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嫁妹:眼儿媚(一)
【武候府的故事】钟馗嫁妹:眼儿媚(一)
□ 香蝶
楔子
钟离隔着窗子看到钟魁的时候,四弟正督着几位妹妹修行,没精打彩的脸上带着没
精打采的笑,印象中钟离好象就没见过钟魁沮丧的样子,打从老爷子让他进府来的
那一天起,似乎那嘴角就总是上扬的。
钟离觉得很奇怪,虽然是庶出,还是老爷偷娶的三房的庶出,这样好脾气的兄弟也
算是十分讨人喜欢了,为何几个妹妹都说他是钟馗,是真真正正带着小鬼儿的凶神
呢?
或许是对几个妹妹太严的缘故?
钟离从窗口探进头去叫:“钟魁!”
钟魁听见了,把爬到膝盖上用墨水在纸上画圈圈的小妹妹捉起来,宛如捉一只小肥
猪,他把她放到地上,站起来快步迎到窗前。
“大少爷!”他俯首低眉,态度十分和顺。
“如今该叫大哥了,不需要这么生分。”钟离皱起眉,提醒他。
钟魁笑笑,“大哥。”叫一声,很坦然,并不忸怩作态,似乎先前的叫法只是没改过
来的习惯,这后来的叫法和前面的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肥猪妹妹跌跌撞撞走过来,抱住四哥的腿,“抱抱!”她叫。
“叫大姐抱抱。”钟魁温和地说。
钟灵放下手中写字的笔,走过来抱起小妹妹,“抱她的话,可不可以少抄一遍诗
文?”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带着某种希望。
“一边抱一边抄吧。”四哥微笑着说,“将来嫁了人,别人不会因为你做了娘亲就不
让你做该做的事。”
“那么可不可以少写两笔呢?”二妹妹钟瑾正抄着自己的名字,抄得手乏,一边甩手
一边问。
“赶明儿钟府的二小姐若改名叫钟一钟二或钟三,你少写多少笔都可以。”钟魁仍是
和气地笑着,“但老爷未点头之前,还请一笔不落写上去。”
钟离听见,翻了翻白眼,他知道二妹妹不敢去找父亲大人,钟家老爷虽说只重男丁
不重女儿,名声却是十分看重的,断不可能答应随便取个一二三四的名字排下去。
这位兄弟,倒是很知道什么时候打太极推手,把责任推到老爷子身上去。
“爹叫你过去。”钟离对钟魁说。
钟魁应了一声,走出书房,跟在钟离后面走。
“怎么没见到三妹妹?”
“大师傅正教她扎马步。”
老爷在前面堂上坐着,看到钟魁的时候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
“你带妹妹也有些日子了,有何想法?”父亲大人呷一口茶,打量垂手低眉站在堂下
的四儿子。这个半大小子他一直没太能看懂,只知道他有时象只小狐狸不过大部分
时间却装得象条忠实的狗。
“如果妹妹们这样学下去,将来定会嫁个好人家。”钟魁恭敬回答。从进府的那一刻
他就被告知,钟家的妻妾成群,故而子女众多,老爷是不怎么喜欢女儿的,就是儿
子,也没有太多精力一个个的去疼,所以庶出的他认祖归宗就可以知足。家业和老
爷的爵位自有钟家大少爷继承,二少爷被养来学着理财将来为钟家守业,三少爷是
学功夫的,老爷的意思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点守家护院的本事,至于这半
道上找回家来的庶出四少爷嘛,没家业可继没责任要背也没人可靠,于是乎,老爷
说:去带妹妹吧。
钟家的女儿虽说不受宠,到底也是钟家未来的一笔重要资源,那四个未来的女婿若
找得好,少不得对钟家也大有好处。
四少爷被指了这趟活,说不得也是身负重任。
一个月过去,这会儿老爷要查查,看这认回来的儿子负不负得起钟家的担子。
“大妹自幼定了亲,只需学好做大户人家少奶奶的功课。”钟魁似乎并不介意从此和
妹妹们绑在一起,在老爷子看来,办事也办得尽心尽力。
“二妹妹在女红之外还要学些草药和医术,成材怕是难些。”钟魁继续说。
老爷子楞了楞:“为何要学这些东西?”
“回爷的话,钟家人多,老是上外面抓药破费太多,再者二妹妹嫁人时爷的年岁已
高,若能招个神医,岂不贴心?若要招的是神医,自然要二妹妹也学些医术才能有
话与夫婿说。”
“哦……”老爷子点头,他想我倒是没想到这上头来。
钟离看到四弟低垂的眼中有狡黠的光彩。
“三妹妹练的是武功,虽不指望她练成什么,要成气也得等些年头。”
老爷子又楞了:“姑娘家学甚么武功?”
“大妹妹做了官家媳妇钟家便有了帮衬,可现下世道不太平,若是三妹妹能招个江
湖的侠少做夫婿,钟家便多条退路。”
钟离看到四弟眼中的狡光更甚。
“那末你欲让你四妹嫁与何人?”
“爷看嫁与某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如何?”
“这又是何讲究?”
“自然是图钱了。”
钟老爷子目瞪口呆地盯着四儿子好一阵,半晌回过神来,“魁儿,这些主意你从哪
里得来?”他问。
“回爷的话,从戏台上看来。”
“都是从戏台上看来?”
“回爷的话,还有听说书的。”
“就随你吧,”钟老爷子摆摆手,“你可以退下了。”
钟魁行个礼,如来时那般静悄悄地微笑着退下。
钟老爷子回过头,看到大儿子钟离表情古怪的脸。
钟离的眼睛一直盯着正渐渐离开的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背影,他说:“鬼!”
第一章
钟灵坐在镜前细描自己的眉,描成弯弯的柳叶形状。铜镜里的小女子姿色平常,算
不上美人,倒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钟灵再看看,觉得她脸部的线条还算十分
柔和悦人,虽然此生没指望成为将养他人眼目的天姿国色,至少让人一眼看过去能
觉得心里舒坦,也算是功德无量。
窗外有喜鹊大声叫了几下,丫头喜乐听见,嘻嘻笑着扑到窗口去看,看完了回头对
小姐说:“小姐,喜事近了呢!”
钟灵放下描眉的手,不动声色地问:“能有什么喜事呢?”
“当然是小姐的大婚了。”
“那件事啊……”钟灵轻笑一声,往脸上轻轻扑用水化开的胭脂,“大概也能算得上一
件喜事吧。”
胭脂是二哥月前去江南收租后带回来的,以雕花的象牙筒盛着,显见是上品。虽说
钟家兄弟姊妹间的关系并非都是一团和气,大妹的出嫁到底是钟家的大事,所以平
时不太亲近的二哥也难得表现出一点关切的意思。
从这层表现来看,大概钟家人人都认为这是件喜事。
可谁又确实知道呢?
留候家的少爷,听说名声并不是十分好的。
钟灵放下扑胭脂的手,轻轻叹一声,这一叹倒不是为了未来的夫君,而是想起自己
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
一个不美的老姑娘。
如果不是要守孝六年,至少还能少了名声里后半部分那个“老”字。
先守娘的孝,再守爹的孝,左三年右三年,三年复三年,从娇嫩待嫁的十六岁黄花
守成了别人碎嘴里枯涩的二十二岁老黄瓜。
要不是自小儿定了一门亲跑不掉,钟家人现在能这么悠闲悠哉地等喜酒喝?怕是早
就四处找媒婆了。
啊?那也不一定,除了没事干成天想着嫁妹妹的四哥钟魁,其它的兄长也许根本不
会注意到家里还有个老妹妹。
“所以呢……”钟灵用细簪挑上一点儿胭脂点檀唇,心里暗暗地想:“虽然爹不见得如
何疼爱女儿,却早早让我终身有靠,还是恩情甚重的。”
不似二妹三妹和四妹,令得钟魁心事重重,成天谋算别家的良家子弟。
说不定也是因为施了这重恩,才要自己用花样年华守孝来报答回去,爹在世的时
候,从来不会白白给人好处。
话说回来,这样安排对谁也不亏,以四哥的话来说,如果是个美人,耽搁的时间越
长越心疼,但若原来就没有什么美貌可珍惜,容貌上老个一两岁要好接受些,而且
可多些时间受调教,还能添些其他的好处。
窗外传来下人打招呼的声音,似有主子走过来。
“大小姐,四爷来了。”喜乐站在窗口,看闺楼下面。
“请他进来。”钟灵点头。
钟家后院是女眷的住处,通常男人们不到这边来,只有管妹妹的四哥跑得多,不过
钟魁跑得勤是勤,打妹妹们及笄后就拘谨了些,在书房里不再用戒尺打手心,每每
到访后院也总要先请丫头禀过才进楼来。
四哥这两年越发老成,钟灵听喜乐说,下人们私下议论他是钟家主子们中最没棱角
的一个,大概是因为在钟家没什么显眼的地位,又被小姐们磨得没了脾气,有时候
稍稍怠慢他一点也没关系。反正这样的人,只合当教小姐的夫子,当不得管事的主
子。
钟灵站起身,迎接笼着袖子慢慢踱进屋的四哥,见他仍然一付温和的软柿子模样,
不禁又长长的叹一口气。
钟灵发现,自己最近是越来越喜欢叹气,人说心老的人叹气多,看来自己是真的老
了。
钟魁听见了那一声长叹,收了迈向前的脚,依然笼着袖子站在那里打量大妹子。
“我来找你谈妹夫的事,就这么令你困扰吗?”他狐疑地问。
回过神来的钟灵稍稍弯腰行个礼:“怎么会呢?我只是偶然发现自己又老了一些。”
“是吗?”钟魁稍稍把笼着的袖子和着脑袋向前点点回个礼,笑道:“是哥哥我才跟
你说实话,老你是比昨日老了一天,可今儿的妆画得不错,所以看上去还嫩着呢!”
钟灵莞尔:“谢四哥夸奖。”
“但我平时教你们的,可不是光在面皮上下功夫。”钟魁道,“你自个儿也该知道你
的好处原不在脸的嫩老上罢?”
钟灵点头,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
这一睁不打紧,再看向钟魁时那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竟秋波流转,媚态十足,活活要
钩了人的魂魄去。
“这就对了。”钟魁开心地笑起来,“不枉我调教你十年,这眼神儿不要多使,只需
找对了时候使几次,保管钓住自家相公的心,那些空有一张好脸的美人儿是敌你不
过的。”
钟灵冷笑:“四哥总说这眼神好使,但你日日见我练这眼功,也没见被钩过一回魂
儿。”
“傻妹子,我是你哥,若被你钩了魂去岂不是要大悖人伦?”钟魁笑得和气,“你可
记住了,这法子练得辛苦也好使,可只能用来对付相公,万万不能对他人使出来。”
“为何?”
“对相公使那叫媚眼儿,对他人使就叫风骚了,会毁名节。”
“知道了。”
钟灵看着四哥谆谆教诲的好人脸,按下了心头将叹还没叹出来的今天第三口长长的
气。
兄妹二人各自落座,钟魁拿眼睛瞥见几案上的一卷红绫,问道:“嫁衣都裁好了吗?”
“已经裁好。”钟灵顺四哥的眼光看过去,落到红绫上,“今日是要裁几条帕子,他
日无事的时候,也好拿来绣些花样儿解解闷。”
“你倒是计划周详,看来是将下半辈子如何过都算计好了。”
“四哥言重了,想我此生注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多少事可做,又有多少事可
算计?不象你们男人,出出入入总也闲不下来。”
钟魁接过喜乐端上来的热茶,喝一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妹:“男人有些是因为要
出出入入才闲不下来,不过有些则是因为太闲了才出出入入。”
“留候家的公子属于哪一类?”
“妹夫吗?自然是后面的一种。”
“这就是了,日后若他闲我也闲,他可出入他的,我却不能,不找些事儿来做做,
日子将要如何打发?”
“你就不曾想过让他闲不下来?”
钟灵淡淡一笑:“四哥,你日日为我带些乔公子的消息来,是比我更清楚他的人
了。试问从前年的柳若眉到去年的王惜春,再到眼下这位陶飞燕,这位留候家的乔
公子可曾为哪个美人定过心?”
钟魁喝口茶,摇摇头:“不曾。”
“那些阅人无数、练得心机甚深的青楼美人尚没有手段令他挂念,四哥莫非认为凭
家中一个平凡的正房夫人就能使他老实呆着,甘心去做些闲不下来的事么?”
“若用心去琢磨些手段,也不是做不到的。”钟魁放下茶杯,“只是我怀疑你并无此
兴趣。”
“我甚知‘知足’二字怎么写。”钟灵含笑答道,“我娘一生已是极好的例子,她能过
得,我也过得。”
钟灵和钟离,都是过世的钟家老爷子正房所生。钟大夫人前半生善妒,对外虽从未
对老爷纳妾有何怨言,可一关上钟家大门,没少挥着菜刀追砍奸夫淫妇,家中时常
是鸡犬不宁,三日一哭五日一闹,几令老爷狠心要休妻。到了后半生,大夫人不知
怎么就突然想通,吃斋念佛,满面祥云,对老爷的花心也睁只眼闭只眼,这样一来
家中反而一片和气,夫妻两个相敬如宾,人人推崇她这个主母,六年前去世时也很
让老爷伤心落泪了一番。
看过亲娘的一辈子,钟灵已经明白如何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才能做得舒坦。
钟家的女儿从小就不用太多甘霖滋润,给一个可放下身子的地方,自个儿把自个儿
安顿好了,便可以很好的养活,自个儿生长。
钟魁有点沮丧地想:调教出一个没心没妒的妹妹,该说是庆幸呢还是不幸?
喜乐在旁边叽喳地出声:“四爷疼大小姐原来都是假的。”
钟魁眨巴几下眼睛,下人们议论他没用他是知道的,可说他不疼自己的妹妹,还真
是第一次听见。
钟灵皱起眉头斥道:“喜乐,不许瞎说!”
喜乐撅起嘴来,满脸委屈。
“让她说说,我还想听呢。”钟魁没有半点不快,好奇心顿起。
喜乐看看大小姐,快嘴说道:“大爷许了小姐许多嫁妆,二爷也送了许多东西,连
平时最不耐烦管小姐们事的三爷也忙着出去请贵客了,四爷你倒好,平时好象挺关
心小姐们的,可到了这节骨眼上,不但没说送什么好东西,还每天带点儿姑爷的花
花事情来让小姐着恼,这不是假疼又是什么?”
听完这番指责,钟魁总是挑着笑意的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
也只是耷拉了那么一小下,就又挑了起来,并无一丝愧意。
“送礼是要钱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四爷的例钱有多少,请客是要面子的,四爷哪有
三爷混得开?只好每天送点消息过来,好帮大妹做些日后的打算,这难道还算不上
是个体己的大礼么?”
喜乐还欲抢白几句,钟灵瞪她一眼,她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硬吞回去,只是满脸的
不屑。
钟魁见这小丫头脸弊得通红,“扑”的一声笑出来,指着她对钟灵笑道:“这丫头灵
牙利齿,陪你过那边去后,定然不会令你吃到他家下人的亏,只是哪一天妹夫若看
上她,收她做妾,你要提防她是个厉害的对手。”
钟灵瞟喜乐一眼,道:“真有那一天,我会先赐她一丈白绫。”
喜乐脸色瞬间煞白。
钟魁一楞:“我以为你刚才的意思是不会对相公生妒?”
“我放相公去做世间的祸害只因我舍得,喜乐却是性情中人,真有那一天定然后半
生终日以泪洗面。”钟灵温柔拉过发呆的喜乐的手,“喜乐与我情同姐妹,我怎忍心
看她受苦?自然是趁早助她解脱。”
大小姐的手柔软温暧,喜乐却觉得冷汗往手心里冒。
钟魁继续喝热茶,边喝边温和地对喜乐笑道:“喜乐啊,早死早超生,大妹果然很
疼你呢!”
喜乐看看四爷,看看大小姐,结结巴巴地说:“大小姐你放心,以后就算姑爷肯喜
乐还不肯呢,喜乐不想为姑爷这种花心萝卜上吊,因为吊死了姑爷会再去找别的丫
头,死也白死。”
钟魁咧咧嘴:“好聪明的小丫头!”
喜乐瞪他一眼,舒口气,望着大小姐很坚定地说:“喜乐日后要嫁个不娶妾的人。”
钟灵放开拉着喜乐的手,轻声说:“喜乐,你是不会知道世上哪个男人将来会娶
妾,哪个男人会全心伴你一生的。红颜易老,女人一老,相公就会变心。”
“大小姐,我知道!”喜乐大声回答。
“是么?”钟魁支肘在桌上,“说来听听。”
“我听厨房的王嫂说过,她说娶妾要花钱,还要花不少的钱,所以没钱是不能娶妾
的。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只要嫁个没钱的就不怕相公娶妾了。”喜乐认真回答。
这没心没肺的回答令钟魁呵呵笑出声来,连钟灵也抿起了嘴。
钟灵一时兴起,逗弄喜乐:“我这么疼你,你怎知你嫁人的时候我不会送你许多嫁
妆?就算你的相公没钱,你带过去不就有钱了吗?”
“那我就把钱留着自己花,”喜乐一脸天真,“正好可以攒些体己啊!”
钟魁笑声更响,钟灵亦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喜乐看看两位主子,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被人逗着玩,脸上浮起红云两朵,煞是好
看。想一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大小姐,你嫁过去后要不就把姑爷的钱都收起
来?那样姑爷就不能象现在这样到处玩了,小姐也可以过得好些。”
钟灵伸出手指点点喜乐的脑门:“就你主意多!我要他乔家的钱做甚么?就算是都
收过来了,他要玩还不是照玩?若是打个欠条先玩了,再让那些女人拿条子三天两
头找我要钱,你说这日子会过得好吗?”
“呀?”喜乐恍然大悟,“那不就是拿姑爷没办法了?”
“做人家的娘子,不可以成天谋算自己的相公。”钟魁放下茶杯,“相公不好可以慢
慢调教,这事儿急不得。”
钟灵一楞:“调教?”
她忽然觉得四哥今天来这里并不是光为聊天喝茶的。
“今天乔公子似乎又要去万花楼。”钟魁拣起另一个话题。
“这又有何稀奇?”
“还记得大婚是何时吗?”
“下月月中。”
“哎呀呀,亏我日日来与你报信,你就这般不疼不痒么?”钟魁扫兴地把杯盖放回到
茶杯上。
钟灵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道:“四哥,你若想要调教调教,自己出手就是了,何
必探我的意思?”
钟魁把眼光从杯盖上抬起来,一脸无关痛痒的模样:“我可没有调教外人的能力,
好象也没这个打算。嫁人的是你还是我?往后嫁入候门,还要事事都等哥哥替你做
好么?”
“那四哥的意思要怎样?”
“为何问我要怎样?现在这日子你若过得我也过得,我并没有觉得不好的地方,当
然也就不怎么样。”
钟灵轻叹一口气,心知四哥是当真要狠心放手,这往后只怕他心思将都放在三个妹
妹的嫁事上,不再象往日一般对自己事事过问了。
心下黯然,半晌没说出话来。
钟魁也不说话,只走到绣架边看她要在嫁衣上绣的花样。
伤心过后,钟灵咬咬牙,再抬头看向钟魁时眼光中多了一份坚韧。
“四哥,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钟魁从绣架前回过身来,笑得十分贴心:“你我兄妹一场,不送大礼的确说不过
去,好在哥哥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只要不是打断妹夫的腿,啥事都可以拜托呢!”
这一天,留候家的公子乔荆江从黄昏时就感觉不太好,到底哪里不太好他说不出
来,反正是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背上有点痒痒的,走在大街上也曾猛然站住回
头,可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反倒是被走在一起的朋友薛毅笑话了一番。
薛毅寄住在留候家中,吃人的嘴短,总是被拖着陪玩,今日里原本也是被他从家里
硬拖出来,本不甘心情愿,这会儿见他忐忑不安的样子,倒反过来拉着他继续去寻
开心。
狐朋狗友交到这个份上,算是值了,乔荆江很有些感慨地想。
不过自己很想交一辈子的这个朋友却有些后悔误交损友,最近聊天的时候言语间颇
多讽刺。
也难怪,乔公子的名声太差,拖累得一干与他走得太近的朋友也丢了清誉。
“其实吧,我真的不是要害你被人说成是择友不善。”乔荆江拍拍薛毅的肩膀,诚心
诚意地道歉,“可是呢,谁叫我身世这么凄惨?”
薛毅回头看跟在身后的乔荆江,脸上的表情好象吞了一只死苍蝇。
“你自由自在地行走江湖,当然不会体会到我的苦处,”乔荆江抖开纸扇,“一生下
来就什么都安排好了,天管地管爹管娘管,继承家业,娶妻生子,连说个‘不’字的
机会都没有,这难道不是十分可怜吗?”
薛毅不置可否地一笑,只管走自己的路。
“什么都没得选,上半辈子没过完,已经看到下半辈子会怎么过,你知道这样的日
子有多么无聊吗?”
薛毅又回头看一脸幽怨的老朋友,表情好象吞下了第二只死苍蝇。“你知不知道什
么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慢悠悠地问。
“知道,通常这是用来教训我们这类人的话。”乔荆江摇摇手中的扇子,“可所谓的
‘福’也不过是说这话的人自以为是的‘福’,所以这话有没有道理还值得商榷。”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我呢?”
