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5

《爱如鲜血流千年--鱼玄机》--作者:玻璃唇

我开始嗜血、嫉妒、仇恨


    你断过头吗?我断过的。

    断头是刹那的事,刀起刀落,人头就落了地。滚了几滚,我睁着眼睛看那血,一匹刚出洞的赤练大蛇般从自己的颈上喷出,咝咝的,带着音乐曼妙地舞着。

    人群“咦”的一声,集体朗诵,为这快意恩仇的死,骚动。

    杀人偿命。

    我不怨恨。

    刽子手得意地朝刀锋上吹了一口气,为的是自己是个砍人脑袋的熟手厨子。今天,他又当众耍了一次技艺,做了一道好菜。可笑的温璋,用华丽的官袖,掩了眼睛。

    他不忍看他曾经喜欢的女人,就这样身首两处,死于非命。

    你老过吗?

    某一天,某一刹那,你就老了。

    我就这样老过。

    黄昏突临的老,夕阳将至的老。

    二十六岁那年,我就这样突然老了。

    我知道自己老了,是在陈韪的眼睛里看到,他嫌我老了。

    我并不爱陈韪,我只是爱陈韪的年轻。我爱他年轻的身体,我爱他岩石一般粗糙原始的阳具,可他嫌我老了。

    我害怕老,我喜欢年轻,我要日日呼朋,夜夜笙歌。可老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老不期而至,老是位不请自到的客人,老让我的眼皮下垂,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生出的皱纹。我老了,老得让陈韪在我的身上,碾转着,碾转着,就开始把那美好的性事由阳春白雪转为下里巴人。

    ——他敷衍我了,他拿他的身体敷衍我了。

    绿翘年轻,绿翘才十六岁,水样的青春。

    扭一下腰,那水就波动,身体水光潋潋地有了滟纹。

    她是个有悟性的孩子,她从我这里学了不少。

    她和我喜欢的男人上床,穿着我的道袍。酡红的脸,媚眼千千,在男人的海上,极尽所能地驶过。

    她背叛我了,为了一个男人,她背叛我了。

    我拿着藤条吓她,我并不想打她,可她嘴硬。

    她说,鱼玄机,你那么老,他不喜欢你了。

    她说,鱼玄机,咱们比一比,看他要谁。

    她说,鱼玄机,你别这么霸道,你老了,你自己洗了脸,去照照镜。

    ……

    她的话使我如造人的女娲,挥着鞭子在愤怒的泥潭里打滚,在她的身上打滚。一鞭一鞭,皮开肉绽,她不喊痛。抽开了头,无法停。

    她那么嫩,那么嫩的皮肤绽开,血滴纷纷,一条条小红鱼慢慢诞生。

    我是真的老了。我开始嗜血、嫉妒、仇恨。

    一个二十六岁就老了的女人。

    老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绿翘死了,我打死了她。死的时候她浑身都是斑痕。

    她年轻的身体就像养了一缸红色的金鱼,一条条遭了横祸,僵死在缸中,无法移动。

    我也死了,这,皆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我并不爱的男人。

    一个,我只喜欢和他上床的男人。

    我提着自己的脑袋,任那血咝咝地喷。

    穿过人墙,我如入无人之境。黄泉路上,阴风阵阵,吹着我的血,突而西,突而东,我走着,就像一棵行在深谷,绝望而孤独而燃烧的枫。

    俄顷,便到奈何桥。桥边,阴惨惨一座茶坊,茶旗飘飘,上书一字——“孟”。

    孟婆边盛茶,边念道:

    羞日遮罗袖,

    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心郎。

    我一愣,把头搁在茶桌上。阴司,也有人知道这首诗歌。眼泪,这时才从眼窝里“汩汩”地流出。我张开了嘴唇,把自已旧日的诗句,重复地念道: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心郎。

    孟婆把茶递来,“磔磔”地笑:鱼玄机,喝了吧,喝了吧,喝了尘归尘,土归土。说罢继续念道:

    枕上勿垂泪,

    花间莫断肠。

    自能窥宋玉,

    何必恨王昌?

    我接过了那茶,直接往颈项上一倒。

    孟婆忙喊,鱼玄机,你不能这样喝,把脑袋安上再喝。

    可那茶已淋漓了一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5

前无古鸟,后无来鸟

我笑了,孟婆,谁让你这样改我的诗歌,是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孟婆摇头,鱼玄机,我那是为了点化你的。来,再来一碗孟婆茶,喝了它,忘归忘,生归生。

    我提起了脑袋,眼睛斜睨着她,飘上了奈何桥。孟婆,我不喝了。

    孟婆大喝,鱼玄机,回来,喝了它。人生的苦痛,皆是由有记忆而引起,你何苦与自身为敌?

    我大笑,鱼玄机一生与自身为敌,不只记忆这一桩的。

    孟婆黯然,可这茶,你必须喝。

    喝即非喝,非喝即喝。我已经喝过了,忘记了,孟婆。

    说完,我跳进了赤水河。

    而实质,我什么都没忘掉。

    九世轮回,每一次过孟婆店,我就记得,曾经,我有一个名字,叫鱼玄机。

    鱼——玄——机。我常常站在成群的鬼魂里,嘬着嘴,释放一个秘密似的,说一道禅似的,念着它:

    鱼——玄——机。

    鱼,玄,机。

    我的曾经,我的过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只是一个玄机。

    我记得,上上一世,我是一只极品百灵鸟。

    一般百灵样子朴素,偏我的颈处天生一圈灿烂的羽毛,极端的炫耀。这个品种在百灵鸟里是极稀少的,人们叫它凤头百灵。

    别的百灵最多会十四种鸟鸣,偏我争强好胜,会叫十五种。画眉、云雀、绣眼、杜鹃……等等鸟的鸣叫,我皆会的。我甚至只听过一次狗叫,便学会叫:汪——汪汪!

    忘?忘忘?

    偏生我什么也忘不了。

    我的机巧,让主人极端地宠我。他越宠,我越要显一显自己的多能。

    有一日,我遇到一只芙蓉,它趴在我的笼子上,闭口而鸣,鸣声长而婉转,轻而柔和。我想,这应该是我学的第十六种鸟叫了。

    可我翘起了舌,放下了舌,百般周折,怎么也学不会它叫的样子。思虑了一日一夜,我终明白,它是靠喉部发声,唱腔和音调只在喉部珠子般滚动。这一发现,令我一连串狂欢地鸣出。我太得意了,我把我所会的十六种鸣叫,一遍遍啼过,无休无止,无止无休,最终在围拢而来的人群中,我啼得声嘶力竭,啼得泣血而尽。

    我总是这样,我太固执,做鸟也做得与众不同,也做得前无古鸟,后无来鸟——绝唱着死掉。

    上一世我是一位学生,血气方刚,参加学生运动,举着旗子,反对二十一条。

    我的性格决定我必须走在最前排——最前排,是我的玄机,我的宿命。旗子风般地飘。有枪弹射来,我就死了。我挤在死掉的学生群,又来到孟婆店。老鬼熟魂,孟婆说,鱼玄机,这一次,你必须喝一碗茶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孟婆,你这店还这模样?几百年了,早该改良。要不,西洋人会和你抢生意的,我活着的时候,见传教士在中国满地地跑……

    嚄,你说得轻松,阎罗那儿经费紧张,拨款拨不到我这穷小店的。孟婆让我说准了心事,跟着感叹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6

啊,店小更要照顾,阎罗必须给你引进西洋火车,你看鬼魂日益地增多,而你这小店,都快站不下了。一旦站不下,魂魄们皆去投奔圣彼得,你的茶,可就没人喝了。

    孟婆听得入神起来,茶也忘记盛了。

    我继续舌灿莲花,贿赂着。再说,有了火车,你还可一边卖茶一边售火车票……

    我一边叽叽咕咕地为孟婆策划,一边脚早进了赤水河,等孟婆明白过来,鱼玄机还没喝她的茶呢,鱼玄机早就转世去了。

    这一世,我是个编剧,还是个作家。我写一集一万五千个大洋的弱智如白痴的言情剧。台词不外是我爱你,我爱你,我好好爱你。里面的女主角多易患了绝症,男主角多一往情深,感情纠葛起来,再另加一个男配角和女配角当了调味品。永远的三角恋情,你爱我,我爱他,他又爱别人。人造的感情食物链,在观众那里永得一百分。

    大众很容易满足。

    大众也很——愚蠢。

    我的专栏叫孔雀男子,专来评述当红漂亮演艺小生,短短的,但一针见血,常常在里面嬉笑怒骂,把男人的伪装毫不留情地剥落。

    我常常觉得自己这样写,是在拔孔雀翎,拔下来,执满满一瓶的华羽,最终,却烙伤了自己的瓶子。

    我的名字不中不洋,叫茉莉 Baby。我有这样的名号,是因为我是个混血儿,混血儿也要混得身份高贵,比如中法混血就比中越混血好。可巧我是一个中法混血儿,母亲的一夜风流,有了我。我时常小人之心地猜度,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血统,想必是阎罗嫌我多嘴,在孟婆那儿挑拨他的经济管理,他才给我这样的报应。

    我有一张沉溺于欲望的脸,皮肤白成透明色,一对梦般的眼睛,永是半睡半醒。好似我画了烟熏妆,时刻在床上等着男人。我想我长得并不美,但见过我的人们都赞美我说,茉莉,你很性感,很特别,很……

    他们难以定论。

    他们拿个很字送我。

    但偶尔有女人说,那个茉莉,有一只鸡的气质。

    哎,鸡当然没有气质,如果你一定要认为鸡下完蛋的啰唆也算一种气质的话。我知道我不啰唆,她们是在骂我。

    ——那,个,婊,子。

    不过,我不在乎。

    因为我明白,只要你高兴,你可以赞美一只雄性牧羊犬性感如阿波罗,你也可以说它的唱腔是世界上三大美声之一,反正话语权在你那里,我不是外科医生,我永远不能把你的嘴巴封掉。

    我抽烟,我喝酒,我还和一位小男人一起住。他十八岁,我二十八岁。如果你问我和他有没有爱情,我想说,嗯……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爱,是什么东西?

    爱,很重要吗?

    我只是喜欢男人而已。喜欢男人的身体,在黯淡的灯光下最贴身的绸缎似的将我裹着。我的手指一若裁缝,把那绸缎抚摩,剪裁,缝制,爱恋,而后便弃之不用了。

    ——男人若衣服。

    穿与不穿要看我的兴致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7

你是一只欲望动物

对于男人,我谈不上爱还是不爱。我只是喜欢,如同我喜欢研究香水,收集各种各样艺术品一样的香水瓶子。我把香氛和男人一样看待,好香水本身便是一件看不见的衣服。我最自豪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有一个好鼻子和一双好眼晴——我的好鼻子用来辨别香氛,我的好眼睛用来识别男人。

    香水里我喜欢“温柔毒药”,洒在我的衣、腕、颈。

    而男人,我更喜欢林廊这一类型。

    第一次见到林廊,他挂在我QQ的视频上,一双梦幻般的丹凤眼睛,两粒黑成雾状的瞳仁,永找不到聚焦。

    男人,也流行烟视媚行?

