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能静。。。《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第一部分自序:一时一日累积生生世世
很多时候,自己会突然渴望安静。那一种安静像夏日午后跌入深深冰凉的海里,缓缓而凝重地下沉,然后终于“咚”的一声,深眠于软沙之上。
每当自己在这喧腾浮华的工作里,忽然变得轻浮急躁时,我便会要回到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打开窗户纳风入屋,找回安静切切自省。那时一股渴望安静的力量,便会由丹田上升,然后下降。
当呼吸调匀,我总是想起佛语《心经》中的起首“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心无罣碍,故无有恐怖。”先知早已告诉我们越是繁华的生活后,我们便将越发空虚,但无奈的是我却舍不得放下这片虚荣。可是我心底也有朴实单纯的渴望,我的内在如此矛盾却因而让我明白,我的灵魂一直是因贪恋而努力向上,却也因自省而羞惭。
于是我总是要提醒自己,春夏后必有秋冬,新蕊后必定枯萎。人的一生既长且短,若不是借着记忆与书写,我将会变成一个如何世俗的俗人?
我不介意这个世界如何看待我,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伟人,这些娱乐性的评价终会过去。但我更明白我的心底有一种深沉的力量,其实是这个浅层世界不会想要知道的。我紧紧地守着这一道防线,不让任何人进来。我为自己书写。并且一直相信着我深爱的文人曾说过的话,一个文字书写者的信仰便是“我写故我在”。
“我写故我在”……
一日一日生命积累,一时一刻我们欢喜悲哀。因为一分一秒时间在过去,所以我们渴求永恒。爱情、亲情、友情、青春、容貌、身体、荣耀……正因为在生命的底层里我们知道这一切终会过去,所以我们才会卑微地牵起一个爱人的手,并且深深相信这一份平庸,正是抵抗老去、死亡及消失的力量。我们以爱做信仰,相信有了爱与自省,人才能真正生生世世地久天长。
有一天当这个世界不再是这个世界时,我会庆幸上天曾给我书写的能力,并以文字来记下人类这份生的卑微与爱的庞大。
新序2005/7/11台北 生命如此美丽(1)
故事
1986年的东京,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拉着一个早就藏好的行李箱,穿着深蓝白底的水手制服,悄悄地搭上了开往机场的巴士,当时她身上只带着几万块日币,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很富裕了,还有几天就是毕业典礼,但她却不愿再等待。她跳上巴士,望着城市的景像从车窗消失,心底迷迷糊糊得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她就要飞到另一个城市,迎向遥远的未知。
在那里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但她却没有感到恐惧,在那个城市里,她仅知道的一个男人,叫做她的亲生父亲,他们没有交集,异常陌生,现在她也不打算去找他。当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她回头遥遥望去越来越看不见的高楼市景,想到她母亲看到她留下的信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心里第一次感到一阵松动,班上的同学原来约好了要去为毕业公演找道具,她也不得不失约了,她想现在大家应该会在学校等得很不耐烦吧。她将头斜倚在车窗,想着生活里那些琐琐碎碎的人事,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阵睡意,于是她闭上眼睛,在她的前方有一个未知的梦在等她前去,而她却想也没有想过,这个梦会做得如此漫长,而且一直没有梦醒。
而生命如此美丽。
1.
