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第一闷骚--尼姑妙玉的情爱自白zz
尼姑妙玉的情爱自白1
那一日,贾府里有人来到西门外牟尼院,说是元妃省亲别墅落成,内有一庵,名曰拢翠,已采买十个小尼姑、小道姑,欲请我也入住清修。
我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带发修行,方才好了。因听说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才随师父离了苏州蟠香寺上来。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我本欲扶灵回乡,师父临寂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自然有你的结果。”我便留了下来。
父母早亡,师父圆寂,我只身一人形同飘萍,在哪里清修原是一样。身边的老嬷嬷倒常说起,我的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其钟鼎繁华贾家未必可及。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去那贾府寄人篱下?于是便丢了句话给贾家来人:“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谁知次日王夫人竟下了请帖,又用车轿来接。我拗不过,方才带了一直伺候我的两个嬷嬷和一个小丫头来到这大观园里。
进园已半月有余,除山下幽尼佛寺与林中女道丹房,园里美景房舍均为元妃省亲所备,并无人居住,各处只派一两个婆子看管。我每日做完功课,都会在园中穿梭,仍未曾将各处景致看上一遍。那西门外牟尼院与这大观园相比,犹如人间天上。贾府实乃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拢翠庵居于大观园西侧山林之中,背靠嘉荫堂,东临凹晶馆,远看一汪水塘,秋波鹤影,煞是让人爱怜。
是日黄昏,我周身素白,出得庵来,穿越山林,又行至塘边,坐在一方巨石之上,临波照影,不由得黯然神伤。听说这府里住着个林妹妹,也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好歹她的母亲姓贾,又深得外祖母疼爱。我也无父无母,却只得与贾家买来的那班小尼姑居于一处。眼前的富贵繁华,我出家前也曾享用,只叹命运无常,转眼间便成了虚空。如今我年已十八,红颜将老,只怕真要把青春辜负了。
胸中的郁闷愈积愈重,我站起身来,长叹一回,方才沿塘朝南行走。行至蜂腰桥下,猛一抬头,忽见桥上立着一个眉目清秀、英俊多情的年轻公子,正痴了一般朝着我看。
他约摸十四五岁,只看他如何模样,原有分教: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垂在胸前。这便是那衔玉而生的贾家贵公子宝玉吗?
正思想着,只听他笑道:“这神仙姐姐是谁?我如何没有见过?”说罢便快步趋前,一双美目之中像是长出勾子一般,定是把我错认成哪个姑娘了。这也怨不得他。今日出来只想在林里塘边散散,并未着法衣,谁曾想偏就遇着他了。
后面跟上来的小厮道:“天色已晚,塘边寒气过重,二爷还是等明日再来园子里逛吧。”
看来这个年轻公子确是宝玉了。听说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本以为会是怎么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如今得见,非但风流俊逸,并且和善可亲,心内着实吃惊不小。眼看他就要到跟前了,我才猛地想起自家身份,扭身便往回疾走。
谁知那宝玉并未停下,倒一路跟了上来。我便提起衣裙,加快脚步,宝玉的脚步也越来越快,连声叫着姐姐。我快步如飞,行至拢翠庵门前的山林里,耳边已生出风来,稍不留神,裙裾竟被林间荆棘绊住,嘶啦一声,扯下一条白练来。
我住足转身,只见宝玉离我只有几步之遥,仍在奔走,面泛桃色,气喘微微。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浪,旋即流转于周身经脉之中。若是我弯腰捡起那条白练,等他追将上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失体之事。拢翠庵就在眼前,叫人看见岂不是难堪之极。我只好飞转身去,紧跑几步,来到拢翠庵门前。小丫头早已打开庵门,我闪身而入,半掩庵门,只探出头去,朝他张望。
他已捡起那段白练,双手握着,站在林子里看我,呆呆地又叫了一声姐姐,那俊朗的眉目之间竟起了些怅然。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双颊似是着火一般,只软软地靠住庵门,几乎动弹不得。恰好一个嬷嬷从山下上来,宝玉看见,才忙把白练袖了,转身往回跑去。
嬷嬷问道:“我怎么看那个年轻公子像是宝玉?”
我听罢,脸上一阵发热,忙道:“我不认识他。”
嬷嬷笑道:“听说他最是怜惜姐妹们的,文采又好,模样又俊,富家公子里倒是个万里挑一的。”
“嬷嬷这话怎讲?再好的富家公子又与出家人何干?”
嬷嬷最知我脾气的,只讪笑两声,没再说话。我这才命小丫头关了山门,站在院墙边的一株梅树之下迟疑片刻。暮色已笼罩下来,一如轻薄青烟。闭上眼,脑子便又闪过宝玉的笑脸,一声又一声的“姐姐”绕于耳畔。适才的追逐还不过半柱香工夫,却已是隔世一般。
庵内花木繁盛,如今正值秋菊开放,满院药香迷人魂窍。东禅堂里香雾缭绕,几个小尼姑穿梭其中。因裙裾失却一段,我不便入禅堂,便匆忙走进自家禅房,命小丫头跟进来伺候更衣。我对小丫头道:“这衣裳我再不穿了,洗净晾干藏在衣箱底下便是。”小丫头看见了破处,并不问什么,只答应着出去了。
天黑透了,禅房里一团昏暗。我没有点灯,往香炉里焚上一柱香,在蒲团上打坐。只觉得心绪纷乱,六神不安,下面的蒲团好比针毡。入得佛门来,已有十载,我却是初次心旌摇荡。这滋味有些儿涩,又浸出些儿甜。那宝玉就好比一只鸟儿,撞破了我浑沌的梦。我自小跟着师父,师父待我如同亲娘一般,她是最知我心思的,也最是想我每日里都欢喜的。她是个佛门高人,极精演先天神数,能预知人的命运。她临寂时对我说,“在此静居,自然有你的结果。”莫非算准了我与贾府要结一段缘分?算准了我要遇到宝玉么……
一想起宝玉,想起他一声接一声叫出的“姐姐”,我心内便又是热流滚动,似是要灼伤五脏六腑,顿觉浑身酥软,无法自持,便自蒲团上起身,走到榻前,和衣躺下。听多了才子佳人的艳情故事,我对“遗帕”之俗最是不屑,如今我的一段裙裾却落入宝玉手中,这与“遗帕”又有何分别?那段裙裾确能充作一样信物么? 2
次日黄昏,怕又碰上宝玉,我犹豫半日,才出了山门,朝山下走去。只转了一个弯,就来到山坳里一个近水的所在——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后面的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山上去,上面建有一座凸碧堂;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这凹晶馆里来。塘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平日里乏人光顾,荒凉之中倒也透出几分清幽。
守夜的两个婆子来了,笑问我道:“妙玉姑娘又是一个人逛来了?何不带上小丫头,凡事不都方便些?”
