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4:53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3)

  没多久后车子转入小街停下,传统的日式矮房与旅行画刊上的一模一样,一个男人刚巧经过看见我忽然对我喊欢迎光临,想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又发现我的轻便,便急忙转身引我入旅社,我踏进木格子门的玄关,小小的廊道空气清幽,下榻的旅社叫做“柊家”,旅馆的住宿不算便宜,我订房时还有些犹豫,但我喜爱的文坛大师都曾住在这里,切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含瓦斯管死去的川端康成,他们曾分别住在33号与16号房,但我没有准备要拜访,我仅仅是想到二、三十年前,他们曾在这里行走呼吸,并且写下了有关这个城市的动人风貌,便已经感觉胸口紧缩不已,我嗅闻着江户时代旧有的建筑,彷佛能听见文人们的脚步,他们以书写作为一生的灿烂盛开,而我呢?我的一生不管绚烂与否?到底能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来?

  进房后不久,穿着清简和服的女将取来烫烫的煎茶配和果子,淡淡的茶色泡在黑色的清水烧陶碗里,我双手捧着它久久不舍得喝下,和果子是一串小仓包着的白色汤团子,我一个人跪坐在和式的矮桌前喝茶吃点心,阳台门外的庭院能看见绿荫点点,第一次感觉日子长长,你不在这里我好遗憾。

  中午午饭后我又回房休息片刻,才换上长袖外套离开房门。

  3.

  先往洛东走,想去探望着名的哲学之道,很自然地就望见银阁寺,银阁寺前堆着一片白沙,寺身黝黑如一个入定的武官,心虽详和但面目的细处却有深沉,我慢慢走过灰扑的寺院,然后按着书走向法然院,这些寺庙不像我们的金光华丽,但却更有一种力度,弯进法然院时,一片熏染的枫叶随风沙沙沙地飘动,我感觉自己的心眼手耳的感官如此敏锐,连肌肤都能打开感受四周所有微小的细物,等走到哲学之道后,游客渐渐稀少,我静静选择了一角坐着,这里除了红枫外还种了三百株关雪樱,在秋天里樱花的树叶与枫叶一并泛红,我仔细地分辨叶片后,选了一两片压在书里,好带回去记忆这凝结在心底的美丽时光。

  我喜欢洛中、洛西、洛东这样的名字,很能够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古老灵魂,京都用这样的方式来分别它的区域,美丽的地名散置其中,京都车站前的乌丸通,流经曼殊院的音羽川,还有我们常听到的三十三间堂,走在这些散策道上与路人擦肩而过,听店家软软的大阪语京都腔,一切都彷佛走在一场梦里,温柔热暖得让人心神荡起而后落下。

  傍晚后回到住所,发现房里的院门已被拉起,壶里装着热烫的水,我选择在房里用怀石料理,女将在我进房后不久即捎来电话,问我用餐的时间,等我坐下后才觉得一双脚又酸又累,早晨还在东京,现在却已走完了许多风景,我的身体总是在快速地移动,并且在这样的移动中渴望找寻自己。不久后女将送来食物,一碟一盘都小巧细致,女将跪坐在桌旁双手将这些食物端上方桌,我望着她细细的颈后,泛白的肌肤缠着发丝与鬓角,和服的衣领微微后倾,我能嗅闻到一种清幽的女体芳香,她穿着和式袜套双脚交迭,素色的和服上唯一的花式是腰带上的金色小叉,那小叉躲在这一片庄重里,竟显得缠绵妖娆。望着眼前的女色,我好象进入了川端康成的世界,听见他书中的男人在旅店里,以言语调戏这些或年长或青春的女将,川端的书总是有许多这样的场景,男人与女人话语中虚实着男女的有情与无情,我想着那些书中画面,闻见温热的清酒散出一股酒气晕晕,我拿起透明的小酒杯一口就喝下,我一向爱喝清酒,常常一个人在家中也会在深夜里去买来独饮,热热的清酒烫烫的滚入胃底,一瞬间我真希望能化成男儿身体,而不是现在纤细多情的自己,我常以为我的身体里除了有少女还有少年,在我童年时我喜欢和男孩们赶野狗、打架或爬树,不知道是什幺时候开始,我身体里的阴性被唤醒,成了别人眼中好女性化的女人,但我知道我有好强悍的一面,而我是男人时我希望我会是你,拥有你有力度的腿部线条,还有略显瘦削的肩膀,我也喜欢你的浓眉与长睫,当你赤身闭着眼睛时彷佛罗马的战士,善战且爱恨分明,如果让我选择变成男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夺取你的灵魂,然后彻底地变成你。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4:54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4)

  在各式蓝色的小碟里,蟹肉玉子配着橘红透明晶莹的鱼卵,豆腐则洒上柚子飘着冷香,我一向爱吃和式料理,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里一盘盘一碟碟地吃,最后再等待小火锅里冒热气的鱼头豆腐汤,等不及吹凉后就唏哩呼噜地吞了几碗,待用餐完毕,才发现一大瓶大吟酿被自己独自饮去了大半,酒量真是奇好无比,没等待酒意清醒,我又穿上了外套,准备去看高台寺前的点灯,然后顺着祇园的热闹夜景买一点点心才回来就寝。

  4.

