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2
十
啊,母亲童年时所遇见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经明朗,她是我,她
是我,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是我。
当然,除了至亲骨肉,还有谁会尽心尽意爱护她,原来一切已经在五
十年前发生过了,我此刻不过照着轨迹再做一遍,重复所有细节,这是唯
一的一条路,身不由己,这是我母女俩的命运。
方中信在我耳边轻轻的间:“又在魂游太虚?”
我悲哀的说:“我已经在太虚了,老方,我在大虚幻境。”
小妹叹口气,“我告辞了,恋爱中男女的对白没有人听得懂。我们改
天见。”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开门。
小妹转头凝视我,“你的气质真独特,完全不象我们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将别针替我扣好,“很适合你。”他说。
现在即使有机会我也暂时不能回去,为着母亲的缘故;第二天我依着
住址找到外婆家。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这是一首历史悠久的儿歌,
描写祖孙温情,没想到今日我来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与我
年龄相仿,只有二十余岁。
外婆依时在家等我。
居住环境颇为恶劣,只租用一间古老大屋的头房,有窗,但对牢马路
,嘈吵得很,灰尘亦大,幸亏天花板高,装一只螺旋桨,用电发动,带动
空气;略见清凉。
这样小小地方,便是她们的家。社会贫富悬殊,我此刻才发觉方中信
是巨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为奢侈。
我这次来访,怕外婆怪我花费,只买了方中信推荐的蛋糕。
小小的爱梅在做功课,毕恭毕敬地抄写英文。
见到我,她站起来,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说:“你们才似两母女,长得那么象,左颊都有酒涡。”
我搂着母亲,“谁说我们不是,嗯。”
穷是穷,外婆没有自卑,极有气节。
她在一间小型工厂做会计,忙的时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时候,只得放
在育婴院中,稍大,托好心的邻居照顾,略付茶资。
生活竟这般狼狈,幸好他们懂得守望相助。
我们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国家负起养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责任,不
过孩子们太过刚愎自用,永远不会象依人小鸟般可爱。
我不住抚摸小爱梅的头发,她十分喜欢我,一直依偎在我身边,说许
多学校中的趣事给我听,她告诉我,陆君毅是多么的顽劣,他怎么把小猫
丢上半空,任由它们摔下,她说:“可怜的猫咪立刻急急摆动尾巴,一边
哗哗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说:“小梅,阿姨对这些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极了。”真的有。
没想到已经是两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亲身上享受到弄儿之乐。
小梅的观察力非常细致,她所说的,我都爱听。
我从来没有好好听过母亲说话,我也许回不去了,现在不听,什么时
候听?
“小梅,陆君毅这个人,他将来,呃,你可以对他好一点。”
外婆说:“陆家环境不错,把唯一的孩子宠坏。”
我点点头,爱梅会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辞,已经黄昏。
为了想更加名正言顺,我提出计划第三步,方中信说的,我可要求做
爱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个高洁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说吧。”
我低下头。
“看得出你对小梅是真的好。”她说。
“星期六可以再来吗?”我恳求。
她点点头,也已对我产生了不能解释、浓郁的感情。
爱梅同我说:“阿姨,你给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远远不会忘记
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岁还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时已没有巧克力了。
我鼻子发酸,忍泪告辞。
方中信亲自驾车来接我,我一脸油腻,衣服都为汗所湿,外婆家气温
与湿度两高,不到一会儿就蓬头垢面,踏进老方的车子,如进入另外一个
清凉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这人凭什么可以有这么大的享受,我
迁怒于他,瞪他一眼。
“有没有劝区女士进医院检查?”
“我真不知怎么开口。”
“这么重要的事,”他发急,“你还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个非常固执廉洁高贵的人,很难接近,你不会明白。
”
“你的外公呢?”
“我没问,陌陌生生,怎么问?”
“饭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还是把真相说明算了。”
“她能接受吗?”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话她会当我神经不正常,以后都不让我接近爱梅,那时
怎办?”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乱骂,同你不客气。”
“对不起。”
我挥挥手,托住头。
“你的外公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离开了她。”
“去哪里?”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个女人或许,我只知外婆独自把母亲带大。”
方中信不再问问题。
他的表情恻然。
我的鼻子发酸,看着窗外、过很久很久,老方问:“要不要出去吃顿
饭?”
我摇摇头。
他说:“我已有十多天没出去吃饭了,闷得要死。”
我纳罕,“出去呀,你为什不不出去?”
“一个人怎么去?”
“那么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为什么不陪我?”
“我没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们的食物我不爱吃。”
“你完全不会享受。”
“也许你说得对,科技越进步,生活细节越是简单。”
“今晚你打算做什么?”
“看电脑上的综合报导。”
“你指电视新闻。”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成日价蹲在屋里,象老僧入定。”
“老方,为什么定要我陪你?”
“你难道全没有嗜好?”
“有,开快车。”
“我把车借给你。”
“这种落后的车我不会开。”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车。”
“老方,不行哪,叫人发现了我更难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发呆不象话。”
“你的家居很舒适,我很满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象
你。”
我喃喃说:“如果我娘家有这里一半那么好,母亲就不必吃苦。”
老方说:“陆宜,我向你保证,我会照顾你母亲。”
“你真答允?”
“一定。”
“看着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点不欠缺?”
“我会。”
“老方,我如何报答你?可惜我没有法宝,又不懂点铁成金——”“
你真想报答我也容易。”
“你这个花花公子,可不准说过不算数,三分钟热度。”
老方啼笑皆非,“陆宜,照顾她不需我亲力亲为,是,我没有耐心喂
她吃饭,或在她临睡前读故事书,但是我可以雇保姆。钱虽非万能,也能
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我可没有治秃头的方子。”
老方凝视我很久很久,我开始有点不安,胃液受惊地搅动,他是个鬼
灵精,不是要把我交给国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动什么脑筋?”
他笑了,很温柔的说:“你是一只蠢母牛。”
他从来没停止过侮辱我,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经习惯,把人
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戏,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烦闷,难怪那么多女人喜
欢他,倒不一定是为他的钱,说是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他再笑,用手拉我的面颊,“你蠢得人家卖掉你你还帮人数钱。”
“只是譬喻吧,没有人要卖我吧,”我不悦,“你别老吓我,我会多
心。”
“你放心,陆宜,我断不会想害你。”他忽然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结果晚上我们没出去。
他买一种瓜回来,冷藏之后让我吃。味道佳妙,我把脸全埋到瓜肉里
去,看得他哈哈笑。他有一丝忧郁,“这种叫西瓜的东西不会绝种吧。”
“这是西瓜?”我一证,“西瓜哪有这么好吃?”
老方说:“听你形容,真不要做未来世界的人,什么都没有,即使不
绝种也变质,一点享受都无,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进步,但越先
进生活反而越贫乏。”
我不语。
他补一句:“而且女人越来越笨,连最可爱的敏感度都消失了。”
“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异能?”
他又静下来,伸手在我额前点一点。
旧式电脑上的报幕员大声疾呼:“有可能爆炸的本国‘辛康’四一三
型通讯卫星今天飘入大空,加入其他环绕着地球的数以千计人造太空碎片
。本国太空人昨天未能把这卫星送入有用的轨道。空中防卫指挥部负责侦
察对北美洲大陆的天空及太空袭击,它形容太空‘实际上是一个垃圾箱’
。该指挥部计算,太空约有三千件金属物体——火箭碎片、无用的太阳能
屏、‘死了’的人造卫星以及各种废金属。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万
六千公里高空的一条对地静止轨道上。它们即使不是无限期逗留该处,也
会逗留许多个世纪。最危险的碎片是位于距离地球二百至五百公里低轨道
上。这些在低轨道的碎片,有许多在降至地球大气层时便焚毁及解体,有
时则会坠在地球上。自从世界第一颗太空人造卫星,‘人造卫星一号’于
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发射后,约有一万件碎片物体脱离轨道。坠到地球的
比率如何却不清楚。太空总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时,不要在太空丢弃
任何东西,‘即使是一个扳手或一支笔’,因为它们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灾
难。”
真惊人。
侧头着看老方,他正在喝老酒,一点没有注意这段新闻,嘿,还说我
笨,他自己才愚不可及,太空垃圾不加以控制,将来吃苦的还不是普通人
,但一天没事发生,他们一天不去想它,大安主义。
科学家会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大胆,结果市民开快车不小心便会走到
五十年前去,有家归不得。
我气愤。
是,我是不必担心孩子们,他们有国家青年营,我亦不必挂念老伴,
他有电脑伴侣,我只是替自身不值,在这里要什么没什么,一切要待朋友
施舍。
我说:“老方,教我用通话器,我想与母亲说话。”
他放下酒杯,“现在的母亲,还是将来的母亲?”