我道:“出来逛逛原本为的是个清静,带个人来还怎么清静?”
婆子又道:“清修的人就是不一样。我们这起俗人,当姑娘时候,也不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的?”
我与两个婆子无甚可说,只沿着竹栏,来到水边站了半日,方才转过身去,朝南张望,竟不见一个人影。那宝玉今日没来,我心里似有一块石头落地。究竟还是不敢朝南走,便离了凹晶馆,朝那山上的凸碧堂走去。
来到凸碧堂前,我面朝落日,站定喘息一回。山虽不高,因其陡峭,爬上来也是相当费力。残阳如血,映入身后的塘中,该是何等绚丽多姿。待我猛地转过身去,想看看那水中夕阳,谁知面前竟站着一个宝玉!
因久居庵堂,远离凡尘,我一直不喜与人交道,对男人更有七分畏惧,不由得心惊肉跳,且伴着一阵莫名的欢喜。我想对他笑一笑,嘴唇却绷得愈发紧了。躲已躲不及,像昨日那样逃也太不像了,便怔怔地立着,等他开口。
面前的人儿比我还慌张,笑道:“姐姐,我是宝玉。昨日回去问了母亲,她说你的法名叫妙玉。可是这样么?”
“夫人所说正是。”
“听姐姐说话是苏州口音。你可知这府里住着个林妹妹,也是苏州人?”
“我是出家之人,父母也早已亡故,不必再论及家乡。”
宝玉听罢红了眼,半晌才道:“林妹妹也是父母双亡,姐姐竟也是个苦命人。”
我扭过身去,微微低下头道:“林妹妹究竟是你的真妹妹。我这个姐姐却是镜中之花,作不得实的。我若是穿上法衣,你就全明白了。”
他忽地便不说话了,只有林间风声在耳畔掠过,沙沙作响。我的话伤了他的心了?他是悄悄走了么?待我转过身去,却见他手捧着那段裙裾,双眉紧蹙,眼神迷乱。
“姐姐,这个……还给你吧。你是出家之人,比不得那些姐姐妹妹。你要是跟她们一样,我就留着不还你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陡地便空了一块,究竟还是来还了!昨晚的“遗帕”成了今日笑柄。从他手里接过白练,我竟三下两下团了,扔之山下。
他惊道:“姐姐这是何苦来?莫非是我还错了?”
“我留着也是无用,不如扔掉的好。”
“姐姐既然扔了,那我就留着它,如何?”
我没再说话,只赶忙朝山下走去。
只听他命远处站的小厮把那白练捡来,又对我道:“姐姐慢走,小心别摔着。既是来到这园子里住着了,也该常往众姐妹那里多走动走动,也好解些烦闷……”
下得山来,虽天色未晚,因心荡神弛,再没心思逛去,只恍恍惚惚朝那拢翠庵走。
正要进山门,忽听得里面有喝骂哭叫之声,驻足听了一回,竟是伺候我的一个老嬷嬷字骂小丫头:“不懂规矩的小娼妇儿,竟背地里嚼起主子来了。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看我明日里不说与你老子娘听,把你撵了家去,配个小子干净!”
小丫头哭道:“嬷嬷千万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不敢背后嚼姑娘了。事情是那小尼姑惹起的。我见天要黑了,就去后院里把姑娘的衣裳收回来,谁知那小尼姑看见裙子破了一条,就问我姑娘去哪里逛,竟把裙子扯破了。我怕她安坏心眼子瞎猜,就好言为姑娘说了几句话,说是姑娘走路不小心,被山下的小树杈划破的……”
嬷嬷喝道:“你就不该跟那小尼姑说话,下回再听见谁打听妙姑娘的事,只扬手给她两嘴巴子便是了!”
“嬷嬷我记住了!再不敢背后说姑娘的话了,求你千万别撵我出去……”
小丫头的哭声,竟似要撕裂我的心肺。出了家又如何?终究还是要与凡人活在一处。庵里那群采买来的小尼姑,也跟我一样,都不是心甘情愿入这空门的。我这从俗世中带来的一头乌发,就够她们眼红嫉妒的。加上我平时里对她们不理不睬的,难免不成为她们的眼中钉。
待院里没了声息,我才悄悄走进去,来到自家的禅房之中。不一时,眼睛哭成桃子的小丫头便端来一盆水,跪在地上,陪着笑请我净手。我是个极爱干净之人,容不下半点腌臢,凡出山门,回来定要净手的。今日看着这盆中之水,我竟不想洗了。这双手刚从宝玉手里接过白练,应是沾上他的气息了,我舍不得马上洗掉。我原是无人不嫌、无人不防的,今日里却不知为何,竟这么想把宝玉的那点气息留上一夜。
小丫头哭道:“姑娘请净手吧。莫非刚才听见嬷嬷打骂我,生我的气了?我再不敢背后嚼姑娘的舌头了,姑娘且饶我这一次吧!”
