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回 敬先贤君臣结同心 训后生雍正动真情
“方先生请起。”雍正放心了,“先生果然明白朕的心意。朕所期待的,就是你的这番话,这个心!朕召你进京来,为的是借你的才华,辅佐朕成功。将来,朕是一代令主,而你也将成为千古名儒——朕说这话,并不单单是酬谢你的功劳,你明白吗?”“万岁,臣并无尺寸之功于圣上,请皇上明训。”
“哈哈哈哈,”雍正开怀大笑,“你很会说话,也很能责己。这一点朕虽与你心照,但却不能不宣,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时,你是在旁边的。先帝曾在选朕或是选十四弟之间,长期犹疑不决,后来先帝征询你的意见,你是怎么说的?”
方苞一下子愣住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他和康熙皇上当年的对话,那个所谓“法不传六耳”的谈话,雍正怎么会知道了?此刻雍正皇帝见这位学贯古今的大儒、被自己摆弄得惶恐不安,他发出了满意的微笑,“方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忘了你曾经对先帝爷说的话了吗?来,你看看这个吧!”
雍正皇帝用隆重的礼节把方苞老先生请进了皇宫。两人刚一说话,雍正就问方苞说:“当初先帝在挑选继位的皇子时,曾在朕和十四阿哥之间长期犹豫不决,后来,先帝又征求先生的意见,你方先生却只说了三个字,便让先帝定下了决心,这三个字真可谓是一字干钧啊!先生、你还记得这回事吗?”
方苞怎么能忘了当时的情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在康熙六十年发生的事,是在号称“宫内之宫”、“园内之园”的“穷庐”里发生的事。“穷庐”,这个从外表看似乎一点也不惹眼的地方,座落在畅春园内一大片浓密的松林里。在这里侍候的太监,全都是被刺穿了耳膜和吞了哑药的聋哑人。晚年的康熙就在这个十分隐秘,又绝对安全的小殿里处理军国大事,而其中最要紧的便是起草“遗诏”和选择接替皇位的人。方苞并没有任何官职,但他的地位却分外重要。因为,他是老皇上的朋友,是唯一可以和康熙畅怀交谈、毫无顾及的人,也是老皇上在遇到难决的事情时,唯一可以咨询的人,在诸皇子拼命争夺承继大权时,康熙和方苞谈得最多的题目,便是逐个地品评各人的优劣。他们谈论得最多、康熙皇帝最拿不定主意的便是老四胤祯和老十四胤是。两兄弟是一母所生,又各有各的长处和不足。最后,方苞建议说:“观圣孙”。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因为康熙最看中,也最喜爱的皇孙,就是四爷的二儿子弘历。康熙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叮咛方苞说:“朕要再想想,此事你千万不能向外透露。法不传六耳,一旦泄露出去,朕就是想保你,也是不能了。”方苞当然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也知道假如他不听康熙的招呼,就将受到最严厉的处分,恐怕杀头、灭门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方苞可也不是一般人,事君以忠,待友以义,这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还能不明白吗?更何况康熙对他又是如此的信任呢,现在让方苞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只有康熙和方苞两人知道的,“法不传六耳”的秘密,雍正皇帝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雍正皇帝看方苞陷入了迷惘,这才微笑着拿出了一个黄匣子,取出里面用黄绫包着的册子来:“先生,请看,这是老人家留下来的御笔扎记。”
方苞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真的是先帝亲笔所书,真的是先帝的手泽呀!只见上面有这样的一笔记载:
今日征问方苞:“诸子皆佳,出类拔萃者似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谁可当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问:“何法?”答曰:“观圣孙!佳子佳孙,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称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记。
这篇扎记上的字迹一笔一划俱都十分认真,却略显歪邪。很显然是身在重病中的康熙,化费了很大努力写成的。方苞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想起当年康熙皇上对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恩义,和同窗剪烛论文,共室密议朝政的情份,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看着方苞如此动情,雍正皇帝不胜感慨。他起身下炕,在地上来回的踱步,心潮起伏地说:“为君难哪!先生当年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先帝已经完全明白。朕身边有他老人家的一个‘好圣孙’,也就是现在的‘四爷’宝贝勒弘历。”雍正略一停顿,接着说道,“方先生,你好狠心哪!朕原来一心一意地想当个逍遥王爷,也不愿像现在这样做这天下第一难事。可是,你把朕推到了火炉上烤还觉得不够,又要朕的儿子也来受这份煎熬!从私心来说,朕对你甚是不满;但就公心而论,你为大清奠定了三世鸿基,功在社稷,朕又要感激你。所以,无论公私,朕都要对你负责始终,你明白吗?”
方苞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太明白了!康熙皇帝的决策过程。雍正是怎么当上皇帝的,有哪一点不是方苞亲眼目睹,亲自参与的?对于这位皇上,方苞可以说是知之甚深。他也明白,刚才的这番话,是雍正不能不说的。方苞更清楚,皇上的话有一半是真的,却有一半是假的。说真,就是雍正自己连做梦都在想着当皇帝,不但自己想当,而且更想让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来做皇帝。要是不想,他当初还和阿哥们争的什么劲儿?说假,是指雍正刚才那“把朕推到火炉上”,“要朕的儿子也来受这份煎熬”的话。那是货真价实的假撇清,是做了样子让别人看,说出口来要别人听的。不过,方苞现在既然来到这是非圈里,也不能一见面就揭穿它。再说,揭穿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方苞稍一思量,便回答说:“皇上如此推诚相见,臣怎敢不以愚钝之才,为皇上效鞍马之劳?但臣毕竟是已近花甲的人了,黄花昨日已去,夕阳昏月将至。臣恐怕误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曾记得圣上藩邸之中大有人才,何不选拔上来,帮助皇上在上书房里办些差使呢?”
方苞的话,雍正皇上也是一听就明,他这指的是邬思道。是的,邬思道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雍正却有三不能用。其一,就是雍正认为邬思道在帮助自己夺取皇位时,已经累得心力交瘁,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建树了;其二,邬思道过去为四王爷尽力时,一直是隐姓埋名的,因为他曾经受过朝廷的通缉。雍正登基之后,突然启用他,肯定会遭到别人的攻击;其三,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邬思道手里掌握的有关雍正的机密太多了。不杀他已是宽典厚恩了,怎么还能再用他?小用,他会觉得屈才;大用,他又会给自己掣肘。但是,雍正也知道,这三条理由,哪一条也不能明说。所以,他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便说:“先生所见虽然不错,但原来藩邸旧人,朕已用了不少了。年羹尧现在当着大将军,戴铎在作着福建按察使,就连李卫,也已做到了布政使。朕一向提倡天下为公,可又一直在用朕的旧人。让这些人都成了出将入相的人物,后人将会怎样评价朕的政绩?再说邬思道身有残疾,也不便让他在朝里做官。唉,朕也有自己的难处啊!方先生,朕今日向你交了底,望你能体谅朕心。”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回头,见太监们已经抬着御膳桌子进来了,便亲切地向方苞招呼一声:“哦,咱们只顾了说话,瞧,是进膳的时候了,方先生,请,咱们边吃边谈吧。”
这桌御膳是特为方苞准备的,虽然说不上是皇宫大筵,可也足够丰盛了,雍正皇帝让方苞坐在自己身边,还不断地用筷子指着一道道的菜说:“请啊,方先生,不要客气嘛。咱们君臣难得有机会在一起进膳。你爱吃什么,就尽管吃呀。”
和皇上一起进膳,方苞可不是头一回。当初康熙皇上在世时,他经常能得到这个荣幸。康熙皇帝是位十分体贴下属的君王,他知道,让谁和皇上同坐,他也不敢放胆吃。所以总是单独为方苞开上一席,好让他吃得畅快。今天可好,这位新君让自己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又挨得这样近,而且这位皇帝又是个脸色说变就变的冷面王,方苞能吃得下去吗?他恭谨地欠着身子坐下。一边回答着雍正的问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动筷子。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算盘,生怕给皇上一个坏印象。这不是吃饭,这简直是活受罪!雍正平日的膳食非常简单,吃得既少,还不爱荤腥油腻。方苞才刚吃了一点,皇上已经要漱口了。方苞一见这情景,连忙起身就要谢恩,却被雍正一笑拦住了:“方先生,朕知道你还没吃饱哪。先帝在时,常常开玩笑说,‘别人是心宽体胖,可方苞却是体不胖而心宽。他是位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的君子’。今天这膳食是专为你预备的,并不合朕的胃口,所以朕不能陪你了。朕到里边去看折子,你能吃就多吃些。要不,糟踏了不也是可惜嘛。”
雍正说完就抽身进去了,方苞这才放下了心。说实话,他今天早晨因为赶着进宫没有吃好,还真是饿了。皇上一走,方苞如释重负。连三赶二地扒拉了几口,就忙放下筷子,进去谢恩了。雍正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方先生,吃好了吗?请坐下,朕马上就完。”
方苞谢恩入座,心里却在想:好,还是当年那份勤勉。嗯,算得上个好皇帝!是的,从方苞见到雍正皇帝到现在,他所得到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可以说是坦率和真诚的。尽管方苞初来时的疑惧并没完全消失,但雍正却用自己的行动,使方苞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小太监进来请旨,说马齐、隆科多和李卫、田文镜、杨名时以及孙嘉淦,都正在外边等着请见皇上。雍正放下笔来,揉揉手腕,高兴地说:“好啊,传他们进来。先生你只管坐着别动,也无需和他们见礼。”方苞听了心中又是一动:哦,今天来的正是铸钱、山西和科考三个轰动全国大案的官吏,看来是要我帮皇帝说话了。可是,皇上既然没有明说,我又怎么能随便开口呢?
一群臣子列队进内,向皇上叩见行礼。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边的方苞。可是,大家却并不认识,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特殊的资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礼。只有马齐,因原来就是上书房大臣,曾经见到过方苞。可是,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算是打了招呼,却不敢冒然说话。雍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笑着对从大臣说:“好好好,今天三路诸侯齐到,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孟津会’了。李卫,你是这三个案件掌总的,你就先说说吧。”
“扎!”
李卫答应一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不过,方苞却不知道,李卫所看的却不是一般人所谓的“奏折”。他看的,是他自己画出来。别人谁都不懂的图。那上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记号。有的地方是个人头,有的地方却像是一个大瓜。可就这鬼画符似的图画,李卫眼睛瞄着,嘴上说着,竟然也把这三大案件说了个明明白白,一丝不爽。
雍正一句也没有插言,一直等到李卫说完了才问:“完了吗?”
“回皇上,奴才说完了。”
“诺敏是什么处分?”
“回万岁话,奴才等拟定的是腰斩。”
“张廷璐呢?”
“他和诺敏有所不同。奴才和图里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议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受贿贪墨、科场舞弊的案子,更应该从重处分,所以定为凌迟。”
雍正在思考着,好大一会没有说话。突然,他回过头来问方苞:“先生,你看他们拟的罪名合适吗?”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万岁,臣以为定得都太重了些。”
“嗯?”
“万岁以严刑竣法来改革吏治的本意,臣以为切中时弊。”他向李卫看了一眼又说,“但他们没有体察万岁的初衷,定得重了些。比如诺敏的罪,显而易见是受了下属的撺掇,才上下勾连,通同作弊的。他的主要罪状是欺蒙君上,袒护下属。现在既然放过他的下属,对诺敏的量刑似也应该从轻。为了给朝廷稍存脸面,应判‘赐自尽’更为合适;张廷璐一案并未审明。为整饬吏治,杀一儆百,对此案从重从快,这想法是好的。但纳贿并非十恶不赦之罪,与叛上谋逆是有区别的。如果给他定了凌迟,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以后真的有人称兵造反,当如何处置呢?所以臣以为,定为腰斩足矣。”
雍正皇上暗自称赞: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真有画龙点睛的功效。而其中最让雍正感到得体的是两句话:第一句“给朝廷稍存脸面”。雍正心里明白,方苞指的是皇上刚刚表彰了诺敏是“天下第一抚臣”,转脸就又把他处以腰斩,确实是让皇上没法下台;第二句,方苞说的“此案并未审明”,更是一针见血。以“并未审明”之罪加以极刑,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李卫在一旁听了,心中也是极为佩服:嘿,这老头儿,还真有两下子!马齐也从案件审理中大约知道,这里面是戏中有戏的。但他久经大难,早就心止如水了。在这种场合里,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说。隆科多听到方苞说什么“谋逆”、“造反”之类的话,心里就有点发虚。他也是只能老实地听,却不敢多说一句。
可这里面还有个刺儿头,就是那个孙嘉淦。在铸钱大案里,孙嘉淦先是受了申斥,继而又升了官职,他有点浮燥了。此时他见房里人都沉默不语,就上前跪了跪说话了:“万岁,不能这样!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从小就读过的,也从中受益匪浅。可今天聆听他的这番言论,却又大失所望!请问方先生,您既然说‘案子并未审明’,就该要求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分别等次,按律严究。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说要结案呢?”
方苞没想到雍正身边还有这样大胆的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嘉淦,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看得孙嘉淦心里有点发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说:“好,说得好。你既然称我为‘老先生’,我也就不客气地叫你一声‘后生小子’了。你只懂得一个‘执法要严’,可你却不懂在情、理、法这三个字中,还有经有权,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时又要分出轻重、缓急来。天下之大,道藏之深,不是一句话能够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够量准的。就用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来说吧,圣上采用了你的铸钱之法,却又曾贬降了你的官职,你难道不能从其中悟出来一点道理吗?”
孙嘉淦头一梗还要反驳,雍正却抢先发话了:“孙嘉淦,你还太嫩啊!诺敏和张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亲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们还是辜负了朕的殷切期望。先帝在日,总是讲‘清水池塘不养鱼’,而要‘和光同尘’的道理,朕当时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这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点。你们都知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无处不慈悲,朕平日走路时,连别人头上的影子都从不敢踩,何况杀人!现在天下官吏贪贿之风,已经闹到不狠心整饬、不开杀戒不行了!可这杀戒应该开多大?杀人应该杀多少?像这样的巨案、大案,一下子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后世的人将怎么评价朕这个皇帝?孙嘉淦啊,天也给了你一颗心,你就用这颗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来方先生面前哓舌。”
二十一回 肩重任必须公忠能 治乱世岂可无约法
雍正皇帝迫于局势不得不作出让步,将苛刑竣法稍稍收敛,也将对诺敏和张廷璐的处分稍稍减轻。不过他的这种处境,这种心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孙嘉淦出头反对,受到了方苞的教训,皇上也严厉地责备了他。孙嘉淦不言声了,可是,在一旁的田文镜却忍不住还想说话。孙嘉淦说的是考场舞弊案,追的是“尚未审明”这句话。田文镜呢?他是山西官员贪贿案的见证和首告人,他觉得就这样给诺敏一个“赐死”的处分,太便宜诺敏这小子了。一想起自己在山西时遭到的种种非难和羞辱,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行,不能让诺敏这样死,我得再向皇上奏本,起码也要他像张廷璐那样,闹个“腰斩”什么的,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可是,他这里刚想说话,却早被雍正皇上看见了。雍正踱着步子来到近前,指着田文镜对方苞说:“方老先生,你来看,这就是揭开山西秘密的田文镜,他可是朕的老相识了——田文镜,当年黑风黄水店的事你还记得吗?”皇上此言一出,把田文镜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皇上说的那个黑风黄水店的事,田文镜怎么不记得?他不但记得,而且是永远也不能忘怀的。那年田文镜和李绂两人进京赶考,在黄河滩上住进了黑店,被店主用麻药放翻。要不是凑巧遇上当时还是皇子的四爷,要不是四爷手下有狗儿和坎儿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他和李绂就没命了。可是,第二天临别时,四爷分明交代过一句话:“黑风黄水店的事,以后不要说出去,说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的。”后来田文镜和李绂来到北京,才知道四爷的深意,那是怕他们搅进阿哥党里去。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这趟黄河故道行的后面,还有雍正皇帝永远也不能向人说出的一段秘密。不过,这俩人还是从心底感激四爷的。四爷当上皇帝后,他们都受到了重用,干得也都很卖力。他们觉得,不这样,就无以报答皇上对他们的救命和知遇之恩。可是,田文镜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说出来的事情,万岁自己却把它翻出来了。他连忙叩了个头回奏说:“万岁,臣怎敢忘了圣上的生死骨肉深恩?当年若不是托了皇上的洪福,臣早就化作灰烬了。但臣谨记万岁当年的谆谆嘱咐,虽时刻铭记心头,却不敢在人前有丝毫卖弄。”
“是啊,是啊。常言说君臣际遇难,如此生死际遇,更是一生难得第二次。正因其难,所以朕也是轻易不肯妄言际遇,也并不指望你和李绂二人来报答朕的恩情。圣人云:君子爱人以德。朕用人从来都出自公心的,从不以小恩小惠小巧小智来拢络人。朕今日旧事重提,是看你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要忘身报恩不计较利害。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个良心,你这忘身报恩的良心。只要有了这良心,你就大胆地干下去吧,你会终生受用不尽,朕也绝不会亏待你的。”
殿里的人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都不免吃惊。因为在雍正登基之前,这俩人都是默默无闻的人物呀。人们只知道李绂是正牌的科甲出身,而田文镜则是纳捐除授的。化钱买的官本来是不吃香的,可是,田文镜却有幸当上了去陕西向年羹尧传旨的“宣旨使”,他回来时又搅起了山西这场大案。怪就怪在皇上还真听他田文镜的,田文镜说山西有事,山西果然就出了事。那位李绂,原来的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差,要论资历,还嫩着哪!可是,科场舞弊案刚一发现,他就被任命为顺天府恩科的主考,而且还只用他一人,连个打下手的人都没有,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他们俩怎么升得这样快呢?哦,现在明白了,原来这两人还和皇上有这么一段渊缘啊。方苞想的更多,因为此前不久,皇上还对他说,不能多用私人,可田文镜与李绂不也是与雍正关系密切的人吗?眼下看看在这养心殿的人,除了马齐这个熙朝老人外,哪一个不是雍正亲手提拔上来的呢?