“小爱梅。”
“你见她已经很频密了。”
“我很紧张,不知道外婆几时发病。”
他太息一声,“所以,能知过去未来有什么好,有什么用?你根本不
能改变注定的事实,反而担惊受怕,吃不下睡不着。”
我不语。
“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我要休息,”他说:“人家喧茜厂每日
可以制造两百五十万颗巧克力,方氏远远落后,真得召开紧急会议。”他
停一停,“明夭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
“抽屉里有现钞,城里有一个很精采的中国画展览,我可令司机送你
去。”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随你。”
他进房去。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3
十一
老方将来会与小爱梅亲密相处,她一定对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没有
留意母亲的申诉。唉,瞎忙,老方骂得对,成日对牢一具电脑做事业,老
板升我一级,给一点甜头便兴奋得似拣到骨头的小狗般吠叫起来,乐得团
团转,把身边最宝贵的东西全忽略了。
让我看。
老方今年约三十岁,五十年后他也不过八十岁,在我出生那年,他应
是五十四岁。
但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跳起来,心都凉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去世。
那意思再简单没有。
他没活过五十四岁。
我呆住,多么可惜,这么活泼爽朗能干的一个人才,如果能够长命百
岁,一定对社会有贡献。
即使在五十年后,我们仍然可以成为好朋友,他这种性格的人,越老
越可爱,越老越风趣,不但与我能玩在一起,甚至与我的孩子们也能相处
。
我为老方难过起来。
“陆宜。”
我转头,老方没睡着。
我强笑,“不是说明天要开会?”
“陆宜。”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观,一额的汗,我一惊,他不是笨人,难道他也想
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陆宜,我不会有机会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动,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勉强的说:“也许你同我母亲闹翻了,也许你没有良心,在我母亲
成年后就与她失去联络。”
“不。”
“别太肯定。”
“以我这种脾气,即使失散,寻到天脚底,也要把你找出来。”
“可是或许你忙着谈恋爱呢,没有空去找一个旧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着我的手,“陆宜,或许四十岁也够了,甚至三十五岁也可以,
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我却深深伤怀,故意找借口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后来你娶
了个恶妻,不准你同任何女性交往,她如传说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亲驱
逐出家门……”
“我是那么愚昧的男人吗?”老方说。
“男人要为一个女人倾倒起来,是一点都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
他凝视我:“你说得太正确。”
我郁郁不乐,“象你这样的人,应当活到一百岁。”
“谢谢你陆宜。”
“或许你应当注意心脏,人造心脏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成本只需
三十五元美金。”我说。
“不是现在。”老方说得很平静,“现在靠人造心活着的病人非常痛
苦。”
“如果把发展武器的精力拿来——”“——发展医学,”他接下去,
“人类早已长生不老。”
他笑起来。
方中信真是一个豁达的人,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他随遇而安,珍惜他
所拥有的,不去妄想虚无缥缈的东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决不影响他活着的乐趣。
我深为感动。
将来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为我担心。”他说。
我假装不经意,“才不会,我自顾不暇。”但声音已经出卖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么丰足,”他说:“行乐及时,别去想他。”
说罢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开他的房门去看他。
一点也不是假装,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乐观。
我轻轻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没有听见。
我放下一颗心。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
我一个人坐在方宅,有点六神无主,看到他的司机在门口等,便上车
去。
司机转头问我:“是去看画展吧。”
我点点头。
一路上骄阳如火,行人挥着汗。
我闭上眼睛,害怕会再度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但是没有,我过虑了。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来到公众场所,展览会中众人彬彬有礼,递饮料给
我。
我指指那种绿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气的矿泉水。
气氛那么平和,我安闲地坐在安乐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艺术,但一切艺术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观者赏心悦目,只要
看得开心就行。
我的眼光触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苗条优雅。
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来,这是那位先生的伴侣。
“夫人,”我惊喜的叫她,“你自南极洲回来了。”
她转过头来,淡妆的脸略表讶异。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雀跃。
“你,还没有回去?”
“没有。”我看看四周围的人。
她与他们敷衍几句,与我走到僻静角落。
这么高的温度,她穿着套装,却冰肌无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这么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么消息?““方中信说,你们会给他消息,但你们非常的忙,所
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们早同他联络过了。”
我张大嘴。方中信没跟我说过,他提都没提过。每次我说起,他尽是
推搪、支吾,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亲,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坏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难过。
“可是有绝大的团难?”
“幸亏我们一个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没同你说?”
“没有。”我心都凉了。
耳边嗡嗡响,方中信骗我。
他说他会设法,他说那位先生正在进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为什么骗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正当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时候,他把
西瓜皮扔我脚下。
夫人温柔的说:“陆小姐,我想还是由你向他问清楚的好。”
那么斯文的一位太太,当然不肯夹在我们之间。
“夫人,请告诉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难?”我尽量问得婉转。
“有可能做得到,况且你那边也不会放弃,一定会搜索你,把你带回
去。”夫人说。
“你都告诉了方中信?”我说。
她点点头。
我苍白着脸,不用多说,方中信出卖了我。
“陆小姐,我想你该回去同方中信说清楚。”
回去?我还回去干什么?
我还去见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凉,象一块玉,接触到她的手有安抚
作用,我抬眼看着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
彷徨。
一直以来,都以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坚强的在陌生的环境支
撑着,都因为有他做支持。
没想到他会把这等大事瞒着我,欺骗我。
我作不了声。
夫人却开口:“陆小姐,我认识小方有十多年,他为人略为冲动,却
不失真诚,你且莫忙,跟他谈谈再说,他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的。”
我低下头。
“他不会伤害你。”
“你怎么知道?”
她扬起一道眉,很诧异,细细的看我,象是不相信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
“夫人,我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紧关头,可否与你联络
?我答应你,非必要时,绝不骚扰你。”
她温柔的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随时可以来。”她把通讯地
址与一个号码写给我。
我感激不尽,“谢谢你。”
“陆小姐,做朋友呢,是长期论功过的,虽然只认识小方短短十来夭
,他对你怎么样,相信你比谁都明白,切勿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谊。
”
“是。”我低声说。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头。”夫人说。
“你自己要当心。”
“是。”
夫人与我握手道别。
我下楼上车,一颗心紧张如绞,平时的组织能力与思考能力都不知去
了哪里。
这个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该怎么办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个声音同我说: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机说:“麻烦你,我要去见方中信。”
司机应声是,把车子掉头,往厂方驶去。
就是这条路,不过十多天,我来到这个城市第一条经过的马路便是这
条双阳路。
真的才十多天?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我惆然。
真的去找方中信同他开谈判?
我迅速的盘算一下:我此刻一无所有,外婆与母亲等着我援手,除此
之外,举目无亲。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在自己的世界,与男人赌气,还可以假装失
踪,让他担心事、着急,其实人在亲友家吃喝聊天。
现在我到什么地方去?
总不能到外婆家,添增她的负担。
还是去我方中信,但切忌轻举妄动。
车子驶入糖厂,那阵甜香的糖雾降到我身上,如进入童话世界般。
我深呼吸一下,努力镇静自己。
我上写字楼的时候,方中信刚下来。
他开完会,正要回自己的房间,见到我,先是意外,随即双眼闪出喜
悦,完全不是假装的。如果这一切都是演技,那么方中信这个人太可敬可
怕可佩,栽在他手中也是值得的。
这样一想,倒是豁出去了。
他把我领到他的写字间。
“怎么想到来看我?”他喜孜孜的问我。
我不响,坐下来,桌上有银制的碟子,放着巧克力,我抓起一把,丢
进嘴里。
方中信看我一限,“晔,面如黑炭。怎么一回事?”
真没用,七情上脸。
在我们的年代,为了节省时间,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关
系,人们可以专注工作,所以表面功夫甚差,不比他们,善于掩饰,懂得
隐藏喜怒哀乐。
“怎么一回事?”方中信诧异,“什么地方不高兴?”
我问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他有点不安。
我愤慨的看牢他,气得双眼发红。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还想补救。
他试探地问:“可是外婆那边有什么不妥?”
“外婆很好。”
“小爱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摊摊手,勉强的笑,“那你干嘛象来大兴问罪之师?”
他真聪明,一上来,起码把事情猜到九分,我无谓含蓄,素性摊牌好
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问。
他一听便晓得我说什么,表情僵在那里,动作也停止了,整个人似被
魔术师用定身法定住,非常滑稽夸张,但我没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两只竖起毛、弓起背的猫,随时相扑撕咬。
什么涵养忍耐都不管用了,我先发制人,大喝一声,“方中信,你骗我!
”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4
十二
门外的工作人员听见这一声暴喝,都吓得一跳,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
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动作去掩上门,回来颓丧的坐沙发上,低下头,
不出声,忽然之间,他象是老了十年。
“我遇见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说有办法送我回去,并早已告诉你,你
为何瞒着我?”
他不发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没有权这么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你明知
我那么渴望回去,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联络!”
他仍然不发一语,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认不认罪?”我逼问他:“认不认?”
自己先悲从中来,精神压力大大,唯有哭出来。
隔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列玻璃砖,可以看得到外头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热
闹的人。
闹僵了,我太不会处理事件,使方中信颜面无存,丢尽面子:有这么
一个女子,认识他没多久,便上来摊牌哭闹,使他恼羞成怒。
完了。
我没听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台。
我刚想站起来离去,方中信却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我。
他喃喃的说:“哭哭哭,就是会哭。”
我说:“我现在去找夫人,她答应帮我。”
“好,我陪你去,就让小爱梅给我照顾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们。
走,怎么走?