我笑道:“与你不相干,我今日且不洗手了,你去吧。”
小丫头这才含泪对我一笑道:“姑娘什么时候想洗了再叫我便是。”
待小丫头走出禅房,我赶紧起身将门关上。落日余晖从窗格间泻进来,把我的双手照得红了个通透。我盯着这双手,想看明白那交错的手纹里藏着多少玄机。无奈道行不够,不得而知。若是师父还活着,万事定能预测。只是她从不对我泄露天机,怕的是我愈法无心安守空门。这双手还是第一次从男人手里接过物件,若是换个男人,我定不会接,莫说男女授受不亲了。斜靠在禅床之上,我把双手贴在双颊之上,只觉得掌心似有两团火,把整张脸都给烤痛了。
一闭上眼,心内便浸出些微的甜。那白练他拿走了,藏起来了。虽因我使了点小谋略,好在他顺水推舟了。这回白练那头就有个人牵系着我这只风筝了,我的心不再像先前一样无着无落了。
3
为迎接元妃省亲,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园里多了这些鸟雀,倒比先前热闹许多。最惹眼的当数仙鹤,头顶那一抹朱红色煞是让人怜爱。最喜清晨黄昏展翅,在那水塘之畔起舞,宛若仙鸟下凡。
荣府的二老爷贾政至此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我也整日价在庵里教小尼姑们诵经,两月下来,倒也学会了念几卷经咒。每每夜深不寐之时,自然会想起宝玉来。无奈人忙天寒,宝玉又每日去学里读书,竟再没有机会相见。
那元妃次年元宵归省后,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父亲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二月二十二日,众姐妹加上宝玉搬进园子。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
次日清晨睁眼,只觉得眼前比往日光亮了许多,掀了帐子瞧得,虽是门窗尚掩,却见窗上光辉夺目,以为起来晚了,日头已升,忙唬得坐起来,揭起窗屉,往外一看,地上积雪,已有尺许。雪覆了庵中盛开的红梅,枝条都给压弯了。我喜得忙起身梳洗了,叫小丫头抱上花瓮,去收那梅花上的雪。收个两三瓮,埋在地下,经年之后取出烹茶,乃是我最为热衷的事。
不一时,忽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小丫头沿着那条由怡红院通来的石子路朝这边走,手里捧着一只翠玉胭脂盒子,见我行礼后笑道:“这是妙师父吧?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小丫头茜雪。这是前些时宝二爷跟姑娘们一道制的胭脂膏子,如今能使了,差我给你送一盒来。”
我笑道:“多亏宝玉有这份心意。我是出家之人,从不使这些东西,收下也是糟蹋,还是拿回去送给别的姑娘吧。”
“姑娘不使它,收着也好,要不回去宝二爷定要怪罪我的。这胭脂膏子是他亲手制的,可费了不少工夫呢。”
“倒是极有趣的。这胭脂膏子可是怎么制成的?”
“先是挑上好的红玫瑰花瓣,颜色要一色的,鲜亮些儿的。花瓣洗干净了,放在一个玉盅里,捣碎挤出汁,再放入今年的新蚕丝。蚕丝要撕成小片,不能粘连。待到玫瑰花汁把蚕丝浸透了,捞出晾干,收入玉盒子里封好。用时指甲抠出一两片,放在手心里,滴上一两滴水,揉匀后拍于双颊之上,就是嫣红颜色了。姑娘要是喜欢,下回再制,我来叫你看去?”
“出家人原是不该问这些事的。既是制得这么繁琐,胭脂膏子我且收下,你回去回你二爷,说难为他有这份心。”
送走茜雪,回到庵里,我忙走进禅房之中,命小丫头端盆水来。小丫头将水端来,以为我要净手,便站在一旁等着伺候,我忙把她支了出去,自家又净一回面,对着镜子将那胭脂膏子匀于双颊之上,顿时灿然生辉,云霞一般,又如两片羞红。
十八年来,我身为女子,竟连胭脂红粉都辜负了!若不是宝玉有心,我这张素面只怕一辈子也爬不上半丝嫣红……心里刚品到一点儿甜味,垂首看见这一身的法衣,那点儿甜便倏地逝去了。叹上一口气,我忽地想起南唐后主的几句词来: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不由得胸中憋堵,泪儿真的自那眼眶里滚将出来,把两片胭脂也浇了个七零八落。
正要拿绢子拭泪,忽听外面小丫头道:“姑娘可净好手了?潇湘馆的林姑娘来了!”
没等我把脸上的胭脂抹干净,小丫头已将黛玉引了进来。跟着伺候的丫头没进来,只去东禅房里看那些小尼姑们忙乱。
黛玉大约十二、三岁,袅娜风流,形容身段端的与众各别,亦有分教: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让过坐,又命小丫头倒茶来,笑道:“晨间如此寒冷,姑娘身子弱,何不晚一些再出来逛?”
黛玉看看怀里的手炉,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我的身子。我自来是如此,不过是好一时呆一时。若不是父母舍不得,如今我也如一样身在空门了。那一年我三岁时,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他说既是舍不得,只怕这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如今父母双亡,别说不见外姓人,竟来投奔外祖母了。要是那疯癫和尚说的是真,我这病便真的没指望了。我这病最是睡不好的,昨晚梦见来塘边赏月了,今早起便来逛逛。见庵门开着,就进来瞧瞧你。”说罢,那眼圈儿便红了起来。
我道:“姑娘不必伤心。我也是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带发修行,方才好了。出了家好了病,却把那亲情都了断了,一辈子也只那么几十年,这样可真是好么?你虽还带着病,好歹有外祖母、舅舅、舅母疼爱。若是命能换,我倒是想跟你换换。”说罢,忽又觉不妥,既已出家,不该再留恋尘俗,忙着又道:“我这禅房比不得姑娘屋里,冷清得很,姑娘略坐坐便回去歇息吧。”
黛玉倒没在意我的话,只伤感道:“你我皆是客,又何必说冷清不冷清的话?我这脾气性格,跟你倒有些儿像,是最不喜热闹的。除了宝玉,姐妹们也少有喜欢去看我的。”
“这就是了。平辈里你又有宝玉护着,你那命不知比我强到哪里去了。”
料不到黛玉却叹息道:“这么些个姐妹们,哪个他是不疼的?单说他疼姐妹这一点,说好呢,也不尽好。他有一个林妹妹,还有一个宝姐姐、湘妹妹。这几日还为胭脂膏子的事闷着呢!”
我不由得惊道:“胭脂膏子?”
“前些时他跟丫头们制了胭脂膏子,挑了一只翠玉胭脂盒子装着,送给宝姐姐。谁知宝姐姐不爱胭脂粉儿,竟还了回来。我奚落他几句,损了他的面子,闷几天不理人了。”
翠玉胭脂盒子?我心里纳闷起来。他送给我的胭脂也是用翠玉盒子装的,莫非正是宝钗送还的?因黛玉是个小性儿的,也不便当面问。
只见黛玉一转脸,竟看见了书案上的那只翠玉胭脂盒子,惊道:“那盒胭脂是你的?怎么跟宝玉送给宝姐姐的那个一样?”