你还记得吗?你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刚刚谈恋爱吗?叛逆吗?神采飞扬吗?愤世嫉俗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在那个学校还有发禁、男女依然分班、跳舞会被少年队抓去请父母带回管训,玛丹娜刚刚唱醒了沉睡中的坏女孩的年代,我却悄悄地离开家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执着的人,我也从来不明白自己的强韧,但每当生命河流一次次地冲激,我才终于明白我身上流着的是倔强好强的血液,我很坚持,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我还是勇敢无畏地走向前去,并且不让自己有半点迟疑。
离开这里时我还是个小孩,如今再回来却一切都变得很陌生,小时候常常转学,所以也没有所谓的小学或中学同学,更何况每间学校念的很短,所以竟连同学的模样也都不太记得。为了逼我回去,母亲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她希望我能因为生活困苦而回心转意,但我没有让自己回头,而是咬着牙撑着,真的穷疯了的时候,我总是去求在港台来来回回的姐姐,让她塞钱给我。唱片公司已经开始在准备着专辑唱片,但不是我一个人,他们还选择了两个个性外在都很不同的女孩,当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签约,然后开始工作赚钱,当我缩在那个临时租来的小房子,每一晚让我能睡着的理由,都是那张唱片合约,我想象着当唱片发行后,我就能慢慢地存钱,最终买一个房子,到时母亲就不会再怪我,她会明白我的努力。当公司终于通知我签约及进录音室时,唱片公司忽然发现我未成年,他们要求请家长代签,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害怕,公司的人并不知道我离家,他一直都以为我取得了父母的同意,才欢欢喜喜地回到台湾,我在小房子里哭了又哭,怕因此被送回去。我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去找我的亲生父亲,当时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络,他很爽快地答应帮我签约。在一个晚上,我约好了他与刘大哥在公司,父亲很正式地当了一回父亲,在我的卖身契上签好名字并且盖章,也就是那天晚上他离去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他永恒地闭上了眼睛,而我当时正准备着我的第一张个人专辑,专辑名称叫做《爸爸不要说》。
恋爱.
十九岁……这个时候一般的女孩子应该才刚刚开始恋爱吧,也许是单恋着某人,也许会崇拜明星,如果这时候有人到你身边预言你的未来,告诉你你现在认识的大男孩,将来会是你的丈夫,并且你们还会拥有自己的小孩,你会相信吗?
不……我不相信。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这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和缘分在你的小指上绑着红线,牵引着另一端,只是这条线太长太纠结,所以让你们花了好多时间,才终于找到彼此确定彼此,而光阴一转竟已是月月年年。 生命如此美丽(2)
2.
我恋爱了,迷迷糊糊,身边有很多人追求,自己也没有细细地理清,他也一样,混混沌沌,身旁有繁花似景,我们必须拨开那么多的迷惘怀疑,才能走到对方的面前,把对方的模样看个仔细。也是在此时,我听见身后有那么多的声音,谩骂伤害攻击,我总是哭了又哭,退了又退,彼此也无数次地想过放弃,那些不能说出的话,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公主,为了爱人失去了声音寸步难行,我只能写在歌里,在歌声里唱着“落入凡间……help me……”。
有好多次我想放弃,不仅仅是放弃这段感情,还包括放弃自己。白天我唱歌跳舞,夜晚我缩在黑暗里,人生以一种荒缪的面貌在持续进行,我常常觉得人生充满希望,也常常会感觉一切都灰黑死寂,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他依然坚持地守住了荒诞怪异的我,在那些日子里,我好爱唱一首歌:“你真是一个美丽的怪胎,我真希望有更多人像你,你是如此与众不同,所以我才会如此喜欢你……”。我每次唱着这首迷幻的歌,他就会用疼惜的眼睛看着 我,伸出手拥抱我,他总是诚实地说我们不适合,可是每一次我要溜走时,他却又不舍放手地握住我。我们都不认识天长地久,我们也没有贞洁地要自己专一,但那一条感情的红线是如此得牢不可破,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地被牵引,因为这一份爱的不能言说,因为这一切都必须埋在地底,所以我只好写了一首又一首关于爱情美丽的童话,那些不能在现实里做到的事,在歌声里都画成了美丽的梦,我多么渴望被爱,而任何人给我的爱我都不嫌多,因为渴求所以卑微,我知道我从来不是公主,我只是灰姑娘,而且永远没有舞会。
如今回望那段失去父亲、背后箭刺、爱情无望的灰蒙日子时,却让我有一种更大的力气,明白且相信真爱不死。
自己.
1994年你步出社会了,发现这个世界和学校教的、父母告诉你的都不一样,你眼前的这个社会,比你知道得更功利、更现实、人际更复杂,而你也开始成长,有时会使使坏、有时会很后悔,你尽量地不去伤害到别人,但你的成功对旁人来说也许就是一种伤害,而旁人的光芒也会让你没有安全感。你想比以前更努力地跑,更不带感情地跑,但你心底却有一种声音,一直不停地在对你呼唤,要你停下来、停下来,你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矛盾,在真实的自己和虚假的自己中争执,然后终于,你说:“我不玩了”。
没有翅膀的你,灵魂却学会了自由飞翔的快乐。
3.
