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20:24
原帖由 LeePort 于 2006-10-6 16:35 发表
找了各地方 看完了
不好意思啊,贴到一半困了,去睡觉了$汗$ ,我贴全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20:25
十八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当为家。
爱梅已完全熟悉环境,长胖不少,脸颊红润,象小苹果。天大的烦恼
,只需看到这一张面孔,也会暂时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问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阳落山,方带我到舞厅跳舞。音乐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搂抱着缓缓
挪动脚步,身子随节拍摆动,十分陶醉,有些还脸贴脸,女方也有素性将
玉臂挂在男伴脖子上的。
没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带出这么含蓄的色情成分,谁说世风日下,
越是暧昧就越艳靡,骚在骨子里,令人脸红耳赤,情不自禁。
而且还在公众场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几次三番邀请,说是教我。
我仍然摇头微笑。
乐师开始吹奏金色色士风,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听众沉醉。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这是怀旧之夜,”方说:“歌名《渴睡的礁湖》。”
呵,旧上加旧,一直往回走,走到幽黯不知名的角落,在那里,人们
衣服上每一瓣都绣满花朵,他们惯性服用麻醉剂,都有一双睁不开如烟如
雾的芍药眼,什么都不用做,净管勾心斗角或是争艳夺丽。
在书本上读到过,他们种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欢的颜色有明黄
、燕青……今夜似乎捉摸到这种情趣,灯光昏沉沉,闪烁着水晶般的珍珠
,不喝酒也醉人。
谁愿意回去,在那里,为了使我你不住工作奉献精力,灯光与日光一
样,造成错觉,刺激新陈代谢,把人当机器。
只得悄悄吁出一口气。
方轻轻跟音乐吟唱:“渴睡的礁溯,在热带的月色下,我与你共游…
…”他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四季如春,在天堂般的花丛中,有个湖泊
,叫做迷失之湖,也许躲在那里,没有人会找得到我们,任由咱们长满白
发,你说如何,肯不肯与我到那里去?”
“是是,我们一起去,我愿意。”
他很小声很小声,温柔如夜般说,“那迷失之湖,永远在我心底,让
我们来跳舞。”
我热泪满眶,不住点头。
老方带领我下舞池,一步一步教我,并不难,很快跟上了,我学着其
他女士的样子,左手搭在男伴右肩上,右手与他左手相握。
这是生平第一次跳舞。
他在我耳畔说:“要回去了吧。”
口气呵在敏感的耳朵上,引起麻痒。
我的心境也非常明澄,既成事实,也无谓抵赖。
我说:“十四号下午。”
“就剩下这点时间?”他无限怜惜的问。
“是,就那么多。”我说。
他拥紧我,“我们一起渡过四十五天,不能说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
一千零八十个小时,每分钟你都令我心花怒放,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所发生
的最好的一件事,谢谢你陆宜,为我平凡的一生带来光采。”他哽咽。
夫人说得正确,方的性格可爱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个快乐
的人,自身快乐,也令人快乐。
换了别人,就会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够,希望有四百五十
天,四百多天过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到头来还
不是席终人散,还不是伤心失望。
有什么是会陪我们老死的呢,没有。早日想穿了,早日脱离苦海。
我对方说:“我们在一起的确开心,但愿回忆长存。”
他用手指替我划去眼泪,“听听这首老歌,从我祖父谈恋爱时直流行
到现在,叫十二个永不。”
“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后己。”
“你也喜欢?我爱煞它们。”
他把我带回座位,小桌子上烛火摇曳,他握紧我的手。
“真想同你结婚。”
“不想连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愠,别转面孔。
“本性难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着巧克力好去寻找新欢了。”我
说。
方很认真的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你只要问一问你母亲,便可知
详情。”
我心底一寒,“我们不谈这个。”
“好,我同你到蓬莱仙境,共渡剩下时光。”
“那么爱梅呢?”
“带爱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乐。
我竟是个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无论是谁,总有权抓住快乐吧,为着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
快乐,牺牲其他,也值得原有吧。
我们几乎空手就离开双阳市,抵达迷失湖。
湖滨有一间小小旧旅舍,一岸花树,湖上有天鹅觅食。
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诚的欢迎我们。
别看旅舍外表朦蔽,这里有最香浓的龙虾汤、最甜美的香摈酒、最完
善的游戏设备。
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做,有时泛舟湖中,眯着眼睛,我躺老方腿上,
爱梅躺在我手臂上,人叠人就过一个下午。鱼丝不住抖动,分明有鱼上钩
,但我们不去睬它。
爱梅获得极度安全感,似只小动物般熟睡,呼噜呼噜。
我说:“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说:“幸亏你曾陪过她。”
这就是乐观与悲观之分别。
“她永远不会忘记你,”方说:“将来她情绪低落之时,你会成为她
的支柱。”
“是的,她的确记得我。”
母亲曾无数次提及这位无名女士,视她如神明及偶像。
“爱梅懂事的时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诉她!”