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旧文镜却开言了:“臣田文镜身受两朝国恩,并不是仅仅为了黑风黄水店的事要报答皇上。圣祖爷在位时,臣只知对圣祖尽忠效力;当今皇上即位,臣也只知为皇上尽忠效力。其它皆是身外之物,臣从来也不去想它。万岁适才所言的‘忘身报恩’一语,臣不敢当。”
方苞听他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哦,这人别看不是科举出身,可他说话却很得体,也很会投人所好,让你挑不出他的一点毛病来。再细心一想,雍正刚登大室,要是不这样破格用人,还真是不能成就大事。难道不用他们,还能用心怀二志之人吗?想到这里,他便点头插言说:“嗯,好。公、忠、能,三者俱备,难得呀!”
田文镜刚才说的已经让雍正皇上很满意了,方苞这么一点,更点得正是地方。雍正觉得好像让人给搔了痒痒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他的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方先生,说得好。说得好啊!田文镜职位并不高,可是他却能忠心用事,一心为公,不枉了朕对他的一片期待之情。诺敏也曾是朕的亲信大臣啊,他上下勾连,狼狈为奸,不论是在山西或者在京城,都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物。田文镜路过山西时,诺敏正是飞扬拔扈,不可一时之际。田文镜偏偏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而且从不能插手处插手,从不能进步处进步,终于使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这番捏沙成团的手段,堪称一个‘能’字。事君以忠,一心为公,都是臣子的本份,但这个‘能’字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方先生给他概括为‘公、忠、能’三个大字,这话说得真好,可以当作任用天下官员的三字真经!”
听到皇上这样评价自己,田文镜心里的那份得意就别提了。他可不傻,他心里明白着哪!要是皇上真地知道了,他田文镜的这个“能”字,其实并非他自己的本事,而是比他更“能”的邬思道替他挣来的,或者换句话说,是他田文镜用高价买来的,皇上将会怎么看他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齐现在可找到机会了:“圣上此言极是!大凡一个人受了朝廷的厚恩,总是要报答的。而且只要他稍有天良,最起码也能作到体贴圣心,为国分忧。所以,这忠与公二字不难。难就难在既忠且公而又能,三者俱备。如今天下百废待举,像田文镜这样的能员,臣以为越多越好。”
马齐不愧是两朝元老,这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说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爱听的话。雍正不禁击节赞赏:“对呀,就是这句话。朕今天还想说说李卫,他本来是朕的家奴,表面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学问,朕为什么这样重用他呢?就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做事。有时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请旨就去办了,而且常常办得很好。难道他就不明白万一办砸了,自己也要承担罪责吗?不,他没有想到要事事处处成全自己。可是,他没想到的,朕却要替他想到。朕要成全他,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常言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故意去做,故意地要做给别人看。就如你们科甲出身的人,动不动就先想到‘名’,想到要保持名节呀,要扬名万代呀,这很不好。因为你一想到要留名,就不能全公,全忠,也自然不能全能了。孙嘉淦,你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先挫辱了你,然后再升你的官职了吗?”
孙嘉淦听皇上说得云遮雾罩,正不得要领哪,突然皇上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而且还又是指责。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好像连李卫这混小子都比他强。他心里不服气却又不敢明说:“皇上,请恕臣愚昧。臣请皇上明训……”
雍正回过头来看了看孙嘉淦,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雍正满意了。他在心里说,嗯,朕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盯着孙嘉淦看了好久才说:“那天朕把你赶出了养心殿,你却想在午门自尽,有这回事吗?”
“……回皇上,有……”
“做儿子的受到父母的责备,想不通便要去自杀,给父母留下一个不慈的罪名,这算得上是为父母尽孝吗?”
“不,不算尽孝。”
“臣子受了君王的责备,感到受了屈辱,便也去自杀,给君王留下不仁的罪名,这算得上是尽忠吗?”
“不,不能算。”
“着啊!那天你受到朕的挫辱,不想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想这件事情的后果,就要撞死在午门,给自己邀得一个‘尸谏’的美名,让自己能名垂青史,标榜万代。你的心愿达到了,可是,在养心殿里坐着的朕呢?后世将怎样评价朕这个皇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孙嘉淦磕下头去:“万岁,臣知错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对了。告诉你们,朕自己就是个孤臣,也是在四周皆敌,一片喊打声中苦斗过来的,所以朕最不喜欢的就是脓包软蛋,但朕也绝不赞成那种只知逞血气之勇、匹夫之勇的人。朕要的是公忠能三者俱备的人,是像田文镜和李卫这样的人!”
众大臣听皇上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心中都十分感动,一齐跪倒:“臣等一定要凛遵圣命!”
雍正见说服了众人,心里也是十分高兴,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里还正在等着他哪,便笑了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顺天府恩科的试卷已经送进来了。请先生把他们选的一、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从中选出三十名好的来,朕回来时再看看。哦,对了,贵州省巡抚出缺,吏部提了个名单上来让朕挑选。朕的意思,杨名时就很好嘛。杨名时,你自己看呢?”
雍正今天是正在兴头上,其实委派什么人去做事,还用得着问下边吗?这不,他这一问,还真问出题目来了。杨名时进来这半天还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没逮着机会。吏部的人前两天就透信给他,说,想派他到贵州去当巡抚,他听了很不高兴。因为他知道,贵州是个有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穷地方。那里苗瑶杂居,土司猖獗,割据一方,危害全省,号称“天下第一难治”。再加上云南总督蔡珽,又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仗着手中有兵,什么事情都敢干,尤其是爱干涉地方行政、民政,和他共事,可以说是难是加难。他正在想着怎么向皇上委婉地说明,求皇上开恩,免去了他的差事,不料皇上却抢先说了出来,闹得他手足无措了。不过,这杨名时也不是不敢说话的人,他略一思忖就老实地顶了回去:“回皇上,臣不愿去!”
此言一出,殿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住了。怎么,这杨名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竟敢当面顶撞皇上,拒不遵从皇上的指派。要知道,这可是杀头之罪呀!不要说别人,连方苞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方苞是见过大世面、也懂得规矩的人啊,庙堂之上,皇帝面前,谁敢对皇上这般无理呀?任何一代的君主,也都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更何况雍正的脾气个别,他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必须遵从而不容反抗的。杨名时是疯了,傻了,还是脑子出了毛病?谁给他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顶撞皇帝呢?方苞今天算真的开眼界了,敢情;打从他来到雍正身边,听到的,见到的,全都是这性子!方苞就是想从中调和,也不知打哪儿开口了。
雍正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杨名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本来是要走的,太后那里可能早就等不及了。他原想着,自己已经说了,杨名时叩头谢恩,说一声遵旨,这事就完了。现在,杨名时说的却是:“臣不愿去”,这可真稀罕!要知道,雍正从当王爷,甚至还在当贝勒的时候,就没听谁敢说这样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突然站定身子,用怀疑的口气厉声问道:“嗯?朕没有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是,臣不愿去贵州。”
这次雍正可不能再说没听清了:“什么什么,你不愿去贵州?你想干什么?”
“回万岁,贵州巡抚一职非臣所能,臣宁愿还回湖广去当藩台,也不愿升迁。”
雍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是他就要发火的前兆。他向身边的太监要了一杯热茶来,喝了一口,狞笑着说:“很好,很好!你不愿去贵州,却要回湖广,可湖广也不是最好的地方!听人说过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才是好地方哪。朕要派你去杭州当个布政使,大概你就满意了。你愿意去吗?!”
杨名时并没有被雍正的气势吓住,他抬起头来庄重地说:“万岁误解了臣的意思,臣并非贪图享受、畏惧艰险之人。据臣所知,从康熙五十九年至今,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贵州巡抚一职,已经换了七任。除了其中一人是因为父亲病故报了丁忧的,难道另外的六人都不称职吗?不!是他们的头上压着一位蔡大人,蔡上将!臣招惹不起这位国家柱石,就是遵旨去了,恐怕要不了一年,就会因毫无建树而被参革回来。到那时,臣将无法向圣上交代,也违背了圣上命臣去黔的宗旨。且万岁命臣去贵州,任臣以封疆大吏之要职,臣不想当这第八人。因为臣知道,此等重要职务频繁更换、形同儿戏的作法,不是万岁的初衷。所以臣宁愿到乌里雅苏台军前去效力,也不愿到贵州去。”
杨名时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方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得就是只听听杨名时这话,也算不虚此行了。
雍正盯着杨名时看了好久才说:“蔡珽此人,刚愎自用,不能容人,是他的短处。但他能带兵,能打仗,在那里没有他也是不行的。你既然这样说,就只管前去上任吧。你刚才不是说,那里的巡抚四年里换了七任吗,朕和你约定,七年之内,朕不调你巡抚之职,让你这第八任巡抚能善始善终,这总该行了吧。”
杨名时略一思忖又说:“臣谨领圣命,但臣还要请旨。”
“哦?你还要朕怎样?”
“臣绝不干预蔡将军的军务。但请万岁下旨给蔡珽,也请他不要动不动就以苗瑶民变为理由,干预地方民政,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蔡珽答应了臣的条件,臣就能当得下来。”
雍正放声大笑:“好,冲你有这勇气,朕就答应你。但你必须保证,从明年起,贵州钱粮自足自筹,朝廷不再给你调拨一斤粮食和一两银子,你敢承担吗?”
有了皇上的许诺,杨名时尚有何惧。他高声答道:“臣敢承担此任,绝不让君父再为贵州之事操心。”
二十二回 童稚女大胆批龙鳞 雍正帝纳谏放宫人
处理完养心殿这里的事情,雍正皇帝坐上亮轿前往后宫。虽然几个臣子刚才的一番对话很让人满意,但他心中的弦还是不能松开。唉,令人头疼的事太多了。西线开战已是定局,年羹尧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可是,还一仗没打呢,光是行军,就化费了四百多万两银子。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要靠清理亏空来填补?清理亏空的事,现在委任的是老八来管,他是首席王大臣嘛。可老八却并不和皇上一条心,表面上看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十三弟允祥给皇上送来密折,说已经清出的各省官员拖欠银子,共计四百多万两,这不正好用在前线吗?雍正下旨给各省,要求他们将清出的银两火速解来京城,以应急需。可是,允禩却大笔一挥说,此项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里冲销!好大的口气啊,朕在上边顶着“苛政”、“暴虐”的名,你老八却在暗地里干着拆毁江山的事,你可真能和朕配合呀。更让人生气的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年羹尧,竟然也在下边捣鬼。有三个已被抄了家的官员,居然还有存钱,他们拿出了十六万两银子来,交给了年羹尧。这年羹尧也就为他们上书,替他们说话,写来保举密折,请求起复他们原来的官职。真是荒唐至极,荒唐透顶!亮轿在悠悠地向前走着,雍正想竭力排开自己纷乱的思绪,不让母后和后宫的人看出不快来。可是,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嚷,还夹杂着内务府官员的喝斥声、拖拉推打声,乱成了一片。其中还有一个女子用尖亮的嗓门大声喊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我要见皇上,皇上,您在哪里呀,我有话要问您……”
雍正心中一动,嗯,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泼辣的女人?她要见朕有什么事?他在轿里把脚轻轻一跺,轿子停了下来。雍正走出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慈宁宫的门口。他回头向跟着的太监问了一声:“不懂得这里的规矩吗?这里已是太后老佛爷修身养性的地方,是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是的,这里确实是太后的后宫所在之处,这里也确实需要安静。可今天是皇上和后宫选秀女的日子,就有点特殊了。雍正刚一出来,就见面前地上跪着一大片女子,足有二百多人。这些都是待选的秀女,她们在这里跪着等待皇上,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了。看见皇帝驾到,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胆战心惊,齐刷刷地伏地磕头。内务府的衙役们见圣驾来到。急忙退到一边。堂官职司所在,一边擦汗,一边冲着那个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说:“你这不识抬举的贱蹄子,皇上来了,还不赶快跪下,想招打吗?”他回头又对衙役们说,“你们也别光站着,快过来把她按倒,让她也跪下。”
雍正把手一摆制止了他们:“不要这样,你们把她叫过来,朕问问她。”
那女孩子被带过来了,可是,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下跪。雍正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满族姑娘的打扮,圆胖的脸上虽然稚气娇憨,却又满带怒气。大概是刚才和衙役们撕打过,衣服都被扯破了。雍正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回答说:“回万岁,这孩子是正蓝旗牛录福阿广家的。她在这里哭闹得不像话,奴才已经派人去传她的父亲了。”
雍正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退下!”他抬头看见十三弟怡亲王允祥正飞跑着过来,便冲他略一点头,继续问那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明秀。”
“唔,明秀,这名字很好嘛。家里有几口人,你排行老几呀?”
“五口。爷爷、奶奶,父亲、娘还有我。”
“你父亲有差使吗?”
“没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问她:“明秀,你知道这里是内宫禁苑,是不准随便喧哗的吗?朕刚才来的路上,就听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还屡屡提到朕,这可都是犯禁的。为什么这样放肆?你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明秀掠了一下散乱了的头发,毫无怯色地说:“万岁,我想问您一件事。”
“哦?好啊,你问吧。”
“请问万岁。您知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她抬头看了看皇帝,见他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便向跪着的秀女们一指又说,“万岁,您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吗?您知道我们跪了多长时间了吗?您知道我们从天不亮就被带进宫里,至今连一口水都没沾唇,一直跪在这里苦苦地等着您的传见、您的挑选吗?只因为我们是满人的女儿,是注定了要听候选召,进宫来当差的。所以我们就得挨饿,就得挨晒,就得跪在这里受苦。万岁,我们虽然是满人,可又都是些穷家小户的女儿,也都是父母熬着艰辛把我们拉扯大的。如今不是新朝吗?万岁爷您今天一道圣旨,说要‘刷新吏治’,明天又是一道诏谕,说要‘与民休息’。您这些话大概不是为了说着好听,或者是哄着百姓们高兴的。可是,万岁您又做了些什么呢?您刚登基这才几天哪,就急急忙忙地要选秀女,要充实后宫!是的,后宫的美人们都是康熙老佛爷的人,她们都老了,不好看了,不美了,不中用了。万岁既然坐了天下,不选几个美人来陪陪,也真是说不过去。可是,万岁爷您想过没有,山东去年遭了灾,山西又闹出了钱粮亏空,听说西大通又要开战,正是哪哪儿都要钱的时候。您可好,偏偏在这种时候要选美,要选秀女,难道您对老百姓们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
雍正怔怔地瞧着这个叫明秀的女孩子,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懂得这样多呢?她说的话又为什么这样尖刻呢?他的脸阴沉下来了,好像倾刻之间就要发作。可是,他又忍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朕可以不要什么美女,可是,皇宫这么大,官眷又这么多,没有人侍候怎么能行呢?”
明秀浅浅一笑说:“好,皇上说得好。官眷们金枝玉叶的,没人侍候怎么能行啊!可是,您想过没有,像俺们这样的贫寒人家,虽说是满人,也虽说应该进宫来当秀女,可俺们也是人哪!俺们就没有亲娘老子吗?俺们的爹娘就不要人来照养侍候?谁不知道,只要被宫里选中,就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亲人了。进到后宫里的人成千上万,有几人才能见到皇帝,又有几人才能得到皇帝的恩泽?刚才我就在这里亲眼看见了几个老宫女,她们的头发全都白了,可还得在这里侍候人!皇上,您想过这些吗?您懂得我们这群女孩子的心吗?万岁爷既然是圣明天子,就该替天下百姓多想想。要我说,这选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定的,朝廷当然也可以废除。不选秀女,或者少选几次,难道皇上就坐不稳天下了吗?”