    他的眼光,在视频上,轻轻一扫,颓废而无有着落,就一类温柔毒药,只一点点,就迷香四射。我身心一震。

    你应该知道,有一种人,天生美得令人无法抗衡。我迷恋色相,我在淫红尘。

    他是被抓来的。报社编辑发现有人抄袭我,那个抄袭者,就是和我视频的这个男人。

    报社的编辑给了我他的QQ,我去加他。他毫不畏惧,加了我。

    我一边抽烟一边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说,你是鱼茉莉,我知道。

    那你还加我?

    我做过的事,我不否认。

    嗬,有个性。好似我反而无理三分。

    我继续问,你近视?男人的眼睛怎么可以迷茫成这样?

    他摇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没有人能把嘴唇咬得像他那样好看,羞涩而好看的男人确实很少。

    他说,我厌倦看世物。这个世界没什么值得一看。

    嗬,讲话像一个哲学家。

    我一下就想将他诱惑。我想让他眼光聚焦,想验证一下自己的魅力。

    我说,为什么抄袭我的文章?还发在我的专栏旁,那么清楚地让我看到?

    他说,我没注意那是你的专栏,我看不上你的字,不过你的字可以骗来钱,我只是想骗点稿费吃饭。

    他回答得一点也不羞耻,好似这一切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笑了起来,问,就这么简单?

    他避而不答,显然对我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关心。他只关心另外的话题,他说,你的罩罩是什么颜色?

    哈,真猛,从来没有人问过鱼茉莉这样的问题。

    他们不敢,他们喜欢把温文尔雅的一面展示给鱼茉莉看。他们是文明人,而他属于原始部落,生猛海鲜。

    我说,哦,你有恋母情结,一来就问人家的罩罩?

    他说,不要“哦”,我不喜欢聊天的时候说“哦”这样的鸟语。

    我大笑起来,可我喜欢,因为你的反对,“哦”不但鸟语般好听,还有花香芳芬。

    他说,不傻之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7

我说,你多大?居然称呼我是妞?

    他说,我十八。

    我说,才十八,装什么老。

    他说,早熟,十八岁,我就活到六十八,肯定比你老。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个有趣的男孩子,看来人的大小,真的不能拿年龄来计算。

    他又问,你的罩罩是什么杯的?

    我说,F杯。

    他说,废话。玛丽莲·梦露的都没那么大。

    我说,哦,你也知道呀?你又不是NBA球员,对球体那么感兴趣干什么?

    他说,男人的职责就是对女人感兴趣。

    我说,哈哈,你是一只欲望动物。

    他说,我赞成欲望。

    我说,你真直接。

    他说,直接是一种美德。

    我就这样喜欢上他了,我喜欢这个特立独行的男孩子。我一直比较堕落,我喜欢堕落的人尤甚过正人君子。

    我说,我喜欢你,你来,不用抄袭,你都有饭吃。

    他说,怎么来?我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了,我还没钱上学呢,我来不了。

    我看着视频上的他,我说,你的眼睛真美,给我看看你的手好了。

    他把手伸了出来,轻轻一晃,十指纤长。

    这是会说话的手指。佛说莲花落。

    他说,我最欣赏我身上的两样东西了,一是我的手,二是我的阳具。用我的手,自慰我的阳具,我觉得是天下最美的组合。

    我笑了起来,我说,你是很美,美得我都想吻你了,吻你的眼睛,吻你的手。

    他说,不吻我的阳具吗?

    我说,那好像太流氓了点。

    他说,你挺喜欢假正经的。别假正经了,你来我这儿吻我吧。

    我问,为什么是我来?我喜欢别人来。

    他说,是你先喜欢上我了。

    我说,言之有理。

    他说,废话。

    我说,废话都是真话。我很忙,你过来吧。

    他说,我穷,我没有钱,你寄机票钱给我好了。

    我说,好的,我寄,你来吧。

    他就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9

只是贪他的身体,和他做爱

他来的那天,阳光灿烂。机场里的人进进出出。远远的,我就看见了他。他一脸不羁地站在阳光下,眯着修长的丹凤眼睛。格子上衣,领口微微地敞着,蜜一样的肌肤,在阳光下光一般流淌,是个真实的美男子。只是牛仔长裤,白色球鞋,显得灰尘仆仆。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提着个塑料袋,袋子里水色晶莹,一尾红顶白身的鱼在优哉游哉。他无所事事地打量着四周,瘦高的个子,站在人群里,就如一只孤单而颓废的鹤。

    我走近他。

    我知道,从此,我要收留这只孤单的鹤了。

    打的上车,刚刚坐进去,他就把鱼袋递给我,说,拿好它,它可是我的宠物。

    我发觉他喜欢说命令式的句子。

    我轻轻地接了过来,你喜欢养金鱼?

    他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金鱼,你知道吗?这可是我从西安曲江带来的,这种鱼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鹤顶红,是金鱼里的贵族。

    我笑了起来,哦,金鱼也要论出身了?难不成如张爱玲一样,介绍的时候把作家身份且按住不表,先说说她是李鸿章的孙女?

    他笑了一笑,鱼茉莉,没想到你也有幽默感。说罢倒在我的怀里,一类孩子。

    我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说,我晕机。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那青草一样的头发,手指抚过,风吹草色,他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年轻男子的气息。

    我闻了一闻,嗯,你的头发气味不错。

    他不答,他突然把我的脖子一揽,拉低,靠近,低声地命令着,鱼茉莉,吻我。

    哦?我打量他,看着他,笑了,林廊,有司机的。

    他看懂了我的目光,嘴唇一扁,嘲讽地笑了,低声说,那有什么?曾经,有个女孩子,给我在出租车里口交。

    我笑着摇起了头,说,林廊,我不是那个女孩子。

    他说,女人都一样的。

    我大笑起来,女人不一样的。林廊,我以为我堕落,没想到遇到比我更堕落的。

    他说,你难道不觉得堕落很美吗?不美的是不堕落的人罢了。

    我说,不要给自己借口了,林廊,你真是颓废得可拿八级。

    他不答。闭住了眼睛,突然什么话也不说。

    我看着他,抱住他。很长的时间,他就这样沉默着。突然,他整个身子猛地一抖,地震一般的。

    我手里的鱼袋摇了几摇。我问,林廊,你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摇了一摇他的身子,他不回答,他闭着眼睛,睫毛长长地翘着,他居然睡着了。

    我更紧地抱住他,他是如此孤独。我不知道这个孩子,受过什么样的伤害,在梦里还是这样的不安和无助。

    他唤起了我的母性意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2:59

到了住处,他脱了外衣,里面的内衣旧得和古罗马遗迹似的,显然,这是个没有妈妈照顾的孩子。

    我开始怜惜他了。

    一点也不浪漫,我们同居了。他的身子一匹褐色的绸缎似的。在暗夜里,闪闪的发光,将我密不透风地裹着。

    我们两个都怕黑。

    都怕孤独。

    天一黑,我穿着睡袍写作。他不是看书,就是喂他的那尾鱼了。他的那尾鱼,也真值得他把爱心付出。为只为那尾鱼,确实好看了得。你如果见过那尾鱼,你也会喜欢它的。它全身银白,搓粉滴脂,头顶生着红色的肉瘤,尾鳍缥缈,宽衣大袖,吴带当风,一类鱼族里的唐时女子。

    ——美的雍容典雅,气质不俗。

    我的住处,离火车站并不很远。暗夜里,常常有火车的汽笛,哀伤而绵长地传过。一声一声的。往往这个时候,林廊光子身子,一丝不挂,皮肤亮闪闪的,一尾求偶的萤火虫似的,提着他的阳具,如提一盏灼热的灯笼,走过来,走过来,抱住我,暗夜里叠在一处,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叠在一处,灼灼地发着光,我看得见,火花四溅,星光满天,天堂的门开着。

    地狱的门也在开着。

    火车的汽笛,那相遇与离别,宿命与漂泊的声音,隐隐地伴随着我们。伴随着我们的身体,在暗夜里相逢,碰撞,撕缠,激情四射,尔后离别,各自漂泊。

    结果,那一阶段的剧本,导演说,茉莉,你太腐败了,内容色情,演员无法演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嫣然一笑,呵,林廊,我的琳琅,你真是琳琅满目。

    我们是一对腐败分子。

    我爱林廊吗?我不晓得。我只是贪他的身体,和他做爱,我觉得我是和一只萤火虫做爱。你知道萤火虫做爱的后果吗?

    它们做爱,它们做爱,它们做爱——做完之后,雄虫过一至两天就死了,雌虫找适合的地方产过后代,生命也就走到了极致。

    像不像殉情?

    为了一日之欢?

    可见做爱是美丽的,值得付出生命价值。犹如麦当娜说,性哪儿不干净,除非你没有洗澡。

    你常常洗澡吗?

    我常常洗的,看着清白的水,注满巨大而洁白的浴缸。我撩了一撩,洒几滴熏衣草香精。我的手伸进了水来,伸了进去,我嗜水,那水里有我的记忆,有我最初见过那个人的影子,他在水里。

    他永在水里,我无法捞起。

    他是我的水中花。水里开,水里谢。

    他是我的镜中月。镜中亮,镜中灭。

    他是一个水里的男人,我永得不到的。

    你必须晓得,有的男人,你一生也得不到的。

    我只能把我的手指当了鱼鳍,当了唇,当了自己的身体,把他的影子,一遍遍地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0

奇人异貌,头角峥嵘

那一年鱼玄机十三岁了。

    那一年鱼玄机还不叫鱼玄机。

    那一天是大唐长安的暮春。

    那一天是大唐长安落桃花的暮春。

    长安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地落,落在她家低矮的屋檐,落在她浣衣的小溪。落在清泉潺潺的水波,那人的影如着锦绣,一波一波地长了又矮,矮了又长。白色的衫,无端地妖异起来,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手里捶衣的槌,不再捣。

    小姑娘,请问一下鱼幼薇家怎么走?

    她抬起了头,一双大眼流波一转,一似两粒黑珍珠,在白玉盘上轻轻滚动,慢慢由下往上看去,你是谁?

    那男子,身材修长,临风而立,站在桃花雨里。可惜,面貌却不敢恭维,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馗。

    本人温庭筠,到此地找鱼薇儿。

    他是温庭筠呀!

    他是大名鼎鼎的温庭筠?

    他来找她?

    急要站起,但因洗衣蹲得时间久了,腿脚一时不灵便,人一趔趄,脚下的篮子也踢进水里,衣服四散,顺水花花绿绿地流去。她忙跳进水里去捞,那是洗给这平康里妓女的衣啊,她和母亲靠它来兑换银钱,以补日常所需。

    平康里,位居金碧辉煌,巍峨的大唐皇宫最近的一个坊。这里青楼云集,妓女们接的多是达官贵人,衣也华丽,尽是绫罗绸缎,若丢失一件,她实是赔不起。

    她手忙脚乱地捞衣,可溪水携着艳衣,红黄蓝绿地私奔,欢喜地往下游逃去。

    那人在岸边飞奔几步,三两下除了鞋袜,跳进下游的水里,截住了那衣,帮她捞起。他手臂长,溪水也并不湍急,没几下就把衣服全数捞进篮子里。

    上得岸来,她提着篮子,对他狡黠一笑,红菱嘴角尽是甜蜜。谁说他难看?奇人异貌,头角峥嵘,五脏玲珑,六腑通透,说的就是温庭筠这样的面貌呢!

