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58

  走了100码远以后,他找到了刺青的报摊,侍者告诉他的这个报摊设在一家古董书店旁边。街上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正坐在书店大门前面两把折叠椅子上下象棋。

  于勒走向报摊,和坐在杂志、报纸和漫画书里面的人搭话。老板是个老人,眼窝深陷,一头乱发,看起来快70岁了,他看起来好像刚刚被约翰·福特John Ford(1895—1973),美国早期著名导演,数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获得者。曾执导《青山翠谷》、《愤怒的葡萄》等名片,其执导的西部片尤为杰出。从西部片背景中哪辆大篷车里拖出来似的。

  “我想打听点事。我在找一家叫做冒险碟片店的唱片店。”

  “你来迟好几年啦。早拆了。”

  于勒忍住了一丝烦躁的表情。刺青点了根没有过滤嘴的烟,马上咳嗽起来。从他咳得浑身乱抖的样子来看,他和尼古丁的交战已经历时弥久。很容易想象最后是谁获胜,不过这会儿这老头暂时顽抗着。他冲街道挥了挥手。

  “它在米拉布大街的另一面,往前走300米,右拐,那里有家小咖啡馆。”

  “你记得店主的名字吗?”

  “不记得。不过他儿子开了那家咖啡馆。和他谈谈吧,说不定他会知道。它叫‘艺术和艺术家咖啡馆’。”

  “多谢,刺青。别抽太多烟。”

  他走开时,觉得最后那声咳嗽不知道是对他的建议表示感激呢,还是在对他的忠告的暗自诅咒。感谢老天,线索还没有断掉。他们所有的信息非常微小,简直就像刺青的香烟烟雾一样飘渺。而且,他们还得弥补回失去的时间。在摩莱利的帮助下,他们也许可以通过商业部追踪出店主的消息,不过那要花很多时间,时间正是他们奇缺的东西。

  他想起了弗兰克,他可能正坐在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等着电话铃响,听来自地狱的声音宣布又一个受害者要出现。

  我杀……

  他不知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印着“艺术和艺术家咖啡馆”的白色大字的蓝色窗帘边。从客人的数量来看,这里生意好极了。一张空桌子也没有。

  他溜了进去,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适应里面的光线。人群拥挤,柜台后面的人一片忙乱。一个侍者和两个大约25岁的女孩正忙着准备小吃和开胃酒。

  他点了一份皇家基尔鸡尾酒,一名金发女孩记下他订的餐,一边点头一边打开一瓶白葡萄酒。一会儿之后,女孩给他端来一杯红色液体。

  “我可以和老板谈谈吗?”他一边把杯子举到口边,一边问女孩。

  “他在那里。”

  女孩朝一个30出头、头发稀疏的男人挥了挥手,这男人正从饭店的玻璃后门那里走出来,门上印着“非请勿入”的字样。于勒不知道他该怎样解释自己为什么到这里,问这些问题。艺术和艺术家咖啡馆的老板走到他面前,他决定公事公办地开口。

  “请原谅……”

  “讲。”

  “我是摩纳哥公国保安局的警察总监于勒。”于勒掏出证件自我介绍。“我想请您帮个忙,先生……”

  “弗朗西斯。罗伯特·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先生,我们知道这家咖啡馆以前是一家名叫冒险碟片店的唱片店,属于您的父亲。”

  男人有点吃惊地看了看四周。他眼里浮现出各种问题。“没错……是的。不过那店几年以前就关闭了。”

  于勒安慰地冲他笑笑。他改变了说话的口气和态度。

  “别担心,罗伯特。你或者你的父亲都没什么麻烦。这么多年后再来打听,可能有点唐突。不过这对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调查可能很重要。我想和你父亲谈谈,问他几个问题。”

  罗伯特·弗朗西斯松了口气。他转头看着柜台后面的金发女孩,指了指尼古拉斯正举着的杯子。

  “给我也来一杯,露西。”

  等饮料的时候,他转回身子对着警察总监。“我父亲几年前就不工作了。唱片店挣不了几个钱。实际上,它从来没挣到什么钱,不过过去几年里它赔狠了。尽管我父亲是个古董唱片商人,但是这个固执的老家伙把更多唱片纳入自己的收藏而不是卖掉。他是个伟大的收藏家,但却是个糟糕的商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59

  于勒松了口气。弗朗西斯说到父亲时,用的是现在时。这说明他还健在。他原本担心老人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有一天,我们算计了一下,决定关掉那家店,于是我开了这个……”他冲人声鼎沸的咖啡馆挥了挥手。

  “看起来是个英明决策。”

  “换了个天地啦。我向你保证,我们卖的牡蛎都是新鲜的,不像我父亲的唱片那样都是旧玩意。”

  女孩把酒杯推到老板面前。弗朗西斯举起杯,冲警察总监晃了晃,尼古拉斯也回了礼。

  “祝你调查顺利。”

  “敬你的咖啡店和古董唱片。”

  他们喝了一口酒,弗朗西斯把结霜的杯子放在柜台上。“我父亲这会儿很可能在家里。你从高速公路去蒙特卡洛吗?”

  “是的。”

  “好啊,那就跟着标志牌走,在公路入口附近,有家诺富特酒店,后面有幢两层楼的红砖房子,带个小花园,种了玫瑰灌木。我父亲就住在那里。你很容易找到它。我还能为你效什么劳吗?”

  于勒微笑着举起杯子,“这就够了。”他伸出手,弗朗西斯握了握它。

  “感谢你的帮助,弗朗西斯先生。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

  于勒离开咖啡馆时,看到一名侍者正在柜台里撬牡蛎和其他贝壳。他真想去看看是不是像弗朗西斯说的那样新鲜,不过他没有时间了。

  他沿刚才的路走了回去。刺青的报摊里一阵猛烈的咳嗽,两个下象棋的人已经走了。书店关着门,想必是里面的人去吃午饭了。

  他走向汽车时,又路过那家他呆过的咖啡馆。树下,代表他的那只猫正坐在刚才代表隆塞勒的猫曾经坐过的地方,安静地舔着深色的毛尾巴,眼睛半睁半闭。于勒觉得这猫的胜利必定是一个好兆头。41

  让·保罗·弗朗西斯拧开一罐塑料喷洒剂,按了几下开关,让杀虫剂吸上来。他抓着瓶子的手柄,走到绿色栅栏旁边的玫瑰灌木前,检查了一阵灌木的小树枝。上面长了不少寄生虫,毛茸茸地覆盖着枝子。

  “开战!”他庄严宣布。

  他按下手柄,一股杀虫剂带着水雾喷出来。他从树根开始喷起,一路喷遍树干,均匀喷到每棵灌木上。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杀虫剂发出刺鼻的臭味,他心里暗暗庆幸刚才戴上了一个厚厚的纱布口罩,用来预防这种标牌上写着“有毒,不得服用。请勿让儿童接触”的药水。他看这个说明时,好奇地想过,要是对儿童有毒的话,到他这把年纪,估计已经足以抵御它的毒性。

  他一边喷药水,一边从眼角瞥到小小的标志车停到花园外的车道上。汽车一般不会停在那里,除非对面的旅馆满了,没有多余的车位。他看到一个表情疲倦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大约55岁样子,一头椒盐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这人四处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朝他的大门走来。

  他把喷壶放到地上,不等来人按电铃就打开铸铁大门。他面前这个男人微笑起来,“弗朗西斯先生?”

  “正是本人。”

  新来的人给他看了一个皮夹子里的证件。他的照片在一层塑料下隐约可见。

  “摩纳哥保安局的于勒,警察总监。”

  “要是你来是为了逮捕我,你应该知道照料这个花园已经和住监狱差不多了。换成个牢房,我会觉得挺不错的。”

  “这就叫无法无天啊。”警察总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出于问心无愧的良心呢,还是出于惯犯的铁石心肠呢?”

  “我的心早被邪恶的女人一次次打破了。我为过去而懊悔痛哭的时候,你干嘛不先进来呢?邻居会以为你是推销牙刷的小贩。”

  于勒走进花园,老弗朗西斯关上大门。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蓝色粗布衬衫,戴了顶草帽,口罩挂在脖子上,以方便说话。他的帽子下涌出浓密的白头发。他的皮肤晒得很黑,更衬托出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起来像是孩子的眼睛。整张脸显得友好又讨人喜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0

  尼古拉斯·于勒和他握手,觉得他的手温暖有力。

  “我不是来逮捕你的,要是这么说能让你放心的话。而且我只占用你几分钟时间,这么说估计能让你更放心。”

  让·保罗·弗朗西斯耸耸肩,摘下帽子和口罩。于勒觉得他足以充当安东尼·霍普金斯出生于英国的著名影、视、剧三栖明星,1992年以其在《沉默的羔羊》一片中出色表现获得第64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的替身。

  “我因为百无聊赖才当起花匠,而不是出于兴趣。我巴不得有理由趁机歇歇。来吧,房间里面凉快些。”

  他们穿过小花园。花园里有个水泥凉亭,历经风雨已经很破旧,它和大门和房子的前门都连在一起。这不是幢奢侈的房子,和蓝色海岸的某些奢华建筑简直有天壤之别。不过它整洁、干净。他们迈了三级台阶,就进到屋子里。有段楼梯通往楼上,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通往内屋的门。

  于勒习惯于判断房屋,他立刻感觉到这房子的主人可能在金钱上并不富裕,不过在精神上却非常丰富,有出色的品位和开阔的思想。他从大量书籍收藏上、各种小摆设和墙上几幅画和海报就能看出来。那些画未必是真迹,却很有艺术气韵。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唱片,它们塞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他朝右边门里看去,能看到一间起居室,里面最重要的位置上放着一架音响,这可能是房子里唯一的奢侈之物。就像在入口处一样,房间里但凡可能的地方都装满了唱片架:都是旧的密纹唱片和CD。

  “显然你非常喜欢音乐呀。”

  “我从来没法左右我的爱好,所以只好让它们左右我。”

  弗朗西斯带着路,走进左边的房间,于勒发觉自己进了个厨房,那里还有扇门通往一个像是储藏室的房间。在另一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直接向着花园。

  “这里没有音乐,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们是在厨房里,这两样享受不能混为一谈。想喝点什么吗?来杯开胃酒?”

  “不,谢谢啦。你儿子已经请我喝了一杯。”

  “哦,这么说你刚从罗伯特那儿来。”

  “他告诉我你的地址。”

  弗朗西斯看了看自己胳膊下的汗渍。他像刚发明个新游戏的孩子那样狡黠一笑。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斯沃琪表。

  “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

  “正好,我有个主意。我的管家西瓦尔夫人……”他有点迟疑地停了一下,“实际上,她其实是我的清洁女工,不过她更喜欢‘管家’的称呼,这样也让我觉得自己比较有地位。西瓦尔夫人是纯意大利人,是个好厨师。她给我准备好了一些辣椒面条,只要放进烤箱一热就能吃。西瓦尔夫人其貌不扬,不过她做的面条味道可真不错。”

  于勒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老人的性格很有感染力,而且他的热情令人难以抗拒。像这样一个快乐的人,和他一起生活想必很有乐趣。至少于勒觉得是这样。

  “我本不想在这里吃午饭的,不过我觉得最好不要触犯西瓦尔夫人……”

  “太棒了。我趁面条在热的时候,上楼冲个澡,我觉得身上已经臭气冲天了。要是把一个警察总监熏死在厨房里,我怎么处理尸体呢?”

  让·保罗·弗朗西斯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玻璃盘,把它放进烤箱,调好温度和时间。根据他处理这个设备的熟练程度,于勒觉得他一定是个喜欢独自生活或者喜欢食物的人。或者可能两者皆是。

  “一切就绪。我们10分钟或者15分钟后就可以吃了。”

  他离开厨房,吹着口哨走上了楼。一分钟之后,于勒听到楼上冲水的声音,让·保·弗朗西斯用男中音唱着爵士乐歌曲。

  他下楼时,打扮和刚才差不多,不过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袜子。头发还有点湿漉漉,朝后梳着。

  “我来啦,还认得我吗?”

  于勒看看他,迷惑不解地回答。“当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0

  “有趣,我冲完澡后总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你是个警察总监,应该能看出来变化……”

  于勒又被逗乐了。这老头真是幽默。主人在俯瞰花园的小阳台上摆好桌子,递给他一瓶白葡萄酒和一个开瓶器。“我去拿面条,你开这个好吗?”

  于勒正在拔瓶塞,让·保罗就把冒着蒸汽的面条放到了桌子中间的软木垫子上。

  “好啦,请坐吧。”主人给他添了一大份面条。“请吃吧,这幢房子里唯一的礼节只省给酒瓶啦。”他给自己也添了同样大的一份面条。

  “真好吃!”于勒吃了一大口,赞道。

  “我说得没错吧?这就证明,不管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撒谎。”

  这使尼古拉斯·于勒找到个机会解释自己来的原因,这比从烤箱里拿出来的东西炙手得多。

  “你老早以前开过一家唱片店,对吧?”他一边用叉子戳着面条,一边问道。

  从对面人的表情来看,他发觉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

  “是的,7年以前关门了。这里好音乐不大卖得动。”

  于勒小心地不提及他儿子对这事的评论。没必要往他的伤口上撒盐,而且显然他为此已经受了不少折磨。他决定开诚布公地谈谈。他喜欢这个人,希望自己提到这些事时,尽量不要伤到他。

  “我们在寻找一个蒙特卡洛的杀手,弗朗西斯先生。”

  “电影里的主人公这会儿不是一般都开始互相以对方的名字称呼了吗?我的名字是让·保罗。”

  “我是尼古拉斯。”

  “你说到‘蒙特卡洛’的杀手,是不是指那个打电话到电台的人?就是那个叫‘非人’的?”

  “是的。”

  “我承认我一直在听这个故事,就像成千上万人一样。你一听到那声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杀了多少人?”

  “四个。你听说过方法了吧。最糟的事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如何阻止他再次下手。”

  “那家伙想必和一群狐狸一样狡猾。他听恶心的音乐,不过思维肯定挺发达。”

  “我同意你对于他的思维的看法。不过我来是为了和你讨论音乐。”

  于勒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找出那张吉罗姆打印出的文件。他选了一张,递给让·保罗。

  “你认得这张唱片吗?”

  这人拿起那张纸看着。尼古拉斯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有点发白。让·保罗用孩子一样充满好奇的蓝色眼睛看看他。

  “你从哪弄来这张照片?”

  “说来话长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张唱片属于杀手,并且是从这里售出的……”

  他把另一张照片,也就是上面有商店标号的唱片递给让·保罗。这次,主人脸上的苍白更加明显。他只说得出半截话就顿住了。“但是……”

  “你认得这张唱片吗?你知道它有什么意义吗?罗伯特·福尔顿是谁?”

  让·保罗·弗朗西斯把盘子一推,摊开胳膊说,“罗伯特·福尔顿是谁?任何知道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爱好者都知道他。任何音乐收藏家都恨不能砍下右手来换一张他的唱片。”

  “为什么?”

