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40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
季姜“啊”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
季姜点点头,道:“他们告诉我,攻人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
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泅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
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
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是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
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的,可以拿它派另一个用场。”
齐王道:“什么用场?”季姜往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
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
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
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侧侧的黑衣人?那好啊。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
大王你做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
了?那最好不过!”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
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竟能
强大到……”
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灵般地闪人了营
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的齐王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再看齐王.只见齐王
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
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异的神
器啊……可是!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
不信,偏偏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忽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
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
没有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
胜。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时,就
已准备好这一天了。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
中军帐内,齐王樱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
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
驰?马蹄声在中军帐外止住。
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人。
众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
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
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
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双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
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了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儿,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那双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
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
季姜抱着双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
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
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播,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季姜哭道:“那你到底是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呀!”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
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
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侯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击众,
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
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
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
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
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算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
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
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王拿起写好的简册站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
得那么糟,跟我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
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
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侯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
辞二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王,我真希望被劝进的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
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的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
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
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
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人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王冠,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
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
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楚
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
然,里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摇。
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在这儿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
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
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
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人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
王……”   .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
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
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钱。姚亭
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
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者,永远也别想得到。”姚
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钱,逃也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
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操操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
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于当
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
又怕大王您不解恨,就押了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簌簌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
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俾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的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
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
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楚王一抬手,道:“你站起来。”
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
惹是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
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身,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起鱼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嚼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时,我难道不能杀了他吗?只
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而至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
难道我奋斗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
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眼睛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
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
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采的使节在等你。
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
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
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
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
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扫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
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
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孑L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昧,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王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
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王的脸,
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
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
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泅水边漫步。
泅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b欣赏
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您看,这泅水源出你们齐国
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
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

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42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采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驰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缰绳停

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


  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


  楚王道:“请上使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昧,不得有误! 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

按律严惩? 呸? 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昧,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

不上一个……”


  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


  那人走近一步,手一伸,沉声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来。”‘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

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


  “王位? ”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 ”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

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 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

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尊荣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

“上使大人! ”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

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道:“啊! 就是它! 就是……”


  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人了水波轻漾的泅水河

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忙指挥众随人道,“快! 快! 还愣着干什么? 快下水,快

下水啊! 全给我下水去找! 去找! ”


  楚王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上使大人,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

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


  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没有? 快找、快找啊

! ”


  忽然,一个人浮出水面,一手捏着那片亮晶晶的小薄片,一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叫道:“找到了

! 找到了! ”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 快拿过来! ”


  那片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人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

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它藏宝啊! 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

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 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

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乱,我直到近期才彻底理清了它的

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

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

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

它的降临伴随着惊人的“隆隆”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

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到这里的

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

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


  它以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酌。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

——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和我们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于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

器具坚不可摧,却惟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


  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


  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永远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我们这个世

界。


  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 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

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


  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

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

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 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

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方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

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

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

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

么灾难就不会发生。


  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

行了。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


  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

能在我们这个世界中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


  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

…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

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

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

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它。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 ‘: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叫

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来说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

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一样,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

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

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这种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 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

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 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

样的身躯。

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49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

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效劳。这名信使就是钱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

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

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

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丁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

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钢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丁程

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丁程的领导者了。


  它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 如此浩大的丁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

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

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它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

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位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

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


  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了一个拥有空前强大

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它索取长生之法,也

许,得到长生后他还会再向它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对这孩子进行了惩罚:取走了九鼎上最关键的部件——鼎心;同时,

留下了一面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神奇镜子。


  得到神镜使孩子由衷高兴,失去鼎心则使他怒火中烧。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面使他高兴的神

镜,其实也是埋藏在他身边的一个祸根,神镜损伤了他的心智,并最终断送了他的万里江山。


  在放弃这个贪婪的孩子后,龙羲开始找第二个人。


  这次它很小心,找了一个聪明又正直的年轻人、他国破家亡,满腔仇恨.同样也正处于需要帮助

的状态。然而,当它的信使钱铿跟这个年轻人一接触,立刻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太特殊了