    ——他是她最景仰的诗人之一。

    多谢温先生。温先生请跟我来,我带先生去找鱼幼薇。

    她细嫩的胳膊,因提了一篮子的湿衣,半个身子都斜斜的,一件半旧不新的水红衫子,在他面前摇晃,在平康里林立的青楼小巷里摇晃,如一枝旁逸的桃花,堪堪的危。

    ——就要折断了的危。

    小姑娘,来,我来提。

    他从她的手里接过篮子,她感激地看他,黑眼仁里尽是谢意。自从父亲死后,没人对她这样爱惜,除了那相依为命的母亲。

    人心冷漠,世态炎凉,她不想责备。

    她不忙的时候,静静地遥望着那金碧辉煌的皇宫,它太大,她太小,权势和富贵,对贫困的她,是晨钟暮鼓的压力。

    ——一声一声地传递,不听,都没有权利。

    有妓女在窗口看到了他,搔首弄姿,扔出一枝花来,温八叉,不进来坐坐吗?好久没唱你作的曲了。可有新词送我?

    他摇头,改日,改日。今天有正经事要会上一会。

    她走在前面,心口滴蜜,他那么看重她,去见小小的她是正经事呢!

    哎哟,什么正经事儿?忙得都不来我这儿坐坐?敢情温八叉又看上了前面这雌儿,还为人家提着篮儿呢。这雌儿我不认识吗?是后巷洗衣娘家的女儿——

    快住了你的嘴!他轻声叱道,不要诋毁小女孩儿。

    她本该生气,可心里莫名欣喜,似乎喜欢那妓女的话一般,红着脸,在前面快步如飞。

    蓬门荜户,矮矮小屋,檐下一位妇女,正坐在春阳下缝制着华衣。桃花静静地落了她一肩,一片翩翩的桃瓣,年老色衰的漂泊,迷住了她的眼。针扎破了指尖,她皱起了眉。皮肉之疼不算什么,怕的是弄脏了手里的衣,那样将前功尽弃。

    桃花的美丽,走近全是虚伪。

    她如鸟般飞奔过去,娘,温先生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1

诗童的名号来得言过其实

温先生?哪位温先生啊?妇女边揉眼边问,顾不得那点微薄的疼痛,生活里的困苦太多,这实在是不值一提。

    温庭筠温先生啊!她甜甜地告诉母亲,大眼睛闪闪发亮。这样一位大诗人来找她,生活可是要发生转机?

    温……庭筠?!她娘忙忙站起,手慌脚乱,大唐谁人不知道“温李”?温庭筠,李商隐,双峰并立。况这平康里的歌妓,日常唱的多是温飞卿写的词句。忙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篓子,温先生,请,请,请进。

    他放下篮子,看了看这对母女。母亲娴静,女儿伶俐。你,就是诗童鱼幼薇?

    我看着不像吗?她俏皮反问。

    豆蔻神态,好生俏丽。

    也……好生淘气。

    他哈哈大笑,像,像,我早应猜到是你。

    他边回答,边进门,娘早打起了帘子,请他进去。一脚迈进,却是黑。

    半晌,他才看清晰,里面光线稀微,陈设简陋,除了床铺,一桌,两椅,零落的食具,再无所设。

    传说里的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盛播长安城的女诗童鱼幼薇就住在这里?

    凤凰沦落,穷途陋巷,也遗翠羽?

    他看着她,落了座。她要去煮茶,大唐的茶,都要煮熟了吃。他把她的手臂一拉,薇儿,别的免了。我是霸桥送过朋友之后,专程来这里拜访你的。

    薇儿?

    他这样叫她?她满心欢喜。

    承蒙先生看得起,拜访二字实不敢当。她眼珠一转,滴溜溜的,霸桥柳绿的很好看吧?

    说罢,一脸羡慕。

    自从父亲死后,她日日窝在这平康里,和母亲忙着生计。去霸桥看柳,那是一件记忆中的事,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是啊,柳丝垂垂,绿若翡翠。他看出了她的不快,少女心怀,他无从知晓。你做首诗给我看看好吗。薇儿?

    一说做诗,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红菱嘴角掩不住的得意。她早知此是必做的课题,来看她的人,哪个不若此?要考上一考,试上一试,只怕她浪得虚名,诗童的名号来得言过其实。

    请先生出题。

    她才高不惧。

    他想了一想,江边柳。薇儿,你看这个题目如何?

    好的。

    她托腮一笑,娘早把笔墨用具端了上来。他一一看去,不由一惊。这小小寒舍,竟然有这样的文房四宝?只见那笔是根根用鼠须制成的鼠须笔,可是王羲之写《兰亭序》用过的?墨是松真墨,这可是当代制墨名家松真制的。纸是花笺宣纸,其质极精,细薄光润,首尾匀薄如一。砚是金星砚,石包青莹,纹理缜密,坚润如玉。

    娘挽了衣袖,要磨墨,他忙阻止,把那松真墨拿在鼻端,细细一闻,好生陶醉,连赞,好香,好香!我来磨。

    娘不好意思起来,这——

    娘,让温先生磨吧。她大大方方地一笑,却有一丝苦涩,这些平日是不拿出来用的,温先生。这是家父惟一存留到今的遗物,别的,能变卖的,都变卖了。

    他一边磨一边听着,他知道,是他来了,她怕怠慢了他,才让她母亲把这文房四宝拿出。

    待墨磨好了,她的手,那因洗衣,整日浸泡在水里的惨白幼细的手,执了笔,蘸了墨,笔走龙蛇,没有多久,就写好了。她递了过来,请温先生多多指教。

    他往纸上看去,《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是一位十三岁少女做的诗吗? 用笔如此老道,遣词用语,平仄音韵,意境诗情,皆属上乘。他连声反复吟诵: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好句,好句啊!他赞不绝口,读着句子,看着她,那半旧不新的衣衫里,藏着怎么样的灵心慧质,才能写出这样惊绝的句子?

    谢谢温先生夸赞。她灵巧一笑,温先生做的才是好句子呢。说着吟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2

才思敏捷,不输曹植

吟完笑道,温先生这首《菩萨蛮》,整篇好句如画,画面频传。我那算什么,温先生见笑了。

    这首小令,你……也懂得?你给我解释解释。他看着她的小脸,不由疑惑,这首词,时人颇多争论,说是晦涩,他任人猜测,一概不理。她小小年纪,却这样赞了,可是理解错了?

    是啊,她爱娇地一笑。举起一只手来,挡在面前,五指微张,成了山状,山后的隙缝,是她的睡在桌上娇憨可爱的脸了。她少女童稚的声音,天然的道白,令这简陋的舞台生出音乐的翅膀:

    金色的初阳,射过美丽的小山屏,洒了那慵睡女子一脸明灭的金光。美人醒了,鬓边的一缕乌发,轻轻地渡过她雪一样洁白的脸庞,她懒懒地起床,要把她细细的眉毛描画……

    他看着她,呆看着她,看着她做戏一样,把他的一首小令,按她少女的方式,演绎得活色生香。

    她在苏醒,她在起床,她在懒起迟弄妆,她簪上了花,她执起了菱花镜,与面前的镜子相交映,看那花可插好。而这一切,她皆靠了她的表情,她的肌体,她的眉目,她那一双时而充当小山屏,时而充当菱花镜的惨白幼细的手掌来表达。

    他看着她,看着她着了绣罗襦,贴上金鹧鸪,配着她点石头成金的对白:那寂寥的女子啊,她衣裳上新贴的花样,都是双双金色的鹧鸪,而她爱的人,又在何方?

    她演着演着,黑眼珠上蒙了泪光,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她不只是个诗童,她还是那水晶帘后玻璃枕上那活波波的女子啊!

    而她所表达的,正是他写的这首小令,最初,最本真的模样。

    她令它随着她的肢体,再活一场。

    他看得呆了,忘了赞她。

    而她孩子气的脸逼进了他,眼光若水,温先生,我,解释得对吗?

    对!对!对!咦,你真聪明,小小年纪,就晓得“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指的就是小山屏啊!小山屏目下日渐式微,南北朝时是小山屏的鼎盛时光,几乎户户拥有一架。他连连赞她,很多的人,因了无知,说他所写的“小山”指的是女子画的小山眉,却无法道出眉毛如何个明灭法。

    眉毛不是眼珠,不会发光。

    而她懂,十三岁的她懂小山屏,她懂他!

    这个,我家也本有一架。她细白的手在比画,小小的,睡时刚好挡住脸儿,上面画了花鸟鱼虫,十分的好看。祖上传下来的,父亲……病时,我们变卖了它。

    她越说越低,头也慢慢低下。那眼眶里的泪水,盈盈就要滴下。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变卖、借钱、祷告、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什么样的屈辱皆都承受,却挽留不住父亲的生命,挽留不住那日日唤她薇儿,教她颂诗习字的父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2

薇儿,他唤她。爱惜心起,他岔开她的悲伤。你这首诗里,几个字用得极好,如“铺”,如“落”,如“藏”,真是适当之至。

    她抬起了头,牵强一笑。温先生,谢谢你的夸奖。“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如若无人赏识,那也是另一种凄凉。

    他一时心神激荡。时人都知温飞卿有才,只诟病他,堂堂一个男儿郎,偏喜做妇人之词,却不知这侧艳缠绵里有多少未展的雄图痴想。他就是那“花面交相映”的女子啊,空有满腹才华,只能在添词做赋中美艳浓妆,无法售于帝王家。

    次次应试,屡屡落第。眼看四十多岁,仕途无望。

    他是寂寥的,在政治上。

    帝王不买,他何处售他的一腔热望?