“你不会如此不体贴吧?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在我还能忍住,不把拳头砸向你那张得意的嘴脸之前,还算是。”
乔荆江伤心地摸摸自己的脸,开始怀疑真正误交损友的其实是自己而不是面前这位
总是一副无辜受害者模样的侠少。
万花楼中衣弥香,鬓如云,满楼红袖招,乔公子熟门熟路地往老相好陶飞燕那儿
摸,半道上被嬷嬷挡了路,“真不巧,乔公子,飞燕到赵府出堂会,这会儿还没回
呢!要不您去玉娥那儿坐坐?”嬷嬷笑嘻嘻地把乔荆江往楼上玉娥的房中引。
玉娥姿色虽不及飞燕,细腰善舞却别有一般风流味道,在乔公子的老相好们中,也
算排得上数的一位。
乔荆江见薛毅已在大堂中找一舒服座位坐下喝茶听琵琶,也就不管他,自个儿上楼
去找玉娥姑娘。
薛毅的师父是个厉害的老古板,虽不禁徒儿随朋友一起去狎妓,可早就放出话来,
若是传出任何占他人妻女便宜的事坏了江湖的名声,那末他是第一个要清理门户
的。乔荆江也曾与这老头儿争辩过青楼女子是否能算他人妻女,那顽固的老头儿一
口啐过来,说就算眼下不算,将来从了良也算。薛毅冷眼旁观乔荆江和自己的师父
争得口沫横飞,最后不紧不慢的说,虽然不打算永远做童鸡,可是呢,少传出点难
听的事,将来真要挑娘子的时候,愿意嫁给自己的好女人就会多一点,所以不介意
现在先忍忍。
软玉温香固然吸引人,不过呢,男人上青楼狎妓不一定是要睡觉的,所以薛毅每次
陪乔荆江上万花楼不愁没事做,虽然乔荆江一直怀疑他在这温柔乡是真的做到了守
身如玉,但至少这位朋友在人前总是只和姑娘闲聊品茶或听曲儿,他那位神龙见首
不见尾的、不知道在哪里虎视耽耽的老师父至今也还没有抓到痛打徒儿的把柄。
留候家的家规虽多,只要不让老爷听到败坏乔家声誉的事,基本上还是比较放任少
爷的。
世人眼里,男人狎妓不是罪过,女人偷汉子才是,所以乔公子上青楼除了给自己博
点花心的名声外,与乔家整个的声誉并无损害,也就不怕被人剥了皮。
所以乔荆江就带着点儿没见到飞燕的遗憾大模大样地推开了玉娥的门。
玉娥在床上歇着,公子一眼瞥见,嘻嘻一笑,把扇子插到颈后,撸起袖子,轻手轻
脚摸过去,心中想着吓她一下定然十分好玩儿。走到床前,见玉娥连头也蒙住,笑
道:“美人儿,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一边说,一边扑过去抱住。
一抱之下,手中抱个空,突然发现这床上的薄被只是堆了个有人的样子,其实空
空,一楞之下还未回过神来,哗啦一下罗帐从头上塌下来。乔荆江吓了一跳,赶紧
伸手去拉罗帐,一拉之下,却发现哪里是罗帐,竟是一张鱼网从帐顶降下,把合身
扑在床上的自己恰恰裹了个结实!
“这是怎么回事?”乔荆江怒道,翻身从床上欲起,脚被鱼网绊住,“咚”的一声从床
边倒栽下来,手忙脚乱去解鱼网,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耳边笑道:“鱼死才能网
破,活蹦乱跳是挣不出来的。”
乔荆江手上不停,边解边问:“你是何人?”
“我么?”那从帐后转出来的青衣男子笑得很亲密,“我叫钟魁,是你未来的四舅哥。”
乔荆江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定定神,压强一口气问道:“是钟家四爷吗?请问这
是什么意思?”
“这个?自然是捉奸在床了。”钟家四爷和颜悦色地回答,“我要找妹夫谈话儿,先
抓点把柄比较好占住上风。”
乔荆江哭笑不得:“可这里是青楼,男女在一起很正常,就算捉到也不能算捉奸
罢?何况你捉到我和女人在一起了么?”
钟魁赞赏地点点头:“好象是不能算呢!妹夫,原来你并非无一用处,至少脑筋非
常灵活,这点很中我的意。”
“多谢四舅哥赏识,那可否放我出来?”乔荆江狠狠地用手扯鱼网,偏扯不下来。
“听人说乔公子身手矫健,每每遇上麻烦脚底抹油功夫甚为了得,若放你出来,只
怕谈话时没我的好处。”钟魁微微一笑,弯腰将鱼网的网口打个结,自顾自走到桌
边的椅上坐下。
乔荆江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古怪的四舅哥,有种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的感觉。
忽然没关上的大门处传来薛毅的怒吼:“你是何人?这是做什么?”
原来薛毅耳尖,听见乔荆江进门之后屋中传来砰砰乱响,情知有异,便走来看个究
竟,没想到竟看到朋友被罩在地上,旁边一位青衫客正笑逐颜开地看热闹。
那青衫客见薛毅进来,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将一张笑脸和气地递过来,问道:
“这位就是江湖上有侠少之名的薛毅公子么?婚否?”
第二章
这天晚上以前,在乔荆江眼里是没有钟魁这个人的,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道未
来彼此会因为自己的娘子而产生某种亲缘上的联系,可乔荆江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在
乔家已经够长的亲戚名单上添一个名字的区别,最多,不过是以前的陌生人变得下
半生见到时要点头行礼。在材人辈出、名声显赫的定远候钟家的家族树上,一个既
无任何出色表现又无任何恶迹供世人评论的庶出小儿子是颗很容易被人忽视的浆
果,被挡在兄长们鲜厚炫亮的枝叶后面。
在京城名士公子们的交游圈里,并没有钟家四爷的踪迹,然而就象所有树大招风的
名宦之家一样,钟家的密闻轶事很少不被好奇的世人挖出来,这些传闻中关于钟家
四爷的消息少得可怜,乔荆江此时能想起来的只有一条——钟家四爷负责嫁妹妹,且
对四个妹妹要嫁什么样的人很早就有了计划。
看上去很好拐的侠少薛毅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很显然房中诡异的气氛令他迷惑,青
衫客看上去不象是来找碴的人,对乔荆江和自己并无敌意,乍见之下问候的话也很
怪。
薛毅决定先回答问题。
“我是薛毅,没成亲。兄台是何人?”他抱拳拱手。
那坐着的人也拱手,笑得更亲切:“我是钟魁,乔公子未来的舅哥。敢问薛公子订
亲了否?”
乔荆江实在听不下去,苦于被鱼网困住,一时站不起来,只得叫道:“钟魁!你我
两家的事你我自来解决,不要对我的朋友下手!”
钟四爷要为妹子们挑什么样的相公,在小道消息乱飞的京中早不是秘密。
钟魁有点意外地看向乔荆江,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原来乔公子还很讲义气,这
是让我中意的第二点了。”
乔荆江见一时半刻是挣不出网了,索性不再挣,盘腿坐好:“我的好处还不止这两
点,四爷不妨以后慢慢去发现,今夜你只是要找我谈谈话,我与你谈就是了,不要
节外生枝再找些别的事来做。”
钟魁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
站起来向薛毅施个礼:“薛公子,日后钟某定会请公子小坐聊聊,今日在下要与乔
公子谈点家务事,可否行个方便?”
薛毅听见钟魁的名字,已经知道他是何人,情知做舅哥的在青楼里捉住准妹夫,接
下来大概不会有好事发生,乐得撇个干净。于是顺水推舟地道:“这样的话,我不
打扰了。”不理乔荆江哀求的眼光,径自转身。
脚步声向楼下响了几声,又响了回来,薛毅走回门口,伸手将房门替屋中人带上。
带上后又打开,薛毅伸进脑袋来,很认真地对钟魁说:“我尚未订亲,也还没有心
仪之人。”
钟魁说:“知道了。”一脸欣赏。
乔荆江呆呆地看着房门又在眼前梆的一声关上,气得把扇子从颈后抽出来直敲楼板。
“妹夫,稍安勿燥。”钟魁安慰他,貌甚同情,“你只需听我说几句替大妹带给你的
话,说完我就走。”
“钟小姐?”乔荆江吃一惊,“我娘子?”
“尚未过门的娘子。”钟魁纠正道。
“她说什么?”
“她说大婚在即,公子若还有些顾及钟乔两家的体面,请忍一两个月,成亲之后再
逛花楼。”钟魁道,“只是,为了钟家的体面,听说定远候已经预备修书一封给府上
的高堂,请留候对公子加以管束。听闻乔老爷治家甚严,此书若修成对公子必有麻
烦,她既是你未来的娘子,定会极力阻止,但大哥一向意志坚定,不一定会听她的
劝,所以还望公子三思。”
乔荆江皱眉:“我若不答应呢?”
钟魁笑笑,只当没看见:“大妹还说,她素知三从四德为女人之本,不宜对夫君的
行事多说什么,若公子不喜欢听到这番话,可只当没听见,她也只当公子不在乎乔
家的管束,省下去劝大哥的麻烦。反正日后便是‘乔钟氏’,注定此生要做一天和尚
敲一天钟,大不了成亲后大路小道各走一边,将来你娶你的妾,她修她的身。”
“这可算要挟?”
“只是交易。”
乔荆江冷笑两声:“我不信你。”
“为何?”
“哪有女子尚未成亲就允相公纳妾的?这定然是你的意思,只是不好说出来,借钟
灵小姐的口来与我谈条件。”
“你错了。”钟魁竖起食指在面前摇一摇,“女子若善妒,定是因为不想让相公心属
他人,就象你我有了好东西,就想自己占着不给别人一样。若是并非自己想抓在手
里的东西,你我会在意别人借去一用吗?钟灵对喜欢的东西从小就很挑拣,她又是
我家大妹子,下面有三个妹妹,做大的常常要让着小的,所以不太稀罕的东西被别
人拿走借去甚至弄丢已惯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学会不去计较。”
乔荆江脸上阴晴不定。
“我大妹生性恬淡,对于要努力去争或拼命去保的东西一向不太执着。”钟魁一本正
经地说,“你不要一脸不痛快的样子,我可没有拐着弯子地告诉你我大妹只是不太
稀罕你而已。”
“你怎知我就稀罕她?”乔荆江强压住心头怒气。
“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大妹说你必不稀罕她,可正因为都不稀罕就都不会太计较,
才放心托我与你来谈这交易。”
“她竟将自己的终身做交易?”
“说到底,这婚事是留候与定远候两家联姻的交易,和你与她终身的结局并无太大
关系。”钟魁走到屋角,从一处柜上放针线的小箩中翻出一把剪刀来,“大妹只不过
是替你捅破了这层纸,她毕竟是个女子,不能象你能用这花天酒地的法儿来打发怨
气。”隔着鱼网把剪刀塞进乔荆江的手里,坏笑一笑,“妹夫,话传到我也要走了,
我知道你不痛快,放你出来说不定会缠着我抱怨这抱怨那,我可不想听。你就用这
剪刀慢慢绞吧,顺便考虑一下大妹的建议。”
言罢,钟魁开门,下楼,见薛毅低头听曲儿,原打算过去找他说说话,转念一想,
乔荆江可能会马上出现,为免麻烦,并未停脚,径自出了万花楼扬长而去。
少顷,楼梯上脚步声又响,薛毅听见,抬起头来,见乔荆江一步三摇十分悠闲自在
地走下来,脸上带着大户公子潇洒的笑意,手里很雅致地轻摇着扇子。
薛毅放下正在喝的香茶,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问:“要回家吗?”
乔荆江点头:“回家。”
离开万花楼的钟家四爷沿着街道往自家府上走,顺道买了一根糖葫芦拿在手上,钟
家的大门落日后已经闭户,钟魁知道这会儿门房的小厮定几个凑在一起耍钱玩儿,
只怕正耍在兴头上,若拍大门唤他们来开,面上恭敬地伺候他进去,转过身还不知
道要咒出什么话来。
没事儿招咒不吉利,钟四爷反正是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和善主子,也就不去劳下
人的神,自己摸到院边的侧门,推门进去。
这侧门是不开大门时方便出入用的,这会儿还没上闩。
守门的老家人钟成是当年定远候军中的老部属,断了一臂,钟老爷子念在几十年的
情谊把他带到府里做个专看侧门的老家人,其实也就是养着。钟成是明白老爷子用
意的,他做人知恩报德,对钟家人自然十分亲近,有了这层通融的心事在里头,钟
家的老少爷们儿不管什么时候从侧门出入他都不会说半句不好。打从十年前的深更
半夜,大少爷敲开这扇门,从外面把还不是四少爷的钟魁带进来让老爷瞧瞧起,钟
成就对钟家的老四十分和蔼,这么些年来四爷出出入入,主仆都是一团和气,倒比
起走大门要舒心很多。
门应手而开,钟成在门边坐着打盹,钟魁见他眼皮要睁,赶紧说:“老爷子歇着
吧,是我。”
钟成先前已经听出是四爷的脚步声,要睁眼也不过是应应景儿,既然四爷开了口,
也就连睁眼皮子的事也省了。
四爷进门,关门,上闩。
老家人忠心归忠心,眼下老骨头加打老盹儿,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妥当,钟家毕竟名
头响亮,招俩贼挺容易的。
沿着侧门后的路走不上几步就进到中庭,往左边是到待客议事的前院,往右边过圆
门是小姐们住的后院,往前边是爷们住的中院。钟魁往前走几步,停下来,他看见
钟离在中庭宽敞的院子里练枪,抡得满场子枪影,就这么穿过去实在危险,从旁边
绕过去又好象对家主不太恭敬。
钟魁就站下来看钟离练枪。
钟家的姐妹间十分亲密,相较之下,兄弟间冷漠许多,若非有个宽和的大哥刻意维
系亲情,只怕三年前钟老爷子去世之后,这个家早已分崩离析。
钟老爷子走得干脆,两军阵前一箭穿心,连句交代后事的话都没留就两眼一闭撒了
手,武候世家的人,对马革裹尸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钟魁对此有些不屑,他想老爷
子的确是走得没牵没挂得叫人佩服,只是留下一个散摊子让别人收拾,这个就有点
缺德。
大少爷一夜之间袭爵成了定远候,同时也升格成了钟家的大家主。接下来是千里迎
柩,操办丧事,安顿上下。幸亏老爷子从小就着力栽培大少爷继承家业,果然是能
担大任者,把什么都办得井井有条,让众人交口称赞。
钟魁是不太了解二爷三爷为啥还留在这个家里,他会留下来,完全是一连串的意外
使然。
当然,妹妹们还没嫁出去是份责任,可既然交这个责任的老爹已经不在,这个责任
他是没有必要再担的,于是办完丧事的某天晚上他收拾了包裹准备从侧门出去,却
在侧门口意外撞见了新老爷钟离。
后来钟成告诉钟魁,小候爷这阵子天天晚上在侧门等,没想到你出来得这么晚。
钟四爷很意外的在侧门撞见大哥,听见他问:“若大哥将妹妹们继续托给你,你会
留下吗?”
不想留下的钟四爷在回答之前,意外发现新候爷说话的时候象是累得要哭。
一向自认没什么坏心可良心也不太多的四爷居然就鬼使神差、意外地点了点头,乖
乖地回房去放下了包裹。
这一留,就是三年,直到眼下大妹终于要出嫁。
三年间,钟离把候爷做得象模象样,据说颇受上面的赏识,也渐渐能收服老爹以前
的部属。
只是钟魁站在中庭边上看钟离练枪时,同情的目光更多些。
大户人家的嫡长子,其实不是那么好做的。
由此看来,大妹钟灵说不定比她未来的相公要幸运很多。
钟离练完一趟枪,停下来休息,看到站在旁边的钟魁,“回来了?”他问。
“回来了。”四弟笼着袖子懒散地站着,没挪地方,“大哥要不要问我去了哪里?”
“听钟灏说回府时路过万花楼,看见你进去。”钟离微微一笑。
钟魁鼻子里轻轻哼一声,笑容有点难看。
二爷钟灏和三爷钟檀是老爹的第四房夫人所生,在偷娶的三房夫人被揭出来以前,
他们的妈稳坐三房的位置,十年前忽然冒出个在娶他们的妈前已偷娶两年的三房,
他们的妈就只好顺次往下移一位成了四房。这一口气二爷三爷咽了十年至今还没咽
下去,会瞧这正牌三房生的四弟不顺眼,偶尔在背后嚼点小舌头也不奇怪。
“我去万花楼,是为捉妹夫。”钟魁简明扼要地解释。
“乔荆江?”钟离提起这名字时的表情不太满意。
“打了点你的名号,大概会让他收敛一点。”钟魁继续解释,毕竟刚刚用定远候的名
字去压迫了别人一回,不告诉当事人不免小人。
钟离扶枪而立,不太肯定听到的是件好事。
去世的老爹或许不是个合格的大家主,年轻时却也曾是个以千骑破万军的将材,用
人的手段相当老辣,他会亲点四弟带大几个妹妹,必非随便做出的决定。自己虽然
将这担子继续放在钟魁肩上,却只知道这样做合适,合适在什么地方还说不清楚。
钟魁对妹妹们的嫁事十分上心,办事也让人放心,只是一听见他似乎使了什么手段
就总会下意识的忐忑不安。
打十年前在老爹书房里听见一个十四岁的小子说出一套惊人的嫁妹理论后,钟离就
不再以年纪和外表来评价一个人。
所以眼前钟魁的那一脸“我办事你放心”的笑容,安慰不了在钟家万事都得操心的大
家主。
“钟灵嫁给留候公子,总是令人不放心。”钟离眼中忧虑万分,“明知那乔公子不成
器却不得不将大妹子嫁与他,实在是不甘心。”
“现在不成器或许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大妹贤良淑德,说不定嫁过去后能辅佐妹
夫日后做个好候爷。”钟魁并不担心。
“那是说不准的事,唉,若不是自小就定下的亲,也许还能为钟灵择个更好的夫
婿。”钟离对这桩婚事始终颇有腹诽。
腹诽归腹诽,乔家一心要报恩联姻,这个大亲还非得结。
说起来这又是钟老爷子留下的好事,当年在湖广一带剿叛,救下了留候一家,留候
提出结娃娃亲,那根本没加考虑的老爹只想到官家联姻的好处,一口应下来,白白
把个好妹子许给了个纨绔子弟。
“已经定了的事,后悔抱怨都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钟魁比大哥更能接受这件
事,从今天晚上见到乔荆江的结果来看,他觉得这个妹夫还有点挽回的余地。
“若是钟灵过得不好,又该如何?”钟离并不能看开。
“这好办,让夫家休她回来,再为她择个佳婿。”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钟离瞪钟魁。
“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早就有这打算?”
“的确是早就想好,”钟魁胸有成竹地回答,“但我拉扯大的妹妹,我自己清楚,这
条退路不一定会用上。”
“你如此有信心?”
“大妹子,是从来不令人操心的一个。”
突然从后院的圆门中跑出一个女孩子,圆脸圆身段,稚气未脱,跑出来就指着钟魁
叫道:“四哥你偏心!让姐姐们都嫁好人家,给我找个坏人!”
正说着话的钟离钟魁扭过头,看见是一脸怨气的四妹钟缇。
“我偏心?”钟魁歪歪脑袋,心想今天被人指责得还真多。
“为什么大姐二姐和三姐都可以嫁很好的相公,我要嫁给商人呢?”小丫头还只十三
岁,对于嫁事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
钟魁叹口气,把手里的糖葫芦摇了摇,“要不要吃?”他先使缓兵之计。
“要!”这一招果然灵验,钟缇跑过来接过糖葫芦,有东西吃就顾不上生气了。
“你要嫁人还早,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钟魁很奇怪钟缇的突然发难。
“刚才和姐姐们在大姐那里说嫁人的事,”钟缇边啃糖果子边含糊地回答,“大姐告
诉我说士农工商,商人很没地位的,将来要是嫁给商人,连自家的马车都没资格
坐,只能在地上走。”
钟魁嘴角抽搐一下:“所以你大姐就要你来跟我闹吗?”
“没有啊,是我听见就跑出来了,”钟缇摇头,“大姐只是跟我们说她可以认命,我
们不能随便认命。”
“你现在回去告诉大姐,不要让四哥里外不是人。”钟魁拍拍钟缇的脑袋,“再告诉
你大姐,四哥刚刚送了她大礼,过河拆桥很不地道。”
“哦。”钟缇点头,转身往后院跑,跑到圆门想起什么,回头坚决地说,“四哥,就
算你送我糖葫芦也不行,我是绝对不嫁给连马车都不能坐的人。”
“不能坐马车你可以自己骑马。”四哥好心地提示她。
钟缇想了想,恍然大悟:“也是哦!”
她跑进圆门里去。
“真是的,虽然还小,也不能就这么没羞没臊的跑出来谈嫁人的事吧?”钟魁很不满
意,“莫非是我对她们的管教有误吗?”
钟离似笑非笑:“如此看来,大妹不是不让人操心的一个,被她这样一教,你要按
原来的想法嫁妹不会顺利。”
“没办法,儿大不由娘。”钟魁长叹。
再想想,补充道:“何况我还不是她们的娘!”