忽然拍了第一部电影,然后看见自己在戏里用力得几乎真假不清,以至于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再看《好男好女》,唱片的销量起起跌跌,歌手不再唱歌而是不停地被消遣,进录音室的时候,大家不再说歌好不好听,而总在问会不会卖。每一天清晨醒来化妆弄头发时,我总是遥望窗外,思绪飞到希腊、巴黎或伦敦,旅行的书一本本地买,却从来没有勇气 生命如此美丽(3)
在飞行的途中,我傻傻地问自己,自己是好人应该会有好报,但好报到底是什么?一次次的流浪、一次次的放逐,如今我终于知道,好报就是爱你的人们总是会等待你,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弃你离你而去。
幸福
有一天你醒来,忽然发现你深爱的这个男人多了一点皱纹。你走到镜子前,又骤然望见自己深深沉沉,眼睛里闪亮着温柔的湖水蓝。打开电视,最红的小甜甜布兰妮匀称的身材已经变成一个胖子,手机不再叫行动电话,而且还小得不能再小。
你现在在社会上小有成就,最希望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四处旅行依然是你的梦想,朋友越来越少但越来越好;身边开始有人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了称谓喊你哥哥姐姐。你歪头想想,曾经年龄最小的自己,在何时已经彻底地成熟长大,成为别人的长辈?而幸福的青鸟,有没有因为你走过了这么漫长的路而被找到?
4.
当他开口说“嫁给我”时,我忍不住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等待太久,而失去了相信幸福存在的可能。我一度以为我会孤独地终老一辈子,一辈子和这个人及这个世界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既远且近。我想起许多我们曾经相拥的画面,想起那一年世界发生的事,地震来过、水淹没过,我已经从安妮小公主变成了安妮姐,而你也因为努力和认真而变成了大哥,我们匆匆结婚然后怀孕,新生命在我的身体里与我共享心跳,这是我一生中因快乐而落泪最多的日子,然后我依然努力工作、书写、顾家,我才发现有些时光也许永远地消失了,但美好的感觉却还依然在我们的心里,那烟花绽开的美丽瞬间,也都因双眼的记忆而化成了永恒。
最后.
而你呢?1986年的那一年夏天到2004年的现在及永恒的未来,你还记得自己要做的梦是什么吗?你的青鸟呢?在哪里? 夜冥天明(At dawn)(1)
我准备要关灯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动作很轻,否则就有可能惊扰梦中酣睡的你,我转过身去、旋转,关上了灯,房间于是陷落一片黑暗。
三扇大窗玻璃前的卷帘透来灰灰的光,我才知道原来天已经亮起,望向录像机的液晶时刻,森幽的绿色跳动如一个心脏,七时二十分,接着又迅速地跳了一分,七时二十一分,绿色的刻度移动得毫无感情,彷佛时间本身对于计算时间这件事情毫不在意,这一分钟已经过去,下一分钟也没有准备逃离,它们径自走着,直到走到机械毁坏、看光的人不再。
我曾经多么害怕你离去,不是变心不是转意,不是远渡不是旅行,当你坐上一辆前行的车消失于我的眼前时,我的恐惧便油然升起,父亲消逝的影像迅速与记忆重叠,我想起曾经在某个夜里、几分钟前,生猛如野兽、眼神炯炯的父亲,骑着比他身体小许多的小绵羊机车准备离去,在离去时他突然回望这个甚少与他相处,他不太理解到底会做出什么的女儿,说出这此生唯一一次、唯一一句,作为父亲的预言:“你就是太聪明。”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相连的血脉里,他知道这个从小看起来就阴阳怪气、言不及义的女儿,终将受狂热复杂思考的漩涡而苦,又或如他般随兴而活,掠夺了别人一生后恣意离去,终将会付出代价,然而他没有接着说,(还是他准备说却没有说?又或他根本是随口说,那句预言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又再一次兴之所至?)都已经不复记忆,当我凝望他转身旋转卜卜车的黑色手柄,华丽地扬长离去,没有人知道几分钟后他的肉身会彻底毁坏,真真正正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而在另一处,那个几乎与他大女儿同岁数的妻子,正抱着尚幼小应该算我手足的弟弟在为他等门。
当你将他的眼皮撑开,渴望他的眼神再言语,那双眼珠却只剩下无尽的灰蒙,就像不明不白的清晨,他的外观姣好、碎在内里,没有任何毁坏的痕迹。
我没有见到肇事的对方,警方希望能由大人们来处理,我在深夜里一通通电话打给我母亲,听见她无言的沉默,再一次我父亲天真如一个孤臣孽子地来去,但为什么受惩罚的却是我保守如闭城的母亲与深爱他的人们?