“不。”
“我该怎么说?”
我沉默。
母亲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儿,那意思是说,没有人来得及把真相告
诉她。
方中信没等到她长大懂事,已经不在人间,而那位先生与夫人,当然
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爱梅不晓得我是谁。
方中信说:“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从前不会明白这个话,现在如同身受,我点头。
他又问:“回去之后,怕你会寂寞。”
那是一定的,虽没有开口,眼睛也露消息,他并不担心自身,忙着安
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凄酸的低下头。
“或者你可以与他详细的谈谈,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并不关心我的需要,我怎么同他谈?”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谈话呀。”
他真天真。
“你会同莉莉谈话?”我反问他。
“怎么不会,是她嫌我不够正经,与我终止来往,跟了别人,你以为
我在情场无往不利?并不见得。她与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时常打电话来
诉苦,你不会介意吧。”
“不,我怎么会小器。”
他松口气,“每次都捏着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烦。”
那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来,我没有缺点,只有可
爱,其实那么多女人当中,我最讨厌。我最麻烦,临走还要把一个五岁的
孩子托付给他照顾。
我说:“这次回去,别的也许可以忍耐,吃惯了巧克力,可怎么办。
”
“多带点走。”
“我不认为可以。”
“那么现在多吃点。”他总有办法。
“当然。”
“陆宜,我怕我会想你想疯掉。”他留恋地凝视我。
我不敢出声,因为我连想念他的权利都会被动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做已经自幼受到干涉,现在连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陆宜,别不高兴,看这轮月色,专为我们而设,你见过这么银白圆
大的月亮没有?”
不,我没有见过。
认识方中信之后,发现许多从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荡心扉,这些
从前认为微不足道以及琐碎的小事,如今成为生活情趣。
他打开一重重深锁的门。使我见到奇花异卉,以及整个美丽新世界。
时间太短了。
园子里晨间灿烂的花,至傍晚已落满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说法,只要曾经盛放,便于生命无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岁八十岁,”他说:“快乐的时间加起来,
不超过数小时,比较起来,我实在幸运。”
告别的时间终于到了。
我们返回双阳市。
当日夜晚,我与夫人联络。
我说:“明午四时,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处。”
夫人说:“这是明智之举。”
我苦笑,“不这么做行吗,他们会把我脑袋炸成碎片。”
她不说话。
“夫人,到了那边,允许我来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认为我能活到八十八岁。”
我肯定的说:“你一定能够。”
“长寿不一定是福气。”
我固执的说:“夫人,你一定多寿多福。”
她不住轻笑。
“让我来探访你们。”
“活到九十高龄,不一定有力气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记忆还在,我们也在,你可以来吃茶。”
“谢谢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个荒凉冷漠的世界里,我还有一位朋友。
最后一日的早上,我与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与方中信都决定把爱梅送到学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兴兴穿上校服,背好书包出门。
她上车之前,我紧紧拥抱她。
稍后我仍可以见到她:只不过届时她已是一名老妇人。
我凄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梦一样。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别了陆宜。”
他眼睛红红,分明也是哭过来。
我说:“快点找个伴侣,好好成家,养一大堆婴儿,在孩子们哭笑声
中,时间过得特别快,日子活泼热闹,只有儿童清脆的笑语声,才能拯救
成年人的灵魂。”
他摇头,“你不必说废话安慰我,希望时间可以医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视他。
自上午九时开始,我的头开始剧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时痛一次,每次
约一分钟,别看这数十秒钟,已经叫人受不了,我用双手抱牢头部,痛得
眼前发黑,滚在地下。
警兆来了。
要是不回去,也会活活痛死、开头还瞒着方中信,十二时过后,频率
加密,已达到半小时一次,他在我身边,躲也躲不过,看着我受苦。
我痛得不觉身体思想存在,整个宇宙只余痛的感觉,假使疼痛可以止
住,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与痛的喘息间,方中信把车子自糖厂驶出,往日落大道飞驰。
我浑身的微丝血管因强力忍耐而爆破,针点大紫红色斑点布满皮肤之
上,看上去好不诡异。
抵达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种大赦的感觉,好了好了,快完
了,但愿不要再受这种酷刑。
小纳尔逊氏一早在等,见到我们,立即下车来会合。
我问:“时辰到了没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着我,“剧痛已经开始?”
