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啊,没有人对他的失败负有责任。惟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
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
种……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
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
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呢?他迄
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啊!面对现实吧!看哪,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
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施展,
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
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
了,一切都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这无可留恋的生
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
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聪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牛命
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
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到过生的欢愉,
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 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个没有慧眼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足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韩信回头。
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
他需要他时,他没来;他不需要他时,他却未了、
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
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
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
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韩信一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人提醒,
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发觉当初他嗤之以异的东西已变成了现实—
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伯;: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
成为将来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丁?将来的我义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
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
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韩信意兴阑珊地一笑。
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有神力?”
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么!”
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
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人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
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
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
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了?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
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
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十,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
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的!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你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是,这是现在惟一的希望了,也许他主人真的……
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
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激荡的心潮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件,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
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成假
的。” ,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沧海客
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流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
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被一刀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
刚才还滔滔奔腾着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那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
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淌。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
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呜叫,雒!雒!雒!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
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
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
果不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韩信颤声道: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
了? "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
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见到
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
结束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
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
座小岛。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二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他在说什么?他要干什
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
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
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
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么?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
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他自己吧?因为我若
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沧海客直言不讳:“不错。但是从你这边说,如果没有我主人的帮助,也永远不刮
能得到那权力。这桩交易是互利的。”
韩信道:"互利?只怕来必。这项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动摇国家的根基。下程先
厂之日,也许就是我的统治垮台之时。如果你主人助我获得的一切,我终将会失去,现
在我又何必答应这桩交易呢?”
沧海客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主人自有办法使你的统治稳如泰山。”
韩信道:“用什么办法?”
沧海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看到了吗?就用它。”
韩信凝神一看,只见沧海客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寸许见方的方形薄片,通体作
银白色,上面似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不禁笑道:“你说用这东西来稳定我的统治?”
沧海客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严肃地道:“不错。”
韩信道:“我能用它做什么?杀人?还是祭神?”
沧海客顿了顿,道:“你能用它监控天下!”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道:“你听说过九鼎吗?”
韩信道:“听说过,可这东西跟九鼎有什么……”
沧海客道:“这是九鼎的心脏。”
韩信道:“你说……这东西是……九鼎的心脏?”
沧海客仰面向天,缓缓地道:“故老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知道这
句话的真正含意?只有历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实在于它能监视九州!但就
连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于这片‘鼎心’!”
韩信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热闹,都快抓不住思维的焦点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
说九鼎能……能……监视九州?可传说它不是……不是夏禹铸来象征九州的吗?怎
么……怎么会……”
“象征九州?哈!”沧海客冷笑一声,道,“文命这小子够厉害,一个荒诞主义居
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诉你,九鼎是用来监视天下九州的!冀、兖、青、徐、
扬、荆、豫、梁、雍,九州之内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观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
至人物鸟兽,要远即远,要近即近,音形俱备,如在眼前。”
韩信心中一片混乱,许久,才道:“文命……是谁?”
沧海客道:“就是你们尊称的大禹,我辈份比他长,习惯叫他名字了。他宣称是他
铸造了九鼎以象征九州吗?笑话!他能有这个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设计铸成的!他只
是提供了铸鼎所需的金属而已。,’
韩信道:“九鼎……真有那样的魔力?”
沧海客道:“你没发现正是从夏朝开始朝代的寿命突然延长了?禹传子,家天下。
-然后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难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尧虞舜更贤明吗?”
韩信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这……这是真的吗?”
沧海客道:“怎么不是真的?夏商周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开国之初的禹、汤、
武,有几个是像样的?他们能安享天下这么久,真是因为他们治国有方吗?真正的原
因是因为他们用九鼎监视着天下臣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天命所归”、“神灵庇佑”的神话背后的真相!这就是腐
朽统治长期屹立不倒的秘诀!啊!难怪见过九鼎的人都要死,难怪历代天子将它掩藏
得如此隐秘。这样卑鄙的统治手段,怎么能让臣民知晓!
沧海客道:“现在九鼎不是在项羽手里便是落到了刘邦手里。但是没有鼎心,九鼎
便只是一件废铜烂铁!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们连那东西就是
九鼎都不知道。因为九鼎的形状根本就不像鼎。当初称它为鼎,是因为使用时要像鼎
器一样架火烧炙以获取能量。 九鼎体积庞大,项羽、刘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
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权力,不管用巧取还是豪夺,从他们那里把它弄到手,再
把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只是你要有准备,九鼎启动后会显现
出人物景象,你不要惊恐,别把那当成是鬼魅现身。有些人初见时是很害怕的。”
那宦官被杀之前只说过两句关于九鼎的话。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谁?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岁了吗??
沧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说什么?”
韩信道:“听说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证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寿,你这么做是不是就是
为了从秦始皇那里盗取这片鼎心?”
沧海客沉声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韩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满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悬赏缉拿你的画像现在都还在。
我知道一点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失踪后,秦始皇会发了疯
一样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你破坏了他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沧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么资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有自取!谁叫
他……”说到这里,沧海客忽然住口不说了。
韩信道:“谁叫他怎么?”
沧海客道:“那与你无关。年轻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
没好处。我说过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记住这句话!现在我再问你,对于那桩
交易,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怎么样?”
韩信道:“我接受。”
沧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着,好好保存,不要弄湿。切记!它不怕火,不怕
摔,但怕水。千万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状是外方内圆,色作青灰。外形有点像一个玉
琼,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个火门,火门正上
方六尺处有一条细缝,不细看不易发现。找到这条缝,把鼎心这面朝上插进去,插到
严丝合缝。使用时只需在鼎中的圆孔里放满木炭,从火门中点火焚烧。烧到大约半个
时辰,九鼎就会启动了。很简单,到时你一试便知。”
韩信接过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地放人怀中。
“这是陈仓古道的路线图,”沧海客说着,又递过来一卷图画,“下面我说的话请你
仔细听好:今年八月,你率军从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理
会。走你的路!你只有这一个月时间。八月一过,一切又会和现在一样,道路将不复
存在。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获得兵权,并说服汉王在那时发兵。”
韩信接过图画,展开借着月光看了看,隐约看得出是一幅很详细的地图。他收起
地图,想了想,道:“为什么选在八月?整军备饷的时间太仓促了,就不能在开春吗?”
沧海客道:“不,必须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这是我主人作出的决定,但他一定
隆有理由的。”
韩信道:“好吧,粮饷我到关中再筹措。我可以设法取食于敌。”
沧海客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好,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记住,这一仗你有进无
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夺得立足之地。以后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
夏已没有谁是对手。在战略部署上,你务必把齐国放在前面。占领齐国,填海的先期
工程就可以开始了。你当上齐王的时候,我会把工程图和具体的方案拿来给你。”
说到这里,沧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萧何来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听到几声野鸡“雒雒”的呜叫,再没有别的声音。韩
信满心疑惑。 “我走了。记住!”沧海客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许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毁
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就转身离去。
韩信被他的话说得心中一寒。
沧海客的身影即将隐人黑暗中,:韩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声道:“你
到底叫什么名字?』
沧海客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叫钱铿。,’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便完全没人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钱铿?钱铿…钱铿……一个毫无线索的名字。
忽然耳边“轰’’的一响,把沉思中的韩信吓了一跳,继而才发觉,轰响连绵不绝,
竟是寒溪的滚滚波涛声。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复成水深浪急、奔腾不息的模样了。
韩信又转身看自己的马。
如果马能说话,也许就能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说,禽
兽比人更能识别鬼魅吗?
马还在用蹄子刨着地,又喷了个响鼻。它毕竟不会说话。他又把视线转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还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这
湍急的河流里;可现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运的人,夺取天下和统治天下的奥秘,都
藏在他怀里。
可这是真的吗?他真要凭着刚才那番虚幻离奇的对话,去决定一件关系着成千上
万人命运的军国大事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隐隐听得到萧何的呼唤声。
声音越来越近了。
马蹄声止。
“可找到你了!”萧何喜不自胜地跳下马来,冲过来一把抓住韩信的胳膊,“你不
辞而别,我都快急疯了!汉王那里我都来不及说一声,就赶着来追你!你把我找得好
苦。你不能走,你得给我说清楚,你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那把剑又是什么意思?什么
‘有负子房先生所托’?什么‘剑诚至宝,才实庸驽,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疯吗?
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用那把宝剑?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谁?你………你明明早就带着
这把剑了,为什么一直不肯拿出来?你好大的傲性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来……”
韩信慢慢地把目光从寒溪收回,看向萧何’,道:“丞相,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萧何欣喜若狂。
回到南郑,萧何坚持要让韩信暂住自己的相府。
韩信笑笑,道:“丞相,这次我真的不会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了这个心!”萧何道,“你这匹千里马脚程太快,不拴在身边我连觉都要
睡不着的。”
韩信心中感动,道:“丞相,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萧何道:“那你用我的书房好了,没人会打扰你的。”
萧何的书房通常是不让外人进去的,这是他处理军政要务的地方。这一点韩信知
道得很清楚。
“我现在就去王宫,你放心,这一次决不会让你久等了。”说完,萧何衣服也没换,
就匆匆离去了。
韩信坐在萧何的书房里,从怀中取出那卷图画,轻轻摊开在几案上。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极为精细、详尽的军事地图展现在眼前。
王宫中,汉王像一头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嘴里骂骂咧咧。
“你也走了,他也走了,萧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I我
不……”
骂着,骂着,忽又蹲下去抱头大哭起来:“谁走也不该你走啊!萧何,萧何,你忘
了我们同富贵共患难的誓言了吗?那时在沛县,你当吏掾,我当亭长,你就一直很照
应我了。现在我好歹也混上个汉王了,你怎么反而弃我而去了呢?我哪里对不起你
啊?你攀高枝也别挑这个时候啊!萧何,萧何,我需要你啊……进入咸阳,人人争抢
金玉珍宝,只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图籍,你说这些咱们将来用得着……现在你叫我
用到哪里去啊……呸!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家伙,我要杀了
你……”
“大王,你要杀了我吗?”,
汉王猛地抬头,萧何垂手恭立在殿门口,微笑着看着他。
汉王跳起来,撩起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痕,冲过去一把揪住萧何,左看右看,看了
半天,忽地破涕为笑,一拳砸在萧何肩上,骂道:“老萧,你没良心!我什么地方亏待
了你?别人逃走,你也逃走,你还对不对得起我?”
萧何见汉王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禁好笑,揉了揉肩头,道:“大
萨,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只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汉王道:“追谁?”
萧何道:“韩信。”
“呸!”汉王又火了,“你这个笨蛋,连撒谎都不会!诸将逃跑的有好几十个,你
不追。哦,单单去追一个钻过人家裤档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谎撒得像一点儿嘛,我
心里也好舒服些。”
萧何道:“臣没有撒谎,臣真的去追韩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国士!别人
逃走多少也没关系,他这样的人才,一国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定要把他拉住。”
汉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你和夏侯婴到底吃错了什
么药,拿这种人当宝贝?我问你,他韩信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在项羽那里没干出什么
名堂来?”
萧何道:“宝剑落到不识货的屠夫手中,只会被用来杀猪宰羊,也许还不如普通的
屠刀来得称手,可若握在豪侠剑客手里,就可以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利器。项羽没能重
用韩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运。韩信是上天赐予大王的宝剑,大王一定要重
用他啊!”