  “因为,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10张他的唱片。”

  这次,轮到于勒脸色发白。弗朗西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靠到椅背上。突然之间,西瓦尔夫人的面条仿佛不再吸引他。

  “罗伯特·福尔顿是爵士乐历史上最伟大的小号演奏者之一。不幸的是,他既是个音乐天才,又是个疯子。他从来不肯灌制唱片,因为他相信音乐不可能,也不应该被囚禁。他认为唯一欣赏音乐的方式就是在音乐会里现场欣赏它。换言之,音乐每次都是不同的经验,不可能被某种固定、不变的格式所记录。”

  “那么,这些唱片是从哪来的呢?”

  “听我说下去。1960年夏天,他到美国进行了短途旅行,在俱乐部里和一些当时的顶尖高手合作演奏。这是历史性的一系列演奏会。在纽约比波普咖啡馆,一些朋友事先做了录音安排,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对音乐会进行了录音。他们印制了500份拷贝。他们希望等他听到录音,就会改变主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1

  “所以就叫做‘窃得之乐声’?”

  “没错。除了他们没有料到他的反应之外。福尔顿怒不可遏,毁掉了所有拷贝,命令他们把母盘还给他,把它也毁掉了。这个故事在音乐圈里流传,变成了个传奇。每个人都在讲它时添油加醋。唯一确定的是,只有10张唱片被挽救了下来,它们现在对收藏家而言可谓价值千金。我就曾是这10个收藏家之一。”

  “你意思是你有这唱片?”

  “我说的是曾经是,不是现在。现在情况不同了……”

  弗朗西斯看了看他那晒黑的双手,上面已经布满了老年的痕迹。这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我妻子得了癌症,死了。店里每况愈下,难以维持。我当时急需钱供她治疗,那张唱片价值连城。所以……”

  弗朗西斯沉重地叹了口气,好像为此已经忍耐了一辈子。“我卖掉它时,心痛无比。我在唱片上贴了张标签,好像这样它还能继续和我有关联。这唱片是我觉得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之一,当然除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之外。这三件事是一个人一生里真正的财宝。”

  尼古拉斯·于勒心跳了起来,仿佛它是一台强大马达的唯一活塞。他字斟句酌,仿佛畏惧答案般地问:“你记得卖给谁了吗,让·保罗?”

  “尼古拉斯,已经过去15年了呀。他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是个奇怪的人。他过去经常到我店里来买唱片,买的都是稀有的唱片,收藏家会感兴趣的东西。他看起来很有钱。所以我承认有时也宰他一刀。他发现我有一张‘窃得之乐声’,就缠了我好几个月,要我卖给他。我一直没答应,就像我告诉过你的……我能说什么呢?有时候出于需要,你会做一些奇怪的事,变成了个贼……或者一个商人。有时候两者皆是。”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我是个人,不是计算机。我哪怕活1000岁,也不会忘记那唱片,不过别的……”他用手理了理白发,眼睛看着天花板。

  于勒靠在桌子上,把头凑近他。

  “我不需要告诉你这有多重要了吧,让·保罗。它事关人命。”

  于勒好奇自己究竟要用这样的词语多少次,有多少次他得提醒别人某件事可以拯救别人的生命。

  “可能……”

  “可能什么?”

  “跟我来,我们看看你运气如何。”

  他跟着让·保罗走进厨房,看着他肩膀,尽管他年纪不小了,背还是挺直的,他的脖子背后长满白色汗毛。一阵微风从房间里穿过,吹来他用的香水味。他们在门口朝右转,走下通往地窖的楼梯。

  他们走下几级台阶,进了一个储藏室。里面有个洗涤槽,旁边是台洗衣机。一辆女士自行车停在墙边,还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有做木工和加工金属用的钳子和其他工具。

  屋子另一边有排金属架子,架子上摆着一罐罐食品和酒,另一头摆了不少颜色和大小不一的卡片盒子。

  “我是个收集回忆的人,我是个收藏家。几乎所有收藏家都是多愁善感,喜欢怀旧。除了那些收集金钱的人之外。”

  让·保罗·弗朗西斯站在一个架子前停住,犹豫地看着它。

  “让我想想……”

  他下定决心,从高一点的架子上取出一个相当大的蓝色卡片盒。它的封面上有冒险碟片店的金色标签。他把它放到工作台上,打开头顶上的灯。

  “我的生意和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剩下了这些。不多吧,嗯?”

  有时,甚至太多了呢。于勒心想。有的人在旅途结束时不需要什么大盒子还是小盒子,有时候哪怕几个小口袋都太多了。

  让·保罗打开盒子,在里面摸索起来,取出一些很像旧执照或者音乐会说明书或古董唱片展销会的广告的纸片。突然,他摸出一张对折的蓝色纸张。他看了看上面的字样,把它递给尼古拉斯。

  “这里,今天你够走运的。那个买了‘窃得之乐声’的人自己写下了这个。他知道我有这唱片后,就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卖给他唱片以后,他又来过一两次,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2

  于勒看了看写在这张纸上的东西。一个坚定简洁的笔迹写下了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

  勒格朗 04/4221545

  于勒觉得这是一个奇特的时刻。这么久的追寻,这么多的疏忽,这么多没有面孔的阴影和不再存在的面孔之后,他终于在手中抓住了一个属于人类的东西,世界上最常见的事物: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他看了看让·保罗·弗朗西斯,觉得精疲力竭,找不出合适的话说,他这位也许刚刚拯救了他和许多无辜受害者的主人冲他笑了笑。

  “从你的表情来看,我觉得你很满意。要是这是电影的话,就像我说过的,这会儿音乐就该响起来了。”

  “不仅如此,让·保罗,远不仅如此……”

  他取出手机,不过新朋友挡住了他。“这里没有信号。我们得上楼去。来吧。”

  他们爬上楼梯。尼古拉斯·于勒的思绪开始翻腾,弗朗西斯继续告诉他陆续想起来的事情。

  “他来自附近一个什么地方,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卡西斯吧。他是个结实的家伙,个子挺高,不过并不算高得过头。他在军队呆过,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想是他的眼睛吧。它们看起来好像直钩钩的。我只能这么描述它了。我记得我觉得有点奇怪,像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喜欢摇滚乐……”

  “嗯,对于一个不是计算机的人而言,你记得的东西真不算少。”

  让·保罗在楼梯上转向他,笑着说:“是吗?我开始觉得挺自豪的了。”

  “我觉得你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自豪。今天只是又多了一个而已。”

  他们走到平地,阳光照着他们。桌子上的面条已经冷了,酒则被晒温了。地板上有道三角形的光影,它正像常青藤一样慢慢爬上桌腿。

  于勒看了看他的手机,从显示屏上看出已经有信号。他想知道是否应该冒险,不过耸了耸肩。他对于电话窃听有着超凡的恐惧。他按下一个储存在电话里的号码,等着对方接通。

  “你好,摩莱利。我是于勒。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情。查情报,保守秘密。你能做到吗?”

  “没问题。”

  摩莱利最大的好处之一是从来不问废话。

  “我给你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号码可能已经作废了。可能是普罗旺斯地区的。一旦查到地址就立刻告诉我。”

  “好的。”

  他把手中的信息报给警长,挂断电话。他又问了弗朗西斯一个他刚想起来的问题。“你说的是卡西斯地区吗?”

  “我想是的。卡西斯,奥瑞奥尔,罗克福。我真的记不清楚了,不过就是在那个地区。”

  “我得到那里去一次。”

  于勒再次打量了这房子一番,好像想记住每个细节。然后,他看着弗朗西斯的眼睛。“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么匆忙来去。事情紧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你的感觉。不,不对,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象得出。我希望你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我送你出门。”

  “我抱歉打搅了午饭。”

  “尼古拉斯,你什么也没打搅,真的。我最近没什么人说话,到了一定年纪,人就开始自问自答。你问自己为什么有时候时间从来不动,有时候又飞一样过去。”

  他们边说边来到花园的铸铁大门边。尼古拉斯看了看停在太阳下的车。它这会儿肯定和个烤箱一样热。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卡片。

  “留着它,让·保罗。要是你到蒙特卡洛来,总有张床,有顿美餐等着你。”

  让·保罗接过卡片,默默看了看它。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但是他会留着这卡片。他伸出手,有力地和对方握了握。

  “顺便,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纯粹出于好奇,和这事无关。”

  “是什么?”

  “为什么叫冒险碟片店呢?”

  这次轮到弗朗西斯笑了。“噢,那个呀……我开店时,根本不知道它会经营得怎样。这不是顾客在冒险,而是我自己的冒险。”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3

  于勒笑着摇着头离开。弗朗西斯透过大门目送他。他走到汽车边,把手伸进口袋摸钥匙。手指触到了让·保罗给他的那张蓝纸头,上面记着名字和号码。他取出来看了看,迷失在思绪里。

  他觉得这家珍奇唱片店,冒险碟片店,在破产多年之后,终于迎来了巨大的成功。

  于勒开过加尔诺小镇,这是通往卡西斯的必经之路。手机受到正在收听欧洲2台的广播信号干扰,发出劈啪劈啪的声音。过了一会,手机铃声响起。于勒把它从身边的座位上拿起来接听。

  “喂?”

  “警察总监,我是摩莱利。我找到了你要的地址。抱歉,我耽误了点时间。你是对的,号码已经失效。它是一个旧电话号码,我不得不一路问到法国电讯局。”

  “摩莱利,地址是什么?”于勒做了个失望的手势问道。

  “号码是一个农场的,卡西斯冬天路的‘忍耐农场’。不过还有点别的……”

  “什么?”

  “电话公司停止了这个号码。但它并没有被撤消。户主只是突然停止付款,公司在提醒了几次都无效后,停止了它的使用。我问到的人除此之外不知道别的情况。我们得进行一番调查,才能找到更多情况。我觉得那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摩莱利,别担心,没问题,谢谢啦。”电话那头的人有些迟疑。于勒意识到他是在等自己说话。“还有什么事?”

  “你没事吧?”

  “没事,摩莱利。一切正常。我明天就能告诉你更多情况。到时候打电话给你。”

  “警察总监,保重啊。”

  于勒把电话放回身边的座位上。他不需要写下摩莱利告诉他的地址。它已经牢牢印在他的脑海里,很长时间都不会忘掉。他离开了加尔诺这个小而现代、整洁有序的普罗旺斯小镇,脑海中翻腾起别的一些回忆。

  很多年以前,他带着谢琳娜和斯坦芬尼开车路过这里。那次他们一起度假,享受过许多欢笑,那会儿他想必是心满意足。比起现在的生活,那真是一段快乐时光。后来,他流了那么多悲伤的眼泪,生活枯竭了。

  儿子那时候7岁左右。他们开到卡西斯,斯坦芬尼像所有到海边的孩子一样兴奋无比。他们在小镇边上停车,沿窄窄的小路步行到海边,一路上海风吹得衣服劈啪作响。

  他们走到码头时,看到了无数渔船。远处有个绿色灯塔,保护码头用的护墙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们买了一些冰激凌,坐船去看海里的小岛,还有清澈透明的水花说着法语的小港湾。于勒在路上晕船,谢琳娜和斯坦芬尼看到他一脸苦相,翻着眼睛想呕吐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他全然没有了警官的威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丈夫,一名父亲,一个小丑。

  别这样啦,爸爸,我的肚子都笑痛啦。

  于勒思忖着生活的轨迹。不管是谁谱写了这个剧本,他必定充满可怕的幽默感。他许多年以前,和妻子、儿子一起心情轻松愉快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散步时,可能就在同一个时候,有人从一个唱片店老板那里接到个电话,后者决定卖给他一张稀有的唱片。可能他们和他曾经擦肩而过。也许离开卡西斯之后,他们甚至还和赶去买唱片的他同路开了一阵子车呢。

  他开到小镇郊区,把车停在路边,打断对快乐往昔的回忆。从停车场的顶层往外看,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蓝色标记牌,上面写着“停车场——310个车位”。他环顾四周。

  卡西斯变化不大。港口的水泥护墙已经被加厚,几幢房子被重建,一些房子被废弃。不过四周有足够的五彩缤纷的建筑,足以帮助游客忘记时间的流逝。毕竟这正是假日的目的:忘却。

  他思考了一下该做什么。最简单的就是请当地警察提供信息,但他的调查是私下进行的,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不过,要是有人四处打听情况,哪怕在一个满是游客的海边度假胜地,也迟早会引起怀疑。这是一个小镇,人人都互相认识,而他打算来挖掘他们的隐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3

  通往港口的街道还是多年前他和家人走过的那条。一个老人正提着一篮海胆,迎面朝陡坡上爬来。于勒拦住他。出乎他意料的是,老人一点也没有气喘。

  “先生。”

  “你要什么?”老人粗暴地问。

  “请原谅,我想打听点事。”

  老人把篮子放到路上,不放心地看看,好像担心它们会坏掉。他不情愿地抬起一双藏在浓密、仍旧是黑色的眉毛下的眼睛。

  “什么事?”

  “你知道一个叫‘忍耐农场’的地方吗?”

  “哼。”

  于勒突然间不知道他对老年人究竟是应该尊敬呢,还是应该厌烦他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坏脾气。他叹口气,决定顺其自然。

  “请问您能告诉我它在哪里吗?”

  “城外。”老汉冲房子后面含糊地一挥手。

  “我想也是这样……”

  于勒尽量忍住一把抓住这家伙领子的冲动。他耐心地等着,不过脸色变了一点,提醒这家伙别太过分了。

  “你开车来的?”