——是一种柔美,女子一样的柔美。在个凭勇力竞逐天下的时代,这样的相貌简直是致命的弱点! 怎

么能想像,一个貌若女子的统治者能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 龙羲不得不再次

放弃,开始找第三个候选人。但它的信使在离开之前,给了那年轻人一件利器,让他用这利器去对付

那个贪婪的孩子,算是对那孩子的惩罚之一。如果成功,将提前结束那孩子的统治,如果不成功,也

能在心灵上给那孩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加速他的神智的崩溃。


  第三个候选人在淮阴。他比前面两个更聪明、更优秀,但处境却比前面两个更糟糕。那时他正苦

受贪穷、饥饿和寒冷的折磨,这使他对权势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对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

应该说,他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人选。改变这年轻人的命运,也比改变前面两个容易得多。

年轻人缺乏的只是一条战时通道。而这条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只要利用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

器,在月亮对大地引力最强的八月动手,就可以使这条古道重现。一旦得到这条通道,年轻人就能凭

着他自己的智慧征服整个天下,不需要龙羲再额外费心。


  然而龙羲却对这年轻人疑虑重重,原因正在于年轻人太优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

出了龙羲所能控制的范围。在启用他之前,龙羲就测到了时间长河中传来的“预震”。这意味着.一

旦正式启用,有可能发生强烈的“变异波动”,这将使龙羲失去预知未来的能力……哦,这太艰深了,

我该解释一下。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龙羲是个外来者。它对我们这个世界作的每一点干预,都会改变我们固

有的历史。而历史的每一次改变,又都会引发时间长河的一阵“变异波动”。变异波向前传递期间,

未来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像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只要波纹还在扩散,就无法看清水面的倒影。

模糊期“有长有短,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龙羲最终总能稳稳地把握住我们历史的大局。


  偏偏对于这个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似乎竟牵涉到整条的“时间河”,由此引发的“变异波”可能

要传递很久,也可能永远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是无限延伸的。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改变极端优秀的人的命运时才会发生。这类人一生怀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华

这两种命运,对历史产生影响的差别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阵空前强烈的

变异波,使整个未来随之改变。


  到底要不要启用这年轻人? 龙羲很犹豫。


  过于杰出的才华,既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诱惑。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它所用,对工程的好处将

是无法估量的。


  最终,龙羲决定启用他。


  年轻人恃才傲物,有点不肯就范。不过这不要紧,现实会使他低头的。在年轻人被现实逼到绝望

的境地时,龙羲的信使出现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试,“扭曲”了一条山间小溪的时间,使年轻人目

睹了一场激流忽断的神迹。年轻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珍贵的鼎心,答应了这场

交易。


  于是,龙羲用它的神器打开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开了年轻人的命运之门。


  然而,意外发生了。


  强烈的变异波在古道重现的刹那间诞生了! 它震撼着整条时间长河,它的振幅是如此的巨大,竟

至于把那件运行中的神器都弹射了出来,失落在了五百多年前的时代! 这本来也没什么,神器遗失了,

可以再造。神殿中的设备已十分完善,再造一个不会再耗费很长时间。年轻人已日益崛起,可以在资

源方面给予它许多帮助。


  然而它万万没有料到,世上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失落在五百多年前的神器,经过辗转流传,居

然落到了那年轻人的手中! 年轻人凭着自己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摸索,从死的物,到活的马,一步步

试验过来,逐渐掌握了这神器的使用方法,迈出了探索真相的第一步。


  随后,年轻人通过信使,提出要见他那位神秘的主人。他的理由编得很充分,龙羲同意了。


  在海岛的神殿中,龙羲把它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异器械毫无戒备地晨现在年轻人面前。它以为

这个蒙昧世界的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那其中的意义,只会因此增加对它的敬畏和恐惧。


