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37

夏天很快到来了。第四个夏天,我还在隅北,没能离开。
  依然是在永无乡画画。会不由自主望着那个空着的位置,然后偷偷摸一下口袋里藏着的钥匙扣。
  她没画完的彩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画里萨默和霍普这对终生亦敌亦友的少年玩伴终于有着温柔的对视。拭去灰尘,用笔蘸上颜料默默地涂着,想把她留下来的东西做完。
  “小唯,你画过很多年画吧,很有功底。”卷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一跳。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们我画过那么多年的画,“没有……只学过入门而已。”
  “你瞒不了我,我从小画到大的,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别告诉悠,好吗……她不喜欢我比她酷……”
  “傻瓜,这是酷不酷的问题吗?好,我不告诉她。小唯,你要好好画画,不要浪费了自己。要画自己喜欢的画,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跟你们在一起,就是我画得最快乐的日子了。”
  卷毛眯起眼睛,笑了。
  
  正说着,红墙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跑了进来。
  是悠。她脸上有一个红引子,是被人扇过的痕迹。
  我们都呆住了。
  她拧开水管,洗了洗脸。然后一连无所谓的样子望着我们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了?!”
  “悠,你怎么了???!!!”卷毛王子第一个奔了过去。
  “这他妈是谁欺负你了?不想活了不是!告诉哥们儿,今儿非打得他满地找牙!”可航嚷嚷着。
  我心疼地望着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疼吗?”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你们几个烦不烦啊?”
  “怎么说话的,哥几个这不是关心你吗?”可航总是跟悠顶牛。
  悠不说话。
  “好了好了,让悠坐这儿休息一会儿。都画画去吧,没什么事儿!”卷毛边说边示意可航到一边儿去,然后倒了一杯水,放在悠的跟前,让她自己呆着。
  悠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不住地战抖。
  
  那个时候,唯一的心愿就是一把抱住她。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世上任何人欺负悠。
  可是只能这么无力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悠,从哪天开始,我不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吃午饭的时候,卷毛让我把一份饭拿给悠。终于可以坐在她的身旁,无言地把饭碗推到她面前。
  她端起碗,委屈地大口大口吞咽着。多年后,当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千与千寻》里看到小白给千寻偷偷送饭的镜头就突然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我想起了悠。
  那么弱小无助的悠。十七简单的单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希望能把自己微弱的力量传给她。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嘴里塞满了饭,眼泪顺着面颊留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悠在我面前流眼泪,心里狂喊着,决不允许,决不允许任何人让悠流眼泪。
  用手背替她擦去眼泪,手指轻触她的脸,“疼吗?”
  她点头,突然扑在我的身上哭了起来。
  
  是悠的父亲打的。真不敢相信,那个在电视上看上去那么中庸和蔼的男人,竟然打了悠。他和司机找到悠他们练琴的地方,直接揣翻了悠的鼓,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悠就跑了,没命地跑到了这里。
  我没有学坏,我没有。悠说。
  我知道,我知道。拼命地说,悠,我一直相信你!
  有一天,我一定要远走高飞,离开这里,永不回来!悠发狠地说着。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38

秋去冬来,高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们似乎还刚刚从中考的噩梦里还没有缓过来,高考就在眼前了。
  我们开始讨论以后到哪里去,空对着茫茫的未来,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悠说,去北京啊,我要在地铁站立唱摇滚!
  这种幼稚的想法,在那个时候听起来真是高远。
  还有,到央美去玩,去画家村流浪!我补充到。
  两个不切实际的家伙啊!可航懒懒地说。
  那你呢,你要干吗?
  当导演!嘿嘿嘿嘿,导动作片!
  真是实际啊……=_=
  
  后来很多年,当我坐在电影院深深的座椅里被光影围追堵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可航这句话。
  散场的灯光亮起,我茫然地望着暗下去银幕,被人流带向随便什么地方去。
  我的动作片导演,你在哪儿呢?
  
  1999年的年末,千年虫欢腾,千禧折腾,全国人.民举国同庆,你可知马靠不是我真姓。
  回归日的前一天,下午学校放假半天,我跟可航趴在课桌上计划着晚上和卷毛、悠一起去看烟花的事。
  这个时候柳苏苏走了过来。她径直走到我们面前问:“悠呢?”
  “不知道。”那天下午悠没有来,我和可航决定下课后直接去她家里找她。
  “你什么态度啊,沈唯。对我有偏见就直说!”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没有说话,歪着头盯着她。可航教过我樱木的绝招,用目光杀人。
  盯得她发毛,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男人婆,你变态!”
  靠,心里这么骂着,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不值得跟这样的小女人一般见识。
  她转身要走,可航却用一根手指勾住了她的衣领,“道歉。”
  她白了可航一眼。
  “我说,跟小唯道歉。”听得出可航是压着火尽量平静地说。
  但是柳苏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是眼睛一翻一翻地要走。
  “算了,可航……”我拉住他,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柳苏苏那个家伙又来了一句:“你是她什么人,还挺亲密的哦。”
  “操,柳苏苏你他妈真牵揍!”可航怒了,一脚踹翻了柳苏苏的课桌。可航说过,他不回打女人的。
  柳苏苏被吓呆住了,可航拉着我就离开了高一六。
  