汉王道:“嗬嗬!你这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厉害起来了?看来我要是不肯重
用韩信,就要堕为‘不识货的屠夫’之流了?”
萧何道:“臣不敢。臣只问大王一件事:大王是只想做一辈子汉中王呢,还是想夺
取天下?”
汉王道:“废话!谁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我当然想向东发展,夺取天下啊,
可是……”萧何道:“大王要向东进取,就必须重用韩信!”
汉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为将。”
萧何道:“这不够,他还会逃跑的。”
汉王道:“那你说吧,要怎样才够?”
萧何斩钉截铁地道:“拜他为大将!”
“什么?”汉王差点跳了起来,“樊哙、曹参他们跟我打了那么多场血仗,我还没
拜他们为大将哪!这小子一来就爬过他们头顶去?你还讲不讲理?我用他为将已经够
给你面子了……” .
萧何道:“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张子房面子。”
汉王一怔:“张良?你是说……你是说……”
萧何道:“横尘剑就在他身上!”
汉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那他……那
他……为什么一直不拿出来?早知道他有这个,我也不会那样对他了。”
萧何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一身傲骨,也许是不想单靠别人的推荐获得名位
把。”
汉王道:“好!你现在就叫他来,我马上拜他为大将!’’
萧何道:“这不行。”
汉王又差点跳起来:“还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不是要我杀身以谢?’’
萧何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这样,大王。拜一名大将不是叫一个小孩,不能那样
随随便便。而且,韩信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为以前受了
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须郑重其事:择良辰吉日,斋戒沐浴,筑土为坛,
除地为场,行拜将之礼,这才行!”
汉王道:“好,好,都依你!真是,明知道我最怕这一套了。,’
“不要紧,大王。”萧何安慰道,“就几句仪式上的套话要背一下,不难的。,’
汉王要拜大将了!
消息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传遍了三军将士。
会是谁?樊哙?曹参?夏侯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萧何打听,萧何笑而不语。
于是人们纷纷自行猜测。一番评头论足下来,多数人认定:樊哙的可能性最大。
一是因为他有鸿门宴上救驾之功,二是因为他与汉王有一层诸将谁也比不上的关系
——他的妻子就是王后的妹妹。
斋戒三天之后,汉王前往太庙祷祝。祝毕,上拜将台,仪式开始。
“宜——”司礼官拉长了嗓门传唤,众人凝神屏息倾听,“治粟都尉韩信上台!”
惊讶,意外,怀疑,还有一些窃窃私语,“韩信?”“韩信是谁?“不知道。”…
韩信神态平静,步履沉稳地向拜将台走去。登上年将台,恭恭礅敬地向汉王行参
拜之礼。
汉王从身旁一名侍从手中取过黄钺,手持黄钺上部,把钺柄授交韩信,道:‘‘从此
上自天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黄钺,道:‘‘谨诺。”
汉王从另一名侍从手中取过玄斧,手持斧柄,将斧刃授交韩信,道:‘‘从此下至渊
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玄斧,道:“谨诺。”向汉王一拜,道:“巨闻国不可从外洽,军不可从中
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不敢生还。愿大王垂一言之命于
臣,臣乃敢将。”
汉王背书一样硬邦邦地道:“军中之事,毋俟君命。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寡人其
许之。”
韩信道:“臣奉诏。”又向汉王一拜。
汉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将军勉哉!”说完,松了一口气——总算全背完了。
韩信向汉王三拜,然后站起来,转身面向拜将台下三军将士,举起斧钺。
“万岁——”十余万将士齐声呐喊,同时举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
属树林,声势惊人。
仪式结束,·汉王在宫中设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将。
头一回,汉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唔,年轻人相貌倒还可以,丰
神俊朗,只眉宇间微有些忧悒之色,似是受了长期压抑所致。抿了一口酒,道:“萧丞
相和夏侯将军多次向我提起你,说我要夺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么你究竟可以向
我指教些什么呢?”
韩信欠身说了句“不敢当”,道:“大王要向东去争夺天下,对手就是项王吧?”
汉王道:“那当然。”
韩信道:“那么请问大王:在勇悍仁强各方面,大王自认为比项王如何?”
汉王沉默了。项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战中,他独力杀伤秦军数百,这方面自己怎
么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后,有身份有修养,那套婆婆妈妈的礼仪自然也
比自己内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荡不羁惯了,这种东西学也学不来。平素箕踞喝
骂,从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听外头有人说:“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过的。”瞧这名
声!至于强大,那就更没法提了。要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自己何致于先人咸阳还被人
家一脚踹到汉中呢?想来想去,汉王只得道:“我都不如他。”
韩信再拜贺道:“大王能这么说,臣感到高兴。项王这几项长处,是人所共知的,
臣也以为大王不如他。不过,他这些长处的背后,也隐藏着致命的弱点,这就不是人
所共知的了。臣曾事奉于他,深知其人,愿为大王略述一二。
“项王厉声怒喝时,人人色变惊心;上阵杀敌时,当者无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
贤能之将。一个人的勇力再大,若无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为?所以他的勇,只是
匹夫之勇罢了。
“项王待人仁而有礼,部属生病,他会流着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人家。但是,当有
人立下大功、应受封赏时,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还舍不得给出去。所以,他的仁慈,
只是妇人之仁罢了。
“项王虽称霸天下,势压诸侯,却不占据关中而定都彭城,这是他的一大失策。项
王大封诸侯,以亲疏不以功劳,尤其是违背怀王之约,排挤大王人汉中,人人心中不
服。项王起身,称是奉怀王之命,成功后,却只给了他一个义帝的虚名,还把他驱逐
到江南。诸侯见了,也都学他的样,回去后驱逐故主,夺善地为王。众人见了,谁不
心寒?项王军队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咸阳甚至被他焚烧成一片废墟,百姓无不怨恨,
只是为威势所逼,不敢不尊奉罢了。他名为霸主,实已丧尽民心。所以,他的强大,是
很容易变为弱小的。
“现在大王只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勇武之人,什么样的强敌不能诛灭?以天
下城邑封功臣,什么人会不心服?以日夜思归的将士麾师东进,什么样的阻碍不能铲
除?”
汉王越听越兴奋,见韩信停下,忙道:“那么,依将军之见,我们该何时起兵呢?”
韩信道:“八月。”
汉王吃了一惊:“这么快?恐怕……有点仓促吧?”
韩信道:“必须这么快!现在将士思归,军心可用。拖得太久,这股锐气一过,人
人安于现状,不愿再战,就难办多了。”
汉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忽又颓然坐下道,“不
行,还是不行。我们从哪出蜀呢?栈道已经焚毁了啊!”
“这个,臣已经考虑过了。栈道的焚毁,也许倒是件好事。”韩信说着,移坐到汉
王案前,道,“请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汉王道:“你用,你用。”
韩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点酒,在案面上画了几条线,边画边道:“这是褒斜栈
道。从这里到这里,是被烧毁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处开工,重修栈道。声势造得越
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儿来,以为大王将从原路返回,于是把兵力都
集中到斜谷关前。而我军则至褒谷后即折向西北,这里有一条湮没已久的古道,名为
陈仓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此道的详细地图。届时我军即从此道出关,攻他
01叶个措手不及。”
汉王听得又惊又喜,喃喃地道:“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
计一出,天下谁复可与论兵者?”
沉蹄感慨良久,汉王才道:“出了陈仓,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马欣三
人了。这三人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实力不可小视啊。”
韩信放下玉箸,道:“至于这个,大王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三人原是秦将,率关
中子弟作战数年,伤亡不可胜数;后来巨鹿一战,又举众向项羽投降,结果在新安,二
十万降卒全被项羽活埋,只有他们三人安然无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
今项羽硬借威势让这三人在秦地为王,秦地百姓无人拥戴他们。而大王自人武关、进
咸阳后,秋毫无所犯,废除秦朝苛法,只与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希望大王在关中为
·王。且怀王与诸侯相约:‘先人关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项羽排挤而人汉
中,秦民对此无不憾恨。人心如此,大王只要起兵东进,三秦之地可传檄而定!”
韩信的一席话,让汉王好像拨云见日一样,豁然开朗。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清
晰通透地为他剖析天下大势,讲解用兵之道。汉王乐得心花怒放,道:“我怎么现在才
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该听萧何他们的话啊!”
八月初二,陈仓道。汉军在急速行进。
韩信勒马站在道旁,注视着他所统率的这支大军。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成功是怎么来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马按图索骥来这个地方了,探马无一例外地回
报:那里古木参天,榛莽遍地,荒无人烟,根本无路可走,也没见有什么人在开辟道
路的迹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马回报:道路畅通无阻!
他说不出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心情。惊讶?兴奋?疑惑?都不像。他内心里似乎早
已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也无法解释。
他很沉着地处理了出兵的最后一些事项,然后跟萧何谈妥随后将汉中军民迁回关
中的工作。萧何对此紧凑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于对韩信的绝对信赖,一句为难
的话也没有,很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军出发了。
路,走得相当顺利。从汉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峡谷,至凤县,再折向东北,便进
入了一条山间小道,就是这本不该存在的陈仓道。
走到孤云山下,已是晚上。韩信下令就地扎营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出关迎敌。
士卒们大多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几个愿意在汉中待一辈子。此时出关在望,个
个兴奋得摩拳擦掌,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新任主帅,准备明天好好打一个漂亮仗。韩信
不惯早睡,巡视了几个营地,还不想睡觉,便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月色很好,清朗宜人。从喧嚣中沉静下来,月亮仿佛与人更近了。一
道流星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拖着一条细细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越来越远,直至
不见。
夏侯婴走过来,道:“怎么了,还不睡?”
韩信道:“我向来睡得不多。你不也没踵么?”
“我是兴奋,睡不着。”夏侯婴说着,走到韩信身旁坐下,“嗨!我的大将军,这条
道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了!我在南郑那么长时间,愣就没发现。”
韩信微笑不语。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呜叫,雒!雒!雒!声音凄清而又有些怪异。
夏侯婴道:“怪事!这么晚了,会有鸡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会儿送
你一件礼物!”说着一头钻进自己的营帐,不一会儿拿了副弓箭出来。
韩信诧道:“你干什么?”
夏侯婴笑道:“人家说开战前逮住只野鸡吉利。要不怎么武冠上加雉尾呢?你等
着,我去把它弄来。”
韩信道:“开玩笑!深更半夜怎么逮得着?它不会飞走么?”
夏侯婴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鸡都是夜盲,晚上只会傻呆在一个地方。这一
只听声音好像挺近,活该它这时候瞎叫!瞧我的!”说完,便拎着弓箭轻手轻脚往树
丛中去了。 韩信笑笑,摇了摇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夏侯婴才怏怏地回来。
“见鬼了,”夏侯婴皱着眉道,“明明听见叫声的,偏就连个影子也找不着。”
韩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条生路吧。胜仗又不是靠一只野鸡打出
来的,我从来不讲究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战呢。”
夏侯婴一脸疑惑,搔着后脑勺向营帐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雒!雌!雒! .