  龙羲错了,它低估了年轻人。


  年轻人装作惊讶和崇拜的样子,心里却牢牢记住了他所见到的一切。他开始向龙羲询问一些与工

程有关的问题,龙羲很乐意回答他。它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这样好的谈话者了,年轻人对它说的每一句

话都有极强的理解能力,又有充分的好奇心,不停地追根究底。谈到后采,龙羲甚至把工程的真正原

因也说了:星槎坠海、时空可控、海陆替换……它并不指望这年轻人能听懂,只是在这个蛮荒的世界

待得太久了,它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寞。难得有这么好的听众,既不把它当作神灵,也不把它当作妖孽,

愿意平心静气地听它述说。


  龙羲说得很高兴。但是,当它发现这年轻人真的能理解这一切时,它又警觉起来。


  它感到了危险! 年轻人也许会发现它的计划中那个致命的缺陷,并因此拒绝合作。于是,它向年

轻人隐瞒了自己作为“伏羲”的那段历史。


  但是晚了。神殿中无处不在的奇特徽号,龙羲怪异的装束与步态,已经引起了年轻人的怀疑。


  回去后,年轻人查阅了大量的史料典籍,再加上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孩的帮助,终于发现了这个神

秘主人的真实身份。


  年轻人先是感到奇怪,不知道这样一段荣耀的历史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继

之而来的,是极度的震惊和忧虑。


  那是一个阴谋,一个极其可怕的阴谋。


  他必须制止这个阴谋! 年轻人深知,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几乎不可能成功。而失败,则意味着

残酷的报复。他并不关心失败后个人的遭遇,与阴谋得逞会带来的可怕后果相比,个人幂受的任伺祸

难都是微不足道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中之杰,千百年难得一出的奇才,

如果他竭尽自己的智慧,都不能阻止龙羲的阴谋,那以后还有谁能治得住它? 他必须成功! 他一定要

成功! 他殚精竭虑,用上自己在战争上的全部智慧,制订了一个极其周密的计划。他将动用此前从未

在战场上使用过的、最强大的自然之力——地底的烈火。


  一开始,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信使彭祖上了当,替他去说服主人,拿来了三支威力巨大的利器。

然后,在渤海之滨、芝罘山下.他将这三支利器全部射向了龙羲所在的岛屿。就像他所预料的,利器

的威力激发了沉睡已久的火山,火山爆发吞没了岛屿上的神殿,并引发了罕见的大海啸……,但当一

切平息下来后,他得知了一个坏消息:龙羲还没有死!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那种生灵的生命力

远远超出了人类。


  不管怎么说,他尽力了,并且不是没有成效。他摧毁了龙羲至少耗费三千年时间建造起来的神殿

和神器,而重建这一切又要耗费同样长的时间。


  他延迟了阴谋的实施,为人类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有了这段时间,人类也许会发展出足够的