我始终不知道那个夺走我父亲的人的姓名、相貌、年龄,但我知道如果我曾经见过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便会从此与我父亲交叠,当我思念我父亲,那人的脸便会像电视里保险广告中的死神般,隐隐地躲在他如熊如灵如虎的背后,那个与我素昧平生、毫无认识的一张脸,将紧贴在那个与我甚少相处、不太相识的父亲脸上。追忆的爱念将与夺取的仇恨交织,我会如电动玩具里的春丽,一次又一次穿脱外衣,在暗冥的记忆里,以自己的身体遍历不同男人的爱情,来作为对生命虚空的复仇及恐惧的逃避,然后终于筋疲力尽,过关后熄灭自己得以离去。
这是谁书里的故事?我们这些失去亲情的孩子像是被下了西希佛斯的咒语,踩着别人书中的预言,却一次次地用真身赴命。
是我惊险地遇上了你,你锲而不舍不停投币地一次过关,将爱投向我绝不言停,于是我终于可以不再实验自己的燃烧毁坏,你的爱就像包围万物的水,源源不绝地包围了我滚烫的生命。
当我懵懂地认识你,却发现去你家会宿命地经过那一夜,他们找到尸体的那条桥,我选择好好直视,让自己凝望汽车驶近那个弯角后又再无声地滑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诉你,庆幸着自己终于没有见到那张失误的脸,于是当我无可避免地回忆起父亲,出现的画面便永远是他转身旋转卜卜车的黑色手柄,华丽地扬长离去时的身影,他在依然喧哗的子夜里与那辆小货车致命相遇,而那辆小货车上却从来都没有人驾驶。
在写小说如书写预言的男作家书里,曾写过一个男人夜晚回山上的家,发现大门的门锁坏了无法开启,他找锁匠来修,锁匠说要一把尺,男人遂开车下山去买,回程时与一辆瞌睡的大车相吻相拥化为一体,开锁的锁匠却依然在努力地开,想着门开启后他就能回到家里,与妻儿在夜深里好好继续睡意,但男人一去不回来,开锁的锁匠只好找尽方法尝试继续将门打开,然后随着时间过去不停狐疑地问自己:“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夜冥天明(At dawn)(2)
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又有谁能来对我解释,父亲到底是去了哪里?
那个与我从来没有谋面,从来没有探听过消息的父亲妻儿心里,在当时无尽等待的夜晚,是不是也问过一样的问题?然后她又该对那个算是我弟弟的孩子如何解释,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在我好不容易忘记的无常里,某一日工作的空档,听见人们不停地讨论我并不熟识的友人,在高雄工作完后往小港机场的路上,因为司机的贪快横跨对方线道,与另一辆快的车飞快相拥,当时她正坐在前座里,闭着眼睛听着耳机半睡半醒,他们相互猜测低语,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走了,魂魄到了另一个次元,她是不是会慌乱地问自己:“我到底是到了哪里?”
你的朋友在夜晚下车准备取物,背面快速驶来一辆车撞上他,他整个人身体跃弹起后摔落在地,那原是一具喝醉酒后几个大男人抬都抬不动的身体,却在瞬间轻盈地飞上半天之中然后“咚——”的一声闷闷落下。
新闻传来飞机空中解体,在凄风苦雨中媒体不停地嗜血播报,穿着黄雨衣的播报员的雨帽被风吹起看不见脸,一排排姓名不停地被字幕打出来,夜太黑火太猛雨势惊人,整个夜晚想转台却转来转去都无法逃离,我惊骇得不敢睡,睁大的眼睛里尽是那群想回家却回不了家,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碎成片片的游魂亡体。
在我们书写死亡藉以远离死亡的痛苦时,是不是会以为书写完后,就能给自己下一个美好咒语,死亡的都将是路人事不关己,而自己与自己所爱的肉身却能永不腐坏?