  “是的,我有车。”

  “那就开上出城的环道。交通灯那儿朝右拐,往罗克福开。你开到交通环道,会看到一个‘加诺路’的标志。那条路左边有条土路,穿过一座跨铁路的石桥。开上那条路,在岔路朝右拐。就一直通到‘忍耐农场’。”

  “谢谢。”

  老人一言不发提起篮子开路。

  于勒终于感觉到追踪线索时的激动心情。他匆忙跑上坡,赶到汽车边已经气喘吁吁。他按照老头讲的路开,虽然老头告诉他路线时不情不愿,不过讲得倒是一点不差。他拐上土路,开上俯瞰卡西斯的石头小山。夹杂着落叶松和橄榄树的地中海植被几乎完全掩盖住铁路穿过的峡谷。他开过老头说的石桥,一条黄狗追着他的汽车狂吠。他又开到岔路,狗显然认为任务已经完成,停止追赶,一声不吭地掉头跑回左边一个农场小屋。

  于勒继续沿着路开,持续上坡,路两边都是枝干茂盛的树,有时候连大海都被它们挡住。他开出镇子后,一片片的鲜花就看不到了,换成绿色的松树和灌木,空气中充满小树和大海的混合气息。他继续开了几公里,几乎开始怀疑老人给他指的是错路,故意要他兜圈子。可能这会儿他正在家里,和哪个让或者里尼或者阿尔芒一边大啖海胆一边嘲笑那个陀螺一样在山里绕圈子的愚蠢旅客。

  正当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候,路拐了个弯,他开过弯路,一下看到了“忍耐农场”。他心里对让·保罗·弗朗西斯和他的魔盒千恩万谢。要是能够找到那盘罗伯特·福尔顿的唱片,他一定会把它还给他。他心跳加快,开下通向背山而立的建筑的路。

  他开过一堵爬满青藤的砖墙,开上通往谷仓的车道。他一边开着,失望渐渐取代了找到农场时的胜利情绪。卵石路已经几乎被杂草淹没,只留下两道车轮轨迹,仿佛铁轨一样若隐若现。车轮在小路上刮擦,声音几近诡异。

  视野一变,他看到房子后半部已成废墟。屋顶几乎全部坍塌,只剩房子前半部分还矗立着。焦黑色柱子刺向天空,好像唱诗班成员的黑色身影从老房子仅存的框架中冒出。瓦片掉到路上,墙面粉碎,结满煤烟,见证着一场几乎完全烧毁房子的大火。残存的屋子正面像是个虚假的剧院布景。

  想必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因为杂草和藤蔓已经遍布四周。这是自然慢慢地、耐心地织起的一张精密细网,包裹人类造成的伤口。

  于勒在院子里停下车,下车四处打量。景色非常壮观。他能看到整个山谷,山谷里有孤零零的房子和葡萄园,间或长着野生灌木,越往城镇方向,灌木就变得越稀疏。洁白美丽的卡西斯倚在海岸上,好像一位女士靠在阳台边欣赏远处的大海。他周围是花园的残余,生锈的铸铁栅栏述说着这个产业从前的辉煌。在它全盛的时期,这花园想必美轮美奂。今天它却长满无人理睬的紫色灌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4

  百叶窗紧闭,墙上有大火炙烤的痕迹,杂草从墙缝长出,好像小偷把手指伸向无辜受害者。这一切组成一种荒凉、废弃的气氛,非常抑郁。

  他看到有辆车从路上开来,拐上车道。他站在院子中央等着。过了一会儿,一辆黄色的雷诺甘果小货车停到了他的标志旁边,两个穿工作服的人走出来。年长一点的大约60岁,年轻点的30岁左右,身材肥壮,表情愚钝,胡子拉碴。年轻点的那人看都不看他,径自绕到汽车后面,往下拿园艺工具。

  另一个人吩咐他,“贝尔多,你先干起来,我马上来。”

  他表现出主管人的威严,一边走过来。从近处看,他那扁鼻子的脸好像也没什么聪明相,差不多就是另一个人的老年翻版。

  “你好。”

  “你好。”

  于勒小心翼翼不引起他的戒心。他摆出最纯洁无辜的笑脸。

  “我希望没做错什么事,要是给你们添了麻烦,那我真的很抱歉。我好像迷路了,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我不停地开,想找个地方掉头,结果就开到了这里。然后我看到这破房子,觉得有点好奇,就下来看看。我马上就走。”

  “没关系,不麻烦。这里没什么可偷的了。除了泥土和杂草。你是观光客吧?”

  “是的。”

  “我猜也是。”

  你猜得真够准的啊,这位大概叫加斯通的老兄。你刚路过一辆挂蒙特卡洛车牌的车,就连拿着拐棍,牵着导盲犬的瞎子也能猜得出来嘛。

  “人们有时会上来看看。”这家伙谦虚地耸耸肩。“要么是像你这样偶然过来,要么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出于好奇。卡西斯的人一般不来这里。换了我也不高兴来。发生过那事之后……不过你得干活呀。这些日子可没什么工作可挑剔的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们总是两个两个来,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有点害怕……”

  “为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男人看看他,好像奇怪地球上居然有人不知道“忍耐农场”的故事。哪怕这人看到于勒是坐着飞碟下来的,可能也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事吧。

  于勒故意引出他的话头。“不,我真的没听说过。”

  “这里有过一场犯罪,嗯,一系列犯罪。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不,从来就没……”于勒觉得脉搏加快。

  男人掏出一包烟草,又从马甲口袋里掏出张纸,熟练地卷了根烟卷。他像那些打算讲个有趣故事的淳朴汉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开讲。

  “我不知道具体细节,因为那时候我住在卡西斯。不过,显然住在这里的家伙杀死了管家和他的儿子,然后烧掉房子,给自己脑袋来了一枪。”

  “天哪!”

  “是啊,不过镇上的人说,他反正已经半疯了,20年以来,他们一共就见到他大概20次。管家负责出来买东西,但是不和任何人交谈。早上好,你好,然后就开路。他们甚至也不种东西,他有一大片地呢。他让房地产中间商去经营,他们把它租给当地的造酒商。他自己像隐士一样住在山顶。我想,后来他终于发疯了,干下了那些事……”

  “你说死了三个人吗?”

  “没错。他们发现了两具尸体,男人和女人的,完全烧焦了。他们灭火的时候,设法找到了孩子的尸体,还没有烧坏。他们及时发现了大火,不然半座山都要烧掉了。”

  他指指走过来的年轻人。“贝尔多的父亲就在消防队里。他告诉我,他们发现烟雾,等赶到房子这里时,男孩的尸体可怕极了。它还不如也像那两人的一样,整个烧掉算了。父亲的尸体已经完全烧焦,他用来干掉自己的子弹粘到了头骨上……”

  “‘可怕极了’是什么意思?”

  “嗯,贝尔多的父亲告诉我,他的脸都没有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好像他们把他的脸剥掉了。你说这老家伙是不是疯了。”

  于勒觉得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就像藤蔓在墙上四面八方乱爬似的。上帝啊,那个孩子没有脸,好像被剥掉脸皮似的。就像来自地狱的幻灯片一样,一系列被剥皮的头部形象从他的眼前掠过。约肯·威尔德和亚利安娜·帕克。艾伦·吉田。格里格·耶兹明。他看到他们没有眼皮的眼睛瞪着虚无,就像一场无休无止的控诉,斥责着做出这些事的人以及未能阻止他下手的人。他觉得双耳仿佛涌进一个恶心、扭曲的声音:我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5

  尽管夏日午后暖洋洋的,但他穿着单薄棉布上衣的身子还是打了个寒战,右胳膊下淌出一丝冷汗,慢慢淌到腰部。“后来呢?”他突然换了语调。

  男人没有在意他的变化,可能以为这是胆小游客听到血腥故事后的自然反应。

  “嗯,情况很明显,所以警察排除了其他可能之后,断定这是一个双重的自杀—谋杀。这对‘忍耐农场’的名声可没有什么好处。”

  “继承人是谁呢?”

  “这也就是我快要讲到的。没有继承人,所以农场由镇子收回。它拿来出售,但是因为发生过这些事,没有人买它。哪怕你把它送给我我也不要。市政府就把它放到原来的房地产代理商那里,土地被出租了。他们用这个钱来维持这房子。我过一阵就上来清理一次杂草,免得它们把房子全部吞没。”

  “受害者们被埋在哪里?”

  于勒试图像普通的好奇者一样问问题,不过讲故事的人对此根本没有注意。他讲得正起劲,没准于勒要是走开了,他一个人也会把故事讲完。

  “噢,在下面市区的公墓里。我想。就在离城门不远的山坡上。你要是到那一带,肯定能一下看到它。”

  于勒大概记得公墓就在他停车的地方附近。

  “他们的名字是什么呢?我指的是住在这里的那几个人。”

  “我记不清了。一个叫什么勒……勒什么的。勒格朗或者勒诺曼之类吧。”

  于勒假装看了下表。“天哪,这么晚了。听到好故事时,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的朋友肯定担心我出什么事了。谢谢你跟我讲这么多。”

  “不谢。我很乐意。祝你度假愉快!”

  这人转过身,和贝尔多一起大展身手去了。于勒走近汽车,听到他喊道,“喂,听着。要是你想吃好的鱼,别忘了带你的朋友到海鲜馆去,就在码头那里。要是你们到别处挨了宰,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记住啦,是海鲜馆。他是我连襟。告诉他是加斯通叫你去的。他会招待你的。”

  天哪,天哪。加斯通。加斯通老兄。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于勒发动马达时思忖。

  他激动地朝卡西斯开去,打算去看看当地的公墓。尼古拉斯·于勒但愿自己运气再好一点,能推断出事情的大概。

  尼古拉斯·于勒从机器里抽出停车票,把车倒进刚才停过的同一个位置。从这里,他看到在比停车场高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公墓,周围种了一圈柏树。他走出停车场,爬上上坡路,这好像是他刚才走过的那条街的延续。他爬到公墓处,看到一个水泥场,上面画着网球和篮球场的线条。一群男孩正围着一个篮球跳跃,打算打一场半场篮球赛。

  奇怪呀,他思忖,在公墓边上就是个球场。不过也挺有意思。这并没有表现出不敬,反而表现出生和死淳朴自然的结合,一点也不矫情或做作。要是他相信童话,那他会说这是让活着的人与那些不再有生命的人分享一点点生活的方式。

  他走进公墓。一个蓝色街牌从一盏灯上挂下,告诉他这里是苏瓦尼·弗朗西斯路。一张有红蓝镶边的白色海报贴在从山坡侧面挖出的墙上,也说明了这一点。他走了几十码土路,到达左边一个拱门下面的大门边。门旁一个破旧的布告栏上,他又看到一个标志,上面规定管理人冬天早上8点到下午5点上班。

  于勒穿过拱门,走进公墓。他听到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作响。他立刻注意到这里的宁静气氛。一群男孩在附近喊叫玩耍,小镇挤满游客和夏天的喧嚣,公路上汽车来往的噪音不绝,但是这些都没有妨碍这种安静的气氛。公墓的栅栏仿佛有一种阻隔效果,它并没有挡住这些噪音,却改变了它们,使它们成为这里的寂静的一个部分。

  他在坟墓之间的小道上慢慢踱步。

  从“忍耐农场”往这开的路上,小小的进展带来的激动心情渐渐平静。现在是展开理智思考分析的时候了。现在,应该是提醒自己许多生命全靠他进一步的发现拯救的时候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5

  公墓非常小,一系列小道像棋盘一样纵横在坟墓当中。右边有一个水泥楼梯,大概是为了更好利用这个小小的空间吧。它通往一系列高一点的地方,那里都是修建在山坡上的坟墓,位置都高过下面的栅栏了。公墓中间,一棵巨大的柏树高高地举向蓝天。左边和右边各有一个小砖房,顶上铺着红瓦片。右边那幢房子顶上有个十字架,估计是个教堂。另一幢房子可能是个工具房。他正在打量着它的时候,木头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于勒朝他走去,不知道是否应当自我介绍。这是演员和警察经常考虑的问题,因为两种人都是欺骗的高手。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他走向那人,对方也看到了他。

  “早上好。”

  “下午好。”

  于勒看了看即将成为辉煌落日的太阳,惊觉时间过得真快。

  “你是对的,下午好。请原谅我……”他迟疑地站了一阵,决定扮演好奇的游客。他试着摆出一张无辜的脸。“你是管理员吗?”

  “是的。”

  “听着,城里有人刚给我讲了个可怕的故事。很早以前发生在这里的事,就在……”

  “你指的是‘忍耐农场’的事情吗?”管理员打断他。

  “是的。我挺好奇,不知道能否看看那些坟墓。”

  “你是警察?”

  于勒顿时哑口无言。他目瞪口呆地瞪着面前的人,好像他长了两个鼻子似的。他的表情被对方看在眼里,后者微笑起来。

  “别担心。不是说你装得不像。只不过我以前是个坏小子,和警察打过不少交道。所以我能够认出来……”于勒不置可否。“你想看看勒格朗的坟墓,是吗?跟我来。”

  他没有多问。要是这人有个荒唐的过去,现在选择了个小镇,生活在庸庸碌碌的小人物中,那他想必早已洗心革面。

  他跟着他爬上通往高地的台阶。他们爬上几级台阶,管理员朝左边第一片墓群走去。他在几个凑在一起的坟墓前停下。于勒看了看有点歪斜的墓碑。上面都写着非常简短的墓志铭,石头上刻出一个名字,一个日期而已。

  劳拉·德·多米尼克1943—1971

  丹尼埃尔·勒格朗1970—1992

  马塞尔·勒格朗1992

  佛朗索瓦兹·默提斯1992

  墓碑上没有照片。他注意到墓地许多坟墓都是这样。所以,他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他真希望能看到几张照片作为线索。管理员仿佛读出他的思想。

  “墓碑上没有任何照片,因为一切都在大火中烧毁了。”

  “为什么两个墓碑上没有刻出生年份?”

  “两个有出生日期的是母亲和孩子。我想我们没有及时找到另外两个人的生辰吧。后来……”他挥挥手,表示后来也就没什么人想得起来加上去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警察总监盯着大理石墓碑问。

  “可怕的事情,不过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故事。勒格朗是个奇怪的人,性格孤僻。他买下‘忍耐农场’之后,带着怀孕的妻子和另外一个女人,大概是个女管家之类的住了进去。他表明不想和任何人来往。他的妻子是在家里独自分娩的,他和管家可能帮了点忙。”

  “生下孩子后几个月,那女人就死了。”他冲坟墓挥挥手。“要是她到医院生产,可能就不会这样。至少写死亡证明的医生是这样说的。不过那个男人就是这么怪。他好像憎恨别人。几乎没有人看到过那个儿子。他受了洗礼,但没有上学,可能有私人教师吧。可能就是他父亲在教他,因为他学期末就到学校接受各种考试。”

  “你见过他吗?”

  管理员点点头。“见过几次,不过不经常。他和父亲一起给母亲坟墓上献花。通常是管家做这事。有一次发生了件事……”

  “什么事?”

  “是件小事,不过这足以说明父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我当时在那里面……”他指指工具房。“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他,我说的是那个父亲,站在坟墓前面。他背朝着我。男孩站在栏杆附近,看下面的孩子们踢足球。他听到我出来后,就朝我看过来。他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子,我得承认他样子挺英俊的。不过他的眼睛有点怪。我觉得最恰当的形容是悲伤吧。那是我看到过的最悲伤的眼睛了。他肯定利用父亲走神的时候,走到栏杆那里。他被别的孩子的声音吸引了。我过去和他说话,他父亲暴怒地走过来。他喊那个男孩的名字。我怎么说好呢?……”管理员停了下来,可能是想回忆当时的情况。“他喊‘丹尼埃尔’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对一整个行刑队下命令似的。男孩转向他父亲,像树叶一样发抖。勒格朗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疯子一样的眼睛看着儿子。我不知道那房子里平时都是什么样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孩子被吓呆了。” 管理员低头看了看地面。“所以,当我几年后听说了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奇怪那个勒格朗会干出那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7

  “我听说他杀死管家和孩子,在房子里放了把火,然后自杀了。”

  “不错,或者基本上没错。判决是这样说明的。没什么疑点,那人的行为也证明了这个假设。不过那些眼睛……”他摇了摇头,眼睛又看向远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疯子才会有那样的眼睛。”

  “你还知道什么情况吗?还有没有什么细节?”