方中信看着我,他目光中闪出狡猾胜利的神色,眼睛出卖了他,他的
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这是一只狐狸。
我悲哀的说:“至少你应让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机会,立刻发表演说:“我可以带你到
纳尔逊先生处三口六面对清楚,这只是一项实验,你以为科技真的进步到
可以使人在时间中往来自若?即使是你那个年代,也没首那么容易,否则
你的亲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应把事实告诉我。”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辫子,“是不是?可认罪了,你是有私心的,为什么?
”
他骂:“你这个女人蠢如猪,为什么为什么,一天到晚就会问为什么
,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还问为什么。”
我坚持要知道:“我不是你们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肠,我不会猜
哑谜。”
“好,我告诉你。”方中信说。
“说。”我说。
“我不让你走,因为我自私,我一早已爱上了你,明知你一离去,今
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你,因为我短命,因为我自知无法活至二十四年后,
待你出世,待你成长,再度追求你,爱你一次,”他几乎是握着拳头叫出
来的,“所以拘留你,不给你走!”
说完之后他激动得喘气,无法站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太息一声
。
我结结巴巴的间:“爱上我,我?”
他吐出两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么回事,他说真的还是说假的?爱上我,他?
方中信说:“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
住,好似猜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
哈哈哈,要命,报应到了,没想到我方某人也会有今天,这番时辰到矣。
”他继续笑,笑得那么厉害,笑得眼泪也流出来。
他用手去揩眼泪,慢着,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不,他
是笑出眼泪来。
我把手帕递给他,双眼看着窗外。
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前所未有,有点酸,有点饱胀,有点难过,有
点愉快。
“咄,”他还在发脾气,“竟会爱上低能儿。”完全不甘心,一副心
不由主,怨气冲天的样子。
我再苦恼也会笑出来,方中信这个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戏中的喜
剧人物。
随即觉得不应该笑,他这么苦恼,且莫论真假,看样子已筋疲力尽。
他说下去,“我可不关心你打从哪里来,是不是天外异客,抑或是妖精化
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厂中开完会,精疲力尽,蹒跚的走出来我车子,看
到你站在停车场,一照面,就浑身通电,再也来不及,一切太迟了。”
方中信的声音中有无限苦楚,具一种力量,吸引着我,叫我默默听下
去。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让陌生女人上车,又把她们带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全然没有感性,你的敏感度
同咱们的坐厕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是一个橡皮人,木无知觉,枉我这样对你。
”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来,走吧走吧,我们马上找有关方面去把你送回去。”
我摔开他的手,“听你说起来,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来就可以来似的
。”
“我不要再对牢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听腻
。”
我静默的坐下来,第一次,第一次检讨自己的得失。
老方说得对。
我之流落异乡,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
为他对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这一点,得宠的时候立刻骄矜,失运时马上紧缩求全
,很少有我外婆这样,失意间还庄敬自强。比起她,我实在太肤浅大幼稚
。
“老方,”我伸手过去,“咱们还是朋友。”
“请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这个称呼。”
这人要得寸进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几时见过朋友对朋友有这样两肋插刀的例
子?”他把我抢白得抬不起头来,“我若没有私情,不会尽力帮你,我若
不是爱你到极点,也不会放弃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挥挥手,“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先
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来。
终于动真怒,还是爱得不够,我并不打算付出什么,故此立刻投降,
举起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得罪你,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办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们铺地用的材料硬度很
高,不能吸收音响,我的脚步声一路阁阁阁传开,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争辩呢,他认为他懂得爱,我叹口气,这种斤斤较量的感
情叫做爱?付出一定要得回来,倘若得的不够,立即反脸相向,这便叫做
爱?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们的世界里,情操仍然普遍落后,同他们没有大
差异,人人用尽手段向对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够还要二十年,二十年过去
图望三十年,往往此类感情寄生虫还称这种手段为永恒的爱。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难怪
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来,我象离了水的鱼,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
何从。
司机驾着车缓缓驶到我身旁,我略觉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
能问何去何从这种大问题,徒然心烦意乱,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坏呀,我同自己说,来了这里没多久,已经认得三头人家,即使老
方踢我出来,我还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应太悲观,已经混得不错了。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兜个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说。
我问司机:“女人在这种钟点多数去什么地方?”
司机说:“去吃茶。”
“请带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车子开出。
那地方是一个喧哗的大堂,几十张桌子,坐满各式各样的男女,从十
六岁到六十多岁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们当儿,他们也朝我
看。
待者找空台子给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户外海水在太阳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睁不开来。
户内有空气调节,并不影响茶客们的悠闲心情。
我慨叹,端的不可思议,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内,无所事事,不参
予生产,在这里享乐,他们何以为生?
刚在出神,有一位年轻男士走过来。
“小姐,可否打扰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张卡片,“我姓徐。”
“我不认识你。”
他听我这么说,有点困惑,“不要紧,我是个电影导演,只想问你有
没有兴趣拍电影。”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笑了,对我更有兴趣,“我可不是坏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虑一
下,再给我消息。”
我瞪着他,他礼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听得他同茶友们说:“真
正美……不食人间烟火。”然后他们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浑身不自在,站起来走。
侍者过来说:“小姐,请结帐。”
啊吆,我口袋没有钞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涨红,心卜卜的跳。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让我来。”
我惊喜的叫:“老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自口袋取出现款交侍者,转过头来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难,我眼
眉会跳,坐也坐不稳,赶了来救驾,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细细看我,叹口气,拉起我的手,“走吧。”
这时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请留步,慢走。”他同老
方象是非常熟络,抓住他的衣袖,一拳击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
个比一个美,女人没有一个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将他一手推开,“你乱说什么。”一边偷看我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么会呢,非要同他讲明不可,我并没,也不打算爱他,在远处我
有家有室,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丢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对老方说:“要找她当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认真的同他说:“你要是再动歪脑筋,我把你的头切下来当球踢
。”
徐先生并不怕,但他说:“哗,你一向游戏人间,这回怎么板起面孔
做人?”
老方对我紧张,更使我手足无措,都一大把年纪,且是两于之母,如
今才遇上追求者,多么窘。
老方说:“我们走。”
也不同徐先生说再见。
我问老方:“你怎么找到我?”
“知道你要闯祸,能不发疯似的找?”
我低下头,“没有你还真不行哪。”
他双眼忽然润湿,但声音此什么时候都硬,“这请为什么不留待抚棺
痛哭时才说。”
我忍耐着不发话。无论怎样不善表达,他心中是对我不错的,我必须
笼络他,不为自己,也为母亲。
司机把我们载回去。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5
十三
老方发泄得筋疲力尽,回心转意,又恢复原来面貌,装作什么都没发
生过,让我下台。
开了大门,他说:“闭上眼睛。”
“嘎?”
“闭上眼睛,给你一个惊喜。”
“是什么?”
“别问,听话。”
他那孩子气又来了,我只得闭上双眼。
他把我带到房内,同我说:“睁开眠。”
我照做,看到书房内放着一座庞然巨物,看仔细了,原来是具半世纪
前的电脑,叉笨又重,是用软件那种。我信手拨下开关,磁带转动,累赘
不堪,如盘肠大欲,灯泡半明半灭,活脱脱似低成本科幻电影中之道具,
老方打什么地方去弄来这个活宝?
“怎么样,”老方兴奋,“还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龟
脑,我知道你们那里的玩意儿要先进得多,但充为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
为你解除寂寞。”
原来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连忙道谢,装出好奇的样子来。
唉,怎么办呢。
这使我想起古老的传说来:一个渔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鱼,为了使
她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这是没有用的,一缸水
怎么跟大海相比。
科技日新月异,在我们那一代,电脑整个概念已变,根本不需通电,
亦毋须利用荧光屏,不可能,对两百年前的沮先来说,手电筒亦是不可能
的。
我没有兴趣,如人鱼一样,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问老方:“很名贵吧,别浪费金钱。”
他矜持的答:“还好,只要你高兴。”
“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为求自己快乐,先要使你快
乐。”
他又来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问。
“已经约好。”
“叫她到医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历史证明她的生命只有这么一点。”
“你既然来了,就得尽人事,况且她热爱生命。”
“她确实很坚强,换了是我,早垮下来。”
老方凝视我,“不见得。”
我不语。
“要不要试试这具新远具?我不妨碍你。”他识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后,他对我更好,努力想我适应新环境,最好留下来。
母亲说什么来着?我坐在古董电脑的表板前思索。她说,在她年幼丧
母的克难时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尽心尽意照顾她。
那位女士后来怎么了,亦即是我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没好好听母亲说
什么,每想到此,真想撞墙。
为何母亲从来没向我提到方中信这个人?他后来有没有照顾她,有没
有遵守诺言?