我点点头。
“坚强一点。”他拥抱我。
他们数人把我的车子放在一个很奇怪的方位,着我坐好,关上车门。
方中信自车窗伸手进来与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脸色苍白。
我嘴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纳尔逊说:“方先生,请你即时退开,彼方即时将加强万有引力接她
回去。”
方中信松开我的手,车窗自动关上。
我瞪着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
叫,表情痛苦,纳尔逊把他用力拉开。
我用手敲着车窗,忽然之间觉得肉体与心灵的痛苦已到极限,无法再
承受,我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用力推打着车门,要出去与方中信会合
。
就在这一刹那,身体如触电般震抖,如化为飞灰,被风吹散,有说不
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连痛苦在内,多么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泪来
。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一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20:30
十九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很久很久之后,恢复知觉时,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她一直哭泣,宛如婴儿来到尘世。”
“也亏她了,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头,况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错。
”
“她现在没事了吧。”
“苏醒了。”
“前数名迷途者就没有她这么幸运。”
我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一瞬间思潮纷沓而至,吓得我连忙合上眼睛,想把记忆关在门外。
“让她休息吧,从这里开始,我们交给组长。”
她们离开房间。
我知道我回来了。
房间里的气味并不陌生,一种洁净的、消毒药水味道,在我们这里,
很难嗅到其他的气味。
我缓缓转动头部,的确已经回来了,但为什么不觉高兴?
快可以看到丈夫与孩子,应该喜悦才是。还有母亲,失踪四十五天,
她对我一定牵肠挂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临走一刹那的表现好不激动,硬生生要两个有
感情的人分开,实在是残忍的事。
我紧闭着眼睛,面壁而睡,热泪仍然夺眶而出。
待他们的组长驾临,把我这部分的记忆拔除,就不会伤心落泪,也许
他们真的是为我好。
有人推门进来。
“好吗。”他声音很轻快。
这就是刽子手,来谋杀我美丽而哀伤的记忆。
我拒绝转过头去。
他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维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记忆,徒然影响你以后的生活,相信我们,消除了只
有对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说:“你认为会对我好。”
那人并没有生气,“社会上有许多传统的价值观,不由你不信服,譬
如说,孩子必须做好学生,用功读书,谁说过成绩优异会使他成为一个快
乐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奋向学。”
我说:“我是成年人。”
“对国家来说,你也是需要照顾的一份子。”
我苦涩的说:“强制执行便是爱护?”
“你是个母亲,你应当明白,当孩子们不懂得选择之前,你得为他们
作出决定,让他们踏上正途。”
“专制。”
他不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他问:“你准备好没有?”
我惊恐的转过身来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纳尔逊!”我冲口而出。
这不是纳尔逊是谁?
金发、蓝眼、英伟的身材,跟小纳尔逊一模一样。我们刚刚分手的,
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
他也一呆,纳罕的看着我,“你认识我?”
我激动的说:“纳尔逊,弄什么鬼,你怎么也来了?”
他诧异的说:“我们并无见过面。”
我气,“你是不是纳尔逊?”
“是,我确姓纳尔逊。”
“太空署的纳尔逊准将,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纳尔逊三世。”他跳起来说。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儿子!
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我真是呆,还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与人。
他却耸然动容,“你见到家父?”
我点点头,连忙问:“他还在吗?”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桩意外中丧生,”他黯然,“当时我还很小。”
“但是你承继了他的事业,而且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他顿时与我熟络起来,“是家父协助你回来?”
“是。”
他露出钦佩的神色来,象是向他父亲致敬,心向往之,过一会儿才回
过神来。
“我一直在想,是哪个科学家协助你与我们通讯,是谁使你不损毫毛
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来是家父,”他自豪的说:“我太高兴了。”
我疑窦顿生,“其他的人呢?”
“什么?”
“那些掉进时空洞穴,却又没运气碰见纳尔逊准将的那些人呢?”
他不语。
“他们都死了吧。”
“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你们没把握接引他们,但有足够力量摧毁他们。”
纳尔逊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类的进步一定自科学实验而来。”
“呵是,牺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愤慨的说。
纳尔逊忍无可忍,“你又损失了什么?手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你
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方中信,要我忘记方中信,万万不能,我握紧拳头。
“纳尔逊,我有一项请求。”
“请说。”
“你可否网开一面?”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扬出去,会构成某种危机。”
“我不会说一个字。”
他摇头,“谁会冒这个险?”