十月初九,忌上梁、远行、启攒,宜嫁娶。
这一天,街道上喇叭锁呐齐响,留候家的大公子乔荆江骑着高头大马十分精神地到
定远候家接媳妇,嫁人和娶人的两家都是京城里有头面的大户,迎亲的场面也就红
红火火,热闹得格外好看。
新郎倌的大马在经过万花楼的时候,从楼上的窗户中飞下来一块裹了红布的金锁——
貌似以前乔公子送给飞燕花魁的东西,砸在新郎倌的头上把插了红花的帽子差点砸
歪。新郎倌连头都没抬,很镇定地扶正帽子继续满面笑容地向前走。
后来楼上又飞下来一块砖头,不过陪在新郎倌旁边的叫薛毅的朋友很够义气地挥了
挥手,就用马鞭子把它打开了。据说薛公子接下来就上万花楼找花魁姑娘谈话去
了,似乎相谈甚欢,直到新郎倌接了新姑娘回来,迎亲的队伍再次走过后他才回来。
这件事很小,小到没有打搅到任何人的心情,你可以认为它相对于整整一天钟家和
乔家的热闹来说,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两家虽然都有人看到了,也确实是没
有人再去提它。
除了钟家新娘子的陪嫁丫头喜乐在钟灵小姐上轿之前稍稍在她主子的耳朵边上提了
那么一点点。
喜乐是个忠心的好丫头,她比较担心的是回去的路上会飞下另一块砖头,所以有必
要提醒小姐随时提防轿顶会突然穿孔。
还好,这一天果然宜嫁娶,回去的路上一路平安,再没有莫明其妙的东西不识相的
从天上降下来。
这婚事办得着实体面,贵客盈门,吉时一到,一身大红的新郎倌喜气洋洋地牵着红
绸那边的新娘子来拜堂,留候家高堂在座,欢欢喜喜地受拜。
夫妻对拜之时钟灵听见四周啧啧赞叹声不断,似众人都在夸奖郎才女貌,一对壁人
在堂。她清楚人们说的女貌其实不是说她长得漂亮,因为脸在盖头下面,她寻思漂
亮的是自己一手缝的新嫁衣。
对于自己的一手好针线,钟灵是十分骄傲的,听得人人夸赞,也就十分高兴。
对于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钟灵尚无概念,从盖头下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一双
鞋,穿这鞋的人脚步比大哥浮些、比二哥躁些、比三哥重些、比四哥急些,估着这
相公不是个常操心、多算计、重修练、前后谋划三年的人。
耳中隐隐听得相公在堂上说几句应景的话,声调平和,应对也得体。
从传闻听来不算人中之龙,从眼见耳闻来想,至少资质不会逊于普通。
嫁个普普通通的相公,正好过个安安定定的一生。
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后,在送入洞房时,钟灵比较满意。
新郎要在前面陪酒,新娘子便在床边坐等,新房里除了陪嫁丫头再没别的人,一下
清静下来。
喜乐伸出脑袋在门口看了看,又去窗口看了看,确定没人后赶快走到小姐身边,从
怀里掏出一个小包从盖头下递进去。
钟灵打开荷叶的小包,看见里面是一块凉糕。
喜乐的声音从盖头外面传来:“大小姐,你快点吃,挡挡饿,我帮你看着。”
钟灵心中一阵感动,这一天从早晨折腾下来,她没吃什么东西,早就饿了,虽然新
房中有酒席,可那是为新郎到后吃交杯酒准备的,那时候新郎只怕在前面早已吃喝
到饱,哪里还能吃?相公不多吃,刚过门的娘子当然也就不好大吃,所以这顿饭也
是不能指望的。
没想到喜乐心细,竟想到这个,先偷偷带了吃的东西进来,找这没人的时候递给她。
“多谢喜乐,你对我真好。”钟灵诚心诚意地答谢。
“啊?不用谢我,是四爷叫我带进来的。”喜乐说,“这凉糕也是他给的,说是糯米
做的,吃的时候不会掉末子到衣服上,呆会儿也不怕姑爷会发现呢。”
“四哥吗?”钟灵偷偷笑起来。
钟四爷嫁妹,果然计划周全,自己就算出了阁,也还是他的妹子。
“爷还让我给大小姐带了几句话。”
“四哥还说了啥?”
“他说四个妹妹中,就数大小姐最聪明也最能给他使绊子,所以对大小姐的能耐是
很放心的。可是一入候门深似海,从今往后要自己好好照看自己。做少奶奶不是光
靠绑住夫婿得来的,怎么经营这日子,要仔细想想。有事儿的话可以叫喜乐回钟家
找四爷,可既然做了乔家的媳妇,最好不要老指望钟家,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四哥呀……”钟灵叹一口气,“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娘了吗?”
嘴里虽讥讽,却暗暗地将盖头下的手背抬起,拭拭眼角。
然后是过了很长时间,天黑了,点上了烛,前面的喧哗慢慢静下来,然后,相公的
脚步声传入了新房。
耳中听见喜乐退出房去,相公的脚步声向床边走来,然后是他的鞋出现了,再然
后,眼前一亮,盖头被一杆秤挑开。
在盖头的黑暗中呆久了,乍一见亮眼睛有点看不清,等渐渐适应了屋里明亮的烛光
后,钟灵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自己得跟他过一辈子的乔少爷。
乔少爷眉眼整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在深闺中活了二十二年的钟灵见过的男子
很少,只能和哥哥们比较,与他们的相貌比起来,乔荆江长得比最俊的哥哥要差,
比最一般的哥哥又要强,所以大概应该算是可以的一类。
反正男人的皮囊并不重要,德性从皮囊是看不出来的。
钟灵打量乔荆江,知道相公也在打量自己,男人看女人,皮囊要看得更重些。
从乔荆江的眼里,可以看到一点失望,对此,钟灵并不意外。
自己举止大方是没问题的,开了口后,声音的娇柔应该也没有问题,问题是曾在百
花丛中频频过的乔少爷在拜堂时听了太多赞扬的好话,大概对盖头后的那张脸攒下
了太高的期望。
期望越高,失望总是越大。
到目前为止,挑开盖头后,双方虽不算十分满意,也不算不满意,所以,以后的日
子若是凑合着过,大概也不是不可以。
钟灵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乔荆江盯着她,疑心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屋里的光亮。正这么想着时,他看到他的
娘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乔荆江的呼吸一滞,随着那如水目光流动过来,他忽然就觉得整个房间里
都涌进了生动的色彩,有什么东西温柔地绕向他,而他竟一点都不想反抗,任它把
他绕进去,绕进一个找不到出口的地方。
他的眼中不再有烛光,天地间,他只看见她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听见她用理解、同情与温顺的语气开了口:“相公,请你将就一些。”
第三章
成亲后第二天的早上,新妇循例要到厅堂上向公公婆婆请安,与家中亲人会面,这
个叫出厅。
天亮后,喜乐和大丫头莫愁伺候新人们起身后梳洗,然后钟灵小步随在乔荆江身后
去堂上见人。
莫愁原来是留候夫人房中的大丫头,夫人怕媳妇过来后原来乔荆江那边的丫头们不
够使唤,便把身边最体贴能干的莫愁给了少夫人,令她与少夫人的陪嫁丫头一起在
少爷房中听用。由此可见,留候夫妇对于钟灵这位恩人家嫁过来的媳妇相当看重,
钟灵天生聪慧,只从莫愁这件事上,已知公公婆婆对己厚待。
自小读书听曲,虽不出户,却也知道一些女子嫁人后的辛酸事,那些事里多半都有
个严苟的婆婆,于是有了被枉杀的窦娥,被逼投水的刘兰芝,也有了“二十年的媳
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种种件件,尽诉当儿媳的不容易,就是四哥的教诲里,也
没少“低头做人”的叮嘱。
此生遇见厚待儿媳的公婆,大概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钟灵向来惜福,早早定下做
个贤淑孝敬好儿媳来厚报的念头。
乔荆江走在前面,走了一段,似发现娘子在身后跟得吃力,回头抱歉地笑笑,缓下
来,将步子迈得小些。
虽然是昨天晚上才认识的相公,钟灵已看出他是个温柔的好人,适才出新房,过门
槛时他还体贴地伸过手来搀了娘子一把。
不知道是因为乔荆江长于和女子打交道还是怎么,钟灵发现相公果然很会讨女子喜
欢,只是伸出手来这一搀,已让钟灵颇有些感动。
未出阁前不是没有被丫头搀过,那只是下人对主子的尊重,小时候与姐妹们玩耍时
也有过跌倒搀扶,自己是最大的,就算跌得惨了,也要先爬起来去搀妹妹们,四哥
平时照看着大家,也是把心思多放在不懂事的妹妹们身上,自己这个做大妹的,少
让他操心,也就少得他照顾。
过门槛的时候,相公很自然就伸过手来,轻轻在臂上一搭,把自己搭过去,宛如护
着个娇弱的珍物。
这种感觉,很新鲜,也很舒服。
如今当真是身为人妇了,不再是随便养活的钟家姑娘,是举事都有讲究的乔家少夫
人。
钟灵微抬眼皮打量走在前面的乔荆江,他给她的感觉和哥哥们很象,可是又有很大
的不同,虽然都有比自己高的个子,走在前面便挡住阳光和正面吹来的风,可哥哥
们的背影象堵墙,扎实又安全,冷了可以躲在后面,累了可以靠在上面,相公呢?
她不知道,虽然他说话的时候很温柔,看人的眼光也单纯,可是总让她觉得并不踏
实。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中有几分是真实。
这个时候,钟灵忽然想起喜乐对钟魁的抱怨来,或许喜乐的抱怨是对的,若不是从
四哥哥那里听了太多乔公子的闲事,也许会不那么在乎所谓的真实?其实,相公对
自己好就够了,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
乔荆江回头再看看娘子,有点迷惑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脸上,钟灵线条柔和的脸上
一双低垂的眼睛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波动。
怎么看,自家娘子都很普通啊,为什么昨天晚上挑开盖头后,他,这位品位十分
高、眼光十分挑剔的乔大公子就轻易中了招?而第二天还死活找不出自己中的是什
么招?真是十分丢脸啊!
半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悄悄从乔荆江唇边溢出,他及时回过神,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声。
娘子神态自若,似没听到这一声叹息。
乔荆江舒了口气,在摸清楚这位能和未来相公谈交易的娘子的底牌前,他可不想轻
易让她知道他的心事。
亦步亦趋的钟灵看上去会是个完美的贤妻,问她什么就轻言细语地回答你什么,不
多说一句不规矩的话,把自己的眼神管得也很老实,不多看一眼新鲜地方的新鲜东
西。不管从哪方面看,她都很符合书上说的良妻典范,乔荆江甚至一点都不怀疑从
此后乔家上下都将把娘子看成拯救留候府家风的希望。
如果不是成亲前一个月四舅哥来谈的那笔交易,如果不是昨天夜里莫明其妙陷进
去,乔荆江相信自己也会作如此想,可这两件事既然发生了,他就不能当做没发生
过,或者说他认为自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因为他宁可相信自己娶进门来的这个娘
子是有一些特别的。
乔荆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见过很多类型的女子,钟灵和她们比并不见得哪一点比
较突出,比她天真的他见过,比她美丽的他见过,比她清纯的他见过,比她迷糊的
他见过,比她精明的他见过,比她娇憨的他亦见过。他喜欢她们,也包容忍让她
们,可是却从来不在涉及立场的问题上向任何一个让过步,因为乔荆江终有一天将
会成为承袭重担的男人,所以他从小就被教会要随时把握自己的方向。
乔荆江有点沮丧地发现:和娘子交手的这两次,虽然方向还是由自己选择,他却不
得不选择了娘子希望他去的方向。
也许不能算让步,可是大概算得上挫折。
这是否意味着娶了一个在某些他不知道的方面很特别的娘子?乔荆江在收回那半句
轻叹后又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至少可以令自己在这桩平淡的婚事中感觉到一点不平淡
的乐趣,期望再定高一点的话,也许以后的生活能够不象其他富贵人家的夫妇们那
样寡然无味?
乔荆江并不皮痒,他只是讨厌一潭死水。
娘子钟灵,如果如他所愿有点特殊禀性,或许能让死水微澜?
留候夫妇在厅堂上坐着等着新人来奉茶,他们十分满意地看到儿子领过来一位面色
润泽、鼻形端方整齐的儿媳,鼻乃“夫星”,这媳妇天生一付宜夫相,真是愈看愈让
人满意。
做为老夫老妻,乔老爷夫妇颇有默契,早已看开儿媳妇要不要美貌这个问题,好不
好看那是儿子这般年轻气浮的幼稚小辈才关心的问题,面相的好坏,只用个美字是
不能打发的,好面相的媳妇应该是宜夫的、宜子的、宜家的。何况留候老爷一向对
自己儿子欣赏美人的眼光不怎么看得起,老爷平时应酬很多,在别人家的酒席上不
是没见过陪酒的万花楼的姑娘,那个叫陶飞燕的女倡有什么好?两腮无肉,看看就
知道是没福气的。老人家不声张,你当他真就不知道没眼光的不孝子在外干嘛?
哼!回家关了门,不知道在夫人面前痛骂过多少回了。
新妇给公公婆婆请安,端茶跪送上来,当婆婆的边喝边笑,她满意地看到儿媳的身
材也是命书上说的好生养的一类,以前乔老爷每每在家痛骂儿子时,她总劝道荆江
娶亲后就会好些,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肯定,这时候看见儿子在一边对媳妇十
分照顾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安稳些。虽然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知道,哄人的
表面文章他从来做得极佳,不过儿子既然已经摆出了一付难得一见的好夫婿模样,
何必去追究这模样有几份真实呢?
也说不定,春宵一夜后,荆江的花脑袋开了窍,知道要做个疼人负责的顾家男子,
这个样子并不光是哄人来着?至少这一个月来,儿子已经很乖的呆在家里不出去乱
混了。
凡事应该多往好处想,乔家一家子其乐融融,父慈子孝,夫唱妇随,这样充满天伦
之乐的场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当婆婆的想到这里,颇为感动,差点有眼泪要涌出来,喝了茶,唤媳妇上前来好好
打量,打量完了递给儿媳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乔家传家的玉镯,当年她进乔家的门
时,也是由婆婆交给她的。
“我乔家的开枝散叶,以后就有指望了。”婆婆轻轻拍着钟灵的手说。
钟灵脸上红了红,小声道谢。
乔荆江听见了,眼睛眯了眯,面上笑容不变,叫旁边人看不出他心中郁结一片。
开枝散叶?娶个媳妇还不够,还要自己再添几个小责任?要定住自己其实不需要如
此大费周章,老爹老妈心里想什么自己都知道,何必!何必!已经认了命,难道还
担心自己将来不好好接下留候家的担子么?
天管地管爹管娘管,管了媳妇还要管儿女,我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凄惨呢!乔荆
江皮笑肉不笑地想着。
见过高堂之后是与家人见面,留候老爷不象亲家公那样多情,此生只收了一个侍妾
玉清,乃是乔大夫人的陪嫁丫头,此刻神色谦卑地坐在下首,喝过新妇进门奉上的
茶后也赏了些首饰。玉清生的女儿乔湘影不似母亲那样拘谨,大概在家中一向受
宠,不怎么忌讳规矩,一双活泼的眼睛十分好奇地在钟灵身上扫来扫去,钟灵觉得
小姑的眼神里有些敌意,好似小时候与妹妹们打赌哪个能把大哥拖出来玩时,赌赢
的自己被妹妹们恼妒成怒,连掐带捏时瞪过来的目光。钟灵嘴角微微挑出一点笑
意,她并不在意小姑舍不得兄长的爱护被分享的不快,在钟家时三个妹妹也哄得
来,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快实在不难对付,且这小姑粉妆玉琢一般十分漂亮,看上去
就让人心疼,大不了今后将疼妹妹们的心放在她身上,想来也会多些事情可做,日
子不至于无聊。
乔荆江在一边隐隐发现妹子与媳妇之间暗潮汹涌,虽无杀气却似有金器之声相闻,
心中格登一下,只觉十分有趣,不知她二人心中各打些什么算盘,有心再踹一脚,
便对妹妹嘻嘻笑道:“湘影,你的衣裳绣好了么?你嫂子女红甚好,改日不妨让她
教你一些。”
湘影挑起细眉,狠狠瞪向兄长,见他一脸奸笑,疑他存心是要让刚进门的嫂子知道
自己女红不好,若不是场合不对,她早就跳起来用指尖掐他的脸皮骂他刚娶了媳妇
就出卖妹子,可眼下爹和大娘都在堂上坐着受礼,乔家小姐当场发作有失体面,只
得以眼杀人,将乔荆江剐了三四下眼刀,然后开口道:“多谢大哥挂心,嫂子女红
再好,湘影也不敢求教。”把眼刀朝新嫂子身上剐过去,“现在正和娘学女红呢,若
是向嫂子求教,那不是拐着弯子说娘的手艺不如新嫂子吗?”
玉清一向性格懦弱,最怕卷入复杂的纠缠之中,听见女儿一下子把自己拉进来,吓
一大跳,忙出声止她乱说:“湘影,少奶奶愿意教你是你的福分,娘的手艺怎能相
比?”
钟灵微微一笑,向玉清稍稍躬身,口中道:“二娘言重了,钟灵的女红只是稍能见
人,哪能和二娘几十年的手艺相比,相公怜惜儿媳,故而眼中看来自然是好的,钟
灵不敢妄自尊大,还望二娘日后不吝赐教。”转过身,又谦谦有礼地向小姑柔声劝
道:“湘影妹妹莫要计较,相公想是要令姐姐早些帮长辈分担些事儿故才有此主
张,姐姐既已为钟家媳妇,理当从此为二娘分些家事,湘影妹妹若是不弃,今后我
们作伴儿做女红如何?”
乔荆江心里叫声好,听见娘子说话老把自己推出来做挡箭牌,有点不甘心,可说的
又全是好话,想想又很开心。
“多谢少奶奶,今后湘影就拜托少奶奶。”玉清立马就借坡下驴。
很难说乔家大小姐是不是留候家除了大公子外的第二块烫手山芋。
“谁……谁计较了?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乔湘影有点着急,觉着亲妈正在出卖自
己,“娘你干嘛把我朝外推啊?”
堂上乔夫人和蔼地笑起来:“影儿,玉清手艺虽好,到底年纪也大了,这当口也就
陪我一起聊聊天的劲儿,你不要再缠着她不放。这以后你就随你嫂子做女红罢,她
与你是一辈儿的人,也多些话说。”
大娘开了口,乔湘影知道是没得商量了,正觉委屈,手被一双柔荑拉住,原来是钟
灵听了婆婆的话,走过来拉住小姑的手,十分亲热地问:“湘影妹妹,姐姐无事就
去找你可好?”
这水灵灵的小姑子,是越看越象自己的妹妹,越象就越想心疼。
拼命维持着留候家小姐好教养的乔湘影挤出一个难过的笑容:“随嫂嫂喜欢。”
这是什么嫂子啊?得巧还卖乖!
偏坏心眼的大哥还在一边带着促狭的笑说风凉话:“以后日子长着,你们慢慢来。”
忽然想起薛大哥说过的一句话:你大哥啊,很容易有异性没人性的。
乔大小姐悲从中来。
礼数都尽到,乔荆江便带着新妇退出厅堂,各房自去用早饭。
钟灵仍如来时般小步跟在乔荆江后面走,她很容易就感觉到相公心情愉快,他好象
在琢磨什么事,有点魂不守舍。
走了一段路,相公的魂儿飞回来了,他站住,回过身来看着钟灵笑:“娘子果然厉
害,竟轻松拐到我那个古怪精灵的妹子。”
钟灵跟着停下来,也是淡淡一笑:“相公,照顾小姑是妾身的本份,怎可用个‘拐’
字?”
乔荆江别有深意的看着不动声色的娘子,娘子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对此,他比较满意。
“用饭之后你随我去见个朋友。”乔荆江忽然想起一件事。
“可是薛毅公子?”
乔荆江一楞:“你怎知道?”
“四哥跟我提过,托妾身多留意一些。”钟灵老实回答。
司马昭之心,天下皆知,何况相公是个聪明人,不可随便与他玩手段。
乔荆江面有不快:“若是日后见到四哥,你告诉他不要打薛毅的主意。”
钟灵抬眼望着相公,脸上有不解神色。
乔荆江很认真地说:“他是我为湘影拐回来的未来妹夫,你四哥晚了一步,不可以
与我抢的。”
钟灵迟疑问道:“薛公子可属意湘影妹妹?”
“至少未见过他有不喜欢的表示。”乔荆江眼看庭院回答。
钟灵了然。
“我那个四哥,看上什么只怕很难放手。”
“若是你相公和你四哥争妹夫,你帮哪边?”
沉默片刻,钟灵向相公行了个福礼。
“出嫁从夫。”她从容回答。
潇洒俊逸的侠少薛毅在乔氏夫妇找到他时,正坐在花园里假山上的凉亭内心平气和
地抹药,伤是小伤,伤在左手背上,细细的五条红痕,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破了
皮,长长地一直刮到腕部,乍一看去还真是颇为吓人。
薛少侠此前行走江湖,因为本事不错的缘故,很少有挂彩的时候,所以这次受伤让
他很沮丧了一阵。他倒不是害怕受伤,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可是这次的伤实
在伤得不是地方,虽然只是皮肉之苦,那地方却太明显,连遮都没法遮,任谁也能
一眼看出是怎么得来的,这可比被人打得吐血的内伤还让他难受。
薛毅把绿色的药膏一点一点往五条破口上抹,一边抹一边想:也许该认真考虑一下
绝交的可能性?