眼看避不过去,我只好告知实情:“这是宝玉刚差小丫头送给我的。我出家人,原不用着它。等会姑娘回去,就代我还给他吧,也省得我跑一趟了。”
黛玉泛酸道:“宝姐姐还了,妙姐姐再还,那他岂不是要伤两份心?即便要还,也得你自己还,哪有要我代还之理?”
说罢,她便起身告辞。我将她送出山门,她也没再说话。刚才禅房里生出的一抹同命相怜,因了这盒宝玉送来的胭脂膏子,忽地便散尽了,如那天边的朝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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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庵中,嬷嬷已摆好早饭。佛门饭菜,自是清淡。两位嬷嬷依旧是叫我多吃,打我小时候就听她们这么说,一直说了这么些年。平时里还没觉得怎么,今日与黛玉会面,想起自家身世,两位嬷嬷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胸中不免平添一阵酸楚。虽然皆是无父无母之人,她在这府里毕竟要强过我,自然敢在我面前使些小脾气。若不是中间夹个宝玉,我不会委屈。如今有了个宝玉,万事都变得千头万绪了。
吃毕早饭,我回到禅房之中,拿起翠玉胭脂盒子把玩。它凉浸浸、沉甸甸的,晶莹通透,定是好玉雕制而成,里面的胭脂是无甚重量的。即便这盒胭脂膏子是宝钗还回去的,我也不会像黛玉那么在意。我身在佛门,宝玉能这么惦记我,我便知足了。既是宝玉送来的,我自然是想留着,不使那胭脂,想起时拿来瞧瞧也是好的。可想起黛玉那些泛酸的话,我又觉得留着它不妥。我本是个出家之人,比不得他那林妹妹宝姐姐的。既是如此,也不必扯出一些个瓜葛,不单自家徒添烦恼,还惹得他的姐妹们不和。想到此,我不由得叹息一声。若不是家破人散,我断不会输给那林妹妹宝姐姐们。只是如今身在空门,来不及开始,全盘皆已输尽了。
待到园子里的积雪化尽,是夜挑灯读起庄子,亦无法安心,我便起身出门,要把那胭脂膏子亲自还给宝玉。小丫头看天黑了,要跟我去,我还是没让她去。我一向是睡不好的,无论是在苏州蟠香寺还是西门外牟尼院,我都常在深夜出得禅房赏月观星。最是喜爱南唐后主的那几句词:“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虽说拢翠庵与怡红院之间并无房舍,相距也不近,又隔山跨水,只一条石子路相连彼山彼水,从拢翠庵到怡红院便有了曲折反复、柳暗花明之感。只见天上一轮冷月,朝我洒下莹莹银晖。耳畔夜风呼啸而过,倒是别有一番意趣。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枯柳周垂。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
丫头茜雪是认得我的,忙上前行礼,悄声道:“林姑娘正跟宝二爷生气呢,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谁也劝不住。”
我忙道:“那我来的不是时候了。要不我先回去,明日再来?”
茜雪笑道:“姑娘这是第一回来,哪有不进门之理?你进去劝劝林姑娘,要是劝好了,也算是救了宝二爷的急。宝二爷急得没法,也在那儿垂泪呢。”
“他们二人究竟为何生气?可是什么大事?”
“姑娘有所不知,宝二爷跟林姑娘生气拌嘴哪有为大事的?这回是为了胭脂膏子,正是我去送给你的那一盒!”
如此我便明白了三分,问茜雪道:“可是宝玉送我胭脂膏子送错了?想是让林姑娘不欢喜了。”
茜雪笑道:“那胭脂膏子是宝二爷送给你的,姑娘没有错,莫要多心了。”
听茜雪这么说,我心内倒是暖了好些。这小丫头虽不起眼,倒是很会体谅人的,不由得把她高看了三分,便跟着她,来到宝玉的房内。
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贮书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花设瓶,或安放盆景。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小窗以五色纱糊就,幽户系彩凌轻覆。且满墙满壁抠成的槽子里,皆放古董玩器。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黛玉哭得正痛,宝玉唉声叹气。袭人麝月几个丫头围着宝玉黛玉劝,没看见我进来。茜雪要叫人,我忙摆摆手止住她。
只听黛玉哭道:“前儿你宝姐姐不承你的情,把胭脂膏子还回来。我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你就闷了几天。说也巧了,怎么你把那盒胭脂膏子送给妙姐姐,偏我又看见了?我要是不看见,也不会惹你又生一场气。我这病总是不会好了,我哪天死了,便没人惹你生气了。”说罢,浑身怂动,又是一阵痛哭。
宝玉急道:“这么多姐姐妹妹,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别的都不理睬了?单说那盒胭脂膏子,本是宝姐姐还回来的,我再送给妙玉姐姐,她都没嫌弃,竟又惹了你了。”
黛玉拿绢子拭泪道:“她一个出家人,又不使那些胭脂粉儿的,你送给她又有何用?”
“我看她是带发修行的,就把她当成姐妹们待了。就算是我送错了礼,情总是送不错的吧?宝姐姐不使,还回来也是想给别的姐妹多使些个。妙玉姐姐既是使不着,那就等她还回来吧。我看定要她还回来,你才会好了。”
袭人忙将宝玉拉到一旁,陪笑劝道:“这就是爷的不对了,林姑娘哪有那样心思?她去了拢翠庵,不经意看见了那盒胭脂膏子,不过多问了你几句,你就发这么大脾气。以后还叫姐妹们怎么跟你相处?”
黛玉道:“都是因了宝姐姐不领情,他这几日脾气才大了。”
宝玉气结道:“你,你……”说罢猛一转身,欲冲出门去,看见我在门口站着,一下子便怔住了。
我与他对视片刻,只觉胸中又有热浪一般翻腾起来,摇得我恍惚起来。这宝玉生着气时眉目间依然慈善,着实不是俗身凡胎。那黛玉依旧是掩面痛哭,知我来了,也不抬头。袭人忙过来给我行礼让座,又命小丫头去倒茶。
只听宝玉强笑道:“姐姐来了多久了?怠慢姐姐了。”又转身责怪茜雪道:“没规矩的小蹄子,你为何不叫一声?”