“你可以读我的记忆,我不能够瞒你——”“我亦不过照上头命令办
事。”
“纳尔逊!如果令尊也象你这般公事公办,我根本回不来,早已成为
他们实验室的活标本,纳尔逊,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经和你说得太多,你要这段无用的记忆来做什么?我不
明白。”
我悲哀的说:“我不怪你,我们这一代,早已忘记温情。”
他叹一口气。
我看着他,失望的说:“你不象你父亲,他是个热诚的人。”
“是,”他说:“在一次升空实验的意外中,为着救同事,他奉献自
己的生命。”
他不再说什么,按下传话器,叫助手进来。
我也不再挣扎,绝望地瑟缩一角,任由宰割,感觉如实验室中的白老
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剧痛的感觉更可怕。
我睁大眼看着纳尔逊,他不敢与我眼神接触,别过头去。
助手熟练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里面焙暗的说:老方,
再见。
我闭上眼睛。
助手问纳尔逊,“可以开始了,组长。”
“等一等,我想读一读她的记忆。”
“好的。”
我渐渐堕人黑暗中,待我醒来,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我苦笑,老方,
真对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问起你,我会茫然,说
不认识你。
唉,人类进步得连保留一点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喃喃念着方中信的名字,作为最后的怀念,直至失去知觉。
故事并没有完。
要是真的忘记一切,又如何写下这么多细节,叙述过去四十五天中的
遭遇。
先听见丈夫的声音。
他说:“叫她不要开快车,肯听吗,当然不,偏要玩帅,出了事,叫
大家担惊受怕,没觉好睡。”
我微笑,是吗,阁下有害怕吗,阁下曾经失眠?如果有,就不会用这
种口气说话。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算了,待她复元,我
会劝她几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车,控
制得不好,恨错难返。
我心中苦笑,看样子丈夫不打算原谅我,他从来是这样,抱怨挑剔责
难,一向没有建设性的意见,专候我努力创新,然后他把握机会,逐件事
批评得一文不值。
护理员开口,“请不要在此争执,病人需要休息,现在请你们退出,
叫孩子们进来。”
太好了,叫他们走,我不需要他们,很明显地,他们亦不需要我。
我懒得睁开眼睛,同他们打招呼。
不过这样做对母亲也许是过份了,我心中某处牵动,不知恁地,竟轻
轻唤她:“妈妈。”
她已扭转身子,闻见叫声,转过头来。
“孩子。”她走到床边。
我心喜悦,凝视她面孔。
奇怪,从前听见母亲唤我,老是生出“又怎么啦”的感觉,今天听见
孩子这两个字,却十分感动。
有许久我没有仔细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线中,我发觉
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样过时,脸上的妆太浓,头发上的染料需要添补了。
“妈。”我伸出手来。
她有点喜出望外,“什么事?”
“你好吗?”我握住她的手,“为何这样忧虑?”
母亲看着我笑、“这孩子,可不是糊涂,反而问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皱纹如一把扁子似开屏,嘴边肌肉形成小袋,都
松下来,脖子上皮肤是层层小皱掇,胸口上许多痣。她竟这么老了,怎么
以前没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几岁?五十多,一个人到五十余岁就会变成这样
?
“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见见弟弟与妹妹?”
“要要要。”我说:“请他们进来。”
母亲一怔,笑说:“你倒是客气起来了。”
从头到尾我没有同丈夫说一个字,感情坏到这种地步,理应分手,这
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弟弟扑上来,妹妹跟在他身后,抢着叫妈妈。
我展开笑容,一手一个抱住。
他们虽然已经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软,一点点空隙,便可以钻
进去,似小动物般孵在那里不动,此刻在我的臂弯里,温柔且舒适,嘴巴
不住的动,叽叽呱呱诉说别离之情。
护理员笑着请他们肃静。
我问他们:“妈妈进医院有多久?”
妹妹推开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伤在什么地方?我检查四肢。
母亲说:“你脑部受震荡,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问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不敢了。”
“明天来接你出院,弟弟妹妹,过来,别烦着妈妈,我们先回去了。
”
“再见妈妈。”孩子们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亲同我丈夫说:“她今日恁地好脾气。”声音虽细,我还
是听见了。
丈夫没回答。
我觉得非常疲倦,闭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单位联
络,这几十天来,他们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记得的事,是车子冲下悬崖
,竟侥幸没事,可谓命大。
车子一定撞成一块废铁了,也许该改一改飞车恶习,年纪已经不轻,
不能再为所欲为。
护士来替我注射营养素,她问:“要不要听书?最近有两本非常动人
的爱情小说,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泪来。”
爱情小说,多么可爱。
令许多人感动的小说换句话讲即是通俗作品。
没有人看的小说才是艺术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落泪?
我轻轻摇头,精神不够。
“看电影或许?”她又问。
“我还是休息的好。”
“医生稍后会来替你作最后检查。”
“谢谢你。”
她笑着退出。
我靠在枕头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
医生来了又去了,他检查医疗仪器,很满意的说:“她已百分之百痊愈。
”并没有叫我起来。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20:31
二十
第二天一早丈夫来接我,我跟着他回家。
要拣个适当的时刻同他提离婚的事,办妥这件事,大家好松口气。
路上一句话也没有。
过很久想起来问:“我那辆车子的残骸呢?”
