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25

  "我错了,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建平一下子变了脸,"哈,现在说软话啦,早干吗去了?……你这个小王八蛋,为了躲我,把手机号都给换了!"

  刘东北小声道:"手机坏了,换了个新的……"随即明白这个借口完全不成借口,再一看
宋建平脸色,马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拨号,拨宋建平的手机,眼睛直巴巴地看着对方,目光里充满羊羔一般的温顺。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宋建平起了怀疑。

  "是。娟子马上来。就你见过的那个女孩儿。"

  "这是第几个了?"

  "第八个……跟她说是第三个!"刘东北双手合十对宋建平作揖,意思是请替他保密。

  "跟你说东北,这女孩儿对你可是够意思,你不能再见一个爱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毫无责任感……"

  这时刘东北用急切的目光向他示意,他回头一看,那个叫娟子的女孩儿来了,手里拎着东西,冲宋建平嫣然一笑,宋建平忙还她一笑,回头瞪了刘东北一眼,走开了。

  娟子对刘东北悄然笑道:"又挨训了?"

  刘东北一摆手:"烦!跟妈似的!"

  这是刘东北从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住院。

  这次住院让他对宋建平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从前他躲他,同他断绝联系除受不了他的唠叨,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瞧不上他。他的陈旧迂腐,他的窝窝囊囊,他的医生职业——刘东北一向认为,只有女人和女里女气的男人才会当医生——都让他瞧不上。这次住院,于倏忽间,他明白了过去一直没搞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发达国家医生会同律师、法官一样,成为收入最高的职业。从终极意义上说,这都是主宰人的命运的人,角度不同而已。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我国医生没这待遇是因为我国还不够发达。这次短暂的住院生涯,让刘东北充分领略了医生的意义和风采。尤其当他得知,倘若给他手术的医生没有高超的医术和充分把握,他原本很有可能而且是理所当然地被切掉那个唯一的脾。那么,从此后,他就是比常人少一个零件的残疾人了。即使外观上看不出来,即使一般生活不受影响,心理上的创伤、精神上的折磨,少得了吗?从此后,刘东北对他爸给他指定的这个"监护人"态度上便有了质的变化。不仅仅是尊重了,还有着由感激而衍生出的关心、关切。

  他因之很生林小枫的气。她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哥,就因为有几分姿色?徐娘半老的了还想指着姿色要挟男人,笑话。令他不解的还有宋建平,怎么就不能休了她,另找一个,多好的机会!说不通!

  宋建平比他年长十岁,按一岁一代人论,差着十代,这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差距。说不通就另想办法,总之不能任由他哥这样的优秀人才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里。通过与他哥的交谈和他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结论就一个字,钱。万恶之源钱为首,贫穷夫妻百事哀。于是,出院后,有一天,他有事找宋建平时,顺便给他拿了张四万元的卡。理由也想好了,小侄子上学需要三万六的赞助费,这四万就算他这个当叔的一点心意。

  宋建平不要。

  "哥,跟我你不用客气。"刘东北在一家著名网络公司做企划部经理,年收入二十万以上,四万块钱于他实在不算什么。

  "你管得了我一时,管得了我一辈子吗?"宋建平喝口面条汤,从锅沿上方斜了对方一眼。刘东北来时他正吃晚饭,面条就着锅吃,碗都不用。林小枫依然没有回来,他依然单身。

  "那我管不了。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女的……"刘东北嬉笑着开始胡说八道。

  宋建平皱起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事?"来前电话里他说他有"要事"。

  刘东北立刻收起嬉笑说事。他一个朋友的女朋友怀孕了,想请宋建平帮着找一个好一点的妇科大夫给做了。"人那女孩儿是处女!"最后他特地做此强调,为是引起对方重视,宋建平"哼"了一声,他方察觉到了话中的巨大纰漏,找补着,"我的意思是说从前……"

  "不是娟子吧?"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干那事?"

  "哈!"

  "我的意思是说,我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女朋友怀孕。"

  宋建平一个电话就把刘东北朋友的"要事"给办了。由于自身业务好,需要的人多,在医院,宋建平帮人办这类事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但于受惠方却是大事,来自妇科专家的友好礼遇使刘东北的朋友在女朋友面前深感脸上有光。很想带上东西亲自登门感谢,被刘东北好歹给劝住了。不是一路人,不往一块儿引,徒然使双方不快。最后达成协议,由刘东北代他送上东西聊表谢意。

  刘东北来的时候宋建平刚刚把下面条的锅坐到火上。一见宋建平又是一个人在家吃面条,刘东北非常生气,二话没说关了火,拉着宋建平出去吃。心里打算着吃饭时好好就这事跟他哥谈谈。

  二人去了一家新开张的东北餐馆。

  "我真的不明白,哥,凭你这样的人才,又正处于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什么样的找不着,非她不可!"

  "你没结过婚你不懂。"

  "我不懂你跟我说说啊。"

  这一下子打开了宋建平的话匣子,"我们结婚十年了,恋爱谈了三年,有着这么多的共同岁月,还有着一个孩子……她十九岁时认识的我,大学生文艺会演,她演《玩偶之家》里的娜拉。真漂亮啊,当时,她……尤其那皮肤,可谓'吹弹即破'。但是,在众多的追求者里,她选中了我。谈恋爱时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夜,冬天的——"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26

  刘东北一点头,"冬天的夜晚,明白——接着说,哪个冬夜?"

  宋建平便说起那个冬夜,那个小站,那八分钟,那一刻心里的誓言。深情,神往,眼神都有些虚渺起来。说得过于投入时就忘记了交流,成了纯粹的回忆,自语,独白,心声,全然不知中年人诉说的恋爱在年轻人听来,既无味又肉麻。

  刘东北倒不在乎,乐得埋头苦吃,只在必要的时候,胡乱"嗯"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抽空他还招手把小姐叫了来,指指邻桌上的啤酒,让人家照样给他来上一杯。在宋建平的独白声中,刘东北喝完了一大杯啤酒,又招手叫小姐,让她照此再来一杯。可惜这次来的这位不如上次那位善解人意,一来就大声大气地问"请问先生要点什么"。这一声惊动了宋建平。宋建平停止独白,愣愣地看他们。

  刘东北忙道:"哥我怕你说得渴了给你要点饮料。"又对小姐道,"请给这位先生来一杯冰柠檬!"