发誓如果回到母亲身边,我要坐在她对面,沏壶好茶,叫她细说从头
。
我看着面前的电脑,打个招呼,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劳烦阁下。
叹口气,还不敢出书房,怕老方多心不悦,早懂得这样迁就同伴,就
不必事事吵得青筋毕露。
方宅的空气调节器虽然降低气温,奈何使人眼干鼻燥,倘若不小心坐
在风口,半边头会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适的角落,没想到人类仍然处于与
大自然搏斗阶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说我运气不坏,这五十年科技总算是真的进步,倘若再退五十年
,女人还要缠足,还有,弄得不好,闯错地方,到蛮荒地带去,更不堪设
想。
正当你认为事情不可能更坏的时候,它偏偏会转为黑色。
这座电脑不能帮我,它仍在无知阶段,要喂它无数资料,让它咀嚼消
化,才能为我提供学问,这起码要三五载时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来,
我不。
我只盼望明日去见家人。
星期六没等到约定时间,已蠢蠢欲动,换好衣服,总挨不过时间,索
性早点去也罢,不会怪我不礼貌吧。
司机把我送到外婆家,没进门就觉得不妙,一大堆邻居挤在门口,只
听得小爱梅的哭声。
我大力排众而入,只见爱梅被一位婆婆拥在怀中,惊恐地哭,穿白衣
的救护人员正把担架抬进狭窄的走廊。
“什么事什么事?”我心急如焚。
“让开让开。”男护士推开我。
那婆婆认得我,气急败坏说:“是邓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
,我们连忙叫救护车。”
担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爱梅,一手去
搭外婆的脉搏,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
“只准亲属跟车!”
我同婆婆说:“这里请你们多照顾。”
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你是谁,就这样抱走爱梅?”
我已经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释,眼看担架已下楼,而婆婆还拉住
我不放。
谁知爱梅忽然说:“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邻居们说:“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她们是亲戚。”
婆婆再犹疑,我已经抢步而下。
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陆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伤车,同时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
“陆小姐,你没看错吧,”他瞠目,“我明明见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妇
。”
“快去,快去,”
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我挤上救伤车。
车上设备之简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气若游丝,我却无法帮她。
我哄着小爱梅,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前进时还摇摇晃晃,大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
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生命贱过野草。
小爱梅有点晕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仿佛这样就
能补偿什么,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
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没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
胞。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
车子终于到了,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
万幸有他。
我抱起爱梅,他扶我们下车。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医生。”
他严肃的点点头,自我手中接过爱梅。
一放开爱梅,才发觉双臂发软,再也难抬高,用力过度,肌肉受伤。
外婆被推进急症室,我们在长凳上等。
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在我们那里,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脾、胰
、肝走路吃饭做事,一点影响都没有,照样活到古稀,但在这里,医学还
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说:“我已请来医生会诊,尽力而为。”
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
老方怜借的关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没料到这么狼狈,一身白衣团得稀
皱,胸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裙子下摆在大步迈动时撕破,加上汗水渍
,似个难尼。
我苦笑。
“要不要回去洗一洗?”
我摇头。“你会嫌我吗?”
“我?你掉光头发我还是爱你。”
我疲乏的笑一笑,“真有这么伟大?”
“有一日你会相信。”他看看怀中的小爱梅,“问你母亲,她会告诉
你。”小爱梅睡着了,老方脱下外套裹着她。我问:“刚刚你在厂里正忙
着吧。”
“没有关系。”
“真对不起。”
“事情的轻重,不外以个人爱恶而定,在目前,你的事才最重要,毫
无疑问。”
他竟这样的为我。
我不过是个蓬头垢面走错地方苦哈哈的贫妇,可是他看重我。
医生走出来,暗示他过去。
老方自然认识他,迎上去。
他们静静他说了一会子话,老方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手仍然抱着爱
梅,看上去他是那么强壮可靠,居然那么沉着,与以前大不相向。
与医生说完话,他回到我这边来。
“如何?”我问。
“靠机器维持生命,没有多久了。”
我颓然。
“别太难过,你早已知道结局。”
我问:“爱梅重吗?”
“不重,她是你的母亲。”
这老方,真是机会主义者,非得用肉麻话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不可。
“我想我们要把爱梅带回家。”
“自然,我立刻叫人去办事:家具、衣服、玩具,还有,我会找最好
的保姆及家庭教师。”
爱梅醒了,老方把她放在我身边坐。
我问她:“跟阿姨住好吗?”
“妈妈呢?”她懂事的问。
“妈妈在这里休养。”
“她不回来了吗?”“回,怎么不回,等医生说她痊愈,便可回来同我
们在一起。”
爱梅似乎满意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把玩我领口的胸针。
“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
我解下,扣在她衣服上。
从这一天开始,它成为她心爱的装饰品,她会永久保存这件纪念品。
我问老方:“现在能不能看看外婆?”
他摇头,“还不能够,要等明天早上。”
“那么我们先回家。”
“我陪你们。”
“你有事要做,不如先回厂,我可以照顾爱梅。”
他想一想:“我叫司机送你们。”
司机经过这一役,也没齿难忘,与我亲密很多,本来他以为我只是一
个与方中信同居的女人,不知何时会走,讨好也无益,此刻见主人为这女
子出死力,连孩子也跟过来,可知一年半载是不会走的了,索性卖力。
我带着爱梅到方宅。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5
十四
小孩到底还小,来到新鲜的地方,顿时忘记适才的不幸,从一间房间
走到另一间。
小孩这里看看,那里坐坐,我不住供应糖果拼食,她又恢复笑脸。
整个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爱梅应用的东西来:甚么都有,变魔
术似,一下子布置好儿童睡房,柜里挂满衣服、墙角都是洋娃娃,还有钢
琴、木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黄昏时,保姆来报到。
爱梅冲了浴,换好衣服,梳起小辫子,在吃特地为她做的鸡肉香饼及
热牛乳。
我半觉安慰半觉辛酸地坐在沙发上瞌睡。
外婆是不会好的了,母亲在老方这里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门铃响。
“老方,是你吗?”
女仆去启门,我迎出去,看到们外站着位女客。
见到女人,第一个反应是:又是老方的甚么人?停晴注视,发觉是我
最盼望见到的人。
“夫人。”我惊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没想到你会来。”
“小方的口才好,不过我也牵挂你。”
“他请你来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爱梅探头出来张望,畏羞地又退进房间。
夫人讶异,“这是谁?”
我据实说:“我母亲。”
她一怔,不过立刻明白了,她脸上露出颇为同情的神色来,“难怪你
没有走。”她点点头。
“夫人,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回去。”
“我怎么走?”
“你那边的人会呼召你,他们不会允许你留在我们的时间里,这与自
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届时你会知道。”
“他们会派人来带我返去?”
“他们会搜你回去。”
这时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么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
方中信回来了。
夫人仍然气定神闲,她微笑。
老方坐定,问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较熟。
“他到一个集会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阵子好点。”
“生活那么刺激,还闹情绪?”
我怕老方把话说造次,推他一下。
但夫人很随和,“他说他闷。”
“哗,他还闷,那我们这种成世对牢可可豆的人怎么办?”
“小方,你也不必过谦。你也算是五彩缤纷的人。”
没想到夫人这么幽默,我笑起来。
老方讪汕地。
“好好的对陆小姐母女。”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说:“我先走一步,改天再来。”
老方送她出去。
我进房去看爱梅,她拥着一只洋娃娃,在床上睡着了。
保姆说:“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几点钟上课?”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后说:“八点半要到学校。”
“她的书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个地方去,几本图画书而已,我会叫人办妥。”他着保
姆去休息。
“真伟大。”我喃喃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听过?”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倒是呆了。不不,我没听过,在我们那里,福利
制度较为完善,金钱的作用远不如这里见功,同时我们对物质的欲望也较
低。
小爱梅睡相可爱,我抚摸她的小手,将之按在脸旁。
这样小小人儿,将来一样要结婚生子,花一般年华过后,照样面对衰
老,时间飞逝,没饶过任何人。
只听得老方忽然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自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被方中信这么一说,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声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数十年之后,现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结婚?”
这如果不是狡辩,真不知什么才是。
我摇头,“在那边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么丈夫?听你说,他根本不照顾你——”“我们那一代男
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谁也不照顾谁,有什么事,求助社会福利。”
“那何必结婚?”
“抚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们的下一代在实验室的抽屉中长大,大人不痛不痒,这
也好算做父母?”
我没有声音。
“你听过胎胚的心跳?你尝过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婴儿如一只湿
水的小动物?你根本不是一个母亲。”
“还不是同男人一样,大家做小生命的观光客,啼,同你说男女已真
正平等。”
“可怜的孩子,从此母爱是不一样了。”
真的,我们这代母亲再也不会似外婆般伟大。
“我们可以结婚。”他仍不放弃。
“我们结识才十多天。”
“这是最坏的借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认识才五天就决定结婚。”
真后悔告诉他那么多。
“什么第二任,我只有一任丈夫,”我说:“通过电脑,对他个人资
料已有充份了解,自然可以结婚,这是我们那边的惯例。”
“你拒绝我?”