她正说得有劲,旁边站着的怡亲王允祥可听不下去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的差事该着他来管,今天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现在出了乱子,他不说话能行吗?只见他上前一步厉声申斥说:“放肆!反了你了,你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吗?你知道宫里的规矩吗?没调教的野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明秀只是抬起眼来瞟了一下允祥,冷冷一笑说:“哟,这不是十三爷吗?老长时间没有看见过您老的模样了。人们到处风传,说十三爷如何英雄,如何辅佐皇上登基,还有如何的年轻,如何地体贴下人……咳,多了多了。可是,今日一见,小女子觉得却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蝎虎,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换了别人。换了身份,刚才那番话说的也绝不会比十三爷差。其实小女子也知道,您这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势力,没了皇上撑腰,您还能冲谁发威风呢?唉,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原来也不过如此,也不过是个顺竿爬,浮上水的人。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允祥气得肺都要炸了,他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呢。过去阿哥党的人看不起他,捉弄他,欺负他,甚至布下圈套来陷害他,他都从来没有含糊过。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却在皇上面前受这个小女子的轻视和羞辱。如果不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他真想给这个多嘴多舌的丫头一个大耳光。
雍正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忍一下。便回过头来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来了没有?”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说:“回皇上,他来了,正在下边等着皇上问话哪。”
“叫上来!”
“扎!”
明秀的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不过他不敢露头。女儿从小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敢说敢作,神鬼不惧,他能不知道吗?可他这作父亲的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竟敢在皇上面前也这样大胆,对皇上、对十三爷也是这样肆无忌惮,这不是给他招祸吗?他刚才进来时,正听女儿在和十三爷说话,那口气,那话语,哪像是一个下等奴才该说的呀。他只觉得头大眼晕,身子发木,两条腿不住地哆嗦,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挪不动窝了。听见内务府的堂官一声传唤,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皇上,皇上……求求皇上开恩,饶了这孩子吧。她不懂事,冲撞了皇上。奴……奴才,福……阿广,回……回去好好管教她……求皇上看在她爷爷当年从龙入关,也曾立过战功的份上,饶……饶她这一次……”
雍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哼,就你这副模样,还敢说明秀的爷爷从龙入关的话?要靠你这窝囊废的样子,咱们早就打败了!瞧瞧你女儿,你不觉得害羞吗?明秀,你今天说得好,让朕也开了眼,咱们八旗子弟里还有人才嘛!别看你还是个小女孩子,能有这等风骨,这等见识,这种胆量,知道自尊自重,就很让朕高兴。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敢作,哪怕面对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也没有一丝畏惧。难得呀,实在是难得呀。朕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只可惜,大臣里面这样的人太少了!好,你说的全对,朕准你所奏!”
今天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上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全都惊呆了。就连明秀也瞠目结舌,不知怎样才好。别看她刚才侃侃而谈,说得那么入情入理,可她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像她这样穷家小户出身的女孩子,就是被选进宫里,也根本别想见到皇帝。至于受到皇上临幸,当妃子,做娘娘,那更如白日作梦。闹不好,发在洗衣局里或别的地方去干苦差使,一辈子不见天日也不稀罕。后宫大着哪,后宫的女子也多着哪!清初虽然没有明朝那样糜烂,可“选美”的事也是从来不肯将就的。遇上新皇即位,或者是别的什么庆典,例如打了胜仗什么的,反正只要高兴,就得选美,选秀女。他们还特别.只从满人的女孩子里选,为的就是保持满人的正统。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门大家的,可大多数还是穷苦人家的。当年从龙入关的普通军士家里,哪家没有女儿啊。表面上看,被选进宫去是她们的荣幸,是她们的福份,不过你要是真让她们说句心里话,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不信,皇上要是发下诏谕,让想进宫的自愿报名,大概当秀女的就不会太多了。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话打动了,雍正不是说了“朕准你所奏”这话吗?明秀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愣住了。还好,他那个胆小如鼠的老爹这会儿倒灵醒了,他椎推身边的女儿说:“快,秀儿,你傻站着干嘛,咋不谢恩呢?快给皇上磕头哇。”
明秀这才跪在地下,给雍正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小女子明秀谢皇上恩典。”
皇上向十三爷看了一眼问:“允祥,朕刚才已经放了话,让各位王爷从待选的秀女中先挑出几个来,这事办了没有?”
允祥连忙走上前来说:“回皇上,他们都已经选过了。不过,是臣分拨给他们的,而没让他们自己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各位亲王每人带走了十六名,郡王每人十名,贝勒和贝子则各是八名。余下的都在这里,要等皇上过目后再行分派。”
雍正长出一口气说:“还好,朕来得还不算太晚。明秀刚才所说,既合天理,又近人情。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虑不周,办得匆忙了些。宫女们幽禁深宫,有的已是满头白发,尚且不能和家人团聚,更不要说成婚成家了。唉,谁能说这是善政呢?邢年在吗?”
副总管太监邢年一直在边上站着呢。听见皇上召唤,忙应声答道:“奴才邢年在!”
“你去传旨给各王府和贝勒府,刚才选去的秀女,全数领回来,也全数放回家去。另外,你再到宫里去查一查,凡是在宫中服侍过十年以上,或者是年满二十五岁的,一概放出宫去,听其自行择偶,自行婚配。家中没有亲人的,可由内务府代其择偶,不要使一人流离失所。今年的秀女不选了,以后什么时候选,由朕亲定。现在各个宫室里的人,也要细心地查一查,除了太后那里一人也不准减少之外,其余各宫均以次递减。听明白了?”
雍正说一句,邢年答应一声,听皇上说完了,他“扎”地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传旨了。
地下跪着的秀女和一边站着侍候的老宫女们,听见皇上这样施恩,都不禁痛哭失声,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天。
处理完选秀女的事,雍正和允祥并肩进入太后寝宫,给病倒在炕头上的太后请安。外边发生的事,早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过了。太后是位通情达理的老人,对皇上的这番处置很是满意,一个劲地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皇上如此处置,可真是开上天好生之德了。”
雍正见母后高兴,也顺坎上坡:“母后,儿子这样做也是为您老人家祈福的嘛。往后,您看到儿子有什么事没有做到,请母后常常说着点。您身子骨不好,又常犯喘病,儿子着实惦记着母亲。您还记得儿子身边的那位邬先生吧?他曾给母亲起过卦,卦上说,母亲要到一百零六岁才寿终正寝的。您只管宽心静养,过些天,儿子请位红衣大喇嘛来为母亲祈福,您这点小病就会大安的。”
太后一边喘着一边说:“唉,什么大喇嘛、小喇嘛的,我全都不要,我还能有几天的活头啊。只要你们兄弟们和和睦睦,一心一意地做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见你们的阿玛了。”
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亲人 热心肠热衷求进身
雍正皇帝只凭明秀的几句话,便免去了今年的选秀女,又把宫中的老宫女也全都放回家中。可是,他来到太后宫里,却遇上了难事。依着雍正的性情,他现在当着皇帝,他所有的亲人们都最好不要给他惹事,安安生生地过你们的日子,享你们的清福不就结了,为什么还要给朕找麻烦呢?可天下的事情哪能这么单纯?谁家又能挂上“无事牌”?这不,他刚处理完开放宫女的事情来到太后宫里,可就碰上家务事儿了。原来,这里有两个女人正在等着他呢。这两个人,都是与皇上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的人。一个,是雍正皇上的亲女儿四格格洁明;另一个却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她们都是来向太后求情,求太后替她们说话的。
雍正进来时就看见她们了,现在一听她们的诉说,这才明白。哦,原来女儿是因为对父皇给她指的女婿不满意,十六姑却是想把她的儿子从前线调回来。雍正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话,他想把她们俩全都驳回去,可又一转念,不行,这是在母后面前啊。她们所以选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来说事。不就是想让老太后帮助说话吗?驳了她们事小,驳了母后的面子,可就不好说清了。但他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自己说过了的话是不允许别人不遵从的。对眼前的这两件事,看来只好用大道理来说服她们,希望她们能以大局为重,成全他这个皇帝。
他正想着哪,太后说话了:“皇上,你十七姑的事,我瞧着也怪可怜的。她的驸马和大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就剩下这么一个老儿子,又得去打仗,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要是能办,你就给她办了吧。我盘算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你说呢?”
母后发了话,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礼了:“母亲说得对,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去办吧。不过,十七姑,我得把话说到前头。让你的儿子不上前线可以,要是把他抽回到北京来,可不大好办。你得给朕也留点脸面,体谅一下朕的难处。朕刚下了旨意说,凡是该着上前线的,一个也不能留下不去。你想啊,要是都想留下,那这个仗还怎么打?你的儿子想回来,朕如果答应了,别人要是也闹着要回来,可叫朕怎么办?所以,朕现在只能答应你,回去就给年羹尧打招呼,让他关照点你的儿子就行了。十七姑,你看这样行吗?”
十七皇姑的脸拉下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心想你是皇帝啊,你叫谁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可你却和我打官腔,好好好,真不愧你这冷面王的绰号,我算是找错门了!她抽泣着说:“皇上,我今天可算认识你了。好吧,既然你不管,我就再求别人去,我不信,就不能把儿子要回来。”
雍正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十七姑,你不要见怪,谁叫我们是天家呢,谁叫你侄儿是皇上呢。这件事,朕已下了旨意,恐怕你就是找谁,他也不敢答应你。”
“是吗,我的皇帝,那你就别操心了,十七姑谢谢你这位好侄儿。太后,我可是要跪安了。”说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说话,就昂起头来走了。太后看着这情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十七姑雍正没法硬来,可是,他正在气头上,对女儿可就不客气了:“你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的。你是天家骨肉,就更应该懂道理。既然许配了人家,现在闹着要悔婚,成何体统呢?你夫婿的事朕都知道。但朕既为皇上,就不能出尔反尔,既然应下了婚事,你就得嫁过去。今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话和你说死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好好想想吧。”
洁明的未婚夫婿叫哈庆生,简直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不但到处沾花惹草,还常常招男妓,养娈童。把女儿嫁到哈家,等于是把她推入了火坑。女儿已在奶奶老太后这里哭诉了半天了,她原想告诉父皇一下,这件事就可以一了百了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得到的竟是这样不通情理的答复。洁明的希望破灭了,她回过身来向太后行了个礼,就飞也似地哭着跑了。雍正皇帝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却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样子,连一句像样的安慰话都不肯说出来。
刚才放秀女出宫给太后带来的喜悦,早就烟消云外了。她歪倒在大炕上,一个劲地喘,一直在咯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雍正凑近母后身边,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母后捶背,一边谨慎地说:“母亲,你老不要生气,儿子也是不得不这样啊。规矩都是儿子定的,儿子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可怎么服众啊!皇阿玛要在,他也会同意儿子这样做的。请老人家能体察儿子当皇帝的难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勉力坐起来说:“你去吧,外面的事情还多呢,不要再多说了。我是你的母后,我不给你撑腰,谁还来管你呢?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这我早就知道了。对外人要冷,可对自己的亲人,还是要体贴的。尤其是你的几个兄弟,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呢。他们就是有什么不是,你得放手处且放手,不可太计较了。你能这样,我就是现在就死,也可以安心了。”
雍正趴在母后炕头流着眼泪说道:“母后的话,儿子永记心头。请母亲放心,只要兄弟们能让我过得去,我就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雍正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也把更多的牵挂留给了太后。今天放走秀女,放走老宫女给皇帝带来的欢快,也随着这场家务事被冲淡了。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的心头又压上了重重的石块,他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
回到养心殿,今科主考李绂,和前科的杨名时已经在这里等候觐见了。杨名时即将到贵州去上任,而李绂也放了湖广巡抚,虽然是“署理”,但也成了封疆大吏。雍正现在没有了和他们谈话的心情,只是告诉他们,到任后要勤写奏折,不要怕麻烦,不要怕琐碎,也不要怕得罪人,便让他们走了。
李绂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家中并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禄,也不过是每年一百四十两银子。这点银子,对穷家小户还算是个大数目,可他李绂是当官的呀,当官就有当官的作派和应酬,钱少了是不够的。偏偏这李绂生性清高,自命不凡,寻常的人想巴结,你还真巴结不上。时间一长,人们敬鬼神而远之,他这里可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不过,李绂自己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好,有圣眷在,别的都用不着操心。想当初,他和田文镜一同进京赶考,几乎丢了性命,不就是帮了当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绂自认为是个多才多智的人,常常会想出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主意来。人们还都不知道,他和张廷玉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呢。那年他和田文镜进京时,借住在一座庙里,赶巧了,张廷玉正在这里为他暴死的儿子设祭。其实这事和李绂一点瓜葛也没有,可李绂和田文镜一样,硬是在不能进步处得到进步。张廷王的三儿子,名叫张士平。那年他和父亲一起到金陵去玩,爱上了一个青楼名妓。张士平化钱为她赎身,并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却被张廷玉查了出来。张士平被父亲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伤势发作一命呜呼了。张廷玉的母亲最疼爱的也是这个孙儿,要亲自到庙里设祭。李绂打听到这个消息,就写了一篇祭文,到张士平的棺前哭祭。哭的那个惨哪!谁见了这场面,也得陪着掉眼泪。张廷玉后来把他叫过来一同,哦,原来这个年轻人竟是儿子的生前学友,是今科进京赴考的!想想死去了的张士平,张廷玉还没说话哪,老太太先就喜欢上这个叫李绂的小伙子了。后来,李绂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庙里读书,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绂知道自己在皇上眼里,是有特别分量的。他既是正宗的科举出身,又是张廷玉的“世侄”,连张廷璐都办不好的事,在他手里办得如此漂亮,还能不受到重用吗?至于他根本就不认识张士平,那只有田文镜一人知道。他清楚,田文镜现在比谁都忙,他才顾不上这事呢。
李绂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家里的。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他连忙问守门的长随:“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长随也是个极有眼力的人,一边向里面高喊一声:“中丞爷回来了!”一边上前打了个千说:“回中丞老爷,里面都是老爷新取的门生,他们听说老爷荣升抚台,都要来贺喜,奴才说老爷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这边还正在说着哪,里面已经拥出十几个人来,一个个不由分说,纳头便拜,请安的,问好的,道喜的,“中丞”、“抚军”、“部院”、“抚宪”,叫得一片声响,也叫得李绂心花怒放。
李绂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今科的榜还没有发,你们就来拜座师,这不大好嘛。再说,我也只是被圣上委任作湖广的‘代署巡抚’,不是正职,现在就受你们的大礼,倒叫我无以自容了。都请起吧,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今天来的人有十好几位,都是李绂这一科的门生。有几个还是出身名门大家的。比如,那个叫王文韶的就和当年太子的师傅王掞有亲,而尹继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儿子。李绂突然想起,在考场里还见到一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很是诙谐有趣,字也写得好。便问:“那个叫刘墨林的来了没有?”
同来的举子们连忙回答说:“回恩师,刘墨林最爱热闹,他是一定要来的。不过现在却来不了。”
“嗯,为什么?”
在场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声大笑:“老师您不知道,这个刘墨林是位棋迷,他正在和一个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们先向老师禀报一声,说赢了这盘棋、给老师送点见面礼,也给大伙挣几个酒钱。”
“哦,这么有把握?那我们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这里正在笑谈,只听门口也是一声长笑,一个青年人闯了进来:“好啊,这里可真热闹啊!请老师恕罪,门生刘墨林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还真让我得了彩头。”说着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两绽金子来,惊得众人无不张口结舌。刘墨林却兴奋地说,“托老师的福,门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财,正好拿来孝敬老师……不不不,老师您先别生气,门生我看着您拉长了脸,就心里害怕。我知道,您老是从来不取身外之物的,可这些银子取了却并不伤廉。今日和我对奕的是从南京来的一位叫梦党的大和尚,他夸下海口,一定要打遍京城里的高手,并且下了每盘百两的大赌注。好嘛,还真吓得人们不敢和他较量了。我怕他什么,他不就是年纪大了些嘛。果然,被我连战连胜,得了他的二百两银子。今天我拿出二十两来,给大家办桌酒席,三十两我留着交房饭钱,其余的一百五十两全部献出来,敬谢老师栽培之恩。”
李绂忙说:“哎哎哎,这可不行。且不说,你们是否能取中还尚在两可,就是全都高中了,也是你们十年寒窗,三场苦战得来的。你们大概都听说过,我平生从不要一分外财。刘墨林和诸位这番心意,我愧领了。今天大家高兴,我也跟着你们扰墨林一次酒,权当作同喜共庆,仅此而已,别的就不要再说了。”
刘墨林感叹万干地说:“老师这话真让人感动,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爱财的人呢。你们都看我手面大,化钱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还以为我家里不定有多少银子呢。说来惭愧,我不过是个靠卖字为生的穷措大,‘卖字刘’就是本人的绰号。要不是我看得开,想得透,早就见了阎王了。从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就擅自从考场里逃了出来;第二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里,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第三场我是铆足了劲,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还是和我过不去,就在进场前三天,突然接到家书,说老父亲病故了!没法,只得向上边报个丁忧,老老实实地回家吧。大伙替我算算,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啊!可我还是我,我照样乐呵,也照样来考。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还照样地在街头卖字,当我的‘卖字刘’。但我却不能忘了咱们的老师!”