我忙道:“怪不得她,是我不要她惊动你们的。我这回来,是还胭脂膏子的。一个出家人,也使不着,留着白糟蹋了。”
说罢,我便将那胭脂膏子递给宝玉。只见他痴了一般看着我,脸上的笑意凝成了冰霜。我渐觉惊恐,双手竟抖个不住,只怕那胭脂膏子自手心里掉出去。好在他接过去了,又痴看了我半日,方喃喃说道:“姐姐,没想到你也还回来了。这一回我真是没想到。”话音未落,只听得咣啷一声,他已把那盒胭脂膏子砸在地上,碎成了几片儿。
宝玉竟出此举,我真是唬得不轻。来还胭脂膏子本出于好意,没料到竟把他伤成这样。那黛玉亦是唬得住了哭声,看着地上的碎玉出了半晌的神,复又哭道:“你要是恨我,要打要骂,动手便是,何苦拿那胭脂膏子出气?那胭脂膏子可是妙玉姐姐还回来的,你这么摔了,就不怕伤她的心?我要是讨你嫌,此后再不来了,你就当我死了吧!”说罢,便扭身跑出门去。她那边跟来的丫头紫鹃、这边宝玉的丫头袭人忙地跟了出去。
那黛玉真够刻薄的,临走还不忘奚落我两句。我不由得叹息一声,对宝玉道:“都是我不好,头一回来,竟给你们火上浇油了。你快跟出去好好哄哄她,跟她说我从此再不来了,你也不会再靠近拢翠庵半步,她便会放心了。”
宝玉听罢,只把那嘴儿一撇,眼里竟噙上了泪儿,哽道:“姐姐还那胭脂膏子已把我的心伤透了,何苦再说这绝情话?莫不是怕我这浊物脏了你的眼?你若是再不来了,我也不住在这污脏之地了,学姐姐入了那空门,当和尚去!”
“你这话可是真糊涂了。你与那林妹妹素来和睦,又是表亲。我才来园子里几天?见面没有几次,说的话也没有几句,何苦因我怠慢了她?当和尚不当和尚的话只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切莫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说,养你疼你这么些年,你却要出家当和尚,老太太岂不得伤心得死过去?”
“姐姐神仙般的人儿,都出家了,我这浊物出家又有什么可惜?”
这痴人的一句话,倒说得我心下酸楚起来。他怎知我出家是身不由己!我的命一直没抓在我手里。转过来一想,既然出家了,怎有怨天尤人之理。且他素与黛玉要好,既然黛玉不喜欢他对我好,我还是早些远离的好。出家人本就不该留恋俗事,我再不该多与宝玉见面了。
宝玉急道:“姐姐,怎么不说话了?可是想起故去的父母伤心了?”
听罢他这句话,我眼里的泪珠儿竟要朝外滚。忙地转身,朝门外疾走。
宝玉道:“姐姐且慢,夜路太黑,等我送送姐姐!”
只听麝月拿着一件猩红大氅追出来道:“二爷,夜里风寒,你去送妙玉姑娘,别冻着了。”
“唉,现在还来得及穿吗?看姐姐都走远了。我拿着就是了,到外边冷了再穿。”
行至蜂腰桥上,宝玉与小厮茗烟才跟了上来。只听宝玉道:“姐姐莫怕,我是宝玉。夜深风寒,你穿得单薄,且把我这大氅披上吧?”
我胸中憋堵,一时行走不动,便站在桥头。只一垂首,满怀的感伤便向双目冲将上来。
“姐姐倒是说句话,也好让我这心放下来些儿。姐姐不答应,我断是不敢将这大氅给姐姐披上的。”
我哽道:“你请回吧,我不冷,也不怕走夜路。”
宝玉轻道:“姐姐若是不想听我说话,我不说便是。只这么远远跟着你,待到看你入了山门,再转回来。”
至此,眼里的泪儿再也噙不住,即刻便滚了个满脸,痒丝丝似有虫儿在爬,却不敢拿绢子抹一下,怕他在后面看出端倪。就这样,我在前,他二人在后,相距丈余,披着月色朝那拢翠庵走。听着身后的脚步之声,我只盼着这条路无头无尾,就这么与他走到地老天荒去。
直到我行至山门之处,他才道:“姐姐且进去吧,我看见你关上庵门再回。”
我的双脚却再也迈不出,转身道:“你请回吧。记得把大氅披上,夜愈来愈冷了。”
只见茗烟上前一步,把大氅给他披上。宝玉道:“姐姐没冻着就好。既是姐姐叫我穿上,我这就穿上了。”
我对他笑了笑,谁知眼里的泪又涌出两股来。月色虽好,距离丈余,他也是看不清我的,看不清我的笑,也看不清我的泪。
5
听说那宝玉自搬进大观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转眼已至三月,庵中梅花落尽,凹晶馆北边的沁芳闸桥旁桃花盛开,远看宛如烟霞,绯红一片。宝玉及园中姐妹常来赏玩。我原是不喜见人的,恰好沁芳闸桥离拢翠庵不远,便专挑清早时候独自去赏那桃花,倒是别有一番意趣。每有风儿吹过,定会落红成阵,落的满头满身皆是,那水中亦是落了一层,花瓣浮在水面之上,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这一日,刚来到桃花树下,却见宝玉带着个小厮远远跑过来,笑道:“今日我倒是想做头一个赏花人的,想不到竟在此碰上姐姐了!”
我笑道:“每日里桃花看我,我看桃花,都是第一回。”
“自打上回我摔了那胭脂膏子,常常自责。今日见姐姐在这桃花之前,脸儿倒比花儿颜色还要正,想当初送那胭脂膏子,真是有侮姐姐的天生丽质了。”
我忙笑道:“快不要那么说,只怕要羞煞看花人。今日你为何起得这么早来?”
“自进得园来,常兴奋莫名。昨夜一夜未眠,得了几首即事诗。今早起来,就想拿到这桃花之下,吸得天地之精华,也好将词句润色一番。姐姐文笔极通,诗词原是最好的,今日既然碰上了,不妨指点指点。”
“指点倒是不敢。你只把那诗拿出来,咱们坐在这桃花之下赏读一番,岂不是好?”