我曾歇斯底里地阻止你离开我的视线,我是如此爱你,我真希望永恒能在我们前面,我不怕老但可不可以与你一起长生不死?
当你与我说再见时,你总是不明白我为何泪如雨下,你总是不明白我对生命的没有安全感来自何方,你的父亲走时你们早有预感,他长期卧病在床形渐枯瘦,而我对骤逝的理解却如此现实而无法退避,作为一个女儿与父亲,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对话,说一些子女与父亲之间会有的言语,我不想说父亲我爱你或什么“风欲静而树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类的蠢话,但我想问问父亲,对于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他可有喜欢过,当我不在他身边,那一段日子他可有念起,他是不是疼爱姐姐多过疼爱我,当我出生时他是否喜悦?还是对这个原本排行第七的女儿多余的生命已感麻痹,我甚至只想问他你给我最后的一句话“你就是太聪明”有什么意义?
是否他早已知道我纤细敏感的强大能量若不好好地过,就会枉度一生爱欲殇错?
我们什么都还没有说,他就在我还不能理解死亡时忽然离去,而我还来不及问的说的提起的,就像那个夜里被 夜冥天明(At dawn)(3)
青春最好的就是残酷无敌地对爱索取再配上凄凉的身世,我本身就是故事,哪一个艺术家能如此创作?
而我又怎么会说我怕得到只因为我怕失去?
当我终于不再耗费自己而能与你安稳生活,循环的恶梦却又再度开始,我总是不让你走、不让你远离,即使距离再近我也要看着你,否则我就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挽留你,而你也只能沉默地在每一次离去的路上皱紧眉头,到目的地后立即打电话给我,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出我的恐惧,我怕说出口就要面对生命的事实,当我真真实实地拥抱你深爱你,我都能感觉到幸福那么近却又有可能瞬间消失,在我生命里爱与失去彷如同义字,我握紧了你却不一定能握紧无常的命运。
我只能不停地哭,让泪水与恐惧抗衡。
是你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中还能打把伞说:“下雨了靠近一点吧。”
我感谢上天让我拥有你这个干净的灵魂,当我挨近你远离你,你都能好好地撑着我,让雨淋在你的肩膀却没有滴湿我。
你恬淡家常的灵魂让我习惯了安稳,从你出门我就会胃抽搐,而到你醒来吻我说再见后我才能安睡,我终于明白不停地预习死亡只会让自己的心窒息,而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安稳前行,才能让我对生命无可避免的失去不再恐惧,我庆幸我没有记得那张肇事者的脸,因为我终于明白只有遗忘恶的才能得到善的救赎。
是你救赎了我,我生命中的一切过往凶险,也都因为爱你与书写而变得有价值意义,你从来没有放弃我,虽然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用语言或行动伤害你或伤害我们彼此,但你依然用世人嘲笑的愚笨方式守护,守护我这个对爱骚动不安聪明算计的魂灵。
我再也不需要以真身测试,终于能放下一切从青春走到华年不再有情绪,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大在读高中的弟弟是不是会想来见见我,或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我总是会在想念父亲时想到他,我总是想知道他们的面容相不相似,也想知道当他疑惧时是谁握住他的手,而他的母亲提起父亲时是不是也如我的母亲,没有恶言永远都是怀念。
这成了我在父亲离去后,现在唯一的牵绊及悬念。
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已经不再强求。
我带你去祭拜父亲,我想问他是否喜欢你,你在一旁愣愣地帮我洗水果上香,恍若生命没有终结。
虽然我明白无可避免的前方在那里,但我已经不再怀疑,我知道此刻我所拥有的一切没
有遗憾不被践踏。
生的人将无可避免地离去,因此我们不可妄执,而离去的人则会因为生者的爱与思念而习得永生。
当我还会忍不住问:“有一天我会去哪里?你会去哪里?又或者我们会去哪里?”时,是你暖暖地握住我的手,用最家常的言语说:“吃饭去、看电影去、又或者哪里也不去,只是拥抱在一起。”
在这一片接近天明的黑暗里,我只想转过身去贴近你,感觉你的心跳,与你拥抱在一起。 十九岁(Nineteen Years Old)