  宋建平审视地看他,又低头看看几个吃得空了一多半的盘子。

  "你刚才没在听我说。"

  "哪里!一直在听!特感动,心里!"

  "是吗?……那你说说我说了些什么。"

  "就你和林小枫的那些事。结婚三年了,恋爱谈了十年……"

  宋建平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刘东北慌得连忙拦他:"哥,哥!"

  宋建平扒拉开他的手:"我上趟洗手间。"

  刘东北方才释然。宋建平一走,他赶快用筷子将吃得乱七八糟的盘子里的菜拢了拢,使之显得好看一点,丰满一点。

  宋建平从洗手间出来,习惯性地在腋下擦着两只湿手,偶抬头,愣住,他看到了和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的娟子,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那男子戴着副白边眼镜,斯斯文文。宋建平回到餐桌前坐下,看着浑然不知的刘东北,不忍说又不能不说,想了想,随意地问:"东北,你和那个娟子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刘东北随口答道。他正从猪肉炖粉条的大碗里用筷子捞粉条,那粉条是地瓜粉做的,很滑,很不好对付。

  宋建平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对那个叫娟子的女孩儿很有好感,"又换了?"

  刘东北摇头,把一筷子粉条顺利送进嘴里后方做进一步解释:"她太令我失望。俗。"

  "你准是又有新欢了,把人家女孩儿甩了。东北,你前面那七个我不了解,没发言权。这娟子我可是了解,你别想凭着你一张嘴说什么是什么。她俗,俗在哪了?我怎么就没看出她俗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了,她又没要求跟你结婚。"

  "她要跟你结婚?这不好事嘛!"

  "可我不想跟她结婚。"刘东北进一步道,"不是不想跟她结婚,是不想结婚。"

  "为什么?"

  "不知道。"刘东北停了停,"就是不想早早把自己跟某个人绑在一起,跟谁都不想。我喜欢自由,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

  宋建平冷笑。刘东北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冷笑的意思?不待对方说,自己先说了:"当然当然,也不能过分自由,艾滋就是一例。所以我说,现在的婚姻,不过是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关系中相对完美的一种,就是说,它不是没有缺陷,而我呢,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因此,我不适合婚姻。"

  "诡辩!"

  "绝对不是诡辩。别人不说,说你们,当初不也是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又怎么样?"宋建平不响了,刘东北不客气地,"那时你们的感情是真实的,现在你们的感受也是真实的,这只能证明我的理论是正确的:感情是流动的。所有的爱,只存在于一个个瞬间,只在瞬间永恒。所以说,仅凭一时的爱情就非要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做法,是不明智的,是不科学的。"

  "就是说,你为了不结婚,宁肯不要爱情。"

  "对!就像那姓裴的匈牙利诗人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人家说的可不是你说的这意思……"

  "他就是我这意思,是你们非要给人家加上一些革命的意思。"

  宋建平啼笑皆非,懒得与之再争,抄起筷子吃菜,嘴里呜呜噜噜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刘东北不明白。宋建平用筷子点了点娟子所在方向:"你朝那看。"

  刘东北只看了一眼,脸便霍然变色,腾地一下子立起,绕过一张张餐桌,向那边走去。

  餐馆一角,戴白边眼镜的斯文男子盛上一碗汤,殷勤地放在娟子面前。娟子用两手接过,连道谢谢。就在这时,一大块阴影投到了他们的桌子上,他们同时抬头,同时一惊。一个人立在他们的餐桌旁,一张脸阴得吓人。

  "娟子,你出来一下。"那人开口了。

  娟子摆弄着手里的汤匙,不动。 斯文男子的神情如一头嗅到了危险的犬。

  那人又叫: "娟子!"

  娟子起身向外走。那人跟着她走。斯文男子跟着那人走。一直伸着个脖子密切关注这边动静的宋建平见状赶紧起身,跟着斯文男子走。他怕他们打起来。万一不可避免地打起来时,他还可以搭一把手。

  宋建平到时,刘东北已开始和娟子谈判,颀长灵活的身体有效地隔在娟子和斯文男子之间,不让二人有丝毫可交流的余地,目光交流都不行。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27

  "娟子,我发誓,要是结婚,我肯定跟你结。"刘东北说。

  "要是结婚——又是一个假定语。"娟子的脸上充满讥讽。

  "娟儿,我的心里只有你,你的心里只有我,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结婚呢?是在等更好的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娟子轻蔑地看他一眼,哼一声,转身向餐馆走,被刘东北拦住。 "娟子,你看啊,我们在一起,彼此相爱,各方面谐调,这才是生活的本质,为什么非要人为地找一些麻烦呢?"

  "少跟我扯这个,我就知道一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娟儿娟儿娟儿!咱好歹也是一跨世纪的女孩儿了,怎么净说些老奶奶们才说的话呢?"

  "那是因为,老奶奶们的话说得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刘东北?因为它经过了历史的考验、时间的淘洗,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谁反对它,只能证明谁有问题。"

  "你是说我有问题?"

  "我是泛指。"

  "娟儿你不能不讲道理!"