“我恐怕是。”
他神色黯然。
我握住他的手,“老方,你没听见夫人说?他们会召我回去,我终归
是要走的。”
“如果你不想走,谁也找不到你,我可以替你弄张护照,我们到可可
的原产地象牙海岸找间别墅,这里的事业交给小妹,从此不问世事,我才
不信未来战士有本事把你揪出来。”
老方说。
“老方,如果我与你双栖双宿,那么爱梅将来怀孕,生下来的谁,想
一想。”
“是你。”
“我?我在此地,同你一起生活,是个成年妇人,怎么可能又是爱梅
的婴儿?只有一个我,怎么可能同时在一起出现?”
老方如打败仗,张大嘴,一额汗,我看了都难过。
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他呜咽的说。
“别孩子气,老方,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时间为什么作弄我,为什么?”
它一直如此:相爱的人见不到最后一面,伤心人捱不过最后一刻,到
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另一半得先走一步,就是感情日久生分,一切都是
时间作祟,一切都是时间的惜。
任何人都敌不过时间大神,全人类得乖乖听令于它,美女望之令人心
旷神怡?不要紧,时间总会过去,她今年不老,还有明年,有的是时间,
务必把小女婴变成老婆婆为止,可怕呵。头发在早上还是乌黑的,时间飞
逝,傍晚就雪白了,什么也没干,数十年已过,母亲在这里是孩子,在那
头已是唠叨的老人家。
怎么办?发脾气哭泣不甘心也无用,在这一刹那我变得剔透通明,世
事有什么好计较的?
老方还在说:“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我要把你藏起来,锁在
堡垒里。”
我把他拉离爱梅的房间。
老方很任性,他所喜爱的人与物,一旦离他而去,他会痛苦至死。
我们默然相对一整夜,两个人的心事加起来足有十公吨重。天亮更不
敢睡,因要去探望外婆。
爱梅由保姆看着吃早餐,稍后要去上课,出门时分,她吵着要见妈妈
,我答应放学接她。
外婆躺在病床上,身体实在虚弱,却还要撑着说话。
她的语气十分温文,令人知道她是个十分有教养的女子,在这种时刻
,她还竭力地在遏制她内心的悲痛与焦急。
“爱梅,医生说爱梅在你那里?”
“她刚刚上学,一会儿带她来。”
“方太太,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好。”
“你尽管休养,这里有我。”
“方太太,非亲非故,怎么可以麻烦你?”
我轻轻按住她的手,低声说:“非亲非故,我怎么会同爱梅长得那么
象?”
她没懂,她以为我安慰她,暗示我们之间存缘份。
“方大大,坦白的说,我一点节储也无,”
“公家医院,毋需担心。”
她下再说话,细细凝视我。
我多么想轻轻叫她一声外婆,又怕吓着她。
忽然外婆拉住我的手,“你是谁?”她说:“你同爱梅的右颊都有一
粒痣,不但象,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为何对我们这样好?”
“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没有姐妹,你到底是谁?可是他叫你来的?”
啊,她以为变了心的人还会回头,不不不,不是她丈夫。
“你不需知道太多。”
她悲痛的说:“医生说我情况不稳定。”
我点点头。
“我不要紧,可是爱梅这么小,若不是为着爱梅……”
“我会照顾她。”我的声音非常坚毅。
“我要知道你是谁。”
“你不放心,你不相信我?”
她激动起来,“不,不是这个原委。”
护士过来,“方太太,病人需要休息。”
“我下午再来、”我说。
外婆目送我离去。
老方在门外等我。
他说:“医生说她已进入紧急状态。”
“可是不行了?”
他不肯回答。
我握紧拳头,击向墙壁。
“何必伤害自己,看,出血了,外婆或祖母,总要过世的。”
“她只有二十余岁,她这一生,并无得意过,她适才还以为抛弃她的
男人会得派人来照顾她。”
老方递手帕给我。
“而且她不放心爱梅跟我们生活,我们是陌生人。”
“你可以告诉她你是什么人。”
“她不是笨人,她已经起疑心,”
“告诉她。”
“我得试一试。”
“她现在靠机械帮助维生,你要把握机会。”
“是。”
“你需要休息,一会儿接爱梅来,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
“别难为自己,办事要力气。”
他知道我喜欢吃简单的食物,譬如说大块而烂的蔬果,味道要鲜而不
浓,辣的绝对不碰,酸的受不了,但甜的多多益善,他说我口味如老太太
,容易办。当下他陪我早早吃了午饭。
下午我向爱梅去见外婆。
她对女儿千叮万嘱。爱梅实在太小,虽然乖巧懂事,到底不是神童,
脑袋装不了那么多嘱咐,外婆到后来也明白这一点,叹口气,闭上双目不
语。
她放不下心,去也去得不安乐。
接着的一段时间她仿佛想穿了,同我说,她希望吃红豆沙。
老方一叠声派人去做。
外婆微笑,“方先生对你真好,原本我以为没有神仙眷属这回事,看
到你们夫妻俩,可知是有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
“他对你真好。”外婆似有唏嘘。
“是的,”
“爱梅就托付给你们了,”外婆说:“跟着你们,也许比跟我吃苦好
。”
我按下她的手,暗示她休息,她说话已相当吃力。
我们必须离开。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7
十五
那个黄昏,我呆坐窗台,爱梅在做功课,门铃尖声响起。
我跑去开门,看到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站门口。
我一眼就认出他,“陆君毅。”
“是。”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邓爱梅。”
“你还欺侮得她不够?”
“听说她妈妈生病,我来探望她。”他今日似乎正经得多。
“你可以进来,不过只给你半小时,而且不准你对她无礼,听见没有
?”
陆君毅吐吐舌头。
我无意对自己的父亲这样严厉,但我必须保护母亲。
爱梅见到他,十分投机,也许感情的秧苗已在那时种下。
陆君毅不调皮的时候蛮好:他取出小玩意陪爱梅玩,小男孩的口袋里
装得下整个幻秘的世界:小小的按钮游戏机、弹子、图画书、扑克牌、盒
子里放着蚕宝宝。
不要说爱梅看得津津有味,连我都有兴趣。
他们也养蚕,灰白的软虫,蠕蠕然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孩子们
特别喜爱他们,一代接一代,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宠物,我那两名宝贝养满
一整格抽屉。
所看到的蚕较我们的肥大粗壮,爱梅有点怕,陆君毅同她说:“不怕
,你按它的头部,那些皱纹会变得光滑,来,试试看。”
我做了可可给他们喝,坐在远处,暗暗留神。
陆君毅有意见,“你阿姨家好得多,地方大,又有得吃,她对你好不
好?”
小爱梅用力的点头。
我觉得很宽慰。
“你姨丈好象很有钱,”陆君毅说:“将来你可以跟我一起到外国读
书,还有,下星期我的生日派对,你也可以来。”
我非常讶异,这个势利的小孩,一点天真都没有,难怪后来同爱梅离
了婚。
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象他。
幸亏我外貌完全象爱梅,而老方一直说我笨,可见也没得到陆君毅的
遗传。
只听得爱梅问他:“参加舞会,要穿漂亮的裙子?”
“叫阿姨买给你,她喜欢你,一定肯。”
真不似小孩说的话。我不悦,爱梅这么单纯,以后一定会吃他的苦。
我走过去,“陆君毅,爱梅要做功课。”
他只得被我送出去。
当夜外婆就不行了。
医生通知老方,他推醒我,一家人匆匆赶去。
一见到外婆,我就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她的面色绯红,完全不正常,分明是回光反照,眼神已散。我把脸贴
近她的脸。
一定要让她安心地去。
“你听到我说话?”我在她耳边问。
她点点头。
“外婆,我是陆宜,爱梅的女儿。”
她露出讶异的神色来。
“外婆,我走错了时间,你明白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请相信我。”
这次她点点头。
“外婆,我是你外孙女。”
她忽然微笑,牵动嘴角,似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洞悉整件事的关键,
她握住我的手紧一紧,然后放松。吁出一口长长的气。
老方抱着孩子过来,“爱梅,同妈妈说再见。”
“妈妈到哪里去?妈妈,妈妈。”
外婆闭上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她去了。
我把整个身体伏在她身上,双臂环抱,眼泪泉涌。
老方为外婆的丧事忙得瘦了一个圈。他出尽百宝。但无法找到爱梅的
父亲,不幸这个负心人是我外公,他撇下妻女到什么地方去了,没人知道。
没有照片,没有日记本子,也没有文件,我们不知他是什么人,住在
什么地方。
爱梅正式成为孤女。
老是问妈妈会不会再回来,圆圆的眼睛清澈地看牢大人的面孔,象是
要找出蛛丝马迹,不。妈妈永远不回来,妈妈已死,爱梅必须接受这个事
实。
她正式成为方家的一分子。
方中信由衷的喜欢她,他的生活方式完全为我们母女改变,他时常留
在家中陪我们,一切以我们为主,小妹来吃饭,说真的吓坏了,没想到她
大哥可以一天到晚孵在家中。
小妹坚信爱梅是我的孩子,她为人豁达,毫不介意,带来许多礼物给
爱梅。
这两兄妹一点没有旧社会的陈年封建思想,毫无保留地付出感情。
她说:“大哥,你同陆宜结婚好了,外头的传言已经很多。”
“她不肯嫁我。”
小妹看我,诧异的问:“这可是真的?”