以前吧,虽然也没少两肋插刀,可从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事后随便嘀咕两句也就
作罢,这回可是见了血,来真格的就不好玩了。
交一个酒肉朋友的代价应该不包括头破血流吧?
膏药抹上去,一股凉意从伤口传来,疼痛感立时就好了许多。
可是绝交的话,留候家的好药以后就很难弄到了……
薛毅又觉得可惜。
正犹豫不定之时,听见有两个人走来的声音,伸脑袋向假山下一看,看到乔荆江带
着新夫人走来,赶紧将装药的小盒收起来放进怀中。
乔荆江走进凉亭时只闻到一股清凉的药香味,定睛打量含笑站在桌边的薛毅,目光
很快落到他垂着的手上。
薛毅没打算让人看到他抹药的可怜样儿,可是也不打算向乔荆江隐瞒他的伤势,毕
竟这伤和姓乔的有莫大的关系,不让这混蛋看看也太对不起自己。
乔荆江引钟灵上前见礼,薛毅拱手回礼,一声“嫂子”叫得十分客气。
钟灵的目光也很自然地被他手背上的五道红痕吸引。
乔荆江记得飞燕花魁那玉葱般的十指总是修得尖尖,不弹琴的时候,偶尔还会给小
指套上某个恩客送的尖指套,仔细打量薛毅手上的红迹,果然最靠外边的那一条口
子拉得特别深。
他或许不够义气,但绝对够良心,此刻,良心开始受到折磨。
“怎么会伤到手呢?”乔荆江十分同情地问,他不相信以薛毅的功夫应付这么点小事
时连自己的手都保不住。
薛毅的脸稍稍红了一红:“惭愧,学艺不精,顾得了脸顾不了手。”
脸面比起手当然更重要,何况脸上还有眼睛,谁知道那长长的指套会无意中划到哪
里?
两害相权取其轻。
夫人在场,有些话两个大男人就算心里明白也不能说,只能对望一眼,然后心中叹
一口气。
要想严守不欺妇孺的好男人标准又不想死得冤枉,就千万不要和女人正面发生冲突。
两个男人在叹完气后都不约而同看向温婉的乔氏夫人。
乔夫人微微一笑,体贴地说:“相公和薛公子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妾身不便打扰,
先行告退。”
莲步轻摇,款款离亭下山,往后面院子走去。
“你觉得如何?”乔荆江目送娘子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头也不回地问薛毅。
“嫂子吗?何必问我,你既然这么恋恋不舍,定然是觉得极好了。”薛毅坐回到亭中
的石凳上,“喂,别看了,看不到了!”
“我不是不舍,是觉得很奇怪。”乔荆江挠挠头,也走过来坐到石桌另一边的石凳上。
“奇怪?奇怪什么?”
“先告诉我,你觉得我娘子怎么样?”乔荆江焦急地问。
“舒坦,看上去很舒坦。”薛毅回答。
薛毅一向不如乔荆江能舌灿莲花地夸奖女人,乔夫人不是绝世美人,他就不会去刻
意拔高对她脸蛋的评价。
看上去舒坦,这的确是这个很实际的人能说出的评价,而以乔荆江对他的了解,这
个评价已经不错了。
“就这样?”可乔少爷还是不太满足。
薛毅皱眉:“你新娶的娘子,我怎么说都不合适吧?”
“为何?”
“说得不够好,你会觉得我不够朋友,说得太好,你心眼说不定很小,会疑心我对
夫人心存仰慕,不免生些提防之心。”
乔荆江瞠目:“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心眼这么多?”
“抱歉,打昨天吃亏以后我已经决定从此在女人方面对你多留份心眼。”薛毅撇撇嘴。
乔荆江尴尬地干咳一声,从袖子中抽出扇子打开摇一摇:“昨天多谢你,我方得平
安娶回钟灵,但我的确是有些事不明白,所以才希望你说说对我娘子的感觉。”
“真要再加一点的话,应该说嫂子的眼睛会说话吧?”薛毅犹豫着回答。
“会吗?”乔荆江一楞,“怎么我觉得很普通?”
“你一向看不清眼前的事实,这不稀奇。”薛毅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只是不知道……”乔荆江摇摇头,有点发呆。
昨夜以后,再看娘子,怎么看都找不到那时的感觉,那么记忆中那销魂的目光究竟
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昨天酒喝太多的缘故?还是当时那种热闹气氛让自己晕了头?
不象,自己不是意志那么容易动摇的人嘛,只不过一位眼光水灵深邃如猫眼的夫人
就让自己定力全失?这是说不过去的。
“薛毅啊,”乔荆江无力地托住自己的前额,“我好象中邪了……”
薛毅伸出没伤的右手,随手从乔荆江的手中抽出扇子,合拢,手起,扇落,“啪!”
结结实实敲在乔荆江脑袋上。
“干什么?”乔荆江痛得跳起来。
“这叫醍醐灌顶,”薛毅冷笑,“知足吧,总比我直接动拳强。”
乔荆江揉着头顶直抽冷气:“你肯定不是在报私仇?”
“我不肯定,”薛毅把扇子扔回乔荆江怀中,“因为从昨天起我就气不顺。”
“你一向不是这么记仇的人。”乔荆江讨好地说。
没办法,自己的确是害了这朋友一道。
薛毅的眼光变得冷峻:“你认为我是因为被陶飞燕抓了才气不顺吗?我还没有那么
小气。”
从他眼里,乔荆江看出某些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为什么?”
“青楼女子即使与人长期交好,也不会把感情当真,更谈不上为恩客娶妻而妒心大
发,所以我昨天拦阻的时候并未想到陶飞燕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薛毅看向乔荆江
的眼神趋于严厉,“你老实告诉我,是否曾答应过陶飞燕帮她赎身从良?那金锁是
你和她的定情之物?”
乔荆江讷讷:“我以为两边都是逢场作戏。”
“你是逢场作戏,陶飞燕是当了真,甚至与嬷嬷已谈好价钱。你可知花魁要从良的
消息传出来后又被人抛弃,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么?你当这口气是随便咽得下的?”
薛毅口气中颇有责难。
这个骗死人不偿命的乔公子,终于玩出火来。
“昨儿我走的时候她可说了狠话。”
“哈?”
“‘这事儿没完’。”
人们说:现世报,来得快。
不要不信,这话很准。
“娘子请我过去?”乔荆江对大丫头莫愁的出现颇感意外。
莫愁点头:“少奶奶接了封信,说是有话儿要同少爷说,在花园的水榭等着呢。”
乔荆江看看薛毅,他们还没有就眼下万花楼的潜在危机理出个头绪来。
“还是快去见嫂子吧,”薛毅没好气地抱着胳臂说,“别让她起了疑心。”
乔荆江叹着气站起来,随莫愁向亭子外走,边走边问:“娘子刚进门,是谁这么快
就把信送过来了?”
“回爷的话,这信是一大早一个女孩送来的,说是娘家的信,要直接送给少奶奶。”
莫愁回答。
“娘家的信?”乔荆江一楞,难道是钟家发生了什么大事?过两天新人就要回门,有
事完全可以到时候再说,可要是发生了大事,哪有不通报婆家就直接找新妇的道
理?这不象遵礼守规的定远候家会做的事。
莫愁应道:“奴婢不敢乱猜,不过奴婢觉得可能不是少奶奶娘家来的信。”
乔荆江的眉峰挑起来,莫愁在乔夫人房中听用时就常听娘夸她聪明,这样的丫头,
若是留心的话,家中的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看出不是定远候家来的信?”
“回爷的话,奴婢上次回家中探亲,在万花楼门口见过那个送信的丫头。”莫愁恭恭
敬敬地回答。
乔荆江的脑袋里轰的一响,脚步立时刹住。
莫愁的声音在脑袋里的轰轰声中忽远忽近地飘过来:“奴婢不敢肯定她和万花楼有
什么关系,不过那儿平时都养着些小女娃儿,是为以后挂牌养的。那样的女娃儿就
算挂牌前被赎出来名声也不好,奴婢想啊,定远候家不会收那种出身的丫头,所以……”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少爷已经很不顾形象地跑进后院去了。
莫愁脸上保持着大户人家头等丫头的矜持不变,她轻言细语地对着空空的小道把话
说完:“所以奴婢觉着不是少奶奶娘家捎信来。”
后花园的水榭中有主仆二人一坐一立,坐的是乔少奶奶钟灵,站的是她的陪嫁丫头
喜乐,乔荆江远远看见娘子正襟危坐,正在向喜乐交待什么,喜乐很认真地听着,
一边不停点头。
秋风吹败了一池残荷,也吹得留候家大公子背脊上凉意嗖嗖。
远远可见桌上放着做女红的什物,还有一封打开来的信。
乔荆江定定神。
她是知道万花楼的,他对自己说,一个月前钟魁找我谈交易时,不就在那里吗?所
以,有什么关系?迟早都得提,现在不过是早一步捅破灯笼纸。
心念一动,镇定下来,放慢脚步踱过去。
钟灵刚刚交代完喜乐一些话,见乔荆江缓缓走来,起身见礼:“见过相公。”
乔荆江还礼:“娘子找我?”
打量钟灵,见她面上没有任何难看的脸色。
莫非,是莫愁猜错了?
“妾身请相公过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万花楼飞燕姑娘捎来的信。”
乔荆江心里头啐一声。
两边重新落座。
乔荆江干笑一声:“娘子,成亲前的交易,我可是答应也遵守了的。娘子若是不
信,过两天回门不妨去问四哥。”
“相公的意思是你已履了诺言,现在是妾身遵诺的时候,相公要如这信上所说,赎
飞燕姑娘出来做小妾吗?”钟灵轻声问。
乔荆江扫一眼桌上的信:“陶飞燕是这么写的吗?”
“她并未明说要入乔家做妾,只是说出于礼数,先下帖来拜见大夫人,还说相公先
前赐与她定情的金锁昨日似乎落到楼下,可能会被相公拾去,还请相公还她。”
天气不热,乔荆江却觉得燥得慌,于是把扇子摇了两摇。
他不喜欢钟灵的口气,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是不想要的,可娘子的口气又太平淡,平
淡到好象在谈一件与他们两人都没有关系的事。
乔荆江不高兴,他甚至感觉到心底萌发出一点小小的愤怒。
“我可没有拐着弯子地告诉你我大妹只是不太稀罕你而已”四舅哥的话忽然钻进了他
的脑海……
女人——家里的女人和家外的女人,没有一盏是温暖的省油灯……乔荆江郁闷地想。
“相公?”钟灵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想娘子已有应对的打算,何不说来我听听?”乔荆江看看喜乐,意有所指。
“妾身是有些打算,只是相公若是要娶飞燕姑娘过门,这打算就没用了,是以要先
请相公过来商量一下。”钟灵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并未打算现在娶妾。”
“相公可是说飞燕姑娘可娶可不娶?”
“正是。”
“那金锁价值几何?”
“五两金子打造。”
“那末妾身便让喜乐送三两金子与飞燕姑娘,顺便捎些话去断了她的念可好?”钟灵
问道。
“娘子要出面?”乔荆江眼神闪烁,他未想到钟灵请他来不是要他来解决事儿,而是
她要替他解决事儿。
“相公,自古男主外女主内,为相公在家事上分忧原就是妾身的本份,何况飞燕姑
娘的信是直接送到妾身手上的,若假手于人,岂不让人指妾身对人不诚心?”
乔荆江眯着眼睛想,若是陶飞燕的话,应该不在乎乔少夫人对她诚不诚心,不过一
定会到处张扬少夫人无胆没用,但她大概没想到,她有胆子下战书,这边也有人够
胆子接。
“喜乐。”钟灵回头叫喜乐。
“小姐。”喜乐应一声,走上来。
“刚才我让你捎给飞燕姑娘的话,你说来让姑爷听听,至于金子嘛,就说捎三两,
让姑爷听听看行不行,不要说得不好失了乔家颜面。”钟灵轻声叮嘱。
“是,小姐。”喜乐脆脆地应一声。
乔荆江闻言一楞,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扯上了乔家的颜面,那边厢喜乐已经口齿伶
俐地开了口:“奴婢这就带三两金子去万花楼找飞燕姑娘,就告诉她说,这三两金
子是我们少奶奶送给飞燕姑娘的,少奶奶说了,姑爷成亲之前多得飞燕姑娘照应,
我们少奶奶对姑娘十分感激,如今姑爷成了亲,日后自有少奶奶照应,不好再劳动
飞燕姑娘,少奶奶会尽力服侍好姑爷,请飞燕姑娘不必担心。若是楼里头还有其他
姑娘也照应过我们姑爷,少奶奶一块儿在这里谢了,不过乔家的女眷不方便到飞燕
姑娘的楼里当面道谢,少奶奶如今进了乔家的门就要守乔家门楣端正的规矩,所以
其他姑娘的谢意呢就请飞燕姑娘代转了。飞燕姑娘的拜帖呢我们少奶奶已经收到
了,只是不清楚姑爷许给飞燕姑娘的身份是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还是四少奶奶,乔
家一向讲究明媒正娶,这一道手续不能免,所以还请飞燕姑娘把姑爷下的聘书送到
乔府来验验,少奶奶也好到奶奶那里去为飞燕姑娘讨个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或者四
少奶奶的身份娶进门来。照飞燕姑娘的说法,那锁儿原该是姑爷下的聘礼,既然少
奶奶要去向奶奶为姑娘讨身份,这个证物就得留着,等姑娘把聘书拿过来后一块儿
送到奶奶面前,姑娘若是喜欢,就等办完了事儿再还。若是飞燕姑娘惦记我们姑爷
想睹物思人,那末不妨把我们少奶奶捎过来的三两金子当金锁看看,本来呢少奶奶
是打算捎和锁儿同价的五两过来,不过少奶奶想到讨身份这个事儿可能要花点儿时
间,不定两年三年的,姑娘大好的时光若是费在等字上有点可惜,若是中间遇上哪
位良人,他家不计门楣、不讲出身、不拘正室外室的欲迎了姑娘去,少奶奶不想姑
娘耽搁了自己,这二两金子倒可做个贺礼送姑娘从良,到时候少奶奶和姑爷一定补
送过来并替姑娘好生高兴一场。”
喜乐一口气说完,转头问钟灵:“小姐,我说得对吗?”
钟灵微笑点头:“差不多全了,相公,你看这样可好?”
乔荆江揉了揉下巴,把嘴巴合上。
虽然被喜乐嘴里的一大堆“奶奶”绕得头晕脑涨,不过总算是听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
“喜乐,”乔荆江艰难地歪了歪脑袋,“你随我去帐房拿金子。”
“是!姑爷。”喜乐清脆地应道,难得这小丫头居然一点都不口干舌燥。
乔荆江带喜乐去帐房,钟灵躬身相送,乔荆江正欲还礼,忽然觉得有点别扭。
“娘子,我们会不会太多礼了?”他问。
“这个啊?”钟灵淡淡一笑,“大概就叫相敬如宾吧?”
“哦,原来如此?”乔荆江恍然。
二人对揖。
乔湘影端着盛针线布头的笸萝别别扭扭地到水榭来应嫂子的约时,钟灵正一个人端
坐在水榭中的桌子边,她左手握着一个用手绢叠成的布团,右手的针正有一下没一
下的朝那布团上扎,见她进来,钟灵放下针,双手在布团两边一拉,便拉回了手绢
的模样。
乔湘影觉得嫂子举止有些奇怪,便问:“你在干嘛?”
钟灵淡淡一笑:“毁尸灭迹。”
成亲后第三天,新人回门,钟家上下十分高兴,新姑爷在前面陪舅哥们说话,新妇
则自回后面和妹妹们叙叙。
家中妹妹们十分欢喜,拉着钟灵左问右问,谈到今后见面机会不似以前,又都十分
悲伤。
再后来,钟四爷在前面谈过话,到后面来找钟灵。
妹子气色不错,看来这新妇做得还顺心。
“老实告诉我,这三天,做了几个布偶?”钟魁开门见山地问。
钟灵默不作声,举起两根指头。
四哥笑起来,笑完了,语重心长地叮嘱:“扎扎针就好了,可别下咒。”
“为何不可?你被咒十年,也没见倒霉。”
“那得看被咒的是谁,你们背地里都骂我是带鬼的‘钟馗’,有听说过钟馗怕咒的
吗?”四哥直摇头,“小打小闹没关系,别当真来个过招三百回。”
钟灵点头:“我知道。”
忽然想起相公托付的事,忙唤钟魁:“四哥,那薛毅是不可以打他主意的。”
“为何?”
“他是相公为小姑挑的妹夫。”
“已经定了吗?”
“还没。”
“那我为何要让?”钟魁不以为然。
“我就知道你们都不会让,所以替你们想了个折衷的法子。”钟灵叹口气。
“什么法子?”钟魁好奇心起。
“相公无非是要个现成的妹夫,若是把湘影嫁出去,薛毅不就空出来了?”钟灵十分
机灵地说。
一边是小姑,一边是妹妹,总要来个两全其美才好,她想这法子已想了两天。
四哥听了,眼光闪了闪,似乎在肯定这是个好主意。
“我识得的好男子不多,不过几位哥哥随便哪个娶了湘影,我也能放心。”
“她与你相比,性子如何?”
“南辕北辙。”
“许给钟灏或钟檀!”钟魁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
“四哥当真不考虑自己?”
“做妹夫的妹夫?打死也不要!”
钟灵只得摇头。
少顷,钟魁问:“妹子,若日后我与你相公争妹夫,你帮哪边?”
果然还是要答这问题,钟灵心底叹了口气。
“此刻我正在钟家。”
“啊?”
“在家从兄。”钟灵坦然回答。
“乖。”
钟灵舒口气。
又是少顷,“那末不在婆家也不在娘家时,你帮哪边?”
四哥比起相公,玲珑之心多了一窍。
沉默片刻,钟灵怯怯开了口。
“可容小妹做根墙头草?”她为难地答道。
钟馗嫁妹:眼儿媚(二)
【武候府的故事】钟馗嫁妹:眼儿媚(二)
□ 香蝶
第四章
“唉——”乔荆江叹了一口气。
天气很冷,呼出来的气成了白烟。
“唉——”乔荆江搓手,搓来搓去还是冷。
“滚一边去!”薛毅头也不抬地命令。
“为什么?”乔荆江觉得挺委屈。
“吵着我的鱼了。”薛毅的眼睛压根儿没从水面上抬起来。
最近两个人都早出晚归,乔家少爷回府来又要陪夫人,两人关系冷淡许多,友情果
然也受到点影响。
乔荆江坐到薛毅身边的栏杆上,找话儿来说:“你钓我家的锦鲤做什么?这不是吃
的鱼。”
“玩儿不行吗?”薛毅的兴致正浓,“你要舍不得,我钓起来再放回去。”
花园水池里的锦鲤游来游去,就是不上钩。
“今儿怎么不去抓贼?”
“抓到了。”
“哦。”
薛毅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乔荆江一眼。
“今儿怎么不去造房子?”
“造完了。”
“那怎么不去陪嫂子?”
“陪腻了。”
“陪腻了就来烦我?”
“其实我更想上万花楼。”
薛毅对那群刁钻的鱼失去兴趣,把渔竿收起来,“你这纨绔子弟果然欠揍。”他扫兴
地说。
早知道这小子会变得越来越碍眼,当初真不该多事地顺手把他从洪水中捞出来,薛
毅漫不经心地想着,边想边把钓线往渔杆上绕。
或者,那时该让他多吃点苦头,比如说让他多喝半天的黄水?要么在护送他回京的
路上让那帮杀手揍他一顿?
现在机会都没有了,真可惜!
薛毅抱着渔竿往回走,乔荆江低着头跟在后面,走几步,薛毅烦了:“你跟着我干
什么?”
“陪我去喝闷酒吧?”乔荆江咧开嘴笑。
“不干!”
“为什么?”
“你酒品不好。”
直到坐在离城十里地的酒肆二楼小雅间的椅子上,薛毅仍然没明白为什么每次还是
会被乔荆江给拐出来。究竟是我太好拐了还是这家伙太会演戏了?薛毅后悔莫及地
想,那张天下第一郁闷人的脸,还真亏他扮得出来!
“为朋友分忧不是知己该做的事吗?”乔荆江的模样倒象受了极大委屈。
“我们不能算知己,顶多算对酒肉朋友。”薛毅并不买他的帐。
“所以你就更应该出来陪我喝酒嘛。”乔荆江现在说起话来越发会顺杆爬,不知道是
不是每天和那帮官僚子弟混在一起练出来的。
“只要你待会儿喝醉了不把我的袖子当帕子撸鼻涕。”薛毅认命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姓乔的小子荷包鼓鼓,不吃白不吃,虽然吃了也白吃。
薛毅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为什么跑到这么僻静的地方吃酒?”他不解地看看窗子
外头,楼下有冬日的麻雀在泥地上蹦来蹦去,官道上人影寥寥。
酒肆开在进城的必经路边,本该生意兴旺,只是这两天太冷,用饭的时间又过了,
所以只零星的有些过客商贾把车马停在门外,坐到二楼隔开的小雅间里喝些小酒暖
身子。隔壁的两间雅座都有人先坐了,一边热闹非凡,一边静悄悄,夹在这两边不
同的气氛里,乔公子很想说说话儿。
“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里那帮人碎嘴的厉害,往哪儿去都有一些找八卦的眼睛盯着我
这乔大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们聊天的话听去,然后添油加醋地一传十、十传
百。”乔荆江难过地摇摇头,“得,要不了两天,我已经被糟蹋得不怎么地的名声又
要臭上一些。”
薛毅低头喝了口温暖的酒水,压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戏点花魁的留候家公子形象早被街头巷尾的碎嘴击得千疮百孔,流言蜚语的力量,
确实不可小觑。
“你不要笑得那么诡异,我不是来跟你聊见不得人的坏事,我是想发牢骚。”乔荆江
瞥一眼毫无同情心的损友,“你明白吗?牢骚!”