    ——整个大唐帝国,只此一位李姓买家。

    这小小女子,兰心慧质,一言中的,看穿了他靡靡艳艳词句下的心事。

    鸟啼花间滑。

    他看着她,薇儿,我想——

    她看着他,温先生,我想——

    他们同时说话,同时有所想,又同时住嘴,把时间留给对方把话讲。

    她咬了咬红菱嘴角,忍不住笑了,温先生,你先说。

    你先说。他让她。

    你先说,温先生。

    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她惊喜过望,她开口说话,求他的正是这事。

    薇儿,快快拜谢温先生。做母亲的轻轻推了女儿一把。这温庭筠,才思敏捷,不输曹植,官试的八韵文章,他八叉手即完成,故得雅号“温八叉”。有他来指点女儿来做诗,真是个机遇。

    她扑地跪下。温先生在上,请受弟子鱼幼薇一拜。

    ……

    那是屋外桃花飞,屋内一生错的一拜。我永记得我自己,我能看见我自己,我能看见那叫鱼幼薇的女子,站在那暗暗的屋子里,刚刚发育的身子,胸小如荷的蓓蕾,着了宽敞飘逸的唐衣,半旧的绯地桃花袄,绿花罗裙,虔诚而崇拜的容颜,就那么一跪,那么一跪。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你知道,有些事,一生,也不可以反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3

鱼茉莉,你这个坏女人

我坐进浴缸里。我让水把我淹没。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浴缸,外形是一只极大的贝壳。没人洗澡的时候,它极端寂寞。它临街而立,它割据了阳台的一部分,它整个外围是一面长长的落地玻璃,玻璃上挡了遮阳膜。白天洗澡,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无法把里面的人窥看清晰。晚上,只要拉亮了里面的灯,街上鱼贯而过的人群,任谁都能看到,什么样的人,在里面演木偶戏了。

    我的浴室随着我,晨昏颠倒,视觉错位着。

    林廊第一次来,已经是个晚上,我要他洗澡,他走了进去,他看见外面一片漆黑,以为别人也无法将他看个清晰,他脱了衣,他赤裸裸地洗。我端着一杯咖啡,看着他,细细地看他自己沐浴。

    人在洗澡和睡觉的时候,最不设防,最没安全意识。他在水里欣赏自己。我在水外欣赏他。我喜欢看男子的裸体。这于我是个习惯,何况他的身体这样的美好。

    他的身体,在银色的灯光下,有类与雕塑的美。有那么一刻,站在玻璃窗外的我,心生邪意,想,把这样的身体凝固住,永远不动,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蜡人馆也做不出这么美的蜡人像。

    等我的咖啡喝完,不远处街道上的车子都停止了行驶,都停下来看他,来看他孔雀开屏,一觅无余的男性的青春。

    他走了出来,他看着浴室里连一枝牙刷都曲线张扬,显山露水,无法逃匿,他才明白那个浴室是座蜡人馆,他把自己展览得一觅无余。他恶狠狠地看着我,指着那只浴缸咬着嘴唇,咬着那好看的嘴唇,说,鱼茉莉,你卑鄙!

    那一刻,我想吻他,他咬嘴唇的样子好看极了。

    我走近他,笑了起来,林廊,你那么美,不给人看,真是可惜。

    可惜个屁!他骂我,指着那只浴缸,我看这只浴缸都比你有人性。

    我笑着回答,林廊,你说得对,我也认为这只浴缸比任何人都有人性。它结实,耐用,好看,忠诚,随了谁,它就天长地久,永不离弃。

    ——我离弃怕了,我对人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有恋物癖。

    他继续骂我,鱼茉莉,你太过分了。我不是楚门,你没有这样窥看我的权利。

    我更是笑,拉着他的手。拉着他十八岁的手,指着街道上因他而滞留的车辆。林廊,你说,我们谁不是楚门?我们都是。

    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人,个个仰着脖子,都是观看者。

    他站在阳台往下看去,愤怒。狗屁,八卦,什么都要看,没他们不爱看的东西。

    我说,公平点,林廊,换了你,你也要看,人类天性好奇。你记不记得,楚门要逃离他的世界,他愤力地要到达彼岸,到了才知道彼岸的蓝天白云都是画成的一面墙壁。林廊,你要知道,对于生,我们始终无法突围。

    他显然也看过搞笑大王金凯瑞演的惟一的一部严肃电影《楚门的世界》,他一拳击到玻璃茶几,茶几震动,水杯移位,他恨我,他恨我不动声色地窥看了他,出卖了他。

    我说,你很美,你的身体。林廊。

    他愤怒,我的身体不是画廊,不需要展览。鱼茉莉,你这个坏女人。

    我笑了起来,林廊,你错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美好的身体都是一座天堂。只是你才十八岁,你不明白这天堂的意义。你如果想走,现在都可以,林廊,我不强迫你。

    我就不走,我他妈的就不走。他说。

    他留了下来,他跌进沙发,深深地跌了进去。

    他感到很适意。

    不过那天的洗澡招来了一位小区的保安,那保安按了门铃,一脸严肃,比画了半天,告诉我这里洗澡外面的人能看见,有伤风化。

    我故作惊讶,咦,风化小姐伤得可严重?住院了吗?

    那保安长得方头方脑,理解力也像一块砖一样,直来直去。他瞪大了眼,看着我,没听懂我的话。

    我笑了起来,告诉他,浴室里洗澡的是个小偷,我也没法管教他。

    那保安一下紧张,压低了嗓子,鱼小姐,真的吗?他偷了什么?我去给你报案。

    他偷了眼睛,他偷了街上大众的眼睛,你明白吗?我给那保安比画,他有个口袋,里面装的都是人们好奇的眼光,一片一片的,有的大如雪花,有的扑克牌一样。

    那保安听到这儿才知道我在开玩笑,傻傻一笑,鱼小姐,有什么事,你呼我。

    他给我报出一串号码。

    我表示记住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4

我不出卖色相

刚要关门,一位胖胖的广告商从电梯出来,直达我站的地方,不要关门,不要关门,这位小姐打扰一下。

    这是个优雅的胖子,胖也胖得恰到好处,胖至讨好,胖得深谙中庸之道。

    ——令女人一看,就觉得他亲昵可近,安全感可得一百分,足以依靠终身。

    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刚刚洗澡的是哪一位?

    哦,他是我——弟弟,你找他干什么?我抬首看他。

    我们策划的一个男性品牌内裤需要广告代言人,刚洗澡的那位身材实在太棒了,尤其臀部腹部曲线堪称完美,我想找他代言一下。

    嗬,算他有眼光,那是一个倾国倾城的臀部,值得欣赏。

    但有一个疑问。我问他。哦,那么远,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他笑了起来,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部望远镜,职业病,我在四处寻找完美的人。

    我也不由一笑,是个敬业而优雅的人,我放进了他。

    他所说的是个机会,对于林廊。

    林廊可以不留在我这里。

    那人三言两语地说明目的,林廊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我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出卖色相。

    我笑了起来,林廊,是演员都在出卖色相。美,没有罪过,你何必这样?

    那男人也劝他,给他详细介绍这个广告的影响力,并言明请他代言的是一家国际品牌内裤,广告做出来,绝对不会辱没他。

    可林廊不耐烦,他要把那男人赶出家,滚,滚,滚!你才需要代言内裤,你们家祖宗八辈都代言男性内裤!

    那男人受了侮辱,风度再好,脸也涨红,脱口而出的愤怒,我——

    我抬起下颌,笑看着他,他生生地把那个脏字扼杀在喉腔,他的嘴型证明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可他喜欢在女人面前装装文明,只能把那个字生生地吞下。

    场面尴尬。

    我惟有四两拨千斤,好言相劝林廊。林廊,你去试试,郭富城也是做广告一夜成名的。

    鱼茉莉,你闭嘴!我再说一遍,我学的是导演,不是表演!我不出卖色相!

    哦,他不出卖色相,那他跟我来干什么?

    他不是没钱吗?

    怎么钱来了,却不去迎接它?

    鱼茉莉爱无能。

    鱼茉莉人生的点心铺里,花的是色心,红的是酒心,柳的是财心,绿的是气心,独独缺少爱心与爱情。

    我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看着我,你别以为给我饭吃我就会感恩你。鱼茉莉,我恨你,我就喜欢吃你,我从来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5

说完,他进了另一个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闭了。

    为什么恨我?世界上凭白无故的恨很多,他为什么要恨我?

    恨?深?我自我解嘲,林廊,莫要拿恨打井。

    那广告商往外走去,善意地嘲讽,现在的年轻人,不知世道坎坷,吃了亏,才能把棱角磨平。

    我含笑送他,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你也知道,庸才才喜欢融入大众,优秀的人一般来说都有那么点个性,他们的缺点如同星晨,因为他们太高太广,人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那商人哼了一声,个性?这样的个性在社会上是要吃苦头的。说完递我一张名片,说,哪天他想通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我点头,好的,我再劝劝。

    他欲走又止,鱼小姐,不知道我下次可不可以联系你?咱们——做个朋友。

    可以呀。我回答,心里暗笑,芳草碧连天,男朋友对我来说,越多越好。

    我接过了那名片,那名片做得颇为考究,前面是简短的头衔,中间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花丛里的蜜蜂,带了毒勾,“嗡”的一声,蛰过我心。

    麻又痛!

    如箭穿心。

    我突然明白,孟婆为什么叫我必须喝上一碗她的茶了,九世轮回,我,鱼玄机,仍旧无法逃离宿命。

    那名片刹那重若千斤,而我惟有不动声色。我的掌心越来越重,我看得见,我分明握的是一块修长的木简,长25厘米,宽3厘米,碧青的色,四周镀了金,一如他的人。

    ——方方正正。珠圆玉润,修饰得适合社会理性。

    中间一排风流倜傥的红字,表明青年才俊的身份:左补阙李亿拜,问起居。

    他年少英俊。他不是来问起居,他是温先生带来的人。

    他来,是来问她的心。

    温先生,她的温先生,只因先生于她,就好心地把她的爱,推给另一个男人。

    爱是货物吗?可以打包,转借,典当,挪用,外租他人?

    我手里握的是大唐的名片,当时名叫爵里刺。他第一次来访她,跟在温先生的身后。拿着这样的一枚爵里刺,郑重其事地递给她,在那低矮的屋。

    那是我的,鱼玄机的,一生至关紧要的一个镜头。它定格在千年之前,惟有我能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镜头,决定了鱼玄机一生的命运。

    如果可以,我想掐去这个镜头。

    可惜,生命从最初到最终都不是一场电影,我们无法导演,我们无权拿起剪刀,喀嚓一声,剪掉某一部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6

女儿改变不堪的生活轨迹

认识李忆的时候,鱼玄机十六岁。

    那一年她十六岁。

    如果你十六岁过,你应该明白,二八年华,最美的季节。心事都烂漫在花蕊里,欲说还羞。

    那个时候,她仍旧叫鱼幼薇。

    自十三岁那年拜师以后,温先生老来,他常常来。他来看她,教她诗句。娘拿着针线,坐在门外缝缝补补。他来了,有时候是带一点银钱,有时候是带几件衣,有时候是带几卷书,暗黑的屋,因为他的到来,一下子亮了起来,亮得金碧辉煌,破败的桌椅也冰雪透亮,善解人意。在她的眼里,一切,都因他诗意的神态照射得温熏而美。

    薇儿,这句诗应该这样做……

    薇儿,胡笳应该这么吹……

    薇儿,我带你去霸桥看柳……

    薇儿,我带你去……

    他带她走过大唐笔直而宽广的各条街道。他带她去最繁华的东市,他带她去最热闹的西市,他带她上醉仙楼与诗友们集会,他给他们介绍她,执了她的手,我的徒儿,鱼幼薇。

    她最喜欢听他说这句话,那么亲近。她是他的徒弟!

    娘从不阻止她和温先生出去。

    但每次出去,娘总梳着她的发髻,梳得乌黑油亮,蘸着清凉的溪水。娘叹气。娘说,薇儿,有个可依靠的师父总是好的,温先生大你好多岁。娘说,没银子的日子,是没法过的。薇儿,娘跟了你爹爹一辈子,最后沦落到洗衣,缝衣。娘说,听说,温先生居无定所,他的银子,都是卖诗词给纨绔子弟才换来的。

    她明白娘的心意。娘在暗示她,温先生是她的师父,是可改变她命运的梯。梯可上爬,却不可投太多的感情在内。她没有责怪娘,娘穷怕了。穷怕了的人都和娘一样,想借着任何机会,让女儿改变不堪的生活轨迹。

    那一次,很久很久,温先生没有来,都有一月余。

    娘做衣,娘问,薇儿,你的温先生怎么不来了呢?