  娟子就是不讲道理,指着他的鼻子下最后通牒:"刘东北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两条,你选:要么结婚,要么分手!"说罢扭头就走,向路边走。刘东北没动,斯文男子追去。但是娟子连他也不理,兀自伸手打车。

  刘东北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娟子上车,看汽车迅疾消失在夜的车流里。宋建平过来拉他走开,他没有反抗地跟着,蔫头耷脑,一反以往的潇洒。宋建平长叹一声,揽住了他的肩……

  冷战终于结束——林小枫向宋建平提出了离婚。

  晚上,当当在客厅边吃饭边看电视,笑得格格的。林小枫和爸爸妈妈在饭厅的餐桌吃饭,视线里正好可以看到他。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林母的眼圈红了。"瞧这个傻孩子笑的!天都要塌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哎! '天都要塌了',它怎么就能塌了?别说这么邪乎!"林父道。

  "这么小的孩子,父母可不就是他的天?"林母道。

  "就算是离了婚,当当还有妈妈,还有姥姥姥爷,还有舅舅!"

  "不一样,老林,不一样。"林母摇头,尽量随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只是吃饭,面无表情。林母终于忍不住了,"小枫啊,你下定决心了?"

  "是他下定决心了妈妈。他说的那个'单身女同事',看来是真的。"

  以往冷战,顶多七八天十来天的,宋建平就会告饶认输;这一次他的表现非同寻常。她带着当当离开好像正中他的下怀。当时不觉什么,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场景就会在林小枫面前出现,栩栩如生。时间越长,越形象生动:那两个人的,精致拘谨的,晚宴还有酒。事后一点一点回忆,她又想起了一些当时被忽略的细节,比如,宋建平对面的那只酒杯,酒杯边上的红印。不用说,是女人的唇膏了。还有,她为什么突然走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完全不必回避她嘛!当时以为他说"单身女同事"是赌气,是气她;现在看来,是实情,是真情,是一种告白,是宣言。否则,按照以往的经验,按照林小枫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再跟他谈谈!"妈妈说。

  林小枫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儿,"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谈什么谈?"

  "得谈!不谈怎么能知道他和那女的到底什么关系。"

  "不谈也能知道。证据在那儿呢。"

  "你没搞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是一时冲动啊还是真打算和那女的怎么着了……"

  "有什么区别吗?"

  "本质的区别。"

  "就算他是一时冲动,我也不能接受!"

  妈妈语塞,张了张嘴,看丈夫一眼,欲言又止。丈夫埋头吃饭,不说话。餐桌上静下来了。好久,林小枫开口了:"不仅是为了那事妈妈。那事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嘛!"啪,妈妈放下了筷子,带出了一直忍着的怒气。

  "我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了。"

  "——什么事!"

  "说得好好的事情,说变就变,连商量都不带商量的。行为方式就像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随心所欲!满足于一时之得,满足于表面的虚假繁荣。对这个家,对孩子的将来,一点打算一点考虑都没有,什么事都是从他的喜好他的情绪出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一事无成,只能是一辈子向下出溜,他已经三十八了,妈!"

  "也许他是喜欢他现在的工作环境……"

  "那我还喜欢我原来工作的实验中学呢!不是说走也就走了?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能离家近一点,对孩子对他能多一点照顾?你没结婚你是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可以随着你喜不喜欢来定;你结了婚了有了家了,就得为这个家负起责来,考虑决定事情的时候,就不能只考虑你。说他,还生气,下了班自己跑出去喝酒,招呼都不打,电话也不接。喝醉了,睡马路上,手机、钱包全丢了,最后让人家派出所打电话来,半夜三更的,我求人把他接回来。回来一点歉意没有不说,还、还、还无理取闹!"

  "建平是好人……"

  "好人和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夫妻。"

  "夫妻俩,哪能总那么顺溜?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那是书里、戏里。生活中的夫妻,总有点这样那样的问题。就说我和你爸。你爸年轻时的照片你看到了,那真是一表人才,加上他人聪明,心眼好,很是招人,招女孩子。不少女孩子明里暗里地跟他表白,他都是有妇之夫了还跟他表白,写的那信,我看了都感动,你爸作为当事人他能不感动?他年富力强发育正常也不是钢铁做成的……"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28

  这时林父嘟噜一句"什么事都扯上我干吗",皱眉端碗起身离开母女俩,去了当当那里。

  林母压低嗓门:"小枫,你替当时的我想一想,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林小枫却道:"我现在的心情是,就算你真有了外遇,成;只要你能像个男人,把你的这个家撑起来!"

  "怎么才叫撑起来?"

  "妈,前两天在报上看了个消息,说一个男人为了妻子孩子,愿把自己的后背租出去,租给人家做人体广告。我看了非常感动,成不成,另论,人家有这份心,为了老婆孩子舍得自己的这份心。而在宋建平心里,他自己是第一位的,当当都在他之下,至于我,没位置!结婚前,甜言蜜语千方百计;结婚后,我就是他找来的一保姆,全方位服务,自带工资!……妈妈,我对他很失望,真的很失望,越来越失望……"说着泪就流下来了,说不下去了。

  离婚是在电话里提出来的,快下班的时候。当时她正在批作业,批着批着,心里突然起了冲动,按捺不住的冲动。当即抓起电话就拨,电话只响了两声他便接了,于是她说了。只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说完,不待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接到林小枫的这个电话,宋建平晚饭都没吃,没有胃口。下班回家后,又回病房转了转,直待到不得不走的时候。很晚回家。打开门,刚一进去,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味便迎面扑鼻而来,他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当下心里头对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话有了深刻感性理解:失去方觉宝贵。打开电视看了两眼,关了,嫌闹;翻了翻晚报,扔了,全是广告;在不大的两间屋里走进走出,这儿摸摸那儿弄弄,六神无主,才发现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一个故事,一段情感,一缕思绪……电话沉默,手机沉默。最后,他给刘东北打了电话,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人倾诉感情上的事,实属无奈。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竟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一向只知道做学问,忙工作,忙老婆孩子,把自己都给忙丢了。

  宋建平电话打来得非常不是时候,刘东北正在家里,床上,没穿衣服,床上还有一个人,娟子,也没穿衣服。倘若是可视电话,相信宋建平会即刻把电话挂掉。

  这是自那次东北餐馆后刘东北和娟子的第一次相聚。

  这天下班时间过了好久,娟子才得以下班。娟子是一家外资医院的院长助理,院长有事没走她就也不能走,一直耗到了这个时候。刚走出办公楼大门她便看到了站在暮色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颀长匀称;旁边那摩托车也是她所熟悉的。随之而来的,是涌上心头的熟悉感觉。

  上哪儿?他问。

  直走。她说。

  一直走?

