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安之春
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公元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长安二月多香尘,
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
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
何人占得长安春?
长安春色本无主,
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
骏马轻车拥将去。
——韦庄《长安春》
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夹带着春天来到。
二月——
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高楼之上的蓝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谁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千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
西胡。
大食。
天竺。
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而已。也带来了宗教。
道教。
佛教。
密宗。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即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入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利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府的高度保护。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波斯”,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人在内。
胡女。
胡姬。
胡商。
胡麻。
胡乐。
胡旋舞。
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发碧眼——
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的。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泄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
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看来,则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唯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
“什么事有趣?空海。”
“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
“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何事呢?” “看吧!”空海的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后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啦。”(译注:梵语,众生相之意。)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复杂。”
“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
“何事?”
“不要用言词来诓骗我喔。”
“绝不打诳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
“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
“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
“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
“嗯。”
“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看来,无论谁都一样。”
“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
“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
“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看来,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嗯。”
“众生皆平等。”
“理所当然啊!”
“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
“嗯。”
“何故呢?”
“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
“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是。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
“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后,才区分出来的。”
“是吗?”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
“嗯。”
“明白了吗?”
“喔,明白了。”
“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 “唔。”
“就像和尚与儒生、我与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也跟你我一样都是一样的。”
“嗯……”
“从天法看来,那些都是生命。”
“嗯、嗯。”
“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
“嗯、嗯、嗯。”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
“总之,那就是——”
“所谓的曼陀罗。”
“那曼陀罗是……”
“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
“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不复杂。”
“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就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
“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
“是吗?”
“不过,不管相同或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
“指永忠和尚吗?”
“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
明日,藤原葛野麻吕等大使一行,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岁。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 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正是。”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师父。”永忠说道?/p>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那当然是事实——”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
“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我正是不空普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
“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呵呵。”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
“什么?什么种子啊?”
“期待萌芽吧!”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奼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
“什么呢?”
“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
“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前年题名处,
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
三见牡丹开。
岂独花堪惜?
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
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
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
白乐天
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白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可以去啊!”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悔。”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 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嗯。”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绝对不逃。”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
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
“何事?”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何事?”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平安无事!”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第四章 胡玉楼
空海住在西明寺。——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
“是。”
“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
“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
“连这种事也能知道?”
“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
“是吗?”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仔细一看,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没有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
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就是梵语。
“说了。”空海跨出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要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
“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
“语言啊!”
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梵语该如何说呢?”
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大猴问。
“何事呢?”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大猴用粗壮手指,往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教空海梵语而已,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吗?”
“若需要打架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看。
“空海啊!当真可以吗?”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
“你是和尚啊!”
“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喔。”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咋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
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看,视线又往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
“八成抵达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 “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眺望房内,再落寞呢喃:“三十年呀……”
“嗯。”
“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
“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
“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欢吗?”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
“对了,空海,最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
“传言?”
“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
“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后,李诵接着也要死了。”
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诵——当今的顺宗皇帝。
谁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这牌子。
一发现这牌子,衙役立刻赶到,把那牌子取走。
不过,就算被拿走,不数日,朱雀大街某处,又会竖起相同的牌子。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只有那牌子被发现而已。
左右金吾卫的衙役,夜里一再巡视,却无从一直监视着整条朱雀大街。所以无论如何警戒,牌子照样立了起来。
逸势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闻。”空海说道。
“不过,你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吧——”
“昨夜?”
“嗯。有个衙役终于发现那个竖牌子的人了。”
“当真?!”
“不。不是一个衙役。正确说是三个衙役。其中两人已死,如今只能说一人。”
“是吗?”空海初次耳闻。
“听说是方才从青龙寺回来的志明打听来的。”
“怎么回事呢?”
“那三名金吾卫官员,昨夜骑马巡视朱雀大街时,凑巧碰到那个立牌子的人。”
“唔。”
“是半夜过后。三人骑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南巡视,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大街附近。”
据说,正当来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个体格高大结实的男人。
月夜。
那人悠哉悠哉从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细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着何物。
是个牌子。
“喂!”一名衙役骑马追上前去,从后方叫他。
那人却置之不理。
“喂!停下来。”再次叫住他。
那人依旧不理。
衙役骑马超越,在他前方回转马头。停下来,挡住那人去路。
“往哪儿走?”衙役喊道。
夜间不准任何人走在坊间之外。
那人照样不理。
当马匹接近时,那人突然举起左手。“噗”一声,左手往前一挥,正打在马额上。
马匹的额骨,立刻往内凹陷,双眼迸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横倒了下去。
骑马的衙役,一脚被压夹在地面马身之间。
“这小子!”
“这家伙!”
另外两名衙役,立刻从马背挥剑朝那人砍了过去。
那人一躲而过,随即以手中木牌把马上的衙役横扫落地。倒地的衙役刚想站起来时,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衙役的胸骨断裂,那人的脚深陷在胸腔里。
“嘿!”
另一名衙役也要站起来时,那人的脚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脚把衙役的整个头颅给踩碎了。就那样,那人扛着牌子扬长而去。
“听说,今早在兰陵坊西门发现了那牌子。” “委实可怕啊!”
“结果,只有被马匹压倒的那名衙役生还。这些事,都是他回去后报告的。”
“唔。”
“总觉得长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逸势说道。
“哎!无论何处的都城、朝廷都会发生这种事。”空海说道。
“夜里外出,碰上这种事真是不愉快。”
“那,夜里不外出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逸势说到这里,突然斜着头。“对了,大猴那家伙,昨日好像一直都出门在外。”
“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
“不过,回来得相当晚了吧。我没看到他回来。但一大早起来,他已经在寺里。不知跑到哪里去,夜里或一大早才回来的吧。”
“八成如此。”空海说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逸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嗯。”
“第一次最吓人,对不对?”