  午后才起来,猜想是因为自己喝了酒所以才能睡得这幺熟,昨晚一回来就看见房间铺好了床被,我泡了澡钻进软软的鹅绒被里很快地就睡着,而且整夜都没有因为在异地不习惯而醒来,川端康成曾说来“柊家”是“归来的旅行”,住在这里就像是回到了心里的家,真是一种奇妙而贴切的形容。在前一段忙碌工作的日子里,我曾连续一周每天都住在不同的旅馆里,有时是商务套房,有时是豪华型饭店,但我总是胆子小睡不好,即使房间的灯全都打开,也驱不走这股不安全感的害怕,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在黑暗的房间里入眠,但我们还未嫁娶,能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想想这真是一个坏习惯,昨夜我依然是开着小灯,和你通电话时你问我怕不怕有《七夜怪谈》,我也许真的是醉了,不但听了不怕还一下子就熟睡,醒来后我又泡了一个澡,洗好头发后吹干,一直到整理房间的服务员来询问,我才舍得离开房间,昨晚去祇园人潮拥挤,我只随意地逛了逛,我在书上读到祇园的茶道很出名,便幻想日本绿茶广告中常有檐前风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呤呤的响声,而木板地上放了一杯温茶,也随着风晃起了波纹,我不喝咖啡却爱品茶,想到祇园茶道的传统习俗,便感觉那杯被风吹动的茶已经被自己捧起待饮,我走出旅馆问好路,便决定徒步走去,我一直是一个喜欢走路的人,在走动的时刻听街道人声,然后沉思或空白,日子长长,人心安然。

  祇园最出名的除了茶道还有艺妓,她们擦着白粉脸蛋涂抹小嘴,我顺着地图找到了四条通花见小路内的花彩茶店,看着石板路湿润的返光,能猜到今晨应该是下过雨,但雨势应该只是绵绵霏霏,因为屋檐前并没有水滴,而房屋的木格窗也没有太多水气,但一场雨后的气味却飘散在每一处,路人明显地减少,我拖着缓缓的步子,舍不得走完这条路,挂在门前的红灯笼此刻未亮起,随着风微微地晃动着,艺妓的名牌挂在门板上,大都是花的名字,远远看见一个穿和服拿油纸伞的艺妓背影,踏着小小的步子急急忙忙地走,手上还举着一个布包,路人经过她身边都止步回头望,我忍不住遥想如果我身在这里,我的一生会是什幺模样?有时我会告诉自己不要迷信命运,但当我们离开母亲的身体的那一刻起,其实早就决定了许多事,我将自己迭入那个艺妓的背影,想象自己穿着她的衣服,踏着她的步子,然后随她一起转进挂有艺妓招牌的门庭,她进门时一滴雨落在她洁白的和服肩头上迅速地晕染开来,她微微地皱眉用手拨去,另一手挑起的粗布帘隐去她的表情。一个艺妓或舞妓从早来的思春期起,就要不停地学艺,茶道、舞蹈、花道、乐器、礼仪,虽然努力地学着这些超然的艺术,最后却是要贡献给饮酒作乐心不在焉的客人观赏,即使成了伟大的艺妓,有着过人的才艺,却也还是埋在这条小街里,每天在同一个时间花许多心思妆扮,然后走过好奇的游人身边,等待客人呼叫又匆匆地外出献艺,直到声音先老身体年衰,才恍然地将赚来的钱清点,然后嫁人或在邻近开店,也或许留下来当老师教新进的艺妓,就这样地过完一生,但在我们看来却充满传奇。我坐在花彩茶店里心神不宁,这是唯一可以看见艺妓的茶店,面对这些艺妓我竟然想到自己与母亲,母亲一生以歌声养活我们,包括继父都是因为她美丽的声音而决定娶她,我小时就常看见她穿着亮片礼服,温柔婉约地唱着台语的《南都夜曲》,当时她身边围绕着想追求她的人,但她却有着说不出的为难,原因就是身边的四个孩子,她早早就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有我们存在的男人等于是逼我的母亲离去,她早就遗失了恋爱的权力,即使她的男人不贞,但她还是传统地守着女人油麻菜籽的命,我也想到我十七岁离家,然后每年进录音室录专辑,接着就化妆拍照,也是因为这个工作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当自己离梦越来越近,参加了国际的影展,也终于来这里发展,却发现越是功成名就,离你就会越来越远,当我在你身边时我会遗憾自己没有去尽力飞翔,而现在我离开你走了一圈,却发现再绚烂的凤凰也要栖息。当日本的公司拿来新的合约,一签就是五年而且要全心全意,我才第一次明白,爱是牵绊着我们最大的无奈,我牵绊过我的母亲你也牵绊着我,我当时不明白而你现在也不以为意,你没有要我选择,但我却还是选择了你。听说艺妓引退时会放下米饭,如果全是白米就表示不会再回来,但如果有红米在中央,则表示还有可能回头,这几个月我带着合约睡在它身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前功尽弃,离走完专辑宣传还有一段日子,但我心中却知道成绩再好也留不住我,有时望着身旁的经理人,和他一起走在赶路的途中,我总是会感到歉疚和难过,生命里为什幺有这幺多东西必须取舍?又为什幺我们想要的不能全部拥有?虽然这幺难以割舍自己曾向往及付出过的,但我却没有挣扎,当我下定了这个决心,我就不会再改变,这是我的倔强,也是我一个人努力活到现在的信念,在我的心里除了爱你更有对那个城市的不舍,我不知道未来我会不会后悔曾经放弃过这样的机会,但我选择了不再签约,在自己的米饭中洒下洁净的全白。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4:56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5)