  “有的。奇怪的事还有呢。我得说还有不少。”

  “比如?”

  “哦,比如尸体被偷。然后是花的事情。”

  “什么尸体?”于勒觉得有点迷惑不解。

  “他的。”

  管理员冲丹尼埃尔·勒格朗的坟墓摆了摆头。“大概是一年以前,坟墓在晚上被盗了。我早晨来这里,发现大门开着,墓碑被挪到一边,棺材打开着。男孩的尸体不见了。警察认为可能是哪个恋尸癖干的……”

  “你说的花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斯匆忙打断他。

  “哦,还有那事。葬礼之后两个月,我收到一封打字的信。他们把信给了我,因为地址是给卡西斯公墓的管理员的。里面有钱。不是支票,我告诉你,而是现钞,夹在信里……”

  “信上说的是什么?”

  “说这钱用来照料丹尼埃尔·勒格朗和他妈妈的坟墓。父亲和管家则一字不提。写信的人要求我保持坟墓整洁,确保那里总是供奉鲜花。就在尸体被偷走以后,这钱还是不断寄来。”

  “现在还有吗?”

  “上个月刚收到一笔。要是一切照常的话,我下个月估计又能收到一笔。”

  “你保存了那封信吗?有信封在吗?”

  管理员耸耸肩,摇着头说,“没了。信是几年前寄来的。我回家帮你找找,不过希望不大。我不知道信封在不在,可能有一两个吧。反正要是下次再来信的话,我一定给你看。”

  “非常感谢。要是你能保守秘密,不把这次谈话告诉任何人,我同样会非常感激。”

  “一句话。”管理员理所当然地耸耸肩。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个穿着黑色衣服,头上顶了块头巾的女人爬上楼梯,手里拿着一束花。她迈着细小的步子走到和勒格朗一家同一排的一个坟墓前,弯下腰怜爱地扫着大理石墓碑。她对坟墓轻轻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不过我今天家里有事耽误了一下。我给你拿点水来,再慢慢和你解释。”

  她把花束放在墓碑上,把花瓶里的干花拿出来,把水倒掉。她走开去装水时,管理员顺着尼古拉斯的目光看去,猜到了他的疑惑。他的脸上现出怜悯的表情。

  “可怜的女人。卡西斯那会儿真是灾难不断。就在‘忍耐农场’出事之前,她刚刚也遇到了一场事故。没什么特别的,要是可以这样描述死亡的话。是一次潜水事故。她儿子经常到海里钓海胆,到码头上一个小店里卖给游客。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发现了他的空船,衣服都堆在里面。后来海潮把他的尸体冲了回来,法医认为他是淹死的,可能是潜水时突然身体不适。就在男孩死了以后……”

  管理员停下话头,用食指在太阳穴处转了转说,“她的理智就和他一起去了。”

  于勒默默看着女人把干枯的花从墓地拿到垃圾筒里扔掉。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谢琳娜。斯坦芬尼死了之后,她也是这样的。管理员的描述很准确。她的理智就和他一起去了。

  他想到别人可能也会用食指在太阳穴附近画圈说到她,心里突然一阵刺痛。管理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把他带回这个叫做卡西斯的小镇公墓。他发觉自己正站在家破人亡的一家人的坟墓前面。

  “先生,要是你不需要我的话……”

  “哦,是的,你说得对。请原谅我,你是……”

  “诺贝尔。鲁克·诺贝尔。”

  “很抱歉占用了你不少时间。我想你得关门了吧?”

  “不,公墓夏天关得很晚。我等天黑以后才会过来关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7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再呆一会儿。”

  “请便。要是您需要我的话,可以到这里找我。或者随便在镇子里问哪个人,大家都认识我,会告诉您我住在哪里。晚安,您是……”

  于勒微笑起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决定给诺贝尔先生一点回报。

  “于勒。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

  男人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过并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他只是料到一切似的点点头。

  “哦,警察总监于勒。好吧,晚安,警察总监。”

  “晚安,非常感谢!”

  管理员转过身,于勒目送他离去。身穿黑衣的女人正在教堂旁边的水龙头上给花瓶装水。一只鸽子休憩在不高的建筑屋顶上,一只海鸥从高空飞降下来。

  他扭头看着墓碑,好像它们会说话似的,脑海里千思万绪。那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偷了丹尼埃尔·勒格朗被残害的尸体?10年前的一场噩梦和一个以同样手段杀人的杀手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朝出口走去。他沿着小路走的时候,路过那个差不多同时期死去的男孩的坟墓。他在墓碑前停留了一会儿,看看他的照片。死去的男孩在黑白小照上表情鲜活地微笑着,照片可能特意修饰过。他弯腰看看男孩的名字。他的目光扫到墓碑上的字样,突然间屏住呼吸。他感觉五雷轰顶,那几个字样膨胀着,撑满了整个墓碑。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一切。他知道非人是谁了。

  他突然隐隐觉得有脚步声朝他走来。他以为是那个黑衣女人回到儿子的墓地来了。

  他心里充满发现的狂喜,心跳得像面鼓一样,所以没有注意脚步走到了他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恭喜你啊,警察总监。我真没料到你会找到这里。”

  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慢慢转过身。他看到枪口正对着自己,心想,今天的运气到头了。

  天还没亮,弗兰克就醒了。他睁开眼睛,又发现自己呆在一张不属于他的床,一个不属于他的房间,一幢不属于他的房子里。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他回到现实,却不必重复前一天的心情。他转向左边,借着台灯微蓝的光线,端详身边沉睡的海伦娜的身体。毯子半开半掩,他欣赏着她丰满的身体,线条优美的肩膀延伸到流畅的手臂。他侧过身来,像走近陌生人提供的食物的流浪狗一样小心翼翼接近她,直到嗅到她皮肤上自然的芳香。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二夜。

  前一晚,他们回到别墅,几乎有点担忧地离开弗兰克的汽车,好像离开汽车狭小的空间意味着变化,仿佛汽车里创造出的一切一旦暴露到外面的空气中,就会溶解殆尽。他们悄悄走进房子,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好像他们将要做的事并非他们的权利,而是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弗兰克诅咒这种病态感觉,以及导致这一切的那个人。他们没有顾得上吃海伦娜提到的食物和酒。这里只有他们俩,自然而然地,他们的衣服突然松动了,滑落到地上。他们有另一种饥渴要满足,它已经被过久地忽略,长期被按捺,以至一旦真的要满足它,他们才发觉这欲望有多强烈。

  弗兰克躺回枕头,闭上眼睛,任各种意象在脑海中播放。

  门。

  走廊。

  床。

  海伦娜的头发,它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和他的头发纠结,诉说熟悉的语言。

  她隐蔽在阴影下的美丽双眼。

  弗兰克拥抱她时,她突然之间的受惊表情。

  她的声音,她的嘴唇掠过他的时发出的一声低叹。

  请不要伤害我,她哀求道。

  弗兰克的眼睛因爱而润湿。他曾经徒劳地呼唤这种帮助。海伦娜也同样徒劳地寻找过它。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狂怒而脆弱地互相寻找,认出了彼此的需要。他尽可能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神,可以挽回时间,改变事物的进程。他在她的身体里释放自己,意识到是她赋予了他成为神的力量。他们可以一起抹去痛苦,哪怕无法忘却回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8

  回忆……

  他自从哈瑞娅特死后,就再也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抑制了,只执行着基本的生存功能,让他吃、喝、呼吸,像机器人一样在世界上游荡,只不过这机器人是由血肉制成,而不是金属和电子元件。哈瑞娅特的死让他明白,爱是不能任意志命令的。没有人能够强迫自己不再去爱,更没有人能够强迫自己再次去爱。无论意志再强大都无济于事。这全靠机缘,一千年的经验、谈话和诗歌都无法解释它,只能描述它。

  海伦娜是命运突然赋予的礼物,是在他成为一棵贫瘠干枯的植物,机械地围绕着照耀不到他的太阳旋转时,给他的一个无声惊喜。她让他发觉,在烤焦的岩石和泥土中,一丛奇迹般的绿草正茂盛繁殖。这并不是回归生命,而是一个小小的、温和的允诺,一个在温柔的希望中成长的可能性,它带来的与其说是幸福,毋宁说是颤抖。

  “你醒了吗?”

  海伦娜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他脑海里像新洗出的照片一样播放的回忆。他转脸看着她,看到她在台灯光辉中的轮廓。她正看着他,胳膊肘枕在床上,用手托着头。

  “是的。”

  他们凑近了些,海伦娜的身体滑进他的怀抱,就像水冲过障碍,滑入河床那么自然。弗兰克再度感觉到海伦娜的皮肤抵着他的身体的奇迹。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闻着他的气息。

  “你的味道真好闻。弗兰克·奥塔伯。而且你很帅。”

  “我当然很帅。我是乔治·克鲁尼的翻版,可惜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海伦娜的嘴唇吻上了他的。他们再次做爱,带着被欲望唤醒却还昏昏欲睡的懒洋洋的舒适感觉。他们像真正相爱的人那样,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等他们清醒之后,他们不得不偿还旅程的代价。他们默默躺着,盯着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周围的事物仿佛都在琥珀色光线中流动。这些存在不可能仅仅闭上眼睛就忘记。

  弗兰克整天都呆在警察总部,继续对非人的调查。随着时间流逝,他发觉所有的线索都没有结果。他试着保持斗志,集中注意力。他的思绪一直关心着追踪那个写在小纸片上的线索的尼古拉斯·于勒。他也想着海伦娜,她被可恶的勒索所束缚,囚禁在那个可恶的避世又牢不可破的监狱里,尽管门窗都朝世界开放,她却无法走出。

  晚上,他回到博索莱依,在花园里找到她,感觉就像是一个朝拜者在漫长艰辛的沙漠旅行之后,终于得到报偿。

  弗兰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内森·帕克从巴黎打来过两次电话。第一次,他谨慎地避开,不过海伦娜拉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这个姿势如此果断,令他暗自吃惊。他听着她和她父亲谈话,大部分都是单音节词,而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他担心这种表情永远都无法消除。

  最后,斯图亚特接了电话,海伦娜和儿子说话时,眼睛亮了起来。弗兰克意识到这么多年,是斯图亚特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给了她一个逃脱的隐蔽场所,让她暗自祈祷总有一天会遇见救星。同样地,他也意识到要赢得她的心,也必定要赢得她儿子的心。这两者缺一不可。弗兰克思忖,面对重重阻碍,不知自己能否成功?

  海伦娜举起手,放到他左胸前的伤疤上,一道与周围黝黑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粉红疤痕。海伦娜感觉得出这是一部分不同的皮肤,是后来新生出来的,好像是套盔甲的一部分。就像所有盔甲一样,它抵御着打击,不过也挡住了温柔的爱抚。

  “它疼吗?”她沿着它的轮廓,轻轻用手指碰它。

  “现在不了。”

  一阵沉默,弗兰克觉得海伦娜是在爱抚他们两人的伤疤,而不止是他的。

  我们活着,海伦娜。被打垮、囚禁,但是我们活着。外面传来了即将把我们从废墟中挖掘出去的声音。快点呀,我求求你,快呀。

  海伦娜微笑了,房间里仿佛多了一轮太阳。她突然翻了个身,爬到他身上,仿佛刚刚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征服。她轻轻啃着他的鼻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09

  “要是我把它咬下来会怎样?乔治·克鲁尼就比你多了个鼻子了。”

  弗兰克用手推开她的脸。海伦娜试着抵抗,但是一下就被迫松开了他的鼻子。弗兰克觉得她的眼睛里充满着人类可能有的所有柔情爱意。

  “我担心的是,不管有没有鼻子,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都会一团糟……”

  海伦娜的脸上掠过阴影,她的灰眼睛里露出仇恨的眼光。她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她的脸上拿开。弗兰克明白她眼里流露出的含义,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嗨,出什么事了?我没干那么可怕的事吧?我又没要你嫁给我。”

  海伦娜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她的声音告诉他这段短暂、幸福的时光已经过去。

  “我已经结婚了,弗兰克。或者至少我过去是结过婚了。”

  “你说的过去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政治是怎么回事,弗兰克。完全是装样子而已。所有东西都是假的,所有东西都是装出来的。就像在好莱坞一样,在华盛顿,私底下所有事情都是被容许的,只要不公开。一个有身份的人不能容许女儿未婚先孕的事情发生。”弗兰克静静听着,等待着。海伦娜说话时,温暖的气息抚弄着他的身体。她的声音从他的肩膀上传来,听起来却好像来自一口深井。“哪怕这人是内森·帕克将军也一样。所以,表面上我是兰戴尔·科冈上校的未亡人,他在海湾战争期间死了,在美国留下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妻子。”

  她爬起来一点,看着他的脸。她嘴上带着笑容,却紧张地看着弗兰克的眼睛,仿佛在乞求原谅。弗兰克从来没见过这么痛苦的微笑。海伦娜描述她的困境时,仿佛是在讲述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她既怜悯又厌恶的女人。

  “这个男人只有在结婚那天才见到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他变成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我成了他的寡妇。别问我父亲是怎样说服他娶我的。我不知道他以什么作为交换,不过我能想象得出。基本上那就是一次代理的婚姻,结婚一段时间作为烟幕,然后就以离婚了事。同时,给他一个升迁,铺条红地毯……你知道可笑的在于什么吗?”弗兰克没有说话,静静听她说下去。他知道可笑的事其实肯定一点也不可笑。“兰戴尔·科冈上校在海湾战争里一枪未发就死了。他在卸载过程中死的,被一枚从架子上松动的“战斧”导弹撞到。历史上最短暂的婚姻之一,嫁的是一个傻瓜,他自以为……”

  弗兰克没来得及回答。他仍旧沉浸在对内森·帕克的阴谋和力量的惊愕中。突然桌子上的手机颤动起来。弗兰克趁它还没响,赶快抓起它。他看看时间,正是麻烦该来的时候。他接通电话。

  “喂?”

  “弗兰克,我是摩莱利。”

  依偎着他的海伦娜看到他表情严肃起来。

  “摩莱利,怎么了?出事了吗?”

  “是的,弗兰克,不过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警察总监于勒出了交通事故。”

  “什么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法国交警刚刚通知了我们。一个训练猎狗的猎人发现他的汽车倒在普罗旺斯的奥瑞奥尔附近的一道沟里。”

  “他情况如何?”

  摩莱利的沉默说明了一切。弗兰克内心痛苦地颤抖起来。

  不,尼古拉斯,不应该是你,不应该在现在。不应该以这种可恨的方式啊,你的命已经够惨的了。不应该是这样,神婴。

  “他死了,弗兰克。”

  弗兰克死命咬住牙关,几乎听到牙齿格格作响。他把指关节捏到发白。有那么一会儿,海伦娜担心他会把电话捏碎。

  “他妻子知道了吗?”