智慧,找到对付它的办法。


  他满意了。

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52

他深知自己很快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他将坦然面对,并且永不后悔。
故事讲完了。
明月东升,月亮的清辉洒落在缓缓流淌的泅水河上,泛着阵阵银光。
季姜许久不作声。
楚王道:“你听懂了吗?”
季姜点一点头:“听懂了。可是……”她慢慢地回过头,道,“这是真的吗?”
楚王道:“是真的。”
季姜道:“你能向我证明吗?”
楚王道:“可以。”仰头看了一下天上,道,“月色不错,不过现在是四月,最好
不要走得太远。”
季姜一愕。
楚王探手人怀,很小心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通体洁白、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
“季姜,”楚王道,“还记得王宫中那只总也找不到的野鸡吗?那不是野鸡在啼叫,
那是时空在扭曲。还有那些划过王宫上方的流星,也一定让你感到迷惑了吧?那也不
是流星在飞翔,而是玉雉在吸收月亮的能量。这是供奉在陈仓祠的雉神,我叫它玉雉。
它就是那件失落的神器。本来,它这么小,外形这么平凡,又是失落在荒无人烟的荒
山野岭,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龙羲对它的下落并没有十分在意。它没有
料到,居然会有一个好奇的君主不惜出动上千人的军队来找它。那个君主就是秦文公。
经过漫山遍野的搜索,玉雉最终被找到,并供奉到现在。我查过史料了,秦文公的时
代,正是陈仓道畅通的时代。”玉雉开始由内向外发亮,仿佛它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
精灵点起了一盏灯。
雒!雒!雒!野鸡的呜叫由低而高响了起来.笼罩在两人身周。
一道流星般的细长的光芒飞来,直人玉雉之中。又是一道……
玉雉越来越亮。
季姜有些恐惧地望着它,退后了两步。
楚王道:“不要害怕,靠近我一点。我们就要出发了。”说着,楚王轻轻旋开玉雉,
那浑圆的、看不出有任何裂痕的玉雉竟随手裂为两半,每一半的内侧面上各有一个形
状古怪的凸起,环绕着那凸起的是一圈圈精细的刻度,还标着许多奇怪的符号。
楚王道:“看着,这是时间,这是空间。”楚王小心地调节着那形状古怪的凸起,
然后合上玉雉。
一道强烈但并不刺眼的白光立时从玉雉中射出,那光很奇怪地并不照射到远处,
只是温和大度地将二人包容在这光亮中。
季姜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害怕,感到头晕,还有些恶心。
楚王搂着她的肩道:“如果你觉得头晕恶心,别怕,那是正常的现象。”
季姜发现,白光像迷雾一样越来越浓,彻底阻断了她的视线,外界的事物已经丝
毫看不见,连近在身旁的楚王也变得朦胧难辨了。但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楚王搂着她
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迷雾般的白光还在变浓,渐渐变得像牛乳一般浓稠。沉陷在这白色的海洋里,简
直令人恐惧。那白色充斥了她身外的一切空隙,紧紧贴着她的眼耳口鼻,仿佛张口就
可以吞食得到,伸手就可揉搓到一把,偏偏那依然还只是无形无质的光。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尖啸声,那尖啸震耳欲聋,一下压过了楚王正安慰着
她的声音。
无比的惊恐中,惟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楚王那只始终搂着她的肩头的温暖的
手……眼前忽然一亮。可怕的白光和尖啸声消失了。
丽日当空,万里无云。她发现他们站在一个漂亮的花园里,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假
山。假山前是一泓清澈的池塘。池塘对面,有个女孩正坐在那里发呆,眼睛无意识地
看着水面。忽然那女孩身子一震,缓缓抬头向这边看来。
女孩皮肤黝黑,瘦瘦小小,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中现出了极其惊恐
的神色。
楚王道:“你明白了吗?”
季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池塘对面的女孩呻吟了一声,昏倒在地。
又回到夜色深沉的泅水边上,月亮的清辉依然洒落在河面上,泛着阵阵银光。
楚王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季姜道:“有。”
楚王道:“你说。”
季姜道:“龙羲是在这个时代失落的玉雉,可那玉雉却又明明早在五百多年前就
供奉在秦国了。那么在龙羲失落之前的五百多年前时间里,世上岂不存在着两个玉
雉:一个在龙羲那儿,一个在秦国的祠庙?可玉雉又明明只有一个啊!”
楚王道:“是只有一个。秦国的那个,就是龙羲的那个。没错,我说过,时光变
形的时候,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还记得那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吗?其实,
那不是两匹:追风’,而是一匹。还有刚才,你不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吗?这似乎令
人难以理解,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们长期生活在单向匀速的时间流中,无法跳出来看到
它的全景。这样吧,想像一根长绸带,当我把它弯过来结成一个圃环,它是几根?”
季姜道:“当然是一样。”
楚王道:“很好。那么当我把手伸进圆环的两侧,把这圆环绷直了呢?”
季姜道:“还是一根。”
楚王道:“不错,确实是一根。但假设这绷直的绸带环上有一个微小的生灵,比
如蚂蚁,它太小了,以至于视线还达不到我的手绷着的两头,那么在它的眼里,将看