我蹲在地上,感到目眩,我听见身边有人走过,然后他们在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办法理会,酒精的满溢让我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知道明天这些人会怎幺说我,但我并不在意也没有能力在意,我低着头感觉在自己的眼睛里,泪湿湿地滴滴答答地在流,我已经这幺努力地麻醉自己了,但为什幺寂寞的神经还是这幺清楚?我想要你在我身边扶我,带我回去给我温暖,但我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你在家里应该已经睡了,而我不会去吵醒你,我会像往常一样自己承受,然后等酒醒一些以后,自己带自己回去。
我厌倦了那些人嘲笑我的自哀自怜,我对我自己根本一点爱也没有,我不喜欢我自己,我分辨不清人心的真伪,我希望你能爱我给我一点力气,让我变得单纯,但是你如此模糊不清,虽然对我好却对别人也真心,我没有办法要求独占你,但至少此刻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可是你没有你总是没有,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是离我离得好遥远,那是我独自一个人根本到不了的距离,我只能抱着自己要自己沉默,不要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每一次我觉得孤单寂寞的时候,我都希望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一个人对我伸出双手,带我走到正确的地方让我没有害怕恐惧,不需要迟疑或做任何选择,我渴望被保护,被身边的人欢喜,我希望他们都能知道当我被指引时,我的心里有多快乐多感激,但是我十九岁了,快要长大成人,却忽然恍然明白眼前的现实,如果我得不到众人的爱,那么是不是至少可以请你多爱我一些?
我想我将来一定要很有出息,我要尽量地让自己有能力,虽然眼前这一切让我对未来很朦胧,但我常常告诉自己,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我如果成功了,你爱不爱我也无所谓了,我会活得很好给你看,我要让你嫉妒我的快乐,我要你知道我没有你也可以很好,你就会慌了阵脚回头来找我,我蹲在路边一边吐一边想,这样的时刻,还能用这么滑稽的方式来自我勉励算不算很傻?我想着对你的报复却并不快乐,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爱我,我真的好想你,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弯起身,感觉自己步履不稳,我想起上一段感情是如何地灼裂我,我到了最后才知道他一直在骗我,但我还是原谅他,因为我以为他最后最爱的一定还会是我,我天真地以为,我为他这幺痛他一定会心疼我,但是他没有,他还是处处左右逢源,我愿意等可是他却不让我等,他说要分手,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但却空洞得其实眼里没有我。我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然后又遇到你,你犹豫不决害怕我们的关系,我真的不懂是我自己有问题还是你们有问题?为什么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感觉到痛?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自己的感官能钝一些,活得乐天知命一些,但这就是上天给我的身体,命运给我的环境,那些大人都说我无病呻吟,但他们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生病?
我觉得好累、好累呵,谁来抱抱我?给我一点温暖?
找来一部车,坐上去后说了地址,司机先生没理会我,电台里放着久远的歌,车声轰轰地让人听不清楚在唱些什么,我知道我才十九岁,说未来实在太遥远,因为有时我连下一分钟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我只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真诚不自私,我只想要一个拥抱,而且我希望拥抱我的人会是你,可是……
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生生世世第二部分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1)
1.