“的确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举起巨岩后、因饥饿而瘫坐在地上的大猴带回长乐坡的住处用餐。大猴的食量,让人看得面面相觑。
一整只鸡。
三人份的青菜炒肉。
五碗汤。
七颗鸡蛋。
其间还吃下了三大盘饭。
看来好像还继续吃得下,只是因为客气方才停了下来。
逸势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说,对于那男子,我还替他担心过一阵子呢。”
“是吗?”
“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该怎么向西明寺说明呢?结果,空海,你当时的处置,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呵呵。”空海朝着逸势微笑。
空海很乐于看到他人对自己的才华露出惊讶的神情。
当时,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顿大猴那一身装扮。他在宿舍烧水让他洗个澡 ,整理发须,换了套衣服。然后,请人准备纸、墨和笔,挥笔写下:
此人名大猴,谙天竺语。吾人来此而得结识者。其血统半为汉人,半属天竺。因思习佛法,能持天竺语即更近释尊之教,兹为学习天竺语,乃召唤大猴,自洛至京。为此,或将延迟二月方抵长安。如其来访,值逢吾人外出,恳请就便惠留至吾人归来之日。
空海,写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简明易懂。不愧是善于笔墨之人。
文末,署名“日本国留学生沙门空海”。
空海将此文用另一张纸包起来,叫大猴带着。
“你带着这个,先单独到西明寺去。”空海说。语毕,又加了一句:“不。在这之前,先到宣阳坊鸿胪寺跑一趟。”
所谓“鸿胪寺”,虽有一个“寺”字,却是个官署。专司照料外国使者的种种事宜。也称“鸿胪馆”,空海和逸势曾在那里暂住。
“首先,到那里去问‘从日本来的使者当中,是否有个僧人叫空海?我想和这人见面。’对方就会说在西明寺。然后,才到西明寺来。”
“那,到了西明寺以后,该如何——”
“问题在此。到了西明寺后,不要用唐语,一开始就只讲天竺语。用天竺语说,想见空海,因为到过宣阳坊的鸿胪寺,那里的人告诉你空海在这里。”
“只讲天竺语?”
“是的。然后把这信拿出来。之后就会有能言天竺语的人出来。虽说能言天竺语,可不似你能言唐语般流畅。多半只是些生硬的句子。应该是寿海会出来吧!因为这人的天竺语最好——”
“然后——”
“大概会请你进入屋内。对于能讲天竺语的人,不致于冷漠对待。寿海 、或其他会讲天竺语的僧人,一定会来招呼你。”
“嗯。”
“之后,你就如此询问。”
“如何问?”
“不知寺里是否藏有《阿毗达摩俱舍论》呢?若答有,就说请容在下拜读——”
“然后呢?” “西明寺当然不可能没有这部经书。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后,就问这部《俱舍论》是旧译呢?还是玄奘的新译呢?答案也一定是两种都有。”
“接着该如何?”
“就说,那么请容在下拜读玄奘的译本。”
“喔!”
“提到《俱舍论》,应该不致遭到拒绝。此刻,对方必定开始对你感兴趣。光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图,就不可能拒绝了。”
“……”
“然后,当你在翻阅《俱舍论》时,得好好掌握时间。”
“时间?”
“对。一直读到响起第一声暮鼓为止。你就合上《俱舍论》,再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空海说道。
空海的眼里,浮现出愉快的笑意。
“叹气后呢?又该如何?空海。”问的是逸势。
“接着,就问一句。”
“问什么?”逸势问道。
“至此,开始使用唐语。以唐语如此问——”
“如何问?”
“我认为世亲(《俱舍论》的著者)不只一人,而是两人,有位烂陀寺出身的学僧也如此认为,不知你们对此作何见解?——就这样问。”
“结果会如何呢?”
“对方会很困惑。”
“困惑?何故呢?”逸势问道。
“说明起来有些复杂,总之就是会困惑。说不定也可能会笑出来。”
“所以才问何故呢。”
“《俱舍论》是一部记载着宇宙之事的庞大经书。一般人,穷一辈子的时间,都不知能否写得出来。”
“……”
“然而,听说世亲的著作,不仅只此。从《俱舍论》到《成业论》、《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颂》,还有《摄大乘论释》等其他无数的唯识论作。而且,还是在近百年之间——”
“嗯嗯——”
逸势除了《俱舍论》外,空海所举的书论都不清楚。
“因此,才问世亲是否有两人。”
“当真有如此说法吗?”逸势问道。
“没有。”空海干脆地说道。
“既然没有,为何还问?”
“为何啊!让对方困惑。因为一个不像和尚,而且到西明寺后又只说天竺语的人,最后竟突然问这种问题。”
“……”
“他们一定会非常困惑。虽然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点子,但或许是事实。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困惑。世亲有两人的根据,还有许多。和尚之类的人,向来爱面子,也非常喜爱讲这类八卦。所以他们不能说不知道。再说,若是顺利的话,这新论或许会受西明寺注目,我们可以因此而提升地位——”
“你真厉害。”
“让对方困惑,结果会怎样?”逸势说道。
“然后我就归来了。”空海开心笑道。
“接下来呢?”
“知道原委后,我就低头陪罪。”
“哦?”
“此人所言之事,仅是在下的狂想,在下信口说出这些事,并拿烂陀丛林出身的学僧当证据,其实都是戏言罢了。因为在下想把此人叫到长安来,跟他学习天竺语,所以把脑中所思所想告诉此人。不过,世亲之事,连自己也觉得此说过于轻率,所以才将责任推到烂陀丛林的学僧身上……”
“如此又如何?”