  一直走。

  那会走到美国去的。

  到了美国还直走——

  一直再走回到这里。他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对了!绕地球一周!她快乐地大笑起来……

  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周末,他接她出去玩儿。说完上述那番话后,她便跨上车搂住了他的腰——一次偶然的车祸影响不了他们对摩托车的喜爱——摩托车随之吼叫着野马般蹿出。那一次他们去了锥臼峪,那地方显然尚未被旅游部门完全开发出来,人少,风景好。清澈见底的小河旁边甚至有来饮水的牛。中午,在日光的微醺下,在潺潺的河流声中,她谈到了未来;他拒绝了。

  暮色中,娟子昂然地走。刘东北追上她,抓住了她的胳膊。 "娟儿,我同意结婚。"

  这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吃的饭,饭后,一块儿回了刘东北的家。

  刘东北的家是一套一居的公寓。公寓实行酒店式管理,就是说,有人给你收拾屋子有地儿吃饭,非常适合工作忙碌收入不菲的年轻白领。

  娟子从卫生间出来时刘东北已在床上等了许久。"许久"也许只是他的心理感受。沐浴后的娟子向他走来,发丝湿亮,面孔光洁,青春勃发,令他情不自禁。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娟儿,知道吗?"他在她的耳边絮语,气息咻咻,"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像我这样自私的人都能决定结婚,可见我爱你的程度——可见你可爱的程度……"情话从女孩儿的耳朵直接灌进身体,那身体立刻就有了反应,绵若无骨皮肤泛红津液如潮水一波接一波涌出。恰到好处的情话是女孩儿最有效的春药。女孩儿身体上的反应反过来对刘东北又是一个有效刺激。宋建平就是在这个二人交替上升的关键时刻,打来了电话。

  娟子说: "不许接!"

  刘东北笑:"要是跟挣钱有关的事呢?"

  娟子不笑:"光有钱没有了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最终刘东北还是接了电话。真有事,这个电话不接对方还会打手机来,刘东北公司里有一条纪律,须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畅通。

  "东北,在家干吗呢?"一听是宋建平,刘东北一把将怀里的娟子更紧地搂了搂,对电话道:"在家里——卿卿我我呢!"说着胳肢娟子一下,娟子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声。

  风铃般的笑声由电话传进了宋建平的耳朵,宋建平忙道:"那就再说。"挂了电话,神情落寞。

  在一个面向湖水的长长的茶廊里,宋建平、刘东北在一张方形红漆桌旁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壶茶,两碟瓜子。茶是毛尖,碧绿,清香。瓜子一黑一白,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29

  刘东北次日就给宋建平回了电话,问宋建平有什么事——这是宋建平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受宠若惊的同时,他直觉着宋建平有事——宋建平当时正在班上,不好说什么,二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见面后,宋建平跟刘东北说了林小枫要离婚的事。

  "离离离!坚决离!解释都不解释。我就是有外遇了,怎么着?噢,你擅离职守不敬岗爱业,还要求我忠贞不贰守身如玉,凭什么呀?"

  宋建平失神地看前面的湖水,不吭声。

  刘东北恨铁不成钢,"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

  "你不懂……"

  又是这话!刘东北耐下性子,循循善诱:"就算我不懂,但是,人家大主意已定,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扛,又有什么意义?"

  宋建平又不吭声了。

  "哥,你应该换个思路想这个问题。如果那个肖莉对你真有意思,你对她印象也不错,就不能考虑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宋建平一怔。

  "你这个人,你们这类人,我太了解了,属比较想不开的那一类。"刘东北继续侃侃而谈,"你是不是担心万一你这方说出来后,对方没这个意思,以后见面就会比较尴尬?"宋建平没理他,刘东北毫不在意地接着说,"就是说,你们之间不宜用语言表达。而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当不宜用语言表达的时候,就用行动。"

  宋建平斜他一眼:"你就流氓吧你!"

  刘东北大笑:"是你想歪了吧哥!我所谓的行动是营造一种氛围,一种特殊的氛围。比如,约她出来,再比如,就约她到这儿。孤男寡女,碧水垂柳,喝喝茶,说说话。此情此境,你哪怕只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要她智商正常,她都会想,那么多人,为什么单约我呀?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非到这儿来呀?……这个时候,如果她也有意呢,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如果她无意呢,就会装傻。她若装傻你也装,大家谁也不尴尬。"

  宋建平怔营地看着刘东北,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颇有一些他不及之处。刘东北立刻感觉到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立刻把谈话往深里引,"不是说非让你怎么着了,非得弄出个什么结果来,放松一点。哥,享受生活,享受过程,享受生命,不要辜负了造物主对人的厚爱……"

  湖水荡漾,波光闪闪,一只母鸭带着五只小鸭从他们面前排着队游过……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29

  夕阳西下,湖面波光粼粼,流金溢彩。兄弟二人在茶廊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茶叶就换了五次。喝得痛快,聊得透彻,直到都觉出肚子饿了,方才起身,向外走。尽管什么实质性问题都没有解决,但经过这一通的喝、聊,宋建平的心情比来前疏朗多了。在北京这么久他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可爱的去处?他怎么就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的从容,惬意,优美?难道真如东北所说,他的生活观价值观、生活状态有一些问题?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走,身旁是飒飒作响的竹林。竹林散发出阵阵沁人脾肺的竹香。

  感觉到了宋建平的变化之后,刘东北话倒少了,态度也谦和了,时而,会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宋建平突然想起一个一直想问一直忘了问的问题。

  "东北,昨天你屋里那女孩儿是谁?"

  "就是她。"

  "和好了?"