  我一路默默跟着可航。
  “不关你事。”可航突然说。
  “嗯?”
  “柳苏苏的哥哥柳志超是我从前的死对头。每次看见柳苏苏就想起那个让人厌恶的家伙。”
  “可航,我知道你是帮我,甭故意掩饰了,我欠你一人情。”
  “那怎么还我啊?以身相许?”可航笑了。
  “啊呀呀,人家还小,等到十八岁吧~~”我也笑了。
  傍晚的天空燃烧着,有红色的云朵安静地破碎。
  可航蹲在路沿上抽烟,我到电话亭里给悠打电话。
  很久才有人接。
  “喂,悠吗?你今晚上七点半在卷毛他们家那路口等着,我和可航在呢,咱们一起去看烟花。”
  “我恐怕去不了……”
  “你是不是要去找柳苏苏?”没等她说完我就质问道。
  “说到苏苏,你们今天怎么她了?跑到我家又哭又闹的,刚走……”
  “你就相信她吧,许悠!”我的火气一下子腾了起来。
  “靠!你生什么气……”她话没说完,我的话筒就滑了下去。
  我看到一个人从可航身后把他一脚踹翻。
  傍晚时分,天刚刚擦黑,狭窄的巷子口,没有什么人。可航像一只面口袋一样倒了下去。我扔掉听筒,跑了过去。
  可航挣扎着站了起来,把我挡在身后。眼前的那个人长得很剽悍,染着黄毛,嚼着口香糖说,“有见面了啊,王可航。近来可好?”
  “托你的福,好久没打过架了。”可航拍了拍手,说。
  路灯突然亮了起来,灯丝发出暗红色的光芒,然后慢慢变成了惨白。
  我拉着可航的衣袖,说:“可航,咱们走吧……”
  可航低着头,笑了,说:“小唯,你先走吧,今晚不能陪你们一起看烟花了。”
  “不,我要跟你一起看,咱们走吧!”我有不好的预感,近乎是哀求可航。
  黄毛望着我们冷笑。
  我手心发冷,可航一定会笑我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但是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必须带着可航走。
  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无数的碎屑打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只塑料瓶子沿着墙根飞奔,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清冷的灯光从头顶上浇下来,可航身影浓重,面容模糊。阵阵寒意像洁白的蚕丝紧紧包裹着黑漆漆的长夜。
  “可航,我们走吧……”我使劲拉着可航的袖子。
  突然,可航把我一把抱住。他身上带着烟味儿的少年气息给了我一丝单薄的暖意。但我惊呆了。
  “小唯”,他在我耳边低语,“你顺着你的目光往前看,我今晚走不了了……”
  那深黑色的巷子里有几个高大的身影在徘徊。
  “等下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走!”
  “不,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我能Kiss一个!”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我不会!
  “傻丫头,听话!等下卷毛就会过来,你不希望他也卷进来吧!”
  想到卷毛那瘦弱的身体,我无言了。
  “听话!”可航推开我的肩膀,坚定地望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小两口话别完了吗?”黄毛吐掉口香糖,说。
  “柳志超,你放我朋友走,这是我们男人间的事!”
  “好吧”,黄毛一挥手,“放这丫头走!”
  巷子口的两个人让出了一条路。
  我望着可航,没有动。
  “走!”可航对我吼着,然后用很复杂的目光望了我一眼。
  我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
  我一咬牙,奔出了那条巷子。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着可航,他被那几个人包围了。当他从我视野窄窄的平行四边形里一点点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外套发出了刺目的光。
  我恨我自己的临阵逃脱,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路跑着,心脏跳地就快爆裂了。这个时候我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卷毛。
  我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他面前。
  手腕被擦破了,温热的血一下子晕染开了。
  卷毛急忙蹲下来抱着我,“怎么了,小唯,怎么了?”
  眼泪涌了出来,身体不停地颤抖,泣不成声地只说了一句话,“快打电话报警!”
  
  这个时候,一朵鲜红的烟花尖叫着腾上了暗色的天空,炸成了许多破碎的残线。
  那年烟花特别多。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39

Don’t you cry tonight 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Give me a whisper and give me a sigh
  Give me a kiss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
  
  今夜不要哭
  天堂就在你头顶啊,宝贝儿
  在我耳边轻轻细语
  让我听见你的叹息
  给我一个吻吧,在你对我说再见之前
  ……
  ……
  
  我看到警察,我看到血,我看到一朵烟花的下降,没有看到你。
  救护车在狭窄的巷子口艰难的转弯,人很多,但我听不到任何。
  一些刚参加过庆典回来的人们在我身边驻足,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气球还在飞扬,挡住了我的视线。
  世界真静,像梦,像默片里的镜头,像在游泳池底仰望到的天空。
  都安静地波动着。
  “天堂就在你的头顶啊,宝贝儿,给我一个吻吧,在你对我说再见之前……”
  手上的血已经慢慢干涸,心中浮起的只有这首歌,但眼泪没有落下来。
  不要哭。
  今夜不要哭。
  
  我想不起来那一天究竟是怎么渡过的,时间像水银一样有着难于穿透的力量。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医院,又怎么顺着墙角蹲了下去。
  抢救室的门口有刺激的味道。
  后来,王校长来了。在走廊里反复走动着。
  后来我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那个时刻睡着。
  在梦里,我看到了可航。他倚在白色的大门前抽烟。
  然后我被一声恸哭惊醒,我看到王校长捶着墙壁放声大哭。
  我抬头望见卷毛,他泪流满面,把下嘴唇咬出了血。
  他对我说,小唯,现在是凌晨1点14分。
  