“已经发还,堆在车房里。”
“是否变成一团烂铁。”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们的最新玩具。”
停一会儿我又说:“住院期间,给你添增不少压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声。
“到家了,”我欢欣轻快地,急不及待叫出来:“弟弟妹妹,还不过
来欢迎妈妈?”
他们在门外玩小型飞行器,一听见我呼唤,丢下玩具,奔跑过来。
我下车拥抱他们,“喂,今天有什么节目?”
妹妹即时问:“妈妈有什么好主意?”
“你们有没玩过寻宝游戏?”
弟弟睁大服,“听说过有这个玩意儿,因为复杂的缘故,已经不大有
人玩了。”
“我们今晚就开始玩,先让我来安排晚餐。”
七手八脚进厨心,看见一大堆蔬菜,大概是他们买来调剂胃口的。
丈夫跟进来,“你,做饭?”无限讶异。
我咬一口苹果,放下,心中也有点奇怪,有许多重要的事待办,怎么
先钻进厨房?既来之则安之,做好菜才出去。
“你没有不妥吧?”丈夫问。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妈妈呢,她几时来?”
“我在这里。”厨房窗口传来她的声音。
我探头出去笑,“正在牵记你,快进来。”
她换了一套衣裳,领子上别着一向喜爱的装饰品,我抹于手,替她拉
一拉前襟。
“这只别针真有趣,配什么都好看,”
母亲诧异的说:“你一直说不流行了。”
“是吗,”我想一想,“它很标致。”
母亲笑,“出院后你细心了。”
“得到充分休息,当然比较有闲情逸致,”我叹口气,“平常忙忙忙
,累得慌累得哭,自不免毛躁点。”
“你可以辞职。”母亲说。
“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辞工,”我笑,“不用生活乎?”
“至少告长假。”
“嘿,这次放完假,还不知是福是祸,也许图书馆觉得替工比我能干
,我就失业。”
母亲也承认,“真是的,竞争多大。”
我摆着餐具,深觉讶异,奇怪,从前从不与母亲讨论私事,如何今日
竟与她絮絮而谈?
但谈话令母亲高兴,她捧着饮料,精神奕奕,说个不停。
食物令孩子们满意。稍后我们开始游戏,我偷偷将一枚糖果与一枚铜
市包在锡纸内,藏到车房的空油漆罐,叫孩子们去寻找。
一路上我会给他们适当的提示,到紧张关头,甚至会发出警示。
这足可以使他们忙一个下午。
弟弟不住说:“哗,有趣极了,多么刺激。”
妹妹问:“是可以吃的东西吗,找到后有什么奖品?”
丈夫开头也参加与孩子们一起寻找,一小时后,他放弃,到工作间去
休息。
母亲说:“你们家好久没有这样和洽热烈的气氛了。”
我也记得这个家并不算美满,大人一直吵架,小孩无聊寂寞。
我惭愧的笑一笑,不语。
孩子们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毡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闻声出来,一脸问号。
母亲说:“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让他们踏进房间半步。”
是吗,我竟那么不近人情?
我拍着手掌,“孩子们,摸错途径了,宝藏并不在这里,再给你们一
个提示,注意:禾草盖珍珠,废物堆里寻。”
弟弟与妹妹哇一声跑到地下室去:连妈妈都摇头,“闹得过份。”
“我倒觉得他们很快活。”丈夫说。
我看着丈夫,这是好机会,有什么话该说了。
我同母亲说:“妈妈,你能回避一下吗?”
母亲知道我们要讨论大事,叹口气,“我先回家。”
“明天我来看你。”
我把她送出门。
丈夫自然也有分数,我们坐下来,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说:
“我们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别平和,“好的。”
“谢谢你,我马上去进行这件事,你有无特别条件?”
他想一想,“没有,你呢?”
我摇摇头。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一直这样心平气和,婚姻可以维持下去。”
我低下头,“我认为还欠一点点。”
“你又孩子气了。”
“或许是,我们不必再为这个问题争执,既然双方决定和平解决,再
好没有。”
会谈结束,心如止水。
我与上司联络过,下个月复工。
意外过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闷得要死。
黄昏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寻到车房,我发出呜呜的紧急报告,他们欢
呼,知道找对了地方。
弟弟跑出来问:“这是什么?”拿着黑色的塑料碟子。
“软件,”我说:“是老式电脑的一种零件。”
“不,”丈夫说:“是唱片。”
我说:“老天,连我都没见过。”
弟弟说:“我要继续努力,不能让妹妹得胜。”他跑开。
丈夫接过:“至少有五十年历史。”
我看着碟子上陈旧的标签,《渴睡的礁湖》?这是什么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来,“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惊人。”
“他们那时候的歌名的确好不骇人,我记得有一首叫《我在欲火中》
,又有一首叫《你认为我性感吗》?”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们可以什么都谈、何必分手?”