  刘东北笑了起来:"本人实在是,难以抵抗她的魅力。结果只能投降——同意结婚。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结了婚,会失去自由;不结婚,会失去她。最后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建平慨叹,摇头,但却没敢像从前那样张嘴就训。不知是感觉到了刘东北的深度,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局限,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这时,听刘东北又说:"真希望将来政府能做出这样的规定,给婚姻规定年限。比方说,三年,一个婚姻只许存在三年;三年过后,必须离。要是你说,我们俩确实恩爱,不想离,那么,成,由政府派来调查小组,经过认真调查,证实这两个人确实恩爱,可以续婚,好,再续三年。再好,再续,再好,再续,想白头到老的也不是不可以嘛……"

  宋建平被逗得哈哈大笑,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像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刘东北看着他,心情复杂:这么可爱的人,这么好的医生,怎么就过不上与之相匹配的好生活?

  那天两人一块儿吃的晚饭,饭后又聊了一会儿,方才分手。刘东北到家时娟子在,正在电脑的QQ室里和人聊着天儿,等他。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头也不回,欢快叫道:"他要求跟我见面!"

  刘东北边脱外衣脱鞋边问:"谁?"

  娟子边说了声"谁知道他是谁",边飞快地打字,劈里啪啦一打一大串。刘东北好奇地凑过来看,荧屏上娟子打出来的字是:如果你是男孩儿,请穿白袜子,如果你是男人,请穿灰袜子。

  刘东北问娟子:"为什么?"

  娟子拿起手边的一张报纸一掸,笑道:"这上面说的。'新种好男人'的判定标准。"

  刘东北拿过报纸看,上面还有诸多条款,比如:永远不用牛仔裤配皮鞋,不用西裤配旅游鞋;再如,不留女人式长发,指甲要干净;还有,要抢着付账,要认为男人买单是天经地义,哪怕是假装;最后一条,礼物不在多频繁,在于出其不意,不在多贵重,在于里面的小字条。刘东北把最后一条高声念了出来,并连声夸赞这一条好,说得在理,以后他可以照此办理。娟子嗷一声叫着扑了上去,二人笑闹一团。

  那个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一个最终改变了宋建平命运的电话。挂上电话后刘东北许久沉吟无语。

  "谁呀?"娟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刘东北仍是那样深沉地沉吟着:"……我一大学同学。毕了业不务正业,跑山西挖煤去了,没想到还真让他挖成了,现在光固定资产就上千万。"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爸病了,山西的医生让他爸到北京的大医院来看,他想请北京的医生去山西给他爸看。他爸病得不轻,他不想让他辛苦。"顿了顿,"我想把老宋介绍了去。跟他要出诊费,要……十万。"

  "出一次诊十万!太贵了吧。"

  "贵不贵都是相对而言。只要他肯出,就说明它不贵。他不肯出咱再慢慢往下落呗……老宋太可怜了,空有一身本事,转化不成财富,闹得现在老婆都瞧不上他。像这种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得有人帮他一把。"

  接着就把电话打了回去,将宋建平隆重推出后,报上了价钱,十万。同时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心里头做好了艰苦抗战的准备,一万一万地往下落,底线三万,这样至少小侄子上学的赞助费差不多就算挣了出来。不想那傻帽儿根本不还价,一个子儿不还,感觉上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他也会全盘接受。弄得刘东北心里头那个难受,放下电话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第二天,刘东北去公司转了一圈,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了,就迫不及待地骑上摩托去了宋建平的医院。事先打了电话,说有事,没说什么事。这种事还是面谈好些。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浅薄的一面,作为施者,他很愿意当面看到受施者的反应。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看门诊。刘东北到时已快下班了,诊室里还剩一个病人。那是一个面色黄黑的中年男子,坐在诊桌前跟宋建平喋喋不休地诉说,身体前倾,看宋建平时的眼神是软弱的,充满期待的,诚惶诚恐的。

  "……恶心,不愿意吃饭。酒量也不大行了,以前一顿半斤八两白酒没事似的,现在喝点儿就醉……"

  宋建平边听边在病历纸上刷刷地写。宋建平的字也漂亮,柳体。刘东北屏息静气地看着,生怕弄出动静,有一丝惊扰。因受那病人情绪的感染,他对宋建平不由自主也产生了三分敬畏。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30

  宋建平写完病历,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后诊床前的刘东北,遂示意他在桌对面椅子上坐,尔后给病人开单子,"做一个B超,验一个血。"

  病人双手捧着单子边看边走,没走两秒钟又转了回来,

  "大夫,不会有什么事吧?"

  "现在说不好,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病人走后,宋建平问刘东北有什么事,这时刘东北却对刚才的那个病人已产生了好奇和牵挂。看着病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问:"他会是什么病?"

  "得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你估计呢?"

  "肝癌。晚期。"

  刘东北吓了一跳。看看宋建平,一张脸平静如常,见怪不怪。那一瞬间,刘东北突然就明白了他那个挖煤的同学:他比他们都懂得医生的价值,懂得医生的价值就是懂得生命的价值。刘东北把挖煤同学的事跟宋建平说了,宋建平听了之后半天无语。

  刘东北有些纳闷:"哥,想什么呢?"