  雨又纷纷地落下,一客浓绿抹茶配着和果子我一口都没吃,女主人善解人意地替我更换了新茶,她说她也是退下的艺妓,说时云淡风轻语气中没有悔意。

  离开花见小路后我转向圆山公园和清水寺,公园里的水声潺潺洗净了我的意志,穿过红叶望向天空,天色却像被洗净般的温存。小雨已停,我想赶在黄昏前到清水寺看落霞,天光已微微泛紫,落叶在地上嫣红一片,经过热闹的二年土反、三年土反,便买了几个日式绣花小包想带回去给友人当土产,等到了清水寺,天色已完全暗下,但寺院里的点灯却灯火通明,将藏没在黑暗里的寺庙枫树衬得金光闪耀,身旁游人渐多,且一群群地跪坐在铺好塑料纸的地下,有人高歌有人唱和,这世界一片繁花锦叶歌舞升平,彷佛没有烦恼可寻。

  明天我要去金阁寺,那是我在此的最后一站,回东京的夜车车票已经买好,而后天此时,我应该已经在你的怀抱。

  5.

  小和尚的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他想:“金阁寺太美,我一定要把它烧掉。”

  早晨早起走向食堂用早餐,小木漆碗里热腾腾的白米粒,一旁有烤秋刀鱼、红色的梅子干、小鹌鹑蛋,味噌汤里配着小蛤蛎,我觉得很饿,白饭一口气吃了两碗,回到房中我换上新衣服,取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来读,我总是习惯在旅途中带着这本书,有时也许只读数行或几个字就很满足。我斜躺在睡醒后交迭凌乱的被褥上,窗外前庭的树影遥遥,我给自己倒水喝,拿毛巾轻擦面容,彷佛自己是长久地住在这里般熟悉。

  曾有一段时间我对死亡充满了幻想,我想象自己不在人世后,你对我的爱就会一辈子地被完成,因为未来无论你与谁在一起,我相信你对我都将无法遗忘,我曾对你说起这个念头,你听完后大吃一惊,你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为另外一个人付出生命,能在一起相爱是因为快乐,但如果快乐的尽头是伤害又何必开始?你说这话的时候表相庄严,让我常有一种对你妖孽诱僧的感觉。

  在你父亲卧病多年的日子里,你早就几次看见死神的影子,与病床上插管的他擦身而过,曾经那幺健朗的身体,因为病而明显地缩小孱弱,虽然你心中隐隐不安,却没有真正悲痛,一直到了你父亲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你才瞬间真正地面对死亡的残酷,你看见你原本开朗的母亲日渐沉默,从此将自己的爱情关闭,少年的你终于明白,死亡一点也不浪漫,而是真真实实地彻底消失离开。

  你说你希望磨练自己,做一个压力越大越能努力生存的人,你相信不敢面对生的磨练而选择死的逃避,反而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死亡的勇敢只是一瞬间,而生存的勇气却是一辈子。你说这些话时总是正气凛然,最后你还搞笑地说:“如果我对不起你,你才不要为我死去哩。”我问你那该怎幺办?你故意露出凶凶的眼神说:“想办法过得比我幸福,就是最好的报复。”我说如果你不爱我,就算我过得幸福你也不会在意,搞不好还会祝福我。你想一想说:“对喔。”却又像想起什幺地说:“如果你真的得到幸福时,你也不会在意我了。”当我们沉默良久以后,你才忽然嚷嚷着,我们为什幺要聊到这幺可怕的话题,当我告诉你这些作家的结局时,你瞥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书读太多了,把你脑子都读坏了。”

  这世界上有些人读书添长了知识,有些人却更增加了烦恼痴嗔,有时想想我真是如你所说,绝对属于后者,我感受着你踏踏实实活着的生命力,忽然明白寻找幸福的过程,其实有时比得到幸福更有意义,虽然这过程也许会历经千辛万苦。

  在阳光暖暖的午前“柊家”房内,想着生与死心里却很安静,我望一望时钟,发现已超过了退房的时间,便急忙地收拾行李赶往金阁寺。

  到达金阁寺时,中午的阳光炙烈耀眼,感觉像雨后的秋老虎气温正在回升,我在总门买好门票随着游人走,耳际都是游人们谈论声夹缠在一片秋日的纷杂中,昨天的清闲像偷来的时光般不可思议,但我不觉得忧烦,早晨扎实的早饭让我充满气力,身心在阳光下与人群中正舒适地开展,我没有看过金阁寺,那令人嫉妒的美让人好奇,金阁寺原名鹿苑寺,因为寺身贴满金箔所以又名金阁,我仔细地读了一遍书上的解说,远远望见金阁寺上展翅的凤凰,在寺庙顶端,迷惑人心般地灿灿发亮。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4:57

一人旅(A Trip of Individual)(6)

  金阁寺立在池水的前方,在水的倒影中,金阁显得如此不可接近,影里的金阁与天连成一体,彷佛是躺在蓝天与云里,被阳光照射的凤凰一生只能展翅却无法真正飞翔,那直立的双脚与紧闭的嘴部,不知道为什幺在午后的金光里却显得有些可爱与孤独,我被金阁的美感动,虽然四周吵杂,却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平息静气地感觉自己正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坐在金阁寺前的石头上,游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我只感觉时间悠悠生命远长,世间万物的一切,彷佛都在金阁的金箔照映之下静止不动。

  6.