“事情应该可以了结了。”
“那,为什么要大猴一开始就讲天竺语?”
“这样对方才会感到惊讶啊。另外,若是讲唐语,在我还未出现时,被东问西问,也挺麻烦。”
“不过,空海——”
“一定可以成功的。”
结果,逸势今日在空海房间叹道:
“果真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就是今日啰。”逸势看着空海。
“嗯。”空海答道。
“不许逃!”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隔着垆迎面而坐。两人在一个小房间内。地面铺设木板,木板上再铺着垫子,两人坐在上面。
灯火,朦朦胧胧地照着房内。
空海和逸势身旁,各坐着身穿胡衣的年轻女子。
那是胡女。即使在昏暗灯火下,也可以看出她们的蓝色眸子。
“胡玉楼”。
这是空海和逸势所在的平康坊妓院名称。如同店名中的“胡”字,这里有许多“胡姬”。
不仅是胡姬,房内的家具也多是胡人之物。地板上铺着波斯绒缎。墙上挂着的画,来自西域。所用的壶,也来自西域。
不过,在这种地方,所有物品未必全都是来自西域。因为价钱太贵,惟恐会被盗,或被损坏。
空海认为不管是画,还是壶,半数以上都是唐制的赝品。然而,至少,胡姬是真物,垆上淡绿色的琉璃杯,看来也是真的。
琉璃——亦即玻璃。酒,则是西域的葡萄酒。
这大概是高级妓院。
“空海!第一次得去高级妓院才行。”
逸势就把空海带到这家店来了。这家店,看来并非逸势所熟识的妓院。为了今晚,逸势好像早就锁定此店为目标。
空海一旁是胡姬“玉莲”,逸势身旁则是“牡丹”。
玉莲年约二十二、三岁,牡丹则在二十岁上下。
胡姬牡丹露出两只白嫩的手,把葡萄酒倒入杯内,逸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灯火的光影,映照到垆上的琉璃杯,葡萄酒的颜色有说不出的美。琉璃杯飘溢着说不出的酒香味。
“这可是长安喔。空海——”逸势好像完全陶醉在这气氛当中。
空海带着笑意,同样啜了一口酒。身上仍是僧衣袈裟。
“如此好吗?空海,这身装扮——”逸势踏入房门前,还用日语如此对空海嘀咕着,如今看来什么都无所谓了。
“玉莲姐,这人当真是和尚?”逸势旁边的牡丹,向玉莲问道。
“当真。”回答的是逸势。
“是吗?”玉莲问一旁的空海。
“对。”空海答道。
“何处的和尚?”
“西明寺的空海。”空海蛮不在乎地说道。
“喂!空海——”逸势慌张地喊道。“这身打扮,到这种地方来,连西明寺都说出来,不完了吗?”
“无所谓。”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时而以不惯听到的异国语言交谈,玉莲和牡丹甚感兴趣。
“好像不是大唐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玉莲问道。
“倭国。”空海说道。
“倭国?”
“很遥远的东海之上,日出之国的倭国。”
“海? 我不曾见过大海。”玉莲边说,边又以左手替空海斟上葡萄酒。
仔细端详,玉莲从一开始就只有左手在动。右手好像不能动。
“怎么了?”空海发觉后问道。“右手不便吗?”
“嗯——”玉莲暧昧地颔首。
“玉莲姐的右手,两个月前开始不能动了。”牡丹说。
“是吗?”空海看着玉莲的右手。“若是方便,请容在下一看。”
空海一说完,玉莲以左手握着右手,局促不安地伸出来。空海握起她的右手。
“嗯。”
从肩膀以下,整只白嫩的手都露出来。空海以双手,好像推拿般从下而上抚摩着。
“是否有被触摸的知觉呢?”
“不。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一般。”
“若是被触摸的部位有知觉时,告诉我。”空海慢慢往上抚摸。
“啊!此处。从此处开始有知觉了。”玉莲说道。
那是接近腋下的部位。
“痛吗?”
“还好,只是有时会如刺骨般剧痛。”
“一开始,整只手就如此吗?”
“最初,只有手背。之后,渐渐往手腕蔓延,就变成这样——”玉莲一本正经地说。 “喔。”
“治得好吗?”
“也许治得好。”
“当真?”玉莲高声叫道。
“喂。空海。不妥吧!说那些话——”逸势说道。
“应该可以治好。”空海边握着玉莲的手,边对牡丹说道。“是否可以帮忙准备些东西呢?”
“好,好好。”牡丹也变得很郑重其事。
“毛笔、砚台、墨,还有水——”
“纸呢?”
“纸也要。然后,生肉——嗯,只要生肉都可以。鱼肉也行。还要针,拿一根针来——”
“明白。”牡丹站起来。
“其他的,就用这房间内的东西吧。”
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牡丹的身影不见了。不久之后,东西都拿来了。
“很好。”空海说着,就把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又向逸势说:“逸势,可以帮忙吗?”