“慢着,”薛毅放下酒碗,“不要告诉我你要对我抱怨成亲有多无聊。”
“不行吗?”乔荆江那双无比幽怨的眼睛哀求地望着他的知己。
天哪!
薛毅寒毛倒竖。
“嫂子都还没成怨妇,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资格先长吁短叹起来?”薛毅硬着头皮
问,他开始后悔为了吃白食跟乔荆江出门,以后,就算有再大的好处,也要先考虑
一下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一个男人听另一个男人抱怨家事,想想都鸡皮疙瘩掉一地。
“你不知道,我娘子那个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怎么样都能过得很好,怎么会
有埋怨呢?”乔荆江长叹一口气,见薛毅不说话,就自己当他愿意听了,于是继续
说下去,“成亲一个月了,你也见过她几次,可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吗?没有吧?我
就觉得不会有。我每天看到娘子,她都是那个样子,四平八稳、规规矩矩,不多说
一句,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爹娘喜欢她都喜欢到骨子里去了,说她温婉恭
谦、贤良淑德,还有很多很多夸赞好儿媳的话,让我耳朵都听出茧来……我知道,我
知道,她真的很不错,有时候看着她,我会觉得象是看见从女儿经中走出来的人。
可是,我想娶的不是一本书啊!要看书的话,我在官学里已经看得够多,虽然眼下
用不着去考功名,但怎么也算得上是破万卷书的读书人吧……薛毅,你有没有认真在
听?”
“啊?可能没认真,但我在听。”薛毅撑开眼皮,喝口酒,“我只是一时听失了神,
去找周公下了盘棋,现在下完了,你继续说,我继续听。”
乔荆江呜咽一声,为冷血的朋友明目张眉的漠视而伤心。
不过普天之下,能抓到眼前来听牢骚的只有这个不体贴的朋友,所以,忍忍吧,就
算是个摆设,好歹他有双耳朵,自己需要的,也只是一双耳朵。
“我告诉你,我不是没良心的,一直在说服自己成亲并不是这么没趣的事。”他为自
己也为“耳朵”再斟一碗酒,很认真地说明这一点,“你知道么?刚开始的时候这样
并不难,那时候的娘子,有的时候还……还……怎么说呢……嗯,应该说是还挺令人回味
的。”
“耳朵”尽职尽责地听着,脸上挂着僵笑。
“特别是最开始的几天,好象很有城府,见招拆招,遇事解事,看得我眼花缭乱。”
乔少爷双目熠熠发亮,“陶飞燕的厉害你也尝过,可是娘子就那么轻松解决了,能
干吧?只怕没有几个刚进门的新妇做得到呢!”
听话的人低垂着眼睛看手背,手背上结过痂的地方还有浅浅的五条白印,要完全恢
复原来的颜色大概还需一段时间。
“可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觉得娘子有趣了,”双眼放光的人目光黯淡下来,“然后没过
几天,她就开始和书上的女人一个样儿,你知道象什么吗?木头。”
楼下的麻雀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一跳一跳地跳到门边,突然,隔壁热闹的雅间里传
出一阵大笑和推搡劝酒的吵闹,麻雀吓了一大跳,飞起来,落到大树光秃秃的枝
上,歪着脑袋瞪着惊恐不安的圆眼睛朝窗子里望。它望见中间的窗子里,那个无精
打采的锦袍贵人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正喋喋不休地打扰对面一位望着手中酒碗发呆的
人。
“她五天前绣的是菊花,这两天开始绣一只猫,白色的,有很长毛的那种猫,还是
双面绣,绣得别提多精致了。”留候家的公子望向窗外发白的冬日的天空,无奈地
拉下嘴角,“我觉得吧,她看着那只猫时的表情比看着我的时候还多一些,要我怎
么办呢?我又不能跟只假猫抢娘子……而且吧,我觉得这样的娘子抢不抢好象也没有
什么区别啊?我抢个木头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在嫂子眼里你也是根木头。”薛毅把酒碗在手里头转过来,转过去,“其
实你也不是个多有趣的人。”
“谁说的?”乔荆江反驳起来,“人人都知道我受女子欢迎。”
“哪里的女子?”薛毅反问,“青楼女子还是良家女子?嫂子不是陶飞燕。”
“我不是没试过的,”乔荆江急急辩解,“昨天我还想对她说几句体已话儿呢,可是
你知道她怎么回答吗?她说:‘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不要告诉我,你用对付陶飞燕的一套来调戏嫂子。”薛毅难过地盯着手里的酒碗,
真不想再理这个罗嗦的人。
“为什么?女人都是喜欢哄的,难道娘子就不是女人?”对面的家伙又是一付可怜兮
兮的模样。
他还真这么干了?薛毅决定闭嘴,这个人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
“完了,我这一生难道将如此毫无乐趣的度过?”他还在自怨自怜,“我娶了一个没
有感觉的木头人?”
薛毅深吸一口气,开了口:“你知不知道,世上大多数男人只要能娶一个能做事、
不惹事、够体贴、不出墙的娘子就会上山谢佛?”
“所以世上大多数男人都庸庸碌碌地过掉一生!”对面的家伙恬不知耻的表现出不屑
一顿的高傲,“我乃人中之龙哎!”
“你是龙是虫我们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你今儿拉我出来牢骚这么多废话,是要告
诉我你对嫂子不满吗?”薛毅问,“所以你才想重上万花楼?”
“万花楼?我干嘛要上万花楼?”乔荆江一楞。
那里有位带着尖尖指套的花魁视他如仇人,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你拉我出来之前说的。”
“哦!”乔荆江抓抓脑袋,想起来,“那不是顺口说的吗?”
“顺口一说就是逛窑子?由此可见你说话真是口无遮拦。”薛毅白他一眼,“我认识
你也有一年,总算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就这样也会以为你是当真要上万花楼,你娘
子进门才一个月,怎会知道你究竟如何?你该不会平时毛手毛脚,露了很多短处出
来,令她瞧你不起,把你看做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吧?”
乔荆江噎住,瞪大眼睛,似被踢到疼处。
“你真的毛手毛脚?”薛毅试探地问。
“我在回想。”他眼睛咕碌直转,似回想得很辛苦。
薛毅喝酒,等乔荆江慢慢回想,他开始同情这位有点缺心眼的留候家大公子。
虽然官宦子弟的不良习性不少,不过基本上,乔大少还能归入心地纯良一边。
“想不起来,”乔荆江托着脑袋扫兴地嘀咕,“好象以前怎么样,成亲之后也怎么
样,应该没有特别做过什么。”
“那你至少是在嫂子眼里表现平庸。”薛毅叹口气,他不想进一步打击这个可怜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尚未得她倾心,所以客气相处只是出于本份吗?”乔荆江一点即
通。
“我可什么都没说。”薛毅马上撇清关系,别人的家事,他才不要卷进去。
“就是说,我还未收服我家娘子?”乔荆江冷冷哼起来,“钟魁那时说他妹子的一番
话,现在想起来还真有道理。”
“钟四爷?”
“对那个人你要敬而远之,尽量回避。”
“为何?”
“他对你意图不轨。”
“哦。”
乔荆江忽然间沉默下来,一碗一碗喝酒,似在考虑什么事。
薛毅乐得耳根清静。
“嘿嘿嘿……”忽然,一阵奸笑令薛毅脊背发凉,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的乔荆江面有喜
色。
“还记不记得成亲的第二天我告诉你我好象中了邪?”乔荆江似突然变了个人,精神
十足地问。
“你现在就浑身散发出邪气。”薛毅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如果说娘子现在这模样是做的表面文章,那末,你猜她的真性子会是怎样?”乔荆
江一点都不介意薛毅的挖苦,兴奋得好象看到猎物的猫。
“我不猜,”薛毅断然拒绝,“非礼勿视!”
就算是损友,他终归还是个侠少,不是那些个琢磨良家妇女的不良子弟。
“我想,那个时候可能不是中了邪,会不会是我看到她的真性子了?”乔荆江还是不
介意,他几乎就只陷在自己的思考中。
薛毅看出来了,所以这次就不接话。
“可是,若娘子一直是在应付我的话,那她的掩饰功夫还真不是一般的了得。”乔荆
江仍在自说自话,苦苦思索,“想我为了找出她不同寻常的地方,这一个月来诸般
法子也试过了,她可从未放下过那正经八百的身段。”
“噗!”薛毅一口酒喷出,他皱皱眉,擦擦嘴。
刚才还肯定地说这一个月“没有特别做过什么”!
这个猪脑袋!
猪脑袋的眼光落到桌上的酒坛上,忽然,脸上泛起阴险的、若有所思的恶劣笑容。
“我劝你最好不要试。”薛毅决定还是很够义气地拉他一把,免得到时候这小子死掉
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另外,可不可以请你放开我的袖子,它不是你用来擦酒沫
的帕子。”
“哦,对不起。”乔荆江抱歉地放开攥住袖子的那只手,大概是刚才想事情的时候喝
多了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朋友的袖子拉过来擦桌上溢出的酒。
他并不想如此的,其实,只要不是和薛毅这个天生的酒缸对饮,他的脑袋还是能够
管住自己的手,乔大公子好歹也有半坛女儿红的酒量。
“为什么不可以?”
“你的酒品不好。”
乔湘影来水榭找钟灵学绣花的时候,脸上挂着少见的热情笑容,“哎呀,嫂子,今
天大哥没事呢,怎么你还有空来教妹妹绣花呢?”她快乐地往椅子上一坐,眼珠子
转啊转,“大哥是新婚哎,我还以为他会陪着嫂子四处走走,怎么?他抛下你出去
玩了吗?”
钟灵聚精会神地绣着她的猫,并没有停下双手,听见小姑的话,也只是淡淡地“嗯”
了一声。
“我那个哥哥啊,就是比较喜欢玩啦,”湘影拿起绷子,准备接着绣一朵红色的牡
丹,手上不停,小巧的嘴巴也不停,“嫂子你不要在意哦,他呀,从小就没有个定
性,什么事情新鲜三天就会觉得没趣了,唉,嫂子,大哥大概是觉得闷了吧?他以
前可是很少在家里乖乖呆这么长时间的,这两个月已经很稀奇。”
嫂子微微一笑:“我晓得的。”
湘影停下运针的手,有点迷惑。
她打量钟灵,钟灵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睛,嘴角挂着安宁的一朵笑。
“你不生气?”湘影十分失望。
“为什么要生气?”钟灵反问。
湘影眨着眼睛:“我哥把你扔下,一个人跑去玩了啊!”
“相公以前不就是这种性子吗?有什么好生气的。”钟灵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
“你错了,相公不是一个人出去的,他叫上了他的薛贤弟。”
“薛大哥?”湘影脸红了红,“不奇怪啊,大哥和他的交情最好。”
“所以呢,我并不担心相公会玩得不开心,反正是玩熟了的。”钟灵的语气很悠闲,
“只是呢,有点担心薛公子……”
湘影一楞:“担心?薛大哥很会打架的,不用担心。”
“傻妹子,就算再会打架的人,也难逃众口铄金的下场啊。”钟灵同情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湘影把手里的针线活完全停下来。
“就是说,如果相公再把薛公子往青楼那种地方带,时间长了,不管薛公子本身有
没有做什么,人家都不会说他好话的。”钟灵叹口气,“相公已经成亲,这些流言对
他倒没有什么影响,可是人家薛公子坏了名声,该怎么好呢?”
乔湘影呆住。
过一会儿,湘影问:“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哦……”
钟灵也停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来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讲。
“如果有女孩子不在乎薛公子外面的名声,就不会有关系了吧?”湘影小声问。
“那样的话,大概关系不大。”钟灵回答。
湘影松一口气。
“可是呢,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算女孩子不在乎他的名声,他去
那种地方多了,会不会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变得和相公一样欲罢不能?这种事很难说
的。真要是那样,那个女孩子就会很可怜。”钟灵的语气真的是十分同情,“话说回
来,薛公子是个走江湖的侠客,就算我们这些官宦人家把这种事不当回事,他那些
江湖上的朋友能不能接受还是个问题。唉,说不定啦,以后他坏了名声,连江湖都
没得混呢!”
“不可以!”湘影脱口而出。
“不可以却总是出现的事,天下有很多很多。”钟灵悲天悯人地说。
“管好你的相公!别让他没事儿瞎跑好不好?”一直以来十分忍耐的留候家大小姐终
于忍无可忍的露出了真面目,她跳起来,将手里的女红扔回桌上的笸萝,“要不
然,让我知道大哥再拖薛大哥去那种地方玩,我就给他下巴豆!看他拉软了腿还能
出门不?”
嫂子被她狰狞的样子吓住,半晌提心吊胆地开了口:“湘影,先把脚从凳子上放下
来,虽然你还小,还是要保持淑女的样子。”
钟灵在婆家重新认识小姑的那一天,她的娘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四小姐点着了厨房。
这件事,纯属意外。
从懂事的时候起,钟缇就一直知道自己该嫁的是什么人——某位富甲一方的商人。她
的相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可以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四哥从外面带回来
的风车啊糖人啊什么的,以后相公都可以给她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这是多么吸引人的事啊!
钟缇一直都是这么向往着的,直到大姐出嫁前的某一天,姐姐们告诉她:商人很有
钱,但是地位很低,连自家马车都没得坐。
她突然意识到对这件事投资并不划算!
有钱,可以买好吃的,这一条很好,但是好吃的东西一个地方再多也有限,吃腻了
以后就必须去别的地方换口味,一年两年的,用脚走得到的地方应该够吃,可是一
辈子很长,几十年下来老在一个小范围内吃,龙肝凤髓也会变得没味。所以脚走不
到的地方是一定要去的,并且得坐马车,如果不能坐马车,有再多的钱也没用。
钟缇后来又用她的专用小算盘拨了一下,确认四哥说的自己骑马也不是个很好的解
决办法,因为骑马很累人,而且要带马夫,除了自己出去还要给丫头备马,这至少
三人的骑马费用比起一辆轻便马车要浪费多了。
毫无疑问,这么做太不聪明,钟缇很不高兴地想。
虽然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但已精通看帐和盘点,要她明知赔本还往火坑里跳,
这未免大违她已成熟的心性。
本来已经对这桩投资心生迟疑,偏又在昨儿念书时念了《琵琶行》,那弹琵琶的娇娘
年轻时何等风光?老大嫁作商人妇,就只能半夜里跑到江上去抱怨“商人重利轻离
别”。连年老色衰的教坊女子都不会觉得嫁给商人是好事,那末,四哥给自己定的
未来相公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不嫁!
或者……央四哥给换一个,换姐姐们的那种?
大姐嫁的是自小定了亲的相公,自己小时候没定过亲,这种相公没法子找。
三姐的相公定的是侠少,所以从小练功夫,功夫短时间内练不来,钟缇掐着手指算
自己离及笄还有三年,这三年里不可能练出配得上侠少的那种功夫,就算抓紧时间
从现在开始练,三年也顶多练成个配上江湖混混的本事,到时候三姐嫁侠少,我嫁
混混,还是划不来。
那么就只有换二姐的那种了,现在开始学习药书虽然晚了点,可是看三年书的话,
应该至少可以配得上一个普通的医士,天下并没有那么多需要起死回生的人,一般
的伤啊痛啊的,普通的医士就够用了罢?这样一来,平时在别人眼里,神医的二姐
夫和自己将来要嫁的普通医士相公应该差不多吧?至少不会太掉价。
于是,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的钟缇决定换相公并立刻着手为此做准备。
想让同样打着大算盘的四哥支持自己的小算盘有点难,毕竟他打了整十年,要不给
他来个既成事实?等把医术学好了,再找他讨价还价肯定好办得多。
眼下正好自己的丫头着了凉,钟灵决定拿她下手,照医书上说的方子熬药治好她。
药方子好找,从二姐那里随便借一本医书都能找到。
药也好抓,从二姐的小药房里直接抓就行了,不认识药材可以请二姐的丫头帮着找。
可是药该怎么熬呢?用多大的火?
换相公是自己的小九九,在八字有一撇之前不敢让别人知道,也就不好向二姐他们
请教。
管它的,没人的时候到厨房里去慢慢试吧,钟四小姐连算盘这么难的东西都能精
通,还不能无师自通熬成一罐子药材?
于是,午饭之后,没人之时,钟四小姐偷偷抱着一个小罐溜进了厨房。
再然后,着火了。
听到家人的惊呼后,反应最快的主子是钟魁。
四妹鬼鬼祟祟进厨房他早看见,这丫头总是变着法子玩,今天可能又有点什么别的
主意,他懒得管她,他又不是她的娘,只要不玩出火来就随她高兴吧,反正她一向
还知道分寸。
钟四爷实在没想到小妹妹还真的就玩出火来!
在附近溜达的钟魁冲进冒着黑烟的厨房,试图把手忙脚乱用抹布拼命扑打火苗的钟
缇拖出来,钟缇见到他,更加不知所措。钟魁拖着四妹妹向外没跑两步,她突然挣
开他,回头去寻那药罐子,原来四妹妹想至少踢翻那小罐,让事后死无对证。
小罐子应脚而飞,熬焦的药材泼进灶边燃着的柴火里,扑起一片灰尘和火星。
有火星溅到踢出去的那只金莲边上,燃着了四小姐的裙边。
钟缇尖叫一声,看到火苗子从裙边蹿起来。
钟魁抓起抹布去扑那火,心惊胆战。
突然,一阵冰凉的大水从天而降,兜头泼了钟缇与钟魁一身。
火灭了,连裙边带灶边的火一下子全灭。
水从门口处来,站得靠外的钟魁也就比钟缇还要惨上几分,是完全从头湿到脚了。
“二哥?”钟缇哆嗦着看向门口。
钟家二爷钟灏手里提着一个空桶,面上没有表情。
家人们冲进来继续收拾残局。
钟四爷恨恨地回过头来,盯着门口的钟灏。
“二哥回来啦?”钟缇低着脑袋问,一边不停打冷战。
钟二爷半月前去外地巡视钟家产业,本该不在家中,不知怎么就一下冒了出来。
二爷看着小妹妹,直皱眉:“去换衣服!”
钟缇赶紧跑了出去。
钟灏的目光落到钟魁的身上。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钟魁咬牙切齿地说。
他们一向合不来,但钟灏从来不动手,特别是不会把同一个娘生的四妹妹拉进来做
陪葬。
钟灏今天的作法,着实有点反常。
“我在灭火。”二爷把空桶随手递给跟在一边的小厮喜庆,理都不理地转身走掉。
喜庆放下桶,跟着主子走了两步,又跑了回来。
“四爷!四爷!您别往心里去,二爷不是故意的。”他满脸都是笑,不知道该归于陪
笑还是讪笑。
钟魁懒得理这个死对头的跟屁虫,快步往自己住的地方冲。
今天实在是太冷了……
喜庆却一路小跑地跟上来:“您真的别介意,二爷只是心情不好呢!”
心情不好就可以动手动脚?钟魁低头冲,心头愤愤。
“咱们回来的路上,在城外边的酒楼上听见姑爷说大小姐坏话了,”喜庆跟不上,只
好远远的喊着说,“二爷是在气姑爷呢!”
钟魁收住脚。
喜庆却放弃了追,决定回头去追自己的主子。
钟魁决定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再回头找钟灏算帐。
坐在床上拥着被子打哆嗦的钟魁痛恨地回想着钟灏的样子。
他想Lao-Er的样子确实不太寻常。
可是那个冷血的家伙也会关心妹妹吗?
“啊欠!”他打个大喷嚏,“那个混蛋!难怪人人说他心狠手辣!”
钟馗嫁妹:眼儿媚(三)
【武候府的故事】钟馗嫁妹:眼儿媚(三)
□ 香蝶
第五章
钟魁弄暖身子,换好衣服,又喝了一大杯热茶后去找钟灏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这期间钟灏知道家主钟离不在家后,已经去偏院见过他的娘,到练功房去看过他双
胞的弟弟,然后回房中洗了一把脸,换了件常服,然后坐在帐房里有滋有味地喝起
了茶。
钟四老夫人如今是府上唯一的长辈,因是故去老爷的妾室,如今并没有什么钟家的
体面事要应付,当家的换了另一位主子,她心里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就安心独
自住在偏院里。老爷在世时不喜欢小孩在眼前晃,四夫人一向得宠不离老爷身边,
所以虽生了两儿两女,却几乎都借别人之手拉扯大,与她感情淡泊,也就是在家时
每日来问安的联系。四夫人是明白人,知道最好的日子已随老爷而去,如今被当长
辈养着,有儿有女,衣食无忧,比起京里有些富贵人家故去主人的妻妾被赶至尼庵
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人一知足,日子就好过得多,也就日渐生出慈眉善目的模样,
见到远方归来的儿子钟灏,少不得拉过来看看瘦否,问问这些时候饭吃得好否,这
一来钟灏在她处待的时间就较平常多一些。
从娘的偏院出来,钟灏看到喜庆垂手在外面等着,冷笑一声:“不是追着去讨好四
爷了吗?怎么还记得回来?”