  “不,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想也许你愿意自己去。”

  “谢谢你,摩莱利。你做得对。”

  “我宁愿不要这个称赞。”

  “我知道,我也替谢琳娜·于勒谢谢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0

  海伦娜看着他走向散放着衣服的扶手椅。他穿上衣服。她从床上起来,用毯子裹着身体。弗兰克没有注意到她这个还对裸体不太自在的姿势。

  “弗兰克,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

  弗兰克看着她,海伦娜看到他脸上的痛苦神情。她默默看着他套上袜子。他的声音从覆盖了不少伤疤的背后传来。

  “去世界上最悲惨的地方,海伦娜。我要在半夜叫醒一个女人,去说她的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

  尼古拉斯·于勒的葬礼上下雨了。老天显然决定中断一下明亮的夏天,让天空倾注雨水,它很像地上的人为于勒淌的眼泪。这是一场不容分说的大雨,就像一位无名的警察总监的生活一样由不得改变。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小小的任务中耗尽了这一生。现在,他可能已经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活着的时候唯一想得到的酬报:被埋进躺着儿子的同一块土地。

  谢琳娜站在神父边上,悲痛欲绝。她勉力支撑着站在丈夫和儿子的坟墓前面。她妹妹和妹夫一听到噩耗便从卡卡松尼匆匆赶来,现在正站在她身边。

  葬礼只有亲属和朋友参加,这是于勒很早以前就表达过的愿望。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来到了艾泽公墓。弗兰克站在比坟墓高一点的一端,任雨水冲刷自己。他观察着簇拥在举行仪式的年轻神父身边的人。里面有朋友和熟人以及艾泽的居民。他们都熟悉并欣赏他们来告别的这个人的品性。里面也有几个看热闹的。

  摩莱利也来了,他的表情非常悲痛,弗兰克都有点不认得他了。隆塞勒和杜兰德也在那里,代表公国当局以及所有当时不在岗位上的保安局人员。弗兰克看到他对面站着弗罗本,也一样没撑伞。此外,毕加罗、劳伦特、让-卢和芭芭拉以及一些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人也来了。甚至连皮埃罗和他妈妈也来了,他们站在一边。

  与此同时,几个赶来抓新闻的记者出于安全考虑被挡在外面,尽管这其实没什么必要。汽车事故中死去一个人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激不起什么特别的兴趣,哪怕死者是最初负责调查非人案件,然后又被转移出调查组的警察总监也一样。

  弗兰克看了看尼古拉斯·于勒的棺材。它正被慢慢放进在地面上挖出的伤口般的坟墓。随之被埋葬的还有雨水和圣水的混合物,仿佛是天堂和人间的双重祝福。两个身穿绿色雨披,握着铲子的工人开始用和棺材同样颜色的土壤覆盖住棺材。弗兰克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铲土盖上坟墓。泥土渐渐被压平,很快有人会在前面放上一块和旁边墓地上一样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可能会写着墓志铭,说明斯坦芬尼·于勒和他父亲终于团聚。然后,神父宣读了最后的祝福,所有人都画了十字。弗兰克觉得无法说出阿门这两个字。

  人群马上开始散去。和这家人比较亲近的人走之前会和寡妇说上几句话。谢琳娜和梅尔西耶拥抱时看到了他。她问候了吉罗姆和他的父母,接受了隆塞勒和杜兰德匆忙的安慰,转身和妹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便离开她,和丈夫一起朝公墓门口走去。弗兰克看着谢琳娜优雅的身姿朝他走来,她脚步一如既往地平稳,哭红的眼睛上没有戴墨镜。

  谢琳娜无言地接受了他的拥抱。他感觉到她俯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最后,她终于设法止住不可能再重建她那小小、粉碎的世界的眼泪。谢琳娜站直身子,看着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悲伤,好像太阳一样闪闪发亮。

  “谢谢,弗兰克。谢谢你来。谢谢你亲自告诉我这消息。我知道你这样很不容易。”

  弗兰克什么也没说。在摩莱利打来电话后,他离开了海伦娜,驱车赶到艾泽,在于勒门前停了车。他在门口站了漫长的5分钟,终于鼓足勇气按响门铃。谢琳娜开了门,抓着披在浅色睡衣外面的长袍。一看到他,她就明白了一切。毕竟她是一名警察的妻子。她肯定早就想象过这一幕,像一个不幸的可能一样一遍遍重复过它,尽管每次都把它当成不祥的兆头忘掉。现在弗兰克真的来了,站在门口,表情悲痛,沉默无言,向她证实继爱子之后,她的丈夫也已经不在人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0

  “尼古拉斯出事了,对吗?”

  弗兰克默默点了点头。

  “那么……”

  “是的,谢琳娜,他死了。”

  谢琳娜闭上眼睛,脸色变得死样苍白。她轻轻摇晃一下,他担心她可能要昏倒。他向前走一步去扶她,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弗兰克看到她的太阳穴有根血管跳动着。她询问他具体细节,其实她宁愿不要知道这一切。

  “这是怎么发生的?”

  “汽车事故。我不知道详情,他滑下路边,跌进沟里。他想必当即就死了,没有受什么苦,如果这算是安慰的话。”

  他边说边觉得这些话没有意义。不,这不是什么安慰。也不可能成为安慰,尽管于勒告诉过他,他和谢琳娜为了变成植物人的斯坦芬尼遭受过多少痛苦,直到最后怜悯胜过了希望,使他们允许医生拔掉管子。

  “进屋来,弗兰克。我得打几个电话,但是我可以请他们明天再来陪我。我有件事要请求你……”

  她转身看着他,深爱丈夫的女人的眼睛里盈满泪水。

  “谢琳娜,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今晚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行吗?”

  她给于勒唯一的亲戚,他一个住在美国的弟弟打了电话。由于时差关系,这会儿他想必不是在深夜。她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情况,低声说了一句,“没关系,有人陪着我。”便挂断电话。这显然是在回答电话那头的人对她的关心。她轻轻放下电话,转身看着他。

  “咖啡?”

  “不,谢琳娜,谢谢你。我什么也不需要。”

  “那么我们都坐下吧,弗兰克·奥塔伯。我哭的时候,希望你能紧紧搂着我……”

  他们就这样做了。他们在面对阳台的美丽房间里,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弗兰克听着她哭,直到阳光染红大海,另外一面的窗户外面天空变成湛蓝色。他感到她精疲力竭的身体渐渐陷入昏迷,于是他带着对她和于勒的深切友情一直搂着她,直到后来把她交给她妹妹和妹夫照料。

  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忍不住直盯着她看,仿佛目光能看进她内心深处。谢琳娜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疑问。她对他那种男性的坦率态度微笑起来。

  “弗兰克,这没有必要了。”

  “什么没有必要?”

  “我以为你明白……”

  “明白什么,谢琳娜?”

  “我的小小的疯狂呀,弗兰克。我当然知道斯坦芬尼已经死了。我一直都知道。正如我知道现在尼古拉斯也死了一样。”

  谢琳娜·于勒看到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温柔地微笑着挽住他胳膊。

  “可怜的弗兰克。我很抱歉把你也骗了。我很抱歉每次那样提到哈瑞娅特,我都让你又伤心了一阵。”

  她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两只海鸥在头顶飞着,懒洋洋地在高空的风中盘旋。它们俩相依为命。这可能是谢琳娜用目光追随它们时的想法,她脖子上的围巾在风中飘动。她的眼睛又迎上弗兰克的目光。

  “全是装的,我的朋友。一个愚蠢的小游戏,完全是为了防止一个男人自杀。你知道,斯坦芬尼死了之后,就在这个地方,在我们离开公墓的时候,我发觉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尼古拉斯也会支撑不住的。他甚至比我还要痛苦。他可能会自杀。”谢琳娜回忆着。“在汽车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觉得要是尼古拉斯担心起我,那他就有东西分散注意力了,不会一味地沉浸在斯坦芬尼的死的绝望中。这也许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小折磨,但是至少可以避免最坏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就那样开始了。也一直做了下去。我骗了他,不过我并不后悔。我要是有必要,还会再做一次。不过,你知道,现在没有人需要我混淆死亡了……”

  眼泪又涌上谢琳娜·于勒的脸颊。弗兰克看进她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世界上有些人自视甚高,其实败絮其中,也固然有些人干的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在弗兰克看来,他们统统都比不上一个女人的伟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1

  “再见,弗兰克。”谢琳娜又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不管你在找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你尽早成功。我真想看到你快乐的样子,因为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再见了,帅哥。”

  她踮起脚尖,轻吻他一下。她的手悲伤地拂过他的胳膊,转身背对着他,沿着墓地的碎石小路走开。弗兰克目送她离去。她走了几步远,又转身看着他。

  “弗兰克,对我来讲什么都不会改变。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把尼古拉斯还回来。不过这对你可能有用。摩莱利告诉了我事故的详情。你看过报告了吗?”

  “是的,谢琳娜,非常仔细地看过了。”

  “摩莱利告诉我,尼古拉斯没有系安全带。斯坦芬尼正是因为这个死的。要是我们的儿子系上安全带,他就不会死了。从此以后,尼古拉斯开车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安全带。我觉得这次有点奇怪……”

  “我不知道你的儿子的事故是这样的。听你一说,我也觉得不对劲。”

  “我再说一遍,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不过要是他是被杀害的,那就意味着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也意味着你们都找对了方向。”

  弗兰克默默点了点头。女人转过身,毅然走开了。他目送着她,隆塞勒和杜兰德走过来,带着与这个场合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表情。他们俩也目送谢琳娜离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背影在公墓小路上走远。

  “多可怕的损失呀。我简直不敢相信。”

  弗兰克猛地转过身,他的表情让保安局局长脸色变了变。

  “那么说,你还不相信是吗?正是你出于国家的理由牺牲了尼古拉斯·于勒,逼着他像一个失败的人那样死去。你还不敢相信?”弗兰克顿了顿,但是他没有说出的话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身上,仿佛比周围的墓碑还要沉重。“要是你们感到有羞耻的需要,那就别装了,你们两个都该感到羞愧。”

  杜兰德突然抬起头。

  “奥塔伯先生,我可以把你的愤怒理解为是出于悲伤,不过我还是不能允许你……”

  弗兰克粗暴地打断了他。他的声音比脚下踩断的枯枝还要干巴巴。

  “杜兰德博士,我非常清楚你很难接受我在这里这个事实。不过我有一千条别的理由,一心想抓住那个杀手。其中一条理由是我欠朋友尼古拉斯·于勒这个情。我对于你们允许还是不允许什么根本不关心。要是换了别的场合,别的时间,我向你们保证我会把你的这点权威连你的牙齿一起打到你的喉咙里去。”

  杜兰德的脸涨得通红。隆塞勒设法缓和气氛。弗兰克对此反而感到有点奇怪。

  “弗兰克,由于发生的这一切,我们都受到了刺激。我相信我们不应该听任感情冲动了事。我们的工作就算没有这些干扰,也已经够艰难的了。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它们都应该暂时放到一边。”

  隆塞勒抓住杜兰德,后者假装不情愿地被拖走了。他们俩躲在雨伞下走开,留下他一个人。弗兰克朝前走了几步,发觉自己正站在尼古拉斯·于勒的墓前面。他看着雨水倾注下地,感觉内心愤怒燃烧着,好像火山口熔化的岩浆。

  一阵风吹得附近一棵小树枝条乱晃。树叶的沙沙声传入他的耳朵,仿佛正是那个他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我杀……

  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就躺在这里,长眠于新挖出的这个土堆下面。这个人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曾经勇敢地伸出帮助他的手。这个人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软弱,所以在弗兰克眼中他更加高大。要是他,弗兰克·奥塔伯,仍旧能站立起来,仍旧活着,这完全要归功于尼古拉斯·于勒。他不知不觉地和这个不可能做出任何回答的人对起话来。

  “是他,对吗?尼古拉斯?你并不是无意的受害者,你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你碰巧挡了他的路。你在死之前,发现他的身份了,对吗?我怎样才能够也知道他是谁呢?尼古拉斯?怎样?”

  弗兰克·奥塔伯在无言的坟墓前,在大雨中站了很久,着魔似的一遍遍重复这些句子。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哪怕一丝风的呼啸,哪怕空气在树顶刮动的声音都没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1

第九个狂欢节

  公墓里只有黑色的雨伞。在这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它们看起来好像过于浓重的阴影,仿佛是围绕在人们周围的葬礼气氛。这些人一旦仪式结束,便慢慢走开了,一步步地尽可能和死亡拉开距离。

  男人目无表情地看着棺材被放进墓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他杀死的人的葬礼。他为那个人感到悲哀。死者妻子目送丈夫消失在潮湿的墓穴里时强作镇定的表情也让他难过。坟墓欢迎着死者来到儿子身边,这使男人想起另一处公墓,另一排坟墓,另一些眼泪,另一些悲哀。

  空中下着无风亦无怒的雨。

  男人想,这个故事无限次地重复。有时它们看起来结束了,其实只是人物变换了而已。演员不同了,但是角色永远还是一样。有人杀人,有人死去,有人被蒙在鼓里,有人最终明白一切,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公墓四周都是一群群不认识的行人,没有地位的人们,愚蠢地举着彩色雨伞,这些雨伞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充其量只能用来帮助他们维持脆弱的平衡,帮助他们在钢丝上走得平稳一些,不至于看到下方的地面满是坟墓。

  男人收起雨伞,让雨水直接浇到头上。他朝公墓门口走去,让脚印和别的脚印混杂在一起。它们像记忆一样,终究会被抹去。

  他妒忌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这里永远不会改变的宁静气氛。他想象所有这些死者,他们在地下的棺材里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无言,再也不能向生者的世界提出问题。他想象着寂静的慰藉,没有形象的黑暗,没有未来的永恒,没有噩梦也不必突然醒来的长眠。

  男人感到一阵风怜悯地吹向他自己和整个世界,几滴眼泪终于从眼里涌出,和雨水混合在一道。它们不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死亡而淌的泪水。它们是对昔日阳光的追忆,对一个同样已经消逝的夏天里几道闪电的怀念,那些时光一眨眼便全都不见,这泪水也是为那段他回忆得起的唯一快乐时光而淌,在记忆中它如此遥远,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男人匆匆走出墓地的大门,好像他害怕一个声音,许多声音,随时会响起,召唤他回头,好像那道墙后面有一个活者的世界,他没有权利属于它。

  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去。在公墓尽头,仿佛镶嵌在大门里的一幅照片一般,有一个黑衣人站在一口新挖出的坟墓前面。

  他认出了他。他是追捕他的许多人之一,那些张着下巴,对着挑战飞奔、吠叫的猎犬之一。他想象着他现在比以往更加坚定不移,更加怒不可遏。他很想走回去,站到他身边,向他解释一切,告诉他这并非出于愤怒或者报复。这只是公道。以及只有死亡能够象征的绝对道义。

  他钻进汽车,用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

  他很想解释,但是做不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是人而非人,他的任务永远不会完结。

  不过,他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看着所有那些离开这片悲哀之地的人们,看着所有那些为了这个场合而装出可笑表情的脸时,他不禁问起自己一个因为疲倦而非好奇的问题。他想知道,这许多人中,哪一个将是最终宣布一切结束的那个人呢?