我温和地说:“保证不到三天又会吵起来,我们不是同路人。”
他颓然。
我把唱片搁一旁,“能不能弄部机器来听一听?”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听得孩子们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来,“游戏完结,我要去颁奖。”
走到车房,只见弟弟手中高举一锡包,妹妹跳跃着去抢。
骤眼看的确很象,但是走近就觉得那包裹大大,约莫有二十公分乘十
二公分。
我笑,“这是什么?继续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给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异样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里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这不是我的车子?车头凹扁,毁坏严重,一扇门落了下来,夹层
破裂,孩子就是在那里找到锡纸包。
我问:“你们割破的?”
“反正是废物,”弟弟说:“我们获奖心切。”
谁把这包东西放在那里?不是我。
它是什么?
我把它拿到睡房,缓缓拆开。
包裹做得极仔细,总共三层,拆到最后,是一个纸盒子,上面印有朵
朵的玫瑰花,美丽精致。
这到底是什么?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险品。
盒盖还没打开,已闻到一阵香味。
这种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郁,缈缈然自盒内钻出,似勾住
我的灵魂。
我顿时失魂落魄,手颤颤打开盒子,盒子内还有层白色透明的牛油纸
隔注。
牛油纸上面烫着金字:方氏糖厂。
糖,什么糖是这样子的?
掀开薄纸,放到鼻端一闻,香入心脾,忍不住取过一块放入嘴里。
即使是毒药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钻入味蕾,如丝绒般滑溜甜美,奇怪,这滋味似曾相
识。
谁把这糖果放在烂车的门内?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记得起来。
整个人如堕入破晓时分,似有一丝金光透入浓雾,但怎么也肴不清楚
。
忍不住又吃一块糖,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经吃。
就在这个时候,片断记忆忽然浮现,我知道它是什么了,这种糖叫巧
克力!因可可绝种而停止生产。
方中信,有一个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来,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
不息要对我好,即使我来到另一个世界,他还设法照应我。
我都想起来了,是糖唤回记忆,不不不,不是,是纳尔逊,他暗中使
了手脚,保留我的记忆,瞒过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类只有他知道我
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这些非法的记忆收在什么地方才好,心突
突的跳,半晌回过神来,才觉得心如针刺般痛。
纳尔逊说得对,这些记忆对我无益。
夫人也这么警告过我,是我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保留回忆。
我凄酸的想,不要后悔,千万不要懊恼,小心翼翼地看护这些珍贵的
记忆。
我握紧双手,开头不晓得该怎么做,过了半晌,镇静下来,捧住巧克
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屉里。
纳尔逊终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因为他父亲的缘故,
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样活泼机智,父子同样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们这时闯进来,“唏,终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着铜币。
我连忙说:“了不起,让我看,你们要什么奖品?”
弟弟与妹妹对望一下,不约而同的说:“要妈妈有空常常这样同我们
玩。”
“一定一定。”我说。
他们欢呼,跳着出去。
我看着窗外,怔怔的落下泪来,心中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这个月亮不是那个月亮,这里的晚上没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阳升起。
丈夫进来,看到我,意外的问:“这么早?”这种语调,已算难能可
贵。
我勉强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
“自己当心。”他已经仁至义尽,耸耸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20:32
二十一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不止身体回来,记忆也回来。
纳尔逊本来已将我的胡思乱想完全洗净,使我成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
子,我甚至比从前温柔驯服,有兴趣走到厨房去,连丈夫都觉得,如此配
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辈子的。
家人都发觉我变好了。
刚刚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盒糖果,唤回从前的我。
我震惊地呆坐。
五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物是人非,在他们那里,我不知如何着手寻找
母亲,现在回来,我又不知该如何重新适应。
不是每个人有机会经历这么痛苦的考验。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经抽得绷绷紧,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经过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学会沉下气来,咬紧牙关
死忍。
必须见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问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车?”
“它是辆慢车。”丈夫笑。
“我只不过到母亲家去。”
“小心驾驶,”
“多谢关心。”
孩子们还在床上,我轻轻抚摸他们额上的接收器,不过似一粒血红的
痣,但愿他们的思想永远不会被截收。
妹妹醒了,轻轻叫我。
我顺口叫一声爱梅,立刻怵然而惊,住口不语。
随即拍妹妹的手背,嘱她继续休息。
我出门去看母亲。
她在园子里休息,人造草坪如张绿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衬托得她
更加寂寞。
“妈妈。”我走过去。
“你果然来了。”她有份惊喜。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才是爱梅呢。
“怎么会有空?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以后都会很空,我会时常来探望你。”
母亲十分意外,“你?”