    她依在门前,她不说话,她也想知道,她的温先生怎么不来了呢?

    她去西市找,她去东市寻。人海茫茫,她的温先生,不见影迹。放榜的驿馆前,学子浩浩,人群挤拥。

    有的满面喜庆,有的一脸悲戚。

    可有我?

    可有我?

    ……

    人人祈求,繁华富贵。她也挤了进去,看那红纸上,可有温庭筠三个大字的墨迹。

    寻寻觅觅。遍寻不遇。

    她自言自语,怎么没温飞卿呀?

    有人接话,温飞卿?温八叉?哈哈,他大闹考场,不治他的罪,已是万幸,还想金榜提名?别做梦了。

    另一个人道,哈哈,这温八叉,真是天生刘伶,脾气怪癖之极。你说他好好的不遵循考场规则,自己的卷子答完,还替另外八位学子答题。这下可好,你看看,这八位榜上有名,他自己名落孙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6

名落孙山?

    原来温先生又落了第。

    他去了那里?

    她慢慢退出人群去。

    她抱着满怀的衣,一件件送往各个妓院里。到了青云阁,她待在偏房,等着妓院的小厮把洗衣钱给她。一位胡姬,妖妖地从楼上走下来,眼窝深深,眉毛长长,鼻梁高高,琥珀色眼仁、轻纱、裸脐,一身异国情调。

    骚,风骚的骚,诗经里的骚,从书页里潜逃而出的骚。

    她看到惊艳,这平康里,常有胡姬出入,但这么好看的,她却是第一次看到。

    有人在唤,小蛮,小蛮,陪陪我。

    刹那,她目瞪口呆,那是他的声音,温先生的声音!

    温先生醉熏熏地在木梯上跌撞,喊着,陪陪我,小蛮。

    那叫小蛮的惘若未闻,如同患了耳聋。飞快地跑出妓院的门,一闪身便不见踪影。

    她心痛如绞,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她的师父,她没见过他如此落魄,没有自尊。

    他在求人!

    她跑了过去,扶住了他。说,温先生……

    他不认得她。他酒气熏天的道,小蛮,小蛮,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势利,你不会因为我身上没了银子而不理我。

    温先生……

    他捧起了她的脸,胡乱地,满面胡髯地逼视。脸就要挨上了脸,近在咫尺,在纤毫,在千钧一发。

    她慌乱地拒绝,温先生,我不是小蛮!温先生,我是薇儿。

    他的眼睛,酒意汹涌,泛滥过堤。眼眶红红,成了嫣红的酒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

    他喃喃的道,薇儿……

    她闭上眼睛,她也醉。他叫的是她,迷离里,她把她的初吻送给了他。舌尖轻递。

    欲饮琵琶马上催。

    他疯狂地,再也没有时间地,霸道地吻了下去。

    天旋地转,她丢失了自己。

    好长的一个吻,她在云间飘飞。好久,他才松开她,醉意汹汹地,看着她的小脸,后退,低语,小蛮,我爱你!

    说着,捂住了脸,跌坐在木梯。

    醉卧沙场君莫笑。

    转眼之间,她就笑不起。

    ——他吻错了人!

    他还在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7

一场背水一战的发泄

她泪如雨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哭,因为失了吻,还是失了爱?她不叫小蛮,她不是小蛮啊,她是鱼幼薇!

    是因为她只有十三岁吗?

    亦或他只是怜惜她的才华?

    她的哭惊吓了他,他把她的小脸捧了起,别哭啊,小蛮,我再也不这样了,不这样了!他在慌乱地道歉,为她擦拭眼泪。

    她匆匆地推开他,仓皇逃窜,似乎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过了几天,他来了,他是来告别的,他对自己酒后做了什么都惘然不知。他要远离长安,去襄阳,给刺史徐简做幕僚去。

    他把一包银子递给她,薇儿,这些银两,给你留下。我要走了,你好好习诗,过段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她定定地看他,满眼泪水。

    薇儿,不要这样,我还会回来的啊!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

    她低下了头,温先生,你可以陪我去一趟西市吗?

    你去西市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凄然一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

    好的。那我陪你去一趟。

    他不懂得她的心,他以为她只是个孩子。

    叫了马车,一路默默。离别在即,要她如何不悲伤?他问她,薇儿,你怎么了?这等不快乐?

    她强作欢颜。没什么啊,温先生,你大闹考场是怎么回事啊?这段时间长安城的老百姓都快把这事演绎成一则神话了。

    你问这件事啊?他哈哈大笑,薇儿,人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嘲弄。以后,我再也不进考场了。

    为什么?难道一个小蛮,就能让他如此心灰意冷吗?

    他仰天长叹,这二十年,对我温庭筠而言,只是黄粱一梦,现在我终于大梦初醒。薇儿,你猜猜我为何屡屡应试,却屡屡不中?

    为何?以先生的才学,早该中了。莫非是命运不公,造化弄人?她好奇地问。

    他再长叹一声,命运?小人物的命运都在大人物的掌中。说来话长,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青春年少,恃才傲物,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长安城,以为必能高中。百里轩里,各地的学子常会聚一起比诗论词,切磋技艺。我自恃胸有丘壑,不把这一干人等放在眼中,常常编些假典生籍调笑他们。日子久了,各地学子知我爱开玩笑,赐我一个外号,假典籍铺主人。

    她听得不由笑出,先生年少时真是与众不同,是个趣人。

    唉,薇儿,你还小,你不明白,做人,就要做个庸人,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鹤立鸡群,凤毛麟角,最常见的结果便是鸡们煮鹤焚琴,毁凤杀麟,且拔了凤毛和麟角做了饰品。唉,这个道理,你长大以后会慢慢明白的,我不必多说。有一天,我正在百里轩逗留,主考官大人给百里轩送来一题,让大家对了,题面是“金步摇”。你也知道,应试前对主考官大人的印象,至关重要。各学子纷纷抢答,我也对了,对的是“玉脱条”。结果身边一位学子大声嘲弄,温庭筠,你这“玉脱条”典出何处?我可没听说过,别是你这“假典籍铺主人”又生造的吧?我反唇相讽,“玉脱条”此典并不生僻,《南华经》里就有。你可以亲自去读读,不要自己的目力只及井口,就妄称苍穹只是一块圆饼。

    她笑了起来,先生讥讽得好,井底之蛙,最令人生厌了。

    错了,薇儿。这次是我做了井底之蛙,且一做二十余年。你猜猜,那嘲笑我的学子是当今何人?

    是何人?这个她实是无法猜着。

    他就是当今圣上宣宗。

    呀!她惊讶地捂住嘴唇。先生,那,你可真得罪大了!

    是的。圣上年少时候,最喜扮学子应试,偏我不知深浅,无意间得罪了他。你想想,我怎么还能榜上有名?二十年来,圣上钦点,温庭筠不能加官进爵,我本人还一点也不知晓。现在知道了,明白了,为何不多帮帮别人?前几日应试,主考官沈询沈大人怕我救场,一开考,就专为我设置了一桌一椅,命我坐他面前,他坐在帘后,将我盯个滴水不露。我先答完了帖经、问义、策问、诗赋,一本正经,毫无动静。盯人是一件容易疲劳的事情,况所盯之事平淡无味、枯燥,沈大人不由放松了警惕之心。而我早做好另外八赋,站起身来,说道,沈大人,我答完了。那沈询长出一口气,浑身安泰,以为万事大吉,平安无事了,不由露出笑容。而我在这个时候,把桌面上的试卷,宣纸,已做好的诗赋,全数抓起,迎天一洒,来了一场燕山大雪。沈询目瞪口呆,他未料到我末了会来此一手。一时考场大乱,沈询咆哮,学子们嗷嗷待哺,抢题夺案,人影纷窜,乱成一团。可惜啊,可惜,薇儿,那热闹,你看不到。

    说罢他仰天大笑。豪气干云的笑声后,是无穷的落寞与寂寥。

    他的人生,只因无意中的冒犯,满盘皆输。

    她听得心酸。长安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传奇,原来不过是一场背水一战的发泄。

    温先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8

一种男人与女人的电流

她伸出了手,轻轻地,轻轻地,把他的手握住。她突然明白,他找小蛮,他醉酒,他离经叛道,是只是去释放他的苦痛。

    他也把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此时无声胜有声。

    温度,从他的掌心传至她的掌心。那是一种幸福,那是一种男人与女人的电流。她多么希望,路,永远没有尽头。长安,大些,再大些,那样马儿就能走好久。

    可,西市很快就到了。

    她和他一起下了马车,融入波斯人、突厥人、中亚人、日本人、非洲人,各种肤色汇聚而成人流。街边店铺林立,毛毳腥膻,胡气氤氲。

    她把他带至一家酒肆,第一次自己做主奢侈,给他要了胡饼,抓饭,以及一杯葡萄美酒,而后对他说,温先生,你先在这里闲闲,我去去就来。

    他看她点了这么多东西,却要出去,好奇起来。薇儿,你不吃饭,去干什么?

    她神秘一笑,温先生,你一会就知道了。说完转身出了酒肆。

    她去了一家乐器店。店里挂满了五弦、横笛、羯鼓、铜钹、竖琴、贝等来自波斯、印度、埃及的异域乐器。她一眼就看到了胡笳,那她以前看过无数次的胡笳,那以羊角为管,芦为头,有着一个胖胖的肚子,上面开着几个小小的孔的胡笳,它如她,如她年少的,情窦初开的美好心事,都装在肚子里,管子里,吹出来,成了曲调,就不用欲言还羞。

    温先生爱吹胡笳,且吹得好胡笳,她永记得。第一次,温先生教她吹胡笳,教的是《胡笳十八拍》。他站在她的身后,那么靠近的。她的手指没有放对,他说,薇儿,手指应该这样的……说着,轻轻地拨了拨她的手指,他成年男人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围困着她,逼迫着她,她心神荡漾,脸都红成杏色。这是她除了父亲以外,第一次和一个异性男子的身体接触。她喜欢听温先生吹胡笳,她要买一个送他。

    她希望他能记得,他和她一起吹胡笳的日子。

    而这买胡笳的钱,来自于她也学他,偷偷地卖诗得来的银两。当然,她的价码,和他的比,低了些,但有人买,总值得欣喜吧?!

    长安城的富家子弟,他们钱袋满满,他们脑袋空空,他们不会做诗,他们两袋交换,他们拿自己钱袋里的钱来买别人脑袋里的诗,注上自己的名号,冒充满腹才华。

    她抱着那胡笳,小心翼翼,喜悦满怀。这胡笳从今往后,代表的是她,她送给他,便可以伴他走天涯吧。

    回到酒肆,酒肆里饭菜依旧,一箸未动,却不见他。

    她忙问那肌肤如漆的昆仑奴(唐时黑人侍酒郎),昆仑奴,昆仑奴,这儿吃酒的那位先生哪儿去了?

    那昆仑奴回答,他上街看柘枝舞去了,说一会就回来,让姑娘先在这儿等他。

    等?