听了刘墨林的话,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绂知道,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也都是自认为最有希望取中的。他们所以不等发榜就来拜见他这位老师,是出自对他的衷心感激。这一科的考试可真是不易啊!先是张廷璐他们卖了考题,杨名时闹了考场;接下来又是考生们被圈进考场不准出来,没吃没喝地受了几天罪;再接着,就是换考官,换考题,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试。好嘛,光这一通折腾,就让人没法忍受了。如今。他们终于考完了,出来了,而且自己觉得考的还不错。所以,不论取中与否,他们都得来谢谢主考大人,因为今科考试全凭的是真本事。从这里,李绂又连想到,这些人以后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都将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可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无论他们以后出将入相,做了多么大的官,见到李绂时,都要尊敬地叫他一声老师,也都要铭记他李绂对他们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钱,那银子就会滚滚而来,永无枯竭之时!哦,现在他明白了,怪不得朝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谋学差、当房官、当主考,敢情,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大的好处啊。
酒筵摆上,众人都纷纷给老师敬酒,李绂也陪着他们吃了不少。可是,他却从今晚的酒筵里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当今皇上雍正,从表面上看,好像过于严厉,过于苛刻,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李绂才从中得到了好处。因为李绂的作为,正与皇上的想法一致。皇上不是要清吏治吗?李绂就一尘不染,不贪赃,不卖法,不收受任何贿赂,谁能说李绂不是个好臣子?皇上不是厌恶结党拉派吗,李绂就从来不与大臣们交往,连八王爷那里,他还敢目不邪视哪,何况别人?有了皇上的信任,又有了这些门生,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二十四回 挥御笔成就钝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颜
雍正朝恩科考试的发榜日期到了,可是刘墨林却不像别人那样。忙着去打听消息。他已是考过三次,又三次落榜的人了。正如昨天他在座师李绂那里说的那样,取中了当然高兴,要不他为什么来赶考呢?取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回家去干老营生,到街头卖字嘛。他现在更牵挂的,倒是那位京城名妓苏舜卿,她的大名早就在刘墨林心里生根了。刘墨林自认为是个见多识广、倜傥风流的才子,苏舜卿则以琴棋书画四绝而名噪京师,不和她见一面,不亲自领教一下她的风范,是刘墨林死不甘心的。刘墨林在进场前就去会过她一次,不过那天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显宦和富家子弟。苏舜卿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妙语惊人,时而低吟轻唱,时而又冷眼相向,满座的人无不为之倾倒,也无不为之销魂。刘墨林没有机会和她交谈,可自从那天见到她后,就日思夜念,不能忘怀。今天考完了,没事了,不趁此良机和她会会,那将是他终生的遗憾。正好昨天他赢了老和尚两盘棋,得了一注外快,得用、它偿还了自己的心愿。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通客店的老板,让他把苏舜卿请来。那掌柜的一听这事就直摇头:“哟,刘老爷,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要请别人,只消我一句话。要请苏大姐,小的真是不敢夸口。她卖艺不卖身,从来也不肯应召的。”
“去去去,你不就是想多要钱吗?给,这些你拿去买通老鸨,说什么也得给爷把她请来。”说着扔过来一锭银子,足有三十两,“快去吧,能把她给爷请来,我还有重赏哪!”
果然,钱能通神,不大一会,一乘小轿就把苏舜卿抬来了。刘墨林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他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名妓迎进房里,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客店的老板纳闷了:哎,这小妞架子大得很哪!她不是寻常不肯见客的吗,怎么见了刘老爷却这样热乎呢?他趴在门外仔细听了一阵,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似乎是谈得很投机,你吟一首诗,我应一篇文,你弹一首曲,我对一支歌。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而且越谈声音越小,最后,连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闯进一班人来,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原来是那个老鸨带着人捉双来了。房门被撞开了,几个彪形大汉把刘墨林拧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来。舜卿哭,老鸨骂,刘墨林大喊大叫,打手们死拉硬拽,这一通闹啊,把住店的客人们全都惊动了。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嘿嘿一笑说道:“好啊,你一个穷酸举人,竟敢在京城里公然宿娼嫖妓,辱没圣门清规,无视朝廷功令,你该当何罪呀?”
刘墨林一看,认识!这不是早先当过大学士的徐乾学的儿子、京城里号称“相国公子”的那个徐骏吗?嗯,看来一定是他们做成了圈套想来害我的。徐乾学在康熙年间,曾当过上书房大臣,却因为贪赃,被康熙一捋到底,贬放回家。他这儿子徐骏倒能诗善赋,多才多艺,颇有些名气。他也是苏舜卿的崇拜者,早想把苏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苏舜卿刚才就和刘墨林说了这件事,现在一见徐骏突然出面来干涉,刘墨林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好啊,咱们在这里见面了。久闻你徐大公子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恶霸,衣冠禽兽,原来你还有这般嘴脸!我告诉你,舜卿和我已经订下了终身,你死了心吧。舜卿是我的人,为给她赎身,化多少钱我全不在乎,你们都给我滚开!”
“嚯,口气不小啊。爷不和你多说,自有管你的地方。来呀!”打手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把这小子给爷绑了,送到国子监去治罪!”
打手们“扎”地一声就要动手,却听店外锣声当当,又是一群人闯了进来,还高声大喊着:“刘墨林刘老爷是住在这里吗?恭喜了,领赏啊!恭喜刘老爷高中探花及第!”紧接着这嚷嚷声,一群来讨喜钱的街痞子早已拥上前来,请安的,道喜的,伸着手要喜钱的,乱成了一片。架着刘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几个人,也突然撤开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刘墨林定了定神:“什么,什么,你们是说我刘墨林高中了?”
两个从礼部来的笔帖式,听见刘墨林这样说,连忙走上前来呈上喜帖。刘墨林打开一看,只见这大红撒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大字:
恭叩刘老爷讳墨林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
刘墨林眼一晕,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哪位是礼部来的差官?”
两个笔帖式打了个千说:“您老就是新贵人了,给您老请安!”
“不必客气。请问,一甲头名是哪位?”
“回爷的话。头名状元是王文韶老爷,榜眼是尹继善老爷。他们两位老爷比您早一点得到喜报,已经会齐了来拜望您,这会儿都在外边候着呢。”
“啊?这还了得,你们怎么不早说?”刘墨林拔腿就向外跑。跑到大门外,只见大街上挤挤嚷嚷,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这里等着看这“三元相会”的盛景哪!刘墨林几步抢到近前,向二人躬身一揖:“不知二位年兄驾到,兄弟迎接来迟。二位年兄,恭喜呀,恭喜!”
王文韶和尹继善一看,好嘛,这位探花郎怎么这一身打扮?褂子没穿,袍角扣错了位,光着两只脚丫,头发披散着。尹继善笑笑说:“年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里遭了贼吗?”
刘墨林这才清醒过来,低下头看看自己这副模样,也觉得十分可笑。便连忙把二人让进房里坐下,自己动手穿好衣服,又把店老板叫来说:“我床头上放着一百多两银子呢,你取出来十六两赏给两个笔帖式,余下的换成零钱,赏了报喜的人。回头爷还要另外给你颁赏呢,快去吧。”那老板像得了圣旨一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三人落座以后,刘墨林擦擦头上的汗问:“二位,记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时说过的话吗?我这人来京应考从来没交过好运,不瞒你们,我瞧着到现在还没音信,已经觉得今科又完了。怎么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
尹继善笑了:“咳,不光是你,眼瞧着别人都欢天喜地的,连我都觉得灰心丧气了。后来家父下朝回来,才听他说这一甲的前三名,是万岁刚刚钦定下来的,比别人整整晚了大半天!哎,刘兄,你好好想想,你的卷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刘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里写过什么,全都给忘完了,现在要他想,他上哪想去啊:“咳,就是现在说了,不也晚了。原来我还盼着能得个二甲,哪怕是最后一名呢,也算没有白辛苦一场。早年就曾听人说过,这考场发榜是倒填五魁的,越是名次靠前,就越是填的晚。好嘛,这一次万岁爷更厉害,圣心独运,干脆给咱们来了个倒填三元!”
王文韶笑了:“刘兄,你可真是命大呀!其实,还多亏了你命大,才让我们两个也跟着你帮了光。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我也是在二甲里面的,根本没有那个福份当什么状元。可是,发榜之前,万岁爷突然说,他要亲自再看看卷子,而且特别要看看落榜了的卷子。这一看就看见你老兄的了。你的卷子里有一句话是‘范圣胤德’,这个‘胤’字是冲犯了圣讳的呀!你怎么会忘了要‘缺笔’、‘换字’呢?考官们看了你这卷子,当然用不着再说,不管是谁的,也得给封了。你呀,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万岁爷看到你的卷子,觉得写的很好,就提起笔来,顺手把那个‘胤’字改成个‘引’,这一改回头再看竟是一篇绝妙的文章!老兄,想想吧,几百考生,谁有这份幸运能让万岁亲自改文章啊!万岁爷越看越高兴,就把你放在了一甲,要不是你的字写得虽然龙飞凤舞,可不大规范,这头名状元就是你刘墨林的了。”说到这里,王文韶见刘墨林眼中含泪,便又说,“你先别激动,万岁爷还有话呢。他说,朕就是这个脾气,朕一生从来不信邪。刘墨林文章写得好,就为这个小毛病误了他一生,实在是太可惜了,朕要成就他这个‘秋风钝秀才’。刘兄,你虽被降为第三名,可万岁赐你这‘秋风钝秀才’的雅号,可是万金难买、无上荣光呀!”
尹继善也在一旁说:“刘兄,这一次殿试,你才堪称是真命进士,我俩得好好地为你庆贺才是。”
刘墨林此刻没有了平日的诙谐风趣,也没有了过去的机智多变,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如血似气,又酸又热,冲撞着他,激励着他,他昂首向天,高声叫着:“圣心高远,圣明佑我,秋风钝秀才唯以一死才能报答君父的恩情!店家,你与我叫上一桌酒席,我要与两位仁兄一醉方休!”
王文韶拦住了他说:“刘兄,且慢!我们两个今日来拜你,这是规矩。见到了你以后,就要以我为首了,我是状元嘛。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在太和殿胪传面圣。在此之前,要见许多人,要写谢恩折子,要请示礼部觐见的礼仪,咳,多了。所以现在还不是你我吃酒的时候,晚上请到我家小酌一番,那时,脱了帽子就不论大小了,咱们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玩叶子牌赌酒都行。”
刘墨林只好让步:“好,请二位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误不了事。”
哎,既然事情这么光彩又这么重要,刘墨林为什么不和他们一齐走呢?他当然愿意走,也想马上就走,可是,他能走吗?现放着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这里,他不说清了怎么走啊。送走了状元、榜眼二位,刘墨林回到店里一看,果然,那个老鸨还在墙边跪着哪。见刘墨林过来,她吓得筋骨酥软,魂飞魄丧,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这老不死的贱母狗,打你这吃屎不长眼的混蛋王八,谁叫你冲撞了天上下来的文曲星呢……瞧人家刘大人这相貌,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样子,你怎么就敢胡说八道呢?你该死,你该着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家刘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人家是新贵人哪……”
刘墨林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老乞婆,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和你能比吗?你配和我比吗?我只问你一句话,舜卿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说!”
“好我的刘老爷呀,就是老天爷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来呀。您老不知,舜卿可是我从小看大,待如亲生女儿一样的呀。这闺女打小就有个心口疼的毛病,这不,刚才受了点惊吓,她又犯病了——不过,您老放心,我已经让人把她用轿子抬回家去了。回到家就保险了,一根汗毛也不会少。只是……只是……”
“你少给爷来这一套,快说,只是什么?”
“……刚才您老不也瞧见那位徐爷了吗?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他是相国公子,恩荫进士,手面大,朋友多,又当着都察院的观察老爷,他跺跺脚就四城乱颤,我们哪敢和他作对呢?其实,苏姐儿归谁不都一样啊,好歹求您老和徐公子说合好了,我们可受不起这夹板气呀!”
刘墨林明白了,这老乞婆是话中有话啊。但他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步登天,哪还把徐骏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说:“不就是徐骏吗,不要说他,连他的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事你不要管了,给我小心地侍候着舜卿,再出一点事儿,小心爷扒了你的皮!”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进士,总共是三百六十名。这天五鼓时分,他们便顶着满天星斗排成长队,由礼部司官率领着,到皇宫来朝见皇帝。王文韶是今科状元,自然要走在最前边,他的后面依次跟着尹继善、刘墨林和新科进士们。穿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见巍峨的太和殿高耸入云,御林军士像钉子似的排列在两旁。五更时分的清风扫着广场上的浮土,也把丝丝寒意吹到“新贵人”的脸上,他们都不由得心中紧张,连脚步都放得轻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庄重和肃穆,更让他们感到九重天阙那皇家的森严。来到这里的进士们,人人都是浮想连翩。一想到孤灯寒窗十载苦战,现在终于有了结果,想到觐见以后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谁不激动万分?进士们第一次觐见皇上,这事非同小可。不过礼部事先都安排好了,从哪儿走,走几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又多次让他们演练,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所以别看来了三百多人,可是却行进有序,丝毫不乱。
等啊,等啊,终于看见从太和殿里走出一位官员,不过,他是倒退着出来的。有人明白,这也是规矩。皇帝坐在上边,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果然,那人出来后,就端正架子,转身面南站定,朗声说道:“奉圣谕!”
一听这话,以王文韶为首的进士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同声山呼:“万岁!”之后,黑鸦鸦的全都跪下了。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场上,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着第四名进士曹文治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曹文治高声答应:“扎!”上前一步,接过名单,依次唱名。每唱到一人,这人就高声答应一句,然后,低头躬身走进太和殿。从王文韶开始,尹继善、刘墨林,共三百六十名,挨个进到殿里。再由太监接引着,跪到指定的地方,还得屏着呼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敢擅自抬头偷看。这得多大功夫,多长时间哪!可是,不这样,就显不出皇家的威严,显不出仪式的隆重。有的人因为太紧张,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
就在这时,猛然听到“叭叭叭”三声静鞭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悠扬的鼓乐,从远处传了过来,又渐渐地来到太和殿内。大太监李德全一声高喊:“万岁爷驾临了!”
跪在下面的进士们刚才谁也不敢抬头,听见这声喊方才知道,原来刚才上面根本没有坐着皇帝,他们进殿时磕的那几个头,全都是冲着上边的空椅子磕的。现在皇上真的来了,他们就更不敢抬头了。只听一阵靴子声“嚓嚓嚓嚓”地从面前走过,也只瞄着有不少人跟在那位穿黄靴子的人后边。皇上好像走得很慢,很慢,过了好长时间,才感觉到他已经坐上了龙位。王文韶是跪在最前边的,太监向他稍微示意,他便明白了。于是,一个响亮的喊声,震响在大殿里:“新科进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觐见吾皇陛下,恭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的喊声,众进士一齐山呼舞蹈,“万岁,万万岁”的喊声在太和殿里久久回响。这喊声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响亮,那样充溢着青春的朝气。雍正皇上看着看着,他满意地笑了。
二十五回 施恩威天意不可测 较利害小人难相与
几经周折,几经反复,有人被腰斩弃市,有人则升官晋级。有人买了考题落个不第而归,有人诚心为文却得名列榜首。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其实全是雍正皇帝圣心独运,乾纲震断的结果。看着阶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进士,雍正皇帝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新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皇上是个生性挑剔,事事较真的人。张廷璐等透露考题事发之后,震惊了全国,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吏治改革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所以,他再一次重新命题,重新委派考官,当卷子呈上来后,他还亲自审阅,甚至亲手批改,亲自选走录取的名次。为的就是在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中,选出他最满意的人来,为新朝奠定坚实的基础。所以,他对今天的新科进士的觐见大典,比过去任何朝代都更为重视,安排得也更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八弟允禩,十三弟允祥,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和马齐,全都到场了。连前些时因为避嫌而回避的张廷玉,也被重新召回,站在了御座旁边。
首席王大臣允禩是今天的司礼,他看雍正皇上目视自己,就跨前一步,来到御座前躬身行礼,又转过身去朗声说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新进士跪聆皇上圣谕!”