  我们没有回家。打电话回家,妈妈向疯了一样问我在哪儿。
  我说学校出了点儿事儿,就挂断了。
  我们没有回永无乡。
  整晚整晚走在路上,一言不发,原来春风街是这样的长。
  偶有烟花在天空中亮起,有着耀眼的辉光,然后跌落下去,那么迅疾。
  黎明的光,清透冷洌,苛责着我,柔软的罪。
  
  我去了隅北,我去了高一六班。卷毛跟着我,我们坐在可航的位置上。他知道,我在等悠。
  时间过得太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心上打过,一刀一刀的疼。
  有人进来跟我打招呼,我没有理。再然后来的人越来越多,有消息灵通的人呼啸着进班,看到我的时候却猛地收声。
  就在这个时候,悠和柳苏苏一起走了进来,有说有笑的样子。
  班里突然静了下去,所有的人都望着我和她。
  悠看见了我说,小唯,你昨晚到哪里去了,你妈妈一直往我们家打电话。
  我却没有看悠,径直走到柳苏苏面前,狠命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疯了吗,你干吗?悠叫到。
  我仍然没有看她,一把拉住柳苏苏的衣领,盯着她说,可航死了。
  这四个字有千钧的力量。一下子浑身无力,手就松开了。
  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悠发了疯一样拉着我问。
  
  有一天,河只是河,
  没有流动片刻。
  一片树叶清脆的下落。
  比命运更像命运,
  坐落在广场上的雕塑
  和人
  散了散了
  
  我一拳轮在悠的脸上。
  (比命运更像命运。)
  她跌倒在一张桌子上,带倒了身后一排桌子。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世界上任何人欺负悠!”)
  一脚踹了过去,狠命地踢着。
  (“我教你揍人的方法吧!”可航说)
  有人来拉架。
  (可航教我的方法原来是用来对付我最爱的人的……)
  悠站起来,同样愤怒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那愤怒里有同样悔恨的意味。
  比命运更像命运。
  不能原谅。
  
  之后的日子我没有去上学。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见任何人。
  既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悠。
  有的时候电话响起。
  有的时候雨水落下。
  有的时候烟花绽放。
  有的时候自行车打着铃从窗下经过。
  都离我那么远。
  千嬉来了,大苹果从纽约的楼顶坠下来。
  一百年过完了。
  
  新世纪的第一天,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街上的阳光很苍白。
  我给卷毛打了电话,问了可航的墓地。然后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来到那清冷的地方。
  墓园里没有什么人。有孩子的笑声和鞭炮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点了一支烟放在他墓前,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支,陪他抽完这支烟。
  突然想起他最后的拥抱,想起他唱Don’t Cry的样子。
   I’ll still be thinkin’ of you and the times we had,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don’t you cry tonight
  我将始终记得你
  还有我们共渡的时光
  宝贝儿
  今夜不要哭
  今夜不要哭
  
  烟灭了。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39

我有很久都没有去上学,再见到悠,已经是几个月后,放寒假前。
  刚走到操场边上,听到喝彩声一阵阵传来。
  原来是篮球比赛,六班和五班的决战。
  董董看到了我,很惊喜,拉着我站在人群里观战。
  一抬眼,发现篮球场的另一侧有一个人,跟大家一起鼓掌加油。
  是悠。总是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
  一点看球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默默望着她,望着那侧脸的线条。
  打过悠的右手有疼痛在蔓延。
  
  听卷毛说,那天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替柳苏苏说话也是出于无意。
  也听说柳苏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只是跟她哥哥说了我们吵架的事。柳志超被判了20年,他没想过要把可航打死。
  是的,谁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可航死了。
  就凭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更何况,我这只手,是打了悠的......
  
  散场的时候,很多人看到了我,跟我打招呼。在这些人的簇拥中,我看到悠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
  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手臂里的血液在一点点凝固。
  这个冬天真冷。
  上课下课再上课再下课,她始终都没有理我。
  装作不经意地坐在她身旁,她却转身离开了。
  从此就是陌路人了。
  这么想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孤单单地坐着。原来我失去的不止可航一个。
  还是不甘心,放学的时候追了出去。
  远远地跟着她,她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懒散,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急着要赶上她,就抄了小路,从一个院子里穿过去翻过一扇栅栏门,就能到悠家的院子里。
  从上往下跳的时候,心一急,胳膊挂在了铁栅栏上。衣服被扯开了很大的口子。倒在地上,疼得要死过去,知道血正在往棉衣里渗。然而一抬头,却什么痛都顾不上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悠。
  她漠然地望着我,许久才说了一句:“为什么你的出场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在流血呢”,悠说,“赶快去医院处理一下吧”。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你等等!”我叫到。
  “有什么事吗?”她回头望着我,冷冷地问。
  “对不起,悠!对不起,是我太难过了,才会动手打了你!你看”,我举着我血淋淋的胳膊说,“我已经受到老天的惩罚了!”
  “不是你打我的问题”,悠说,“我也打了你,对吧。不是这个问题。”
  “我已经失去可航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我绝望地说。
  “可航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不能原谅的是你一个人逃命!!!”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可航是怎么死的?!他妈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悠说着说着哽咽了。
  “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可航怎么死的?!许悠,要不是你认识了柳苏苏,我们怎么会出这么一档子事!!!”我不能自控,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神啊,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呢!!!不是这样的,悠,不是这样的!我们这样相互推卸责任,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悔过和悲伤吧。但是悠,我不能失去你!!!)
  “好吧,沈唯。人都死了,这个问题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了。”
  (不要,不要跟你做陌生人,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你啊,悠。)
  “行,许悠,你有种!散了就散了。”我捂着自己不停流血的胳膊说。
  悠看了我的胳膊一眼,又说:“赶快找地方处理一下吧。”
  “不关你什么事!”
  “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悠说这句话时,眼睛亮亮的。那是在努力克制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把手背搭在眼睛上,装作头痛的样子。
  (绝不允许任何人让悠流泪。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可恶的人,总是我.......)
  我战抖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后悠就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就这么走出了我的少年时代。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40