  入夜后赶往京都车站,再一次被车站现代化的建筑弄得有些迷惑,买了车站便当,踏上一个人的归程,在月台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你,听得出你语气中的兴奋,我们许久未见,心中有一种鹊桥相遇的喜气,我说明天就见面了,你语气爱娇地说:“我在等你喔。”虽然你是男人,但有时我真觉得你比我还爱撒娇,挂上电话后我上车找座位,车厢依然无人,在座位上安置好自己,我便微微地躺下披上外衣,车窗外天色已完全黑暗,新干线的白灯下人群稀稀落落,我吸一吸鼻子,感觉鼻头冰冷,有一点将感冒的气息,回到东京应该已近深夜,我想今晚我一定会喜悦得失眠。

  我不想烧了金阁寺,这世间美好的事物不属于任何人,金阁的美本身是自然而无意识地存在着,浮动的本来就只是难测的人心,我希望金阁寺能与天地长存,这样我就能想念它时它便在那里。我祈愿不仅仅是我,还有更多人能看见它的美丽,因而感受到生命庄严不能随便毁坏,在生命面前,我们只能谦卑地发心随喜亲爱相惜。

  还有好多的地方没去,岚山、峨野,传说红叶落枫景致最美的神护寺,还有诗仙堂、曼殊院、护佑恋人的地主神社,以及沉定谧静的三千院,但我没有一点遗憾,这些美好的景物,应该用长长的一生慢慢地走完,若有一天我们真的结成良缘,有了自己的下一代,我只愿下一次来时你们都会陪在我的身畔。

  电车再度启程,我闭上双眼尝试入眠,眼底金阁寺的光影与浮水晃晃,终于随着列车安稳的车声渐渐隐没。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4:58

忏情的城(A Regrettable City)

  拿起钟文音的新书《情人的城市》,一页一页地翻读,感情彷如紫色暗夜的海潮般袭来退去,坐在列车上此刻的自己,安安静静地斜靠在褐色的木窗边,身体里的情感却像宇宙黑洞爆裂般波涛汹涌。

  记得诗人朋友说过,他曾经伫立在法国巴黎的奥赛美术馆,看见卡蜜儿亲自雕塑的雕像“哀求者”,那座庞大与人齐等身的雕像里,卡蜜儿跪地仰望苦苦祈求,而罗丹则被另一个化身为恶婆娘的女人,如将要撕裂般地狠狠拉扯,友人说当时他围绕着雕像旋转,无论他是站在任何一个角度,他都能看见卡蜜儿对爱的苦求,疯狂压抑、困顿无助,即使是光洁纯白的塑像,却依然能从无生命的身形面貌里,望见跪地的卡蜜儿,白色空洞的双眼中,那痴痴的缠绵与哀愁。

  钟文音在书里写三个女人,卡蜜儿、莒哈丝与西蒙波娃,她写她们的才情、追溯她们生命的样貌,感受她们爱的刚烈痴执,然后反问作为女性创作者的自己,渴慕的真实本质是甚么,发问时的字句,让此刻阅读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水城就在眼前,列车即将到站,从机场出发到中央大车站然后转车前行,长长的旅程里,就只有一本书,还有我对你的思念陪伴着我。

  奇特的是这本书买来许久,在我们身处的台北时我却无法阅读,就像当我在你身边最近距离时,却最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而来到远方以后才发现对你的依赖,台北的喧喧嚷嚷让我浮躁,我有时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更何况去阅读他人的生命?我常对你说“台北让人窒息”。电视里的新闻夸大血腥得比真实还精彩,政客的嘴脸让人反胃,夜里走在街头,我总是加快速度,在那一片违反生命的生存方式里,我常想着让我依然留恋不走的原因是什么?就像能让钟文音一直不舍地书写浊水溪的理由又是什么?

  记得某一日我从工作的场所离开,在飞驰的车上,我忽然望见儿时成长的地方彻底地改变了模样,原本简朴的平房全建起了大楼,还有一部分则盖了体育场,车身快速飞逝,而那一片回忆中的屋楼,也全成了过往云烟。我父亲曾走过的小巷淹没在新大楼的玻璃窗里,他开的牛肉面小摊也成了往事,我的父亲离世许久,过往一切都已消失,剩下的只有记忆,但记忆却如此不真实。回家后我翻箱倒柜,尝试找出一点自己与父亲曾经在一起的痕迹,却发现在我的生命里,童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我不认识我父亲族谱里的任何一个亲人,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谁?我不知道我曾经住过的眷村,其实是不是我的幻想,那一片安稳美好的过去,也许根本只是我对现实丑恶的一种催眠与抗议。

  而我又怎么会在美丽的水城里,思念过去与思念才道别的你,和那个烦躁城市?