新进士们齐声高呼:“万岁!”
雍正安详地坐在御座上,端起奶子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开言了:“你们都是新科的进士,也都是读书人。常言说,响鼓不用重槌,朕也没什么要向你们多说的。昨天夜里朕又详查了一下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中,出身寒素的占了一大半、看来李绂取的还算公道。”他略微一顿,又平静地说,“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朝廷作事,为国家分忧。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能被取中,当然是‘学而优’的人了,以后就看你们怎么做这个‘仕’。朕选了你们,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朕办事的。你们或者在朝中做官,辅佐朕协理政务,参赞筹划;或者是代朕抚绥地方,治理民事,调理民情。‘仕’做的好坏,要看你们自己。过去,你们是寒窗苦读。从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再到进士,凭的是文章,是学识。以后,你们要当官理民了,应该凭什么呢?朕今天要送你们两个字。”
说到这里,雍正突然停了下来。新科进士们都伏首静听,在等着皇上的下文,谁也不敢抬头,谁也不敢出声。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肃穆端庄的气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雍正含着微笑,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天良!懂得这两个字吗?‘天’,就是‘天理’,‘良’就是‘良知’!顺从民意,不违民情,就合乎天理;敬法畏命,忠心做事,就是良知。能做到这两个字,你就能享受荣华,享受富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要什么有什么!因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益国益民益自己,这荣华富贵是老天赐给你的,朕也乐意把它们全都给你。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讲这两个字,不遵天理,不循良知,那么你就将会受到惩罚,那时坐牢杀头,抄家流放,也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因为上天要惩治你,朕也乐意把这些全都给了你!”
张廷王听了这话,不觉一震。他是在两代皇上身边多年的人了,过去,老皇上康熙在世时,遇上新进士入宫觐见,总是把它当作一件大喜之事来办的。行了礼,磕了头,老皇上顶多是说一句“回去好好办差,不要辜负了朕的恩情”,就算完了。因为这是庆典,说些吉利的话,说些让大家都高兴的话,让他们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怎么能说得这样严肃,让新进士们胆战心惊呢?可是,他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只是按习惯“站在局外”一个人想心事。他转脸看看别人,也都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泰然自若地在听着。他忽然想起昨天被处决的兄弟张廷璐,“天威难测”几个字,使他打了个寒战,便再也不敢胡想了。
雍正皇帝还在上边继续说着:“你们都知道,朕在当皇帝前,曾经在藩邸当过近四十年的王爷,也曾奉了圣祖皇上的旨意,多次办差,屡屡出京去察看民情。所以朕不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昏君,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朕的眼睛。眼下朝廷里就有一种混账风气,科举选士本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可是选来选去,倒成了一些人谋取私利的手段了。考官着重的是“师生”情份,而考生也只记得我是某某科的进士,某某是我的座师、房师,某某是我的同年、同科。他们忘记了皇上的恩情,却只记得门生、同年的私情,于是便结党拉派,朋比为奸,便不念君恩,不循纲常,不谙大礼,不要天良,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你们都给朕记住,这种行为是难逃朕之洞鉴,也难逃国家法度的!”
说到这里,雍正皇上笑了笑说:“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应该说点好听的话才是,朕却说了些这话,你们可能都不大高兴了。俗话说,一咒十年旺嘛,咒一咒,你们就能太平无事了。”突然,他把眼光转向张廷玉说,“你们看,这里站着的就是你们都十分敬仰的张廷玉。当年他和你们一样,也是跪在这里,聆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的。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与当年听训时一样,兢兢业业,勤公忠廉,成为先帝和朕两代皇朝的股肱之臣,心腹之臣,不容易呀!今天朕就要在这里立他为你们的楷模——李德全!”
内宫总管李德全“扎”地一声跪在面前。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说,“记档:张廷玉着晋升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他的子孙里着选一人,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扎!”
张廷玉一听这圣谕,傻在那里了。弟弟张廷璐昨天才被处决,全家都没有受到株连,自己还在朝里照样当差,没有处分,更没有失宠,这都已是万分幸运了,怎么还能受到褒奖?这,这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从班部中出来跪下:“皇上,不可……臣无寸功于皇上,却有失察之罪。万岁对臣升官晋级,恩荫子弟,如此深恩厚泽,臣如何敢当?”
雍正把手一摆说:“你是你,张廷璐是张廷璐,你们兄弟二人不能相提并论。这次考场舞弊,朕已经查清,这里面没有你的事。张廷璐有罪,罪有应得,罪不能赦;而你张廷玉有功,功在社稷,功不可没。”他向下一指接着说,“朕今天就是要他们看看,要他们想想,朕刚才说的‘天良’二字的分量。有功者必赏,有罪者也必罚,功过是非分明,才是明君所为嘛。朕的话已经记档,你就不要再辞了,起来吧。”
雍正说完,向允禩看了一眼,允禩上前高声说道:“新科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王文韶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取出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读了起来。开始时,他还有点紧张,读着读着就越来越流畅了。听着这篇写得极其华丽、又极其空泛的颂圣文章,张廷玉的心里又飞驰神思了。处决张廷璐时那血淋淋的刑场,夜里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寻常的拜访和他那闪烁其辞的话语,加上今日皇上这突如其来的表彰,像乱麻一样在心头搅和着,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多年的从政生涯,曾使他的思路变得十分敏锐。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骤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雍正皇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今天同着新科三百六十名进士,给予他如此的重恩,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王文韶的文章已经读完了,随着最后那句“谨奉表称谢,以闻!”读出,众进士一齐伏首高呼:“臣等恭谢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着接过李德全呈上来的谢恩表,打开来仔细看了看说:“嗯,写得很好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掞师傅一族的?”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万岁,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
“哦,三服不算太远嘛。家学渊源,不愧是状元手笔呀,文章很看得过去了。”
“万岁,臣不敢谬承圣上夸奖。这篇文章其实是臣和一甲二名进士尹继善,一甲三名进士刘墨林三人合议,由臣执笔写成的。”
雍正笑了笑说:“哦,原来是商量好的文章,果然做得花团锦簇,十分得体。昨天可是个你们的吉庆日子啊,你们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写文章外,难道不曾做过别的事情?比如说吃点酒,对对诗什么的,毕竟是金榜题名,毕竟是大喜日子嘛。”
雍正这话说得十分随便,好像是信口而问的一句闲话,但是说者似乎无心,听者却不能不答。王文韶向尹继善和刘墨林看了一眼,叩头答道:“回万岁,臣等因为今日一早就要进宫觐见天颜,昨夜不敢喝酒。谢恩表章写完之后,因为天时尚早,就在一块玩了一会儿叶子戏。可不知是什么原因,玩着玩着,忽然少了一张牌。想到还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好,说得好,做得也好。你们不欺暗室,不欺朕躬,老老实实,一句谎话也不说,不愧是真名士,真状元也!”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骨牌来向王文韶一亮,“你们看看,玩丢的是这张牌吗?”
王文韶抬头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来他们昨夜少的那张“么”,现在正在万岁手中。他来不及多想,叩头答道:“是。臣等昨晚丢失的正是这张牌。”
雍正还是在微笑着,他没再说话,靠在龙椅背上,久久地思索着什么,脸色也由微笑变得庄重。殿上众人都屏息不语,静待着他的问话。可是,他却冷冷地说:“你们都跪安吧!”
三百多名进士一听此言,连忙齐刷刷地叩下头去,高呼“万岁”,恭送皇帝离座升舆。刹时间,鼓乐大作,乐声中,两个礼部来的笔帖式披红戴花,抬出了幡龙金榜。这金榜由礼部尚书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走向天街。传统的“披红簪花,御街夸官”的仪式开始了!骑在亮似白银的高头大马上夸官的三位天之骄子,兴奋之余却又不由得纳闷,那张正玩得好好的牌,怎么会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刘墨林的脑子转得快,他早就在各种传言中,听说过皇上身边那个叫做“粘竿处”的厉害了。今天他亲自领略到这些飞来飞去无踪影的手段,更是感慨万千。他看了看走在前边的王文韶,心想多亏文韶兄老实,假如换了一个人,或者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随之而来的,可就是又一场惊动全国的泼天大祸了!
就在新科贵人骑马夸街的时候,有一个同样是处在兴奋之中的人,正在紧张地收拾行囊,准备到四川重庆去就任知府哪!这个人就是一宝押对而平步青云的田文镜。他是老京官了,尽管平日里孤芳自赏,没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朋友,可是,却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行,田文镜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抚臣”诺敏而声名大震,朝廷里的有识之士们,早就预料到他很快就将会受到特别重用的。也许是中国是个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也许是国情、民情、吏情、人情造成了这样的现实,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运,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赶这个热炕头。不是朋友的也来攀交情,不是亲戚的也来叙家谱。一听说田文镜就要走马上任了,认亲的,叙旧的,荐师爷的,送长随的,赠盘缠的,送程仪的,简直把门坎都踢破了。偏偏这位田大人不吃这一套,心想,你们早于什么去了?如今看我快上轿了,才来帮着扎耳朵眼,晚了!所以他是请酒不吃,请筵不赴,师爷长随一个不要,银钱礼品一概不收。人来了,他张口圣人语录,闭口皇恩浩荡,说不上几句,便端茶送客。闹得来访的人无不高高兴兴而来,讪讪拂袖而去。这可好,田文镜本来就没什么人缘,这一摆架子就更臭了。谁见谁说,谁见谁骂,落了一个“小人得志”的恶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镜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口箱子上,扎着架子就等人家来给他送行。反正,不管谁来,在我这里你连一口水也喝不上。可偏就在这时,打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田文镜是个近视眼,一直到那人来到面前,这才看清,原来是久违了的乔引娣!这姑娘是他田文镜清查山西藩库的第一见证人,可也是这宗大案的一个受害者。她被随案带进了京城,一直押在牢里“待勘”,直到诺敏伏刑后才放了出来。田文镜一看她现在的模样,就猜着她可能是来要钱的。要说不对她负责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让田文镜帮衬她,他又觉得不合算,怎么才能打发走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着主意,那姑娘却抢先说话了:“田大人,我是特意来向您辞行的,好歹我们总是相与了一场嘛。您别多心,我绝不向您要钱,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几十枚金瓜子都还给我了,所以我不缺钱化。”
田文镜被她一语道穿了心事,觉得有点不自然,脸也红了,嘴也笨了,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哦,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回山西还有什么难处吗?要有,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咳,这不全是废话吗?
“不,今天我来见你,是想向你讨个主意的。我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老子娘现在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心里头着实地想着他们,也想早点回去看看。可是,昨儿个十四爷派人到狱神庙里见了我,问我有什么打算,还问我愿不愿意到王府里去侍候福晋。十四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唉,是回家好,还是跟着十四爷好呢?”
田文镜连想都没想,就把话说出来了:“回家,回家!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家中老父老母倚门而望不说,那里没有闲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斟酌着怎么才能说清这事,想了好长时间才说,“这事不是一句话能说完,也不是你该着知道的。我说,你还是回家的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别听外边人人都夸十四爷好,也别看十四爷现在身份贵重,你就动心了。其实……咳,怎么说呢,十四爷那里不安全哪!”
田文镜这话刚出口,就瞧见乔引娣的脸色变了。她淡淡地说:“好,有您田大人这话,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还是回到十四爷那里去吧。田大人,您前程远大,请多多保重。”说完她转身就走。田文镜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二十六回 敬师爷疑窦心中起 慰帝王机巧报天恩
田文镜好心好意地劝说乔引娣,叫她不要去沾惹十四爷,不想她却拂袖而去。这一下,田文镜心里不安了。他倒不是怕这小姐到十四爷那里告他的状,十四爷是早晚一定要倒台的人,他还怕的什么。他这不安,是因力乔引娣在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十四爷要是一切都好,安享富贵,她没准还不去了呢;十四爷要倒霉了,她非去不可,她要和十四爷同患难,共命运,至死不渝!人家还是个孩子呀,家里贫穷,又没见过世面,可却能掂出轻重,掂出分量。自己这个当了朝廷命官的人,却是斤斤计较得失利害。相比之下,觉得连人格都低了三分。田文镜越想越窝囊,回头冲着站在身后的长随就发火了:“你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做饭去!”哪知,这话还没有落音,就听外面有人高叫一声:“多做四个人的!”
话到人到,李卫和邬思道还有他的两个妻子走进门来。田文镜一惊:“哎哟,是李大人哪……哦,还有邬先生和……两位夫人。来来来,快请坐……你们看,我正要启程,粗笨家具全部变卖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委屈二位夫人暂且坐在行李上吧……快,预备酒饭!”
李卫服侍着邬思道坐好,自己才靠在田文镜身边,笑嘻嘻地打趣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你给咱们端出白菜豆腐来,能款待邬先生和二位夫人吗?”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来,扔给那长随:“去,办桌酒席来!”
田文镜讪讪笑着:“李大人,这怎么好意思……”
“去去去,滚一边去吧。我今天来见你有两件事:一是向你报个喜信;二嘛,是有事相求。”
田文镜虽然薄有家产,可先是化钱捐官,当了官又不会搂钱,多大的家业也禁不住折腾啊!听李卫这样一说,他也正乐得吃顿不掏腰包的饭哪!便假门假意地说:“哎呀,让李大人破费怎么敢当,瞧,我这不是反主作宾了吗?李大人,你刚才说要给我道喜,学生不明白,我这喜从何来呀?再说,你大人身肩重任,在皇上面前又是奏一本准一本的,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呢?”
李卫笑着说:“天下哪有不求人的呢?”他向邬思道一指又说,“这不,今天我把邬先生给你请来了。这位邬先生可是江南名士,又是我李卫的老师,你们还有约在先,所以我特地请他来和你见面。你哪,什么也别说,一年五千两银子,让邬先生吃顿饱饭。怎么,你变卦了?”
“不不不,李大人取笑了,君子一言,我哪能说话不算呢?可是,我们当初说好了的是放了知府,一年三千,怎么……”
李卫仰天哈哈大笑:“你呀,你呀,白当了这些年官,真小家子气!那是老皇历了,你如今放了道台了!”
“不不不,李大人,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去四川当知府的票拟是昨天才由部里交给我的,错不了。”
“票拟抵不了圣拟!”李卫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份扎子来,“瞧瞧,看真了!告诉你,吏部今早上接到张廷玉的指令,奉旨:田文镜改授河南布政副使、开封、归德、陈州三府道员实缺即补!怎么样,不蒙你吧。好家伙,这一次你可是真地要‘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了,你敢说这不是喜事?你就是不刮地皮,每年最少也能进三四万两银子,让你拿出来五千来养活一位瘸师爷,便宜你小子了!”
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邬思道,看着田文镜那不阴不阳的脸色,笑了笑说:“文镜兄,你不要错会了意思,以为我邬思道是个不知廉耻之人,诺敏倒台了,又转过身来投你;也不要以为我给你帮过忙,才来要挟你。其实,咱们都明白,诺敏的倒台,不因为你,也更不因为我,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我这人,一生出过不少错,年轻时也曾经作过些孟浪事,如今残躯将老,日暮穷途,早已不堪为朝廷庙堂之臣。但老骥伏枥,不甘堕落,所以才想佐你成为一代名臣,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断不肯瘸着两腿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找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我也并不是非要投在你的幕下。你若不能收容我,李卫还可以把我介绍给别人嘛。”
田文镜心里一惊:”啊?不不不,邬先生,请不要这样说。大丈夫一诺千金,文镜不才,自忖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这些天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向我荐师爷、荐幕僚了。我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心一意地专候着先生,好早晚请教哪!”
这里正说得热闹,那个长随把酒菜送过来了。田文镜突然变得分外热情:“来来来,请围在这里坐。今天是田某扰了李大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席相敬。请啊,请啊,还有……二位夫人,都请啊!”
吃酒之时,田文镜还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邬瘸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他带的这两个女人,夫人不像夫人,小妾又不像小妾,弄得我怎么称呼都不合适,真让人腻歪!还有,这个邬思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他这么狮子大张口地要钱,又为的是什么呢?
李卫今天心里有事,他可不敢多饮,略作表示便起身告辞。回去换了衣服,又急急忙忙赶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来传旨让他进去的是太监高无庸,他们俩是老熟人了,这李卫只要是见到熟人,话就特别多。走在通向内宫的路上,李卫悄悄地问:“哎,老高,万岁爷现在干什么呢?”