搭上新干线后,取出原本准备好要读的书出来读,清晨的新干线上,坐满了远距离通勤的上班族,一式一样地都拿着便利店买来的报纸、周刊志和饭团,无声地低着头读,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手上捧着在月台小店买来的甘栗子及热的宇治绿茶,我将书摊在双膝上拿绿茶罐贴着胃腹,新干线上的空气里充满着特殊的气息,嗅闻起来像是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地弥漫着整齐清洁的走道,灰色的椅子一列列并排,在这样的交通工具里坐着,彷佛自己也被这个民族的压抑与节制包围,被感染得好沉默。
买了前往京都的车票,搭乘时间约莫两个多小时,买票的时候买的是指定席的一等列车,搭上车后发现椅子果然宽敞舒适,人也比一般的车厢少了许多,尤其是刚才寻找座位时经过吃烟席,一排一排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们,人手一烟地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们抽烟吐气面向窗口,看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填挤了生活里的琐碎事物,这些不能解决的事物隐藏在端正的西装里,无言地溢出身体与心底,静默地弥漫在每个人的肩部与头顶,从他们的身后看不见这群人熊熊的生命之火,只有一种凝重感漂浮在四周让人无力承载。
时序刚刚入秋,我穿着运动外衣配软软的棉裤子,和车厢里的男人比起来,我的简便彷佛成了一种轻浮,也许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时,都尽量地保持安静,彷佛这样才有资格和他们一起坐在这一节列车里,我想到动画大师宫崎骏的《神隐少女》,她带着无脸男搭上没有轨道的电车,看着那些透明的灵魂一站一站地离去,但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不存在,他们在海面上下车,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原本只是一个卡通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竟然如此写实,当我拉开一等席的车门后再回首时,只感觉那些疲惫地在阅报的男人们,彷佛也渐渐地化成透明慢慢消失。
“神隐少女”是要去寻找她的恋人,替他找回失去的名字,然后一起回到远离的家人身边,在看这个电影动画时我好几次被打动,想到的还是我和你的故事。
找到座位后我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安顿好自己以后,我打开红色的小纸袋,剥着一颗颗的栗子塞到嘴里,让绿茶滚入喉咙,我猜应该也是因为怕麻烦,所以这些长程通勤的人们才不愿意买栗子来吃,毕竟吃栗子也是挺花费精神的事,心中若没有闲暇,吃着吃着可能就会毛躁起来。
列车尚未启程,灰色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母亲说如果我会去奈良,就请帮她带一些柿干和柿子,我从小就爱吃柿,吃完后母亲都会紧张地要我们别再去吃海鲜,因为农民历的封底总说吃完柿再配螃蟹会中毒,但我在这个既爱吃长脚蟹又爱吃柿的国度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想起来那张农民历的食物搭配图就彷佛像一个神话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中毒?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但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昨晚睡前打电话给你说起柿子的事,你说这些流传的风俗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而且万一我在远方中毒,只怕昏倒在房间里也不会被发现,你说完这话后才惊醒似地想起来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我要你不要担心,但你却忽然忧虑了起来,还喃喃地念着:“如果发生什幺事,也许我找都找不到你。”我听着你语气中的担忧,像一个父亲在叨念着自己要去远足的女儿,我的语气顿时温柔,我说我会小心,还会替你去各个庙宇请求护身符,你说护身符有什幺用?自己小心最重要,我说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崇敬大自然的力量吗?你听了耍赖地说:“护身符是要用来保佑你,可不会告诉你吃了什幺东西会中毒。”我听完你的胡言乱语,只能讪笑个不停。
离开你好长一段日子,从琉球一路往北海道走,每一个地方停留三天到一周,只是不停地工作,我向来没有夜生活,工作完了便回到旅馆的房间,既不看电视也不想外出,所以即使将这个国度走了又走,却没有看到它的全貌,在这些工作的旅途中,我对你的想念几乎让我回头,放弃接下来该走的路,如今这个漫长的工作终于完成,原本我已经订好回程要直接飞回你身边,但却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在再见到你以前,搭上新干线去四处走走,我的心里彷佛有一种预言,这一次长程的工作后,我将不会愿意再离开你这幺久,原本我所向往在这个城市里得到的功成名就和与你的分离相比,竟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一直以为我虚荣,但到最后我才知道没有你,我即使打扮得再美,回到房子后却也只剩下空壳,在这段旅程前我告诉公司我回家的决心,那一刻我很诧异我会用到“回家”这两个字,因为在你的城市里,我并没有一个像家的地方,更何况我一直是在这里长大,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朋友和房子,但少了和你手牵手的日子,我的心便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像个异乡客。