  我深深地明白那个叫台北的城市再好再坏,都与我们不可分离,且紧密地连结在一起,当我感觉到越来越糟的欲望,让城里的人们沉沦,却也看到越来越渴望安稳的灵魂,在要求自己上升,我想到诗人口中的卡蜜儿,双膝跪地伸摊双手等待爱的回报,一如我对你对台北,就算没有回报就算你曾经不承认,但我都知道我自己曾经付出过,我离不开也不愿离开,水城再好花都再美,我也终究要回到你们的身边,在熟悉斑驳的台北城里,继续寻找一片净土,并且等待你的温柔降临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度过难捱的时日。

  列车渐渐停稳,远望就是一片河水,城市陷于河水之中,如此温柔如此朦胧,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我在这里只是过客,就彷如钟文音透过远望,书写情人的城市,而我也只能经由每一次的离去,更看清楚自己正苦苦爱恋着你,永远无法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4:59

遗忘(A Slip of the Memory)(1)

  你的父亲不在的夜里,我总是一个人反复地睡不好,每当我失眠时,我习惯用阅读来打发自己,这一夜读的依然是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我已经读过这本书好多次,在它的封页上印着一段文字“引你进入现实的我与潜意识的我不断纠葛对照的世界中”,每一次当我读到这段话时,我都会感觉自己彷佛掉进了过去及未来的时间里。

  现实的自己已经成熟,但过往的自己,却会在照顾你时偶尔闪现,当我拥抱你,我会想着谁曾经拥抱过我?夜晚你害怕得大哭时,我与你父亲总毫不迟疑地走到你房间去安慰你,而在我童年面对恐惧时,又是谁来告诉我他会保护我?虽然这一切淡淡的哀愁都已经逝去,现在就算会记起,却已经不会再让我伤感,可是潜意识里,成年的我却与童年的我相互对照,当我已经学会了冷酷地去面对生命里的好坏,又怎么能忽视当时那个不断想要与世界一起生灭的少年时期?

  有了你这个宝贝之后,日子忽然变成了不同的单位,曾经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都觉得漫长的少女,忽然开始用一年一年的单位来计算未来,我与你父亲近来谈论的总是你将来的教育,想像你少年时会喜欢的音乐,猜测当你成人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当你初恋也许正值叛逆,你或许会开始有秘密不愿与我们分享,你的一切都让我们想起自己也曾青春叛逆的过去,我们也将会像我们的父母一般,事事都为你忧心操烦,虽然我们现在如此努力,希望能够一直活在这个时代的轨道上,但却也无法担保十多年后,你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是否能够接轨。

  因为你,时间的计算单位瞬间缩短,八十年的寿命忽然只成了八十元而不是八千万,我们一下从多余富有的青春,变成不得不为你慎用的智者,你占据了我们的话题,你的父亲常在我的话语后沉默,一如往常的不愿多想未来,因为相信你会有你的福气。

  但生命里有好多时候,是一分一秒或一时一刻都太过于漫长的。

  我还记得与你父亲相识,那时我们尚未许诺,更没有想到嫁娶婚姻,每当我们有了争吵,我总是会用最伤人的话语来刺伤你父亲,努力建构多年的感情,常在我使用的残暴语言间,一秒就被倾毁推翻。当我伤到你父亲的要害,你父亲会转身离去坐在门外,不发一语地等待我怒气平息,而我强硬地折磨自己坐在床边流泪忿忿难息。在那样的气氛里,一秒钟的时间都嫌太长,有一阵子这样的争吵一直不断进行,最后你的父亲终于也失去耐性,他夺门而出,留下后悔却依然嘴硬的我,心里担忧着却拉不下面子阻止他。我坐在屋子里等,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小小的自尊而互相伤害,虽然后悔却又总是重蹈覆辙,当听见他开门回来的声音,我才发现只是过了几分钟,但却让我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你父亲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低声地说:“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就不要再彼此伤害好不好?而如果我们要分手,你更加不要说这些可怕的话好不好?否则我们走到这里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我听完他的话,感觉自己好软弱并不坚强,我一直流泪一直点头,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白费自己的真心,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更何况当我们在伤害对方的时候,其实最痛的却是我们自己。

  我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因为我不懂你而与我发生争执吗?你会伤我的心像我伤你父亲的心吗?而当我伤心时是不是会重叠出你父亲对我的沉默忍让?当我看见你小小的身影第一次与我抗争时,我脑海里竟然浮现起过往的这一切画面。

  在那些已经消逝无解的夜里,我曾在街上疾走,在同一个社区里绕个不停,深夜的街道上,我奋力地走着头也不回,你的父亲则忧伤地跟在我身后,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好让盛怒的我不再被刺激,我感觉双脚逐渐失去知觉,却没有办法停止,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哪里才是我安定的所在?偶尔有夜行的人走过也毫不关心,当我终于投降地停在街角,你的父亲也跟着停止,直到确定我不会再逃离,他才缓缓靠近我拥抱我。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01

遗忘(A Slip of the Memory)(2)