高无庸左右看看没有外人,这才小声说:“李爷,今儿个不是个好日子,太后老佛爷凤体欠安,万岁爷一大早就赶过去侍候了,万岁有旨意说,今天谁都不见。你虽然面子大,可也得在养心殿等等,万岁爷且得一会下来哪!”
“咳,不就是这点子事吗,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恶心。太后老佛爷也不是头一回得病,更不是病了一天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养心殿。高无庸说:“李爷您可得跪在这里等着了。主子爷今天请了一位从五华山来的大和尚,叫,叫什么,啊,对对,空灵大师,正在和文觉和尚斗法呢。”
“哎?不是听说要请青海喇嘛、活佛的吗?”李卫好奇地问。
“你不懂,如今西边正在打仗,皇上说,请神可不要请了鬼来。这个空灵大师听人说很有点本领,六部有头有脸的人都被叫去了,新科三鼎甲也全都来了,说是要考较一下这和尚的真本事呢……哎,万岁爷吩咐了,说请和尚来念经,为的是给太后祈福,是家务事,而不是国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别说出去。”
李卫笑了:“知道了。你才跟了皇上几天哪,就来教训爷。哎,我问你,你让我跪的这块砖,别是个磕不响的吧?”
“爷这话,说的什么,奴才听不懂……”
“去去,少给爷来这套!你们老公们的这些花里胡梢的把戏,以为爷不知道吗?这殿里的金砖都被你们敲遍了,哪块最响,哪块没声音,你们全都心里有数。谁给你们塞的钱多,你就把他带到有空音的砖上跪下。谁要是不肯给你们送钱,就得跪到实心的砖上,让他把头磕出血来,也别想听见一丝动静,我说的是也不是?”
高无庸不出声地笑了:“李爷,您可真能耐,怪不得人都说您是‘鬼不缠’,果然名不虚传!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你玩花的。不信,您就在块砖上磕几个头试试,保管咚咚山响!”
俩人正在这里说笑,高无庸耳朵灵,早听见皇上走过来了。他连忙跑上前去,挑起门帘,搀扶着皇上进来说:“皇上,李卫奉旨在这里跪了老半天了。”
雍正坐上龙位,要了一杯茶来喝着,精神显得十分疲惫。李卫伏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过了好久,才听皇上问道:“李卫,你去见过田文镜了?起来回话吧。”
李卫站起身来,打了个千说:“回皇上,奴才刚把邬先生给田文镜送去。邬先生原来不想跟着田文镜,说他和田某不对脾气,怕相处不来。奴才好说歹说,才劝他答应去试试。田文镜说了许多感恩的话,说他怎么也想不到主子会这样器重他。还说他自己性子太严厉,怕和别的督抚们相与不来。他想试一试让官绅一体纳粮,看看一年里能给朝廷多大的进项,可又想着同时分管三个府,怕万一顾不过来,辜负了圣恩。”
别看李卫学问不多,可他回事却回得清清楚楚,一句不多,也一句不漏。雍正皇帝也听得很仔细,他知道,“官绅不纳粮”,是从明代就相传下来的一大弊政。凡是读书人,凡是当官的,凡是家有两顷以上土地的地主,都享有特权,不纳粮,也不支应皇差。这个极不合理的制度已经世代相传有几百年历史了,要废除它,改变它,确实不是件简单事。康熙朝时就曾试过一次,结果因为官吏和缙绅们的一致反对,以失败告终。现在田文镜又再次提出这个想法,不能不让雍正皇帝动心。雍正思忖再三才说:“田文镜忠心事主是没什么可说的。可这样一来,得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的豪门地主啊!朕早就有心办这件事了,官绅不纳粮,就会给奸民以可乘之机,他们把土地全部划到自己名下,本来国家应该得到的,却全都落在了他们腰包里。更有些人黑了心,乘机兼并土地,无恶不作,这个毒瘤,是一定要割掉的!”雍正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明天再去见田文镜,把朕的意思告诉他,就说,是朕让他这样子的,让他只管大胆地干下去。干好了,朕在全国推行;出了事,朕也会为他撑腰,绝不会让他过不去的。”
李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皇上,奴才原来也想在两江试试那个‘丁亩合一’办法的,奴才是两江布政使,该着把这事办好的嘛。可是,奴才又一想,两江是朝廷的财源重地,不能让它出了乱子。年羹尧正在前边打仗,后方一乱这仗不就打不成了吗?依着奴才的小见识,就是田文镜那里,奴才看也要先消停一下,等西边战事毕了再说。如今两江地面还亏空着朝廷四五百万两银子呢,奴才得想方设法,把这些银子挤兑出来归了国库,才能想别的事情。奴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明儿个奴才就要回去了,请主子训,这么干行不行?”
雍正目光一闪,笑着说:“好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小子能够审量大局,又能从小处着手,这很好嘛!你说的对,两江乃国家财赋的根本重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里出了乱子。你既然这样有出息,朕也会成全你的。不过,你不爱读书,全凭着自己那点鬼聪明,小打小闹还可以,治国安民可就远远不够了,朕还听说你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骂人,呕起气来还没上没下,这些都有吗?”
“主子爷啊、奴才是您在人市上买来的,又是您看着长大,亲手调理出来的,奴才肚子里这点牛黄狗宝还能瞒得了主子的眼睛?就是眼下这点本事,也都是在主子身边学出来的,主子说奴才生性粗鲁、任性、使气、骂人,这全都有的,以后奴才再多读几本书,也许就会好一点。可是,说奴才没上没下,这不是冤枉,简直是混帐话了!奴才只要看见、听见有人不尊敬主子就生气。他不讲这个‘大上下’,奴才就不能和他讲那个‘小上下’。”
雍正对下边出了什么议论,从来都是十分看重的,李卫就是皇上的密探之一。听李卫这么一说,皇上动心了:“说说,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一回,奴才正和下边议事呢,湖广道胡期恒说‘主子的酒量大着哪!’主子爷想啊,听了这话奴才能不生气吗?就走上前去在他肚皮上来了一巴掌,骂他说‘你他娘的才是个酒桶呢’!他差点和奴才吵起来。其实吵就吵,奴才哪把他看在眼里呀。”
雍正笑了,“唉,你呀,怎么能和他一样见识?他也是年羹尧的人。不过,他确实不该这样没规矩。还有吗?”
李卫搔搔耳朵根,想想又说:“啊,对了。奴才昨儿个去了一趟工部,那里的人一见奴才来到,正说的热闹呢,突然全都不言声了。不过他们前头说的奴才还是听见了几句,他们是在骂田文镜呢。说老田这小子走了时运,如今做得眼睛都长到狗脑袋上了。”
“嗯,对田文镜说长道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突然受到朕的重用,没人妒忌才是怪事呢。就这些?”
“对对对,还有呢。他们还说万岁爷选的这个探花郎,不是个好东西。说他大白天在客店里玩妓女,让人家按住了屁股。奴才不认得这个探花,可是奴才觉得这不是好话。”
“哦,竟有这样的事?”雍正皇帝头大了。这刘墨林是朕亲自从落榜了的卷子里超拔出来的人哪,他怎么会这样不检点呢?唉,有些人就是不给肤争气。朕表彰了一个诺敏,想树他为“天下第一抚臣”,可他恰恰就是个头号的贪墨舞弊犯;刚树了个新科进士,又是个行为放荡的风流鬼,这不是让朕丢人现眼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走吧。回去好生办差,记着,要勤写奏折。哦,上次翠儿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你主子娘娘说,得空叫翠儿再做两双来。另外,她糟的那个酒枣也好吃,太后很喜欢,说吃了能克化得动。你告诉翠儿,多糟些,下次你再来京时,带两坛子来。”
听皇上说起了这些家常话,李卫又想起了当年,竟不由得流下泪来,雍正诧异地问:“李卫,你这是怎么了?”
李卫忙擦擦眼泪回道:“主子别怪,奴才想起从前跟着主子的那些事了。奴才明天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主子……奴才……这是舍不得和主子分手啊。主子如今身边人是不少,可有几人是主子使唤惯了的呢?要是坎儿不死就好了。”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扑扑地直往下掉。
雍正可不想说这件事:“是啊,是啊,坎儿也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不好。他要是能活到现在,比你当的官还要大呢,朕现在想起他来,也是挺难过的。你跪安吧。”
李卫早就在心里嘀咕,坎儿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他想问问皇上,可听皇上这么一说,也不敢再问了,便跪下来叩头告辞。高无庸果然没骗他,地下的那块金砖是空的,头一碰,还没有怎么用力呢,就“咚咚咚”地响得出奇。
二十七回 空灵僧妖言托佛法 探花郎妙语邀君宠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眼睛里,当皇帝可是件痛快事。他至高无上,尊崇无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上哪找乐子,也立刻会有人来巴结奉承。可是,要真地当上了皇帝,大概你就不会这样看了,因为皇上并不真正自由。你就说雍正皇上吧,他不是性情刻薄狠毒吗,他不是喜欢说一不二吗,可是,有些事他还真的是不能自作主张。就如今天两位大和尚进宫来给太后祈福的事,雍正就没法做主。这两位法师中,一位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和尚,名叫文觉。对于他,听众和读者早就十分熟悉了。另一位却是从五华山上专门请来的空灵大法师,据说是位密宗传人,佛学精湛,法力无边。湖广道的那个胡期恒就亲自见过也试过的,能耐大得出奇。他能把活人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请到京城以后,允禩等几位王爷也曾经把他接到家里,当面测试,果然十分了得。于是就向皇上提出建议,让他进宫来给太后治病延年。
雍正自己是虔信佛教的,还自号为“圆明居士”。不过,他却不能出家,而是由一个“替身和尚”代他在佛前供奉,这位替身和尚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文觉大师。文觉要不是有这身份,恐怕他也得和性音一样,早早地就超生天国了。但皇上信佛、讲佛经,和皇上请和尚进宫,让他们在庄严、神圣的庙堂之上消灾祈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好,不但眼下就会有许多闲言碎语,传到后世,还要让史家记上一笔:“雍正皇帝信佛”。史书上因为信佛、信道,不是整天烧香磕头,就是迷恋烧丹炼汞,因而丢了江山的,比比皆是。所以,别看雍正确实是虔信佛教,但他可不想落下这名声,更不想让人这样看他。
对于请来的这位空灵大师,皇上也是在两难之中。大后凤体欠安,请和尚为老人家消灾祈福,理所当然,不这样做就是不孝;但请谁?却又让雍正煞费苦心。原来说要请青海喇嘛,可这不是要打仗吗,谁敢说请来的喇嘛是神还是鬼呢?胡期恒就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另外请了这位空灵法师。可这位大法师皇上从来没见过,是不是真有法力,还在两可。单说胡期恒此人,雍正就信不过。他是年羹尧的人,而年羹尧如今又和皇上有点离心离德,何况老八允禩也极力推荐他,就更增加了皇上的疑心。所以后宫小佛堂那边的法事,已经做了三天了,皇上还从来不到这里来,只是传旨让朝廷里有学问的人都来听讲质疑。怎么质疑?不就是与和尚商榷佛经,辩论是非嘛。今天,雍正皇上去探望母后的病情,发现老人家精神很好,说话清晰,进膳也多。这一高兴就想悄悄地去小佛堂瞧瞧,看这空灵大法师究竟是位活佛呢,还是个江湖骗子。
来到小佛堂外边,就见上书房大臣马齐一个人站在那里。马齐见皇上来了,急忙上前见礼。皇上问:“哎,你怎么不进去,却在外边站着?”
马齐叩头回答说:“求万岁鉴谅,臣想回上书房去,今天的折子还没看完呢。再说,臣是孔子门生,不想看他们秃驴斗法。”
雍正见马齐气得脸都涨红了,他自己倒扑哧一下笑了:“咳,瞧你竟气成了这样,这是何苦呢。张廷王、孙嘉淦,还有今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不是都在里边吗?权当是场游戏,姑妄观之也无妨嘛。”
“不。”马齐倔强地说,“万岁,臣知道这是为太后祈福,臣也不想阻拦此事。但臣确实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请皇上体谅。不过,皇上要是一定不让臣走,臣也只好遵旨在这里看把戏了。”
雍正被马齐顶得一愣一愣的,要照他平日的性子,早就发火了。可是他却哈哈一笑:“好,说得好。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按头呢,怎么能勉强你一定在这里受罪?你走吧。”马齐行了礼转身走了,雍正却想:唉,当皇帝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性子来的。
小佛堂里里外外拥挤着三十多位官员,看样子讲经已完。信佛的官员们满脸庄重,不信佛的人却交头接耳地在议论。雍正皇上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悄悄地听着。突然,一个人走上前来哈哈大笑着说:“哎呀呀,我还以为大和尚们有什么真才实学呢,在这里站着听了大半天,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照你们的这讲法,学生我二十年前就可以当你们的师傅了。”
他连说带笑,说得又是这样连嘲带讽,就是坐在上首的张廷玉也是一愣。张廷玉本来是不想来的,可这是皇上交代自己的一项差事啊。他不光要来,还得有模有样地坐在那里听。现在听刘墨林这一搅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等着瞧热闹吧。张廷玉没看见皇上来了,雍正却听见了这个抢先说话人的高论。他抬头一看,正是刚才李卫向自己说的那个放荡不检的刘墨林。皇上心里先就有些烦燥,好嘛,哪就显着你了!
他还在想着,坐在上边的空灵大师说话了:“啊,这位居士的姓名老袖不知,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头顶上文曲星高照,必定是今科探花无疑。不知老袖说得可对?也不知居士有何见教?”
刘墨林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个探花乃是当今圣上钦点,御花园里簪过花,琼林宴上吃过酒,长安街夸官时观者如潮,大和尚说你能认出我来,又何足为奇?刚才听你讲经,上不见天花乱坠,下不见顽石低头,怎么就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三乘真昧?学生只不过是有点不明白,才出来问问的,‘见教’二字却是不敢当。”
空灵听了这话,想了老大半天才说:“难怪呀,居士是富贵中人,不是我佛门清净门徒,这三乘真昧与你无缘!”
“学生我读书万卷,游学四方,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览之,天球河图金人玉佛无不详之,和尚怎见得我与三乘真昧无缘?”
众人一看刘墨林这架势,竟是要与和尚较真,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要看看谁胜谁负。因为雍正皇上先前放出话来,让大家听讲质疑。在座的大都是孔门弟子,是不信佛的,但是皇上叫来,又不敢不来。现在见刘墨林与和尚争执起来,哪还肯走啊。不过,也有人兴灾乐祸,在客店里与刘墨林争夺苏舜卿的徐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巴不得刘墨林丢了丑,甚至被老和尚咒死才好呢。这时候最为难、最尴尬的大概就数张廷玉了。他是标标准准的孔子信徒,他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又必须代表皇上来支应这里的差使。刘墨林横里杀出,要考较两位大和尚,他真想叫刘墨林这个年轻人出来闹他一通,让和尚丢丢脸;可是,又害怕刘墨林不知轻重,万一把事情闹得太大,雍正皇上生了气,自己可就没法交差了。就在这时,他眼睛一瞟,瞧见皇上正在下边躲着看呢。皇上站着,大臣却稳坐不动是失礼的。便假装想要疏散一下,连忙离座起身,绕到了外圈。
这时,刘墨林与和尚已经真的较上劲了。空灵和尚见这个年轻人来得不善,便转过脸去想向文觉求救,可是文觉和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入定了。空灵没法,只好拣着刘墨林不好回答的问:“探花居上,你既然声称精通佛理,请问:‘欲参佛理,先断六根’,当作何讲?”
“六根”,是佛家用语,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空灵的意思是,你身在富贵之中,连六根都没有断,哪还有资格来谈什么禅理。刘墨林却不正面回答,而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好,问得好。不过,学生这六样东西全都没有了,还能留下一根辫子。和尚已经剃了光头、要是再断了六根却是个什么呢,学生我可不敢说了。”
听到刘墨林竟然这样回答,小佛堂里的人越想越觉得可笑。刘墨林哪知文觉和尚是皇上的替身啊,他这一骂,把文觉也骂在里面了。平日里,上至宰相,下至百官,谁见了文觉大师不是礼敬有加啊。不料今日却被这个后生小子嘲弄,文觉就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见空灵和尚张口结舌,很是狼狈,心想,他是咱们请来说法的,哪能让他下不了台呢?便上来说道:“大师,你先休息一下,我来请教一下这位探花郎!”