宝玉点头,自袖中抽出一卷诗稿。我接过来,展开看时,墨香犹存,上有四首诗,写的正是大观园各处景观物事: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我看罢道:“虽说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前三首倒没看出什么不妥,只冬夜即事中的首句略作改动才好。”
宝玉吟道:“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我看这是极好的一句!拢翠庵有梅,潇湘馆有竹,怡红院有松。梅魂正是指你,竹梦指林妹妹,松影指的是我。姐姐哪里看出不妥了?”
“正因如此,才是不妥。梅魂竹梦已三更,后面接的是锦罽鹴衾睡未成。那林妹妹可入你的梦,我一个出家人,如何能入你的梦?且你又把梅魂放在句首,若是这诗传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宝玉红了脸道:“没想到我的心思姐姐一眼便看破了。偏咱三人的住处种有梅、竹、松,此三者乃岁寒三友,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的?仔细想来,咱三人的脾气性格倒是有些相似之处。姐姐也莫要生气,并非我有意拿你跟林妹妹相比,正是你在我心里高过林妹妹,我才把梅魂二字放在了句首。并且姐姐真是入过我的梦了,自打第一回看见你,就频频入梦。既然这是即事诗,若是将这句改了,岂不是逼我说假话,做假诗了?”
我脸上不由得发热起来,只好言劝道:“也罢。既是即事诗,只你我看看便罢。切莫让外人看见,猜三猜四,倒不好了。也别让你林妹妹看见,她要是看见你把梅排在竹之前,不知又要找你闹上几日。”
宝玉听罢,便将诗稿卷好袖起,笑道:“姐姐放心,回去我便将这诗收起,只在想姐姐时拿出来自家欣赏就是。”
我笑道:“如此才是了。天色不早,赶快回去吃早饭吧,莫要老太太惦记你。” 6
宝玉道:“天色尚早,多跟姐姐说几句话才去。姐姐最喜欢谁的诗?”
我略想一想,笑道:“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硬是要我挑呢,也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只见宝玉略微低下头,喃喃念了两遍,才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这诗好是好,只那门槛乃阴阳界限、生死关口,姐姐正当青春年华,如此看破红尘岂不让人心疼?虽你原不在那些姐们中算,我还是想姐姐每日里都欢喜的。”
我苦笑道:“我是那槛外之人,你是那槛内之人。槛内人想槛外人每日里都欢喜,也只能空想想罢了。槛外人若欢喜不起来,槛内人又有何法?”
“姐姐说的也是。虽有我在,园子里这么多姐妹也未必个个欢喜。何况是姐姐呢?”
“庄子所谓畸零之人,便是我也。我虽与众人合不来,与天确是极和谐的。你看我苦,我未必苦。你所谓的欢喜,未必是我的欢喜。”
宝玉惊道:“莫非姐姐也喜欢庄子?”
“何止喜欢?天下文章只庄子的最好!”
只见宝玉狡黠一笑道:“那我倒想难为姐姐一次了。既然你赞庄子的文章最好,《逍遥游》定是熟读过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几句话里哪有什么门槛之说?庄子又说过,‘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如此看来,姐姐的门槛不过是自家所设,自家把自家给困住了。姐姐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我恍如听了焦雷一般,猛地便自那大山石上站起身,一路扶着桃树,慢慢朝那沁芳闸桥上走。世上最不堪之事,便是被人窥破。没曾想,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竟叫一个比我小上几岁的少年看穿了。我的双颊如同着火一般,胸中则如大鼓在擂。来到沁芳闸桥上,倚拦扭身回望,只见他如惊鸿一般,站在那棵桃花树下朝我张望,我心里忽有一束灵光闪过,世人都谓知己难寻,如今天上不是为我掉下个知己吗?想到此,一缕羞涩便在心里甜甜流过,倒叫我再无胆量与他相对片时,慌忙下桥,想绕过嘉荫堂躲进庵去。
谁想刚跑到嘉荫堂前,那宝玉却迎面将我截住,喘息道:“姐姐,可是我说错话了?若是惹姐姐不欢喜,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姐姐要跟我说个明白,我才能放心回去。”
我羞道:“你且放心回去吧,没有说错话,一句也没有错。”
宝玉即刻转悲为喜道:“说起庄子,我倒有个趣事告诉姐姐。前日里我得罪了丫头袭人,心里憋气,喝罢闷酒,便挑灯夜读《南华经》,看至《外篇•胠箧》一则,不由得意趣洋洋,趁着酒兴,提笔续了一段,把那宝姐姐,林妹妹,袭人,麝月都写入文中。姐姐可想看看我的续文?”
看他的兴致如此之大,定是为自家的续文得意,也不好拒绝他的一番美意。便道:“你那续文又没拿来,我如何看得?”
宝玉道:“续文便在我心里记着呢。拢翠庵就在眼前,我去借姐姐的笔墨纸砚录下来,如何?”
“如此也好。”说罢,我便带他来到我的禅房之中。
小丫头铺纸磨墨,我亲自将茶捧来。他未及喝茶,便欣然提笔写道:“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我看罢不由得哑然失笑道:“真真是无端弄笔,贻笑大方了。若世人没读过庄子,只读你这瘪足续文,那庄子岂不是冤枉死?只怕魂灵也会在地下痛哭几日!”
宝玉听罢哈哈大笑:“姐姐莫要气我辱了庄子,那林妹妹已帮你出过气了。那日她去我房里,可巧翻出所续之文,便提笔续书一绝云: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我也笑道:“那黛玉果然是个不凡的,替庄子出了一口气。我倒也想出一绝来,再为庄子出口气吧!”
“姐姐快快写来,我倒是极想看看姐姐是怎么想的!”
我对他轻笑一下,便提笔写道:“焚花散麝既有因,何须作践庄子文。迷眩缠陷皆自扰,休诋钗黛闺阁人!”
宝玉看罢,又大笑起来,连声道:“说那颦儿厉害,倒及不上姐姐三分!我且将它带回去给颦儿见识见识,看她还整日价不知天高地厚!”
我忙止了笑,地伸手将诗稿扯过来,三下两下团了,嘱道:“切莫将今天的事对那黛玉多说,她闹将起来,恐怕你又要作践庄子,复叹她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了!”