像是示威似的,那只野鸡又叫了起来。
韩信笑了笑,看看天边月色,也站起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月色朗朗,人声俱寂。山谷间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呜叫,便再无别的声音。
天空中又划过一道流星,低低地拖着细长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渐渐消失在茫
茫夜色中。
韩信大军进驻陈仓城。
陈仓城与陈仓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陈仓道在散关西南,陈仓城则是散关东北的一
座小城。
章邯做梦也没想到汉军从这个地方冒了出来,他的重兵全集中在斜谷关前。等得
到消息,韩信的大军已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散关和陈仓城那点少得可怜的守军,夺取了
在关中的第一块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脚乱地调整兵力,挥师西向。
他必须将这支刚刚冒出来的军队立即扑灭,否则将后患无穷!
陈仓城,城楼上。
韩信手搭凉棚,向东面眺望。三秦大地,辽阔地呈现在眼前。
几名将领跟在他身后,大家都在向夏侯婴使眼色。夏侯婴咳嗽一声,道:“大将
军,咱们……在这儿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韩信回过头来,道:“怎么?你们的意思是……”
樊哙是个急性子,喜欢爽快,忍不住道:“我们的意思就是该乘胜追击!干吗在这
,小地方磨蹭呢?汉王可等着你大败章邯的捷报哪!”
韩信微微一笑,;道:‘‘捷报会有的。这里地势不错,我安排在这里先打一仗。”
樊哙道:‘‘这里有什么打头?直接杀到章邯的老窝废丘,那可有多痛快!”
韩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们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好了。”
樊哙愣头愣脑地听不明白。
夏侯婴若有所悟,道:“啊!大将军的意思是……以逸待劳?”
韩信看着夏侯婴,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本来以逸待劳的该是章邯,我们是远道
而来。但现在我们偏把它反过来,让他从斜谷关跑这儿来,等他立脚未稳,再给他来
个迎头痛击。看吧!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众将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
韩信又道:“废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我不喜欢打硬碰硬的攻城战,
那样消耗太大。城池本身就是为了防守而修建的。发展到现在,它的防御功能已相当
完善,对防守者极为有利,而对进攻者十分不利。你们想:三个月造云梯,三个月筑
土山,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你切断我的粮道,我堵截你的援兵,来来往往,,要打
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现在是在章邯的地盘上,我们打他哪儿他不得来救?我们就牵
扯着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几趟,不断找机会削弱他的实力。一来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
了,我们再去打废丘,那时废丘已经成了一个空壳,拿下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众将领听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着这位大将军获益匪浅。
入夜,韩信在陈仓城头信步行走。
雒!雌!雒!又有野鸡在什么地方鸣叫,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韩信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
一道长长的流星的光芒从天空掠过。
这两天流星似乎特别多,而且样子也有些异常,光芒很亮,飞得很低,看起来简
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道流星掠过。韩信注视着它飞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时连韩信身后的侍卫
也注意到了,一人道:“这几天流星可真多,东一道西一道的。大将军,这可是好兆头
啊!”
韩信道:“哦?是吗?”
那侍卫道:“是啊。听说武王伐纣时,就出现了流星,还降到武王的车盖上,变成
一只红乌鸦,大叫特叫呢!”
韩信笑道:“乌鸦还有红的?”
另一名侍卫道:“什么稀奇?人家说燕子丹在秦国做人质时,还有白乌鸦出现
呢!”
韩信道:“得了,干脆说,什么颜色的没有吧!’’
众侍卫都笑了起来。
韩信站在那儿,看着远方沉思了一会儿,便走下城头,向城东北走去。
陈仓城东北有座陈仓祠。外形高大,但已显败落。祠中只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
人都已跑光了。
那太祝丞见到这位陈仓城的新统治者,急忙巴结地迎进祠来。
韩信挥手命侍卫们在祠外等候。
祠内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年代久远,无一物不显得陈旧破落。正中台上,不见
供着什么神像,只摆着一只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却很隆重地陈放着烤熟的牛、羊、猪
鲁十头。
韩信道:“什么神这么尊贵?连太牢都用上了!秦国的祖先吗?’’
(古代祭祀时所用的笋畜,因在祀前须甲栏圈畜养一段时间,故将祭祀用的牲畜称为
牢”,“少牢”一般指羊和猪。用上了牛的,都称为“太牢”。)
太祝丞小心地回禀道:“不,是雉神。”
“雉神?”韩信目光一动,道,“野鸡还要用牛羊猪来供奉?”
太祝丞道:“是啊。就连这座陈仓城,都是为了祭祀它而建的呢!”
韩信道:“连神像都没了,还祭祀什么?”
太祝丞诧道:“谁说没了?那不就是吗?”说着向台上那只石函一指。
韩信道:“那是雉神?”
太祝丞道:“不,那里面是雉神。”从台上将那石函端过来,打开函盖,小心翼翼
地捧出一样东西,“将军请看。”
韩信一看,大为诧异。原来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通体洁白,样子倒还
可以,可也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更没法叫人跟雉鸡联想起来。道:“这就是你们的雉
神?我看不出它跟雉鸡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叫它雉神呢?”
太祝丞放下玉石,端起案上一盏油,道:“将军请这边看。”说着向边上的墙壁走
去。
韩信一怔,跟着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灰蒙蒙的墙壁上居然绘着一幅大型
壁画。虽因年深日久,已是多处斑驳剥落,色泽黯淡,但仍可看出个大概。
那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出猎。
上千名背弓挎箭的猎手,分散在山林河泽间搜寻着猎物,上百头猎犬穿梭其间,
或奔或嗅,无数大大小小的雀鸟被惊起,从林中仓皇飞出,还有许多獐、兔、狍、鹿
之类的野兽四处奔逃。
再细看,却又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些猎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些禽兽身上,
对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视而不见,只一味聚精会神地找寻着什么。
太祝丞端着油灯,看着那陈旧的壁画,道:“那是文公十九年的一场大猎……”
韩信道:“文公十九年?”
太祝丞道:“哦,就是我们秦文公,比穆公还早,在春秋之初了。离现在大概有……
嗯……有五百四十多年了。年深日久,这事传到现在也许有些变样了,不过大体是不
会错的。那一年,陈仓人经常听到有野鸡夜啼,想找却又找不到,还见到一些奇异的
光芒从天空飞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便禀告给了文公。文公十分晾异,派人来查看,
也无法查出究竟。于是下令发精骑五百、步卒一千,大猎于陈仓。不猎熊,不猎虎,只
猎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野鸡。找了十多天,才终于找到这块玉石。找到这块玉石的
几名士卒,亲眼见到天空中一道长长的光芒飞来,钻人这玉石之中。拿起它,四周飘
忽莫测的雉鸣也立刻停止了。于是知道它是个宝贝,就把它献给了秦文公。文公得了
它,命太卜占卜。 卜辞很吉利,说得到这东西,小则可以称霸,大则可以成王。文公
很高兴,于是就在这里筑城建祠,用太牢祭祀它。后来,秦国果然称了霸,也成了王,
甚至还出了皇帝……可现在终于还是mie wang了。唉!五百多年了,也是气数已尽。始皇
帝和二世皇帝就从不关心这雉神的祭祀。这两天雉神又显灵了,将军,您注意到野鸡
的呜叫了么?还有那流星的光芒?那也许是在预示有当为王称霸的英雄出现了。将
军……”
夜色越来越深,守候在祠外的侍卫有几个已倚着墙打起了瞌睡,其他几个也是百
无聊赖,奇怪这位韩大将军怎么会对一座破祠这么感兴趣。
韩信终于从祠中走了出来。
那太祝丞恭恭敬敬地送到祠外,道:“将军走好。”
韩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什么难解之事。众侍卫见他这样,
也不敢问,忙跟上去。
有人偷偷地问那太祝丞:“哎,我们大将军刚才跟你聊什么哪?”
那太祝丞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拍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小兄
弟,你们跟对人了。好好干!包你们将来大富大贵。”
众侍卫恍然大悟:原来韩将军是来这儿卜筮的。
太祝丞看着这一千人众越来越远,才托着油灯回到祠中,望着正中台上的石函,
喃喃地道:“天意,天意。章邯占了关中这么长时间,都没得到它……”
石函中已是空空如也。
章邯十五万大军来到陈仓,韩信以十万军迎之。
一仗下来,章邯大败,退至好峙。再战,又败,退至废丘。
章邯军退一步,汉军进一步。汉王和他的小朝廷按着韩信的计划顺顺当当地迁出
了汉中,回到了关中。
汉王觉得像做梦一样。
, 在韩信一轮又一轮急风骤雨般的打击下,三秦王中实力最强的雍王章邯,地盘越
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都城废丘,被汉军围得铁桶一般。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
降。
汉王乐昏了头。次年三月,听说项羽派人击杀义帝于江南,便认为这是一个攻击
项羽的绝佳借口。等不及关中全部平定,就以“为义帝复仇”的名义,联合各路诸侯
向项羽的根本重地彭城发动进攻。
汉中精兵被汉王带走,增加了攻打废丘的难度。不过这难不倒韩信。仔细观察了
地形后,他在雨季来临之时,决引河水倒灌废丘城,逼得废丘守军投降。关中最后一
个顽敌章邯自杀身亡。
关中全部平定,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萧何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张贴安民告示,大赦罪人,把秦朝过去的苑囿园池都分
赐给百姓耕作,除秦社稷,立汉社稷……
祭礼结束后,百官散去。萧何叫住了韩信。
韩信道:“有什么事?丞相。”
萧何道:“你跟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看一下。汉王、子房先生和我到现在都没
弄懂。你智慧过人,也许能看出点门道来。”
萧何将韩信带到一间密室。
韩信注意到那密室的门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
密室中央放了一座青灰色的庞然大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韩信走近那巨物,上下打量着,目测着它的长宽高。
“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萧何道,“我想不出这尺寸有什么象征意
义。更想不出它能派什么用场。”
韩信绕着那物走过去,见到其中一侧的下方有个方形的门洞。
萧何道:“我怀疑这是火门,可以从这里点火,焚烧内部的柴炭。可烧了干什么用
呢?那么高,不见得在上面放什么食器把?张子房叫我们点火试烧一下,也没看出什
么名堂来。不过他认为这一定不是简单的东西,叫我们好好保管。”
韩信道:“为什么一定不是简单东西?”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火门上方光滑
冰凉的壁面,一点点向上摸去。
一尺、二尺……
萧何道:“它是藏在秦始皇卧榻下的一个地下密室里的,还有威力极大的机关暗弩
守卫着。我们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才得到它。床下挖洞是最犯忌讳的事,
堪舆术(天地的总称,堪舆术为相地的学术,即风水。)上认为是‘自掘坟墓’。
秦始皇向来疑神疑鬼,可为了它,居然连这么大的忌讳都不顾了。
可见它决不会是简单的东西。”
……五尺、六尺,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缝。韩信的手没有停下,若无其事地继续
天地的总称,堪舆术为相地的学术,·即风水。
摸上去。
萧何道:“韩将军,依你看这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韩信把手放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何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连你也不知道,看来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唉!”
韩信道:“也许是个权力的象征物吧。丞相,你看它外方内圆,不有点像个放大了
的玉琮吗?”