  公墓里只剩下弗兰克一个人形影相吊。雨也停了。天空中并不存在仁慈的神灵,只有灰白色云朵飘动着,风渐渐吹开一小片蓝色。

  他走向汽车,碎石路上响着轻轻的脚步声。他钻进汽车,发动马达。梅甘娜的雨刷吱的一声开始工作,刮掉前窗上的雨水。为了表示对尼古拉斯·于勒的怀念,他系上了安全带。他旁边的座位上有一本《尼斯晨报》,封面上是“美国政府寻求引渡瑞安·摩斯上校”的标题。于勒的死讯被登在第三版。一个普通警察总监的死算不上头版头条。

  他拿起报纸,不屑地扔到后座。他挂上挡,开动汽车前本能地朝后视镜看了看。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竖放在后座上的报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2

  弗兰克屏息坐了一阵子。他突然觉得像一个疯狂的蹦极跳爱好者。他感觉自己正飞过空荡荡的天空,地面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而他却不确信绳索的长度是否过长。他默默祈祷起来,但愿刚才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只是个骗人的幻象。

  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豁然开朗,瀑布般的推论开始奔涌,就像洪水冲过水坝上一道小缝,最终漫延成一片洪流。在他突然想到的灵感中,无数细小的矛盾之处突然都解释得通了,许多他们忽略的细节突然汇聚成形,恰好契合进漏洞。

  他抓起电话,拨了摩莱利的号码。摩莱利一接电话,他就迫不及待吼叫起来:“摩莱利,我是弗兰克。你一个人在车里吗?”

  “是的。”

  “好,我正在赶往罗比·斯特里克家的路上。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赶到那里和我会合。我有点事情要检查一下,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做这事。”

  “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只是我有了个想法。它很微弱,可能未必成立,不过要是我没想错,案件可能很快就能告一段落。”

  “你的意思是……”

  “在斯特里克家见。”弗兰克挂断电话。

  现在他很懊悔开的是一辆普通车,没有配备警笛。他懊恼着自己不曾要求得到一个磁铁顶灯,可以随时安装到车顶上。

  同时,他也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他曾经视而不见?他怎么能让私人的仇恨盖过理智?他看到了想看的,听到了想听的,却得出了自己想当然的结论。

  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于勒首当其冲。要是他用用自己的脑子,于勒可能就不必死去,非人也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他赶到卡拉维尔,摩莱利已经站在大楼前等他。他把车停在大街上,想也不想那里是否是非停车区。他像鼓满风的帆船一样从摩莱利面前飞奔而过,摩莱利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跑进大楼。他们在门房的桌子前停下,门卫吃惊地瞪着他们。弗兰克靠到大理石台面上。

  “请给我罗比·斯特里克公寓的钥匙。警察。”

  这个解释没有必要,门卫清楚地记得弗兰克。他又咽了口口水。摩莱利向他出示了证件,这显然让他更加放心。他们在电梯里时,摩莱利终于找到机会对愤怒的美国人问了个问题。

  “出什么事了,弗兰克?”

  “摩莱利,我是一个超级白痴。一个巨大的白痴。要是我不是一直这么愚蠢的话,我可能早该记得我是名警察,我们应该就能避免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

  摩莱利仍旧摸不着头脑。他们到达楼层,警察的封印还在。弗兰克愤怒地把黄色小纸条纷纷撕掉。他打开房门,两人一起走进公寓。

  空中仍旧飘浮着犯罪现场特有的那种命中注定的气氛。地板上破碎的画,地毯上的标记,法医留下的痕迹,被匕首刺中,被杀手的决心致死的人垂死挣扎流出的血液干了之后的金属味道。

  弗兰克毫不迟疑地扑向卧室。摩莱利看到他站在门口,观察着房间。地板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洗掉了。犯罪的唯一迹象是墙上的血迹。

  弗兰克一动不动站着,然后做了些不可思议的动作。他大步流星冲到床边,躺到斯特里克的尸体原先躺着的同样位置上,法医在搬走尸体以前,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标记。他躺在那里很长时间,只是微微移动着头部。他又抬起一点头,研究着只有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的东西。

  “是的,妈的,没错……”

  “弗兰克,什么?”

  “真蠢啊,我们都看到过了。太笨了。我们忙着研究上面的东西,而答案其实就在下面。”

  摩莱利没有明白过来,弗兰克突然跳了起来。

  “快,我们还得检查一件事。”

  “我们去哪?”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要是我是对的,答案就在那里。”

  他们离开公寓。摩莱利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弗兰克。美国人好像深陷在不能自已的激动中。他们冲出楼下优雅的大厅,随手把钥匙扔给看门人,后者看到他们离开,松了口气。出了大门,他们跳进弗兰克的汽车,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瞄上它了,他拿着一本票据拦在车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3

  “放开这块骨头,勒多克。执行公务。”

  警察认出了警长。“噢,是你啊?警长。没事了。”

  他对他们敬了个礼,汽车嘎吱一声冲出去,没头没脑闯进车流。他们飞速开过大街,开过了圣德沃特教堂,开过港口时,弗兰克不禁想起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一艘死亡之船像个幽灵一样冲上码头。要是他没弄错的话,故事也将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对无脸幽灵的追踪结束了。现在开始对人的追踪了,有面孔,有名字的人。

  他们冲向码头另一面的蒙特卡洛广播电台,超过了最高限速。轮胎在被夺云而出的太阳逐渐晒干的水泥地上擦得嘎吱作响。他们把车胡乱停在即将下水的一艘船边。摩莱利好像也被弗兰克的心情所感染。后者正疯狂地自言自语,快速动着嘴唇,嘟囔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语。警长只能跟在他后面,等着他的嘟囔变得能听懂些。

  他们按了门铃,秘书立刻打开门。他们冲到大电梯前面,幸运的是它正停在底层。

  他们到了广播电台那层,毕加罗正开着门等他们。

  “出什么事了,弗兰克?你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弗兰克粗暴地把他推到一边,冲了进去。摩莱利耸耸肩,仿佛在为美国人的行为道歉。弗兰克跑过秘书工作区。拉吉尔正坐在桌边,皮埃罗站在桌子对面挑选CD。弗兰克站在玻璃门后的入口处,那里全是电话线、卫星和网络连接线。

  他转向毕加罗,后者一路跟在他后面跑来,旁边是仍旧莫名其妙的摩莱利。“打开这个门!”

  “但是……”

  “照我说的做!”

  弗兰克的声音说一不二。毕加罗打开门,一股新鲜空气涌入房间。弗兰克迷惑地看了一阵面前纠结的电线。然后他用手在装着电话线连接器的架子上摸索。

  “弗兰克,这是怎么回事,你在找什么?”

  “我会告诉你我在找什么的,摩莱利。我们一直在疯狂地试图截取那个混蛋的电话。可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哪怕找上一辈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弗兰克好像摸到了什么。他的手在架子下面某个地方停住。他猛地一拽,好像想掰下固定在金属底座上的什么东西,最后他成功了。他转过身子,手上抓了一块平平的金属盒子,大概有两包香烟那么大,上面连着电线和一个电话线接口。盒子包在黑色绝缘胶带里面。弗兰克把它举到两个目瞪口呆的人面前。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永远也截取不到来自外部的电话的原因。那杂种是从这里播放的。”

  弗兰克焦躁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好像同时有满肚子的话要在一瞬间全部讲完。

  “事情是这样的。瑞安·摩斯没有杀死斯特里克。我固执地希望他是罪犯,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可能性。这里也是一样。非人非常狡猾。他给我们一个可以有两种解释的线索,既可以指罗比·斯特里克,也可以指格里格·耶兹明。然后,他就安心地等着。我们用尽所有力量保护斯特里克的时候,他就去干掉了格里格·耶兹明。当舞蹈家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我们全都撤消了对斯特里克的保护,涌到耶兹明的公寓里。这时非人又溜到卡拉维尔把他也干掉了。”

  弗兰克停顿了一下。“那就是他的真实目标。他想要在同一晚杀死斯特里克和耶兹明!”毕加罗和摩莱利都目瞪口呆。“他杀死斯特里克时,两人搏斗了好一阵。非人误伤了他的脸。所以他不再需要斯特里克的脸了,不管他拿这些脸有什么用,总之它被划坏了,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他认为斯特里克已经死去,就离开公寓。但那个可怜的家伙还有一口气,他死前蘸着自己的血写下几个字……”

  弗兰克说话时,仿佛所有碎片都汇集到眼前,使他看清全景。“罗比·斯特里克是蒙特卡洛和整个海边地区夜生活的一个部分。他认识所有有点名气的人。所以他也认识杀他的人,尽管他记不得他的名字。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知道他是谁,是做什么的……”弗兰克又停了下来,好让面前两个人有时间领会他的话。然后他放慢速度,字斟句酌地讲了下去。“让我们仔细想想。斯特里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左胳膊断了。从他当时的位置——我亲自考察过——他可以通过敞开的门,看到浴室镜子里的自己。他通过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写下了那些话,不幸的是,他没等写完就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4

  他抓过两个无言地瞪着他的人的手臂,把他们抓到导播房前面的镜子前,指着在闪烁的表面上映出的红灯。“他并不是想写‘瑞安(Ryan)’,而是要写‘直播(on air)’,表示播放节目的广播。我们在句子开头看到模糊的一团东西,以为它没有意义,只是他没法控制地胡乱点的一点,其实它有意义。斯特里克没能清楚地写出这个‘o’!”

  “你意思是……”

  摩莱利不可思议的声音响了起来。毕加罗把苍白得像死人一样的脸埋进手心,只露出惊愕的眼睛,由于手掌按住了脸,显得眼睛分外大,神情无比愕然。

  “我意思是我们一直和恶魔呆在一起,却浑然不觉。”弗兰克举起手中的盒子。“我们分析这个玩意儿之后,你们就会明白的。它可能是一个普通的老土的无线电晶体管。我们从来没有发现它,因为我们从来没料到它会在这个频率上输出。我们中没有人会想到有这个古老的设施。你们还会看到上面有个定时器之类东西,让它在需要时打开。电话信号也没有被追踪到,是因为它是连接在交换台前面的,我们没有对它进行截取。技术员会给我们解释详细的细节。不过我们也能猜出个大概。非人的电话是事先录音的,那个人知道怎么问他问题,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录音的内容……”

  弗兰克在口袋里摸出罗伯特·福尔顿唱片的复印件。

  “这里就是我的愚蠢的证据。我们急着问问题,忙于追寻含糊不清的线索,却忘记看到最明显的东西。孩子的头脑就是孩子的头脑,哪怕它配上了一颗少年的心也改变不了。皮埃罗!”小雨人的脑袋像木偶一样,从分隔着秘书办公桌和计算机站的木头隔板后探出来。“请来这里一下。”

  男孩眨着眼睛,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走过来。他听到弗兰克激动的话,却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语调吓坏了他。他害怕地走向那三个人,好像担心自己是刚才那阵激动的原因,马上要为此受到惩罚。

  “你记得这张唱片吗?”弗兰克给他看那张纸。

  皮埃罗像平常被问到问题那样点点头。

  “记得我问过你,这张唱片是不是在房间里,你说没有,对吗?我还告诉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个我们俩之间的秘密。现在,我再问你些事,请你如实回答我。”弗兰克停了一会儿,让皮埃罗听明白他的意思。“你有没有和任何人提到过这张唱片,皮埃罗?”

  “有。”皮埃罗眼睛直勾勾看着脚下,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弗兰克把手按到额头上。

  “你和谁说过?”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保证。”男孩眼里充满了泪水。他停下话头,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只告诉过让-卢。”

  弗兰克看着毕加罗和摩莱利。他脸上交织着胜利和遗憾的表情。“先生们,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听到这个事实,非人就是让-卢·维第埃!”

  屋子里一片永恒的死寂。

  导播台的玻璃门后面,他们看到一个节目主持人正坐在麦克风前面,好像面对一扇通往世界的窗子。太阳又出现了,照耀着人群、仍然往下滴水的树叶、海上的船只和整个城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5

到处是交谈,微笑,音乐,活着的人们倾听着,男人开着车,女人烫着衣服,秘书们坐在桌边,情侣们做着爱,孩子们在学习。而在这间房间里,空气仿佛消失了,阳光只是一场毫无希望的回忆,一个已经永远失去的宝贵微笑。

  摩莱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抓起手机,疯狂地按着号码,想给总部打电话。

  “喂,我是摩莱利。11号密码,重复,11号密码。地点是博索莱依,让-卢·维第埃的房子。通知隆塞勒,告诉他目标是非人。明白了吗?他会知道如何行动的。给我接通在房子前面站岗的汽车。现在。”

  毕加罗瘫倒在计算机站前面的一把椅子里。他看起来仿佛陡然老了100岁。他可能回想着他和让-卢·维第埃相处的那么多时光,那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和一个非人的残忍杀手有任何联系。弗兰克来回踱步,出于同情,他暗暗希望毕加罗不要那么快想到“声音”节目也将从此寿终正寝。

  和警车终于联系上了。

  “我是摩莱利,你是谁,和谁在一起?”他听到回答,表情放松了一些,可能他知道那是个有能力应付这个局面的警官。“让-卢在家吗?”

  他表情紧张地等待回答。“索瑞尔在里面陪着他?你确定吗?”又等待一会儿。对方又


回答了。“好吧,不管它了。你仔细听着。不要回答。让-卢·维第埃就是非人。重复:不要回答。让-卢·维第埃就是非人。我不用提醒你他可能有多危险了。找个理由把索瑞尔叫出来。和目标保持距离,不过要不惜代价防止他离开房子。分散开来,封锁所有出口,但是不要让人察觉有变。我们正在调集增援队伍。什么也不要做,直到我们赶来。明白吗?千万不要做任何事。”

  摩莱利挂上电话。弗兰克平静了许多。

  “我们走。”

  他们几大步就迈出房间,朝右拐去。拉吉尔看到他们便按下开门按钮。他们刚要出门,突然听到皮埃罗急切的声音从门口旁边的办公室玻璃门后面传来。弗兰克脑袋嗡的一声,顿觉大事不好。

  不,他想,愚蠢的孩子,别这样。别让我们因为你那愚蠢的善良而失败。

  他推开房门,恐惧地站在门口。皮埃罗正站在桌边,抽泣地抓着话筒,脸上涕泪纵横。

  “他们说你就是那个坏人,让-卢。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求求你了,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弗兰克扑向他,把话筒抢过来。“喂,让-卢,我是弗兰克。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弗兰克听到对方喀哒一声,挂断电话。皮埃罗抽泣着坐在椅子上。弗兰克掉头冲向摩莱利。

  “摩莱利,让-卢门口有多少警察?”