到几根绸带?”
季姜犹豫了一下,道:“两根。”
楚王道:“是的,它将看到两根一模一样的平行着的绸带,一根是它所行走的,另
一根在它对面。这种情况,就近似于时光变形造成的种种异像。”
季姜思索着,不说话。
楚王也不催问,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理解这一切的艰难程度。
许久,季姜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楚王道:“你问。”
季姜道:“龙羲用玉雉为你打开的古道,就是陈仓道吧?”
楚王道:“是的。”   
季姜道:“它为什么不选择栈道呢?据我所知,当时栈道才焚毁了几个月,而陈
仓道已经荒废了五百多年了,想来重现天日的难度应该大于栈道,它为什么舍易就难
呢?”
楚王叹道:“只因那时它还心存侥幸。”
季姜道:“心存侥幸?”
楚王道:“它希望选择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可以减轻‘变异波动’。褒斜栈道自古
商旅往来频繁,很难找得出一个月的空档。如果不慎将那些路人裹挟进这场‘时空扭
曲,,无疑将加剧未采历史的动荡,使它更难以控制。只是它没有想到,这道变异波
的产生,根本与道路本身无关,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季姜点头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主要的
一个问题。”
楚王眼中显出期待的神情。
季姜道:“你为什么要消灭龙羲?”
楚王道:你说呢?”
季姜踌躇道:“难道是因为下程浩大劳民伤财?难道是因为它过于强大威胁到我
们的生存?可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有过大恩于我们人类,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啊。”
楚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他说得很
慢,似乎有意让季姜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细细体会一遍。
季姜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忽然,心灵深处像闪电般掠过
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没等她抓住就消散了,只留下一阵极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视着她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什么?她拼命地问自己,拼命地重寻那可怕的念头的出处,一点一滴,
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猛地从地底钻出,那个念头一下子无
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被这可怕的阴谋惊呆了。
楚王缓缓地道:“明白了吧?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
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今天的一切又何从出现?
如果我真的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么几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会坠毁,
龙羲就不会需要传授文明给我们,以使我们在若干年后有能力为它移山填海。
“多么奇怪的悖论!如果它不曾传授文明给我们,又怎么可能挽救那艘星槎?但
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只能有一种,如果被更改,那么更改过的历史就会‘覆盖’原先
的。这是宇宙的铁律!
“记得在龙羲的神殿里,我曾经问过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曾告诉我,
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我将终生郁郁不得志。而现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据称王,那么
那个终生郁郁不得志的‘我’又在哪里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个‘我’,那么当初它
又是如何从时间的长河中预见到那个‘我’的呢?那时它笑而不答,只给我看了一首
诗。那是千年之后的一位诗人写在那一个‘我’的衣冠冢旁的,抒发对一个终生怀才
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后惆怅了许久。然后它才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看,没有我的
帮助,你依然会功成名就,只是要到你死后!知道那一个“你”是怎么得到那名声的
吗? 你”死后留下了一部兵书,它的价值很久以后才被发现,随之立即被所有用兵
者奉为至宝。于是.“你”的地位节节攀升,到处建起了“你”的祭庙,年年都有“你”
的祭典,历代朝廷都为你”追加封号.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然而这
些身后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对活着的圣贤总是很吝啬,而对死去的则很大
方,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对当权者的实利造成威胁。这样不公平的历史,难道是你愿