萧何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子房从来
没错过,这次他恐怕是判断错了。”
关中的形势很好,汉王那边却打得烂透了,
汉王率五路诸侯共计五十六万大军跟项羽远道赶来的三万人马打,居然败得一塌
糊涂。睢水一战,惨不可言,汉军士兵的尸体把偌大的睢水都堵得无法流动了。汉王
总算侥幸逃出,可也逃得狼狈不堪。一路上几次三番把儿子女儿推下车,好减轻分量
逃得快点,夏侯婴再几次三番把孩子抱上车,汉王气得要发疯,差点把夏侯婴都杀了。
为了给汉王收拾残局,韩信带着他新编练的关中军队奔赴荥阳,与汉王残部会师,
大败楚军于京、索之间,总算阻住了楚军西进的攻势。
但睢水惨败的影响太恶劣了。许多已经或将要与汉结盟的诸侯纷纷见风使舵,又
站到西楚一边去,反过来助楚攻汉。汉王搞得焦头烂额,又气又急,于是叫韩信先去
收拾这些背信弃义的诸侯,出掉胸中一口恶气,顺便也牵制楚军的行动。
汉三年八月,韩信奉命攻魏。巧布疑兵,木罂渡河,取安邑城,虏魏王豹,平定
魏国。
闰九月,韩信又马不停蹄地奉命北击赵、代。很快就打败代国,擒代国相夏说。
当他要向赵国发动进攻时,汉王派人来调走了他的精锐部队,开赴荥阳,去抵挡
楚军的进攻。
韩信迅速就地招募新兵来充实他的军队,但就这样也还与赵军差距很大。他倒不
怕数量上的差距,只是有点担心赵国的广武君李左车。这个李左车名声不如成安君陈
馀大,但韩信知道他的见识实际上比陈馀高。幸而打探下来,陈馀刚愎自用,没听李
左车的作战方略,便放了心。
于是一番妙计安排,汉军在井陉口背水为阵,以拔旗易帜之计,一个上午,凭一
万二于新募之兵,大败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赵军。斩成安君陈馀,擒赵王歇。韩信传令
军中,不要杀死广武君李左车,能活捉他的赏千金。很快就有人押着成为了俘虏的李
左车来。韩信亲自为他解开绑缚,请他上坐,向他请教燕齐一带的形势。李左车本已
输得心服口服,见韩信这样相待,越发感激,遂也诚心诚意地为他出谋划策。
战后,诸将大惑不解地问韩信:为何大违兵法常理,背水列阵,反能取胜?
韩信微微一笑,道:,‘兵法是不能死搬硬套的。你们看我这支军队:贩夫走卒,新
近降兵,什么样的人都有,整个一群乌合之众,能以常理指挥吗?我把他们放人背水
而战的绝境,使他们不得不为各自的生存而战,这才能发挥出他们最大的战斗力来。这
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兵法上也是有的嘛,只是诸位不察啁!如
果我依常理把这些人放人生地,你们看吧,大概不等开战就逃掉一半了。”
诸将听得叹服不已,都道:“大将军高明,非我等所能及。”
不久,韩信派去燕国的使者带来一个好消息。燕国慑于韩信的威势,不战而降了。
一年之内就倒下四个盟国,项羽开始感到北方形势不妙,遂接连派出军队北渡黄
河,去攻打燕赵之地,试图收回一些城邑。韩信率军来回驰骋于燕赵大地,轻而易举
地击退了这些徒劳的反扑,与此同时,还能腾出手来不时派兵去援助汉王。
但汉王的用兵之术实在是太糟了。一年前韩信替他在荥阳制造的有利局面又被他
一点一点丧失掉了。几场仗下来,从荥阳逃到宛县,再从宛县逃到成皋,最后连成皋
也守不住了,就和夏侯婴共乘一辆马车突围,向东北渡过黄河,直奔韩信的驻地修武。
到了修武,汉王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他没直接去找韩信,先不声不响找了个客舍
睡了一晚。次日一大早,才去韩信的军营。也没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拿汉使符节叫开
营门,便直驰人营。 韩信的营帐很难找。在为这位主帅与别的将帅不同,饮食起居都和士兵一样。问好几个人,才找到主帅营帐。韩信还在睡觉,汉王叫夏侯婴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营帐不大,汉王眼光一扫,便瞄上了旁边一张矮几上的印信兵符。看一眼沉睡着的韩信,轻吸了一口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向矮几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看韩信。
韩信身子一动,汉王的心一阵狂跳,紧张地盯着韩信。
韩信闭着眼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汉王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扑到矮几前,一手抓起帅印,一手抓起兵符,再倒退着向帐门走去,眼睛依然盯着韩信。
韩信睡重很沉,纹丝不动。
汉王一个转身,冲出了营帐。
“大王,”夏侯婴迎上来道:“见到韩将军了?”
“见到了,那小子睡得死党沉。瞧!”汉王得意地一举手中的东西,“得手了”。
夏候婴目瞪口呆:“大王,你这是……”
汉王道:“别大惊小怪!墙倒众人推,我倒霉成这样,他未必肯听我的了,这法子保险!走,咱们到中军帐击鼓升帐去!”
韩信翻过身来,听着汉王和夏侯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坐起来,慢吞吞的穿衣服穿鞋,再叫人进来侍候他梳洗。
洗脸时,李左车走进来,道:“将军,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汉王在拿着你的兵符印信发号施令,把你的精兵全调走了,你倒由着他?”
韩信洗完脸,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挥手叫侍从退下,道:“由着他吧!君臣一场,算是我报答他。”
李左车道:“哪有这样报答的!这个君都不像君了,鼠窃狗盗,全无体统!你何必还要守你的臣道?”
韩信对着镜子戴上自己的雉尾冠,道:“我有我的原则。”
韩信走进中军帐时,汉王已经完成了人事大调整,见他进来,只微微一怔,想起大局已定,就放下心来。
韩信像过去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手一抬,笑嘻嘻的道:“免礼免礼。我被项羽打惨了,向你借点兵,不介意吧?”
韩信站起来,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职分。不知大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汉王身边的夏侯婴已有些尴尬,忙道;“啊,我们没有别的……”
“北方就剩一个齐国了,”汉王觍着脸道“你能想办法把齐国拿下来吗?”
夏侯婴吃惊地看着汉王。
汉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国活野二千里,带甲数十万,齐王田广,齐相田横统治齐国已有三年,田氏宗族势力极其强大。叫韩信拿剩下的这点兵力去攻打齐国,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韩信道:“可以,只是臣想向大王请求一件事。”
汉王道:“你说。”
韩信道:“如果臣拿下了齐国,能不能把齐国赐给臣?”
汉王哈哈大笑。这原就是他的以进为退之计,想使韩信只顾推托新的任务,忘了刚才窃符夺军的不快,没想到韩信还真一本正经考虑起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就打仗行,为人处世上还嫩着呢!
“哈哈!行!只要你打得下来,都归你!哈哈……”拿尚在敌手的土地作人情,这种不要本钱的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汉王大笑着从帅案的符架上抽出一支竹符,扬长而去。
夏侯婴尴尬地看了韩信一眼,低着头跟上。
韩信看着帅案上的符架,道:“夏侯兄请留步。”
夏侯婴站住,回过头来,讷讷地说:“韩将军,我……我真不的不知道……”
韩信道:“夏侯兄,你过来一下。”
夏侯婴一脸尴尬地走过去。
韩信的手指在符架上拨弄着,“汉王拿错了,那支不是调兵符。”他从符架上抽出一支五寸左右的短符,“这才是。你拿去给汉王,免得待会儿他临营调兵时弄僵了——我的兵只认军令不认人的。”
夏侯婴接过竹符,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满心歉疚。半晌,才道;“要不…要不…等荥阳这边形势好转,我们再拨一部分兵给你……”
“不用,”韩信道:“我自有办法。到是你那边,提醒着汉王一点,别老拿我的兵去送死。”
夏侯婴更觉愧疚,道;“我们打得是……太差了,但楚军强悍,确实……确实很难对付。”
韩信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汉王说,尽量别跟项羽正面交锋,只深沟高垒,凭险而守,再分兵两肆去帮帮彭越……”
“分两万给彭越?”夏侯婴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自己现在都很吃紧啊。”
韩信道:“不要紧,你听我说完。彭越自己有四万多人,一直想收复梁地,只苦于实力不足,你给他添上两万,他信心大增,必然尽力出自己的兵力去出击梁地。梁楚攸关,项羽势必放松成皋、荥阳,挥师东向,去对付彭越。这下汉王的麻烦不就自然解决了?你出两万人,换取彭越把全部压力挑过去,比拿这两万人直接进攻项羽合算呀!”
夏侯婴恍然大悟,赞道:“啊!好计!好计!真是好计!哎,这么好的计策,还是你自己去跟汉王说吧。”
韩信道:“你去讲一样的。”
夏侯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么叫我去讲?”
韩信微微一笑:“功劳我已经够多了,这个就送给你吧!我这条命,还是你救下来的啊!”
夏侯婴看着韩信,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齐国在各诸侯国中势力极大,韩信消耗不起。所以,这次他彩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齐国驻历下的军队,一经得手,也不死缠滥打,掉转锋头,直扑齐都临淄,齐国主力军队已全部调赴历下,临淄空虚,被韩信一举攻下,再乘势东追齐王田广至高密。
都城陷落,国君出逃,齐军尽失斗志,尚在顽抗的也不攻自破了。
项羽闻讯大为惊慌。若齐国也倒了,汉、代、赵、燕、齐将联成一道致密的防线从西、北、东三面将自己包围起来,形势会对自己极为不利,齐王田广虽然与自己不合,但此时也不能不管他了。于是项羽派龙且率二十万楚军来援救田广。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剧战之余,韩信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之匹敌的大军来,只能借助天地自然之力。
他命人深夜在潍水上游用一万多个沙囊堵住流水,然后诱龙且过河来追杀自己。龙且大喜过望,但早知道韩信的军队少得可怜,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于是兴冲冲地率军追上去。当楚军过河刚过了一小部份人,上游的沙囊被掘开了,蓄势已久的大水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尚在河床中妈难跋涉的楚军吞噬的无影无踪!楚军被一冲为二,龙且对着自己这部分过了河的队伍呆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从绝对的优势变成了绝对的劣势。
韩信回军反击。
……
一场仗打下来,龙且被杀,齐王田广被俘,二十万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化为乌有。
汉四年,十二月,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平定。韩信回师临淄,一面休整兵马,一面遣使向汉王告捷,请汉王给自己一个封号,以利镇守。
临淄的王宫,是从太公姜尚时代开始营造的,那时还比较简陋。直到齐桓公称霸之时,才初具外观。田氏代齐之后,宣王、昏王等几任几任齐王都讲究享受,大力扩建,终于形成现在的规模。虽几经虎乱劫掠,依然气派雄伟,华美非凡。
韩信和李左车、蒯彻漫步在王宫的御道上。
蒯彻是齐、赵出了名的辨士,口才极好,韩信攻齐前,主动前来投奔帐下,成为一名得力和谋士,和李左车一样深受韩信信任,无话不谈。此时他见边上几名官吏正在将一大群原齐宫的后妃待女进行挑选分类,或遣送,或留用,莺莺呖呖,好不热闹,便笑道;“大王……”
“哎——”韩信道,别这么叫,汉王的诏旨还没有下来呢。
“早晚的事嘛。蒯彻道;“好吧,将军,你怎么不过去看看,他们都给你挑了些什么样的?”