    她不想等,时光金贵,她要和他在一起,争分夺秒。

    出得店来,她一路找去,到了曲江池前,远远看到很多的人,围成个圆,个个探着长长的颈。她倾耳细听,胡乐声声。就是这里了,她紧紧地抱着那胡笳,如抱着自己已开孔的心,只待他吹一口,就可谱出一曲别样的爱情。

    她飞快地跑了过去,用了全力挤进人群。

    人群里是两匹骆驼。一匹上坐着三位乐人,一人抚箜篌,一人弹琵琶,一人吹胡笳。另一匹上搭一圆垫,垫上架平台,上铺条形毛毯,毛毯上有一胡姬,圆鬟椎髻,朱唇赭颊,正在方寸之地,轻躯动荡,旋转如风。

    好!好!

    众人看得心醉神迷,叫好声儿连连,她却顾不得看,她来找他。他长得高大,人群里,一眼可见。

    她欢喜地走至他的身边,唤,温先生!

    他没有听见。他的眼光全部凝结在那胡姬的身上。只见那女子越舞越急,至最后成了一片流光。音乐湍急,急到极处,嘎然而止,而那女子的身子也随着音乐猛地一停,娇躯花颤,众人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那是一张真正的女人的脸。

    是小蛮!

    怪不得他一跟至此,原来他是来看小蛮!

    小蛮的美艳同样刺着了她,她的心冷了下去,她比不起,自惭形秽。小蛮是个女人,她只是女孩子;小蛮是上好瓷器,她只是个毛胚;小蛮是块玉,她只是一片碎玻璃。她怀里的胡笳坠地,她也没觉得,只听见人声鼎沸,掌声雷起,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薇儿,你也来看了?

    他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他看到她来,只是问了一声。

    她让他惊醒了,双手一捧,温先生,给你!

    给我什么?他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8

秘密的爱情也莺飞草长

她也看着自己的手,猛然明白胡笳不见了,忙向脚下看去,它掉在了地。她顾不得人们纷乱的脚步,顾不得危机,俯身下去就要拾。可一只大脚踩了过来,义不容辞,刻不容缓地踩了过来——

    她伸出了手,虎口夺食,刀下留人。她喊:不要——

    “啪”的一声,那胡笳受了刑,死罪,大卸八块,支离破碎。

    她的心支离破碎。

    她的手被踩,踩得红肿,她都不知道。她痛的是心!

    他一手快速地把她拥在怀里,怕别人再伤着她,另一手却攥住那踩她的男子的衣领,大喝一声,你眼睛长哪里了?也不看看脚下有人没人?

    他相貌凶,那被抓住的男子,看他目瞪如铜铃,吓着了,颤颤惊惊,她——她——我——我——

    她依在他的怀里,眼里流的是泪,唇角含的却是笑。第一次,他清醒的时候这样把她紧紧相拥,她都想谢这个踩她的男人。温先生,放了他,不怪他,是我不小心。

    他放开那男人,拥着她,挤出人群。

    又一段柘枝舞开始了。

    薇儿,痛不痛?酒桌前,他揉着她那红肿的手背,十分爱怜。

    痛?怎么会痛?只要他的手掌揉过她的痛处,她就不会疼痛。她的心里装满了秘密的不可告人的幸福。

    可她轻轻地回道,痛!

    她要这样说,她突然发现留住他的秘密,这个发现是邪恶的。她知道他是怜爱她的,她要利用。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心里悄悄地说,温先生,请你给我时间,等我长大,成为一个女人。

    是的,等她长成一个女人。他会来爱她吗?一如爱小蛮那样。会的,一定会的,她要他来爱她,一定!

    第二日,他就离开了长安城。

    春去秋来。

    星转斗移,又是一年。

    又到春天。

    她的腿在长,腰在细,胸在大,身体丰满起来。秘密的爱情也莺飞草长。思念一如平康里溪边的草,渐行渐远,长至天涯。

    这一株姓温,那一株唤飞,余下一株叫卿。

    温——飞——卿。

    期待长到有一日可以这样亲热地叫他。

    鱼幼薇的诗名,在长安更盛,上门求诗,买诗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和娘不用再给妓女们洗衣缝衣了。

    她给温先生写诗,温先生亦给她写诗,鱼雁往来。她的诗爱意潜长,他的词浓艳依旧,只是只是,他对她,字里行间,独独见一个字——怜。

    爱字隐形。

    难道他,不肯去明白她的心?

    桃花在落,她提着一蓝的桃花花瓣,去东市的浣溪纸坊,想订制些桃花笺。那些花瓣是她在平康里的桃花林里,一瓣瓣收集而来的。少女的心事,总是那么浪漫,她在桃花里遇到他,她便想把那相遇的芬芳留下,她想把诗歌写在桃花笺上寄给他。走进纸坊,那老板先还笑脸相迎,可一看她手里的碎银,摇着头,走吧,走吧,姑娘,我们店不做这么小的生意。

    小生意?

    她呆在柜前,她明白,她手掌里省吃俭用而来的银两,瘦小枯干,势单力薄,在这老板的眼里,入不得钱堂。他看不上。

    如果没有金银,风花雪月,最终都逃离不了泥狗土猪的危险。

    她提着花篮哀哀地走出纸坊。东市的繁华,喧闹的市声,没有一点属于她。

    她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个世界不属于她。

    有人在身后大声地喊,姑娘,提花篮的姑娘,停一停!

    她转过了身,是浣溪纸坊里的伙计,一身青色染布衣裳,十五六岁模样。刚她和他们老板说话,他一直偷偷看她。

    那伙计喘着气,显是一路猛跑地追来。她明亮的眼光,射伤了他,他低头直接去拿她的花篮。

    姑娘要制桃花笺,把这些桃花交给我好吗?

    你们老板答应给我制了?

    我给你制,不让他知道,你可不要说出去啊!那伙计吐了吐舌头,提着篮子就走,十分慌张,似乎害怕和她说话。刚走两步,又回了头,过两天你到市口来取啊,我叫温璋。

    温璋?你也姓温吗?

    是啊,温暖的温,美玉璋的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09

为自己的将来谋划

莫名地,天然地喜欢他,只因他和温先生姓得一样。她甜甜一笑,点头,我叫鱼幼薇,谢谢你啊!

    那一笑,柔情似昙花一放。

    花样年华。

    他看得呆了,那么好看的笑,是她笑给他!这笑如太大的恩赏,来得突然,使他晕头转向。他猛地转身,鹘起兔落地跑,跑进就近的一条小巷,气喘吁吁,抱着花篮,满耳里都是她的话。

    温璋?你也姓温吗?我叫鱼薇儿,谢谢你啊!

    鱼幼薇,鱼幼薇,他读到过她的诗啊。

    过两天她到东市口等他,他来了。他递给她几叠厚厚的桃花笺,粉红色的纸张,桃花一样芬芳。纸上花瓣隐约,一页页地看去,纹路天然,好似每张纸上都是一个凝固住的三月天,制得实在太好了。她要给他银两,他慌张地推开,不要,不要。鱼姑娘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些纸,这些纸……鱼姑娘先拿去用,用完了,明年我再给你制些。只是,只是……

    话语夹缠,他有事求她?

    只是怎么了?她抬头问他。

    只是有一事相求,不知鱼姑娘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事?你说出来,我看能不能答应啊!

    我早就听说过鱼姑娘的诗名,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教我做诗啊……

    他窘迫的脸都红成喜贴一张,低着头一口气把话说下。

    教他做诗?

    好啊!她一口应了。她真愁没回报他的方法,现在好了。她教他做诗,当真是最好的报答。

    她取出一张纸来,真心地夸他,温璋,你制的纸真好,怎么制的啊,能把花瓣丝毫未损地制了进去?

    制桃花笺讲究的是火候,就是煮桃花花瓣的时候,火候要适宜,火太大,煮烂了,火太小,花瓣的颜色和清香又煮不出来。煮得恰到好处的时候,把煮好的花瓣加进纸浆,就好了……

    他一谈起制纸来,就羞涩顿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不再慌张。

    回至家,她忙忙给温先生写信,都写在桃花笺上,她那芳芬的心事,都隐在笺香,墨香,一笔一画的字香里。

    ——他可读懂了它?

    她教温璋做诗,温璋和她一起采桃花,给她制花笺。如此一来二往,两颗年少的心,不久就捻熟起来,青梅竹马。

    又是一春,他和她一起去翠华山上采鲜花。

    他试着叫她,走在她的身后,年少的嗓门,半成熟的嘶哑。薇儿。

    薇儿?

    温先生回来了吗?

    她手里的花篮落地,她太想他!梦里梦外皆是他。软软地回首,满目柔光,温——

    错了!是温璋。

    她弯腰去捡篮子,失望满怀,却不带在脸上。温哥哥,你叫我干什么?

    温哥哥?她叫他温哥哥?

    温璋提着花篮,对着满山的青翠和鲜花,欢喜太大,无法释放,他疯狂地喊,薇儿,薇儿,薇儿……

    她愕然,温哥哥,你疯了吗?

    他不肯停歇地喊,薇儿,薇儿,薇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0

群山回应,薇儿,薇儿,薇儿……

    她亦孩子气,学着他应答,薇儿在这里,薇儿在这里……

    群山回应,薇儿在这里,薇儿在这里……

    好久,他才停住,她也停住,互相打量,傻傻地打量。他说,薇儿,我还会制别的花笺。梨花笺,紫藤笺,海棠笺,牡丹笺。薇儿,你要不要啊?

    她歪头看他,要,当然要,只要是温哥哥做的花笺,我都要。

    于是,他为她制花笺。梨花开了采梨花,海棠开了采海棠。

    店里若忙,他和她便借了月色去采花。那夜,月色溶溶,他和她走在山上。她看到崖畔上几株亭亭的兰花。叹了口气,指给他,温哥哥,你看,真美呀。

    他想也没想,就探出了身子,为她去采它。

    骨碌碌一声,他就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月色茫茫。

    她趴在崖顶,吓得大哭,温哥哥,你在哪儿?温哥哥,你在哪儿?

    回声悠扬。

    他在山下大喊,薇儿,别哭,别哭,我在这里啊!

    她探头看他,他在山下,他活生生地站在山下。

    她一口气跑了下去,去找他。他满身泥土,胳膊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汩汩地流。她一边撕了衣裳的一角包扎,一边泪水满眶,温哥哥——

    他笑,年少逞强。别哭,薇儿,没事。过不了几天,这伤就会好了的呀!

    那伤是好了,只是留下一道长长的疤,像弯弯的月亮。他为了她而留在身体上的月亮。

    日子箭般飞过,年少是快乐的,有温璋陪她。只是她的心事,从不告诉她的温哥哥,只是写在各种花笺上,写给温先生,让温先生读懂它。

    有秋日写的《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有冬日写的《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

    山高水阔,不可丈量。温先生很少回信。温先生忘了她吗?

    娘给她梳着发髻,蘸着清凉的溪水,梳得油黑发亮。娘说,薇儿,你十六岁了,该找一户好人家了。娘停了一停,又说,薇儿,温庭筠浪迹天涯,你不要对浪迹天涯的人抱太大的期望。她咬了咬嘴唇,说,娘,你揪痛了我。娘松了松手,又说,薇儿,温璋只是个店伙计,不要和他多来往。昨儿隔壁的王婆婆要给你说一门好人家——

    她挣脱了娘的怀,发髻散开,泼了她一肩的墨。她苍白的小脸,镶在那墨的中央。她说,娘,你是不是不想要薇儿了?这么早就想把薇儿嫁了?