我强笑道:“似你这般新派的人,怎么会赞成结婚。”
“不,最新的趋向还是看好婚姻制度,到底比较有诚意,不为自己也
为孩子。”
没想到小妹这么替我设想。
她拉起我的手,“还犹疑?我这个大哥,不知甩掉多少女朋友,他一
变心,你什么保障都没有,”小妹似笑非笑,“结了婚他不敢动,方氏基
金自动拨生活费给你,为数可观。”
老方生气,“小妹,你乱说什么,陆宜顶不爱钱。”
小妹看我,“是吗?”
“我爱,我爱,”我连忙说:“怎么不爱。”
小妹笑,“你这么一嚷,我又真相信你确不爱钱了。”
我笑,“怎么会。”
小妹说:“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的人最爱贼喊捉贼这一套,最泼辣的
自称斯文高贵,最孤苦的自号热闹忙碌,没有一句真心话。听的人往往只
得往相反处想,故此你一说爱钱,我倒相信你很清高。”
我没弄清楚,自从外婆去世后,精神一直颇为恍惚,不能集中,比往
日要迟钝一点。
小妹说下去:“你们一结婚,小爱梅可以名正言顺的姓方。”
老方说:“小妹,看不出你这人同街上三姑六婆没什么两样。”
小妹又有道理,“大哥,潇洒这回事,说时容易做时难,何苦叫一个
小孩子为你们的洒脱而吃苦?不是说姓方有什么好,而是要给她一个名份
,将来读书做事,都方便得多,”
“现在有什么不便?”老方问。
小妹说:“‘小姐贵姓?’‘姓邓。’‘住哪儿?’‘住方宅。’还
说没有不便。”
老方似是被说服,看着我。
兄妹很可能是串通了的,算好对白来做这场短剧,我被他们四只眼睛
逼得抬不起头来,只得强笑道:“这些细节,将来再说吧,我再也没有力
气。”
说罢很没有礼貌的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才卧倒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我看到自己的孩子:弟弟正焦急的喊,听不到叫声,但嘴型明明是在
喊“妈妈”,妹妹呆坐在一角,不声不响,眼神却是盼望的。
我心中非常难过,却无可奈何。
“陆宜,请你集中精神,发出讯号,从速与我们联络,否则我们将被
逼把电波升级。”
谁,谁在不断向我提出警告?
在这种时刻,我无法静下心来。
我自床上跃起,不,这不是梦境,我再愚蠢也应当想到)有人向我下
令,并非想象,而是事实,而这些人,必然来自我自己的世界,否则他们
不会知道我的号码。我的姓名。
他们要我回去。
通过时间的空间,他们居然可以与我联络。
我骇然,一直不知道我们的科学已经进人这种高峰。这时我觉得额角
一阵炙热,伸手一摸,烫得摔了手。
我扑到镜子面前去,看到额前的金属学习仪闪烁如一块红宝石。
不不不,这不止是学习仪这么简单,那位先生说得对,这是一具接收
器,凭着它,有关方面可以上天入地的追踪我,把我叫回去。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具装设有这样的效用,他们到底有
多少事瞒着老百姓?为什么一直不把真相告诉我们?
聪明如那位先生,当然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一般的愚民,真要到火烧
眼眉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去寻找答案,我要智者给我指示。
打开窗户,我爬了出去。
这次有备而战,带了现钞在身边。
叫一部街车,往那位先生的住宅驶去。
来开门的是他们的管家老头,他忘记曾经见过我,上下打量我一番,
并没有表示太大的好感,达官贵人见得太多,他的身份亦跟着高贵起来,
一般普通访客他不放在眼内了。
“找谁?”他不客气的问。
我心里略苦,方中信同我说过,那位先生等闲不见客,我冒昧开口求
见,这个管家不知有多少千奇百怪的借口来推搪我,这一关就过不了。
我连忙伪装自己,“夫人在吗,代为通报一声,衣服样子绘好了,请
她过目。”
老头犹疑的问:“有无预约?”
“有,请说陆宜来了。”
“你等一等。”他掩上门。
我靠在门前,人已老了一半,求人滋味之苦,至今尝个透彻。
幸亏有惊无险,不到一会儿,门重新打开,夫人亲自来接待。
她笑问:“图样与料子都带来了吗?”
我心酸兼虚弱地回报笑脸,握住她的手。
夫人迎我进书房。
这不是我上次到过的地方,这可能是她私用的休息室,布置高雅,收
拾得很整齐。
她请我坐,笑说:“夫妻生活久了,设备完全分开,这是我自己的书
房,”她停一停,“只有维持距离,适当地疏远,感情才可持久。”
我低头沉吟。
夫人似有感而发,他说下去:“人们所说的形影不离,如胶如漆,比
翼双飞?……完全没有必要。”
我仍然没有搭腔的余地。
她笑了,“你有什么难题?”
我指指额前。
“呵,你接收到讯息了。”
“令我回复,我该如何同自己人联络?”口出怨言,“从来没有给过
指示,完全由得我自主自灭。”
“莫急莫急。方中信知道你来此地?”
我摇摇头。
夫人看着我,“他会着急的。”
她似有点责怪我。
我自辩,“他不赞成我回去,他会阻扰我。”
她在通话器上按号码,不一会儿,我听到方中信焦急的声音,“陆宜
,是你吗,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已发觉我失踪。
夫人温柔的说:“陆宜在我这里。”
可是方中信惶惶然没把夫人的声音认出来,更加慌乱,“你是谁,你
们绑架了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切莫伤害她一条毫毛。”夫人又看
我一眼,象是说:看,他是多么爱护你。
我忍不住说:“老方,我没事,我在夫人这里。”
那边沉默很久,才听见他恼怒的声音,“你为何不告而别?急得我头
发都白了。”
“我抱歉。”
“算了,你有话同夫人说吧,隔半小时我来接你。”他长长太息一声
。
夫人转向我,“至上的爱是什么都不计较。”
我讪讪地背着她,不敢抬起头接触她智慧之目。
这时候我觉得渺小,在感情方面、五十年前的人比我们要热烈伟大得
多,无以为报。
过很久,我问,“你的先生一直很忙?”
“他有他的朋友,此刻他在楼上书房见客;”夫人微笑,“怎么,你
认为只有他才可以帮你?”
“不,”我由衷的说:“我情愿是夫人。”她丈夫高不可攀。
夫人摇头,“也不是,他一直奔波,如今有点累,想做些自己爱做的
事,保留一些自己的时间,旁人便误会他高傲。”
夫人永远看得清别人的心事,这样聪明剔透,是好抑或不好呢。
他们俩夫妻已进入心灵合一境界,他一举手一投足,她都能够明自了
解,这是做夫妻的最高境界,谁都不用靠谁,但又互相支持。
我与丈夫,比起他们这一对璧人,只算九流,关系雾水,欠缺诚意。
好不羞愧。
只听夫人说:“我同你去找小纳尔逊。”
“他可以信任?”我听那位先生提过这个名字。
“绝对可以。”斩钉截铁。
“他在哪里?可否现在去?”
“他在另一个国家,我们会替你做一本护照。”
“什么时候方便出发?”
“会尽快通知你,我得先安排一些事宜,”她站起来,“方中信已在
门外等你。”
我点点头。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7
十六
她送我出门的时候,那位先生也刚在送客,客人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
轻人、面孔英俊高傲,双目如鹰,他看见我一呆,随即大胆的打量我。
我不习惯,只得别转面孔。
只听得夫人同客人说,“原医生,那件事还没有解决?”
那原医生吁出一口气,浓郁袭人而来。
仿佛所有患疑难杂症的人都聚在这座宅子里了。
夫人并没有为我们介绍,我乐得轻松,但我觉得原医生炯炯的目光一
直逗留在我身上,象要在我身上灼出记号。
幸亏方中信的车,在门外响起号角。我朝夫人点点头,再向那位先生
说声再见,便走过去。
方中信替我拉开车门,让我坐好,才与他们寒喧。
我觉得那位先生与原医生对老方都颇为冷淡。
老方回到车子来咕哝:“一直瞧不起生意人,真没意思。”
我劝慰他,“何必要人看得起。”
他听了这话,开心起来,“对,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就是个快乐的人
。”
我也禁不住笑。
他又忧心起来,“那个年轻男人是谁?”
“他们叫他原医生。”
“他为什么象要吞吃你?”
“不要开玩笑。”
“真的,”老方固执起来似一条牛,“这种男人,一看到略为平头整
脸的女人便不放过,势凶夹狼,说不定明天就追上门来,你没有告诉他住
哪儿吧?”
“我相信原医生不是坏人,你别瞎七搭八。”
“这么快你就帮他?”
“老方,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看,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怪叫救命,”我们还不够烦吗,你还要无中生有?”
他沉默一会儿。“对不起。”
“不,我对不起你。”我无精打采的说。
“夫人打算帮你?”
“她古道热肠。”
“她真可爱,可是不知恁地嫁了个如此阴阳怪气的男人。”
“何用你多管闲事。”
“不是吗,说错了吗,”老方说:“初见夫人,我才十六岁多些,真
是惊艳,回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老实说,要是她云英未嫁,我发誓追她
。”
“她年纪比你大,”我提醒他。
“又何妨?连这些都斤斤计较,如何谈恋爱?”