韩信向那边瞟了一眼,道;“不用了。我吩咐了,相貌不拘,只要手脚利索,做事勤快的。”
蒯彻道;“嗬!‘相貌不拘,做事勤快’那还不如用宦官了,女人就得派女人的用场嘛!我说将军,你好像对女人没多大兴趣啊。”
韩信道;“谁说的?食色性也,可我忙呀!你们也看到的,哪有空考虑这事?”
蒯乇一本正经地道;“可外头有人说,你对女人没胃口,八成是有断袖之癖。
李左车“扑哧”一声笑了。
韩信“呸!”了一声,笑骂道:“岂有此理!哪来这种胡说八道?”
蒯彻道:“人家可有证据此说凡献俘,诸将哪个不把俘虏的侍妾留个把自己享用?就你,看都不看,一股脑全献给汉王!前年你打败魏豹,魏宫里那个薄姬,听说可是绝色哪!你倒好,一个指头没碰,就送给汉王了。”
韩信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他们来过过我的日子!一年到少有三百天在打仗,剩下六十天也是在行军,还有空想女人?”
蒯彻道:“别那么替汉王卖命了,不值得!他是个小人。”
李左车也道:“是啊将军。这回当上齐王,就好好歇歇吧,顺便考虑一下立后的事。
韩信摇摇头,道:“没办法,歇不了,我还欠人家一笔债,马上就有个工程要……”
还没说完,那边一大群宫女中忽然冲出来一人,直捉到韩信面前,大声道:“大王,为什么不要我,嫌我丑吗?大王你自己说过不拘相貌的!”
韩信身边的侍卫先是吃了一惊,待要动手,却见那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不同一怔,向韩信看去,韩信向他们打了个‘不必紧张’的手势,再细看那少女。
那少女生得皮肤黝黑,似是齐国海滨常见的那种渔家少女。宽额厚唇,头发稀疏,确实不漂亮,不过也说不上丑。只是一双眼睛还挺耐看,又圆又大,黑如点漆。见她气呼呼地瞪着自己,韩信笑道:“谁说嫌你丑了?是嫌你太小了。”
“我小?”那少女更火了,“哼!都说我小!其实我就是矮了点,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六了。”
“十六?”韩信觉得有趣,这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好吧,算你有十六岁。说说看,为什么想留下来?以为服侍我好玩吗?告诉你,我可比你们原来那位齐王难侍候多了,忙起来昼夜不分是常事。而且”说着做出一幅凶霸霸的样子,“我还会杀人!”
“别拿这吓唬我!”那少女不悦地道:“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你会杀人那是在战场上!我想服侍你,是因为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我敬重你。服侍你我高兴!齐王田广有什么了不起?里里外外都是靠他叔叔田横,自己一点儿本事也没有!”
韩信开始对这少女感兴趣了。这少女虽然言语稚嫩,倒似颇有主见,不像一般无知无识的奴仆婢妾。便道:“你识字吗?”
“识字?”那少女像是觉得受了污辱,黝黑的脸蛋涨得发红,道:“我念过《春秋》!”
“哦?”韩信大感意外,再仔细打量这少女,见她虽然相貌平常,但明亮的大眼睛中果有一股灵慧之气,便笑道:“好吧,那你说,偿能为我做什么?”
那少女一愣,倒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我…我能为大王梳头。”
蒯彻和李左车哈哈大笑。
韩信也笑了,见那少女头发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黄杨木梳,便指了指道:“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梳了试试。梳得好,我就留下你。”
那少女高兴地道:“好!大王你在这边坐下。”
韩信依言走过去坐下。那少女为他解开发髻,打散了重梳。她的手法果然熟练,梳得又快又通顺,一根头发也没有扯伤,又没有那种过于轻柔而觉得没梳透的感觉。一会儿工夫,发髻就梳扎好了。
韩信道:“嗯,不错,是挺有一手的。”
那少女重意地道;“本来就是嘛,牛皮不是吹的。”
韩信抻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忽地脸色一变,道:“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拆了重梳。”
那少女道:“好玩,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韩信道;“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那少女生气了道:“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说着就要动手拆发髻。
韩信一怔,忙举手挡着,道:“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那少女气鼓鼓地道:“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韩信道:“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呀!”
那少女道:“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韩信笑道:“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你这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那少女道:“我为什么要怕你?理在我这儿呀,大王也要讲理呀!”
韩信大笑,道:“你好像和别的女孩有点不一样,唔——我喜欢你的不一样。好,我要你了!不过别叫我大王,我现在还不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大为高兴,道:“我叫季姜。”
下部 季羹篇
季姜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屋顶,想起白天那番对话,脸上不禁现出笑容。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你这小丫头怎么
就不怕我?
是啊,她怎么就不怕他呢?不知道,她就是不怕他。
新国王英俊、挺拔,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和自己想像中差不多。她很早
就渴盼着见到他了,他天下无敌,威名赫赫,多么叫人仰慕啊!为什么要怕他呢?
她心里甜丝丝的,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雒!雒!雒!
奇怪,王宫里从来没有野鸡的。怎么回事?想爬起来看个究竟,但睡意已经袭上
来,懒洋洋地实在不想动。算了,管它呢!也许前段时间打仗,宫里人少了,就偷偷
飞进来一两只吧!
睡吧!明早还要给他梳头呢。
季姜开始每天为齐王梳头——虽然他还不肯承认这个称号,但她认定他就是了。
这位齐王果然就像他自己说的,起居毫无规律。每天批阅简牍到深夜不说,有时
半夜里头有紧急军情来,总要立刻起身,处理完了再睡。这种事多了,季姜就奇怪:
他这么折腾,怎么日常还能照样精力十足地操练兵马?
看到后来,季姜不忍心他整天这样玩命,便主动帮他整理待批的简牍。整理完
后,齐王过来翻看了一下,惊讶地道:“咦,我没跟你说过呀,你怎么知道这里面的
轻重缓急?”
季姜道:“我看你批阅时总是先批这一类的嘛!再说你平定齐国不久,当然是军
事第一,政事第二啦。”
齐王赞许地点点头,道:“看不出你这小丫头,还有这一手!”
季姜得意地一扬脸道:“才知道呀?我会干的事多了,只是大王你不让我干我显
不出来罢了。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大王你尽管吩咐。”
齐王道:“没什么了,大主意总得我拿,别人也帮不上忙……哦,对了,这两天
我挺忙的,这样吧,我用膳时你念一些简牍给我听,让我抓紧时间多处理几件事。”
一天午膳时,季姜为齐王读着一份奏报。
“等等,”齐王小心吹了吹勺中滚烫的芜菁肉羹,道:“你好像少念了几段吧?我
记得这人的奏报不止这一点。”
季姜道:“是不止,可他真正要说的就这些。”
齐王沉下脸道:“别给我乱作主张!万一漏掉什么要紧的话呢?快把原文念给我
听。”
季姜不高兴了,道:“这人哕里哕嗦,废话一箩筐!我好不容易才把要点拣出来。
你喜欢看他的废话,自己看,我不念!”说着把那册竹简往食案上一扔,差点砸翻齐
王面前那盆滚烫的羹汤。
齐王吓了一跳,瞪了季姜一眼,拿起那简册看了起来。
才看了个开头,齐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季姜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齐王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废话连篇的奏报看完,抬起头看看季姜,神情似有些疑
惑。
季姜狡黠地笑道:“怎么样?很有看头吧?”
“季姜,”齐王踌躇了一下,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份奏报的?
季姜道:“就刚才啊,怎么了?”
齐王道:“刚才?就是你拿起来读给我听的刚才?”
季姜道:“是啊,还有第二个刚才吗?”
齐王道:“你是一边读,就一边把要点找出来了?”
季姜道:“那当然。等我慢慢琢磨好了再读还来得及么?你叫我读这些不就为了
省点时间?”
齐王看看奏报,再看看季姜,许久,才道:“继续吧——就照你这法子读。”
难得有几天空闲,齐王也不会找什么斗鸡走马之类的玩乐,只偶尔练练剑,或者
就一个人坐着下棋。他的棋盘与别人的不一样,线条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季姜好奇地看了几天,道:“大王,自己跟自己下多闷!我陪你下好不好?”
齐王抬起头来一笑,道:“很难的,你不懂的。”
季姜道:“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按八卦方位来吗?”
齐王一怔,似有些意外,道:“好.那你来试试。”
季姜在齐王对面坐下,恼他看不起人,很用心地下起来,一心要杀杀他的威风。
下到二十六步,季姜输了。
看着一败涂地的棋局,季姜又气又羞,怎么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输得这么快,于
是伸手拂乱棋子,道:‘:不行,再来一局,刚才我大意了,第十七步应该走‘豫,
位的。”
齐王一把抓住季姜的手,道:“季姜!”
季姜抬头道:::好啦!我认输还不行?再来一局吧,给我个机会嘛。”
齐王道:“不是的,季姜。告诉我,你学过这‘八宫戏’吗?”
季姜道:‘:什么七宫戏八宫戏,听都没听说过!要学过还能被你杀得这么惨?”
齐王怔怔地看着季姜,半晌,才叹了口气。
季姜道:“咦,大王,你赢了还叹什么气?”
齐王一脸爱惜地看着季姜,道:“我叹呀,叹你可惜是个女孩。唉……丫头,你
知道你有多聪明吗?”
蒯彻、李左车等幕僚发现,齐王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带着那个“会梳头”的小丫头
出人,讨论军机大事居然也不避着她,有时还很自然地叫她去取一些极其机密的文档,
于是取笑齐王道:"上回劝了半天,就选了这么一个?大王,我们可真搞不懂你的口
味了。”
齐王道:“嘻!你们想哪儿去了?也不看看她才几岁!”
蒯彻道:“不是啊,大王。不管派什么用场,摆在眼前的总得耐看一点吧。齐王
宫美女如云,你挑什么样的不行,单单挑了这么一个丑丫头,不怕人家笑话你吗?”
齐王道:,‘哦,你们看着她丑啊?那我看到的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九方皋相马,‘得
其精而忘其粗,观其内而忘其外’。”
蒯彻看着远处季姜忙碌的背影,看了半天,摇头道:“我横看竖看,里看外看,还
是看不出她会是个美人坯子。”
齐王笑道:‘就说我看到的跟你们不一样嘛!你没注意到她那双眼睛?什么叫
‘聪明尽眉眼’?这就是!老实跟你说,这小丫头要是个男的啊,你们全都要……”
正说着,侍者通报:“汉王使者到!”齐王忙叫快请。
使者进来了,原来是张良,故人重逢,齐王又惊又喜,张良也很高兴。
两人坐下,叙了一番别来之情。随后传达了汉王的旨意:正式封韩信为齐王,另
外再向齐王要五万精兵,增援广武前线。
齐王很爽快地答应了,写了一道手令,再叫季姜拿来一支调兵符,一起交给张良。
李左车脸上露出不悦之意,没告辞就扬长而去了。
蒯彻没动,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王和张良聊了一会前线战况,张良站起来道:“汉王那边还在等我的信,我得
马上赶回去,抱歉不能久留。”说罢拱手告辞。
齐王起身相送。回来时,蒯彻也走了。
季姜道:”大王,这个张良跟你交情很好吗?”