意看到的吗?而我把历史改成了现在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被它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并因此对它更为感激。但过后,我才想起来,它其
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那个终生不得志的‘我’确实存在,只是被现在这个功成
名就的‘我’‘覆盖’了。存在是事实.不存在也是事实.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实。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龙羲不敢把这可怕的后果告诉我,它怕我由此推断出施行可:程将带来的灾难性
后果:文明毁灭!
“当最后一铲土铺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陆地,想像一下吧,会发生什么?没有文字、
没有衣冠,没有礼仪,一切复归于蒙昧!茹毛饮血,穴居野外,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不是国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
你我。龙羲对我们的历史篡改得太多了,该发生的战争没有发生,该死亡的战士没有
死广,该减少的人口没有减少。
“当然,从龙羲的角度说,文明既是它赐予的,它自然也有权收回。事实上,那
个没有经过它任何干预的历史才是陔我们所有的。可是从我们的角度说,智慧之门一
旦开启,便谁也无权将它关闭——包括开启它的人或神。由蒙昧进入开化可以,巾开
化复归于蒙昧绝对不行!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不是因为’厂程浩大.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而是为了文明
的安全。”
月L:中天,尽管是在春季,季姜还是感到一阵阵寒意.,“那么,”她道,为什么
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楚王温和地看着季姜:“你还不明白?需要有人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但不是现
在。你,带』:五雉,到一个人类已有足够的智慧理解这一切的时代去!把这一切公之
于众,使后入永远不要再受它的诱惑,去做白掘坟墓的蠢事。”
季姜颤声道:“我吗?就我一个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个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你那么聪明,会做
好这件事的,对吗?”
季姜道:“那么……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这个时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姜惶急地道:”不,不,你斗不过它的,我们一起走!”
楚王和蔼地微笑着,道:“聪明的丫头,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会放
过我。它有着几乎无限长的寿命,如果我逃走,它会在漫长的时光中不停地追踪我,
使你我都无法安全。”楚王的微笑绞得季姜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啊!它
会向你展开报复的。”
“报复已经开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开始了。好季姜,不要哭.这是天
意。”楚王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后来,我相信天
意。冉后来,我以为神意可以改变天意。而现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还有天意。”
季姜哭道:“什么神意天意!我们有玉雉.让我们改变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姜,不要这样。天意是无法违背的.拥有玉雉也一样。还记得
张良跟我说过的‘福分’之类的话吗?我曾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
就是玉雉告诉的我,我将走什么样的路。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我还是要走下去,这
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陈仓道违背了天意的代价。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脱,那就是再次违背
天意,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天意的设定有它白身的规律,那是一种比龙羲的力址更
强大的力量。凭借外力也许可以一时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终将恢复平衡。表现在具
体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季姜道:“可你没有得到不该得到的呀!打通了陈仓道义怎样?夺取了天下又怎
样?获得了王位又怎样?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呀!浅陋如项羽,粗鄙如刘邦都能得到
的,难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龙风,你是这个时代智慧的顶峰,你本来
就该权倾天下,你本来就该名扬四海,得到这些你当之无愧啊!如果说天意不让你得
到,那算是什么天意!这样不公平的天意,凭什么要去遵循?这样不合理的天意,为
什么不能反抗?”