2000年的春节,我跟妈妈去了z市的大姨家。摇晃的列车上,我看到冷峻的中国大地,冻土里勉强长出了青色的野草。
  离开的都已经离开,留下来的要坚强活着。妈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有一种宿命的说法,我们家的女人都很不幸。从外婆的妈妈开始就不能逃脱少年丧父,中年丧父,老年丧子的命运。外婆的妈妈,外婆,我妈妈,三个女人零乱的掌纹里有相同的走向。
  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这种漂亮不只在外表,还有性格和事业。她心地善良,却比别的女人都刚强,十八岁入党,十九岁参加工作,三十三岁的时候做到了部门经理,四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公司的党支部书.记。然而命运并不因为这种漂亮而怜惜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外爷去世了,四十一岁的时候,婚姻破裂了。
  二十二岁那年,仓库进香蕉,年轻的妈妈像个男人一样不甘示弱,一筐筐的香蕉往库里扛。脚下一滑,眼看连人带筐就要跌倒,一双有力的手出现了。
  就这么认识了命定的人。
  一个是公司总经理的儿子,一个是干部的女儿,倒也门当户对,双方父母就欣然同意了。
  怎么没想过一个似火,一个如水。
  父亲,多年来我想叫你一声爸。然而你只剩下我的文字里的一个意象,这温柔的称呼让人觉得口生。
  命定的这个人为什么就不是白头偕老的人,这真是有着黑色幽默的故事。
  他像所有公子哥儿一样有着莫名的忧伤。他少了她最看重的上进心,更多的时候是躲在床上看书,也不上班,也不做家务。他画画,一画就是一个下午,然后站在阳台上轻颂普希金的诗。他会很多外语,日语,西班牙语,还有只风靡一时的世界语。他抱着小唯看星星,眉宇间有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孤僻。妈妈这样形容他。
  终于是走了,在妈妈最需要的时候。那年真是巧,所有的东西都赶到一块儿了。
  用积累一辈子的钱买了新的房子,装修的时候外婆病倒了,照顾外婆的时候父亲爱上了别人,争吵的时候公司破产了。
  国有的公司,建国就有的老企业,怎就经不住改革浪潮一再的冲击。
  妈妈这辈子,算是什么都赶上了。幼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少年的文化大革命,青年的改革开放,中年的婚变下岗,一个人的一生怎么可以这么波澜壮阔。
  多年后,我的宝贝儿对我说,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爱《再见,列宁》了,因为你有那样一位母亲。
  然而在我青春期的时候,莫名的叛逆正让我一步步背离我的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不可弥补的事情。
  有位作家的书书里写着: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对父母总是以死相要。
  
  大姨絮絮叨叨着说我父亲是个混蛋。我就是被这种仇恨灌溉长大的,男人没有好东西。
  我忍住心痛不让自己想起那个唱“don’t cry”的家伙,想一路逃离这青春小说里才有的一切。然而另一个家伙却挥之不去,她说再见面就是陌路人。
  中国的年,布满了硝烟的味道。
  在z市,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寄向我们的隅北,我写满了我的歉意,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句给我希望的句子。
  
  寒假结束,我回到了隅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少年的脸依然在校园里飞扬。
  然而一眼看见了门岗上静静躺着的那封来自z市的信。
  推开高一六的门,闻到了灰尘的味道。
  擦了自己的桌子,那上面的灰尘很厚,怎么一个寒假恍若隔世。
  悠没有来。
  默默替她擦干净桌子,不安地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但是悠,没有来。
  时间真是过的缓慢,下了学就奔到永无乡,幻想着能在那里看到她,哪怕是被骂也好,哪怕是被打也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但是只看到卷毛孤坐在深深的椅子里。
  他望着我,半天才说了一句,悠有东西留给你。
  什么叫有东西留给我??!!第一次对卷毛吼出了声。
  悠转学了,去了G省T市。
  一下子头晕目眩。心空了。
  G省好远的西部,T市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看见茫茫的戈壁,满目荒凉。
  地图,有地图吗?狠心站稳了,大叫。
  小唯,小唯……卷毛心疼地望着我。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打开那一包东西眼泪就落了下来。
  都是我曾借给她的东西,书,磁带,画笔……
  还有那张涅磐的海报。
  有永诀的意味。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40