我的公司很懊恼,但我很坚决地要回去,我像忽然懂得与其当一颗寂寞而华丽的星星,也许我内心更渴望的却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这个决定,但你对我忙完后没有选择立即回到你身边有一些不开心,你问我一个人四处走走要多久,我则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你那幺久见不到我。”你没有听出任何的讯息,在电话里语气依然充满失意。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2)
一个人的旅行,京都已落满了红枫,在纪伊国屋书店看到那一本本介绍京都的刊物封面上,沉静的庙宇落满美丽的枫叶时,就彷佛身体里立即生出一种静稳而坚实的能量,那股能量隐隐地在召唤我,要我去亲身且单独地去走一趟,虽然之前工作时也曾到过京都,但却都没有时间和闲情去看望身旁的人事物,除了落叶红枫,我也想握一握常寂光寺里的石头,尤其是躺在水中被流水潺潺滑过的黑石,捡起来握在手中都还能感觉到水的余温,暖暖的残留在滑润的石头表面,返照出一片寂寂的山色天空,当我握着那一颗小石头,感觉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宇宙般,庄严得不敢任意割舍。
一早到了东京车站买好车票,剩余的时间便在一旁的药妆店里闲逛,这类的药妆店常让女孩子们失去抵抗,我买了护手霜、护唇油、随身用的熏衣草纸巾,拿了三包各一天份的维他命,上面写着补充精力、养颜美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吃完栗子后我就咽着水往肚子里吞。忽然想到你说我有时很不会照顾自己、很爱乱来,不知道为什幺我竟然就觉得有些惭愧了起来,指定席里的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寥寥数人,月台的广播传来列车将要发动,列车员推来茶水及食物,茶水免费供应,列车员说一会儿还有便当的贩卖,前面也有餐饮车厢,不一会儿就听见车身安稳地开动,我才忽然忆起自己竟忘了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已出发启程。
2.
两个多小时后新干线抵达京都车站,下车后立刻发现车站里的气氛比东京活络许多,京都车站刚建成不久,一切都新颖得与古都原来的风貌浑然不同,我穿过层层铸铁的天顶与楼面,恍惚地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度,要不是身旁传来的语言和汉字的看板,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
等踏出车站后,我走向出租车等候站排队,人虽多但车辆的流动很利落,没等多久出租车便依序地停在眼前,搭上车后,司机整齐地穿着黑制服戴白手套问我目的地,口音听起来与东京大有不同,我拿出预约好的旅社地址,他看一眼后就发动车子,我靠在后座,想着以往来时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古都,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京都是国中的毕业旅行,当时穿蓝制服打红领带,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全心不在焉地游走,对老树古寺感到毫无兴致,那些沉静千年的古物让青春的骚动更加显眼,不安静的灵魂到了京都彷佛更加仓皇失措,年轻的我们看不到自然光影的变化,也没有被满山的花叶感动,那时没有留下太多照片,有一次整理,看见自己站在灰扑扑的古剎寺庙前,眼神毫无焦点嘴角用力抿着,感觉倔强又叛逆,你看见那张照片时忍不住地问我:“是谁让你这幺不高兴?”我从你手上将照片抢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幺对你叙说。
你和我是这幺截然不同,每次你给我看你童年时期的照片,不是家人围绕着,就是眼角微微地下垂笑得很开心,在我的照片上我很少穿美丽的衣服,但在你的照片上却可以看到你全身穿着西部牛仔装,还配着两把玩具枪,而你的母亲与父亲也总是衣冠楚楚,在我的收藏里除了一张结婚照片外,我几乎就没有看过父母亲的其它合照,我与父亲在一起的照片更是一张也无存,虽然说不清楚我的不快乐是什幺?但我却能从你那一大迭的照片中,感觉到自己薄弱的回忆与生命里,彷佛缺席了好多重要的时刻。
风在吹拂,树梢缓缓摇动,我从车内望向窗外的植物,阳光暖暖地散在路中,已经是穿长袖的秋季,但我没有多带衣服,行李简单稀少,唯有几本书装在背袋里有些沉重,我计划着午饭后要到附近的庙宇去走走,司机看我一直凝望窗外,便操着浓浓的大阪口音说:“快到了。”我向他点点头,他随手扭开电台,一个听起来已有中年的男人,正高亢地以传统的花腔唱着演歌,我想起许多关于这个国度的电影画面,女人们穿着严谨的和服,日子闲闲,浮云悠悠,以前熟识的导演好友常拿来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虽不见得看得懂,但却喜欢上女主角原节子那一张没有阴影的脸,和她在电影中与父亲的绵绵感情,因为对她的喜爱,我还存了一本日本旧时的女明星画刊,画刊中她的脸有点像混血儿,眼睛大大的配着鹅蛋脸,长相浓艳但表情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