    娘看着她,娘的手势,无奈而苍凉地搁在半中央。娘说,薇儿,不要怪娘。女人,得学会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1

年貌相当,天赐一双

温先生来信了,温先生在信里说,他要回来了。宣宗驾崩,懿宗即位,他想回长安城,回来,看看可有新的机会,适合他。

    收信的那一天,她欣喜若狂。她出去买了胡装。轻纱,裸脐的胡装。她记得,温先生就喜欢小蛮这个摸样。

    她学过胡舞,胡旋舞,柘枝舞,舞起来团团地流光。三年间她都学过了。为了他。

    那是个夏日的早上,她站在窗口,看着他走近,担了一肩的夏阳。她欢喜地奔向门口,奔向他,奔向三年的相思地,温柔乡。她含泪地叫他,温先生,温先生……

    飞鸟投林。

    林不接纳。

    温先生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

    他带这陌生男子来,干什么?

    那男子宽衣博带,面白如玉,丰神俊朗。她轻轻地扫了那男子一眼,因了礼貌,柔声地问他,温先生,这位公子是……

    有人在远处飞奔,喜欢叫她。薇儿,我给你拿些十二花笺来,你看看好不好看啊……

    是温璋。他提了一叠新制的鲜花笺,香味不同,颜色各异,粉红、嫩紫、靛青、酥黄,一片片,一叶叶,是他年少的心事,碾平、压扁、晾干,拿来送她。

    只是,他来迟了。欢颜博不得,心事偏偏要成干花。

    她满心满耳的眼前人,哪里听得见他在唤她?羞涩令她心慌,三年了,她等了温先生三年了,他终于回来看她。

    薇儿,你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漂亮,我老了。温庭筠笑看着她,看看她的如酡红颜,看看李亿的丰神俊郎,心底可是想,他们二人,年貌相当,天赐一双。

    他笑说,薇儿,这位是李亿李公子,他父亲李渔和我是八拜之交。李公子读过你的诗,一见倾心,专央我带他来,拜访你的。

    不远处,温璋抱着鲜花笺呆立在小路上,石像一样。那两位男子,一位风流富贵,一位身形高大,显然其中之一就是温庭筠了。前几日,她就说她的温先生要回来了。她那么虔诚地赞扬她的温先生,好似温先生就是她的整个大唐。

    那倜傥的男子早长身而鞠,含笑递上一片爵里刺,鱼姑娘,请笑纳。

    ……

    从此她真的笑纳了他。

    一如我笑纳了林廊。

    林廊喜欢穿名牌衣物,喜欢坐我的车子,他是个虚荣的孩子,他喜欢享受一切现成的好,好衣,好食,好行,好住,好女人,好模样,所有的好,他都要。他懒,他懒得动弹,包括做爱,他也只喜欢男下女上这一种方式。

    他说,懒散,是一种别致得风格。

    确实,他别致得令人爱惜。

    晚上,我在电脑前码字,林廊在巴格尼尼演奏的小提琴《浪漫曲》里,给那尾鱼换水,喂食。

    我写字累了,轻步走了过去,从后抱住了他。我唤,林廊——

    琴声如鬼魅。

    他看着那鱼,他不说话。

    林廊——

    我娇娇地唤他,轻轻地吻他。吻他的耳垂,一点一点,他的耳垂和脖子是最敏感的地方。

    茉莉姐,真奇怪,你看这鱼,它会随着琴声翩翩地舞呢!

    他不接受我的挑逗,他没有情欲,此时此刻,他更关心的是那尾鱼了。

    我放开了他,我不相信,虽然巴格尼尼的琴声一向美得带了魔鬼的气息,但也不见得能神奇至可以感化一尾无知的鱼吧?

    琴声流畅优美,那鱼在水里摇着白得飘逸的鳍,一舒一展,一摇一摆,正随着乐点,一类美女在献舞技。

    它舞姿优美。

    噢。我看得拍起掌来,林廊,我曾读过一篇关于巴格尼尼的文章,说他演奏的一段小提琴,性感到很多男人们听了,那活儿直接就挺起来了,当时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林廊置若罔闻。

    我转身抱住了他,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他长得高,我的舌刚可凑到他那里。我说,林廊,我吃醋了!

    吃谁的醋?他吃了痛,不再呆看那鱼,一把把我揽进他的怀里。

    我笑指着鱼缸,这鱼。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一边拥着我,一边拿起鱼缸,朝洗手间走去。

    林廊,你要干什么?

    他一脚踢开洗手间的门,三脚两步,就把鱼缸里的水猛地朝马桶里倒去,水流直泻,无可挽回。刹那,那尾美丽的鱼,沦落到马捅里。

    再也不能美丽。

    凤凰落架不若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3

暗恋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不要!我忙拉住林廊的手,不让他把这尾鱼冲进下水道。这可是他带来的惟一的行李。

    林廊,不是每一尾鱼都能跟着巴格尼尼的琴声起舞的,你要懂得珍惜。

    林廊抱紧了我,在我耳边低语,我知道,茉莉姐。

    我好生感激,软在他的怀里,他一向不善语言。可他的行动比得上别的男子千万个爱字呢。

    林廊,姐姐只是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我也喜欢这尾鱼,怎么会真的醋了呢?

    林廊一笑,转身去取东西,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那鱼捞了出来,又放进了鱼缸里。

    鱼,终究不是养在马桶里的东西。

    经此一役,我和林廊情好如蜜。

    那鱼也真是一奇,只要音响里放的是巴格尼尼的小提琴曲,它皆能合拍,听懂一般的,摇头摆尾,一类巴格尼尼的鱼类知己。

    我也更喜欢它了,我喜欢一切有灵性的东西。

    何况他是林廊带来的东西。

    只有三样事情能让林廊提起精神,一是养鱼,二是上网,三是拍DV。网上的林廊酷得都是妹妹来泡他,不是他去泡妹妹。他拿着我的钱,买了部上好的DV机,四处拍,老农、马车,拖鼻涕的小孩子,街头的乞丐,一只飞舞的垃圾袋,他都能拍出动人的力量,绝望渗透骨子。

    你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拥有绝望的气质。

    他很颓废。

    他常常喝醉。

    他心情好的时候,和我讲他的故事。窝在沙发里,喝着酒,一杯一杯。我从不问他的父母是谁。因问过一次,他拧着眉,闭着嘴,看着地板,什么话也不说。我不喜欢他沉默的样子,我不想给他或者自己找不快乐。

    ——他是他自己就够了。

    我给他讲萤火虫,讲我和他做爱的感觉,就像两只交尾的萤火虫。他笑了,抱住我,给我念儿歌:

    萤火虫,点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

    一闪一亮,一亮一闪,

    好像星星落花中。

    你们喜欢萤火虫?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4

他说,这是他奶奶教给他的儿歌。他说,他奶奶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说,他的老家有大片大片的杨梅。他说,杨梅是水果里最性感的。他说,茉莉姐,你不晓得,那将熟未熟的粉红色的杨梅,挂在树梢,看上去就像处女的乳蕾,好看之极。他说,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嗜好成群结队地打架,也不为什么,只是想打架。有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朋友流血,大量地流血、死掉。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他的口袋里没有钱。他苦笑。

    他说,茉莉姐,你知道,钱很重要。他说,十五岁的那一年,他暗恋过一个女孩子,在公交车上。他本来可以骑单车上学的,但他每天都改乘公交车,为得就是去看那个女孩子。他说,至今他都记得,车窗外的光线射过玻璃,柔光散在那女孩子的脸上,毛茸茸的,那女孩子看上去天使一般不真实。

    他说,茉莉姐,暗恋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可惜,现在,他再也不会暗恋了。只三年,他和女网友上床,一个又一个,暗恋的感觉再也回不来了。他说,十六岁的那年,他离家出走,遇到第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勾引了他,他就和她上床,结果刚刚一到床上,那女人就眼泪汪汪,说,你,要对我负责,我还是个处女啊!这一声“我还是处女啊”,把他吓得提着他的灯笼和裤子转身就跑了。他才十六岁,怎么对一个老处女负责?况且他也是个处男,他失身了,谁对他负责?整天的男女平等,为什么处男和处女就不能一样平等了?

    他说得愤愤不平,我听得哈哈大笑。我轻轻捧起他的脸,我说,林廊,你放心好了,姐姐我会对你负责。

    我不要你负责,我会自己对自己负责。

    说着他的手就不安分起来,他的手指一直就不是个良民,他知道我在调笑他,他拦腰抱住我的身子,用他那年少的,柔软的胡子,蹭着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往下蹭去,痒痒的。我开始迷恋他了,他的肌肤,绸缎一样的肌肤,有着年少的温柔,阳光的温柔,暖暖地将我照射。

    迷离中,我抚摸着他的身子。

    他低低地说,茉莉姐,我要你,我不要爱,我只是想要你。

    我们不爱,但我们做爱。我们习惯了这样在一起。

    渐渐地,我开车送他上学,车子老停在离他们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还年轻,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我不想让他的同学知道,是我在养着他。即若这样,他一下车,我都能从车窗里看见那些路过的同学打量他的眼光,量深测浅,各式各样。

    直至一天,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同学挡住了他,车里的我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些讥讽的话:

    林廊,你姐姐?

    嗯。

    林廊,你们长得怎么不一样?

    嗯。

    林廊,别是你的情人吧?

    嗯。

    林廊,你小子玩得大,还玩菲峰恋呀?

    嗯。

    林廊,你小子让老女人养着,出卖色相?

    “啪”的一拳,电闪雷鸣地一击。一剑斩天山,那问话者的鼻子,血猛地流出,满脸刹那成一张珍贵的邮票——红旗飘飘。

    全国山河一片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4

林廊败局已定

他是如此少言少语,又是如此暴力。

    那几个男生,猛地把他围了起来,我正准备下车,车门还没有推开,只见他弯腰拾起了一块砖头,雄狮子一般直立,喊着,过来啊,都给老子过来啊!

    他们不敢过来,他们怕他亡命之徒的气质。但又不肯退缩,毕竟他们人多。

    剑拔弩张。

    双方审时度势地较量。

    那圈子越缩越小。

    他那么瘦,那么细高,穿着一身我刚给他买来不久的褐色条纹衣服,灰色的翻毛皮领子,衬着他苍白的脸色。那一刻,我莫名地心动,细长、纤美的水仙少年,我不要看见他满脸血渍。

    我奔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想助他一臂之力。我边走边喊了一声,大家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个屁!一个男生,猛地转身,胳膊一甩,有什么亮闪闪的,划过我的额角。

    我只听见林廊喊了一声,茉莉姐!手里的砖头就随着那喊声拍出,那个男生的头上,顿时花开灿烂,黑发里开出红色的报复的花朵。

    他动手了。

    我的额角热热的,一抹,是血。原来那男生手里拿了水果刀子。

    林廊手里什么也没有了,他空无一物。

    他扶住了我,抱住了我,堵住我的额头,茉莉姐,茉莉姐,你怎么样……

    我看见一把瑞士军刀,刺了过来,刺了过来,刺向了林廊。他却背对着它,躲闪不及!