宝玉听罢,不由得又哈哈大笑。这才起身告辞,我送至山门之外,只见他一步三回头,朝那怡红院去了。
7
恍惚着回到禅房之中,看见书案上留着宝玉字稿,仿佛那宝玉化成了清风,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就是看他不见,摸他不着。我将刚才团掉的那首诗展开抚平,与他那字稿放在一处,刚想收藏起来,心下又觉着少点什么,忙提笔将早已记在心里的那四首即时诗录在纸上。又从禅房内室找出一只半人高的花瓶,亦是世上少有的珍玩宝器,将两人写的字稿悉数藏入其中。我那书案之上,也只放些佛书经卷,佛门之外的诗词、老庄、戏本等杂书,也都是藏在外人不易看到之处。
又过了些时日,并不见宝玉再来,我正着急着打发小丫头过去看看,恰好宝玉派茜雪来了。只见茜雪一脸愁容道:“那黑心环三爷故意装作失手,把一盏油汪汪的蜡灯推到宝二爷爷脸上,想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幸而只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眼睛竟没动着。宝二爷这些天总不出门,在家养着。叫我来告诉姑娘,别总惦记着。等脸上的伤好了,自然会来瞧姑娘的。”
我心下感谢茜雪,便把她让至我的禅房吃了一杯茶。茜雪自是对我感激不尽,临走时道:“姑娘请放心,日后我会常来姑娘这边走动的。姑娘有话,也只管对我说,我会悉数说给宝二爷。”
既是如此,我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次日便命一个嬷嬷去怡红院探视一回。谁知嬷嬷吓白一张脸回到拢翠庵,对我道:“这回去正碰上宝玉疯魔一般,乱跳乱嚷,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两府里的人都惊动了,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也都来园内看视,乱麻一般。大家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我看我在那里除了添乱,也帮不上忙,便回来了。”
听了嬷嬷的话,我心急如焚,又觉事情蹊跷,恨不能即刻飞去,看看宝玉倒底是怎么了。我道:“以嬷嬷之见,我该不该去看看宝玉?”
嬷嬷道:“唉,要是你师父活着,定会有办法整治。你去又有何用?宝玉也认不得你了。依我看,还是我时不时去瞧瞧的好。”
三日之后,嬷嬷又去瞧回来,只道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我再忍耐不住,急得扭身便跑出山门,两个嬷嬷把我拉回来道:“宝玉病到这个份上,也只贾母王夫人等长辈日夜守着,姑娘们都不让近身。你这么急急忙忙跑去,是个什么事?叫那起爱嚼舌头的看了去,咱们还能在这园子里住下去么?”
8
仔细想来,嬷嬷的话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真是叫那起爱嚼舌头的看了去,不单在园子里住不下去,连我这清白的名声也全毁了。既是明知一辈子都要做尼姑的,我又何必对宝玉多用一份心思?这份心昨日用了,今日用了,便是能换来他几分关切,聊以自慰。可明儿与哪位姑娘成了亲,他心里还能搁得下我么?既然明知到头来是一场空,我又何必如此难为自家?
是夜,关起禅房的门,窗外花香浮动,窗内花影轻摇。我将宝玉的那四首即时诗拿出来,坐在灯下细细品读。“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那日因宝玉在此,并未细品。今日再读,不知觉竟生出许多新意来。这首诗除了“竹梦”二字说的是黛玉,剩下的字句不都是在说我吗?“锦罽鹴衾睡未成”,虽说我身在佛门,却挡不住他将我带入梦中。我在他心中定是重于黛玉的,只可惜我不能像黛玉那样整日与他厮混一处,我是个必得藏着的人,我是个能让他倚靠的人。嬷嬷说他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怎不叫我痛不欲生!若这园子里本来就没有他,倒也罢了。既已有个他,今日又将他的命夺去,是个什么缘故呢?他若真的死了,我在这园子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倒在禅床之上,周身耸动,只觉得腔子里有千军万马在踩踏,痛得撕心裂肺。听不见自家哭声,泪却早已将衣襟沾湿。
第二日一早,茜雪便来了。我怕他是来报宝玉的死讯,不敢出禅房半步。不一时,一个嬷嬷来叫我去东禅房,说茜雪在那里等着跟我回话呢。见我迟疑不决,嬤嬷笑道:“快去吧,她是来告诉好事的。”
我身上这才长了几分力气,忙地来到东禅房里。只见茜雪迎上来笑道:“姑娘请放心,昨日多亏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跟一个跛足道人,救了宝二爷与琏二奶奶。他们说宝二爷的那块玉为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便拿起那玉,念了半日,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又将那玉悬于卧室上槛,将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吃了些米汤,精神渐长,邪祟也退了一些,今晨竟能说几句话了。”
我道:“既是如此,也多亏菩萨保佑了。按说我应该去瞧瞧他的,那和尚道人说除亲身妻母,不可使阴人冲犯。你回去告诉二爷,说我三十三日后再去看他吧,让他安心养着,莫要思想太多,姐妹们哪个不是想他快好的?”
只见茜雪给我使了个眼色,朝我的禅房那里呶呶嘴儿。我忙地带她出了东禅房,来到我的禅房之中。茜雪笑道:“可叫姑娘给说中了!那宝二爷清醒过来,便问园里的姑娘们可好?众人说姑娘们都好,就是都惦记着他的病,寝食难安。宝二爷就命人去叫姑娘们都来坐坐,那和尚道人说除亲身妻母,不可使阴人冲犯,老太太、太太不允。宝二爷闹了半日,老太太好说歹说,算是劝住了,命人去各处给姑娘们报信,说宝玉的病已见好转。眼见丫头婆子们分头去了,宝二爷忽道,谁去跟妙玉姐姐说去?太太说她一个出家人,等你病好了再差人告诉她不迟。宝二爷不依,太太才传出话来,袭人姐姐就叫我来了。”
听到此处,我脸上不由得微微发热起来,心下倒是甜丝丝的,恨不能跟天上的鸟儿一般,飞到宝玉榻前,悄悄看上他一眼。他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病了这些天,如今不知又憔悴几分。心里虽这么想,嘴上还是对茜雪道:“你且去吧。回去告诉宝玉,让他好好养病,别总惦记着姐妹们。到那第三十四日上,我便去瞧瞧他。”
9
宝玉病的月余,皆是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未离。待到三十三日后,宝玉不单身体日渐强壮,连脸上疮痕亦已平服,从王夫人的上房回到大观园内居住。
次日一早我便心急如焚,只想早些瞧上宝玉一眼,又怕人窥破心事,还是苦等到了午后时分,见园内无人,便独自走上通往怡红院的石子路。行至蜂腰桥上,举目四望,大观园里已是绿肥红瘦,春意将老。
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坠儿见我来了,忙引进院中。院内几点山石之上,结了一层青苔。芭蕉叶子青翠欲滴,那边的松树之下,有几只仙鹤悠然剔翎。回廊上吊着一溜各色笼子,笼内各色仙禽异鸟,见有人来,啾啾啼叫,煞是动听。眼前是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上题“怡红快绿”四个大字。
我正凝神注释,猜测这字是不是出自宝玉之手,只见袭人迎了出来。那袭人细挑身材,容长脸面,说话无不带笑:“妙玉姑娘来了?快请进!”