“该有一个转变,”我歉意的说:“想多陪你。”
“进来坐,慢慢说。”
她的手也已经老了,手背上有黄斑,指甲上有直纹坑,一切部表明她
是个老妇,皮肤亦在腕处打转。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声:“妈妈。”
“你怎么了,”她笑,“出院以来,象换了个人似的。”
“把这只胸针的故事告诉我。”我踏入正题。
“你都不爱听。”
“我爱,请你告诉我。”
她听出我语气中之迫切,深觉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给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母亲点点头,“她碰巧也姓陆,叫陆宜,所以我把这个名字给你,纪
念她。”
“她在什么地方?”
“一早去世了。”
“谁告诉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牵动,硬生生吞下热泪。
“对了,告诉我,是否就是这位方先生把你带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亲叹口气。
我紧张来起,难道方中信背弃了诺言?
“发生了什么?”
母亲笑,皱纹在额角上跳舞,“陈年旧事,提来作甚么?”
“不,我要听。”
“怕你烦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来。”她说:“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么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放松她,“妈妈,快说下去,方先生怎么样
?”
她只得坐下来,“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着去世。”
我失声,“好端端怎么会?”伤心欲绝。
“你脸部白了,”母亲惊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连忙别过头去,“那位方先生是个好人。”
“好人也不见得活一百岁。”
“他得了什么病?”
“后来听监护人说,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亲跟前露出蛛丝马迹,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苦如黄连。
“好人总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儿,失去父母之后又失去方叔,
唉。”
“后来谁做你监护人?”
“是一位老律师。”
“方先生没有亲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么样了?”
“咦,这些几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来作甚?”
“妈妈,请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她结了许多次婚,都没获得幸福,后来结束生意,移民外国,在异
乡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乐倚背上,听母亲说方家旧事。
三言两语就道尽他们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陈,像小时候看漏了部精彩
的电影,心焦地问旁人:后来怎么样?坏人有没有得到恶报?美女有没有
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个在场的观众永远辞不达意,无法把剧情扼要地用言语演绎出来
,急煞人。
因为我不在场,不得不请母亲转告我,偏偏她不是一个懂得说故事的
人。
我佩服说故事说得好的人,生动、活泼、有来有去,人物栩栩如生,
情节婉转动人……
我叹口气。
母亲说下去,“那时我实在还小,记不清楚那许多。”
我疲倦而伤心的问:“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忽然说:“但有记忆,我心中永远怀念
他们两夫妻。”
是的,记忆。
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再与她多说也无用,这些年来,她重复又重复
,不过是这些片断。
只听得她喃喃的说:“方太太对我那么好,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
爱,以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
“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
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
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
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
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
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
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
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
——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
,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
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
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20:32
二十二
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她吃惊,“你怎么一身泥斑,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声说。
“哎呀,让我帮你。”她扶着我。
踢乙一动,捧起她的脸,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视我的脑海
,阅读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儿,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奠错过这个机
会,要抓紧妹妹,趁还来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问:“你们的父亲呢?”
“在书房里,好些时候没出来。”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热水撞在脸上,我顺过气来,啊,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处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吗?”
“妈妈。”
“什么?”
“你与爸爸要分开?”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没说什么。
我试探地问:“失望?”
女儿成熟的答:“我们也猜到,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不吵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
从方中信那里,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
感情,根本不屑一顾。
我闭上眼睛。
“妈妈。”
“什么?”
“你仍然爱我们?”
我拉开浴室帘子,把她抱在怀中,“我爱你至天老地荒,十二个永不
。”
妹妹和衣淋得湿漉漉,吃吃笑起来。
我再不肯放松她,母女俩痛痛快快一起洗了个澡。
我所有的,不过是她,她所有的,也不过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办妥。
母亲获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大大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烦言啧啧,换
了平时,我早已发作,叫她不用多管闲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爱梅,说什么就什么吧,教训我吧责怪我吧
,抱怨我噜苏我,都不要紧。
妹妹偷偷在我身边说:“外婆的话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不
觉得累。”
我微笑。
“妈妈你耐心真好。”
我握着妹妹的手,同她说:“将来妈妈老了,你对妈妈,也要这般好
耐心。”
妹妹意外的说:“你不会那么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会的,还要过好多年。”她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我拉一拉母亲,“来,憩一会儿再骂我。”
“骂?我哪有空骂你!”她十分气恼,“你别以为我喜欢说你,实在
怕你不象话。”
小爱梅小爱梅,你知否一无用处的女儿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凄凉的笑了。
母亲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罢。
妹妹说:“外婆你看公园的景色这样好,快别生气。”
母亲转慎为喜,“还是妹妹乖,唉,想我们小时候,什么部不懂,象
一团饭,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来,咱们到鱼塘那边去。”
我一个人坐在荫里,只觉这里的鸟不语花不香,母亲抱怨得对,不过
她小时候也是个精灵儿,并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凄酸,一半甜蜜。多谢纳尔逊,不然我无事可思
,我无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头。
是一个穿汽车司机制服的年轻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们夫人请你过去一会儿。”
“你们夫人是谁?”我愕然问。
“她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动。
“她说你会乐意见到她。”
这些日子来,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离境界,如今被他这洋一说,更加
恍惚起来,如着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带我去。”我说。
“在这里。”他礼貌的带引我。
他带我走到树荫深处,一位老太太坐在长凳上,正在看鸟儿啄食。
她的满头白发似银丝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见佝偻。说母亲老,她看
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约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还健康呢。
见到我,她满脸笑容的转过头来,面孔上除了皱纹,仿佛没有其他,
但却是张可爱的脸。
“陆宜。”她亲切的唤我。
我张大着嘴,她轮廓十分熟悉,我认识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
慕的那位夫人,我奔过去。
“陆宜,你回来了。”
“夫人!”