  “三个,两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

  “有经验吗?”

  “都很出色。”

  “那好,快给他们打电话,解释一下情况。告诉他们目标已经知道了,他知道他们在那里。里面的人有危险。告诉他们尽可能小心地闯进去,如果需要就使用枪支。要抓活的,听明白了吗?我们现在只能尽快赶到那里,但愿不要太晚了。”

  弗兰克和摩莱利离开房间,把惊愕万分的毕加罗和拉吉尔抛在身后。可怜的皮埃罗像个木偶一样呆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地面,绝望地哭着,他心里的偶像破碎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6

第十个狂欢节

  男人缓缓挂上电话,不顾电话那头那个愤怒、请求的声音。他微笑了,笑得很温柔。

  这么说他想象的那个时刻已经来临。他居然感到有点宽慰。他感到了一丝解脱。沿着墙壁偷偷摸摸地行走,掩盖在不幸的阴影下的时刻啊。现在,过了这么多时候,他无遮无盖的脸上终于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尽管他现在有了成百上千个敌人,比从前追踪他的人还要多得多,但男人一点也不害怕,只不过前所未有地警醒。

  他的笑容更深了。都是徒劳的。他们永远不会抓住他。过去被当作不容分说的任务施加给他的漫长训练像奴隶身上的烙印一样,深深烙在他心头。

  是的,长官。当然,长官。我知道100种杀人的方法。最好的敌人并不是承认失败的敌人,长官。最好的敌人是死掉的敌人,长官……

  突然,他回忆起那个强迫他叫他长官的男人专横的声音。他的命令,那些惩罚,他试图左右他们所有生活的铁拳。就像看电影一样,他又看到了他们的屈辱,他们的疲倦,雨水打在因寒冷而发抖的身体上,关闭的门,黑暗中在他们脸上缩得越来越小的一线光芒,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饥饿,焦渴。以及恐惧,他们唯一的伴侣,甚至得不到泪水慰藉的恐惧。他们从来都不是儿童,从来都不是孩子,他们从来都不是男人:他们只是士兵。

  他回忆着那个强硬、冷酷的男人的眼睛和脸,他是他们的恐惧之源。但是,在那个天赐的晚上,发生那么些事之后,超过他似乎变得轻而易举。他年轻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架战斗机器,另一个人则因为年龄和惊愕而变得沉重。他不再能够打败他亲手培养出来并一日日加固的力量和残忍。

  他趁他正在听最喜欢的音乐,罗伯特·福尔顿的“窃得之乐声”时下的手。这是令他欢愉的音乐,也是令他反抗的音乐。他扼住他的脖子,像老虎钳一样结束他的生命。他听到骨头在他的手掌下破碎,他惊奇地发现对方毕竟只是一介凡夫。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人的问题,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但他并不害怕,只是吃惊地发问。

  你在做什么,士兵?

  他扣下扳机,唯一的遗憾是只能杀死他一次。

  男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已经失去一个很久以前借来的名字,现在他又仅仅是人而非人了。再也不需要名字。只有人群和他们被召唤去扮演的各种角色:逃跑的人,追踪的人,强悍的人,脆弱的人。知晓一切的人,蒙在鼓里的人。

  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

  他转身看看自己所处的房间。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他看到他无遮无挡的脖子露在沙发顶上,他低头看着咖啡桌上的一叠CD,男人看到他低下的头后面的短发。

  约翰·哈蒙德美国著名音乐制作人,曾开发一系列爵士乐手,对爵士乐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原声吉他充满激情地从音响中传出。音乐一开头就流出浓密的布鲁斯气韵,诉说着声音,回忆,密西西比三角洲,懒洋洋的夏日午后,一个充满湿热天气和蚊子的世界,一个如此遥远,以至于很有可能是虚拟而非真实的世界。

  穿制服的人找个借口溜进屋来,他可能觉得无聊的任务无比漫长,因此借故离开另外两个和他一样守在街上,同样忍受着无聊煎熬的人。他被架子上无数CD吸引,装模作样谈起音乐,其实一听就知道他是个外行。

  现在男人直勾勾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人毫无防御的脖颈。

  就坐在那里听音乐好了。音乐不会让你失望。音乐是旅途,旅途结束了。音乐是一切事物的开头,也是所有事物的结尾。

  男人缓缓打开电话下的柜子。里面有一把和剃刀一样锋利的匕首。男人坚定地举着它,慢慢朝背对着他的人走去。刀锋反射出窗子里涌进的光线。

  坐着的人低着头,慢慢地一点一点,跟着音乐的节奏晃动。他闭着嘴,自以为是地跟着布鲁斯歌手的声音哼哼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7

  他用手捂住他的嘴,哼哼声变成尖锐的挣扎声。再也不是试图唱歌的声音了,最后成了一声惊讶和恐惧的闷哼。

  音乐是所有事物的结尾……

  他切断他的喉咙时,一股鲜血突然涌出,喷到音响上。穿制服的人没有生气的身体咕咚一声倒下,头偏到一侧。

  房子入口处传来异响。有人小心地走近。虽然他没有听到什么,但是他敏感而训练有素的神经感觉到它们。

  他在沙发背面擦净匕首,又笑了起来。忧郁、不明就里的布鲁斯歌声继续从沾满鲜血的扬声器里传出。

  弗兰克和摩莱利飞速离开拉斯卡塞,沿着阿尔贝特一世大道飞车而去。他们的梅甘娜响着警笛声,汇入从苏弗瑞·雷蒙得路开来的车流。它们全都是警车,有一辆深色玻璃的蓝色面包车,特别行动队正踌躇满志地坐在里面。弗兰克不得不钦佩起摩纳哥保安局的高效率。摩莱利发出警告只有几分钟,增援队伍就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上路了。

  他们在圣德沃特朝右拐,沿着码头开向隧道,这几乎是沿着一级方程式赛车的赛道反向而行。弗兰克觉得没有哪辆赛车会以这么迫切的决心在这条路上飞驰过。

  他们像子弹一样从隧道冲出,把拉尔沃特海滩甩到身后,朝着乡村俱乐部前面的路开去,直冲向博索莱依。

  弗兰克隐隐看到好奇的人们盯着他们看。这样一队汽车在蒙特卡洛的街道上飞速行驶,毕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这个城市的历史上,可能几乎没有过引起这等兴师动众的犯罪,考虑到这个城市的类型,这一幕就显得更加不同凡响。实际上,蒙特卡洛就是一条街进,一条街出的那种城市,在城市两头布防可谓轻而易举。没有人会傻到呆在这样一个地方束手就擒。

  市民的车听到警笛声,都有秩序地停下,让警车先过。尽管他们开得飞快,弗兰克还是觉得像蜗牛在爬行。他真恨不能插翅飞行,恨不能……

  无线电劈啪作响,摩莱利凑近它,拿起话筒。“摩莱利。”

  “我是隆塞勒。你在哪里?”无线电吠叫着,传出隆塞勒的声音。

  “在你后面,长官。我和弗兰克·奥塔伯在一辆车上。我们跟在你后面开。”

  弗兰克想到保安局局长居然在他们前面,不禁笑了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这个人出席非人的逮捕仪式。他猜想杜兰德是否也在同一辆车上。可能不是吧。隆塞勒没那么傻,只要可能,他才不会和人分享抓住半个欧洲的人都在谈论的杀手的荣耀。

  “弗兰克,你也在听吗?”

  “是的,他在听。他开着车,不过能听到你说话。是他发现非人的身份的。”

  摩莱利觉得有必要指出是弗兰克的成就促成了这场朝着让-卢·维第埃家的飞奔。然后,他做了件令弗兰克瞠目结舌的事。他仍旧用左手抓着话筒凑在嘴边,用右手中指冲隆塞勒的声音正嚎叫着的话筒做了个不屑的手势。

  “很好,不错。蒙顿的人也已经上路。我必须通知他们,因为让-卢的家位于法国,属于他们管辖。我们需要他们批准逮捕。我不希望以后审判时,有哪个狡猾的律师钻法律的空子……你在听吗,弗兰克?”

  一阵静电劈啪声。弗兰克一边开车,一边从摩莱利手中接过话筒,用另一只手抓着方向盘。

  “什么事,隆塞勒?”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问题。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他。”

  “再错一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因为下一个被划掉的名字就是你啦。

  保安局局长的担忧显然不止于此。他仅仅从话筒里传出的片言只语就听得出来。

  “弗兰克,有一件事我没法理解。”

  只有一件?

  “我们一直重重包围着他家,他怎样设法干了这些事?”

  弗兰克也自问过这个问题,他把给自己的回答告诉隆塞勒。“我也没法解释这一点。我想一旦抓到他,他自然会告诉我们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7

  说话间让-卢的房子已经到了。弗兰克想起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和守在外面警车里的人联系上,觉得这是一个坏兆头。要是他们采取了行动,那就应当及时向总部报告行动结果。他没有和摩莱利提到这个担忧。毕竟摩莱利自己也不傻,他肯定也想到了这点。

  他们在大门前,几乎和蒙顿的警察总监同时停下汽车。弗兰克注意到周围几乎没有记者。换了别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原先一直毫无理由地盯着这幢房子,现在真的新闻来了,他们却恰好放弃了追踪。他们过会儿可能会蜂拥而至,不过堵住道路两头的警车将阻挡住他们。远处已经有警察设防,他们守在海伦娜的房子周围,防止任何通过陡坡下逃到海滩的可能。

  大警车还没有停稳,蓝色门就打开了。十来个全副武装,穿着蓝色连身衣,戴头盔的人跳了出来,个个穿着凯夫拉防弹背心,举着M-16步枪,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警车停在大门外面,门关着,但没有上锁。隆塞勒已经设法打开它们。弗兰克感觉不妙。

  “呼叫他们看看。”他吩咐摩莱利。

  警长点点头,隆塞勒朝他们走来。弗兰克看到克伦尼博士正从车里出来。隆塞勒毕竟没有看起来那样无能。如果有人质,克伦尼在谈判中将派上大用场。摩莱利呼叫起特工,但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隆塞勒站在他们面前。

  “我们怎么办?”

  “那些人没有回答,这不是好兆头。现在,我得调用特别行动队了。”

  隆塞勒转身朝特别行动队的头头点点头,后者正站在路中央等待信号。那人下了命令,小组成员眨眼间就行动起来。他们一瞬间就散开消失。一个相当年轻,但是已经提早谢顶的便衣像篮球运动员一样迈着长长的步子从蒙顿警车里钻出来,走近他们。弗兰克觉得他在于勒的葬礼上看到过他。他伸出手。

  “你好,我是罗伯特警察总监。蒙顿谋杀处的。”

  两个人握着手,弗兰克觉得听到过这个名字。然后他想起来了。罗伯特是于勒在罗比·斯特里克和格里格·耶兹明被杀那天晚上与之交谈过的警察。他就是那个去检查后来证明是错误警报的假电话的警察。

  “出什么事了?局势控制住了吗?”罗伯特转头看看柏树丛后面若隐若现的屋顶。

  弗兰克想起了皮埃罗那泪流满面的脸蛋和他那种孩子的头脑,他先是帮助了他,然后又毁掉了辛辛苦苦,以人命为代价搭建起来的一切。他真恨不能撒谎,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平静地坦言事实。

  “我恐怕没有。我们想来个出其不意,但是秘密被泄露了。里面有我们三个人,他们没有回答我们的呼叫,我们不知道他们情况怎样。”

  “嗯,情况很糟。不过要是以三对一的话……”

  罗伯特的话被摩莱利的双向对讲机发出来的声音打断。警长一边跑向他们,一边匆忙答话。

  “喂。”

  “我是加文。我们进来了。我们搜查了整幢房子。危险解除。不过这里刚刚进行过屠杀。我们发现三具警官的尸体,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召开记者招待会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们大概考虑到会有成群记者赶来,所以决定在会议中心的礼堂召开这个会议。诺塔里街的警察礼堂显然不够大。

  杜兰德、隆塞勒、克伦尼博士和弗兰克都坐在墙前一张铺着绿桌布的长桌边,桌上摆满话筒。所有参加调查的人都参加了会议。他们面前整整齐齐摆满塑料椅子,上面坐着报纸、电视台和广播台的代表们。弗兰克觉得这景象有点滑稽,不过摩纳哥公国和他作为联邦调查局代表所属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威望使这一幕成为必要。

  化名为让-卢·维第埃的非人仍旧逍遥法外,不过这一点暂时不重要。他们在特别行动队冲进房子之后跟着进去,发现房子里空荡荡,只有索瑞尔特工的脖子像献祭的羊一样被切断,另外两个人,甘贝特和马戈涅,都被杀死了,用的是杀死格里格·耶兹明的同一柄枪,这也暂时不重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8

  一些窘人的细节暂时不能披露,被保守在机密的可耻屏风后面。被强调的只是胜利,对杀手身份的发现,摩纳哥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出色的联手合作,罪犯邪恶的狡猾和调查者坚定的意志,等等,等等。

  这些等等掩盖着杀手居然逃脱,并且仍旧不知踪影的事实。不过,这将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些可怕谋杀的凶手迟早会被抓获。欧洲所有的警察都戒备森严,随时会将他抓捕归案。

  弗兰克钦佩着隆塞勒和杜兰德应付各种问题的能力。他们俩都非常擅长吸引注意力,如果有人逼着他们进入死胡同,他们总能够随机应变改变方向。

  他们俩都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弗兰克回忆着事故的照片,翻倒过来的汽车,他朋友摔在车轮下的尸体,他那辆可怜的“神婴”上沾满鲜血。他伸手进口袋,感觉到那张纸在那里。在让-卢·维第埃的房间里一点点地搜索,寻找他逃脱的线索时,他找到一张普通的超速罚单。上面的号码属于一辆租来的车。它是在于勒死的那天开的,地点离事故发生地段不远。弗兰克根据这张小小的证据,以及不明就里的小帮手皮埃罗的话,证明这件事是让-卢干的。

  弗兰克请他作为一个荣誉警察保守秘密的对象显然不包括他最好的朋友让-卢。充满讽刺意味的是,他只对他一个人说过弗兰克问过他一张罗伯特·福尔顿唱片的事。让-卢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非人在尼古拉斯·于勒出发寻找唱片线索时也出发了。

  弗兰克一步步地重复了警察总监的调查路线,掌握了后者知道的一切。换言之,他比他们谁都更早地知道了杀手的身份。那也就是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隆塞勒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所以,我向各位引荐成功地发现名叫非人的连环杀手的身份的人,联邦调查局特工弗兰克·奥塔伯。”

  没有掌声,只有一片疯狂举起提问的手。隆塞勒指了指一个长着红头发,坐在第一排的记者。弗兰克认出了他,准备接受他的非难。科赖提站起来自我介绍。

  “里尼·科赖提,《法兰西晚报》记者。奥塔伯特工,请问你知道让-卢·维第埃剥下受害者脸皮的动机吗?”