刘墨林斗败了空灵更是得意,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孙行者,诸天神仙还有七十二洞魔王,小子刘墨林敬请各位大驾光临帮忙,并虔诚敬请大和尚下场来玩上一玩。”
见他竟然这样放肆,文觉大师却对他不理不睬,也不和他正面交锋,而是带着庄严法相,合掌问道:“居士既然知道,欲参三乘,先去六根之理,请问:如何才是无眼之法?”
刘墨林信口拈来,以诗作答:“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一语既出,佛堂里响起一片喝采之声。
文觉紧接着又向,“如何才是无耳之法?”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萧惹凤凰!”
“如何才是无鼻法?”
“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不辨女儿香。”
“何谓无舌法?”
“幸我不曾犁地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无身法呢?”
“惯将不洁调西子,漫把横陈学小怜!”
文觉见这书生如此才华,有点架不住劲了,可是,他还没问完呢,只好照旧问了下去:“那么——请问:如何才是无意之法?”
刘墨林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这真可谓语惊四座!在文觉和尚快似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下,刘墨林左顾右盼,挥洒自如,诗句连篇,应答如流,把佛家所谓六根断法,表达得尽得其妙。那神情又绝无呆滞,更无牵强,真个是风流倜傥,光采照人!雍正刚来时还在恨着刘墨林“坏了朕的名声”呢,如今竟生出了怜才之意。心想,熙朝有位善解君意的高士奇,若把刘墨林和他相比,只恐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正皇上正在想呢,却听刘墨林一笑说道:“大和尚,请不要尴尬,方才学生不是说过了吗?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再说,我自忖是个聪明人,也从来不和笨蛋一样见识,更不愿与和尚斗法。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徒让天下庸人们看笑话。”
听着刘墨林这以胜者自居,又说出这样毫不掩饰的大话来,空灵和尚忍无可忍了:“居士好狂放,你怎见得居士聪明而和尚就是笨蛋呢?”
刘墨林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大和尚,你自诩为佛门弟子,请问,你读过《传灯录》吗?你可知道这部佛家经典里有这样一段话吗: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中,必择一钝汉流传佛法,所以金莲法界才不容聪明人插足。何谓‘钝汉’?笨蛋是也!哈哈哈哈……”
空灵勃然大怒,脸上忽青,忽蓝,忽黄,忽红,口中念念有辞,却是六字真言。一见这情景,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尹继善当先抢出,大喝一声:“妖僧,休得胡来!”
张廷玉眼看要出事,急忙跑到雍正皇帝面前跪下:“皇上,空灵和尚竟敢在天阙之下,妄行妖术,奴才请旨,当发往顺天府重重治罪!”
雍正上前一步说:“妖僧竟敢如此放肆,你眼里还有朕,还有国法吗?刘墨林若有一点损伤,朕支起油锅来炸了你!”
在场众人一听皇上发了话,才知他已来到面前,“刷”地打下马蹄袖,跪倒在皇上身边。文觉也来到空灵面前说:“阿弥陀佛,牢记佛门三戒贪嗔痴,师兄,你想入轮回吗?”
空灵和尚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八爷的令旨的。八爷叫他进宫来给太后祈禳,为的不就是要夺江山吗?雍正皇帝进来时他就看见了,他原想着,可以在宫里露一手让皇上瞧瞧,给自己奠定立脚之地。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刘墨林竟然如此难缠,说出话来冷嘲热讽,又句句调侃辱骂。恨就恨在自己佛理学得不多,偏偏又驳他不倒,这才装作要念真经咒他。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光凭念经是咒不死这个书生的。他更清楚八爷叫他进来的目的,自己如果一味地装神弄鬼,只能坏了八爷的大事。可,他也得找个台阶才能下来呀!正好,文觉说出“佛门三戒”来,让他可以收回面子了。他高叫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原来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尊佛法,不敬佛祖的狂妄之人。既然皇上出面为他说情,文觉师兄又以佛门戒律来压贫僧,贫僧也只好暂且恕他这一遭了。佛法无边,足儆世人啊。阿弥陀佛!”
刘墨林早就在注意地瞧着这位大和尚了,今天自己把他得罪的这么苦,他能不想法报复吗?可是,皇上一答话,刘墨林不敢张狂了。和尚他不怕,但他却不敢在皇上面前无礼。自己再多说,就不仅仅是对和尚不敬的事了。现在听这位空灵和尚还在蝶蝶不休的说着,他可忍不住又说话了:“你们,你们在说些什么?”
众人先是一惊,哎,刘墨林这不好好的嘛。尹继善走上前来问:“刘兄,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这不是很好吗?”
“不。刚才你中了那和尚的妖法,昏迷过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空灵和尚也在纳闷:哎?我的法术有这么大的道行吗?可是,刘墨林笑了笑开言了:“你们说我曾经昏过去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今儿个早上,我没吃饭就赶来宫里应差,和这两位大和尚一番较量,又太费脑筋,所以凑着你们都在说话的空子,迷胡了那么一小会儿。模模糊糊之中,只听那空灵和尚说什么‘俺把你哄,俺把你哄……’。我心里说,得了吧,你能哄得了我吗?我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呢!”
一句话说得上上下下一片哄堂大笑,文觉笑得弯腰捧腹,张廷玉笑得连咳带呛。空灵大法师虽然也觉得好笑,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刘墨林,在心里不断地打着主意:这小子太猖狂了,怎么对付他才好呢?
雍正皇帝也想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可是,又怕失掉了皇家的尊严。不过见刘墨林这么能给皇上挣脸,却是十分高兴:“好,好!这才不愧是真名士!刘墨林,从即日起,你就到军机处去当差,帮朕传送奏章,起草诏告文书吧。”
“扎!臣刘墨林谢皇上恩典,定要干好差使,不负皇上重托!”
二十八回 庆端阳皇上赐墨宝 议进军雍正疑帅臣
自从皇上口传圣谕,让刘墨林到军机处去当差,这位新科探花郎可就交上好运了。雍正皇上喜欢这个开朗聪明、多才多智的年轻人。刘墨林书读得多,见识也广,加上生性滑稽,应变能力又强,所以皇上不管说到哪里,问的什么,他都能随即应答,也总能讨得皇帝的欢心。没过多少天呢,他就成了雍正皇上身边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了。皇上尽管一天到晚总是有事,看折子,见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可也有闲下来的时候。这时,刘墨林就更显出了自己的重要。比如说,当皇上要和方苞、马齐,隆科多他们下下棋、谈谈诗、画幅画、钓钓鱼什么的,刘墨林就总在陪侍之列。皇上要是出去游玩,就更少不了他。这些天来,京都名胜,诸如畅春园、飞放泊、南海子、万寿山,许多别的臣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刘墨林全都陪着皇上玩遍了。
雍正皇上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刘墨林在皇上身边要干的事多着哪!他在军机处办的是文书事宜,起草一些文告诏谕,转送下边递上来的奏章什么的。最近,年羹尧把西征行辕从甘州移防西宁,军务繁杂,每天各部转呈过来的折子,少说也有十几件。这些奏折经过刘墨林之手,转呈给十三爷允祥和十四爷允禵合议好了,夹上折片,再交还给他。刘墨林或者咨询张廷玉,或者送到养心殿去进呈皇上御览。偏偏雍正皇帝又是位事无巨细,每折必读、无事不问的人,刘墨林便要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宰相、王爷、大臣之间。六部官员的眼皮子最尖,谁还看不出,这刘墨林就是位突然跃出、闪耀着璀灿光华的新星啊(不过那年月不叫新星,是叫新贵的)。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地当官,就得赶来巴结他,好预先给自己留条后路。说这叫趋炎附势也好,说这是趋之若骛也罢,反正不管他是承值或者下值回家,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追着刘墨林。请安的、回事的,造访的、致谢的……什么样的全有,什么名堂也全能想得出来。刘墨林可真是觉得忙累,可他忙得惬意,累得顺心。
其实真正让刘墨林日思夜念的,却只有那位京都名妓苏舜卿,刘墨林敬重她的人品,爱慕她的容貌,更钦佩她过人的才华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自尊自爱。但她隶属“贱籍”,把她买来做妾可以,娶回家当正室,就会引出各种各样的议论。一个不小心,让徐骏他们抓住把柄,他这个官就当不成了。刘墨林是个能办事也会办事的人,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为苏舜卿脱籍赎身,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和她永结同心。
端午节就要到了,五月在民间又叫“毒月”,百事禁忌。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节前全都忙得很。被褥帐幔要拆洗换新,蒲草艾蒿要采集编辫,还要做香荷包、缝长寿线,买避瘟丹,浸雄黄酒,贴天师符,挂钟旭像……可刘墨林却没有这份闲心。今天他顶着启明星上朝要办一件急要事。昨天,年羹尧来了军报,索要五万套夹衣,为西征将士换装。可是,军报到得晚,户部已经没人,所以他只好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来,免得误了时辰挨皇上的训。刘墨林办事利索,不大一会就完了。他正想起身,太监高无庸过来传旨说:“刘大人,皇上叫你进去呢。”
刘墨林一愣,心想时候还早哪,皇上不会起得这样早吧?便问:“是单叫我一人吗?”
“不,还有十三爷和十四爷。别的不是奴才去叫的,所以奴才不知道。皇上今儿个要赐筵百官,还要在广生楼张贴字画。吩咐下来说,要看谁的最好,就给谁颁赏呢。”
刘墨林跟着高无庸来到养心殿,瞧见张廷玉早就等在这里了。他连忙上前去请安:“张中堂,您来得好早啊!皇上起身了吗?”
“皇上起来半个多时辰了。你忘了,今天是端阳节,皇上一大早就带着三位阿哥到各处去拈香礼拜了。其余的皇亲们要等一会才来,都在广生楼上候驾。”
“嘿嘿嘿嘿,张中堂,我是刚才奉了旨意进来的,可不知皇上召见有什么事。您能给我透点风吗?”刘墨林在套着近乎。
张廷玉矜持地一笑说道:“万岁日前写了几个条幅,想让你帮他挑挑,当然是选出最好的了。今天还有不少人要来送条幅的,包括万岁爷的在内,一律不准写名字。这几百幅字,全都要张贴在广生楼上,要大家比比看看,选出最好的来。去广生楼贴字的差事,要交给你办。我可先得交代你一句,你要想方设法办得出色一些,千万不能扫了万岁爷的兴。”
刘墨林一听这话,不由得愣住了。雍正皇上字写的好那是没说的,可几百幅字一概不属名,张贴出去让大家随便议论,谁能保准万岁爷写的就一定能被选上,而且还能高中榜首呢?万一他写的字落榜了,或者虽然选上,却只得个第二、第三,那么得了头名的能坐得住吗?恐怕他宁愿落榜,也不敢高居皇帝之上。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了主意:“中堂,我想这件事要办好,得有两条:其一,是要大家心里清楚哪是皇上的,哪是别人的;其二,是要把这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一点痕迹,连皇上自己也觉得确实是他的字写得最好。第一条最难办,皇上的字,六部九卿的人大都见过,他们仔细辨认一下,还是能区分出来的。怕就怕那些入仕不久,或者没有见过皇上的字、而且又爱多嘴多舌的人。别说他们不选皇上的字了,就是在字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来那么几句酸话,这事可就办砸了。”
“依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总不能给皇上写的条幅上标上记号吧,那样不就大显眼了吗?”
“不不不,哪能这样做呢?最好是提前先把主子写的句子递出去,让下边都知道应该选哪幅就好了。这事要快,让太监去传更好。”
张廷玉想了想,也只有这样才不会露出马脚,而且还可把雍正的字挂在并不显眼的地方:“好,就这么办,叫高无庸去吧——要是能众口一辞都选万岁爷的就更好了。”
“不,众口一辞倒有痕迹可寻,皇上自己也会觉得心里不踏实。叫高无庸不要全说,只稍稍透出点风声去就行。大家心里明白,这里头有万岁亲自写的字,谁敢胡说八道啊。就是万一有个别倒霉蛋说些个夹七夹八的话,不但无碍大局,还显得更真实哪!”
张廷玉笑了:“好,刘墨林,不怪皇上喜欢你,你还真有怪才!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手先选一遍。”
太监高无庸被叫了过来,三人一齐看时,只见一条长长的大案上,排着十几幅宣纸写就的字,都是唐诗选句选词。刘墨林看了说:“主子这字,可以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过,写得笔锋大刚,恐怕有些喜欢柔媚的文人们看了,未必会欣赏。要叫我看,哪一幅都是最好的。”
三人选来选去,从中选出了四幅,用小字抄了,交给高无庸,让他赶快送了出去。刘墨林笑着对高无庸说:“跑快点,慎密点!告诉你,说不定还会有人想出高价来买你这个小条子哪!”
高无庸刚走,便见雍正皇帝在一群太监和侍卫簇拥下走了过来。雍正今天的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他看了一眼张廷玉和刘墨林笑着说:“探花郎,看过朕写的字了?你是行家嘛,据你看哪一幅能中你的意呀?”
刘墨林连忙赔笑答道:“哟,主子说笑话了,臣那两下子,怎敢在主子面前卖弄啊!主子什么时候有了兴致,写幅字赏给臣,就是臣天大的造化了。皇上交代的这差事不好办哪!臣和张中堂在这里选来选去的,都挑花眼了,才选出这四幅来。请皇上过目,看臣等选的是不是合适,然后再拿到广生楼上去张挂。”
雍正皇帝走近前来,仔细地看了看,挑出了“大漠孤烟直”和“桃花渊水”两幅说:“不要太多了,还有那么多臣子都送来字了,朕一人岂能包揽——哎,刚才刘墨林说要朕赏字,朕也不需再写了,这案上放着的,你就挑一幅好了。廷玉,你想要什么字,朕凑着今天现成的笔墨纸砚,就为你写来。”
张廷玉连忙跪下叩头:“臣谢主子恩。其实,臣早就想要主子的墨宝了,只是不敢开口,臣最近装修了府门,想求主子赐幅楹联以光门媚!”
雍正皇帝说:“朕自幼就爱写字。可是,你们瞧,平日里哪有闲情逸趣来舞文弄墨?现在,几件大事都有了眉目,朕心里才松泛些。既然你想要幅门楣,朕就给你写一幅。”
说着提笔儒墨,略一思忖,便在宣纸上用正楷写了出来:
皇恩春浩荡
文治日光华
写完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取出图章印玺来盖好,填了年月日,这才递给张廷玉:“你看这样写成吗?”
张廷玉叩头谢恩,激动地说:“……万岁如此抬举,臣何以敢当这十个字?就是把臣磨成粉也难以报答皇上这天高地厚的恩遇……”一边说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刘墨林选好了一幅,雍正看了看,取出一方“圆明居士”的小玺来盖上。雍正看看刘墨林说:“朕是信佛的。这‘圆明’二字,就有佛家的意思。可是,你却死活不肯皈依我佛。朕这幅字,好像是和尚送给秀才的,就赐给你罢。”雍正回头又对邢年说,“刚才选出的这两幅,你拿到广生楼上张挂起来。记住,不许挂在正中间,听见了?”
见邢年恭恭敬敬地捧着条幅走了出去,刘墨林本来也想跟过去,却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且等一下和廷玉一块去,朕还有话说。”
张廷玉他们听雍正说得严肃,都不由得收敛了笑容。雍正一边恩忖一边说:“年羹尧出兵快半年了,只见他今天要物,明天要钱,可是,就听不到开战的消息,朕心里有点不踏实。廷玉,你看要不要派个人去监军呢?”
张廷玉一声不响地想了好久才说:“万岁的心情臣能够明白,想早点打好这一仗。但用兵的事与政务有所不同,稍有急躁,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年羹尧在先帝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将军了,他的长处是稳健、持重。本朝名将的战法,各有不同。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飞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则机变多智、深谋远虑,是位全才。只可惜,这些名将都已纷纷下世作古了。臣看年羹尧的作派,节制部署、进退尺度,都很谨慎,似乎是步了图海的后尘。他心中何尝不是志在必胜,又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以臣的推算,他三月进驻平凉,四月推向西宁,已经不算缓慢了。臣想,可否由军机处再发一个六百里加急文书,让年羹尧和岳钟麒共同拆看,合议回奏,问他们何时能够进兵?用这方法催促一下就可以了。”
雍正没有急于说话,似乎是在认真地考虑张廷玉的建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问刘墨林:“你是怎么看的?”