时间开始不像时间,而更向某种固体构成,无法顺利流过我的身体。日升和日落没有区别,坐着和走着没有区别,醒着和睡着没有区别,都一样空洞。我茫然地看着教室里空着的两张桌子被新来的人填上,才知道日子是过去很久了。
  我听着朴树,无论在什么地方。这是悠留给我的东西,我要爱他,也只能爱他。
  这样才不会遗忘。
  我们换了一个新的校长,我们盖起了新的大门,我们铺了塑胶的跑道修了新的篮球场,这一切,悠,你都不会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跟谁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怎么会!在夜半醒来,被这个问题吓住了。是真的,我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悠了。怎么会!
  翻身起来,拉开窗帘,悠的“星星”安静地照耀着我。
  怎么会!
  陌路人也好,让我再看看那金色的侧脸吧。
  可是,悠是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似乎听见她说,再也不想看见你。
  是的,悠说过这句话。是我打她的时候,她这么说过。
  好冷,有被冻伤的感觉,五月了,为什么我这么冷。
  快打开朴树的歌,快让我想点儿别的。
  可是歌里唱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世界在旋转。高二的下半学期,我都在这种旋转中渡过。
  有一次董董看见了我,惊叫到,天呐,小唯,怎么你看上去像行尸走肉!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极了。
  我只去了永无乡一次,偷走了她用过的一切,笔,颜料,空的笔芯,还有没有画完的画。
  小唯,卷毛叫我。他的声音遥远极了,我没有回答,匆匆逃走。
  因为那种幻听又一次击打着我,那种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玻璃一样脆弱,钢铁一样疼痛在骨膜里鸣响。
  悠和他们一样,离开了我。
  父亲,哲久,可航还有悠,都走了。
  没有人回来过。
  而我还在这里可耻的呼吸。
  谁来带我走......
  
  她的“星星”总是照耀着我。写断裂的文字,不开灯,月光走到哪里,就把忏悔写到哪里。
  还以为这样就会获得原谅。
  以为这样你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有一天,妈妈打开门叫我去上学,刚开开门就惊叫起来。
  我茫然地望着她,这很可怕吗?
  小唯,乖,你怎么了啊,怎么了啊?妈妈哭着摇着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觉得很美......
  我用一瓶红色的颜料在自己房间的白墙上画上了蒙克的《呐喊》。
  
  空洞的嘴巴啊,我的秘密又能告诉谁。
  月光下,我愤怒地画着,笔断了好几根。
  都断掉吧,我再也不要画画了。这次我是认真的,什么样的画我都不画了......
  我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了。
  
  小唯,你怎么了啊,怎么了啊?妈妈说完就要拉我上医院。
  我冷静地扔掉手中的断笔,说,没事,我要上学去。
  我要去隅北。
  妈妈坚持不要我去。我望着清晨的阳光微笑,我想起了北野武的电影《坏孩子的天空》。
  “等你做了冠军,我当了老大再见面!”
  悠曾说过,这句台词真感人。
  我要活下去,我还要到北京的地铁站里听她唱歌。
  我要上学,我要去上学。
  
  九月的时候,沈唯的头发留长了。和许多十七岁的孩子一起升上了高三。她跟别人一起做题,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学习。董董望着她说,小唯你都学傻了。她笑笑,没有停下手里的演算。
  高三是很苦的,要把几年落下的都补回来不容易。
  总是这样,她调侃自己,狗急跳墙。
  这么想着,就会支起牙齿露出微笑。
  然而一眨眼,就呆住了。
  要怎么样,才能闭上眼睛不看见你。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41

忘记一个人是很难的。悠走后,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怯懦的心开始顽固地抵御时间。
  我不允许自己忘记悠。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悠。
  在幻想中,悠一天都没有离开我。当我做题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当我累了的时候,她就和我一起趴在桌子上微笑。
  但是有一天起床,我突然发现自己记不得悠的声音了。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
  躺在床上,望着苍白的屋顶,一滴眼泪就顺着眼角流进了发际。
  推开窗户,晴冷的日子,天很高。
  有很多次,站在窗口都有想要跳下去的愿望。这个愿望一经产生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总是咬着牙跟自己作战,拼命说服自己:无论如何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再见到悠。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突然这句话来袭,世界就一寸寸的土崩瓦解。
  要怎么做才能被原谅?要怎么做才能原谅自己?我愤怒地把右手捶在墙上,似乎只有疼痛才能中止自己偏执的想法。
  
  但是这样偏执的想法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跟了很多很多年,无论站在光明或黑暗里都不能逃离它的统治。
  就像一件洗不净的旧衣服穿在身上。20岁的时候,悠这么评价我说。
  脱不去也扔不掉,被它紧紧包裹了。
  