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53

楚王抚摸着季姜被眼泪淌湿了的脸颊,道:“我也曾怀疑过天意的公正,但现在,
我知道了,天意没有错。是的,我是拥有过人的智慧,然而,这智慧是什么方面的呢?
战争。换言之,就是杀人,,在这个几乎没有人是我的对手的时代,我的每一条计策都
有惊人的杀伤力,这是上天所不能容许的。它必须遏制我的命运,否则我会乔噬整个
世界的。季姜,你懂吗?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生不逢时,提前了
数百年甚至千年来到这个世间。”
季姜泪眼朦胧地望着楚王,好一会儿,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自己的命运了?”
楚王道:“是的,我还知道你的命运,知道这个世界的命运。不久前,变异波动
终于平息了,玉雉让我看到了一切。你会好好按照我的话去做的,你会挽救整个文明,
世界也会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
季姜道:“你呢?你自己的命运呢?你最终会怎样?”
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轻地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寒,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着你!不管你是
什么命运,我都要陪伴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好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
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
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住。
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催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你自己,是不
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
皇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觐,就
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
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有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
我不去朝觐,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
你为他打下了江山,你对他再三忍让……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
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它只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
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
季姜道:“鼎心?就是那片被你掷人泅水中的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
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
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违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
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需仗着器械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
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完全正确。
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生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
行为稍有规模即遭镇压,使国君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overthrow。帝王们于是有恃无
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
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这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
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至贵,人人都要挣枪?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造成的啊!所以,
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须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
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
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
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呵!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
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不要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
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诱惑。如果我不从
自己开始来中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
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作出同样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
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
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
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覆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
会再有了。”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吟诵道:
“长恨此生不逢时,
才堪经纬有谁知?
千秋盛名身死后,
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那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运呀。权势、财富、荣誉……
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钱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
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
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
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钱铿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
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
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工道:“你问吧!”
钱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叛了,你为
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
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钱铿道:“是的。”
楚工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钱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乞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钱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
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于-.
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一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
解闷.而这是一场猫戏鼠的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
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
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
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
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
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
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多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钱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你是
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箔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
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了。”
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臀,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
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臀的偏向跟他争吵的情景……
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胡闹!快拆了重梳。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
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内行外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
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义不是楚王,扎什么右臀?我们齐人都是发臀偏左
的,难道你这个做国工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
齐国的风俗嘛!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
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
人生里,再也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卜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
滴……她挽起楚:正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
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
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
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讣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的,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
个文明就会……”
“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
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
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覆盖原先的,我们不能
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
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了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
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天下。”
季姜哭道:“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都浑浑
噩噩地享受着文明,为什么惟独你我要为文明的存续奔走牺牲?你苦心孤诣地拯救了
这个世界,可是有谁会知道、有谁会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呀?”
楚王轻轻为季姜拭去脸上的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得到,可我还是要这么做。
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阴谋,就无权再过安宁的生活。也许,上天赐予我那样的智慧,就
是让我来完成这艰巨的使命的。我总算做得还可以,对得起上天的厚赐。季姜,你不
要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许
多艰难。你要适应迥异于现在的环境;你要学会不同于现在的语言;你要小心应付不
怀好意的人……记住,不要到过去去,那是龙羲控制下的时代。去未来,去一个安全
的时代,把这一切写下来,把它的阴谋告诉世人,永远断绝它的希望。据我所知,上
一次它制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这次它有经验了,也许只要两干几百年,所以,你一
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知道吗?”
季姜含着泪点头。
楚王道:“如果你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又有术士在鼓动统治者炼丹,在搜集丹砂、
雄黄、石墨、铅之类的东西,那么你就要警惕。这说明龙羲正在活动,并且已经控制
了那统治者,你不能久留,要尽快离去,记住了吗?”
季姜再点头。
楚王道:“象齿焚身。怀璧其罪。玉雉的异能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觊觎,等你完
成任务后,就立即把它毁了,记住了吗?
季姜扑进楚王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来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现在的我,已
经有了现在的你,不用将来的你来陪伴了。把我记在你心里吧!想我,就去史书上看
我。记住这个朝代——汉朝。”说完,楚王,从怀里取出玉雉.打开,调节,再合拢,
轻轻放人季姜手中。
雒!雒!雒!
凄凉的野鸡啼叫声响了起来,温柔的白光慢慢笼罩在季姜身上。
季姜看着楚王逐渐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费了很大的劲,才道:
“大王,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就没有……”
楚王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浓的迷雾外传来:“季姜,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但那不是爱,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感到寂寞。这是一个智者很难找到知音的时代。去未
来吧,那里有许多聪明人,你会找到真正的……”
一阵巨大的尖啸声淹没了楚王的声音,季姜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
里知道,不是……”然而尖啸声使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她流着泪,在时空的迷雾里伸出手,哀婉而无力地想抓住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
没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挟着她瘦小孤单的身子,向陌生的时代飞逝而去……