“来来来,坐在我旁边,有话慢慢说。”
她待人更热情诚恳,我如他乡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再
也不放。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缩小,但精神却好。
她声音比从前沙哑得多,“别害怕,别害怕,唉,人一老到某个程度
,会吓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远美丽如白芙蓉。”
“呵呵呵,陆宜,你在方中信处学来这一套油腔滑调?”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头。
“别难过,你令他快乐过,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着我的手。
我略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吗?”
“好,怎么会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从前更开朗更具童心。
“他的心与脾都换过,前天才随大队出发到月球宁静海开会。”
“他真是没法停下来。”
夫人摇摇头,双目中充满怜爱。
她爱他,这许多许多日子来。她都爱他。
真幸福,两人可以白头借老,活到现在。
我大胆地、轻轻替夫人拨动耳畔之银丝。
呵朝如青丝暮如雪。
我问:“夫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纳尔逊三世与我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为你担了很大的于系。”
“是,我知道。”
“他令你一部分的脑细胞暂时麻痹,瞒过仪器,放你记忆归原。”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说。
“他说他读了你的记忆,被你感动……他认为这是你私人的记忆,与
国家大事完全无关。况且你又是他父亲的朋友。”
我点点头。
“你要好好保持这个秘密,”
“是。”
夫人叹口气,抬头眯着眼睛,“陆宜,你觉不觉得,天气越来越坏了
?花草树木部受影响。”
“一定的,以前我们那里,空气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湖如明镜,在星光下,可以感觉到一头一脸醉人的花香,与相爱的人
在一起,一寸光阴一寸金。
夫人随即说:“老了,老了就会怀旧。”
“不,夫人,确是比现在好。”
她又呵呵的笑,“令堂无恙?”
“她很好,谢谢。”
这个时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们走来,挥舞着手杖,我从没见过
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我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那位先生到了。
我连忙站起来,想去搀扶他。
他瞪我一眼,闪开,好一个顽皮的老人家。
夫人说:“你瞧礁这是谁?”
他定晴留神看我,“你!”
“是我,是陆宜。”
他怪叫起来,“你倒是驻颜有术!”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声,毕恭毕敬地站着。
“啼,”他说:“老原念念不忘于你,到处找你,这家伙对你一见钟
情,可惜他今年已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来不及了。,他惋惜地摊开手,
“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爱。”
夫人笑着责怪说:“你看你为老不尊的样子。”
他哈哈笑起来,象是把世上一切部勘破,了无牵挂。五十年前,他正
在尴尬阶段,如今大彻大悟,无色无相。
“来,”他对他夫人说:“我们走吧,别理这些娃娃。”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机已礼貌地把我挡住。
我住了嘴。
不应太贪心了,已经见过面,够了。
夫人转过头来,对我露出嘉许的目光。
我回到原来的长凳上去,心如明镜台。
“妈妈——”妹妹跳着回来,拖长声音叫我。
我搂着她。
“妈妈,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不,我决不生气。”
“妈妈,昨日我闻到你抽屉中有香气,打开一看,见有一只盒子,又
打开盒子,发觉一块块胶泥似的东西,我觉得它们是可以吃的,于是吃了
一点点,妈妈,那是什么?我从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
“有没有告诉人?”
“没有。”
“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你偷吃了提奥庞玛,诸神的美食。”
“妈妈,这是一个故事吗?告诉我。”
“我会的,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现在外婆在叫我们了,我们过去吧。
”
“外婆真唠叨。”
“嘘,外婆小时候,同你一样可爱。”
“会吗,你又没见过。”
“你老的时候,会比她更噜苏。”
“不不不不不。”
啊爱梅,是是是是是是。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全文完)
VanillaA
发表于 2006-10-7 17:23
記得有一次亦舒接受電臺訪問, 說到她自己最喜歡的自己的小說, 她說是<<朝花夕拾>>和<<鎏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