齐王点点头,道:“人生难得一知已,他算是一个。可惜每次都是匆匆而别,总
找不到机会好好促膝谈一次。”
季姜道:“我看他心里只有一个汉王,跟他交朋友有什么意思?”
齐王道:“他心里只有汉王是对的,汉王于他有知遇之恩。再说我和他是惺惺相
惜,与实利无涉。”
季姜道:“‘与实利无涉,?哼!这世上还有‘与实利无涉’的事?这次汉王不正
是利用他跟你的交情来强要你的精兵吗?”
齐王笑了笑,道:“不就是五万兵马么?我们间的交情又不是只值这点兵马。”
季姜道:“大王,你跟张良的交情是——回事,跟汉王是另一回事,别搅浑/:汉
王这种无赖小人,贪得无厌,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总对他忍气吞声?以你的实
力,早就可以跟他决裂了,何必还要向他俯首称臣?”
齐王淡淡地道:“有些事你不懂。”
季姜气得一跺脚,道:”好!我不懂!我不懂!你最懂!早知道不跟你说了,好
心反被狗咬!”说完扭头就跑。
齐王道:“喂!你说谁哪!你骂谁是狗?”
季姜已经跑远了。
齐王笑笑,摇了摇头:
尽管齐王有些做法让季姜无法理解,但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关心齐王的生活—所
以,当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夜啼时,她决定说什么也要逮住它,叫它以
后再也不能打扰日理万机的齐王的睡眠。
她在宫里找了一夜。
第二天,她呵欠连天地为齐王梳头。齐王笑道:“怎么样?吃不消了吧!早跟你
说我起居无常,很难侍候的,还不信!”
季姜又打了个呵欠,道:“不是大王你难侍候,是那只野鸡难伺候”
齐王目光一动,道:“你说什么?什么野鸡?”
季姜道:“近来不是老有野鸡叫吗?怕它打扰你睡觉,昨晚我去抓它了……”
齐王道:“结果没抓到,是吗?”
季姜道:“咦!大王,你怎么知道的?”
齐王回过头来,抓住季姜的手,拍了拍,微笑道:“好丫头,辛苦你了。去睡吧,
今天不要你侍候了,把觉补回来!以后别再管那只野鸡的事,你抓不住它的。”
季姜很高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来。
补个觉是小事,她高兴的是齐王的体贴。只是说到那只野鸡的时候,齐王的神情
似乎有些古怪,为什么呢?
项羽终于真正感觉到了那个他昔日不屑一顾的侍卫的分量。
他的爱将龙且率二十万大军伐齐,居然一天之间就败了个干干净净,主帅当场被
杀。二十万哪!这是个什么数目?就韩信那点兵力,二十万人伸长脖子由他们砍,也
得好几天啊!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然而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必须面对现实,赶快采取补救措施了。
他派了一个名叫武涉的说客来游说齐王,希望能劝说齐王反汉联楚,或者至少保
持中立,三分天下。
武涉的口才不可谓不好,搬出一大套证据,说明汉王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
而项王与齐王有旧,可以重新联合云云。说得指天划地,唇焦舌燥,自以为就算石人
也该动心了。
哪知齐王只是这样淡淡地回答道:“我在项王手下为臣,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
戟,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才弃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信,给我数万人马,解
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会有今天。背叛这样亲近信任我的人,是会
遭天谴的。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劳驾替我向项王道个歉吧。”
武涉走后,蒯彻来了。
蒯彻今天的打扮有些稀奇,青袍高冠,竹杖芒鞋,一副江湖游士的样子。一开口,
说的话更稀奇:“大王,想看个相吗?”
齐王笑道:“蒯先生在玩什么花样?你什么时候会这个了?我怎么不知道?”
蒯彻正色道:“在下年轻时曾受高人传授,学过相术,不信大王您试试看。”
齐王忍着笑道:“好吧,那你先说说看,给人看相是怎么看的?”
蒯彻道:“贵贱在于骨骼,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三项来参验相人,
万无一失。”
齐王点点头,道:“嗯,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有点道理。那你看看我这相怎么样?”
蒯彻向四周望了望,道:“我想单独对大王说。”
齐王挥手命左右退下。季姜最后一个退出,很细心地把门带上了。
她觉得蒯彻不像是真要给大王看相,而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说。
过了大半天,蒯彻才出来,皱着眉,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就走
季姜跨进殿内,齐王也正起身向里面走去,见她进来,便道:“季姜,你来得正
好,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季姜跟上去,好奇地道:“大王,蒯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齐王一边走,一边道:“哦,没什么,就是看相。”
季姜道:“骗人!看相看那么半天?”
齐王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看相。”
季姜满心怀疑,噘起嘴不说话。
齐王看了看她,一笑,跨进了书房门。季姜进来,齐王叫季姜先坐在一旁,自己
取出笔墨,开始绘一幅图画。想一想,画一画,有时还用尺矩精心测量。季姜好奇,
走到齐王背后看,一时却看不出是什么,只得重又坐下。闷闷地看着。
画完后,齐王将那幅画交给季姜,道:“季姜,你去给我找个临淄城手艺最好的
冶工,叫他照这张图给我打顶紫金冠。钱花多少无所谓,做工尺寸一定要地道,记住
了吗?”
季姜接过图一看,外形果然是顶王冠,只是构造挺复杂。她卷起图,一脸的不高
兴。
齐王道:“咦?又不是苦差使,你拉长了脸干什么?”
季姜道:“神神秘秘搞了半天,我以为大王你在弄什么军政要务呢,原来是这个!
大王,你以前可从来不讲究这种衣冠饰物的呀!”
齐王道:“我现在讲究了。怎么,不行吗?”季姜道:“没什么不行,你是大王么!
只是你挡不住我在心里看轻你。”
“看轻我?”齐王笑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吗?没上没下!”
季姜道:“有上有下的人不敢跟你说真话,我可是真心为了大王你好,这叫‘忠
肓逆耳。”
齐王笑道:“不得了,拿大道理压起我来了!行了,快去给我办事吧!”
季姜拿着图画快快不乐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大王,刚才蒯
先生真的是在给你看相?”
齐王收拾着案上笔墨,道:“是啊。”
季姜道:“那他说你的相怎么样?”
齐王漫不经心地道:“他说:‘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相君之背,
贵不可言。”’
季姜一怔:“面相不过封侯,背相贵不可言?这算什么意——啊!我知道了!”向
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劝你:背’汉自立哪!”
齐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齐王道:“我说‘我会考虑的’。”
季姜急道:“这种事怎么能考虑来考虑去?要当机立断!要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把
那五万精兵给张良……” 齐王道:“哦,那是另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
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
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为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吗?”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什么理由?”齐王看了季姜一会儿,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
懂得挺多。也好,就跟你说说吧,也许你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
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
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给予我
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
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
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
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臣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是他给了
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
次。”
季姜道:“二次?三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
兵是第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
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离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雒!雒!雒!
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
门外空荡荡,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
今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
了。不知怎地,她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
一些东西陆陆续续地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
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
再也没找着。
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熏炉、
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
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
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
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
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
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
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了。
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王准备今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
追风是不是安分。
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佚都惊醒了。
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
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在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
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
这件奇事很快就禀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
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
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
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
封万户侯!想要刺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侯?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
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
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齐王拿起来往头上比了比,叫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
王,你近来为什么事伤脑筋?”
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
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
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
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
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
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
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
吗?”
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唔……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
一名侍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厩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
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D巴!”
季姜怔住了。
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哪,继续啁!”
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
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人无人之境!”
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么?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
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
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扎着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
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齐王道:“嗨!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
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
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
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
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啊。”
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不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
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
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
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
不会……”
“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
像这样的人吗?”
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称叫“沧海客”。
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人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
——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
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
了这样的成就。”
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
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
季姜越听越惊奇。
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
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
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
的。”
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
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要高,搜集起来有些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
该不难做到吧?”
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
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
齐王点头道:“可以。”
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
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
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黑衣人道:“什么要求?”
齐王道:“告诉我原因!”
黑衣人道:“什么原因?”
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
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
就行了。”
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
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
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
黑衣人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
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作任何解释了。”
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
黑衣人道:“什么事?”
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
黑衣人一怔。
齐王缓缓地道:“丁程耗时太长了,我可以控制现在,但不能保证将来。告诉我
原因!那样我也许可以制订出一个长期有效的计划,保证工程的实施。”
黑衣人摇了摇头:“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从没
跟我说过。”
齐王道:“那好,回去转告你主人:我想见他。”
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道:“我要见你主人,亲自问他,他也许会告诉我原因的。”
黑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道:“你……
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见我主人?”
齐王道:“是的。请你转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艰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请
他试一下。”
黑衣人看了齐王许久,点一点头,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转告给我的主人,但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下个月我再给你回音。”说着,起身向外走。
齐王道:“等等,我还想问件事。”
黑衣人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微现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
上……”
齐王道:“不,不是丁程的事,我想问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只是出于好奇,你若
不愿回答也没关系。”
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关于我?什么事?”
齐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只是个凡人。”
黑衣人道:“不错。”齐王道:“那你当初是怎么跟随了你主人的呢?”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惆怅,许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过交往,我出于
仰慕,就追随了他。”黑衣人的话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两语之中,却似蕴含着无
尽的沧桑之感。
齐王被他这样的语调听得一怔。
黑衣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地道:“我走了。年轻人,你才华出众,前
途无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与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
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转身离去。
季姜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齐王,觉得自己好像做
了一场梦。
齐王开始派人搜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丹砂、雄黄、石墨、水晶、铅、云母、
独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许多,有的却只要一点点。搜购来后,都分门别类堆在西
配殿。
在齐王大忙特忙这些事的时候,蒯彻再次求见,又跟齐王在密室里叽哩咕噜了半
天。
蒯彻出来后,守在门外的季姜追上去,道:“蒯先生,蒯先生。”
蒯彻停住脚步,回头道:“什么事?大王又叫我吗?”
季姜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问先生。蒯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说些什么,
我只想问问,大王同意了吗?”
蒯彻一笑道:“你小丫头懂什么?”说完转身就走。
季姜道:“不就是劝大王背汉自立吗?”
蒯彻猛地停住脚步,回转身道:“你说什么?”
季姜一撇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也劝
过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态度。先生,刚才大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蒯彻看着季姜,叹道:“丫头,难怪大王说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难道
没发现大王现在都在忙些什么?”
季姜道:“忙什么?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西配殿都腾出
采堆放这些玩意了。打仗好像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吧?”
蒯彻道:“打仗?哼!丹砂、雄黄、铅……这些不是炼丹用的吗?”
季姜呆住了,许久,才猛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1大王不是这样的人,不会
做这种荒唐事的!”
蒯彻道:“我也不信啊,我认识他比你还早呢!可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跟他说什
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唉……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对了,季姜,你
在大王身边,你想想看,近来大王有没有接触过方士之类的人?”
季姜道:“没有。哦,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样子冷冰冰的,自
称什么‘沧海客’。大王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们话里
好像没提到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事啊!”