喜庆笑得灿烂:“主子别拿喜庆开心了,要是小的不去追四爷,今儿主子不就没机
会接着欺负四爷了吗?小的是为主子放长线,帮着主子钓大鱼呢。”
“我让你放长线了吗?”
“回主子的话,喜庆自个儿琢磨,虽然主子嘴上没说,心里想放的。”
“你倒是越来越会看我脸色行事了。”
“谢主子夸奖。”
钟灏往练功房走,去见兄弟钟檀,钟檀刚打完一套拳,正歇着,顺便靠着练功房的
墙压腿,身子几乎压贴到墙面上去,钟灏从窗口看一眼就知道他魂飞天外,根本心
思不在屋里,这倒是个好机会,若是在老三聚精会神练功时进去,这个武痴肯定会
把自己当沙包拖着陪练。
双胞见面,比其他兄弟见面亲热些,饶是如此,也不想回回作牺牲,于是钟灏也不
进房,就站在窗口外问:“三弟,安好?”
钟檀回过神,看见钟灏。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进来陪我练练。”
“不行,我很累。”
“那就别来打扰。”
虽是双胞,因为性格相差太大,又各有一番天地,不打架时,他们少有话说。
“你在烦什么?”钟灏本想扭头就走,可是出于很少的一点关心——就权当是关心吧,
他忍住了。
大哥钟离在大妹离家嫁人后突然觉得亲情不足,拐着弯子要求他对弟妹们有点兄长
之情,他虽不以为然,也不好太忤家主的意思。
做哥的,不可以和当弟的计较。
钟灏反常的耐心倒令钟檀不适,他把腿从墙上放下,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
“只是好奇。”
钟檀走到窗边,手扶窗拦,饶有兴趣地打量钟灏,疑心二哥是旅途累过了头,把脑
袋里的哪根筋累拧了。
“偶尔我也会关心人。”钟灏在钟檀令人不快的目光下面不改色。
钟檀没有从窗外怪人的脸上看出什么,有点失望。
“听说过薛毅吗?”钟檀问。
钟灏那张没有被目光灼伤的木然的脸被这句话挑得动了动眉。
“乔荆江的狐朋狗友。”钟灏回答。
“听说他和老四最近走得比较近。”
“哦?”眉头又动了动。
“我想找他比试,不知道他是否如传闻中一般厉害。”钟檀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把最后一位师父打败后,钟三爷已经难寻对手,如果听到哪里有高手,总是想方设
法摸去或找来比试一二。
不知道他打那位有名的江湖侠少主意有多久,看那表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想找老四帮忙请他来?”
“我自己去拐,”钟檀撇撇嘴,“你可愿帮忙?”
“各人自扫门前雪。”
钟檀点点头,并不意外从Lao-Er嘴里听到这种没情义的话,他比较关心其它的问题:
“你认识他?”
“算是认识。”
“他与我相比,谁更厉害?”
“没见过身手,从远处听音辨形,与你功力不相上下。”钟灏回答,“恐有苦战。”
钟檀眼中好胜心愈甚。
钟灏打算抽身,对于兄弟的打算他一清二楚,那可怜的侠少被三弟盯上,这一架只
怕是逃不脱。
“你找他比试我不阻你,但不可和以前那样下手不知轻重,把对手打个头破血流,”
钟灏叮嘱,“一颗牙都不准少他的。”
“还未开打你就帮外人?”钟檀十分不满。
“若将来不是外人,你的日子会难过。”钟灏阴险地笑,“我不介意你去揍老四的朋
友,不过此人不错,揍坏了可惜。”
钟魁见到的钟灏神情悠闲地坐在帐房里边喝热茶边看帐,见到他时表情一如往常般
冷淡。
“二爷。”钟魁微揖,见过钟灏。
十年前进门,二少爷三少爷抵死不认这个野孩子是四弟,只许他管他们叫“少爷”,
人人都以为只是少年心性,成人后自然解决,老爷不想管,大哥管不了,钟魁无异
议,于是就暂时依了他们的想法。谁知这两边都够坚持,虽然后来二少三少不再常
常把排斥放在面上,欺负人也少了,钟魁却似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从“少爷”升格
成了“爷”后也没见松口,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倒底哪边更会记仇,居然一记就是十年。
钟灏从帐本上抬起头,平静地问恭敬站在下首的钟魁:“有事?”
“是你有事找我。”钟魁同样平静地回答。
钟檀是专门钻研武功的,争斗起来容易出事,所以老爷当年严禁钟檀在家中与任何
兄弟姐妹争执,否则不管对错一律打他板子,有这一道绳子捆在身上,三少爷虽然
不满,却不敢正面与四少爷发生冲突,于是双胞的二少爷就负责双份地把不满从老
四身上找回来。
哥儿俩兵不血刃的斗了十年,两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奇怪地反倒比和其他兄弟在一起
的时间加起来还多,于是也把对方的禀性摸得一清二楚,根本犯不着装样子。
“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事找你。”钟灏一点都不否认。
钟魁拖了这么久才来,定然是事先摸底去了,这时候肯定已经从喜庆那里把路上的
事全部打听清楚,既然是有备而来,就不用和他兜圈子。
“不就是乔荆江觉得大妹不合口味,想变着法子套出她的真面目么?”
“你教了十年,把大妹教成了相公眼里的‘木头’?”钟灏冷笑一声,“似乎你对姓乔
的还有一番添油加醋的解释,这就是你的嫁妹之道?”
“你又未听过,怎么就能肯定是添油加醋?妹夫自己没有识妻之术能怨我何?”钟魁
反唇相讥,“你既然听不顺耳,为何不当时出面讨个公道,只知道回来寻我晦气。”
“我为何要讨这个公道?”
“钟灵难道不是你的大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那又为何找我?”
“你管的事,没做好人人得而诛之。”
“就是说你不打算为钟灵出气,也不打算放过整我的机会。”
“对此你有何异议?”
钟魁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
十年来交手无数,论起胜算,还是Lao-Er占了大多数,此人下手刁狠,绝非善类,现
如今又掌着钟家财权,要想日子过得舒服,还不能和他硬碰硬。
“你来之前应该想过如何应付我了,何不说来听听?”钟灏喝着茶,靠向椅背。
“你要听什么?”
“自然是大妹现在的处境。”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很好?”
“如果大妹把婆家搞得鸡飞狗跳,难道就是好姻缘?”钟魁盯着钟灏手里的杯子,心
想怎么不呛他一口呢?
“所以就只能忍气吞声?”
“哪家大人不护短?妹子是嫁入的外人,现在就开始闹不是自寻死路吗?忍字头上
一把刀,没点忍劲这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也就不用当了。”
钟灏若有所思地盯着钟魁,钟魁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暂且就由得你这般解释。”钟灏终于退让一步。
“那末二爷,我可以走了吗?”钟魁问。
“等一下。”钟灏放下手里的茶杯,从桌上的帐本下抽出一本册子扔过来。
他的准头很好,册子直接扔进了钟魁怀中。
钟魁不知用意,翻开一看,见是一本手抄小书,上写《江湖名人录》。
这种东西,通常是老三托Lao-Er外出时寻回来看的,这本大概是这次出行的收获,不
是该交给老三吗?给他作甚?
“第五页。”钟灏懒洋洋地提醒。
钟魁翻到第五页,看了几行,眼中突然放出光彩。
“这个神医,据说是薛毅的好友。”钟灏继续喝茶,漫不经心地说。
钟魁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钟二爷。
“我以为你不关心妹妹们。”
“当我不是钟家的人么?”
“你一向俯视众生,鼻孔看人。”
“在钟家,我只俯视一人。”
钟魁没接口,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钟灏挥挥手,象要挥走一只苍蝇:“你可以退下了,把书带给老三。”
“是,二爷。”钟魁行礼,告退。
钟二爷的眼光一直跟着老四,见他要出门,忽然开口问道:“钟灵的酒量多大?”
“半坛女儿红。”
退出帐房的钟魁忽然想起件事,又敲门进来。
“还有事?”钟灏不快地问。
“有事相求。”钟魁的脸色突然变得讨好。
“钱的话,一文没有。”
“不是钱,是人。”
钟灏用提防的眼光盯着钟魁,那张讨好的笑脸绝对不是出于好意。
“薛毅是乔荆江内定的妹夫,所以要抢到他必要借你之力。”
“与我何干?”
“把薛毅空出来,你娶他妹妹如何?”
“滚出去!”
少爷和少奶奶把门反锁了在屋里喝酒。
一坛女儿红,不是小坛,也不是大坛,不大不小满满一坛。
喜乐和莫愁忐忑不安地对望着,她们被赶出了门外,少爷说,不许扰!
喜乐拉拉莫愁的衣角:“姐姐啊,姑爷好象要整什么阴谋,要不要从门缝里看一眼
呢?”
莫愁拉着自己的小辫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呢,不用从门缝里看,咱们到窗子下面,把窗纸戳个小洞就可以了,可是我
们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莫愁思考着说,她比喜乐见识多,在留候夫人房中又
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也不放心,可考虑事情要周全一些,“少爷呢,虽然有时会
玩点小阴谋,可是他其实很老实的,不会做出太过份的事。再说,少爷和少奶奶刚
成亲哎,要是他们想亲热一下,我们去偷看就很不好了。”
两个丫头,都是刚至及笄之年的黄花闺女,谈及这里,说的和听的脸上都红起来,
嘻嘻对笑一阵,撒腿跑掉。
不过是不让她们伺候,有什么关系呢?小夫妻两个关在门里,能出什么事?
一定是她们太过多虑,怎么会觉得姑爷抱着酒坛进门时,有股壮士断腕的悲壮气氛
呢?
乔荆江从门缝里瞅见两个丫头跑掉,放了心,动手把门闩上好。
说真的,今晚可是有点冒险的,在不知道结局如何的情况下,他可不希望太多的人
看戏。
最好的结果是娘子醉后被他揭出真面目,可她的真面目如何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如
果是个刁妇还好办一点,若是个泼妇就比较难收拾残局。没旁人看见,日后他可以
捏着这个小把柄,可是若从旁观者嘴里漏出去,别说当成把柄捏着,只怕泼娘子一
不作二不休,干脆从此本色对人,难过的可是他的下半辈子。
不太好的结果是娘子醉后和她平时无二,这种情况下虽然无趣,但人醉后总不比清
醒时能把握自己,照娘子平时这种谨守陈规的表现来看,若本性如此,醒后发现在
人前失了态,必然会自责不已,说不定会搬出一条条的妇道来自我对照,然后痛心
疾首地忏悔,到时候被烦得要死的还是他。若是没有旁人在看,大不了一发现她本
性如此后,陪着她装醉,大家都醉的话,醒来后自然罪恶感要轻许多。
至于最不好的结果,乔荆江觉得那不太可能发生,没怎么细想,不过呢,既然做准
备的时候出了点岔子,所以乔少爷觉得还是有点危险的,那就更不能让旁人看见以
致家丑外扬啦。
本来吧,乔荆江想准备的是那种小坛的女儿红,一只手就可以拎起的雕花小坛装的
酒,量不大,让女人喝足够醉,大老爷们喝正好。可是,当他叫下人送酒来的时
候,下人送来的却是中号的坛子。
下人说,“府中小坛的昨儿都喝完了,连坛子都送回店里去,眼下就只有这中号
的,要不小的给少爷倒掉一半?”
乔荆江瞪着眼睛站在府中的酒窑前看了这中号酒坛半天,没让倒。
往哪儿倒?装酒的小坛没有,不用酒坛装倒出来会坏掉,直接倒掉?
一坛上好的酒,不知用了多少粮,倒掉一半?
他乔荆江被留候老爷以磨练的借口塞在工部当跑腿的,隔三差五地陪主事的跑到下
面去查堤防看灌溉,就算别的好东西没学到,种田的辛苦倒是知道一些。
“甭倒啦。”乔荆江只好把这中号坛子两手抱回屋去。
算我小气,舍不得,总行吧?
他闷闷地想。
回房去的半道上遇见薛毅,看见乔少爷手里的酒坛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你中午可是已经醉过一回,确信酒已全醒了吗?”他迟疑的问,“还是你打算破罐
子破摔,就算找不出嫂子的真面目也要她认识你的真面目?”
“我又没打算把这一坛都清空。”乔荆江自信满满地回答,“中午的酒已经醒了,所
以就算是一不小心清空,我一半,她一半,半坛的酒量我还是有的。”
“如果嫂子比你会劝酒呢?说不定你会吞下不止一半。”
“她一个深闺出来的女子,再会劝酒也不可能有这坛子三分之一的酒量,不可能支
撑到那个时候。”乔荆江算计得很好。
“可有人告诉过你算计自家娘子有失厚道?”
“亏待自己也不是厚道的作为。”
薛毅的同情心大满:“你真是不顾一切了!”
“事关我一生幸福,我已决定破釜沉舟。”
“随你罢!”薛毅长叹一声,“不管结果如何,我和这件事没关系,反正就算你事后
想扯上我,我也是打死不会承认的。”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自求多福,”薛毅替他祈祷,“听说前后两位定远候的酒量都不错。”
不出乔荆江所料,娘子在看到他抱进来的酒坛后有些不知所措,听他吩咐莫愁她们
上好晚饭的菜后就出门去,今夜再不可来打扰,她眼中似有大祸临头的不安。
“娘子,”乔荆江笑得很客气,“为夫最近有些忙,冷落了娘子,今天要好好陪娘子
喝酒聊聊。”
忙?他何时不忙的?从成亲前忙着上青楼,到成亲后每天到工部去混日子,没见他
安定过,怎么单单今天觉得对不起娘子了呢?
钟灵狐疑地看看桌上的酒坛,她觉得它对于一顿两个人的晚饭来说,委实大了一点。
“相公,妾身只怕不胜酒力。”钟灵有不妙的预感。
“娘子在担心什么呢?为夫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放心,我们只喝好,不喝醉。”
乔荆江信誓旦旦地保证。
没鬼的话,为何单挑这号坛子?而且,居然把小杯子撤掉,直接把酒倒进碗里。
“相公,这种饮法是饮牛呢。”钟灵小声地抗议。
“男人喝酒都是这么痛快的,”乔荆江不理抗议,“关上门,别人不会知道我们用什
么盛酒。”
“但终是不够体面。”钟灵想作最后的挣扎。
乔荆江停下倒酒的手,定定看着钟灵:“娘子,三纲中对夫妻是如何说的?”
“妻以夫为纲。”
“那末夫要以碗饮牛,妻是否也该以夫为纲跟着饮呢?”
钟灵张张嘴巴,没答出来。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了!
钟灵心中十分沮丧。
她不能反驳,一直以来她都是遵守三从四德的好媳妇,不可因小失大。
乔荆江满意钟灵的木讷反应,把他和她面前的酒都倒满。
“娘子不要如此拘谨,饮酒是乐事,不如边饮边说些快乐事儿。”乔荆江举起碗来。
钟灵知道这一劫难免。
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求平安,不求安宁。
想开想通了,她亦抬纤纤双手捧起碗来。
夫妻对碰,先各饮干一碗。
乔荆江看钟灵,钟灵看乔荆江,相互打量。
面不改色。
神清气爽。
“娘子好酒量!”
“妾身只能稍饮,相公酒量才令妾身心服呢!”
再斟。
“娘子,自古来有些饮酒的好话儿,你可会说吗?”
“说是会说,只是不称景。”
“无妨,说来听听。”乔荆江兴致上来。
钟灵微微一笑,眼光流动,乔荆江觉得那眼睛十分好看。
她轻启双唇,柔声念起来,念得缓缓的:“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
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乔荆江呆住。
她的声音很好听,以前怎么没发觉呢?
他们继续对饮,一饮而尽。
乔荆江拿起坛子,边倒边打量脸色如常的娘子。
事情的发展好象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不过,就算没有灌醉她的打算,好象喝酒这个
主意也还不错啊?
“相公!相公!”
她的叫声把他的魂拉回来,他看见她在笑。
“相公,酒溢出来了。”
“哦!”
他赶紧放下坛子,她叹口气,起身去拿来一块布,将桌子擦干净。
她的身段也很柔和,走路的时候没声音,不过和其他贵妇的没声音似乎又有点不一
样,乔荆江想,她好象一只猫。
他们继续吃晚饭,吃菜,喝酒。
乔荆江看到,钟灵的脸上稍稍有些酡红。
有个谨言慎行的娘子真是件好事,她不会多话的劝酒,少了很多麻烦。刚开始她还
是有所推拒,可是实在经不住他的缠,又不敢明白的反对“夫纲”,于是他饮一碗,
她也饮一碗,现在,差不多了吧?
“娘子,是不是有些头晕了?”他试探着小心地问,口气放得十分关心。
“相公,妾身没有头晕。”她低垂着头回答,“不用扶的。”
“哦。”乔荆江点点头,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放到钟灵的肩上。
大概是怕她倒了,所以自然就伸了出去,他想,把手收回来。
其实娘子应该是有点醉了,乔荆江满意地想。
她的小动作开始变得多了,用指甲轻轻的掐桌子边,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而他看见
了。
乔荆江并不觉得这小动作是什么缺点,发现娘子酒后会做点小动作让他很开心,这
至少说明他的娘子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她也有控制不住手的时候,仅这一条
就够他满意了。
“娘子的猫绣得怎么样了?”乔荆江决定找话说,把话往别的地方引也许能令她更加
放松,都已经喝到这个地步了,不能半途而废。
“快绣好了。”钟灵抬起头回答,她看他一眼,看见他眼中光彩异常,“相公,你莫
不是醉了?”
“醉?我怎么会醉?”他笑得和孩子一般坦率,“我们喝得并不多。”
他伸手再去倒酒。
酒坛已经空了。
这个认知让他和她都楞了一楞。
“好象我们都喝了半坛酒。”乔荆江有点难堪地笑笑。
钟灵把目光从酒坛移到相公身上,“呀,好象是的呢。”她也掩嘴笑起来,“可见,
妾身和相公的酒量都还可以。”
“我们都还很清醒。”乔荆江庆幸地回答。
“是啊,那我们继续说话儿吧,相公,刚才妾身说到哪儿啦?”
“说你的猫快绣完了。”
“哦,是啊,妾身的猫快绣完了,湘影的花儿也绣得差不多了,不过她的心思不在
绣花上。”
“她本来就不喜欢做女红,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还真闲。”
“相公不是也很闲吗?除了在工部混日子,也就是去青楼和酒馆的事了。”
“谁说我很闲?”乔荆江皱起眉来,娘子喝多了以后话也变多了,他喜欢她这个样
子,这个样子比起她平时的一付老古板样子好玩多了,可是,他不喜欢她说的话。
“呀!”钟灵低低地惊叫了一声,“相公,你的手……”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胸口上。
“我是想扶你一把。”乔荆江瞪着自己的手和她通红的脸。
“你醉了。”她怯怯地说。
“我没醉,是你醉了,你不要摇啊摇的,在我和你说清楚我不是很闲以前你不要
醉!”乔荆江不满地大声说。
“相公,我没有摇,是你在摇。”娘子的眼睛眯起来。
他相信是她眼花了。
“我没醉,我也没有摇,是你醉了。”他耐心地向她解释,“娘子,你听好,我不是
很闲的,虽然我在工部没有实职,可是我还是要做很多事的啊。”
“但他们都知道你将来是要做留候的,所以都不派实事你做。”钟灵撇撇嘴。
如果不是留候老爷要求,这纨绔子弟只需每日里醉生梦死就可以安稳地过一生,即
使是被打发到工部做个不领薪的帮手,看在他老爹的份上,其实也不会派什么大事
儿他做。
这一点,嫁过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那是现在,是主事的对我与心有愧,所以不好意思找我麻烦。”乔荆江没好气地回
答。
他十分有趣地打量娘子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他倒不知道,她喝醉后居然敢挖苦他
了。
钟灵的脸上有了好奇的神色:“为什么对你与心有愧呢?”
“还不是把我当了替罪羊的事?”他悲从中来,满面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
“相公,慢慢说,妾身听着呢。”她引诱他继续往下讲,一边小心的把他放到她腰间
的手送回到他身边。
“一年前,我随他去巡视一处洪水泛滥时溃掉的堤防,结果发现地方官克扣了工程
款。那时他先跑回京城,结果我被要灭口的杀手追杀了一路,还掉进洪水里,差点
死掉。”乔荆江痛苦地抓抓脑袋,“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但相公你还是活得好好的,所以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的。”钟灵不动声色地向旁边
移了移座位,不着痕迹地躲开相公向腿上摸过去的手。
“要不是正好遇上薛毅在水边看风景,顺手把我捞起来,今天你就没有相公了。”他
突然又笑了,笑得露出牙齿,“所以你的命很好,嫁了个洪福齐天的相公。”
“相公……”她面有难色地开了口,“薛毅兄弟有没有说过你每次喝醉了酒后会做什么
吗?”
“我不会醉,顶多装醉。”
“装醉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你指什么?”
“手会做什么?”
“可能会拉他的袖子擦桌子吧。”乔荆江不明白娘子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看到她明显
松了口气。
“娘子,你好象松了口气?”
“妾身放心了,相公没有断袖之癖。”
“这是何意?”