  而那一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早已化成了一个恒久的印记。

  有时我会想,假如我们的爱情不够坚定,我相信就算你纯善的父亲,最后也一定会无法忍受,但他始终还是忍了下来,等待我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爱从来都有增无减,无论我给予的是甜蜜的拥抱或者是语言的伤害,他都没有更改。

  现在我才知道,亲爱的孩子;这世界真的有这样无私的爱,因为我也是这样地对待你,无论你青春叛逆或乖巧听话,我们的爱都会守护着你,一如你父亲给我的包容。

  当我在拥有你后,开始回忆起这一切时,总是会忍不住想,时间的长短在人生的岁月里到底该用什么单位来计算?前些日子我揽镜凝望,悄然地发现一根半黑半银的白发,柔软地躺在自己的黑色发髻,我没有急急拔去,却傻傻地痴憨起来,我赫然发现镜中人不再是少女,我不但随着岁月增长,并且也成了母亲,我不怕岁月消长,却怕你会拒绝我们的爱,因为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单位里,而彼时在你身后沉默不语,苦苦追逐的是不是就变成了我?

  我想到我的叛逆,对我母亲若即若离,继父的存在像一个符号,那符号里写着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们在这个家庭的组织里,与任何人都没有不同,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几个孩子,我们在静好的岁月里相敬如宾,可是除去这个符号,我们每个人却从来没有共同的话语,我说的没有人听,别人说的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在每天一起吃饭的餐桌里,我们埋藏了各自的心情,尽力地维持好一个幸福的表面,那时我唯一的退路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读,把一切盛余的力气写在一本本笔记里,试图藉书写消耗青春过剩的精力。

  我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你会继承你乖巧的父亲?还是你乖逆的母亲?

  人们见到你的可爱温驯,总是会一边抚摸你一边劝慰我,该再多拥有一个孩子,但我的心里总有迟疑,害怕若出世的女儿刁钻敏感一如我自己,彼时已因年老而渐敦厚的我,是不是也会如同我的母亲,为我受尽辛苦?

  因为你而缩短的时间,不仅仅是迅速地奔向未来,也猛烈地燃烧着过去,我有时看到你便会叠影自己,那个没有拥抱没有常规的童年,那个因为自由而快乐,也因为缺少而老成的小孩,这一切已经消失的及未来尚未发生的时间单位里,全因你的出现而瞬间地连结起来。此刻我紧握著书,那书中的言语也让我明白,是你对照了我旺盛又缺乏的童年,带着我看见活在现在安好的自己,也替我唤醒在我潜意识里仅存的一丝恐惧,这么多年来我渐渐安稳,但心里还是有着片片断断的纠葛,一直沉淀在灰暗不见光影的角落里,当你憨稚地睡在我怀里时,这些来不及拥有的及将会过去的,会悄悄泛起细小的涟漪,但却也因为我的日渐成熟而又静退下去。

  在生命长长短短的记忆里,每一次我拥抱你,就彷佛也拥抱了在我心中曾经停止成长的孩子,而当我爱你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有能力给予,时间因你的存在而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个停止成长的女孩终于要真正的成熟,并且学会遗忘过去原谅自己。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02

听风的少年

  因为要寻找资料,于是拿起了一大叠的旧CD片,其中包含了我们一直都很喜欢的日本吉他神手高中正义。

  当一片片翻开之后,你忍不住得像一个深山野人般大呼小叫,内容不外乎是:“哇!1977年版出的耶!哇!听到没有!听到没有!编曲好屌!哇哇!这一首叫什么海浪的歌!怎么还这么好听哇!那时候我都用这个歌练吉他哩!吼吼、吼!”你一直亢奋地吵吵闹闹,让我也笑得合不拢嘴。

  在我们听高中正义的那一年,我们都不认识,甚至连擦身而过的机会也没有。当时我住在东京,白天穿制服上学,傍晚去居酒屋打工,因为未成年不能工作的规定,我还必须在打工时化个大浓妆假扮成熟;而你当时家中父慈子孝,你除了定期地发烧生病,过份酷爱流行音乐让你父母头疼以外,一直没有什么大叛逆。当时的我们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生命里的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不要说相遇就是见面了,小你多年的我,大概只会让自以为摇滚青年的你不屑一顾。

  但生命是那么得神奇,当我累了一天,坐在回家的绿色山手线上,用第一次打工赚来的钱所买的随身听,听着高中正义魔术一般的吉他声时;也许你也正在赶路的机车上,一边狂驶一边用耳机听着他那揪动人心的高超技艺。那时你父母亲对你玩音乐近乎耽溺的方式感到忧心,更何况你又把一个五年该毕业的学校读成了八年,于是他们只好总是盯着你,怕你将来只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是这也阻止不了你,那时你常会编造一些滑稽可笑的借口,只为了要去唱一个很烂的场子,还是为没人看的开场暖场,有时则是为了要和团员练唱,你说你曾对家人说你要出去买甘蔗,悠哉地出门后就拔足狂奔跳上机车,几个小时后,你紧张不已地飙着回家,当你回家时,你的头发全被那奔驰的风速,给刮得全体肃立,而且你还气喘不已,但你那长相如意大利西西里岛黑手党的父亲,却只是望了你一眼,彷佛看不到你立起头发似地问你:“甘蔗在哪里?”