  2000年最后一天,我们要进行毕业考试。考试的头一天,我接到卷毛的电话,他说:悠回来了,回来考试。
  初听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片刻,然后故作镇静地说,是么。就转移了话题。
  真是虚伪。挂了电话这么评价自己。这样的自嘲有让人想笑的力量。
  于是就笑了。支起牙齿露出笑容。
  笑得那么勉强。
  下了晚自习,我在教室里坐了很久。然后起身,走向了春风街那个熟悉的巷子。
  每踏一步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盏灯果然是亮着的。让人不敢靠近。
  远远望着,想起十五岁中考前偷偷跑到这里来的日子。突然觉得自己沧桑。
  所谓的十七岁的雨季就这么一下子老了。
  我是不能被原谅的。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眨着眼睛这么想。
  L市2000年最冷的那一晚,我在悠的窗前站了两个小时,直到那盏灯熄灭了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当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一下子从人海中看到了悠。
  我的头发留长了,盖着眼睛——这样就没人能看到我的眼睛里有多余的潮湿。
  所以她没有认出我来。
  就那么擦身而过。
  心脏漏跳了一拍,当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经过。
  这个人就是悠啊。大脑像出字幕一样慢慢地跳出这一句。
  于是就在涌动的人潮里猛然停驻。
  眼睁睁看着她被车流人海淹没,消失不见。
  打开随身听,把朴树的歌释放出来: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如今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2001年7月,高考来了。
  高考前,一个女人在教室找到了我,让我帮帮忙,说是买通了考官,让我替她儿子传答案,条件是让我直升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我惊诧地看着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从她嘴里蹦出来,那感觉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爱着的纯洁姑娘是个婊子一样,让人恶心。
  我冷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你找错人了。
  然而一转身就跑到水房吐了起来。
  那女人在身后威胁到,你等着瞧吧!
  愤怒地想要撕掉准考证,那个时候我认为这样就叫做社会肮脏。太脏了,让人无法忍受。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我想起悠。
  “等你做了冠军,我成了老大,再见面。”
  就这样熬过了三天的考试。
  然而竟会有档案丢失这样离奇的事情发生。妈妈急忙托人找,说着离奇离奇。但我知道这个秘密,冷笑着望着这个热闹的人世间。一个暑假都在听摇滚,窦唯的歌里唱着:哦,高级动物啊。
  人生让我觉得可笑。
  慢慢变得不再信任任何人,18岁的我,冷漠而愤怒。
  总是一幅下巴向上,嘲笑人世的样子。老同学董董这么评价我。
  
  最后错过了好的机会,被省内的一所大学录取。我终于成了一个怀有北京梦的漂泊青年。
  而悠考北大失败,调剂到广东那所知名的大学里去。
  南方真是遥远。我这么想着,竟然没有了感情波动。
  十八岁,一夜成人。
  再见了,隅北。领通知书的时候,望着爬满青藤的红墙,心里这么说。
  永远不再回来。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41

2001年9月,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L市,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家。
  没有离愁和眷恋,还天真地说着,永远不再回来。
  就在那个雨雾蒙蒙的早晨来到了K市H大。
  K市是一座古城,史上的故都。当我第一次达到K市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时光在这里没有流转。巨大的湖泊安静地围绕着就皇城,御街上酒旗飘扬,青石板路在每一条胡同里蜿蜒。有着九十年历史的H大也是一样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一阵风吹来,古塔的角铃叮当作响。绵延的城墙环住学校的边缘,我们的公寓就在城墙外。同学们戏称,每次上学就是进城了。
  
  前些日子看关于文.革的专题片,云南知青说,此生撒尿都不朝着云南的方向。咬牙切齿的恨,但一生最好的日子终究是埋葬在那里。
  感情如此复杂。当我想起我的大学,有着同样的感受。
  古城很美,每年接待数万游客。每一个来游玩的人都会像我初见它一样被震惊,然后在梦幻中离去。很多人跟我说过K市真漂亮真安静,我就礼貌的笑笑,不作答。
  K市真漂亮,但你不是在这里生活的。
  安静,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有一个学者说过,K市是一个适合老年人生活的城市。
  很中肯。这里的生活速度很慢,像一锅温水,不急不缓的熬着日子。也不去争,也不关心世事,闭关锁国的活在对那个没落朝代的怀念里。回忆在这座有夜雾的城市里最易滋生,无所事事的宁夜适合孤坐在椅圈总结一生。
  大学毕业时,很多人都说,必须离开这里了,再不离开就没有斗志了。
  歌舞升平,与世隔绝,对于年轻人来说,太早了。
  
  对于十八岁的我来说,最要命的是丧失了色彩。青灰色的城墙,青灰色的街道,青灰色的房子,连校服为了配合这种格调整成了青灰色。
  当我坐在中文系青灰色的教室里读《春秋》的时候,终于被这种颜色完全淹没了。
  它正无声的覆盖着我的青春。
  
  我和所有刚升入大学的新鲜人一样,首先面临的是斩断家庭脐带后独.立的痛。
  “原来真的会有乡愁。”董董给我的信里这么写着,“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
  要磨合,要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要与这个可以称作“外面的世界”的地方硬性接触。十八岁那一年可以听见成长发出的声音。
  那时有一首歌在流行,周华健的《忘忧草》: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
  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
  往往有缘没有份
  谁把谁真的当真
  谁为谁心疼
  谁是唯一谁的人
  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
  当这个声音从收音机里传来的时候,热闹的宿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女孩子们都不再说话,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睡去。
  忘了就好……
  
  军训过后,卧谈到深夜,四个人终于可以仔细打听对方的来历。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从L市来啊,我们家从前也住在那里!隅北中学?我哥哥的一个朋友的父亲是那里的校长啊!你认不认得,王可航……
  怔了一下,大笑了起来。用悠的话说,眼泪就在这时如开了桶的啤酒喷涌了出来。
  世界真他妈小啊。躺在上铺望着近在咫尺的房顶想。但还是笑着说,听说过,不过不熟,听说那个家伙有很多糗事呢。于是开始给她们讲可航的糗事,原来有一天,你可以这样去怀念一个人。
  原来有一天,你可以这样事不关己的讲着自己的青春。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42