我忽然明自为何那位先生对老方冷淡,原来他一直单恋夫人。做丈夫
的自然对这么一个神经兮兮的小伙子没好感。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他眼若铜铃。
“老方,别吵了,我可能快要回去了。”
他没有回答,把车予开得要飞一般。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我何尝不是,再想找一个这么肯为我设想的人很
难,那边的那一位,如果有十分之一这么关心我,我都不会把车手驶上生
命大道。
该段婚姻生活令人奄奄一息,勉强而辛苦的拖延着,因为不想蹈母亲
与外祖母的覆辙。
原来不但相貌性格得自遗传,命运也是,一代一代延续,难以挣脱注
定的情节。
倘若能够回去,恐怕要提出离异了。方中信令我懂得,男人真正关心
女人的时候,会有些什么自然的表现,这是本能,这是天性,所谓做不到,
即是爱得不够。
我握紧他的手。第二天我们带爱梅到海洋馆。
她象是有第六感,粘牢我不放,一刻不让我离开她,同我说话的时候,
双目凝视,似要用眼睛摄下我的形象,永存脑海。
我们探访许多珍罕的鱼类,买了图片说明书,向小爱梅朗诵出来。
不一会儿身边聚集一大堆小朋友,他们都听故事来了。不由得令我想
起自己的孩子来,每当弟弟或妹妹问起任何事,我都不耐烦的答:“为什
么不问智慧二号呢,妈妈并不是百科全书,”甚或加多一两句牢骚,“我
倘若有那么能干,也不会做你们的奴隶了。”弄得他们异常没趣,这天不
应该,回去都得改掉。
方中信说这几天是他所度过的假期中最好的一个。
小爱梅说,下次要把陆君毅也叫来。
她念念不忘于他,怪不得后来终于嫁给他。你怎么解释感情呢?
他们的交往这么早就开始,百分之一百纯洁,完全不讲条件,最后青
梅竹马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应该是人间最美好之婚姻,但在生下我不久,
他们竟然分了手。
一点保证都没有。
海洋馆有人造潮汐,发出沙沙声,一下一下拍着堤岸,我们坐在岸上
亭子吃冰淇淋。
我轻轻问小爱梅:“你喜欢方叔吗?”
她点点头。
“以后与方叔一齐生活,好不好?”
她看看方中信,问我:“你也与我们在一起?”
我很难回答。
“你是方叔的太太,”她先回答自己,“当然与我们一起。”
说了这句话她放下心来,独自跑开,去看会跳舞的海鳗。
我与方中信苦笑。
当日夜晚,夫人通知方中信,飞机已经准备好,十六小时之后出发,
到某大国的太空署去见纳尔逊先生,为我的前途寻找答案。
我问:“夫人有她自己的飞机?”
“不,他们没有什么钱,同时也不大重视物质,飞机是朋友借出来的
,叫云氏五号。”他停一停,“云家富甲一方,但很少露面,生活神秘。
”
“他们做什么生意,与你有业务往来?”
“才不,”方中信叹口气,“云家做重工业及设计最新武器,在太空
上操作的仪器起码有百分之六十是他们的产品。”
我即时厌恶地皱起眉头。
但老方说:“我做的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能同他们比。”
我冲口而出,“做糖果有什么不好?令孩子们快活是至大的功德,不
管幼童长大后成为救世主抑或杀人王,在他们天真活泼之际,都吃过糖果
。”
“陆宜,你待我真好,帮我驱逐自卑感。”他笑。
“我是真心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对我说过任何候话。”
“你与我同去?”
“自然。”
“爱梅怎么办?”
“有保姆照顾她。”
“我不放心。”
他忽然赌气,“你迟早要走的,放不下也得放,届时还不是眼不见为
净,一了百了。”
“请留下来照顾爱梅,她还没有习惯新环境。”
他很为难。“那你呢?”
“夫人会看着我。”
“这样吧,大家一起行动。”
“开玩笑,太空署不是儿童乐园。”
方中信脸色变了,“你可是要留我?一到太空署,能回去即时回去,
连一声再见都省下?”
我愕然,不敢搭腔,动了真感情的人都会喜怒无常,因付出太多,难
免患得患失。
不过老方即时叹口气,“好好好,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西,我留此
地带小孩,让你独闯太空署,”
“老方,我……”感激得结巴起来,“我……”
“别再叫我老方好不好,求求你。”
这是他唯一的愿望,被爱真是幸福的。
我利用那十多个小时向小爱梅保证“阿姨有事要出门,但三五天之后
一定回来。”
爱梅不相信,鼻眼渐渐涨红,大哭起来。因为妈妈一去没有回头,她
怕阿姨,以及所有爱她的人都会失踪。
她的恐惧不是没有根据的,终于她失去我,接着是方中信,还有陆君
毅。
出尽百宝才把爱梅哄得回心转意。方中信因为是成年人,没有人去理
会他是否伤心失望。
晚上他帮我收拾简单的行李,送我到飞机场。
夫人很准时,与我们同时到达。
出乎意料的是,部位原医生也是乘客之一。
方中信一见他,老大不自在,把我拉在一角,一定要我答应一件事。
“说吧。”
“不准同那姓原的人说话。”
竟这么孩子气。
我一口应允,“好,我如同他说一个字,叫我回不了家。”
老方笑了:“那我倒情愿你同他说个无穷无尽。”
夫人过来问:“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
她说:“原医生搭顺风飞机,与我们一道,”
老方说:“夫人,请替我照顾女朋友。”
他把女朋友三个字说得很响亮,颇为多余,因为原医生根本没有向他
看。
他依依不舍与我道别,我们进入机舱。
云氏五号几乎立刻起飞。
它的设备优异,座位舒适,据机师说,速度也是一等的。
但我嫌它慢。
夫人一上飞机便假寝,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原医生并没有与我攀谈,他在阅读笔记。
我最无聊,睡又睡不着,又不想看书,心情不好,再柔和的音乐也觉
刺耳,听得心烦意乱。
舱外的苍穹漆黑,无光无影,不知有多大多远,无边无涯,我呆呆的
坐在角落位,眼睛向前直视。
回到本家,并不见得会比现在更快乐,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象方中
信所说,与他到可可原产地去过神仙一般的生活,岂不优哉悠哉。
夫人开口,“别胡思乱想,趁这机会,松弛一下。”她的声音坚强有
力。
我冲口而出,“我不想离开方中信。”
夫人微笑,“这自然,倘若你仍当方中信是普通朋友、未免铁石心肠
。”
“我有犯罪感,丈夫与孩子都等我回去,我却留恋异乡,爱上浪子。
”
夫人极之开通,她莞尔,“许多女性梦寐以求呢。”连她都打趣我。
我黯然,“这并不是一段插曲。”
夫人说:“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真奇怪,你与他竟在毫无可能的情况下
相遇,发生感情。”
我内心苦涩,无法发言,这是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
这时坐在前头的原医生转过头来,“恕我冒昧插嘴,夫人,但只有防
不胜防的感情才令人类荡气回肠。”
我刚要张嘴说话,但想起应允过老方的事,硬生生把话吞回肚子。
忧郁的原医生充满男性魅力,与他谈话定是乐事,不过答应过人,便
得遵守诺言。
夫人同我说:“原医生是有感而发呢。”
他苦笑他说下去,“无望之爱我最有经验。”
夫人温柔他说:“看,又触动他的心事了。”
方中信虽无原医生这般高贵的气质,但他百折不挠,活泼开朗,一句
管它呢便把一切困难丢在脑后,他是名福将,跟着他日子多舒畅。
原医生又恢复沉思,去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境界。
我感慨的问夫人:“怎么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有呀,方中信就是。”
“现在因为我,他也不开心。”
“不会的,方中信最可爱的地方便是不贪心不计较,即使你最后离开
他,他也会想:曾与陆宜渡过一段适意的日子,夫复何求。”
我落下眼泪。
“他确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快乐人,我们妒忌他。”夫人说。
侍应生捧上食物,夫人选了一只水果,我摇摇头。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3:38
十七
飞机载着我们到达另一个国度。
道别时原医生含有深意的与我握别,“陆小姐,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
机会。”
他翩然而去,真好风度,真好相貌。
夫人陪我前往太空署,我的心忐忑不安,似孩子进入试场,喉咙忽然
干涸,胃液翻腾,太阳穴抽紧,想去洗手问。
夫人拍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经过好几重手续,我们终于见到金发蓝
眼的纳尔逊准将,没想到他英伟如表演明星。
我十分惊异。
他们这年代竞有这许多出色的另性,做女人一定很幸福。
他伸出手来,“你一定是陆宜小姐了。”
“是的。”我与他握手。
“夫人已将详细情形告诉我们。”
我如病人见到医生般地看着他。
他说:“真是稀客,尽管太空署档案中什么千奇百怪的个案都有,到
底很少人会似陆小姐般迷途。”
我苦笑。
“陆小姐,这件事其实还得靠你自己。”
什么,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这么多苦楚,还得靠我自己?