刘墨林是第一次参与这么重大的军国要事,心里有点紧张。他想了一下说:“万岁,臣以为张廷玉说的办法可行。康熙五十六年兵败,六万山东子弟无一生还,前车之鉴令人生畏,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所以年羹尧才持重进军,为的是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臣以为他这样做,正是从大局着眼。至于派监军督战之事,臣切切以为不可。前明土木堡之变,松山之败,一直到李自成攻进北京,全都是因为朝廷不信任将军,经常派大员监军;而将军又不满意朝廷,遇到危难而不肯出力。一军两帅,事事异心,最是兵家的大忌。所以圣祖爷时,攻台湾就专用施琅,李光地虽有督军之名,其实他只管后方供应的事。所以臣以为,皇上只需催问何时进军,何时接战,另外保障后方供应即可,而绝不能提调军务,那样做是要坏事的。”
雍正似乎是被他们两人说动了:“好,依你们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决心不派监军了。廷玉,你从二等侍卫里选十个人,要年轻有为,可望成材的,选好后拟出个名单来交朕,朕要派他们到年羹尧军前去效力。”
张廷玉一惊:原来雍正皇帝还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啊!他忙赔笑说:“皇上,岳钟麒的资历不在年某之下,有他在年羹尧身边,朝廷对年某还是能够节制的……”
“哎,你想到哪里了?朕怎能对年羹尧不放心?要不放心他,朕又怎么会把二十万兵士交到他手里?你好好想想,当年圣祖皇帝要是早一点选派些亲贵少年,让他们到飞扬古军中去学习军事,何至于有今天,何至于连个可靠的将帅之才都找不到?”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廷玉无话可答了。但他心里明白,皇上如果不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就不会采取这样的办法,年羹尧那里难道就没有可用之人,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派人去‘学习军事’吗?
刘墨林到底年轻,分不出这里边的轻重来,他连声称赞:“好好好,主上深谋远虑,居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雍正歪着头瞧了刘墨林一眼,突然说:“刘墨林,你这个人才华横溢,很让朕喜欢。朕却听说你正和一个青楼妓女打得火热,是真的吗?”
刘墨林一听皇上这样问,他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他连忙跪下叩头说:“皇上问的事,确实是臣所为,但臣所遵循的是‘情之所钟,不分贵贱’之理。苏舜卿即虽属贱籍,但她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不可与寻常烟花女子等量齐观。臣早就与她结为风尘知己,如今臣做了官,怎能做出贵而弃贱的不义之事呢?乞圣上明鉴。皇上既然问到这里,臣索性恳求主上为苏舜卿脱去贱籍,成全了臣和苏舜卿的这段姻缘,臣将永感皇上的深恩圣德。”
这刘墨林确实是聪明过人,他选的时机,说出的话语又恰到好处。雍正不说话了,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一时间,殿里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刘墨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早就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了,他清楚地知道,要想了却他和苏舜卿的心愿,没有皇上亲自发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更清楚,让皇上为他说话,尤其是让皇上准许苏舜卿脱离贱籍,与他结成夫妇,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能不能实现,要靠机遇,靠运气。他跪在地上,小心地偷眼瞟了皇上一眼,见皇上的眼睛里似乎是十分痛苦,似乎是汪着泪水;又似乎是在想着一件遥远的往事。刘墨林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二十九回 赦贱籍皆因殉情女 褒钟馗只为社谡安
刘墨林与苏舜卿虽相爱却不能成亲,他只有求雍正皇上给苏舜卿脱去贱籍。他并不怕皇上怪罪,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哪知皇上听了却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刘墨林惊呆了。他悄悄地瞧瞧皇上的脸色,更是让人琢磨不透,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刘墨林哪里知道,就因为他刚才一句“脱去贱籍”的话,触动了皇上久藏在心底的一段隐秘,一番隐痛。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可雍正皇上却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怎么也摆不脱它的纠缠……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三年。老皇上康熙为了让皇子们学习政务,派四皇子胤祯出京考察,胤祯去的是桐城至淮安一带。这里是黄淮交界之地,涛涛黄水,像一条不服管教的长龙,年年滚动,也年年决口,历代皇帝对它都几乎是束手无策。康熙派四皇子到这里,要他实地考察一下黄淮交汇地带的水情、民情、吏治、风俗,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恰恰那一年黄淮决口,大水肆虐,淹没了良田村庄,成千上万的灾民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因此,四爷的这趟差使就更显得重要了。
皇子出京办差,视察黄淮,而且这位四爷还带来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朝廷的赈济。地方官吏们可就盯上了四爷,或者说是盯上了四爷手里掌握的那些银子了。于是,当地的官员们纷纷前来,哭穷叫苦的,请安问候的,奉承巴结的,馈赠土产的……什么样的手段都拿出来了。目的只有一个,想多要点钱呗!
这一天四爷来到了淮安县城,这里早已被大水围困。只见滔滔洪水,滚滚而来,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也看不见哪是出路。四爷当机立断,一面命县令紧急动员百姓护城,一面组织老人孩子们登上高处暂避。县令说,四爷,这城是万难保全了,我这里备下了一只船,不如请您立刻上船,咱们一起逃命去吧。胤祯火了,说你身为一县父母官,危难之时怎么能只想自己的身家性命?要逃得和百姓一块逃,丢下百姓不管,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你!说完他就带着家人高福,到城上察看水情去了。四爷登上城头时,天已是正午时分,只见云层厚重,黑得如同锅底一样的天上,吊着墨线似的龙尾,忽明忽暗,奔跑摇摆。紫色的,金色的火球,一上一下地炸开。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把好端端的城楼震得直打颤。黄水已经漫卷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浪头轰鸣着,叫嚣着,排山倒海般地向城头奔来。城里的百姓全都慌乱地四散奔跑着,他们只顾逃命,哪还顾得了救城?跟着四爷来的奴才高福,见事情不妙,拉起胤祯就跑,一边大声说着:“主子,不好了,大水就要漫城了,赶快回去上船!”
他们刚从城上下来,就听“轰隆”一声,城墙被滚滚而至的黄水冲决了一条大口子。一时间,这里就变成了天地难分的一片汪洋。水势汹涌,浊浪滔天,房倒屋塌的轰鸣,哭爹叫娘的喊声,组成了一片惊心动魄的惨景。他们跌跌撞撞地赶回县衙,想找那位县令商量办法,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那位在四爷面前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与县城百姓和皇子共存亡的县令,在四爷刚一转脸的瞬间,就丢下全城百姓和这位王子不顾,急急忙忙地向船上装载自己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见黄水破城,他就登上大船,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弃城而逃了!
多亏高福急中生智,找来了一口大水缸,把四皇子抱进缸内,他自己却扒着缸沿,顺流而下,卷进了无情的洪水……胤祯坐在缸里,开始时,头脑还算清醒。眼见得几万百姓被卷进波涛,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想着一旦逃脱苦难,非要把这个黑心的县令凌迟处死不可。可是,漂着漂着,他就在又冷又饿又惊又气之中失去了知觉……
当他第一次醒来时,好像是睡在一个铺着干草的小床上,旁边似乎有个细弱的声音在说话:“好了,好了,这人终于醒过来了……快,取姜汤来!”
胤祯被人扶起身来,灌了几口姜汤,便又进入了昏迷状态。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已是夜晚。房子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个老汉蹲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抽烟,一位妙龄女子,布衣粗衫,身材苗条,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喂他。高福在外边听到四爷醒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了进来,趴在地上向那位老者叩头:“多谢您了,老伯,不是遇上您,我们王……我们爷就没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捣蒜样地磕着头,却不敢说出四爷的真实身份。胤祯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说:“者伯,我叫王孙龙,是北京人。多谢您的搭救,请问老人家贵姓?”
“咳,我们这个家,还怎么敢称这个‘贵’字呀?我们姓黑,是乐户家籍。唉,祖上造罪儿孙赎,积德也是为自己。救了你的是老汉的大女儿小福,这里的是我的二女儿小禄。小福借米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出去了。
爹爹一走,小禄拿出一个窝头来递给胤祯:“公子,你将就着吃点吧。这里四周全是水,既没菜,也没盐,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米能是哪么好借的?我爹刚才说的话,您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往心里去。常言说,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哪至于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了?”
胤祯看看小禄,昏暗的油灯下看不太清。只见她容貌虽然说不上绝色,却也透着甜净俏丽,尤其是说话爽朗,口齿伶俐,没有小户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便问她:“你们救了我,是件积德的事,我自然是感激不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禄回身进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汤来,一边招呼这主仆二人吃着,一边说:“唉,这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呀!我们这个家,祖上曾是前明世家,永乐靖难之前,祖上还在朝做官。可是,永乐皇帝灭了建文帝后,说我们是建文皇帝的死党,不管你原来姓的什么,全都改姓了‘黑’,而且全都划成了‘贱民’,入了‘贱籍’。从那时到现在,三百多年了,全族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得从事贱业,当戏子,当吹鼓手,当媒婆、稳婆……,而不准种地务工做买卖。这三百年里,族里一共出了九十四个节妇和两个烈女。光是去年就死了两个,一个是还没成婚丈夫就先死了,这个女孩也投水自尽;另一个是父母双亡,自己又受人拐骗,却宁死不从上吊投环而死。前任的太守听说了这件事,说难得有这样的贱籍,立志从善而不甘堕落;只可惜这节妇孝女还不够一百。那太守说,只要是凑足了这个数,他就要上表请求皇上为全族脱籍。所以族里订下了规矩,全族的人都不准在这上头出事……咳,我说这些干什么?”她突然脸一红,不再往下说了。胤祯说:“这不是你自己要说的嘛!”小禄看了胤祯一眼,就飞跑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瓢米,还抓着一把盐,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祯,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窝头。胤祯笑着说:“姑娘,你别生气,我刚才是和你说笑的。”
那姑娘看了胤祯一眼,却仍是一声不语。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小禄,手里拿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一边利索地切着,一边笑着说:“算你们有福,姐姐还真的借到了米。她呀,别看一天到晚不爱说话,可是人缘好着哪!”到了这时胤祯才知道,原来面前的竟是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位孪生姐妹!
黄水一直不退,胤祯也只得与这家人相依为命。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小禄的多情爽朗、爱说爱笑,都给这位落难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看胤祯平日里心冷似铁,可他却是个有恩有义的人。渐渐地,他对那位叫做小禄的女孩子发生了好感,两人偷偷地相爱了,而且很快地小禄就怀上了身孕。这件事,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别人并不知道。大水退去以后,胤祯回到朝里,调兵去捉拿那个县令。哪知,那天县令一门老小仓惶逃命,还没有出城呢,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全家老少无一生还。胤祯又去接小禄,却不料来得晚了一步,小禄已经显了身子,而且被族里发现了。为了维护那个并不成文的族规,为了凑足那一百节烈女子之数,族长狠心地下令,将小禄当众烧死在村头的大树上。胤祯刚来到河对岸,就看见村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挣扎、又至死也不肯求饶的小禄。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着胤祯,而这位四爷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过去,他当时就要冲过去了。他没能救出这个为他献身、又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当他终于走近这里时,看到的却是那棵烧焦了的老柿树,和树上那已变成黑色的斑斑血迹,连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幕惨景对胤祯来说是永生难以忘却的,而化成灰烬的小禄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后官粉黛三千,他却无一动心,是不是由此而起呢,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件已成往事的回忆,也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而不敢把它说出来,甚至不敢想起这件事……
可是,今天刘墨林却在无意之中触到了皇上的隐秘。尤其是当刘墨林说出那位苏舜卿也是“隶属贱籍”时,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动了。一时间,他心潮起伏,简直无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小禄也没有可能与他共享富贵了。他狠狠心把心头的不快压了下去,决心为千千万万个小禄申张正义,把明代永乐皇帝和他制造出来的虐政永远打入地狱,让数百年来繁衍成百万之众的“贱民”重见天日!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刘墨林说:“才士风流,算得了什么大事?不过,单单为苏舜卿脱籍,又似乎不近人情。廷玉,你来拟旨:用明诏发布,即日起,为天下所有贱民一律脱籍,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
张廷玉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可不是件小事啊!“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这就是说,连王八、戏子、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那么,全国的文人们将会怎样看待这个诏谕呢?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对呢?张廷玉的脑子转得很快,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听说过,四王爷曾和一个乐户的女子情笃意合,私订了终身。今天雍正这番处置,不过是借刘墨林之请偿还皇上昔日的夙愿罢了。可是,这话,张廷玉可不敢出口,想了想,他试探地说:“主子,如此举措,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贱民得以超脱苦难,恐怕家家都要为主子烧香磕头,立长生牌位了。不过,以臣之见,这类贱民从事贱业已久,不会种地,不能务工,也不懂经商之道,突然让他们改行去干别的,恐怕还不如干他们的老营生更为有利,所以臣以为,皇上之命可行,但最好是不要强求一律,听其自愿也就是了。再者,他们刚脱贱籍,即入庙堂,似乎也有伤风化,不利观赡。可否在脱籍两代之后,才许读书进仕,以表示朝廷尊儒重道的本旨。”
雍正仰着脸思索了好大一会儿,心里虽然不同意,可又觉得张廷玉说的似乎是无可挑剔,才勉强地说:“好吧。你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言,就依了你,拟旨后明发也就是了。”
副总管太监邢年进来报告说:“主子,广生楼上的字画都已贴好,筵席也已摆上,各位王爷、贝勒、贝子和大臣们都到齐了,请主子启驾!”
雍正来到西华门前时,三位皇阿哥弘时、弘历和弘昼都在门前跪接。雍正下了銮舆,问他们:“你们的字都挂上了吗?”
弘时上前一步奏道:“回阿玛,兄弟们的都挂上去了。不过听说阿玛只选了两幅,儿子们不敢僭越,又都各减了一幅。我和五弟是两幅,四弟则只挂了一幅。”
雍正看了一眼弘历问:“你为什么只挂一幅呢?”
“回皇阿玛,儿臣的字写得不好,不敢与众位书林宿儒们争短较长,更不敢污了皇阿玛的法眼。但是阿玛既然有命,儿臣也不敢不送,就选了这一幅,儿子只是因为圣命难违,勉力为之罢了。”
弘历这回答很让雍正满意,他高兴地说:“这样也好。今天是朕为朝廷百官们专设的筵席,你们不必入席,就在旁边给众大臣们斟酒,代朕做东。他们给朕办事半年了,应该好好地谢谢他们,你们殷勤一些,也是应当的嘛。”
吩咐完了,雍正就端正身子来到广生楼下,楼前等候的人们,一听静鞭三响,知道皇上驾到,连忙齐声高呼“万岁!”雍正满怀喜悦地走到近前说,“都起来吧,今天是以文会友,君臣大礼不要过于拘束,那样岂不乏味?来来来,大家还是先看看这些字画,评出状元来再入席饮酒吧。”
广生楼是东六宫中最大的一座望楼,因为楼上供着广目天王,所以叫做“广生楼”。楼下是平日祭祀用的,占地很大。楼内装有玻璃大窗,十分明亮。今天送来的字画总共有二百来幅上下,其中一半是歌功颂德的,一半是唐诗宋词。下边的人,早就得到高无庸送来的消息了,都悄悄地写好他们“选中的”字,放在身上,画品里,则大多是花鸟虫鱼,山水龙凤之类。雍正站在一幅“钟馗图”前看了好久,突然说:“这幅画神形兼备,确实不错。只可惜没有题跋,略显美中不足。谁能即席赋诗一首,为此画增色?”
刘墨林今天的差使是主持这场品评书画,虽然他的字写得不错,可是皇上并没有让他也来参与。听皇上这么一说,他有点技痒难耐了。再说,皇上刚刚为苏舜卿解除了贱籍,他也总得报答皇恩啊。看见没人应召,他便跃出班来请旨:“皇上,臣愿为此画题诗!”
雍正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刘墨林趁着兴头,饱蘸浓墨,奋笔疾书一诗:
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薄碧座悬图。
仗君扫荡妖魔技,免使人间鬼画符。
一笔狂草如疾风骤雨,写得酣畅淋漓,众人还没来及喝采,雍正急急说道:“再加一首!”
“扎!”
刘墨林几乎是不加思索,提笔就来:
进士头衔亦恼公,怒髯皤腹画难工。
终南捷径谁先到?按剑输君作鬼雄!
“好!”雍正皇帝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击节赞赏,“不但诗好,字写得也好。你还能再写一首吗?”
刘墨林略一思忖,提笔就写:
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疠疫。
呜呼!世上魍魉不胜计,
仗君百十亿万身,却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皇帝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了,连声夸奖之后,又传旨说,“这幅画可谓一品,字也堪称一绝。可收进三希堂去留传后世!今日各人所选的字,都写了名次交翰林院去秉公评定——开筵!”
众臣工怀着毕恭毕敬的心情,随着皇上走了进去,参加这难得的御赐盛宴。张廷玉边走边想,这幅“钟馗图”,是今科殿试第四名曹文治所画,皇上如此看重它,恐怕不仅仅是刘曹二人诗画双绝,而是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钟馗这个捉鬼的英雄,最需要用他来镇慑妖魔,革除弊政,剪除敢于反抗的厉鬼,平定政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