“嗯。”
“把这根针,拿到灯火上烤一烤。”
“喔。”
虽然不知有何作用,逸势对空海即将进行的事,非常感兴趣。他把针放在火上烤着。
“烤到透红为止,烤红后即可。然后,不要把针放下,就拿着。”
“知道了。”
不久,墨磨好了。
“针借我一下。”空海以右手指尖抓住那根针,并向玉莲说:“把右手伸出来。”
玉莲用左手握着右手,伸出中指。
“会有些痛。”
简短一句话后,空海握着玉莲的中指,将针轻轻地刺进指甲之间。
“啊,好痛。”玉莲叫出声时,针已经拔起来。指甲间的血,逐渐在指尖膨胀。
“没问题。手伸过来。”空海抓起玉莲的手,对着牡丹说:“把玉莲姐的右手袖按住,不要滑下来。”
“是。”牡丹绕过垆,走到玉莲身旁,照空海的话按住右手袖。
“对。如此即可。”
空海说着,以左手压住玉莲的右手,右手握着毛笔。
笔尖沾了一下方才磨好的墨。
“做什么呢?空海。”逸势问道。
“看着!逸势——”
空海右手握笔,开始写字。写在玉莲的右手上。正好在肩膀周围。
空海的笔,飞快地在玉莲雪白的肌肤上滑动。
文字宛如有生命般,从笔尖一字一字地诞生。
空海手上边写,嘴巴边念念有词。
手臂的肌肤上,从里侧到外侧全部埋在文字之中。
书写的范围,渐渐扩延到手肘。
手肘之后,笔已经移到了手背。
“写些什么呢?”逸势问道。
“《般若心经》啊!”空海说道。
原来空海在玉莲的右手上,写下了《般若心经》。
终于,连手背也写满,空海对逸势说道:
“逸势!把琉璃杯内的酒喝尽。”
“哦。好。”逸势就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呢?”
“把拿来的生羊肉切一切,放进杯内。约指尖的量就够了。”空海说道。 空海的手,还在动。笔,还在玉莲的手掌上疾书。
委实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大唐妓院的房内,由东、西两方而来的异国人,在灯火昏暗之下,正在进行着这奇妙的行为。
况且,其中一人,是和妓院不相称的僧人。
“放进去了。”逸势说道。
“好。拿过来。”
空海语毕,逸势弯着腰走到他身旁。此时,空海在玉莲的右手背上也写满了字。最后,只剩五根手指而已。
“好了吗?逸势。”空海说道。
“唔。”
“把杯子放在玉莲右手中指下面,好接住滴下来的血——”
方才,被空海用针刺了一下的指甲,有一滴血快滴下来了。
“明白。”
逸势右手拿着琉璃杯子,左手抓着玉莲的中指。
此时,空海把玉莲的拇指写满字,接着是食指。
食指,也写满了。
接着,是小指。小指写完。
然后,是无名指。无名指,也写满了。
如今,只剩中指。
“就要到最后时刻了。”空海说道。
逸势一个劲地吞口水,吞得啧啧作响。
空海就要开始在中指上写字。
是《般若心经》最后的部分: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萨婆诃
从指根往指尖,密密麻麻写满这些句子。
般若心经
最后那个“经”字,写在中指指甲的尖端时。
“哇——”逸势低声叫起来。“空海,你看——”
空海仅是默默颔首。
玉莲中指的尖端——指甲滴出的鲜血当中,有个黑黑的物体在蠕动着。
玉莲和牡丹,都吓得面无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指甲间穿出来的黑色物体,依旧在血里蠕动着。那是长着许多黑黑、小小的毛的触手。类似蜘蛛的触手。但不是蜘蛛。
“虫!”
现出原形后,那虫渐渐大了起来。
逸势说此话时,从玉莲的指尖爬出一只不曾见过的黑色小虫。总共有十二只脚。
这只虫,突然从玉莲的指尖,飞向琉璃杯里的生肉。
“啊!”
逸势险些将杯子甩开,空海急忙接住,将它放在垆上。再将砚台盖在杯子上,不让虫逃走。
玉莲双手握在胸前,瞠目结舌,盯着杯子看。
“看吧,可以动了。”空海说道。
“可以动?”玉莲说道。
“右手啊。”
“啊?!”玉莲说着,猛然放开双手,开心地说:“可以动了,真的可以动了。”
“玉莲姐。”牡丹握着玉莲的手。
“空海哟。”逸势低头对着已经盘腿而坐的空海说道。“你真是一个厉害的人啊!” “那是饿虫——”
重新摆筵,空海说道。玉莲靠在盘腿而坐的空海身边,左手挽着空海的手腕,以一种陶醉的眼神,盯着空海看。
“饿虫?”逸势问道。
“不知大唐如何称呼此虫?”
“到底是何种虫呢?”
“不是一般虫。”
“唔。”
“那种虫,看起来像一只,其实不只一只。”
“什么?!”
“是由许多小小的虫,结合成那只大虫。”
“喔——”
“一只会分裂成两只,两只会分裂成四只,四只又会分裂成八只,八只会分裂成十六只——”
“无止境吗?”
“对。如此的一种虫。”
“嗯。”
“无论如何小,它的形状都是一样。”
“当真?”
“原本,这是一种到处都有的虫——”
“如何说?”
“这房内、房外,可以说无一处不存在。”
“如何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虫,还是其他的什么物体?每次看到的模样都不一样,每一只却又都一样。”
“唔。”逸势拿起杯子却忘了喝酒,只顾倾耳聆听。已经快到半夜的时刻了。
“那似乎是感应到人的执念,而在人体内凝结而生出的虫。”
“人的执念?”
“对。”空海说着,把视线转向玉莲,问道:“玉莲姊,约莫两个月前,你曾经为人所怨恨吗?”
“怨恨?”
“会让人生出这种虫的,大抵说来是女人。”
“女人?”
“不是一般的女人,跟方士或道士有交情的女人。”
“啊!”
空海说到此时,牡丹突然叫出来。
“如此说来,就是丽香姐啊!”牡丹说道。
“丽香?”询问的人,是逸势。
“对。丽香姐会恨玉莲姐,丝毫不足为怪。”
“嗯。”空海发出愉快的声音,问道:“什么事呢?”
“丽香姐的恩客里,有一位名叫刘云樵的人——”
牡丹说到此时,玉莲斥责道:“牡丹呀!”
“说出来比较好。告诉空海先生,往后也好有一个防范。”
“往后?”