逃课,上网,泡图书馆,在寝室睡得昏天黑地。大学就是这几个词汇的排列组合,循环往复,再无新意。
  我学会了一种本事,就是专心致志地走神,像一场热闹话剧的路人甲,念完自己的台词就数着顶灯等着散场,跟《黑暗中的舞者》里的主人公有着相似,彻底地贯彻着“生活在别处”的原则。有人看见我的时候,我活得工整谦瑾,笑靥如花;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活在自己的想象里,那里有阿尔的星星愤怒地燃烧。
  宝贝儿后来评价我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分裂的那么严重。
  因为会装呗。
  
  当我笑着讲完可航的糗事的时候,我总结了一句:操,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忧郁了!
  多年后,夏夏,就是可航同学的那位特别的人,告诉我说,你当时的总结真是无厘头的有力度啊。
  厌倦了,什么伤心往事,连最恶俗的漫画都不用这个了。我对自己说。
  
  女孩子开始忙着买衣服,买化妆品,谈一场又一场恋爱。我呆在她们旁边,提袋子买早餐,还做.爱情顾问。我开始向这些女人趣味靠拢,尽量不让自己离群。有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必将按照她们的这种排列组合继续下去,没有意外不再摇摆。
  日子真的过得格外安逸,因为这里是K市,然而回忆也在每个梦回时分隐现,因为这里,是K市。每晚夜雾渐起的时候,沿着护城河走回去的时候,我都会猛然发现原来我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啊。没有过去,没有来路,就这么一个人无依无靠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十九岁的生日意外的见到了父亲。他来学校看我,他老了,两鬓斑白。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像应付这个世界一样应付着他,我始终是怯懦卑微的家伙,害怕一切陌生人的打扰。
  可是,怎么会,有一天连父亲都成了陌生人。
  那些离开我的陌生人,在高天上漂流。所以云朵破碎了。你们的脸。我的脆弱。
  不要回来看我。
  
  不要回来。
  比如你在梦中,十四岁的脸生动。春风街没有尽头的路,在摇摆。在四十五度的倾斜里,我遇见了你。你说你好吗?你伸出手来。手腕悬在乳白色的空气里。有不完整的孩子在半空中飞翔。红色的蜻蜓都擦着地面聆听,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我知道这是梦。如果不是,你怎么会能在踏进我的世界。
  青色的鱼在你我之间安静游动,眼睛通红。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一次对我微笑。
  我没有动。有迷醉的快感,消费这一次梦境的奢侈。
  小唯,你说,不会再让你寂寞。
  眼泪涌起,就醒了。
  一睁眼,泪水就决堤。
  上铺像一扇甲板,一波波的回忆将我淹没。
  两年就要过去,我没能忘记你。
  
  2002年的寒假,我回到了L市。开始嘲笑自己的天真,这人世间哪有逃得出地方。
  隅北就像紧箍一样罩在头顶,无论走到何方,我们都是那只猴子。坐在同学会觥筹交错的酒桌上,这么想。
  柳苏苏来给我敬酒,整整一大杯杜康。大笑着说:“何以解愁,唯有杜康”,就一饮而尽。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柳苏苏不甘示弱地说:“相逢一笑泯恩仇”。
  没有再反驳,专心致志地走神。
  不原谅柳苏苏的话,怎么原谅时光和自己。
  然而最想见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向周围的人打听她的消息,然而始终没有。
  她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好多人都不记得她了,听到她的名字很吃惊。
  对了,她的名字叫做悠。
  
  见到卷毛的时候,他夸我长漂亮了。学会了低眉浅笑,所有女生暗自得意时的表情。但在我这儿有虚伪和沧桑的意味。
  向四周打探,难道这狭小的地方就是自己曾经的天堂?
  天顶很久没有擦了,阳光进不来。
  桌上有一张照片,彻在川美照的。找到了女朋友,一脸幸福的样子。
  还画画吗?卷毛问。
  依然是微笑着摇头,文静得可怕。
  因为我开始把卷毛当男人。那些小女生趣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我,要装出一幅淑女的样子。
  真恶心。自己这么评价自己。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
  沈唯,你变得真厉害。这句话猛然从心里泛出来。怎么我从来没有察觉。
  这样就可以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了吧。这么安慰自己。
  
  离开永无乡的时候,拿到了一个电话。是悠家里的。
  犹豫了很久,总是拨了一半就放下。反复了很多次,终于拨通了。
  “喂~”
  “你好,我想找下悠。”明明听到那个声音就已经颤抖了,还要故作镇静的确认。
  “我就是啊,小唯……”
  “......”
  “......”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声音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着,就笑了。
  礼貌地笑了。
  “明天你有空吗?”我问。
  “明天?没什么事啊!”
  “能见你一面吗?”
  “都两年了,没这个必要吧。”
  “……”
  “……”
  “那算了,寒假愉快!”就知道,会是这样…….
  “等等……我看看……后天行吗?后天下午,月桥等你。”
  挂了电话,愣了很久。
  终于笑了。
  无声的笑,但竟然觉得这是自己两年来唯一一次笑了出来。
  那些生活不费力气的时光终于温情脉脉地拥抱了我。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42