袭人话刚落音,便听到宝玉隔着纱窗子笑道:“一两个月不见姐姐,正说今日要去瞧瞧的,老太太、太太偏要我多养上几日再出门,可巧你就来了。”
袭人道:“姑娘且先坐下吃杯茶,二爷刚歇完晌觉,在床上歪着看书呢,就起来了。”
我斜眼朝那碧纱橱里面看时,麝月正伺候宝玉起床。只见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枕边搁着打开的书卷,想是刚才看的。宝玉扭头看见我,眨眼一笑,我忙闪避开了。不一时,他便穿着一身家常衣服,满脸堆笑,快步走了出来。
待他坐下,与我相对片时,那脸上的笑渐渐消散去了。我仔细朝他看去,朗月一般的脸儿竟小了一圈,血色不足,呈苍青之色,不由得心内就痛起来,眼眶微微发热。来时装好的一肚子话,当着众丫头的面倒一句也说不出了,只好强笑道:“你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病上这个把月,瘦了一圈了,怕是得再养几月才能过来的。”
宝玉笑道:“我虽不是铁打的身子,毕竟年青,姐姐必须担心成这样。刚才又读庄子,翻至‘庄子妻死,庄子非但不哭,反而方箕踞鼓盆而歌。’姐姐最爱庄子的,看来竟是不懂庄子了。庄子道:生老病死如春夏秋冬四季之行也。我只是得了一场病,多养上些时候,也就好了。”
我这才拿起绢子拭眼道:“庄子文章,也只有那真性情的人喜欢。便是最有真性情的人,也不能说把庄子都读透了的。真真成了庄子,咱们便都成神成仙了,还如何在这人世间活下去?”
“姐姐说的是。还望姐姐莫要担心我的身子,若是过于担心,伤了姐姐的身子,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笑道:“今日既见了你,我也就不担心了。平日里不出门,多读些书也能解解烦闷。除了庄子,你还喜欢什么书?”
宝玉听罢,便引我来到书房之中。最显眼处放的是四书五经。宝玉拿出一卷《中庸》翻了片刻,又放下道:“老爷说最要紧的,便是把《四书》读懂背熟。姐姐定是不喜欢读这些东西的。前些时我的一个小厮去到那外面的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我将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有一本《会真记》我是看过的,心下喜欢。姐姐比我长了几岁,学识又比我通得多,看些闲书也是无妨。姐姐若是不嫌,我便给你拿来?”
10
当着一群丫头,我也不便说话,明知她们不识字,也不敢将那书翻开看看。见宝玉双目放光,欲言又止,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便忙告辞。谁知宝玉又跟出来,说要送我一程。
我笑道:“既然老太太、太太要你多养上几日才能出门,你还是不要送我的好。这又不是夜里,我一个人回去也不妨事。”
宝玉道:“这时候日头也不那么毒了,我在屋里憋了这么些日子,去园子里散散也好。”
丫头们拗不过他,袭人只好跟着送出怡红院后门,嘱咐小厮跟紧宝玉,莫要有什么闪失,才回去了。此时日已西斜,园子里宁静温雅,草丛花间蠓虫飞舞,水边不时便有一二声蛙鸣。两人行至那蜂腰桥头,我见他额上浸汗,脚如踩棉,便劝他回去歇息。
他将身子靠在桥栏上,朝水里看了片刻,又抬头与我相顾无言,彼此都害羞起来。他笑道:“今日我拿这书给姐姐看,还真怕姐姐看了会生我的气呢。”
我道:“此话怎讲?莫非你把这书给别的姐妹看过?”
只见他满面羞红,低下头道:“也没给多个姐妹看过,只那日我在园子里偷看,恰好遇到林妹妹,也就给她看见了。姐姐,这书真是好书,若是我不喜欢,也不会荐与你看。你要看到,定会跟我一样,连饭也不想吃呢。”
“那林妹妹看后可曾生气?”
“林妹妹自翻开那书,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已将十六出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既然林妹妹看后不曾生气,你为何担心我看后生气?我还能比那林妹妹更爱生你的气?”
宝玉道:“林妹妹看后虽没生气,我说错话却惹她生气了。”
“你说了什么话?”
“我不过说了一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本是那书中说张生和莺莺的一句话,谁知她听罢登时两腮通红,带怒含嗔,骂我拿淫词艳曲的里混话欺负她,还说要老爷太太去,几乎没把我吓死。”
见他如此惶恐,我故意正色道:“你就不怕我也骂你,也去向老爷太太跟前告你的状?”
宝玉惊慌道:“姐姐莫要吓我!我就是敢欺负妹妹,也断不敢欺负姐姐的。姐姐若嫌这是杂书,便是还给我,我也没脸再拿回去了。就请姐姐把书仍进这水里,冲出园子去吧。”
他既如此认真,我倒是掌不住笑起来。只朝他招招手,扭身便朝桥上走去。他在后面叫了两声姐姐,我听得真切,却没有回头应他。
回到庵里,我便入了禅房,将门关好,翻开书来读。读至“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便想起那日清早于桃花树下看他作的四季即时诗来。“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原来这世上的相思,不论经过多少朝代,竟是一般无二的。我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里还是想一气朝后面看去。看来在这种事上,我也不比那林妹妹清高几分。
及至看到“我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我的心便如那小鹿儿一般跳荡起来。这段话岂不是比“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淫艳万倍!我又将这段读上一遍,一闪眼之间,好似看见宝玉正在眼前。慌忙掩了书本,站起身四处望时,哪里曾有宝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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