“若是丽香姐真要对玉莲姐不利啊!虽然现在虫已经被抓出来,往后也许还会再生出来。”
她说的可是实情。玉莲好似还想说什么,结果欲言又止。似乎也有所觉悟,只要自己不说,让牡丹去说就无所谓了。
“刘云樵是金吾卫的衙役,经常来我们胡玉楼。可能不是他自己的银子,不知有什么好运道而来的银子。否则不可能经常来——”
“……” “这胡玉楼,和另一个妓院‘风雅楼’是连栋的,里头其实都相同。不过,各有各的入口。到风雅楼的客人,找的对象是大唐女子;胡玉楼的客人,则是来找我们这般的胡人。不过,生意繁忙时,也会相互调度,表面上,大致如此。”
牡丹盯着空海说道。
“刘云樵最初是风雅楼的客人,是丽香的熟客。”
“然后——”
“有段时间,刘云樵突然不来了。”
“床头金尽?”逸势说道。
“好像并非如此。后来,大概又筹措到钱,去年底又开始来,有一次碰巧丽香姐有别的客人,刘云樵就找玉莲姐。”
牡丹的口气宛如已跟空海两人很熟悉一般。
“从那以后,刘云樵好像很中意玉莲姐,从此就只找玉莲姐——”
“所以,丽香——”逸势说道。
“光是如此,也不能确认就是丽香所为啊!”空海说道。
“不过,方才不也提到吗?有熟识的方士或道士——”
“丽香有吗?”
“有!”
“唔。”
“必定是那方士或道士,教她什么恶毒的符咒,才让玉莲姐变成这般模样。”
“倒也未必。”
“嗯?”
“即使不使咒,若有特别恶念的人,仅是念力,就可致人如此。”
“那当然就是丽香啊!”
“何故?”
“那女人曾经用很恶毒的眼神,瞪着上楼梯的玉莲姐看。”
“委实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是啊!”牡丹如此一说,把视线转向玉莲。“玉莲姐——”
“何事?!”
“干脆把那事也说开来吧?”牡丹说道。
“干脆?!难不成还有什么吗?”逸势问道。
“是啊,听玉莲姐说,刘云樵最近怪怪的。”
“如何怪?”
“听说就是那个原因,才让他有段时间不来。虽然他又开始来,还是怪怪的,对不对?玉莲姐。”
“是,是是。”被牡丹一问,玉莲暧昧地颔首。
“如何怪呢?”空海问道。
“听说刘云樵的宅邸,有妖怪作祟。”
“妖怪作祟?”
“听说是猫怪在作祟。”
“猫怪?”
“现在,刘云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妻子都被妖怪夺走了——”
“被妖怪夺走?”逸势提高声音问道。是难以置信的声音。
“不仅如此,那只猫怪好像还能预卜未来。”牡丹说,接着压低声音。“听玉莲姐说,那只猫怪还能预知德宗皇帝的死期——”
“岂有此事?”逸势置于桌上的手充满力道。
“无论如何,猫怪都不离开,因此,他找上青龙寺帮忙。”牡丹开朗地说道。
第五章 猫屋宇宙问答
刘云樵宅邸所在的光德坊,位于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侧。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光德坊里。
四周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服饰装扮也显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踏着轻快的脚步。
空海走在前头,逸势稍稍落后。走着走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
空海只是如常地走着,逸势却老是跟不上。
逸势一发现后,赶紧加快脚步,两人方才并肩而行。但不知不觉当中,逸势又落后了。
看来,空海即将前往的地方,逸势并不想去。他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所以,不自觉地就落在后头了。
“喂,空海——”逸势从后头叫住空海,问道:“当真要去?”
“去啊。”空海答道。
所谓“去啊”就是要去刘云樵的宅邸。两人正朝刘云樵宅邸的方向走去。
“我们并没通知对方,对不对?”
“没通知。”空海冷淡地回答,头也不回地又说:“没通知才好。”
“你又说些我不懂的事。”逸势追赶过来,和空海并肩而行。“其实,即使你不去,明日青龙寺也会派人去啊!”
“所以,今日要赶紧去。”
“不过,金吾卫衙役的宅邸,事先未通知,不请自来。听说主人又不在家,如此贸然前往。何况,又是一个有问题的屋子——”
“如果那宅子真是传言中那般的话,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未免太冒失了?”
“如此才好啊!逸势……”
“此话如何说呢?”
“因此才能见到实情。”
“有对策吗?”