  而那个时刻在我的心里,正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当夏天的假期结束回到东京,我便开始奋力地打工,也开始整理自己的私密日记、喜爱的音乐、几件美丽而叛逆的衣服。母亲很为我的乖巧欣慰,但我只是在装猫,表面上非常地安静温驯,内心里却汹涌泛滥如波涛,每一个夜里,我对自己说:“快了快了,就快要接近了,快了快了,请你一定不要害怕不要退缩。”然后半年过去,在接近高中毕业典礼的那一个夜晚,我洗完澡说要去倒垃圾,然后悄悄地搬了一个整理好许久的箱子,将它藏在停放脚踏车的斜梯下。那一个晚上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天亮我一如往常起身梳洗,换上制服,像要去学校似地踏出家门,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

  我直接搭巴士到了成田机场,然后搭上清晨的第一班飞机,三个小时后会飞到你在的城市,那一刻我紧张得手心发冷、心底恐惧,只想找一个依靠,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会遇见你。

  就这样高中正义也和我一起搭上了飞机,并且躺在我心爱的背包里,当我忧虑时我就反复聆听,想像蓝天白云世界一切安好。

  那一大叠的CD被我们七手八脚地全拆开来,你的惊呼渐渐变成了一种满足,你坐在地上伸直双脚,手上拿着那些蓝天碧海的CD壳,随着音响传送到我们的心里时,我忽然好像又看见,我们这两个天差地别的青春少年,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心情、却听着同一首歌时的场景。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04

一段路.两个人

  穿上刚买来的米色外衣,衬着格子内里领口搭着帽子,跳跃地走在方砖路,胸口涨得满心欢喜,你走在我身旁微笑地凝视我,步伐有时比我慢有时与我并肩,好像一个守护者,眼光里的凝视虽然沉默,却有着能让我灵魂得到安稳的力气。

  我们好久好久没有一起旅行,虽然这个旅程很短暂,但能和你这样穿着简单地手牵手,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单纯的快乐。你还记得吗?当我们都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工作的场所就在我租来的小屋对面,当时你在电台做广播,常常会借故地念我的名字,说某某小朋友或某某同学要点歌,有时还会土土地加一句那最后我也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在对街的小屋子里,一边煮饭洗衣服一边听你胡诌,常常笑得要蹲下来喘喘气才能再继续一天的工作,在我心里的你常有一种近乎憨傻的天真,也是因为你的这份单纯执着,才能把我用来抵挡现世的敏感世故早熟消融。我喜欢等到你做完节目后打开窗户,从高高的顶楼看你横过街停停走走,我有时会想像如果我们有一天能住在一起生活,是不是就会像现在这般的你走来我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在炎热或风寒的午后时光里你看我我看你,欢喜亲爱地忘了时间忘了四季,舍不得时间原来是会逝去。

  昨夜我们才刚到这个城市,便迫不及待地搭车到几哩路外的大型购物市场买杂物,小蜜柑红红橙橙的正是产季,你买了荔枝酒、桃子酒、蜂蜜梅子酒,我挑了乳白的能登山温泉粉想好好地泡自己,在冷气团骤临的寂寒冬夜里,我们抱着一堆堆的食物没有多余的手去牵牢彼此,你只好不放心地一直叮咛我,小心夜晚马路上过快的车子,当我们坐上车后,你拿肩膀碰碰我,车窗外的霓虹灯反射在你微笑的表情里,彷佛你也散发着光,就要带我飞到皎洁的月光里去。

  我后来搬离了那个在林荫街道旁的公寓小屋,你也离开了广播的工作,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忙碌得无法见面,两个人在电话里都焦急得语气愠怒,当我有假期时我常希望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但你总是与我的时间不合,每一次到最后我还是决定要独自地走,在一个人天涯海角的路途上,我拿着地图、背包里存放着最低限度的随身物,心里装的却是你。

  当我走在诗人的故乡,望着河水静躺,又或在下榻旅店的夜晚因思念无眠,而起身亮灯望着已无人迹的街道发傻,无论白天黑夜热闹寂静,即使是在一间一间昂贵或廉价的服饰店里,我的心依然感觉到一会儿涨满一会儿空虚。

  我不知道原来在一个人行走的街道,风景时间竟然都会失去了意义,我越想忘了你越容易忆及你,我们的身体距离遥远但我却感觉想念让你靠我好近,只是我无法真实触摸你,因此思念变化成了焦虑,我望着身边的一切好风好景,真心祈求你也能在这里,与我说说话也好,但我见不到你听不见你,只有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更诚实地看见自己、无所遁形。

  而现在我们终于一起在这里,一起度过我期盼了许久、不太长的旅行。

  虽然如此,但我已经好满足,当飞机降落的那一刻,我望见还在熟睡的你发出浅浅的呼吸,我真想紧紧地环抱住你,再也不要放手。

  就这样一段路,两个人手牵手,无风无雨漫天漫野地走。

  今天醒来时你说要去吃早餐,我们便一起下楼,你吃西式的面包配牛奶,我选了日式的烤鱼白饭配酱油海苔,然后你说要带我去买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直想拥有的米色学生型外衣,我们回房间又赖一赖,胡乱地转了转我们看不懂的电视,才走去离饭店好近的百货公司找那件梦想的衣服。在买好的路上,你说不如换上吧,我们于是七手八脚地在街上脱衣穿衣调换纸袋,等我穿上后你忍不住问我开不开心,我傻傻地笑了,阳光洒在路上返照出我们的影子,影子相互依偎着,我说我想拍下我们的影子,你于是将一只手插入口袋而另一只手则拉近我,而我知道即使看不见面孔,但我一定依然也能从我们相依的影子里,看见我幸福的表情。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7-5 15:05