    我喊,林廊,快躲!

    我知道,我做了有生以来最愚蠢的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愚蠢,难道仅仅因为他的美,使我迷失了判断力?对于别的男人,鱼茉莉可能是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慢慢地欣赏一场生活武打剧,最多,也不过是拨个110,报个警了。

    而林廊,他怎么唤起了我的关心?我的参与,使得林廊败局已定,他抱着我,周边的打手红了眼睛。

    四面楚歌。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还不快跑?警察来了!!!

    只听刀子叮当落地,那几个男生忙做鸟兽奔了。

    我闭上了眼睛。现在,林廊安全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抱你姐姐上车?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我睁开了眼,是李亿,他怎么来这里了?

    李亿似乎知道我要这么问他,说,我刚好路过这里,想在电影学院找几个漂亮女生做广告,想不到却遇到了你们。

    边说边风驰电掣地开着车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5

林廊一直把我紧紧地抱着,除了做爱,我们还没有这样亲密相拥过。

    很快就到医院了。

    一寸多长的口子,缝针,包扎。医生边缝边说,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我问,会不会留下伤疤?

    医生说,会的。

    我皱起了眉,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从此我的额,就不再完美了。

    李亿关心地靠近,问,痛不痛?鱼小姐?

    他身上有一股完美的烟味,与成熟男人的体味混合,令人心神一荡。我喜欢烟草的气味,更喜欢这气息和男子的体味混合。

    林廊挖苦,废话!要不你来试试,我也给你一刀子?

    我看林廊,示意,是他给我们解了围,不可冒昧。

    林廊愤愤地别过了头,他本能地讨厌李亿,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护士叫家属取药,林廊跟去了。李亿看着林廊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低声说,鱼小姐,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

    说吧。我含笑看他,他要说什么?

    我怎么看,怎么觉着这男孩不像你弟弟。

    我轻轻一笑。李先生,你说对了,他本来就不是我弟弟。

    真的?

    所言非虚。

    那么他是你表弟?

    不是。

    你朋友?

    不是。

    寄居在你家的房客?

    不是。

    绅士风度的他再也猜不出来。鱼小姐,我笨,求求你,告诉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真的那么好奇?

    当然好奇。

    好奇不是一种好的品质,好奇会毁了你。

    不,好奇是一种好的品质。我对鱼小姐本来就十分好奇。

    是吗?我笑了起来,李先生,爱情往往始于好奇,好奇有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6

大太太裴氏有打她的权利

他长长的臂膀绕过坐椅,半个我已在他的半个怀里。他轻轻地说,面带笑意,鱼小姐,我想因你,而犯这样的罪。

    这是个情场老兵,手段不低。

    我仰首看他,眼睛一眯。你真的喜欢为我犯罪?

    真的!他更近地靠了过来,肢体开始调戏。

    那好,犯罪要有承担犯罪之后的能力。李先生,你可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我的鼻息,吹进他的衣领去。

    我有。他轻轻一嗅,真香,茉莉,“温柔毒药”真适合你。

    呵呵,他懂香水。

    我的手掌轻轻举起,伸出了大拇指,问,要不要祝老兵不死?

    他会意,也伸出了大拇指,与我的拇指一碰。你放心,茉莉,老兵会一直胜利下去。

    我嫣然一笑,耳朵过来,我告诉你。

    他俯耳过来,我轻轻耳语,李先生,我们同居,林廊是我的性伴侣。

    他张开了嘴,他的嘴半天合不拢去。但李亿是谁,成年地跑社会,应急的手段总是有的。只见他惊讶而慌乱地错开了话题,鱼——茉莉,你——还——痛不痛了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慌乱失措的样子,一丝冷笑从心房漫过四肢,如洗冷水浴,快意之极。我就要看到他这个样子,这,正是我期望的。一千年前,那个叫李亿的男子,那个叫李亿的大唐贵族子弟,也曾问过鱼幼薇这样的问题。

    薇儿,薇儿,痛不痛呢?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身体,那青瓷般的身体,都是密密麻麻的掐痕,鞭痕,那是他的妻,送给她的见面礼。

    她是妾,立在妻边的女,大太太裴氏有打她的权利。

    那一年她十六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6

行酒令助酒兴

你十六岁过吗?你十六岁的时候爱过吗?你如若爱过,一定爱得无怨无悔。

    她穿了一身的胡装,想无怨无悔地取悦温先生,却悦了另一位男子的眼珠、口、鼻。

    秀色可餐,可餐的秀色,往往是被吃的悲剧。

    李亿恨不得将这秀色,眼睛吃了,嘴角吻了,鼻子嗅了,全数裹进他的肚皮。他放出他这二十二年的贵族公子怜香惜玉的手段,极尽所能地表达他的爱意。

    他诵读她所有的诗歌,在那暗黑的小屋,一首又一首,不肯停息。

    他说,鱼姑娘,我仰慕你。

    额外而来的仰慕,总令人惊喜,何况这仰慕来自于如此相貌不俗的世家子弟。

    她微有羞意,她觉得他夸张的赞美,在温先生的面前,并不适宜。

    她说,李公子,你过誉。

    他说,鱼姑娘不要谦虚。

    娘煮好了茶。温先生的茶,娘亲手递了过去。李亿的,娘回环地送至她的手里。

    她看娘一眼,娘在故意。

    她把茶递往他的手里,说,李公子,请喝茶。

    他轻轻一接,手指碰到她的手指,她看温先生一眼,慌乱不迭,茶盏掉地。

    空气暧昧。

    温先生“呵呵”一笑,推说有事,起身告退。

    她拉住温先生的手,她想说,温先生,不要走,薇儿好想你。

    娘何等明白事理,娘早看出李亿的来意,娘抢她之先,送客了。娘说,温先生,下次再来啊,薇儿的终身大事,拜托你。

    温先生笑着说,鱼妈妈,你放心好了。说罢,摸了摸她的头,乖薇儿,我走了。你好好和李公子谈谈。李公子年少英俊,博学多才,值得你互通有无——

    温先生!

    她低下了头,她不知道如何讲清楚自己的心事。李亿是美,但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温先生,她不要思念了三年的温先生,就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温先生说,薇儿,再会。

    说完,他转身远去。她站在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恨恨地想,他可是木头做的?为什么,为什么,想念了他那么久,他却丝毫未知?

    娘故意留他们两个在屋里。

    李亿一直逗留到斜阳西下,方才回去。

    李亿走了,娘说,薇儿,你看看李公子身上的玉佩,真有钱呢!

    她不答,她看到门口的小凳上,一叠厚厚的鲜花笺,问,娘,温哥哥什么时候来过了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7

娘还沉醉在李亿的富贵气里,娘说,薇儿,贵族就是贵族,你看,李公子通身的气派,一下就把温庭筠比得形琐——

    她跺足,娘——

    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的。我看这李公子,真的对你有意。

    她拿了那鲜花笺,一拧身,进到屋子里。

    她毫无目的地翻着那鲜花笺,心事也一页一页的花样斑斓。李亿年轻,李亿富有,李亿英俊。温先生带他来,是想把她托付给他吗?

    ——最终,温先生还是不要她。

    他不要她。

    为什么?

    因为小蛮吗?

    第二日,李亿又来了,邀她去西市的醉仙楼吃酒。他说,鱼姑娘,我们去醉仙楼。

    她问,温先生也在醉仙楼吗?

    温先生正在那里等着你呢。

    有了这句话,她忙忙跟着去了,她要看到温先生,她要见到他。

    李亿没有骗她,温先生真的在醉仙楼。温先生临窗而坐,她一进酒楼,就看见了他。

    温先生含笑看着他们。

    昆仑奴很快把酒菜满满地布了一桌。她看着桌上一只神态如生的鎏金龟,龟背上负着纹饰精美的圆筒,筒内装有数枝酒令筹,便晓得这鎏金龟是用来行酒令的,拿了起来,侧脸娇憨地问,温先生,咱们行酒令好不好?

    李亿应和,好啊,好啊,行酒令助酒兴,太好了!

    温先生却没有回答他,他痴痴地看着窗外。天聋地哑。

    温先生——她再次地唤。温先生仍旧看着窗外,一座泥塑木雕。

    李亿要去摇温先生的肩膀,她嘘了一声,立起了身,朝他的耳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温——先——生——

    他居然还是毫无动静。

    咦,是什么让温先生成了这个样子?她也随了他,朝窗外看,只见窗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里是一行卖艺的人。仍旧是骆驼,骆驼上仍旧坐着一个异域女子,怀抱竖琴,抬首向窗里人嫣然娇笑。

    胡姬貌如花。

    当户笑春风。

    鎏金龟从她的手里脱落,砸了她的脚,她也不觉得。酒令筹横七竖八地撒出,皆是诗经里的句子:关关雎鸠——

    一日不见——

    静女其娈——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3:17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皆是爱情,却皆是不属于她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诗经》里的爱情。这酒令上的句子,下一半,谁对不出,要被罚酒的。

    不用饮酒,她已输,被罚了酒。只因那骆驼上的女子,是小蛮。三年了,这胡姬,她不老,还逗留在这长安城,而温先生一见到她,就魂不守舍。

    竖琴响了,这胡姬十指抚弦,在嘈嘈切切的竖琴声里高歌,歌的居然是温先生最喜欢教给她的《胡笳十八拍》里的第九拍: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陈,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

    这胡姬,一叠三唱,反复循环。她不看琴弦,仰首看着温先生,深情款款。

    李亿忙跑了过来,鱼姑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摇了摇头,她能怎么?她知道,温先生教给她的这胡笳第九拍,她熟悉如流。而这胡姬,借了竖琴与音喉,在温先生的心里,早植了一棵参天大树。

    小蛮根深蒂固。

    她无有开头,就已输。

    一曲终了,这胡姬在骆驼背上轻轻招手。温先生忙忙起身,李亿,薇儿,你们先好好吃酒,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

    她知道,他会一去不回头。

    她忙拉住了温先生的衣袖,她说,温先生,你走以后,我也学过胡舞。说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酒筹,拿起了一只白色的瓷盘,敲击着,翩翩地起舞。

    翩翩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不要他走。

    她越舞越急,越敲越急,团团的流光里,她摇着细腰,摆着丰胸和肥臀,妖妖地舞。

    她十六岁了,她有信心,她相信自己已经是个长大的女子。

    李亿大声地赞了,鱼姑娘,好舞姿!

    有食客也附和,好!好!这是谁家的姑娘?跳的胡旋舞,都比得过胡姬了。说着,也随手举箸而敲。越来越多的食客,汇入这自然的乐器组合。盆子,碗,碟子,酒壶……所有能敲的东西,都宫,徽,羽的响着。大唐的子民,个个都是艺术家,他们一看她快而速的舞步,一听她凄而凉的敲击,就知道她跳的是《胡笳十八拍》第九拍的舞曲。

    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温先生看着她的舞姿,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又似乎不明白。一曲终了,他笑着应付,薇儿,你舞得好极了。

    说罢,他下了楼,去追随他那心里的女子。

    有的故事,没有开头,就已经结束。

    她软软地跌坐在椅里。初恋、爱、心死。

    借酒浇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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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爱如鲜血流千年--鱼玄机》--作者:玻璃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