“没有。”空海回答得倒干脆。
逸势叹一口气。他又有些落后了。
“啧。”逸势咋舌一声后,突然好似有所觉悟,走到空海身旁说:“总之,不要和金吾卫起纷争。”
“明白了。”空海答道。
空海和逸势,昨夜听到刘云樵的事。地点是在“胡玉楼”这家妓院。
空海从妓女口中听说刘云樵家的猫怪。
向他提起这些事的,是妓女玉莲和牡丹。
这名寻芳客——金吾卫刘云樵,被猫怪附身。正确说来,被猫怪附身的应是刘云樵之妻春琴。
去年八月,猫怪突然来到刘云樵宅邸,还以人话说了各种谜般的事情。
刘云樵银子用尽,就告诉他哪里有银子,甚至翌日的天气也能预知。果真皆如它所言。照它所言去挖掘庭院某处,果然也挖出了银子。
不过,却相当令人畏惧。
最后,竟然说出“要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这样的话来。
无论它所预知的天气如何准确,如何告知银子所在之处,也无法答应此要求;不过,却也不敢断然拒绝。
刘云樵左思右想后,跑去找道士来收妖,未料道士竟为此丧命。
因此,春琴成为猫怪的禁脔。
如此之后,某日猫怪竟预告德宗皇帝之死期。结果,如它所料,德宗皇帝死了。
刘云樵忍无可忍,终于向金吾卫的同僚全盘托出一切怪事。十多日前说的。
如此说来,刘云樵近来变得怪怪,倒也不难理解。于是,同僚的数名衙役,相约至刘宅一探究竟。
当然,刘云樵随行同往。不过,宅内不见人影。
“春琴——”
刘云樵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最近,刘云樵不是到友人家、就是到女人处过夜,并不知道家中到底变成何种模样。
进屋一看,杯盘狼藉,吃剩的食物仍留在碗盘上。盘子里,甚至还有开始干枯的鼠尸。
整个屋子,飘荡着一股食物的腐败气味。
不过,岂止刘云樵的妻子,连猫影也未见。衙役们只得归去。
刘云樵因心生恐惧不愿留在家中,也随众人离去。
二日后,衙役们相偕再来。屋内依旧不见人影。 翌日,衙役们又来,还是不见人影。
“不知他妻子和哪来的野男人私奔了,他不愿说实话,才如此装神弄鬼。”最后,衙役们作此结论。
结果,刘只能久违多日单独回家探看。
傍晚时刻。家里仍然不像有人。刘云樵稍稍安心。
其实,妻子春琴和猫怪就此离去、永远都不要回来,也倒是一件好事。
如此想着,突然从后头传来声音。
“你……”女人的声音。
刘云樵回头一看,“哎呀!”一声叫出来。
不知何时出现?妻子春琴,伫立在后方暗处。
“死啦……”另一个声音。是那猫怪的声音。
刘云樵凝睛一看,那只黑猫就蟠踞在妻子春琴的头上,用绿色的瞳孔睥睨着刘云樵。
“不是德宗啦。那男人已死了——”猫怪裂开血盆大口。好似在奸笑般。“还有个把月……”猫喃喃自语。“嗯。大概一个月吧!就要死啰。”
“谁?谁要死呢?!”
“金吾卫的衙役刘云樵——就是你啦。”猫说道。
“哇——”
刘云樵大叫一声后,掉头就从家中落荒而逃。
二日前,透过朋友引见,刘云樵找上了青龙寺的和尚商量对策。
归途,他出现在和胡玉楼连栋的雅风楼。几杯酒下肚,就把猫怪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玉莲听。
昨日,空海和逸势才能从玉莲口中听说此事。
“后天,不知青龙寺的哪位和尚,要到刘宅一探究竟。”玉莲说道。
后天——也就是明日了。
“空海,妥当吗?”逸势说道。
“何事呢?”
“此次的妖怪,可不比上回的勺子精。”
“是不一样。”
“也许镇压不住。”
“对。也许镇压不住。”
“喂、喂。”逸势严肃地叫道。“不要随意就附和。空海!我不希望你如此回答——”
“该如何回答呢?”
“该说‘没问题。全看我!’”
“没问题。全看我!”空海说道。
“我要生气了。空海!”
“不必生气。”
“我真的生气了。我是真心为你担心。也许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也许会卷入德宗皇帝之死的纠葛当中。”
“我明白。”
“看不出明白的模样。”
“唔。”
“你的模样,好像要去观赏什么奇珍怪兽。”逸势一说完,空海放声大笑。
“厉害啊!逸势。正是如此,你能够看透人心——”空海说道。
“啪!”逸势以脚尖踢着小石子,一副不耐烦神情。
“逸势——”空海对着一个劲儿踢石子的逸势叫道。
“何事?空海。”逸势的声音中,透露着微微的怒气。
“抵达刘云樵宅邸前,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空海表情严肃。
“嗯。”
“若是无法遵守我所说的,逸势或许不要进入屋内,在外头等着比较好。”
“何故?”
“正如你所言,此次的妖怪,相当厉害。”
“喂喂,不要威胁我。空海——”
“我说的是实情。”
“明白。空海!总之,先说来我听听。能否遵守,之后再回答。若是无法遵守,我就老老实实在外头等。”
“你听好,逸势——”空海说道。
“嗯。”
“我们前往的云樵宅邸,会在那里碰到妖怪——”
“嗯。”
“那妖怪必定会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绝对不可答腔。”
“为何?”
“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当它是假的。”
“何故?”
“若是照实回答妖怪所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中咒而被附身。”
“因此,得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对。” “明白了。当成假的即可。”逸势答道。
空海瞥了一下逸势,又说:
“不。逸势!我的说法不妥当,不必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什么?”
“怎么说呢?总之,若是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对妖怪而言,如同完全相信它一般——”
“咦?”
“若是你全然当成假的,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你中咒。”
“是你说要把它当成假的呀!空海。”
“嗯——该如何呢?”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总之,妖怪也可能说真话。不,或许真话比较多。因此,一不留神就全信了,可是它突然说了假话,你也会因为前头说的全是真的,连假话也相信了——”
“……”
“比如说吧,有人去调查你的族谱,知道父亲是何人、母亲是何人,两人出身何地——”
“嗯。”
“但那人与你初次见面。”
“嗯。”
“那人突然如此道出:逸势先生,令尊何许人、令堂是何许人,对否?——”
“嗯。”
“两人出身何处,令尊某某云云。其实,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经过调查得知的——”
“嗯。”
“你必定大为惊讶。”
“是呀。”
“之后,那人开始说假话。追溯到你所不详的远祖家谱,说古代你的祖先是统治着某处的某氏——”
“嗯。”
“如此一来,常人都会必信无疑——”
“我明白你的意思,空海。不过,也有不明白之处。”
“何处不明白呢?”
“既是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说的也是。”
“既不可相信,也不可当它是假的……,真叫人左右为难——”
“把妖怪所说的,全当作一阵风即可——”
“风?”
“嗯。当作一阵风,非假也非真。风就是风——”
“好,明白。当作一阵风即可。”
“你办得到吗?”
