道。
“是的。”张彦高颔首应道。
又瞄一下空海和逸势。好像有话要对安萨宝说,因空海和逸势在场而踌躇。
“但说无妨,这两位是马哈缅都带来的朋友。马哈缅都很少会引荐人来。”
“是。”虽然张彦高颔首称是,仍掩藏不住紧张的神情。
“我认为异国的人,听到我们所谈之事,或许能给一些宝贵的意见也不错,才把他们留下来。听马哈缅都说,空海颇有能耐,前阵子还替胡玉楼的玉莲姑娘驱除饿虫。不过,若是你不方便开口的话——”
安萨宝说到此时,空海鞠躬致意。
“我们就此告辞——”
“不,不——”张彦高急忙对空海说。
空海将视线移到张。
“您就是那位空海吗——”张彦高有些困窘地问道。
“您知道我吗——”
“是的。倭国来的人,替玉莲驱除手上饿虫之事,我曾直接从玉莲那里听闻。我这想起来了。那位倭国和尚,就是空海您——”
“呀……”空海道了一声后,和逸势面面相视。
“我有时会邀张爷一起到胡玉楼。因为平日受金吾卫张爷的诸多照顾。”一旁的马哈缅都说道。
“哎呀——”逸势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逸势自问又自顾地点头。
“若是如此,希望空海和尚也帮忙拿个主意——”张彦高说道。
“不知道是否能帮上忙?”空海说道。
“那么,就——”
安萨宝一说,众人又重新坐下。
“因为空海是第一次来访,你还是从头把事情道来吧!我也再听一次,顺便整理一下头绪——”
安萨宝话一出口,张彦高装模作样对众人瞄一眼后才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徐文强,今年四十五岁。他在骊山北面拥有广大的棉花田,怪异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棉花田上。”
张彦高在说到“怪异”两字时,特别用力强调。
“徐文强是在去年八月,开始发现怪异之事。”
听说是在八月的月圆之夜。
徐文强信步走在自己的棉花田间,一边思索收获棉花的事情,突然听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声音既不是从地底下传来、也不是从棉花叶子间传来,而是一种好像悄悄话的声音。彼此似乎在商量什么事的声音。
每晚,都听得到那声音。其内容,像在商量什么日期之类。那天,声音决定将日期定在“那日的翌日”,不过,“那日”到底是哪日,那些声音好像也并不清楚。
终于,那声音之中有想起“那日”就是七日后。那么,七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徐文强每晚都到棉花田去听那声音。
事情发生的前一日,那声音终于想起“那日”所要发生的事。那就是德宗皇帝的皇太子李诵,会在那日病倒。
“虽说病倒,但不会死。”那声音说道。
那时,“那日”已逼近眼前,正是翌日。
结果,李诵病倒的翌日,那声音又说:
“我们就要出来了。”
皇太子李诵病倒之日的早晨,张彦高收到徐文强传来的信函。
信的内容——是否听说皇太子李诵近来身体不适呢?若是有任何病恙,在当天突然恶化的话,请务必告之。
“我听说皇太子在例行问安后病倒,是在读完那信之后。”张彦高说道。 “后来你如何处理呢?”空海问道。
“我急忙带着两名亲信,快马直奔徐家。”
张想了解为何徐文强能够预知皇太子病倒。
“我的想法是,在不得已情况下或许得逮捕徐文强。相反的,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您和徐文强是怎样的朋友呢?”
“我们都出生在骊山山脚下,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见到徐文强了吗?”
“见到了。”张彦高答道。
当徐文强第一次告诉张彦高,棉花田夜里有声音传来之事,那晚,张彦高便带着两名部下,和徐文强一起前往棉花田。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风。整片棉花田沙沙作响。 张彦高、徐文强和两名部下,站立在黑夜中,屏气以待。
张彦高的一名部下手握火把,被风吹动,发出燃烧响声。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能见到火光照射下、满脸通红的彼此脸庞。
“还不出来吗?”张彦高喃喃自语。
“稍待一下——”徐文强说道。
“这原本不是我的工作。应该是其他人来的,我认为自己是收信当事人,所以硬要来的……”
当张彦高说这话时,黑暗中突然有声音传来。
“风正在吹着呢。”传来低微却很清楚的声音。
“是呀!风正在吹着呢。”有声音答道。
“如何?李诵终于病倒了吧!”
“是呀!李诵终于病倒了。”
哈哈……
嘻嘻……
呵呵……
无数的笑声在黑夜中此起彼落。
“再来就看明日了。”
“再来就看明日了。”
声音说道。
“谁?”张彦高忍不住叫道。
不过,没人回答。风更强,沙沙摇晃着黑暗下的一大片棉花叶。无数笑声与棉花叶声重叠。马匹的嘶叫声,好像也混在其中。盔甲的碰撞声。战车的嘎吱声。
然后,还有无数低低的笑声——
嘿嘿……
哈哈……
呵呵……
那些声音相互混杂,又和风声重叠,不知不觉,在强风的暗黑之中,声音响彻云霄。 “嗯……”空海发出低低的声音。嘴角强忍住笑意。
——真是有趣!
嘴巴张开,此话好似已到嘴边又硬吞了下去。
“真是耐人寻味!”空海说道。
“仅仅是这样,声音渐渐变小后就中断了,问题是——”
“翌日的晚上?”
“正是。”
“翌日的晚上,你又到了徐文强的棉花田吗?”
“是。”
“你如何向长安方面报告呢?”
“我留在原地,让一名部下回长安讨救兵。因为这事和皇太子病倒有关,但光是传达我个人所见到的,还无法让长安方面重视此事。再说,也不知到底会发生何事,所以就先多叫些人一起来佐证,确认翌日夜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如此——”
“翌日午时过后,回去讨救兵的部下,再带了另外三名部下来了。”
张彦高说到此时,环顾一下众人,才娓娓道出那晚的情形。
翌日夜晚,七个大男人又聚集到徐文强的棉花田。
那是徐文强、张彦高,还有他的五名部下。
那晚,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天空。
不过,云层未覆盖到的一些缝隙,却可以见到清澈惊人的夜空。夜空中,点点星光闪缀其间。
云间走了样的月亮,不时从厚厚云层中露出半边脸来。云层流动速度相当快。高空上似乎吹刮着强风。纵使月亮露出脸来,很快又会被云层给吞噬了。
被云层吞噬的月亮,只在云层周围散发出朦胧的亮光。
风从暗黑中吹来,沙沙使劲地摇晃着棉花叶。
点了两只火把。张彦高的两名部下,手中各握一把。火焰被强风一吹,摇晃得很厉害。赤红的火星,画出细线,好似萤火虫在暗夜中飞舞。
张彦高部下的腰间,各自垂挂着刀或剑。
挂刀者有两名。
挂剑者有三名。
张彦高腰间也垂挂着刀。徐文强则在怀里暗藏着小刀。
时间慢慢流逝。
强风中带着一股微温。途中重新更换火把。
“到底会发生何事呢……”徐文强提心吊胆地说。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昨夜的话若属实,此处大概有什么会现身吧!”张彦高答道。
“不过,什么也没……”徐文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徐文强好像很后悔来到这里。
“这表示从现在开始,将有事情要发生……”
张彦高的声音虽透着紧张,却比徐文强镇静一些。
五名卫士中的三人,因为昨晚未在场,带着半信半疑的神情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