“没有意思。”
“你肯定是想到什么歪主意了,娘子,你醉了你自己知道吗?”乔荆江怒视钟灵。
她怎么可以这么怀疑他?
“你明明知道我以前常上青楼的。”乔荆江火大地说。
“越说越过份了。”钟灵长叹一声。
“是你先说过份的话。”乔荆江非常不痛快。
“我们会吵起来的。”她提醒。
“会吗?你不是个很会装贤惠的女人?”他有点忍不住了,两只手控制不住地伸出去
抓住她的肩头摇。
“看来,不能让你再继续发酒疯,这样套出你的话也没意思。”她再叹,伸出一根手
指,点过去。
乔荆江应声而倒。
钟灵站起来说:“相公,你醉了,还是睡觉去吧。”
她俯下身去扶他,脸蛋儿红红的。
他很重,她只好连拖带扶的把他顶到床边,把他放倒在床上,自己也累瘫。
乔荆江好容易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娘子……你会点穴?”乔荆江不可置信地瞪着钟灵。
“钟家人没有不会的。”钟灵趴在床边,疲惫地回答。
武候世家的人,从小都会一点功夫,男的保家卫国,女的养好身子以便生儿育女。
“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乔荆江咬牙切齿地问。
“大概很多吧?”钟灵不和这酒后情绪失控的人计较,随口答道。
反正,这种醉酒时说的话,相公清醒后不会记得。
“什么嘛,难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他似乎非常意外。
“相公,你很吵,还是乖乖睡觉吧。”她伸出手,在他身上点来点去。
“你在干什么?”乔荆江憋住笑,她点着他的痒痒窝了。
“抱歉,相公,我从小没有认真学功夫,所以找不到哑穴。”她满脸的歉意。
他目瞪口呆。
点了十几下,还是没点中。
乔荆江不耐烦了。
“娘子,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会这么笨呢?左边一点……不对……再左边一点……往上一
点,对了,就是这里……嘎?”
他哑穴被点,说不出话来了。
钟灵咯咯笑起来,“相公,你终于安静了。”她放心地说。
钟灵站起来,觉得头很晕,她摇摇脑袋,从他身上爬过去,睡到床的里边。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快,可是在乔荆江眼里,着实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东倒西歪地
爬过去,慢得象乌龟爬。
“明天酒醒了,相公一定不会记得今天的事,所以,有些话妾身就算说了也没关
系。”她得意地趴在他肩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很迷人,乔荆江盯着看,迷人得有些令人头晕目眩。
“妾身知道相公今天是来整妾身的,妾身很聪明,所以没有被相公整到。”她快乐地
用指头点了点不动不言的乔荆江胸口,“相公,其实你没有资格这么对妾身的,没
有赚过一文钱,没有写过一篇象样文章,没有做过一件成气的事,只不过是借着父
辈的荫芘得到今天的一切,相公,你以为你是谁?”
她说完了,点点头,似乎对于这控诉十分满意。
然后,她扯过被子,睡觉了。
乔荆江真的很生气,他想大叫着告诉这没眼力的娘子,谁说她的相公不会写文章不
会做事的?
她知不知道,她最喜欢呆的后花园水榭可是他一手建造的!
“为什么我要告诉她怎么点哑穴呢?”在马上睡着之前乔荆江后悔莫及地想,“我还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六章
“酒品不行,记忆超群,结果只会令自己更痛苦。”薛毅盘腿坐在客房的床上打坐调
息,从眼缝里看整个身子贴在大衣柜上,用前额一下一下撞柜门的乔家大少爷,十
分怜悯地说,“我提醒过你。”
早上请安之后,乔少爷没有和少夫人一块儿回房中用饭,直接就撞进了客房,也不
管别人是不是要出门,就赖着不走了。
乔荆江似乎还没有从魂游状态中回来,脑袋一下一下向前倾,柜门上就跟着发出一
下一下沉闷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我也早声明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你不要总来烦我。”薛毅合上眼睛继续吐纳,本来
是应了六扇门朋友的托要去帮着捉贼的,结果被堵在门口。
想不理这烦人的家伙,他的样子太可怜,见死不救有悖侠者做人之道。
理这个家伙,八成又是鸡毛蒜皮的乱事,插手他人家务有违夫子教训。
只好干耗,你闹你的,我练我的。
上辈子我是欠了他什么不成?薛毅很恼火。
这样想来,钟四爷头两天提的换个清静落脚处的建议有考虑的价值……
“梆!梆!”乔荆江还在锲而不舍地折磨着衣柜。
“姓乔的……”薛毅发出低低的咆哮,“就算这房里都是乔府的东西,在我离开之前,
不许你砸出洞来。”
“离开?你说什么?要离开这里?”这句话十分有效,把乔荆江的注意力一下子引回
来。
“师父的故人已找到,我在京师也呆腻了,为什么不走?”薛毅在烦人的敲击声消失
后,心情舒畅地吐气,吸气,再吐气。
乔荆江有些失神,他忘了,薛毅一直都是飘泊的云,几乎从不停留,会在京师例外
的呆上一年之久,并不是为了乔荆江这个朋友,而是为了他在京师四处寻找故人的
师父,他担心师父那个老顽固在人际复杂的京师惹下麻烦而守在这里,如今大概是
心愿已结,所以要回去那片江湖的天空。
虽然做了一段时间朋友,他们还是两条道上的人。
“你走掉的话,我会很寂寞。”乔荆江伤心地说。
“去找别人玩吧。”薛毅回答,他想这家伙还有点良心。
“可是谁来听我发牢骚呢?”乔荆江还是很难过。
薛毅一不小心被吸入的凉气呛住,他咳一声,懊恼地睁开眼。
和这一开口就让人恼火的家伙边说话边练功有气血上涌走火入魔的危险。
他放下腿从床上下来,放弃修身养性。
“发泄够了没有?够了我要出门了。”薛毅实在有点受不了,从进门后乔荆江吭吭叽
叽的嘀咕中他已经大概知道昨儿夜里乔少爷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少奶奶整成了木头
人,早上起来后,却郁闷地发现少奶奶什么都不记得,一切又回到从前。
“我说完了,你还没说呢。”乔荆江哭丧着脸。
“说什么?反正嫂子都忘了,你就当没发生过什么事,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要是真忘了,为什么我早上起来穴已解了,衣也更了,被也盖了?”乔荆江摇着
脑袋,“娘子欲盖弥彰!她装作什么都没做,这样就算是我提出来也没证据,反正
不记得的都可以不承认,她在耍赖呢!”
“那又如何?”
“你是我的知已哎,总该帮我出点主意吧?”
薛毅向天翻翻白眼:“第一,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我没关系。第二,成亲的不是我。
第三,嫂子比你厉害,你最好认命。第四,我要和你绝交!”
乔荆江楞住。
“真的假的?”他追到门口,问已经出门的薛毅。
“正在考虑中。”薛毅抓抓脑袋,回答得不太肯定。
回头看看乔荆江:“也许你该找你的四舅哥谈谈?”
躲过大神,撞见小鬼……
薛毅不安地低下身子,从假山上的亭子栏杆下猫腰闪过,溜进亭边的山石缝中。
他摸摸怀中的药香囊,还好,看来这个冬天里凉嗖嗖的亭子果然少有人来,从早上
练功后到这会儿来找它这段时间里,连个经过的下人都不曾有过,所以香囊还在落
下它的地方,一进来就发现了。
薛毅可以想象得到师父若是知道女人送给他老人家的东西被不孝徒弟弄丢,还不用
他的“惩天罚地掌”追杀他十天半月的?
想到这里,薛毅就十分烦恼地皱起眉头。
人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师父还真应了这话,这几年是越发的象个小孩子般任
性,时不时得哄着也就罢了,可老头儿还一不小心就惹点事出来,总害得他这个宝
贝徒弟去收拾残局,结果堂堂侠少本来一身轻地行走江湖,不沾白道黑道的事,现
在隔三差五地和六扇门的人打交道,欠下人家不少情,也就没脸拒绝人家要求帮着
捉贼的要求,三天两头跑到街上去拳打脚踢。要说那帮子六扇门的朋友也真够损,
眼见得有个好用的帮手,居然把多少年都抓不到的一些烂贼都挖出来踢给他,也不
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们怎么就忍着没动手。
薛少侠倒不介意行善积德为民除害,他知道有些人六扇门的朋友不敢碰是怕了他们
背后的势力,他薛毅没官没职没家没小,不怕得罪人,所以由他出面去拿下正好,
反正只是举手之劳。不过,除了这些可以不必介意的被人当枪使的托付外,还有一
些是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拜托,薛少侠可不喜欢他的名字老是和一些采花贼、剪径
大盗、惯偷惯骗的案子绑在一起!
这样下去,不说一世英名,半生清誉就要毁光光了。
唉,麻烦……
薛毅在心中叹着,伸出长长的腿从假山间小道的上空够到另一边假山的顶,轻手轻
腿地从半空中摸过去,闪到一块更大的石头后面。
小道尽头通向前院门的地方,乔家大小姐正趴在拱门后面伸头伸脑向外看,也不知
道在偷窥些什么。
不管她在偷窥什么,没看到他就好。
在人家家里作客,薛毅是很懂规矩的,从来不往女眷多的地方跑,到这府上来一年
了,除了陪乔荆江进去处理事情的有限几次外,他可是从来没有跨过花园后面那扇
通往后院的门。
可是乔府的女眷却常常跑到花园里来!乔家少爷就住在这园里,所以少夫人在这里
出现还没什么话说,可是乔小姐不免往这边跑勤了点,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她那么
喜欢跑到这里来学女红。而且就算是薛毅已经刻意避开会和女眷相遇的时机了,湘
影姑娘还是能天天“一不小心”就撞见。
当他是傻子吗?天下哪有那么多“一不小心”?
这丫头,比他哥还难缠。
对付他哥,哄哄就好了,对付这人小鬼大的丫头,什么法子都不好使,已经很明白
地告诉过她,自己的本事至少有八成不适合女孩儿学,她还是老缠着自己教那剩下
的两成
醉翁之意不在酒,薛毅明白得很,所以也老是打哈哈:你要学,好啊,反正偶尔会
指点你老哥一点保命的本事,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不能亲自教你,你和你老哥学,
你老哥跟我学,碰上了顺便就给你指点指点。
小丫头缠人的借口是堵住了,可那以后就常常会“碰上”。
今儿既然是给他先见着她了,就不能再给她机会“碰上”他!
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大小姐在偷窥完后会“一不小心”就走到自己经常会出没的亭子上
去。
说不准,她刚才已经眺望过好几回。
薛毅懒洋洋地靠在假山顶的石头上晒太阳,无可奈何地干笑一声:“这小鬼……”
按原路折返是不可能了,只好翻过这边的假山,翻过乔荆江的院墙,经过一条花
径,再翻过花园的外墙到前院去。
通常这时候少夫人用饭已毕去水榭绣花,且墙后是乔荆江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没
人会到,只要经过花径时小心些,不用担心会撞见女眷。
于是,薛毅在确认乔荆江院子里没有动静后,双手一攀墙头,一个鹞子翻身,很轻
盈地翻过墙头,没声没息地落到另一边。
脚一落地,他就看见两双瞪大的眼睛。
在喜乐一声惊叫迸出唇之前,钟灵一把按住了她的嘴巴。
薛毅手脚僵硬的向前躬身,行礼:“见过大嫂。”
钟灵比喜乐更快恢复了镇静,她亦躬身行礼:“见过薛公子,请问有何贵干。”
“借道。”
“敢问别的门出什么事了?”
“被堵住了。”
钟灵见薛毅一脸臊红不敢抬眼,想到小姑今日迟迟未来,又想起湘影最近的举动,
已经猜到八九分,莞尔一笑。“公子请自便。”她客气地说。
薛毅赶紧走两步,又慢下来,心想,这又没有出去的第二条路,不是又得在人家眼
皮底下翻墙?真是太不好看了……打从早上被乔荆江堵在门口起,就什么事儿都不
顺,莫不是黄历不对?
他心念忽一动,停下脚步。
“敢问嫂子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他转过身来问。
“找地方发呆。”钟灵心不在焉地回答。
钟灵看到已经准备离开的薛毅又走了回来,在离开她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她心里
很赞赏这个有礼的男子,虽然接触不多,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为什么四哥和相公都一
眼盯上想把他拐成妹夫。
她见他犹豫了一下,很慎重地开了口:“嫂子,有些话不当我这个外人来说,但既
然你相公一大早就来烦我,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向嫂子说明白一点。”
钟灵一楞:“什么事?”
“你相公乃匣中之玉,只是未得机会尽放其彩,不可因此而小觑他。”
钟灵脸色微变:“‘天’字出头便是‘夫’,妾身以夫为天,何曾小觑过相公?”
薛毅闻言,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的颜色,你不能说他信了,也不能说他不信。
虽然薛公子一向看上去不是有太多心机的人,可你也别以为他迷糊。
钟灵笑了:“听相公说一年前多得薛公子相救,这样说来,薛公子乃是我夫妻的恩
人,今日又见薛公子对相公如此维护,实在令妾身感动。”
薛毅的眼神闪了闪:“乔荆江是这么对你说的吗?他大概没有告诉你,那时即使我
不伸手,他也是死不了的。”
钟灵还未开言,喜乐在旁边已经忍不住了:“薛公子给我们讲讲姑爷的事吧,我们
都还不知道呢。”
“也没什么特别可讲的,我在堤上看水势,见他很舒服地躺在几个用整张羊皮吹成
的气包上飘过来,还向我很热情地招手,要我拉他一把,我就伸了根树枝过去,把
他扒拉上来了。”
钟灵瞪大了眼睛。
“羊皮?”喜乐不解,“姑爷怎么会躺在那种东西上面。”
“乔荆江说曾在黄河渡口见过当地人用整张牛皮吹成气包当筏子过河,就猜想羊皮
也能用,所以在安排工部主事先行回京时已经偷偷预备下来。”薛毅古怪一笑,“他
一边骑着马沿着水边逃一边花了半个时辰把羊皮都吹起来,然后也不管是否真的有
效就抱着它们跳下水去。”
钟灵楞住。
薛毅撇撇嘴:“当然,他事先也忘了考虑如何上岸,所以,如果我没有拉他的话,
他会一直飘到海里?或者饿死也是有可能的。”
他歪歪头,思考一下:“这样一想,我好象也真是他的恩人。”
“然后薛公子就保护我们姑爷回来了么?”喜乐听得十分入神。
薛毅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喃喃。
把那个精神十足的家伙扒拉上岸是出于拯救众生的本能,用野菜汤把他喂饱是出于
救人救到底的慈悲,在喂饱他的过程中顺手打跑两个追杀过来的杀手是出于路见不
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可喂完了还要把这个家伙送回京去,根本就是被赖上的嘛!
被一个大男人扑上来死抱住腿不放,大哭着说“你不会见死不救吧?”这种刺激人的
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恶心。可是,那时候被姓乔的一下子扑上来抱住腿,害得
自己摔了个狗啃泥十分狼狈,结果不管用踢的用踹的还是甩不开这块湿泥巴,只好
答应送他到安全的地方。谁想到这一路就没有安全过,一送就送到京城了。
薛毅沮丧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咳一声,对喜乐说道:“你家姑爷,是个很会利用人
的家伙,大概是看我好用,就把我拐了回来。”
“拐?”喜乐眨巴眨巴眼睛,“怎么拐的?”
薛毅看她一眼,并不回答。
就算是损友,偶尔也要给对方留点面子。
他转向钟灵,深施一礼:“嫂子,我自认还稍有识人眼光,我想你家相公日后会是
个不错的候爷,然而他天生是个懒人,虽在绝境处能压出诸般能力,但只要有一线
可以依赖的希望就会放弃自己努力,故而那一付窝囊样子也是他的真面目,只是不
是他的全部。嫂子若有心,还请多看看自家相公的好处,不要闹得他觉得自己没
用,老来烦我。”
钟灵深深看他一眼:“你为何如此看他?”
薛毅饶有趣味地笑起来:“因为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我喂给他的野菜难吃,而且吃完
了还会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剔牙。这样的纨绔子弟,我是第一次遇见。”
腰酸,腿痛……
乔大少爷捶着背,垂头丧气地在花园里慢慢散步。
不管怎么舒活筋骨,浑身上下还是到处酸胀,看样子,没个三两天是别想恢复过来
了。
娘子动手的时候也不好好想想,她的相公可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青男子哎,在喝酒以
后更加热血沸腾,这种情况下血脉被滞的睡一夜会是个什么结果?
“啊哟!”乔荆江抬起手臂,本想活动一下肩头的关节,没想到牵扯到脖子上的筋
肉,疼得直抽冷气,他只好抬起另一只手去捏脖子。
“谋杀亲夫啊,娘子!”他抽着冷气自言自语,“饶是你把看得见的证据都抹了,这
辣手摧夫的后果你抹得掉吗?”
他从小道的这头踱到那头,又从那头踱回这头。
他猜留候家的二十四孝媳妇这会儿大概在绣花?绣那只双面的大白猫!
湘影小时候养过一只大白猫,也是那种长毛的看上去很温和的那种,有一次她把它
抱到他面前,他觉得它看上去很老实就凑近了看,结果它突然伸出肥厚的肉掌里藏
着的尖爪,在他的脸上抓了长长的三道。
媳妇儿干嘛要绣那种阴险的小东西?乔荆江厌恶地想,绣只狗多好?憨憨的,不藏
爪子,好哄又忠心,还能时不时拍点小马屁让人心里舒坦。
走到假山边,乔荆江停下步子,扶着山石弯腰揉揉有点抽筋的小腿肚子,没办法,
要尽快舒活全身血脉还得多活动,虽然他向来都是个有得坐就绝对不想站的人,这
会儿还是不能闲下来。
又来了,乔荆江的手停了停,感觉到从厨房吃了早饭回园后就一直跟着自己的目光
又盯了过来。
本来吧,不想管它的,别人无聊不见得自己也要跟着无聊,可是,这回玩得也太认
真了吧?都跟多久了?还不累?
乔荆江站直了,看看假山后头。
“湘影,出来!”他没好气地命令。
乔家小大姐袅袅婷婷地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脸上是纯洁的笑容:“大哥,好巧碰见
你呢,今天没事儿要出门吗?”
“好巧?”乔荆江冷笑,“你不是一直在监视我吗?”
“哎呀,被大哥发现了吗?”湘影笑起来,用帕子掩着嘴笑。
虽然学做淑女是一件比较辛苦的事,但在大多数时间,乔家大小姐还是很努力地自
觉维护大家闺秀的形象。
乔荆江向天翻了翻白眼。
他是不反对留候家的大小姐将来嫁出去的时候举止言行好看一点啦,可是,这小丫
头片子幼时满地打滚的样子做大哥的看得太多了,实在不觉得她正在维护的形象和
她的本尊有多大关系。
“老实说,你盯着我干嘛?该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乔荆江根本不打算和妹妹扮家
家酒,开门见山地问。
“只是想看看老哥有没有好好的做相公,”湘影无辜地眨眨眼睛,“我是个很关心兄
嫂的好妹妹啊。”
“你是关心嫂子的相公还是关心大哥的朋友?”乔荆江也对她眨眨眼睛,“虽然我很
不想打击你,可是你今天盯错人了,薛毅没跟我在一起。”
“谁说我是找薛大哥?”
“我说你找了吗?我只是在讨论你的关心呢。”乔荆江打趣地笑,“你不打自招。”
“不要转换话题,”湘影皱皱眉,把手里的帕子掖回袖中,空出手来伸过去揪住乔荆
江的耳朵。
她一向先礼后兵,前面的礼数已经尽到了,是大哥不知好歹,所以怨不得她认真起
来。
湘影揪着大哥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拉低下来,让她可以正好对着他的耳朵讲话。
“你听我说,”乔家大小姐语重心长地对大哥劝诫道,“你如今是成了亲的人了,不
可以象以前那样花天酒地,你要对嫂子好一些,不可以再去外面招惹那些青楼女
子。从今天起,我要尽好乔家小姐的责任,好好看住你。”
大哥停止了从她手中抢回耳朵的挣扎,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
“妹子,你吃错药还是发烧了?”乔少爷关心地问。
乔大小姐脸上和气地笑着,将手腕轻轻翻了一下,乔荆江嗷嗷叫两声,死命地把耳
朵从她的魔爪下拉出来。
“如果我发现你对不起嫂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乔湘影气定神闲地看着大哥用力揉
耳朵。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有良心的想法?”乔荆江又惊又惧地看着妹妹。
“我要防患于未然。”
“防什么?”乔荆江没明白过来。
“防你为害一方,把别人带坏。”乔湘影神色郑重地回答。
乔荆江把揉耳朵的手放下来,“哦……”他好象明白了。
如果说要带坏谁的话,除了薛毅他好象也没能力带坏别人啊?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吗?”他笑起来,“傻妹子,我那哪是带坏呢?我是在帮你呢。”
“帮我?”轮到乔湘影不明白了。
“就算薛毅被我带上过青楼,也不等于说他就会变坏了,再说,可能还是好事呢?”
“好事?”