  弗兰克忍住没笑出来,他觉得他们这样对话颇有点装腔作势。

  要是这就是游戏规则,那我也知道怎么玩。

  弗兰克靠到椅背上。“这个问题克伦尼博士比我更有资格回答。我只能说,就像今天一样,我们无法充分解释这种谋杀方法的动机。正如隆塞勒局长说过的,我们还有不少细节要调查。不过,我们有一些确定的细节可以告诉你们。”弗兰克停顿下来,等待效果,觉得克伦尼博士为此一定会对他惺惺相惜。“这些细节中,很多都是由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发现的,我正是利用他这些发现,才追踪出非人的身份。这要归功于杀手在杀害艾伦·吉田时犯的一个错误。警察总监于勒设法从一个模糊的线索着手,查到了许多年前发生在普罗旺斯卡西斯的一个案件。在那桩残忍的事件中,有一家人遭到灭门。由于被确认为是自杀性事件,所以很快结案了。现在,这个审判结果值得重新推敲。我得说明的是,受害者之一的脸部像非人的受害者一样,也被剥去了皮。”

  屋子里响起一片激动的嗡嗡声。更多手举了起来。一个年轻机灵的记者抢先跳了起来。“《费加罗报》,劳拉·苏伯特。”

  弗兰克点点头允许她提问。

  “警察总监于勒不是被排除出调查组了吗?”

  弗兰克从眼角瞟着隆塞勒和杜兰德的尴尬表情。他冲年轻的女人笑了笑,摆出打算透露实情的表情。接招吧,混蛋们。

  “实际上并非如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媒体记者的理解,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警察总监于勒只是不在蒙特卡洛进行调查,以便自由地悄悄追踪线索。正如你们可以想象的,出于很多理由,这些线索不便向公众透露。我不得不带着沉痛的心情承认,正是由于他追踪线索的出色能力,才导致了他的死亡。那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车祸。相反,这是非人进行的又一次谋杀,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败露,于是便出手再次杀人。我重复一遍,杀手的身份之所以能被揭露,完全要归功于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9

  房间里一阵喧哗。这个故事算不上天衣无缝,不过它听起来激动人心。这是媒体最喜欢的东西。这也正是弗兰克的计划。杜兰德和隆塞勒不知所措,脸上硬挤出笑容。摩莱利抱着胳膊,靠墙坐在一边,从胳膊肘下面悄悄冲他挥了挥大拇指。

  一个记者说着带浓重意大利口音的法语站了起来。“弗兰克先生,我是米兰《意大利日报》记者。你能跟我们多谈谈警察总监于勒在卡西斯的发现吗?”

  “我再说一遍,这方面的调查仍旧没有完成,所以还不能宣布结论。我只能提一些假设,可能未必是事实。我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无疑地告诉你们。我们打算帮非人找出他真正的名字,因为让-卢·维第埃是他的化名。根据警察总监于勒的线索,我们在卡西斯公墓展开调查时发现,让-卢·维第埃是一个多年以前在潜水时淹死的男孩的名字,他死的时候,大概也正是我刚才提到过的案件发生的时候。这个巧合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尤其是考虑到这孩子的坟墓和那家人的坟墓相距不过几码远。”

  另一个记者举起了手,不等站起来就喊出了问题,奇迹般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声。

  “你对瑞安·摩斯上校的事情有什么评价?”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这是一个难题。弗兰克谨慎地看看这个记者,然后看看所有在场的人。

  “瑞安·摩斯上校的逮捕,是我本人犯的一个巨大错误。当然他已经被无罪释放了。我并不打算找借口或者为我自己当时根据一些明显的证据认定他就是罗比·斯特里克的凶手的做法加以辩护。不幸的是,进行这样一个复杂的调查的时候,无辜的人难免会被卷入其中。不过这并不是理由。我再说一遍,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一个错误,我准备为此接受惩罚。这不关别人的事。现在,要是你们允许我的话……”他站了起来。“我仍旧在和警方合作,追捕一个非常危险的杀手。我相信杜兰德博士,隆塞勒局长和克伦尼博士会非常愿意继续回答你们的问题。”

  弗兰克离开桌子,朝摩莱利站的那面墙走去,从边门溜出。他走进和会议室平行的弯曲走廊。警长几秒钟后跟了上来。

  “真不错,弗兰克。我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搞到你说那些警察总监于勒的事情时,隆塞勒和杜兰德的照片。我会把它们给我的孙子们看,告诉他们这是上帝存在的证据。现在……”

  他们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摩莱利的话。他朝弗兰克身后望去。

  “瞧,我们又见面了,奥塔伯先生。”

  弗兰克认得这个声音和语调。他转过身,正对着瑞安·摩斯毫无表情的眼睛以及令他憎恨的内森·帕克将军。摩莱利立刻站到他身边。弗兰克感觉到他的支援,心里暗暗感激。

  “怎么了,弗兰克?”

  “没事,摩莱利。我想你可以走了,对吗,将军?”

  “当然,没问题。警长,要是你能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的话……”帕克的声音和北极严冰一样冷酷。

  摩莱利不放心地走开。弗兰克听到他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内森·帕克和瑞安·摩斯默默站着不动,直到他拐弯消失。帕克先开口。

  “这么说你做到了,弗兰克先生。你找到你的杀手了。你真是个充满主动性的人啊。”

  “我觉得你也一样,将军,尽管你的那些并非总是值得骄傲。海伦娜告诉了我一切,要是你对它们感兴趣的话。”

  老士兵面无表情。

  “她也告诉了我一切。她和我描述了很久你让那个还不算彻底冷淡的女人满足的雄性力量。我想你扮演身穿盔甲的骑士时犯了不少错误。要是我记得清楚的话,我告诉过你别挡我的路,可是你好像没听进去。”

  “你是一个可鄙的家伙,帕克将军,我不会放过你的。”

  瑞安·摩斯朝前走来,将军伸手拦住他,自己像蝮蛇一样奸诈地笑了起来。

  “你是个失败者。像所有失败者一样,你是个浪漫主义者,奥塔伯先生。你不是一个男人,只是一个残缺的男人。我一下就能把你打倒,事后连裤子上的灰都不用掸。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他凑近弗兰克,呼吸的热气和愤怒的唾沫星子直喷到他脸上。“别碰我女儿,弗兰克。我可以盯上你,把你变得一文不名,让你恨不能请求我杀了她。要是你对你自己的安全不在意,那么海伦娜还在我手上。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她关到精神病院,永远不放她出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19

  将军一边继续威胁,一边绕着他踱步。“当然,你们可以试着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我。那就来吧。不过记住。一方面,我是美国军队的将军,战斗英雄,总统的军事顾问。另一方面,你们这两个人,一个是大家都知道有精神问题的女人,另一个是逼着妻子自杀之后,在精神病院呆过好几个月的男人。告诉我,弗兰克,人们会相信谁?再说你们俩编造出来关于我的那些谣言会伤害斯图亚特,我相信那是海伦娜最害怕的事情。我的女儿已经明白了这点,并且发誓不再见你,或者和你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也能同样做出保证,奥塔伯先生。明白吗?永不见面!”

  老士兵带着胜利的表情后退一步。

  “不管这事如何了结,反正你输定了,奥塔伯先生。”

  将军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摩斯走近弗兰克。他脸上也带着伤害一个已经受伤的人的虐待狂般的快感。

  “他说得不错,联邦调查局特工先生。你输定了。”

  “我就算是输也输得值得,不像你们连出手的机会都不曾有。”弗兰克后退一步,预防他的反应。摩斯刚想有所动作,突然发现一柄格洛克正对着他。“来吧,上校。给我一个理由。只要一个就够了。那个老家伙老奸巨猾,但其实你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有用或者危险。”

  “你迟早会死在我手里,弗兰克·奥塔伯。”

  “我们都掌握在神灵们的手心里,摩斯。”弗兰克摊开手,表示并非没有那种可能。“不过我向你保证,你不是他们之一。现在,跟着你的主子,滚蛋吧。”

  他站在走廊里,目送两人离开。他把枪收回枪套,靠在墙上沉思,慢慢滑坐下来,直到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他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周围藏着一个危险的杀手,随时准备出手。那个人已经杀死了好几个人,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尼古拉斯·于勒。就在几天以前,他原本打算付出余生写下杀手的名字。

  现在,他的所有想法都聚集在海伦娜·帕克身上,他一筹莫展。

  劳伦特·贝顿离开巴黎咖啡馆,用手把玩着侧面口袋里鼓出的500欧元钞票。他回忆着今晚不可思议的运气。他实现了所有轮盘赌迷的梦想。连胜数场,每次都是赌的最高额。观看的人都发狂了,赌场老板脸色发青,惊愕地看着他闻所未闻的事情。

  他走到出纳那里,从口袋里没完没了地掏出彩色筹码。出纳面对他巨大的胜利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跑去问另一个出纳借现金,因为他抽屉里的钱不够兑现给他。

  劳伦特从衣帽间取回帆布包,心想,运气来的时候,简直挡都挡不住。他钻进巴黎咖啡馆呆了半个小时,在那半个小时里,他恢复了在过去4年里失去的一切习惯。

  他看了看表,时间正好。他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看着面前的广场。左边,赌场灯光仍旧辉煌闪烁。入口左边有辆宝马750停在一个斜坡上,车身巧妙地打着聚光灯,这是一个赌博游戏的奖品。

  他面前的巴黎旅馆看起来好像赌场的自然延续,两者仿佛相依为命。劳伦特想象着里面的人:女仆,男服务员,看门人和那些有钱有权的人。

  就他而言,命运终于走顺了。自从他和那个美国人开始合作后,风向就仿佛不断变化。他意识到那个人,瑞安·摩斯,非常危险。从他轻而易举地打发瓦迪姆这事就可以看出来。不过,同时他也非常慷慨,在他看来,这使一切其他事情变得不那么重要。说到底,他要的是什么呢?无非是悄悄地把他从警察那里和在电台等杀手电话时打听到的关于非人调查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他而已。这个交换给他带来了足够的金钱,使他填上了许多大缺口。

  他听说摩斯因为涉嫌谋杀罗比·斯特里克被逮捕时,心里非常懊恼。并不是说他对这两个人中的哪个有什么关心。美国人显然是个精神病人,非常坦率地讲,劳伦特觉得他们把他关进监狱其实正适合他。就斯特里克而言,这个花花公子无非是个混蛋,他在生活中唯一的价值就是胳膊上挂着的各种女人。没有人会想念他,可能连他父亲也不会。愿他他妈的安息吧,阿门。这就是劳伦特·贝顿给罗比·斯特里克的匆忙挽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20

  对于摩斯被逮捕这件事,劳伦特唯一的遗憾在于下金蛋的鹅跑了。与其说他担心被发现是这个“赞助人”的同伙,不如说他惋惜因为他被捕而受到的损失。这家伙并不是那种会随意露口风的人。警察要想从他嘴里问到什么,估计得费不少苦心。摩斯是个硬头,有了那个被杀女孩的父亲帕克将军做靠山,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正如日中天的帕克没准就是摩斯的钱包的主人,也就是那个每次劳伦特花光这个钱包,就又把它补满的人。

  不管怎样,他听到摩斯被释放的消息,放心地松了口气,心头燃起新的希望。当他从“有钱的舅舅”那里收到第二封邮件后,这种希望简直变成胜利的欣喜。邮件里约他见面。他没有问对方想要什么,反正现在他们都知道杀手是谁了。他唯一在乎的是不要打断源源不断流入他口袋的钞票。

  他还记得他还清债时,毛瑞斯狐疑的目光。他看着他放在他办公室桌子上的钱,办公室在他的廉价的尼斯夜总会里,这里总是充满便宜的贱货,简直不像是个真的夜总会。要是他问起这钱的来历,劳伦特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他带着轻蔑的表情离开,和仍旧鼻子上还裹着纱布的瓦迪姆擦身而过,这个鼻子可是和瑞安·摩斯上校会面的纪念品。他们大概怀疑他找到了个比他们更危险的靠山,所以收敛了对他的蔑视态度。

  贝顿先生已经付完债了。贝顿先生自由了。贝顿先生希望你们全都滚蛋。贝顿先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劳伦特拿着带来的口袋出发了,他斜穿过广场,朝赌场前面的花园径直走去。那里有不少人。除了夏天出来散步的人和游客之外,连环杀手的故事也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人。由于奇怪的命运使然,原先和平安宁的活动突然间只为了死亡而展开。人们只谈论死亡。在报纸上,广播里,电视上,甚至在敞开的窗户里飘进路灯光线的起居室中。

  突然,他眼前闪现出让-卢·维第埃的脸。尽管他老于世故,还是忍不住颤抖一下。他曾经和一个干出这些可怕的事的人肩并肩共事过,这个想法连比他更坚强的人估计都难以忍受。他杀了多少人?八个吧,要是他没弄错的话。不,九个,算上那个可怜的警察总监于勒。妈的,一个真正的杀人犯,看起来却是个有着绿眼睛,嗓音深沉,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孩。他看起来更应该被一群激动的女人追逐,而不是被半个欧洲的警察追赶。

  而他正是帮助让-卢开始他的事业的人,是他带着他进入电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被这个渐露光芒的年轻天才主持人取代。现在,这一点也改变了。

  大概是因为这次惨痛失败的缘故,毕加罗已经被电台老板推到一边。现在,他成天一支接一支抽俄罗斯雪茄,说着和雪茄产地一样费解的语言。电台老板问劳伦特他能否自己做声音的主持。发生的事件并没有平息公众对这个节目的兴趣,借着残忍犯罪的东风,收听率还有可能再度飙升。

  好吧,混蛋,你现在怎么不叫你那个让-卢来啦?

  他还以高价把独家采访权卖给一家周报,那家杂志的出版商另付给他一笔可观的预付金,让他写一本名叫《我和非人在一起的日子》的书。然后在巴黎咖啡馆又意外地大赢了这一笔。而且,今天晚上还不算完呢。

  他对让-卢仍旧在逃这个事实一点也不担心。这个男孩不再有威胁了。正如警察说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一个照片登遍媒体,从这里到赫尔辛基所有警察都耳熟能详的人能藏到哪里?让-卢·维第埃的厄运是注定的了。现在,该轮到劳伦特·贝顿的光芒闪耀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对芭芭拉已经没有任何兴趣。让她和她的警察混去吧,这个骚货。劳伦特发觉自己对这个女孩的迷恋只是万事不顺时的事情。他觉得她是他的失败的象征,是他人生中遭到的最大拒绝。现在他坐在一个小小的宝座上,拥有决定是或否的权力。如果说他还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的话,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让她夹着尾巴过来承认当初离开他是个巨大错误。他想听到她用羞愧的声音哀求他原谅她,重新接受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辉煌的时刻——他将真相无情地告诉她:他不再需要她了。他再也不需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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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非人》--作者:[意]乔治·法莱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