  宋建平慢吞吞答道:"我在想,林小枫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想。"

  晚上,下班后,回到家,宋建平给林小枫打了电话。这是冷战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联系。本来他一直被动,被动地接受命运或说林小枫的种种安排。他被动是因为自忖没有主动的资格。尽管对自己都不想承认,他的主动那十万块钱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钱是男人的胆。打电话时的心情颇矛盾,既想让她高兴,又不愿看到她就为这个高兴。于是想,上来先不说钱,先说点别的,比如当当怎么样,爸爸妈妈怎么样,她怎么样,然后,视情况,顺便把那事说了。没料到她不在,还没有下班。电话是当当接的,当当正在看动画片,耐着性子敷衍了爸爸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也不问爸爸有什么事,令宋建平好不沮丧,十万块钱带来的喜悦都打了折扣。

  宋建平又开始下面条。面条下好时发现盐没了,只好敲对门的门。对门家妞妞过生日,请了五六个小朋友来,家里头一片尖叫笑闹。肖莉在忙着下厨,为小寿星小客人们做菜,冰箱上贴着菜谱,列着八个大菜。八个菜一个还没出来,厨房已是混乱一片。油都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等切了葱油已冒起了浓烟,油烟机还没有打开。宋建平的到来使肖莉喜出望外,不容分说请他帮忙,事情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择菜,洗菜,剥蒜,勾芡,泡海米,打鸡蛋……宋建平拒绝了她的分派,径去拿她手中的锅铲,她一下子笑了起来。二人相较,他是当然的大厨,她才应是小工。她不仅交出了锅铲,还把围裙也解下来替他系在了腰上。二人一个掂勺一个配菜,混乱立刻变得井然。

  二人边干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山西,聊到了十万块钱。肖莉一听也是一振,接着主张马上跟林小枫说。宋建平不提自己想说而没有说成的事,只道他们的问题不是个钱的问题,钱只是一个诱因,一个表面现象,根本的问题是,他这个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不完美。潜意识是,想再从肖莉那里听到一点顺理成章的赞许和鼓励。不料肖莉的精神仍集中在那十万块钱上,"先别下结论。跟林小枫说了再说。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

  宋建平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八个菜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且质量超出了预期。肖莉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想起了一件事:宋建平来有什么事。得知了他的来意,即力邀他与孩子们一起,共进妞妞的生日晚餐。宋建平拒绝了。他一个大男人,戳在一堆儿童妇女里,他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遂拎着肖莉给他的一袋盐——肖莉非要给他一袋,而不是他要的"一点"——回了自己家。

  他们家正冲门的地方是一面穿衣镜,林小枫安的,由于天天进出门天天看到它,早都忘记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却使宋建平愣了一愣:那里面出现的男人有些陌生,腰里系着一个钩花边的碎红花围裙,怪模怪样的,待反应过来后不禁哑然失笑。尽管依然是空着肚子,心情却比离家前愉快多了,伸手将那个围裙解下——不能马上送回,怕再遭邀请——搭在穿衣镜上,尔后去了厨房。

  离家前下的那锅面条已坨成了一坨,正在考虑是倒掉重下还是热热将就一下的时候,门开了,林小枫回来了,肩上背着她那个上班用的棕色皮包,显然是下班后直接来了这里。

  林小枫看到穿衣镜时也是一愣:搭在穿衣镜上的那个围裙女性味十足。她表情淡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愕。宋建平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个瞬间,刚要开口说什么,林小枫已风一般径直去了大屋,宋建平紧跟着去了,去时林小枫已在挨个拉写字台的抽屉。

  "你找什么?"宋建平问。没得到回答。他很想解释一下那个围裙的事,不知如何开头。她若是问的话,就好办多了;她不问,他怎么说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背对着他在抽屉里翻找,宋建平这才发现,原来脊背也是可以有表情的:生硬,冷淡,冷峻。宋建平咳了一声:"我最近可能要出趟差。"对方聋了哑了一般。他只好鼓足勇气继续独白,希望下面的话会使对方有一点变化,"去山西。出诊。出诊费十万。"

  "十万"出了口,那脊背依然如故。

  宋建平生气了,"跟你说话哪,听到了没有?"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31

  这时林小枫已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当的疫苗接种本,拿着向外走,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棕色皮包也始终背在肩上,找东西时都没有放下来过,清清楚楚表明着她的来意,她来只是为拿东西。

  宋建平看着她来,看着她走,无所作为,无可奈何,全没料到接下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林小枫拉开门的时候,肖莉正好到他们家门口。两手端着仨盘子,盘子里他
们一块儿做的那八个菜挨样码了一些。码菜时显然是用了心的,红绿黄白相间。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肖莉的穿着,出奇的漂亮,还化着淡妆。肖莉显然不知道林小枫在,一下子愣住。这一"愣",更是如同画龙点睛的那个"睛"了。

  林小枫先开的口:"肖莉,你今天真漂亮!"

  "人,还是衣服?"这工夫肖莉也镇定了下来,开着玩笑,态度大方。

  "人和衣服。"林小枫回答,笑微微的,同时把身子向一旁一侧,请肖莉进来的意思。

  肖莉就顺势向里头走。"我们妞妞今天过生日,"她边走边说,"一定让我也穿上漂亮衣服。小女孩儿毛病就是多,还非让我给你们送来一些菜,一块儿庆贺她的生日。"说着进了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肖莉走了,门关上了,宋家复归平静。静静的,林小枫开口了:"我说这围裙看着怎么眼熟……你说的那个单身女同事,也是她吧?"

  宋建平没马上回答。都是,又都不是。不是林小枫以为的那个"是"。正在他想怎么回答的时候,林小枫已经走了。她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的询问根本就是一种肯定式。

  林小枫刚走,肖莉又到。感觉上,她一直就躲在自家门里面,倾听着对门的动静。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对不起老宋,对不起,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了你们夫妻的不和……"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因果关系。"宋建平摆摆手,"还是因为我们俩的不和造成了——"止住,发现有点说不下去。

  肖莉笑了:"造成了我的疏忽?"

  宋建平也笑了。沉重的气氛轻松一些了。趁这工夫,肖莉建议宋建平近期找个时间跟林小枫好好谈谈,有机会她也找林小枫谈,等误会消除后再说山西,说十万块钱。感情的事情没有解决好就谈钱,对方不会接受,起码面子上就说不过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宋建平承认肖莉说的是,佩服的同时,也感激。

  但还没等宋建平和林小枫谈,事情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山西那边经过调查,得知宋建平是副教授级,便不同意他去会诊,他们要教授。不管刘东北如何举荐,保证宋建平的实际水平绝对在教授之上,人家只尊重和相信那些可见、公认的标准。逼急了,就跟刘东北说,如果宋建平实在困难,他可以赞助一万两万。刘东北后悔死了,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跟老宋说。该等完全落实下来再说。娟子倒觉着一万两万也行,也比没有强。让刘东北跟他们说别光说嘴,把钱拿来。刘东北对娟子道:"找'啐'啊!老宋要是能拿这钱,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嘛!"