我惊疑的看着他。
纳尔逊指着我额角,“你的接收仪是唯一可以与他们联络的东西。”
我忍不住问:“什么是接收器,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自幼种植,与脑部相连。”
“有什么用?”
纳尔逊一呆,“用未追踪控制你每一个思维,你不知道?”
我张大嘴,如置身万年玄冰之中,“你的意思是,我无论动什么脑筋
,都有人会知道?”
“是。”
“谁,谁会这么做?”
纳尔逊更加意外,“当然是你们的政府。”
“你的意思是,我们根本没有自由?”
“我不会那么说。”
我愤怒,“连思想都被接收,不可能尚余自由。”
纳尔逊托着头,“让我给你一个譬喻,”他侧侧头,“有了,你知道
电话,我们的通话器?”
我点点头。
“如果在通话器上安装窃听器,讲电话的人便失去自由,但不是每具
电话上有窃听器。”
“有问题的人,思想才被截收?”
“对,陆小姐,你终于明白了。”
“纳尔逊先生,你何以这么清楚它的功用?”
“我们的未来,即是你的现在,在这一刻,我们世界有一般势力正致
力研究这种仪器。”
呵。
纳尔逊笑,“其实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想知道别人的心里想什么。”
我犹自问:“为什么政府要控制我们?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问题的人?有
什么标准?”
夫人温和的说:“别问大多了。”
我低下头。
纳尔逊同情他说:“幸亏我不是双阳市市民,否则真得反抗到底。”
夫人说:“或许你同陆宜讲一讲,她如何回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发出:我不要回去那可怕的地方。
“我们将尽量协助她,相信她那边的空间科技人员会接收她。在这里
,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加强她接收器电波之频率,让那边明晰接收,获得指
示。”
我霍地站起来,“纳尔逊先生,我不要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我
根本不愿意口去。”
纳尔逊又一次表示讶异,“可是八五年不是你的年代,你在这里不会
觉得快活。”
我沉默。
“而且你必须回去。”
我握紧拳头,“他们会拿我怎么样?”
“他们会摧毁你的脑部活动,使你死亡。”
我惊俱的向夫人看去。
夫人说:“这是真的。”
纳尔逊继续,“你会渐渐头痛,发作的频率一次紧如一次,终于支持
不住。”
我把脸深深埋手中。
“陆小姐,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你的意外扰乱大自然规律,你不能
在历史中生活。”
“规律,还有什么规律?”我悲凉的问:“毁灭地球只要按一个钮,
却任由饥荒地震带走千万人性命,还有什么大自然的定律可言?”
纳尔逊与夫人皆无言。
自觉失态,短短日子,已被方中信宠坏,说话放肆,批评五十年前的
同类,口气如土星人。
过一会儿纳尔逊说:“这次回去,你体内的原子排列受到骚扰,于寿
命期限来说,有不良影响。”
他讲得那么斯文,其实想说:就算回到本家,你也不会活至仙寿恒昌
。
“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请随我来。”
他带我到实验室。
大限已至,反而轻松,笑问:“法兰根士坦男爵创造科学怪人的地方
,也与此类似?”
纳尔逊笑,碧蓝的猫儿眼闪出慧黠的光芒。
“陆小姐,在加强电波之前,哦们要弄一个小诡计。”
“是什么?”
他看一看夫人。“我们想替你隐瞒一点事实。”
我明白了。
既有雷达装置,便有反雷达装置,纳尔逊自然可以帮我这个忙,使我
保留不愿意透露的思维。
我露出笑容,“可以吗,我们可以骗倒五十年后的科学吗?”
自觉有点可耻,于自身有益的时候,“他们”立刻变成“我们”。
几时学得这样坏?顿时红了脸。
只听得纳尔逊回答说,“这个实验室,五十年后未必造得出来。”他
脸上略露自傲之色。
我相信他。
“请到这边来。”女助手唤我。
她协助我换上宽大舒适的袍子,躺在长沙发上。
忽然觉得宁静,心思平和,不自觉的瞌上眼,微笑起来。
琐事不再扰神,纵使挂念母亲,也没奈何,只得暂且撒手。
“陆宜。”
是那熟悉的声音,他语气稍霁,仍带强烈命令性。
“很好,你终于决定回来,非必要时,我们不打算牺牲你。”
声音较从前清晰得多,就象有人在身边说话般。
“十天后,即是七月十四日下午四时,请把车子驶往日落大道甘三公
里处,我们会接引你回来。”
呵,只给我十日。
“陆宜,你要遵守指示,不要拿生命冒险。”
我默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现在孩子同你说话。”
“妈妈。”这是弟弟。
我很高兴,这个顽皮虫,给我多少烦恼,一刻不停,有一度我叫他“
弟弟噪音制造者。”
妹妹也来了,“妈妈,”她带哭音,“你快回来。”
好,我回来。
“陆宜,记住,十日后下午四时,日落大道。”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约。
声音消失,我觉得疲倦欲死,昏昏沉沉堕入黑甜乡,一个梦也没有,
睡得舒畅之至。
根本不想醒来。
有人来推我,我转个身,唔唔作声。
听到笑声,一定是觉得我滑稽,耳朵并无失灵,但四肢不听话,只得
再睡。
终于醒来,是因为有人替我按摩手臂的肌肉。
睁开眼看到女护理,同时发觉身上挂着许多电线。
惊问:“这一觉睡了多久?”怕只怕一睡三日三夜,时间已经不够,
再白白浪费,我不饶自己。
“今天几号?”
“五号。”
我安下心,挣扎起身,身上的各色电线几乎打结。
“嗳嗳嗳,等一会儿,医生会替你解除。”
“纳尔逊先生呢?”
“在这里。”
我仍觉疲倦。“他们说——”“他们说的话这里都接到。”
“听到孩子的声音真心酸。”我黯然。
纳尔逊诧异,“这样旧的伎俩你都相信?”
我吃惊,“不是他们的声音?”
“是电子假声,用以激发你母爱,他们才不会让旁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
“你的意思是,家人一直不知道我的下落?”
“——不知你真正下落。”
“我明明失了踪,他们怎么交代?”
“那还不容易,说是感染了一只罕见的细菌,需要隔离,或是受了重
伤,昏迷不醒。”
这么险恶!
我愤怒,“我回去召开记者招待会。”
纳尔逊一愕,“你好天真。”
“怎么?”我仰一仰头。
“你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嘎?”
“他们会对你的思维作出适当的调整,使你失去一部分记忆,恰恰是
这四十五天内所有的经历。”
我震惊。“他们做得到?”
“连我都做得到。”
我将被迫忘记方中信?
太不公平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将来的记忆中竟然没有他。
我恳求纳尔逊,“不,请你帮我保留这些宝贵的记忆,你一定有办法
。”
“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实在无计可施。”
我感到极端失望,象个孩子般饮泣。
纳尔逊叹口气。
夫人轻轻说:“没有记忆便没有痛苦。”
“不不不,”我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加倍记得你们。”
夫人又说:“传说中再世为人,都要忘记前生的事,既然已属过去,
何必苦苦追忆。”
我心仍然酸涩,痴恋回忆,抓紧不放,不欲忘怀。
“我们要先走一步,”夫人说。
纳尔逊对我说:“陆宜,十天后日落大道见。”
我哽咽。“谢谢你们。”
他也依依不舍。
他们每个人都这样热情,乐于助人,不计得失,在我的世界里,一个
半个都找不到。
我不致天真到相信他们之中没有小人,但是在这个旅途上,我运气特
好,没有看到。
归途中,夫人说:“不需要走错时间才会有你这种不平凡的遭遇,很
多人在感情或事业上遇到挫折,避无可避,都被迫咬紧牙关,忘记过去,
从头做起。”
她待我如姐妹,可惜我无以为报。
指指额角说:“这好比美猴王头上的紧箍,他们一念咒语,我就遭殃
。”
夫人被我说得笑出来,“你也看过这个神话?”
唉,这不一定是神话,也许悟空亦是走错时间的不幸人,只不过身上
带着超时代武器,随时施展,传为佳话,因此情况比我略佳,瞧,我不是
亦即将回到西方极乐天去了吗。
我问夫人:“应告诉方中信,还是不告诉?”
“你总要向他道别。”
“也可以不告而别,那么至少这十天内他会过得高高兴兴。”
“他会猜得到。”
“真无所适从。”
“顺其自然吧。”
“真不舍得。”
方在飞机场接我,他手中抱着小爱梅。
爱梅仿佛已与他相依为命,胖胖手臂绕着方的脖子,任何不知情的人
都会认为她是他的女儿。
见到我,两人兴奋得叫起来,手舞足蹈。
我奔出去,三人拥作一团。
夫人在一旁微笑,爱梅受老方之嘱,上前向夫人敬礼献花。老方最懂
得讨人欢喜。
稍后自然有管家把夫人接回去。
十二楼
发表于 2006-10-6 14:37
贝贝妈 继续阿,看到一半。。。。
十二楼
发表于 2006-10-6 15:35
找了各地方 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