蒯彻一顿足道:“那还不就是了?你以为方士都是直接打着神仙丹药的旗号来
的?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啊。山遥路远地绕过来,最后叫你堕入他的计中还不知道。
唉!大王一世英明.怎么会……”
季姜越听越心惊。
蒯彻摇头叹息着走了。
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
季姜道:“大王。”
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
季姜道:“大王,蒯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
齐王笑笑,道:“哦,那个啊?小事。这两天我有别的事要考虑,等我忙完了再
说。”说完,又两眼望着前上方,出起神来。
季姜看着齐王,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又烦闷又难过,只
得站起来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齐王一点也没发觉她的离去。
季姜坐在花园的池塘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
相貌平席,惟一略有可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又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郁。池边
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么丑。唉!
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国王,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丑丫头呢?可她却在意他
呵……齐王啊,齐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叹了口气.想起身离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两眼死死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对面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齐王
——可刚才她明明看到齐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个,瘦瘦小小,看不清,
可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她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假山上,齐王就站在那里,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头。那女孩又黑、
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个女孩,简直就是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那个“齐王”开始说话了,晴空丽日,周围静谧无声,所以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姜心里在大喊,身体在发抖。
李代桃僵!
偷天换日!
“我明白了。”那一个“自己”点点头说道。
天哪,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季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她恍惚看见有光芒一闪。
醒来时,齐王坐在她床边。
“好点了吗?”齐王关心地问道,“好点了?我扶你起来喝药。太医说你惊吓过度,
开了药,已经熬好了。”
季姜点点头,勉强坐起来,齐王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又端过药来,亲
自用汤匙喂她。
季姜一边喝,一边牙齿不停打架,磕得汤匙不停抖动,里面的药汁都溅到齐王崭
新的锦袍上了。喂完药,齐王放下药碗,拿丝巾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
的锦袍,道:“到底怎么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边,把我吓了一大跳。”
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看见了……看见了……”
忽然扑到齐工身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
怕……”
齐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慢慢说。我是齐王,没有咱们对付不
了的事。”
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次连你也对付不了的。他们……他们有了跟追
风一模一样的马,有了……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还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我
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过你,就……就用这阴险的法子……他们知道
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会怀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没上没下……只有
追风不认衣冠只认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们把我们全都暗
中替换了,谁也没法发现。我们死了都不会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们怎么办
I间?”
齐王听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别哭,没事,真的没事,
相信我。”
季姜泪眼朦咙地看着齐王,道:“大王……”
齐王道:“好了,你睡吧,不会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将来你一定
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睡吧!”说着拉过被子给季姜盖上。
季姜却向里一缩,泪水未干的眼里露出戒惧的神色。
齐王一怔,随即笑道:“你怀疑我是假的?我还要怀疑你是假的呢!蒯彻给我看
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他说我‘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还有呢?”
季姜心里松弛下来,道:…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小丫头,记性倒不错,好啦,乖乖睡一觉,别胡
思乱想了。”
说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乱七八糟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睡着,又
净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成千上万匹一模一样的追风马挤在马厩里, 自己拼命要找出
真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会儿梦见齐王微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头顶撕下整张
脸皮,里面是一张青惨惨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脸;一会儿梦见王宫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
只有几只野鸡在其中漫步觅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单、又恐惧……
五月,那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来了。
自从被蒯彻提醒,季姜就对这黑衣人满心反感。可齐王依然待他很客气,季姜只
能憋着气看着。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似乎对你发生了兴趣.很
愿意见你一面。”
齐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什么时候?今天能去吗?”
黑衣人道:“可以.不过今天我们未必到得了,顶多能到海边吧。”
齐王道:“海边?”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个岛屿上。”
齐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带一个‘海,字。那我们该
先到海边哪里?”
黑衣人道:“芝罘。”
季姜越听越疑心。
当齐王出来吩咐人备好马车时,季姜跟过来,悄悄地道:“大王,你别去。”
齐王道:“为什么?”
季姜道:“我看这个沧海客有问题。”
“哦?”齐王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
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齐王道:邪路?”
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寻仙,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唔——”齐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东巡,到过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面还有秦始皇
立下的两块颂德碑,我们齐国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还有派徐市、卢生、侯生他们
出海求药,也多是从这里出发的。大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别去了,好不好?”
齐王摸摸季姜的头发,又轻轻拍拍季姜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不是秦始皇。”
齐王走了,说好三五天才能回来。哪知第二天,碰巧蒯彻就来找他了。
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齐王随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说了,蒯彻仰天长叹一声,道:“天
意!天意!大王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来后,你跟他说,我不能再
事奉他了,让他好自为之吧!”
季姜拖住蒯彻的袖子,焦急地道:“蒯先生,蒯先生,你不要走,再试试吧!你
口才那么好,如果连你都不能劝回大王的心意,还有谁能啊!”
蒯彻摇摇头,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这一步,都无法挽救了。”
季姜哭着跪下道:“蒯先生,你再试一次吧!你再试一次吧!”
蒯彻看着季姜,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大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可他却不能
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给我拿支竹简来吧,我留几句话给大王。”
季姜抽泣着拿来竹简,看着蒯彻写完,交到她手里。蒯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季姜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道:“蒯先生……”
蒯彻道:“季姜.请你顺便转告大王,以前我跟他说过的面相背相的话,并不完
全是游说的借辞。我确实学过一点相术,大王五岳丰隆,但眉卓如刀,是大贵之中藏
有大患的相。请他善自珍重。巴!唉!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辅佐的明主,可
惜……”
齐王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进内殿,就往榻上一躺,
呆呆地仰面看着屋顶。
季姜道:“大王,蒯先生他……他走了。”
齐王道:“哦,是吗?”眼睛还看着屋顶。
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蒯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
,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
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惟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
“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蒯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
季姜一愣,道:“是啊。”
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
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
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
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
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
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
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
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
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过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
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
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
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
齐王道:“咦,怎么啦?”
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
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钱铿的人?”
“钱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钱铿……
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
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
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
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
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
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
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
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
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
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
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
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么?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
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
么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
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
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
王,被人家开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
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
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
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
是老生常谈么?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钱铿斟雉,帝
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
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
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
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
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钱铿的曾祖父是谁?”
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
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帝?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
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
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喾、尧、舜,都有大德
盛名传世,惟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
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
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
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
狡鬼神的指示制订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
交9L、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
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
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
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
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采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
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
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
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
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
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
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
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钱铿要追随他……
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
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
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
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夔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
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
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夔龙纹,沉默了许
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
荒谬了。”
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
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
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
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
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
势的兵力。”
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
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
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c”
张良道:"好!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汉王说了:‘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
封给齐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绝’。”说着,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
齐王拜领后,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
内灭掉西楚,来,今晚咱们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张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饮酒可不行。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不能
沾荤酒。” .
齐王道:“开玩笑!你是尘世中人,学什么道家方术!走走走,喝酒去。季姜,你
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
张良道:“不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在修炼。”
齐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炼?”
张良道:“真在修炼。”
齐王亡上下下打量着张良,道:“为什么?”
张良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
齐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你。这样吧,就来一点果酒,齐地的果
酒清捌甘甜,不带人间烟火气,误不了你的修炼的。”
话虽如此,当宴席摆上,季姜为张良斟酒时,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
席上珍馐美味很多,张良却只肯吃一点清淡的蔬菜,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
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啊。汉王
对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饮食太少,会把身体搞垮的。”
张良道:“不少了: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还是看你的面子。我修
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修到后来,是要辟谷的,” 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道:“辟谷?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
张良点点头道:“是的。”
齐王也吃惊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暂,何必如此自苦呢?”
张良微微一笑道:“苦?这就是要看你怎么看了。”轻抿了一口酒,道,“我年幼
时,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著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许负说,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虽聪
颖异常,却是福薄之人。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粗养粗长,对我反有好处。可家
里人怎么肯呢?我家五世相韩,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
结果,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小时候倒是舒服,长大可就不好过了:体弱多病,颠沛
流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分提前挥霍光了啊,无福
可享,就只剩下吃苦了。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确实感到,白
从节食以来,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
齐王怔了怔,摇摇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照你这么说,每个世家
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
张良道:“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齐王笑道:"胡说!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因为你在博浪沙给了
秦始皇那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说什么福薄福厚!”
张良道::‘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世受国恩,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如果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至于这么做吗?”
齐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许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谁知道呢?我所说的因
果,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
齐王道:“越说越玄了。你呀,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比笨人还难拉回来。很
简单的事,偏要往复杂里想,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算了,不跟你争
这些了。说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其实老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误会。”
张良目光一动,道:“你问。”
齐王道:“人家都说,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可你手
无缚鸡之力,怎么能使得动那东西?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只可居高临下,或在
近距搏击,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密林苍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
一马平川,无险可恃,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当时我见了
就想: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怎么设伏?怎么出击?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
退?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哎,告诉我,你到
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
张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叹了口气,道:“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
齐王奇道: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吗?”
张良道:“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何况那些愚民愚妇,再无法解
释的事,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口沫横飞地说我雇
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大十围。你想想看,那还是人吗?”
季姜扑哧”一声笑了。
齐王笑道:“这样的人.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云梯都可以省下了。”
张良也笑了笑,道:“不过也难怪,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不要说他们,就
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明知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说着,张良敛容危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道:
“这要从我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我说过,我家五世相韩,我祖父做过韩昭侯、直
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亲做过蟹王、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所以
我想,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
“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
要寻访一名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
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我
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做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
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
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还没在韩国做过
官,所以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
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
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
“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
齐王悚然动容,道:“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沧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
不……”忽道,“他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齐王“啊”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过了一会儿,手
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在几案上,道,“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种冷漠的神情
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尽。不过他接触
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
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尽、
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人——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可他不知怎地,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
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功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
驱策.决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
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
可惜……’说着退后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
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
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
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
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命运。何况生死早巳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
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
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
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
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卷图画。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游了,图中就是他这
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
极重,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泄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
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我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
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
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对我说的都
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是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蔽之所,我不用。我将在
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
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
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寻找目标。我吃惊地发
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
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
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
“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
“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
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
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能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得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
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扮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
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
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
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
声可怕的轰然巨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
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武士、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
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
槐那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
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
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
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 “朋友们知道了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夸赞我的胆量,有本事。只有我
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最深的憾恨,
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
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
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己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
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索。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
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
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
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
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到过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
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显示出忧虑的样子。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
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
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为此……”
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太对头,我说不出来。”齐
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
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啊……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算
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
住呢?唉!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
棋路摸得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她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
无心多下。
齐王摆好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
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
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
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
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
了I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位比。人间没有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
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
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
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么?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
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人怎么会编出个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
知……”
“啪”的一声,齐王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定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
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有两三千年
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
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齐王道:“别管什么真假,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季姜奇怪地看了看齐王,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般的说法,认为伏羲是
雷神之子,开辟以来的第一任统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诸子百家的
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杜撰出来以佐证自己观点的,不足为信。真正可
信一点的,我看就(周易系辞)中一段讲得还可以。那里面称他为‘包牺氏’,包
是包罗万象之意;牺就是以牲畜奉祀神灵。文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
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
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季姜的记忆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来,讲完后,道:“大王,你怎么近来尽对
这种上古之事感兴趣?一会JL彭祖,一会儿伏羲,还有什么颛顼帝啊龙啊之类的,这
些传说与现实无关.又大多荒诞不经,大王你最好别沉溺太……”
齐王喃喃自语道:“这是恩德啊,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
下于跳了起来,大叫道,“啊!不!”
季姜吓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么了?”