  噩耗来时宋建平刚刚接了林小枫的一个电话。林小枫明天下午没课,决定请假去把他们俩的事儿办了,打电话是为通知宋建平提前请假。那边电话刚挂这边刘东北电话打来,哼哼叽叽吞吞吐吐,没等说完宋建平全明白了,高声答应着"知道了"把电话挂了。挂上电话心里头一阵钝痛。不是为山西为十万块钱,是为了那背后的一切一切。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事业、家庭、爱情。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回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下午,宋建平在家等林小枫。

  离婚所需文件都在家里,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电话里说好她先来家,取了东西后两人再一起去街道办事处。从一点等到四点三刻林小枫才到,进门后气都没有喘匀就开始解释:刚出办公室碰上了年级主任,被抓去替二班老师代了堂课。二班老师有痛经的毛病,痛起来大汗淋漓腰都直不起来没法上课。宋建平随口说了句那你也该打个电话来啊。她马上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正要打电话时上课铃响了就没有打,实在是,对不起!一连串的"对不起"说得很密很溜,仿佛贤良的日本妇女。令宋建平顿时感到了深深的忧伤:林小枫的客气是因为了即将到来的别离。

  结婚证、户口本、各自的身份证都齐了,该走了。两人站在大屋中间,不约而同作四处的环顾——这个家有点小,有点凌乱,摆设也有点陈旧,但却是他们一手建起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段共同的记忆。林小枫不敢再看,扭头向外走,"走吧。"

  宋建平没动,他突然想起件事来,"不用到单位开个信啊什么的?"

  "不用了吧。新婚姻法有规定,离婚以后不用单位管。"

  "噢。"

  "走吧。"

  "我觉着咱们还是有一点轻率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总得先拿出个基本方案来,万一有什么不一致的,总不能跑到人家那里去争,去吵。"

  "好吧。"林小枫坐下来,"谈谈你的条件。"

  "从来没有离过婚,没经验。"宋建平也坐下,学着某部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离婚的第一步是什么?"

  "听说是把该分割的先分割一下。"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32

  "那就分割!"

  林小枫心一下子凉了,"——房子归你。"

  宋建平闭眼一点头,"同意。"猛地又睁开眼睛,"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

  "到底是'是'还是'不'?"

  "房子本来就是我的,我们单位的。"

  "当当归我。"

  "不同意。"

  "说说理由。"

  "你一个人能带好他吗?咱们现在是两个人你都……"

  "两个和尚没水吃。"

  "小枫,我并不是非要跟你争这个孩子,"宋建平态度极其诚恳,"就像那谁说的,孩子那还不跟庄稼似的,哪儿水土肥沃,哪儿向阳利于生长就种哪儿。我主要考虑的还是你。一个女人,三十多了,要工作要带孩子,还要考虑再建立家庭吧?……难。"

  林小枫被宋建平态度中的诚恳周到打动了,想哭,她极力掩饰,"谢谢,我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人担心的是你。平心而论,你的条件不错,有地位有房子有前途,又正处于'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一旦你获得人身自由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很多人毛遂自荐找上门来。"

  "这可以想像得出。"

  "凡是冲着房子地位来的,一概不能要。"

  "不要。我会严格掌握标准择优录取。"

  "要慎之又慎。你的身份不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婚,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你放心。"

  秋日的阳光西斜着由窗子倾泻进来,一块块印在地板上,其中一块正在林小枫脚下。她盯着那块阳光,极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就这样看着那块阳光,她说了:"建平,还记得吗,咱们结婚的时候也是秋天。咱俩骑着车子去香山看红叶,回来时我的车带给扎了,你就带着我,一手掌把一手推着我的车子,一走就是十多里路……"

  "那时候年轻啊!"宋建平脸上也露出了神往,"更主要的是你坐在身后。没听说吗,一个漂亮女孩儿就是男人的一部永动马达!"

  这时,林小枫突然地就问了,问了那个她一直回避一直不想问的问题:"你觉着她漂亮,是吗?"

  宋建平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事实上他在等着的,就是她问"她"。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态度诚恳,一五一十,实事求是,尔后说道:"非常感谢那天你没有当面跟肖莉说什么,感谢你的大度和体谅。"

  "哪里!"林小枫惭愧一笑,"说实在的,本来我想去她们家找她算账的,都到她家门口了,都要敲门了,最终没去,是因为我觉着丢人,我自己丢人……"

  "你是个诚实的人,小枫。"

  "你也是。"

  "是啊,要不是有着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谈话一下子触到了敏感区,两人都住了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不远处邻家飘来了音乐,二胡曲。在如泣如诉的音乐声中,宋建平开口了:"好好对他——你的丈夫,不是指我啊,指我的接班人。小枫,知道男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忌讳被老婆瞧不起——"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是激将法。"

  "不管是什么都不成。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即使是在夫妻之间——尤其是在夫妻之间!那是很伤人心的。"

  "谢谢你的提醒。建平,你也要好好对她,你的妻子,我指的也是我的接班人。知道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这时,门外传来对门母女俩到家的声音,妞妞的童声格外响亮:"妈妈,我们今天开运动会了……"

  林小枫一下子站起身来:"坏了——当当!"