“大概办得到。”
“方才所说的事,千万记住!不可回答妖怪的话。妖怪就由我一人来对付——”
“明白了。不过,若碰到非答不可时——简单说就是妖怪问我时——又当如何呢?若是一直不回答、不回答,照你的说法,可也行不通啊——”
“正是。”
“此时应当如何?”
“有个好计谋。若是万不得已、非答不可时,就如此说。”
“如何说?”
“该如何呢?空海——”空海模仿逸势的语气说道。
“好。明白。”逸势回答。
“喔!那好像就是刘云樵的宅邸。”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刘宅前。
四周环绕着围墙,正面有个门。门扉半掩着。
仰头一看,门檐上好像有片乌云,朦胧地蟠踞着。
从门缝里看到的庭院、枯草及新长的野草,到处蔓生着。
“总觉得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宅邸,空海——”逸势低声嘟囔着。
逸势也敏锐地感觉这宅邸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要不要在此等着?”空海说道。
“不。既来之,则安之。我也要进去。”逸势说道。
“好。”
“嗯。”
空海用手将门推开。
“走吧!”
于是,空海和逸势就这样踏进了刘云樵的宅邸。 庭院里杂草丛生。
当中有一半是枯草,另一半则是从枯草之间蔓生出来的青草。
高大的槐树、木犀树伫立其间。
房舍的阴凉处,可以见到宛如柳树及夹竹桃的植物。
虽然,春日的阳光灿烂地往下照射,阳光的温度却好似传不到地面。空气中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在屋顶的稍高处就变了个样子了,就是这种变样的阳光照落在地上。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肌肤。
怪的是,这风宛如带有刺刺的触感。
“这样的屋舍,不像有人住。”逸势说道。
“有人住啦。”空海答道。
“啊?”逸势转向空海。
“你看那里。”
空海以视线示意某处。逸势转头望过去。
高大的槐树下,有个女人无声无息伫立着。年约三十上下,是个皮肤白晳的女人。
“有个女人……”逸势边吞口水边说道。
伫立在杂草当中的女人,头微微倾着,嫣然带笑。黑色的头发,盘得高高的。
“过去吧!”
空海说着,就踏着悠然的脚步,往草上走去。逸势跟随其后。
走到女人面前时,逸势差点惊叫出来。
“看!你看!空海——”逸势用手肘碰一下空海。
逸势想说什么,空海早已了然于胸。
有一只猫,卧在女人的头上,以绿色的瞳孔,凝视着空海和逸势。
看起来好像盘得高高的头发,原来是这只黑猫。
“久候大驾。”女人红唇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脸上涂着白粉、双颊上抹着腮红。看来是费不少功夫,好好打扮了一番。
逸势感到非常惊讶,立刻猛吞口水,告诉自己:不,不要被骗!
——所谓久候大驾,没有的事。逸势要自己如此认为。
“真是失礼。”空海从容说道。
“因为昨夜才知道你们今日要来的事,光是打扮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没能准备丰盛的酒菜——”女人说道。
“请不必如此费心。是我们不请自来的。”
空海说完此话,女人又露出微笑。
其间,女人头上那只猫,一语未发。只是默默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请——”
女人好似在催促空海和逸势般,自己先走在前头。
从可以闻到腐败味的玄关进入屋内。走过阴暗的木板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床上铺着垫子,上面摆着简单的酒菜。琉璃酒瓶配上琉璃杯。
琉璃盘子上,摆放着不知用什么肉和青菜一起煮的菜肴。也有小盘子和筷子。 待空海和逸势坐定后,那女人坐在两人对面的位子。
并坐的空海和逸势的左手边,可以看到庭园和方才女人伫立的那棵槐树。
“来一杯,如何呢——”女人拿起瓶子,伸向空海。
“请微量即可。”空海说着,握着酒杯,放在女人前面的垫子上。
女人把酒斟到琉璃杯内。是葡萄酒。
“您如何呢?”空海的酒杯斟毕,女人看着逸势说道。
“如何呢?空海。”逸势瞥了空海一眼说道。
“稍喝些,无妨。”空海说道。
逸势默默把酒杯往前摆。斟毕,女人又朝自己的酒杯倒酒。
三人拿起酒——葡萄酒——啜饮一下。三人都只是轻轻触一下嘴唇而已。如此,仪式结束了。
“唐语说得真好。”女人轻启红色湿润的嘴唇说道。
“是。”
“倭国,也有如此的酒吗?”女人问道。
所谓唐语、所谓倭国,看来女人早已知道空海和逸势从日本而来。
“没有。”空海答道。
“听说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书法造诣相当高明。”女人徐徐说道。
女人的含意,明显是在告诉两人“连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无足挂齿。被贵国的人如此说,只觉得汗颜。”
“您太谦虚了——”女人黑溜溜的眼睛,紧看着空海。
女人头上的黑猫,依然未发一语。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
听起来像普通对话,其实不普通。宛如进入异样的世界。
“不知您今日为何来访?”女人问道。
“没什么事。”空海说道。
“没什么事?”
“对。只想和您说说话才来的。”
“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只要能和您说话即可——”
“当真?”女人问道。女人的目光,显得无神。
“当真。”空海答道。
“谈些什么好呢?”
“谈些有关宇宙的事,如何?”
“宇宙——吗?”
“对。”
空海答毕,女人露出微笑。
“空海先生,真是风趣啊!那么就来谈谈宇宙吧!”
空海和被妖怪附身的女人,就此开始一段奇妙的宇宙问答。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
从东海小岛国而来的留学僧沙门,和刘云樵之妻——附身春琴的妖怪,相互交谈出这段有关宇宙种种的对话。
有时谈佛法,有时谈玄道之理。
有时空海问、妖怪答;有时妖怪问、空海答。
橘逸势,只是安安静静端坐聆听。
两人的谈话,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各说各话,话题千变万化,不知会停在何处?