齐王背着手在室内来回急速行走着,道:“对了!对了!没有始,怎么会有终?
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那么……啊——”齐王把手
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颤声道,“天哪!我竟险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
季姜慌乱地道:“大王,你冷静点,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齐王木立当地,一句话也不说,室内只听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齐王沉
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王道:“传令:把西配殿那些东西全给我扔出去!扔河里也罢,扔山沟里也罢,
扔得越远越好,一丝一毫也不准留下!”
那侍从一愣,但还是道:“是。”转身出门传令去了。
季姜奇怪地道:‘:大王,那些东西不是你命人搜集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叫扔了?”
齐王摇摇头道:“我错了,那些东西会遗害万年!”
季姜高兴地道:,:这就对啦,大王。丹药这东西最害人了,哪个帝王一沾上它啊,
准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时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为你高兴。”
齐王看了看季姜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齐王把一卷长长的画像展开,摊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季姜走到齐王身后,见那画卷上有两幅图。左边一幅画的是一座形状古怪的高
山,山顶呈平滑的圆形,旁边还标注了许多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山体上画着十余
条或粗或细的直线,不明何意。季姜想了想,不记得齐国境内有这样一座古怪的高山。
再看右边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渤海海图。齐国的地图她看过多次,记得海
岸线的形状。只是这幅看起来更具体、更精细,而且画的重点似乎不在陆地,而在海
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标得一清二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
齐王的视线似乎全在海图上,死盯着一刻不放,却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图。
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
哼哼地斜眼瞟着这边,打定主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
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给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有
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
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
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人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惟一
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丁程难以开展,我和汉王
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小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
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
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降到一千三百万以
下,而这对丁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万人还会不够?”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没治过国,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老、弱、妇、孺
能算劳力吗?干活的人不要吃饭吗?我的军队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养吗?你以为一
千多万人全能派去施行丁程?何况战火过后,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总要与民休息一
段时间,做一点恢复重建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说得怔住,道:“那……你算出来是怎样的呢?”
齐王道:“战后余生者,往往妇人多于男子。一千二三百万人里,青壮年男子能
有个两成就不错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万吧,这太少了。我算来算去,要使工程在我
有生之年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万,那么国家的人口基数就必须保证在两千万以上,
当然,天下安定之后,人口会逐年递增,但就算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初始人口也不能
只有一千二三百万。”
黑衣人踌躇着道:“那你打算怎么做?用了曳影剑就可以不发生战争了?”
齐王道:“是的。用曳影剑除去汉王,事后谁也无法追查。到时一片混乱,群龙
无首,我将力主由汉王幼子如意继位——汉王表示过,他喜欢如意甚于太子。凭我的
地位、权势,群臣必无人能违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辅政,逐步翦除异己,尽揽大权
于一身。一两年后,形势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禅位于我。如此则不战而尽得天下,
对国力的损耗岂不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的计策!也只有你想得到了。好吧,
我去跟主人说说试试。曳影剑威力太大,制造也很麻烦,主人轻易是不肯动用的。”
齐王道:“可以的话,多给我几支。”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多给你几支?你以为是买东西吗,想要多少
就多少?这种神器主人那里都不多。一支够你用了!曳影剑无坚不摧,汉王又不是铜
筋铁骨,你要多了干什么?”
” 齐王道:“张良杀死秦始皇了吗?计划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汉王为人狡诈,有
:好几个替身,我不能保证一击必中。去年荥阳之围,假扮汉王出降、被项羽烧死的纪
信你听说过吧。你去打听打听,他跟汉王有多像!有时连我们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间似乎被齐王说动了,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同意,不
过……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尽力而为吧。”
黑衣人走后,季姜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大王,你终于看出这个沧海客不是好
东西啦?”
齐王一怔,道:“你说什么?”
季姜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说的一定没一句真
话,你在蒙他呢?是不是?”
齐王脸色一变,道:“季姜,你看出什么了?”
季姜凑到齐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个小毛病,一用计,右手就喜欢握着
左手的食指扳来扳去。放心,你这毛病只有我知道。”
齐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都是跟师傅学的,改不了,终于叫人看出来了。”
季姜道:“我成天在你身边呀,也要细看才看得出来呢。大王你可狡猾了,知道
自己有这毛病,有时不用计也扳几下,叫人家摸不着规律。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
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齐王伸手轻轻捏着季姜的下巴怜爱地端详着。道:小鬼头,我还说可惜你是女
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没哪个君王敢用你。”
季姜头一扬,道:“哼!还是看不起人!我为什么非要被别人所用?我要是个男
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干吗还要看人脸色?”
齐王道:“唔,这倒是……咦,对了,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季姜道:“我没这么说呀,大王。你和别的君王不一样,自己见识高,还能包容
采纳别人的意思。李左车那样有才气有傲骨的人,不都给你收服了么?我要是个男的
啊,跟谁争天下也不跟你争。我愿意做你的臣子,不过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个丞相。”
齐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够谦虚的,还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吗?再往上你就得
篡位啦!”
季姜道:“我就服你一个人嘛!别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齐王道:“越说越好玩了,还当真哪?行了,说正经的。季姜,你今天看出的事
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在那个沧海客面前流露出一星半点,知道吗?”
季姜不高兴地道:大王,那么多军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这点小事你
还不放心我?那个沧海客阴侧侧的,冷得叫人汗毛直竖,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
你早点疏远他!你对他耍点计谋给他点苦头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来坏你的事?”
齐王点点道:“这样就好。不过季姜,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这不是小事,真的
不是小事。只要你泄露了一点点口风,就会造成远比你能想像得到的大得多的牺牲。
我决不是在吓你,季姜,你明白吗?”
季姜摇摇头道:“不,我不明白。大王,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齐王蹲下来,轻轻抱住季姜的双臂,道:“我在与一个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危险、
最强大、最有智慧的敌人交战。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让我害怕,但这次,我害怕了。
因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季姜,我需要你。请你答应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发生
了什么,都信任我,帮助我,好吗?”
听着齐王如此认真地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季姜心中一阵阵发寒,不由挣开
双臂,退后一步,道:“大王,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清醒了。”
齐王道:“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季姜,我知道,我这段时间的
举止有许多让你疑惑的地方,我一时很难向你解释,也没空向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
我没有变,我还是以前那个齐王,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请相信我,季姜。”
季姜依然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齐王,不动,也不说话。
齐王看了季姜一会儿,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他低着头,样子像有些落落
寡欢。
季姜看着齐王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
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久时间。
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
打算回岛吗?”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
聊么?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
景象在外地可不大容易见得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
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
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
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
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有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
齐王道:“临淄城北有一座颛顼祠,有年头了。前几天我叫人修缮了一下,齐鲁
一班老夫子还作了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历数了从颛顼帝到高阳八恺(尧时有八个才德之士,称作“八恺”,都是高阳氏的后代。)的种种功绩德声,
文彩可真不错,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阳氏一族原来曾如此昌
盛。怎么样,有兴趣看一下吗?碑文、壁画、塑像,全都是齐国一流的好手制作的,
包你看了不会失望。”齐王似是很随意地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的脸色。
黑衣人动容了,点一点头,有些感动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去。”
宫门大开,齐王的车驾鱼贯而出。
齐王亲民,出巡不大警跸清道,以免惊扰百姓。所以,当车驾缓缓驶入临淄闹市
中时,行人商贾们也不惊慌躲避,反而兴奋、好奇地盯着主车车宙垂着的那一薄层黄
绢帘幕,希望能幸运地一睹这位名震天下的国王的风采,但帘幕纹丝不动。
宫中,齐王整装待发。他小心地把一只狭长的木匣包裹好,再捆扎到他追风的背
上。
季姜走过来,摸了摸追风的脖颈。
齐王一语不发,脸色凝重地忙碌着。捆扎完后,摇了摇那只木匣,看看捆得是否
牢固。
季姜道:“大王,你……你要去打那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了,是吗?”
齐王道:“是的。”回过头来,看着季姜,道,“你能陪我去吗?”
季姜和齐王对视了片刻,道:“我去。”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因为我没有选择,大王,我只能相信你。你
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连你都不可相信了,我……我……”
齐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伸手捋了捋季姜的头发,托起她的头来,轻声道:
“季姜,你对我同样重要。”说罢,一挥手,一名侍卫牵来一匹马,交给季姜。
季姜接着缰绳,道:“大王,我们要去哪儿?”
齐王跨上追风,道:“芝罘。”
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
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
光中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得得,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
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醒过神来
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蒯疯子来了,蒯疯子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人走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
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风兮风兮,何德之衰!往
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迫也……”
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蒯彻没
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
那个你啊。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
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蒯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众小/L眼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
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
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
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叹道:“唉,住
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遭:“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
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
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
么看怎么叫人觉着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
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
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了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
“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
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
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
卫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了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
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你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
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
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
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
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
“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
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
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骤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一齐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
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
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
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
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
的手法更加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
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
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那曳影剑的威力
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而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
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
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
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道:“但这次他绝对是错了!你不拦住他,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
的!相信我!拦住他!快拦住他!”季姜不动。
第三支曳影剑腾空而起。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地道:“我就说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
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
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
黑色的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尽目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
’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
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
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
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
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
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
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
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一样猛扑过来,扬手一掌狠狠地打在齐王脸
上。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
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
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我够对得起你了,把
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尽。”
黑衣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对得起我?你这叫对得起我?我要你这样对得起我?”
齐王道:“你是人,它不是。我不想让你遭到和它一样的命运。”
黑衣人道:“胡说/乙道!胡说八道……”
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
你,这一千八百多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那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
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
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
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的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
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了,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
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
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有潮?”
季姜喃喃地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
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
色变。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一语提醒了众人,
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
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
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
腥味更浓了,让人闻到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
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
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
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
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寒寒祟祟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地将季姜拉到
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
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
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
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
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一口气,或
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
一头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大鸟,正张开了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
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
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下去一点,众人犹觉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
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地道,“幸而芝罘山
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
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头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
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地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
么……”
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再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
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近于危险。
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赢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
得叫人担心。可是赢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
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
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性纯正,一切都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
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
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了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
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啊。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
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
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了接触?”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
和他父亲在赵国作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
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
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暧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
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这辈子连王位的边也休想沾上。”
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
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叹道:“算了,不提他了,他使我失望。只是他的失信我可以理解,而你
的所作所为我却无法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为只为了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
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这也正是他当初选择你做他
在人间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就是他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
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宜
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
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
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向你解释宇宙未形
成前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
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多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您,你是永远不可
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
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7
.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
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蒯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
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
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
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圈,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
十二月,大决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坐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
王,好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
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
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
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
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宫,打听齐王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
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王有事出去了,你等一
会儿,他下午才回来。”
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
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
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后只剩
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仗,倒有本事
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
这哪是争功?是争一口气啊。”
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侯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
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这个汉王,也真
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性!”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吗?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
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
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
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 .
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呢?可楚霸
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为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
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
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份,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斤,邑二千户嘛,有什么了不起?最终枪到手
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
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了亏呢,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
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
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面神镜实在没道理。
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吗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人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
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
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泅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
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
位,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
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
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了。大王,你早来了吗?干么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手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
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
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哼!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就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
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I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
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人嬉笑了一阵,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
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
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他深更半夜在大帐里又喝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
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张位子不适合他。说来
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
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
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