接下来一天真是漫长。无所事事的等待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捡旧物。
  有一个大盒子躲在抽屉深处。
  想了想,还是取了出来。那里面有悠的东西,画笔,用过的圆珠笔芯,丢掉的演草纸,不及格的试卷……看着看着就笑了,过去自己真得太傻了,怎么会想起来搜集这些“遗物”。
  摇头,笑。
  还有一本自己的日记。
  “老单总说男生女生不要搞在一起,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的是一个女生......”
  字体很稚气。
  什么是喜欢。女生怎么可以喜欢女生。怎么可以。
  大学里学会的那一套开始在身体里叫嚣。
  只是朋友。
  一个很喜欢很特别的朋友。
  可是可航说过,觉得特别就是“喜欢”了。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倒在床上听着朴树。多年来,我走到哪儿,这盘磁带就跟我到哪儿。我疯狂地爱上了他,留着和他一样的发型,乱蓬蓬地像个稻草堆。
  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多年来我终于安稳地睡去,没有歉疚和不安,没有辗转反侧。
  等待着新的一天到来。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望着那面被重新粉刷的白墙发了一阵呆,不知道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
  嘿,沈唯,我对自己说,今儿要努力了!
  也不知道悠会变成什么样子。从广东那种地方回来的人,打扮应该很怪异吧。也许染着红色的头发,穿着真正的“奇装异服”吧。
  突然我想起了夏夏,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谁这么讨厌啊,这么早~~”她明显没有睡醒。
  “是我,沈唯。喂,夏夏,告诉我,怎么才能让自己漂亮起来?”
  “你确定你是沈唯?是我听错了,还是在梦游?沈唯问我,怎么才能让自己漂亮?这样的命题成立吗?”
  她的语气像是听见了猪在飞。
  “少废话,赶紧说,别浪费我电话费!夏夏MM,成败在此一举啊!!!”
  “莫非~~~你要去会男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汗......
  “你可以试着穿条长裙啊,格子的那种,应该不错。”
  “MM,现在零下2度啊,你开什么玩笑!更何况我哪儿有什么裙子!!!!”
  “哇哈哈,倒是很想看一下你穿裙子的样子啊。”
  汗......
  挂了电话,偷偷溜到妈妈的屋里,偷化妆品。也没看清,就胡乱拿了一堆,也不知道哪些是夏夏说的。
  照着记在纸上的她的话,躲在卫生间里试着涂了一下。
  狠着心照了一下镜子,差点儿没吐出来。
  原来化妆跟画画不是一回事。+_+
  赶紧擦干净了脸,一出门刚好遇见了妈妈。
  “小唯,你干吗呢?”她愣了一下。
  Oh,my god~~~T_T
  “没,没干什么~~”这么说着,眉笔就掉了下来。
  妈妈弯腰拾起,笑了:“爱漂亮了,也是,小唯长大了,该适当的交朋友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可不要学妈妈啊......”
  于是很长的故事又开始了......
  专心致志走神的时候,我在想,上大学真好啊,才过了半年,就不算早恋了。
  等妈妈痛诉完革命家史,我也差不多该出门了。她说:“等下,小唯,拿上家里的钥匙!”于是就摸出了我从前在家用的钥匙。
  “这个破环儿是什么?”妈妈指着上面的易拉罐环说。
  “没,没什么!妈妈我走了,妈妈再见!”我急匆匆地出门。
  只听妈妈在身后说:“挂个破环儿干什么?”
  那不是什么破环儿,妈妈。飞奔下楼的时候,我握着那指环在心里说,那是莱茵河的黄金戒,只有被选上的人才带的上。
  
  到了月桥,河边的风很大,但是不觉得冷,心里很兴奋,有无穷的力量无处发泄。正好路边的滨河游园里有一个单杆,就走了过去。
  钢铁很冷,握在手里让人知道一切并非梦境。很费劲,几乎上不去,老了老了,这么想着,还是一心想办法上着。
  突然一个身影从我身后猛地飞上了单杠,做了一个回环漂亮地落在地上。
  “你不行了啊,沈唯同学!”那个不屑的声音又一次在我的世界响起。
  砰然心动,说得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吧。靠,我在想什么......这个声音,是悠啊!
  是我日思夜想的悠啊!思想终于背叛了我的意志,多年来学会的伪装噼噼啪啪落到了地上。日思夜想,这个词跳了出来。
  线条很硬,小虎牙,大眼睛,浓密的睫毛。这个人,是悠。
  她没有变。
  “怎么了,见到我不会说话了!”悠笑着说。一笑,就露出了小虎牙。
  是啊,我怎么没说话呢。心里这么想着,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长高了啊~~~让人嫉妒!”悠拍着我的肩膀说。
  “落差果然很大啊,许悠同学!”摸着她的头顶,低眉浅笑,终于说出了这第一句话。
  “靠,太岁头上动土!”悠一脚飞了过来。
  “竟然有土,好脏好脏~~”躲过飞腿,望着自己手说。
  “竟然有洁癖!你这个小资产阶级!”悠笑了。
  气温突然变得无限温柔,因为悠笑了。
  道路坚定,没有旋转。
  这里...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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