譬如当女人问道:
“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大之物为何呢?”
空海就答道:“言语吧!”
“何故?”
“无论多大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就是都能收纳在以‘名’为器之内。”
“有无法以言语命名的大物吗?”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说明的当下,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小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大之物当属言语。”
“那么,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何?”女人问道。
“那也是言语吧!”空海答。
“为何?”
“无论多小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能以言语向人示意。”
“即使以言语命名,是否有能从言语这细网溜过之物呢?”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呢?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从言语这细网捞起来途中,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大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言语。”
又譬如,空海问女人:
“美和丑,是否存在世间呢?”
“不存在。”女人答道。
“何故?”
“因为这不过是人类特属的言语之一。要非人类特属的言语,也就是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才可能存在世间。”
“所谓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所指为何呢?”
“首先,就是数字。另外,有坚硬、柔软、冷、热等,还有用法精准的大或小。”
“能否说明?”
“人类特属的言语,不具普遍性。诸如美、丑,即是如此。喜爱、厌恶,也是其中之一。”
“能否进一步说明?”
“譬如:两块石头相比较时,哪块硬?哪块软?哪块大?哪块小?无论是人类,还是虫兽,答案必定都相同。总而言之,坚硬、柔软、大、小等言语,不正是表达天道?”
“请继续说明。”
“两朵花比较,有人会说这朵比较美,也有人会说这朵不美,因为美是不具天道的言语。若是具天道的言语,应该是这花有四瓣、那花有五瓣;这花是白色、那花是红色等这种表现。譬如:两朵花比美时,有人会说这朵美,有人会说那朵美。答案因人而异。若是虫兽,也能回答美丑的问题,其答案必定和人类又不相同吧!或者所谓美丑的问答,根本就不存在它们当中。”
“美和丑,当真不存在于宇宙吗?”
“不存在。宇宙之间,不存在着这种言语。若是有的话,那也不存在于宇宙,而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诸如此类的对话,就这般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 如此的对话,持续一阵子之后,
呵、呵、呵的低笑声,在整个房间内响起。原来是女人头上那只黑猫在笑。
“真是一个风趣的人啊!空海——”
那只猫,张开血盆大口,说着人话。
“许久不曾如此畅谈。”
那只猫,露出洁白而光亮的锐牙说道。
“如何呢?”猫——妖怪说道。
“何来如何呢?”
“让我如此畅快,我想回报一下。”
“回报?”
“让你抱这女人。”
“妥当吗?”
“妥当。”
“不过,我想婉拒。”
“她可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叫声好,又会扭屁股。”
“很遗憾。”
“厌恶女人吗?”
“因为我是一个为佛法而生的沙门。”
“你这和尚,亏你还说得出来。”
呵、呵、呵,妖怪笑着。
“喂,空海。”妖怪说道。“该说出真正目的了吧!”
“真正目的?”
“为何来此呢?”
“为谈论宇宙而来——”
“就此归去吗?”
“希望能就此平安地归去——”
空海若无其事说道,突然从屋顶传来响声。整个屋子的梁柱发出断裂声,天摇地动。
“若不让你归去呢?”
“是啊!该如何呢——”
瞬间,断裂声停了,也不再天摇地动了。
逸势看似魂飞魄散,脸色发青。
女人和空海、还有妖怪,依然毫不在乎地坐着。
“真是不好对付啊!空海——”
妖怪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唇。
“如尊下这般的人,仅为谈天说地而来,实在无法信服。就此让尊下归去,我会一整夜都思索着‘尊下到底为何而来?’的问题。一夜想不出来,第二夜再想;第二夜想不出来,我就如此这般持续苦思下去。”妖怪说道。“而无论再怎样思索,大概依然不会明白吧。”
“是吗?”
“于是,我就得焦急地等待——尊下到底何时再来?若是演变成如此,尊下打算再来吗?”
“你说呢?”
“啊!空海。彼此就省下这些麻烦事。让我思索个三日五日却仍然不知道的事,你现下就说开吧!”妖怪说道。
“方才说过要有所回报。”
“是呀!是说过。”
“若想回报,我问你的事,能否回答一二呢?”
“说说看。”
“为何知道我们今日会来造访呢?”空海问道。
“我有天眼通。”妖怪说道。
天眼通——即是佛所持的六神通之一,具有看透远方事物的能力。
“虽然我身在此地,却能够知道某人在某处做某事。无论是天竺,还是倭国,一点都不费力。若想试试看,我就来看看你的家人吧——”
“我妹妹住在倭国赞岐,你可知道她正在做何事吗——”空海说道。
一阵沉默。哈、哈、哈。妖怪扬起笑声。
“不必诓骗我,空海,你哪来的妹妹呢?”
“确实有本事。我想试试你的虚实,果真厉害。”
“这次饶了你。接着想问何事?”
“你的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吗?”妖怪说道。“其实,没什么好隐瞒。我正是你们所谓的弥勒菩萨。此处的刘云樵,利用衙役的身份,到处敲诈银子,坏事做尽,特地来给他一些教训。”妖怪一改声调,声音变得像女人般。
“从兜率天(译注:梵语,为六欲天第四,在须弥山顶十方由旬[由旬:古印度长度计量单位,每由旬合十二至十六里不等。]之上。有七宝宫殿,无量诸天居住于此。有内外二院,内院住着弥勒菩萨。)来此,乘何而来?”
“什么都不乘。凭着意志力而来。”妖怪说道。
“住在须弥山顶的无量诸天,每年从下界捡一粒芥子,现在堆积多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