  平时都是林小枫去实验一小接当当,她有事才会告诉父母去替她去接。因不愿让父母担心,更是因为不愿听他们唠叨,她没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他们,也就忘了告诉他们接当当的事儿。

  "走走快走!我们打车去!"宋建平嚷。夫妻俩匆匆出门。

  学校里老师孩子都散净了。本来,没人接的一二年级小学生,老师是不许走的。经常会有来晚了的家长,塞车,下班晚了,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老师通常会陪着等会儿,若是再晚,剩下的孩子会被安排在传达室大爷屋里等,由传达室大爷统一看管。再晚也晚不了多久,都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再忙再有事家里再没人,就是托邻居亲戚朋友,也会赶来把孩子接了。但是这天却例了外,天都黑了,这个叫宋林当的一年级小学生也没人来接,传达室大爷嘱咐他在屋里好好写作业,就去洗菜准备做饭。大爷屋里没有水,水管在院里,就这个工夫,孩子没了。

  林小枫一下子急了,"怎么办,建平,怎么办?"

  "别急别急,当当不会有事,这孩子有数。"

  "再有数他也才六岁!"

  "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看当当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千万别直着问!我妈不担事!"

  宋建平打了电话,岳母接的,宋建平跟她说找小枫,顺便也就问了当当。岳母说小枫不在当当也不在,早晨走时听当当说要吃麦当劳,估计娘俩可能吃麦当劳去了。这时林小枫已听出当当不在家里,已开始流泪,等宋建平一挂上妈妈的电话,立刻痛哭出声:"当当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出租车两边的车窗大敞,宋建平、林小枫一人看一边。车内收音机里一女声说:"河面上发现了一具男孩儿的尸体,六岁左右。白上衣,蓝裤子……"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1:32

  林小枫一把抓住了宋建平的胳膊,"建平!发现一男孩儿的尸体!"

  "当当早晨穿的什么衣服?"

  林小枫一时竟然记忆力丧失,想了好久,想不起来,只道:"不会是当当,绝对不会,当当没有白上衣……"

  "我怎么记得他好像有一件……"

  "他没有!!"林小枫嘶声喊叫,"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出租车师傅好心问道:"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了没有?"

  …………

  天黑透了,宋建平夫妇从派出所出来,神情茫然,不知现在该向哪里,做些什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总让老人这么等也不行。"

  林小枫拨了电话:"妈——"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

  "小枫!小枫?你上哪去了!"林母声音由话筒里传出,"也不接孩子!让当当自己跑了回来,七八站地,这么远的路,你倒是真放心啊!……"

  宋氏夫妇喜极而泣,猛地,紧紧抱在了一起。共同的巨大伤痛和喜悦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我也有问题,操之过急。其实你说得对,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还是你说得对,不能总往下看,总跟差的比。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给老婆孩子安全感,用你的话说,让这个家具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

  "不不不!我这话说得太极端太片面,咱们家要没抗风险能力,那人家一月收入两三千一两千的怎么过?就说我们一同事吧,爱人下岗了,家里就他一个挣,孩子也是刚上小学,过得也不错嘛……"

  晚上,儿子睡了以后,夫妻俩躺在大床上,争着抢着做自我批评,如同冷冬之后必有暖冬,大灾之后必是丰年,两人都表现出了空前的高姿态。

  宋建平说:"这一阵子我想了很多,对下步生活做了安排。首先,把正高评上——"

  林小枫打断宋建平:"其实按你的水平——"

  宋建平打断林小枫:"那也得重视包装!这次山西事件给了我很大触动。你光自命清高不行,整个跟社会脱节嘛。"

  "建平……"林小枫感动得要哭。宋建平摆手让她不要打断他,"正高评上后,再加上我的实力,我想,我们以后的状况会比现在有所改善。"停了停,不无遗憾地说道,"不过,一次十万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林小枫不同意这观点,"机会只能越来越多!随着国家经济越来越好,医生这个职业的收入肯定会越来越高,像发达国家那样。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对生命的尊重。" 宋建平感激地搂了搂妻子的肩。

  林小枫又想起来件事,"这次评正高你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百分之百!"

  林小枫把脸埋进了宋建平的怀里……

  没想到,这件"百分之百"的事,百分之百地落了空。

  医院这次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不光宋建平,所有人都认为这名额非宋建平莫属,最终,却属于了肖莉。

  从肖莉上台述职,宋建平就发现她这次参评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是为了"热身";而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热身"一说是战术,麻痹战术,麻痹对手。谁是对手就麻痹谁。她从一开始就比所有人都清醒,都周到。

  肖莉述职:"……五年来,本人不等不靠不争不要,努力以做好本职工作的实际行动,以出色的工作成绩,来证明自己。尤其是在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以后,"念到这儿,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停了停才继续念,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那努力的克制比痛哭失声更令人感动、同情。

  "我一个人带着女儿,要工作要学习还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全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在《核心源杂志》上发表了论文三篇,其中《中国外科》两篇,《中华胸外科》一篇,其中一篇获中华医学会优秀论文奖……"

  在肖莉哽咽时,会场上起了轻微的骚动。评委们显然被打动了,参评的人们则担心着评委的被打动,气氛凝重的会场上涌动着一股紧张亢奋的暗流。

  看着形容单薄孱弱的肖莉,宋建平感到了阵阵寒气。

  述职完毕,答辩完毕,评委们开始投票,投票结果,竟被肖莉言中:在最后的时刻,肖莉和宋建平打成了平手。两人得票最多,各为五票。于是再投,仍是各为五票;再投,还是。

  下班时间已过许久,被评的人们精神紧张神经麻木浑然不觉,评委们却早就感到了冗长乏味。年年做评委,年年这一套,也知道这件事之于别人的重要。正是由于知道,他们才会表现出如此空前的耐心;否则,怎么可能让这么多超重量级的专家们聚集一起一聚几天?个个都是身兼数职,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是病人们求之不得的人物。第三次为了宋建平和肖莉的高下之争唱票时,评委们开始更频繁、动作幅度更大地看表,手机也是此起彼伏,接手机时的内容也比较一致,都是"会还没完要不你们先吃吧"之类。声音也很大,传递着同看表的动作一样的心情。

  也不怪评委们不敬业,已是快晚上七点了。肖莉说得对,评委也是人,有着人的所有需要所有弱点。因而当评委会主任宣布再投、并说出所有评委的心声——希望是最后一次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女士优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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