一米星光(A Sparkling Diamond)(1)

  将它转述给正要面对爱的孩子,告诉他无论大小,这一米星光都是你的父母曾经相爱的见证。

  翻出好久没开的保险箱整理,才发现那一颗存放已久、小小的蒂芬妮六爪戒指。也许是真的太小了,因此在那一堆宝石珍珠里显得毫不起眼,我几次取用时都没有看见。

  只有几分的大小,已经迷你得谈不上切割或色泽,但它静静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样我拥有的钻石都更沉静安稳,即使现在我已经拥有两克拉的全美钻石,但这一小米的星星却依然会让我的心里泛起一丝感情。我想到那一年我们走在纽约街头,下过雪的街道堆满了雪迹,我将自己的双手塞在你的外套里,奇形怪状地走着,咖啡色的麂皮靴子靴头被前一晚的雨雪打湿。你一直问我冷不冷要我去买一双新鞋子,但我们走着走着却来到了最昂贵的第五街,而那时我们两个人不但不富有,还各自有着生活里的负担。

  这一小米的星光,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是你买给我的第一个钻石戒指 。

  我还记得那一天,你的朋友带我们去七十二街吃早餐,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越过中央公园,一边饿得要命一边期待他口中好吃的窝芙饼,那间小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造作华丽。我们坐下来后打开餐单,各式各样的窝芙饼搭配,让嗜甜食的你忍不住嘀嘀咕咕,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为了御寒,我快速地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待送来时却真的傻眼,大大的巧克力杯彷佛一个古典的小洗手盆,中央堆放了一大滩的鲜奶油,幸福而轻盈地在漂浮旋转,我低头喝几口后,口中便吐出了白白的暖气,高热量的奶油伴着巧克力滑进胃里,时差与饥饿顿时融化成一股暖意,包围了胃、包围了心、也包围了在异地相依的我和你。

  你点来的香蕉草莓蓝莓酱窝芙饼,送上来后又惹得我们阵阵惊呼,层层叠叠的鸡蛋饼和上蓝莓酱,再加上巨无霸般的草莓和香蕉片,香蕉片上洒着白糖细细如窗外的白雪绵绵,草莓上的枫浆糖蜜晶莹流淌,手打的鲜奶油纯稚地混置其中。我们一边吃一边赞叹满足,你的朋友好得意地说,所以我才说三个人可以分一客嘛,何必多点!吃完后我们饱足得无法言语,向来不爱吃甜食的我,此刻只有一种一辈子别让我看到窝芙饼的痛苦甜蜜,如今回想起来那何尝不是我和你当时的爱情处境。那一次短短的假期,是多少眼泪才堆积出我们同行的勇气,也是这一次远行,才让你和我更确定无论多难,我们都要坚定地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过于饱足,饭后你朋友说要开车送我们,我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要走走,那也许就是一种命定。当我们顺着中央公园走,胡乱地转了几个弯后,才发现身边的路人,穿着得越来越悍练,日本人的观光游客开始变多。当我们驻足在五星级的大型旅馆前,看见连领门的服务员双脚套着的皮鞋都比我们高级。我们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假毛的短大衣,配印地安花纹的裙子,脚上的靴子还湿漉漉的变色;另一个人则穿着前一天,在二手衣店买来的黄色滑雪用外套,还略略沾着污渍,软软的浅蓝裤子搭着分不出干净或肮脏的黑色球鞋,唯一一个看起来崭新可爱的,是我手上的紫色安娜苏小钱包,那也是前一两天我们刚到纽约时在苏活区买的;那一天我在那家黑色及深紫的华裔设计师安娜苏的店里,仔仔细细地逛了三小时,只有数坪大的店,却让我爱不释手地跨不出大门,而你好有耐性地坐在一旁陪我,最后终于呼呼大睡,憨呆的样子连店员在我付钱时,都忍不住说你真是遇到一个好男人。

  正当我打开地图时,你抬头忽然看见水蓝色门面的“蒂芬妮”——纽约的总店,无数小女人梦想的朝圣地,更是永远圣洁的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第凡内早餐》中永恒的场景。你开心地大叫一声说要去看看,但我却却步,那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奢侈的消费。眼望着那些为进出的贵妇们开门的俊男,心中顿时缩得小小的,当时并不知道蒂芬妮里有卖银饰,消费其实也可以很便宜。我一直拉着你不愿前行,你却不顾一切地拉着我的手,走向那栋在第五街有百年历史的建筑前。高耸的玻璃大门,被严寒般表情的店员打开,他没有瞥眼看我的鞋子,也没有看他沾污的黄色外衣,只是不动声色地开门后又关上,我当时恍如在一场爱丽丝的梦里,感觉自己变得好微小,被你紧紧地牵着,目眩神迷地就要撞上摆满钻石的玻璃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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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伊能静。。。《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