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55

尾 声

她用了两年时间,才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文字。
一切都变化太大了。   ·
这是一个喧嚣繁华的时代。高度繁荣的文明使炼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庞大
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这里有许多聪明人。他们懂的东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还多,然而她总
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她再也没有遇见过像她的大王那样的人。
从一本叫《史记》的书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后来的命运:贬谪、软禁、诛乐,
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全部宗族。诛杀的理由,是他企图勾结陈稀谋反。
她已经愤怒得没有眼泪了。她知道他与陈稀素无交情,并且知道还从来没有哪一
个谋反者会愚蠢到在京师重地举事。然而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时间又往往会将
谎言变成真理。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他身怀旷世才华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厂
她坐在书桌前,铺开纸,拿起笔——这种握笔姿势她至今还没有习惯——沉思着、
她已经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没有暴露白已的身份。不管过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贪
欲依然和几千年前一样存在着,也许更强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怀有各种各样门的
的人会立刻蜂拥前来,使她永无宁日。
但她必须开始了。
也许龙羲正隐藏在这世界的某个阴暗的角落,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新的猎物;也许
就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桩新的交易已开始进行,又一个优秀而不得志的年轻人,
正被名利、权势、地位等各种诱饵诱人陷阱……
她必须开始了。为了文明的安全,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嘱托。
她提笔写道:
“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
双腿,下巴搁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
“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视着他。

小黄花树 发表于 2006-9-23 13:56

后 记

我属龙。据说,属龙的人什么都好,就有一个毛病,好高骛远。这话大概是对的。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们哭着喊着要我的签名,张艺
谋、斯皮尔伯格们排着队来买我的作品改编权,钱莉芳成为无锡历史上继钱钟书以后
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
这个梦很早就开始做了。小时候因为作文常给老师拿到班上做范文读,那梦想便
藉着老师的表扬声一点一点膨胀起来。高中时几篇作文上了一份连市级都说不上的小
刊物,手写字头一回变成铅字,那梦更是猛地膨胀了N倍。可惜紧接而来的排山倒海
般的高三复习又一下把它压扁了。
我偏科,除了文史什么都学着吃力,必须全力以赴应付高考。那时韩寒还没出现.
偏科的人前景不妙。不过在任何时候,顽强的文学爱好者们总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在
困难中谋发展,,我就给自己的梦想留了一线生路:高考志愿基本上都填了师范类院校。
不是因为先知先觉,预料到教师待遇马上要提高,而是因为那可贵的寒暑假。
老天保佑,我达到了目的,以两个暑假加一个寒假的努力,写出了这部(天意)。
不过说到《天意)这个故事的缘起,倒是在我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之前。
那时大学里上计算机课,练习五笔字型时我想:打些什么宇呢?辛苦半天尽打别
人的文章岂不太冤?干脆来一篇自己的吧。
当时还没想到科幻,只打算写武侠。我对汉初人物很感兴趣,尤其是韩信,他传
奇般的一生和悲剧性的结局令人慨叹。偶然在一份历史杂志上看到一篇(韩信是否有
后)的文章,说有野史记载:韩信虽遭族诛,却有子嗣留下,因有萧何的帮助,投靠
南越王尉佗,把“韩”字去掉一半,改姓为“韦”云云。一看此文,不由大喜:这不
是一个天然的孤儿复仇故事的开头么?此间大有文章可作!
于是兴冲冲捋袖上阵, 以每分钟一二十个字的烂速度狂打了几节课,主人公还没
出场呢,就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计算机课结束了,以后不用再来上机了。
我的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就这样胎死“机”中,但以汉初历史为背景写点东西的
念头,却就此扎下根来。
现在想来,亏了那计算机课的短命, 否则哪有今天的(天意)——一鸡两吃我是
不干的,而功臣后代复仇的故事,写得再好,能好过金庸先生的《碧血剑》么?
所以这大概也是一种“天意”:老天要我老老实实地走科幻创作的道路。至于那段
半吊子武侠小说,其实也没完全白写,其中一段韩信在寒溪边的内心斗争我用到了《天
意》里,算是三年大学业余创作生涯的一点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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