“有经验的男人怀抱比较温暖。”
两朵红云立刻飞上了乔湘影的双颊。
她扳扳手指。
“站直了。”她沉下脸命令。
乔荆江打趣地看着妹子,站直了。
乔湘影深吸一口气,一套拳法完整打出来,招招直指乔荆江要害,拳拳到肉,打得
乔荆江身前身后噼啪乱响。
乔荆江眼光复杂地看着妹妹行云流水的拳法,他没想到薛毅教的一套护身拳自己还
没练好,他转教的这个徒弟倒练得很有些火候,只打得他头晕眼花。
好在乔湘影知道打人不打脸,没冲脸上招呼,加上没有什么内力,所以疼虽疼了一
点,用来捶打一下正酸疼的身体倒不错。
正好,他已经懒得自己动手了。
一套拳法使完,乔湘影面不红气不喘,双手叉腰,很神气地宣布:“知道我的厉害
了?这次我不打你的脸,下次要再敢打这种下流的主意,我就把你打成猪头。”
好半天,乔荆江同情地开了口:“幼稚。”
然后他看见乔湘影小巧的鼻子皱起来,她弯腰去脚边搬石头。
“慢着,会死人的!”乔荆江大惊失色,跳起来就跑。
“祸害遗千年,我看你命长着呢!”乔湘影拔腿就追。
他俩一前一后追进了乔大少爷住的院子。
坐在院子里绣花的钟灵听见有人跑进来,刚一抬眼,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经闪到
她身后。
“姑爷?”喜乐诧异地叫一声。
乔荆江站在钟灵身后,气呼呼地冲着乔湘影喊:“看看你象什么样子?哪有女孩儿
家追着打男人的?”
“那你又象什么样子?为什么要躲到嫂子背后去?”乔湘影追得气喘吁吁,反唇相讥。
“咦?”乔荆江看看钟灵,看看乔湘影,“为什么你不装淑女了?”
他以为湘影进了院子便会收敛锋芒,那么追杀自然就会结束,因为妹子从来都不会
轻易让人看到她那张淑女皮下的真骨子。
可是,显然湘影根本不介意在她的嫂子面前张牙舞爪。
“难不成……”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钟灵,“你已经看过她的真面目?”
钟灵看着相公,微笑着点点头。
“帮我拦住她!”乔荆江看到湘影端起了院中的花盆,心中叫一声苦,飞快地冲到院
墙边上,向上一跳就抓住墙头翻了上去。
钟灵手中的绣品落到了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墙头的相公。
她从来不知道,除了薛兄弟,自家的相公也会从那个地方借道,而且手脚麻利得似
乎干惯了这种营生。
“每次都逃跑,你就不会新的招吗?”乔湘影掂着花盆跺脚。
“什么叫逃跑?好男不跟女斗。”乔荆江好整以暇地坐在墙头,振振有词。
“鬼才信你!”被喜乐抢过花盆去的乔家大小姐又气又恼,“莫非你被嫂子斗输了,
也敢叫好男不跟女斗吗?”
乔荆江楞住,下意识地看看钟灵。
他看到她也在呆呆地看自己。
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的脸都红起来。
“咳!咳!”乔荆江干咳一声,“湘影,相公和娘子斗,是不用分输赢的。”
乔湘影看着乔荆江和钟灵,觉得他们的样子都有点怪。
“可是,”乔荆江清了清嗓子,“如果相公和娘子要斗一百次的话,九十九次男人都
不会和女人计较,但只要是涉及原则的问题,”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男人就一定会
赢!”
钟灵的眉毛微微挑了挑。
“嫂子,你听大哥说的是人话吗?”乔湘影气愤愤地问钟灵。
钟灵看看气急败坏的小姑,看看正从墙头向外爬的相公,心平气和地开了口:“相
公说的有道理啊,如果会有和娘子斗上一百次的相公的话,那么九十九次都只可能
是男人无理取闹呢。”
她们听到墙外有人重重摔到地上的声音。
“胡说!九十九次都是女人无理取闹!”她们听到他在墙外跳脚的声音。
钟灵站起来,走到墙边。
“相公,要出门么?”她站在墙这边问。
“嗯。”那边传来肯定的回答,“我有事找你四哥。”
“别玩太久了,记得回来吃晚饭。”她在墙这边嘱咐。
“知道了。”他在墙那边回答。
一会儿,墙后没了声音,想是乔大少已经逃了去。
“相公已经走了。”钟灵回过头来冲着张口结舌的小姑笑,“我们继续绣花吧?”
乔湘影要哭出来了:“嫂子,你干嘛还要护着大哥?”
“娘子维护相公是天经地义的事吧?”钟灵回答得理所当然。
听到这句回答的乔湘影浑身乏力。
“天哪,难道只有我才是没人管的?”她向天长叹。
“会有人管的。”钟灵笑起来,“湘影啊,你哥走了,我们来聊天吧。今天聊什么
呢?对了,我好象还没有向你提过我的几位哥哥吧?”
冬天的院子有些冷清,枝头的叶子掉完了,虽然有阳光,可阳光撒进院子,也染上
了一丝凉意。
下人们都不怎么敢进来打扰,所以庭院里没人,偶尔有禀事的人进来,也是轻手轻
脚。
钟灏合上帐本,端起桌上的茶杯,心满意足地慢慢踱到面对院子的窗口。
他一向喜欢清静,可只要在家呆着,总有人不断拿整个定远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来
烦他,难得有这么个少事少扰的上午,对二爷而言实在是难得的享受。
也许该提一个新的大总管,钟灏琢磨着。
钟离虽然是大家主,却是除了操心以外不太能管家里事的,听说最近边关有动静,
过不多久定远候大概要随军西去,更是不能指望。
现任的候府总管已经干了几十年,虽然办事还清楚,但年岁已大,老候爷去世之前
就已经露出些精力跟不上的样子,这三年来就更显出些颓势。这些年二爷提了两个
副总管,小事他们能作主,大事二爷来撑着,也算顺顺利利把一大家子的日子过下
来。可是,这不能做长远打算。
钟灏为难地盯着窗外发白的天空。
钟二爷不得不尊重大总管李三德,四十年前李三德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背出老候
爷,从那以后他在定远候府里的地位就十分受人推崇,老候爷生前曾许诺,只要李
三德愿意,这府里的大总管位置就总是他的,如今老候爷虽然不在了,男人的一诺
千金做儿子的不能不守。
李三德从来不服老,大概是准备在钟家奉献到死,他的身子骨也很硬朗,据说还能
直接用那一口硬牙咬黄豆,所以大总管的位子估着几年内是空不出来的。
钟灏低下头有些发呆地看杯中绿色的茶叶。
这样的日子,大概还要过很久……
人人都知道钟家二爷办事心狠手辣,且老候爷在世时也不是个十分驯服的儿子,所
以从未怀疑过管事的钟二爷随时会辞掉不太中用的大总管,然而李三德却从未听过
主子要辞他的说法,对此,李三德对新家主钟离十分感激,他相信,这定然是新家
主定下的规矩。
“有个深明大义的主子,老朽就算是肝脑涂地,也要为钟家做到底!”感动的李大总
管是这么说的。
“真想报答的话,还是早点把位子空出来比较实际……”钟灏端着杯子俯在窗台上看着
院门,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
喜庆在窗台下的走道上晒太阳打盹,听到声音跳起来:“爷,要换热茶吗?”
“去,把那个在院子外转来转去的碍眼家伙带进来。”钟灏没好气地说。
喜庆还没吱声,钟魁的笑脸已经从院门外探进来。
“是叫我吗?二爷?”他客气地问。
喜庆呆傻傻地看着钟魁,在他印象中,四爷和二爷见面时,不是一向都象见了仇人
吗?
“你要转到什么时候?”钟灏冷冷地问。
“既然被你轰出来,只好在这里滚来滚去,滚到你愿意让我进来和你谈正经事为
止。”钟魁一点都不在乎钟灏凉嗖嗖的语气。
虽然钟四爷对二爷没什么人气的院子一向深恶痛绝,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求于
人的时候他不介意放下身段到这里走走,反正人人害怕的二爷的冷眼对他无效。
正因为整个钟府就数四爷被二爷整得最多也和他斗得最多,所以钟灏到底有几斤几
两四爷很清楚。想凭几个冷眼就治住他?叫一声“二爷”那还是四爷自己愿意的,你
当是被逼的吗?真干起来,谁怕谁啊?
钟灏上上下下打量了钟魁一番,落在他的笑脸上,皱眉。
“收起你那张恶心的笑脸,滚进来。”
钟魁夹着尾巴滚进房,钟灏已从窗口退回来,四平八稳地坐到太师椅上。
屋里架着火盆,可钟魁觉得比院子里还冷。
外面好歹还有阳光,屋里却只有寒光。
钟魁咧咧嘴,摆出一付亲切的嘴脸:“二爷这么辛苦,就没想过去院子里走走?”
钟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子,我不吃你这套,省省吧。”
钟魁的笑脸有点僵。
的确,钟四爷这软柿子谁都可以捏,捏久了人人都觉得他温和亲切,加上伸手不打
笑脸人,出于欺负了老实人的内疚也好,出于同情他没用也好,出于喜欢他的好脾
气也好,从来都很容易被他的一张笑脸打动。但这世上还是有那么一个二爷对四爷
软硬不吃,欺负他不会觉得内疚,冷血得从来没同情心,并且从来不认为那张笑脸
代表着好脾气。
这大概就叫天敌,老爷子生前就说过,这俩儿子生性相克。
“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二爷的终身大事。”钟魁硬着头皮说。
“奇怪了,你何时会关心对头的事?”钟灏嘲讽地问。
钟魁干笑一声:“二爷,你我斗了十年,休战不好么?我关心一下家中兄弟姐妹的
大事,有什么奇怪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钟灏哼一声,“你会有那种良心?”
“怎么不会?”
“休战是吧?”钟灏向前倾倾身子,嘴角挑起恶劣的笑意:“好哇,那你叫我一声‘二
哥’试试。”
钟魁的笑脸完全僵住。
钟灏十分恶劣地笑着,坐在那里等。
钟魁张张嘴,又闭上嘴,再张张嘴,又闭上。
还是叫不出来。
“想骗过别人之前先要骗过自己,”钟灏脸上有种看穿奸计的得意,“你最好少绕点
弯子,抓紧时间说明白想干什么,不然我再叫你‘滚出去’的话,下次不一定什么时
候叫你‘滚进来’。”
“好吧。”钟魁扫兴地敛了笑容,和Lao-Er交手胜算本来就不高,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如果直接说的话,我还是要问二爷愿不愿意娶乔湘影。”
“不愿意。”
“没有商量的余地?”
“除非你有说服的理由。”
“你是最好的金龟婿人选。”钟魁索性就不绕弯子,直接切中要害。
钟灏交搭着两只手,神色悠闲地盯着钟魁:“说吧,我听着呢。”
“留候家挑女婿的眼光很高,薛毅更是个人物,若是没有特别好的条件,乔家不可
能改变主意。”钟魁有些不甘心地注视着桌子对面的钟灏,不得不承认虽然在他眼
中面目可憎,钟家的两位双胞大爷在别人眼里还算得上是十分俊秀的人物,毕竟他
们的亲娘当年正是因为美貌而受宠多年,容貌大部分继承自当年京师著名美人模样
的两个儿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奇怪的是,这样的娘亲生下来的两个女儿却是象面部梭角分明的父亲多些,难怪人
说男象妈,女象爸,钟魁只能叹上天待两个心爱的妹妹不公。不能不说钟魁看见钟
二钟三时的反感不下于他们看见他,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在替妹妹们打抱不平上。长
得好对女儿家才有好处,男人要那样的女人脸不是浪费么?
心里这么想,嘴里说的却是反话:“首先二爷长得不错,与薛毅比不落下风。”
钟灏抬起了一边的眉毛,看着钟魁的眼神不怎么以为然。
老四会违心地来夸自己一向让他厌恶的长像,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其次二爷能文能武,人品不差。”
钟灏抬起另一边的眉毛。
难得从老四嘴里吐出公平的人话。
“再次二爷是钟家实际的掌权人,有钱有势。”
钟灏的眉头舒展开来。
这句话才是重点罢?
“总之,若是二爷出面的话,在各方面都有别人难以企及的优势,留候家没有拒绝
的理由,娶到乔湘影的可能性也最大。”钟魁作出推论,“而对精打细算的二爷而
言,乔家不管从家世背景还是财物方面来说,都是实力雄厚的联姻对象,这桩婚事
也相当难得不可放过对吗?”
“很对,可是你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点,”钟灏耐心听完,开了口,“我这辈子都不打
算娶妻。”
一片沉默。
“那是不可能的。”钟魁冲口而出,“大哥会让你娶妻。”
“我不娶,他能奈我何?”钟灏平静地回答。
“还有四夫人。”
“她管不了。”
“男人当成家立业。”钟魁欲作垂死挣扎。
“我非家主,家业与继承人由钟离操心便可。”钟灏眼光一寒,“我不想做的事,看
谁敢管!”
老爷子不在世,这世上确已无人能管目空一切的钟二爷。
这个骄傲自大的混蛋!
钟魁气结,瞪着试图破坏他完美计划的钟灏,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劝说自己冷静
下来。
钟灏和自己斗惯了,这样的说辞十之八九是顺口找来对付自己的,但要扳倒这理由
又很难……
“看在三妹的份上,我不阻止你套出薛毅的计划。”钟灏忽然微笑起来,“想玩我?
你还缺了点火候。我不会参予娶妻的事,但你可向我借一个人。”
“谁?”
“老三。”
又是一片沉默。
钟灏坐在桌子后头,闲闲说道:“第一他和我长得一样,第二他能武能文,第三钟
家的财产不在他手上,就算娶进一个厉害的娘子,也不会把家财赔进去。”
钟魁盯着钟灏的眼神宛如盯着一只绿眼狼:“他是你双胞的兄弟,你竟出卖他?”
“能利已的时候,我从来不在乎损人。” 钟灏唇边带笑,笑意扑朔得令人难以捉
摸,“要不也对不起‘心狠手辣’的名声。”
钟魁再次确认,在算计自家兄弟的本事上,他和二爷相比,差了不仅仅是那一岁年
纪的距离。
“想到怎么用老三之后再来找我,”钟灏满意地看着颇显窘态的钟魁,“现在,你可
以滚了。”
钟魁脚尖转向门口,稍停,脚跟一用力,脚尖又转回对着桌子。
“又是什么事?”钟灏支着肘,看戏似地看着钟魁转来转去。
“借钱,手头太紧。”钟魁脸上再次浮起讨好的笑,“乔荆江约我去茶楼坐坐,虽然
不一定由我付帐,可手头没钱预备着不行。”
“积蓄呢?”
“送了钟灵成亲的大礼。”
“这月的例钱呢?”
“花光了。”
“省着点用。”
“是。”
钟灏叹口气,向他招招手。
钟魁腆笑着走上前,看到钟灏用两根指头从袖子中夹出一张银票,伸手去接,钟灏
夹银票的手指一挑,钟魁接了个空。
“你当我很有钱吗?什么时候把旧债还清?”钟灏不满地问。
钟魁抓抓脑袋:“那要看你什么时候提高我的例钱。”
夹着银票的手指移了回来,钟魁伸出手指,夹住银票的另一边,拉了一下,没拉动。
“要是把茶楼的事办砸了,这笔债回头算两分的利。”钟灏在银票那头冷冰冰的说。
“两分?这是高利贷吧?”钟魁一楞。
“这是二爷私人的银子,放贷还是白送随我高兴。”钟灏放开了夹着银票的手指。
钟魁把银票放进怀里,为难地问:“可不可以不还?”
“尽管试试,”钟灏眼中放出冷酷的债主眼光,“如果你很想被剥皮。”
到工部去装模作样的转了一圈,和主事的聊聊天,跟同样是被长辈打发到那里的几
个富家子弟称兄道弟一番,顺便跟他们吃喝一顿中饭后,乔荆江便找个由头溜出
来,上茶楼找四舅哥谈话。
打去年被追杀的事儿过后,乔荆江除了陪着主事的去督督宫室的建造,巡巡京郊的
田地外,基本上就没被派过大事。虽然有点闷,不过呢,没事儿干有什么不好呢?
本来他家老爷子就不该把儿子往麻烦事里推嘛,家里又不是没钱一定得靠乔大少
挣,爵位总是有的,官位嘛,以后上面喜欢的话自然会赐一个下来,不过是官大官
小的问题。老爷子倒好,不安心等着这命里注定的福分,硬是把乔大少推到工部,
还一本正经的要主事的多磨练,结果那个一根直肠的主事还真的把他带出个出生入
死的经验来。
乔大少倒是没什么啦,反正活蹦乱跳地回了京,还顺便捎回个侠少当保镖,可是把
工部上下一干人吓得个人仰马翻,那时他回到京里,一进工部的大门,差点没被扑
上来的人用鼻涕眼泪淹死。倒不是乔大少人缘太好,而是他的出身太好,多少人的
乌纱都指望着他的一条命撑着呢,乔大少虽然有时缺点儿心眼,这点自知之明还是
有的,所以他对后来被人佛似的供着一点异议都没有,还乐得清闲。
这日子多舒服?该吃的时候吃,该玩的时候玩,因为不领工钱也就不用死呆在工部
卖命,只要老爷子知道他日日还去点卯就够了。
日子虽然无聊,还不算无所事事。至少乔大少在认真地维持留候家必要的人脉不
是?就算其实不怎么看得起那帮子除了吃喝嫖赌还真是什么事都不会的富家子弟,
看在他们的家世份上他还不是虚情假意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有见过乔公子表现出
一丝不耐烦吗?
命里注定要走这条路,官场的修养乔大少爷还是有的。留候老爷虽然不喜欢儿子花
天酒地,却不打算制止,应该说还是肯定了儿子的这些作法。
乔荆江看看袖口上中午和那帮富家“兄弟们”吃酒时溅上的一朵油花,认命地摇摇头。
虽然乔大少觉得开口叫一个和自己同龄的人“舅哥”并求助于他是件很不好玩的事,
可他同时又觉得去见清逸的钟家人是件令人舍不得放弃的事情。
他其实满羡慕大舅哥钟离,虽然也是命里注定的官场人,可武候比文候的日子要好
混多了,只要自己真有朝廷倚重的保家卫国的硬功夫,除非犯上大罪,地位总是稳
固的,一大家子也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不象随时有无数才子可替的文臣,荣辱全在
掌权者的一念之间,到哪儿都找不到定心丸吃,苦命如他,还没正儿八经接位子
呢,就已经开始混吃骗喝为一大家子编保护网了。
钟家人靠手中一杆枪保天下,天下也就给了钟家一处存身之所,令他们不用烦心于
结交和生计,也令得钟家人有京城里其它官场人家没有的超脱气息。
四舅哥能心无旁骛的谋算妹妹们的婚事,他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乔荆江有点妒
嫉地想。
在茶楼上的见到的四舅哥却不似乔荆江想像的那么无忧无虑,只见他两眼发直,盯
着楼板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一边发呆还一边咬牙、切齿、皱眉。
乔荆江走到面前咳嗽一声,钟魁回过神来。
“妹夫到了啊?”钟魁起身笑着迎接,这神一回来,他就又是那付温吞水的老好人模
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四舅哥好象在发愁?”乔荆江还礼入座,试探着问。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原来想好的一些事儿要换人去做,有点伤脑筋罢了。”钟魁轻
描淡写地回答,“倒是妹夫有什么事儿要急着找我呢?”
“其实也没什么事,既然已经是亲戚了,当然偶尔会想拉舅哥出来喝喝茶、聊聊
天。”乔荆江呵呵一笑。
本来吧,就不太知道该怎么开口,一见到四舅哥,看到那张无比亲切的笑脸,乔荆
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初识他时罩上来的大渔网,更加的觉得找他出来谈话是件水
深莫测的危险事儿。
和他聊什么呢?
茶博士送上来四碟茶果子一壶茶,两人随口说些两边府上的闲事儿,不着天不着地
的聊着。
乔荆江觉得索然无味,他有些后悔怎么就随便听了薛毅的话找钟魁出来?就算找出
来谈了,又能有什么意义。
突然,桌子对面的四舅哥放下了茶杯。
“我说妹夫,你还要闲扯到什么时候?”钟魁问。
“哈?”乔荆江一时没回过神来。
“我问你,和大妹过得好么?”钟魁关切地问。
“好。”乔荆江点头。
“一点事儿都没有?”
“没有。”
“那我要告辞了。”钟魁站起来拱手,“妹夫是有公干的人,虽然很感激你溜出来陪
我玩儿,可我的良心会过不去,还是不多耽搁你比较好。”
钟魁转身走,走一步,没走动,回头看,衣袍的后摆被攥在了乔荆江手里。
“还是……有一点事儿。”乔荆江脸的慢慢涨红。
“坦率点才对嘛!”钟魁咧开嘴笑,拍拍乔荆江的肩头,就势一歪,歪回到椅中,
“妹夫,不是我说你,要求人得有点求人的态度,也就是四舅哥我胸襟广阔了,你
当人人都受得了你这吞吞吐吐的架势?”
乔荆江松开手,莫明其妙地望着钟魁:“你怎么知道我要求你的?”
钟魁眨巴眨巴眼睛:“其实我会点掐算,算到你要来求我,只是不知道你要求什么。”
乔荆江想:一派胡言!
知道是胡掰也没办法,都给人看穿了还有什么本钱去争?
“也不是什么大事,”乔荆江艰难地开了口,他得好好想想怎么跟四舅哥往下谈,
“我就是想知道,娘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你的娘子,你怎么来问我?”
“她是你妹子,跟你十年,当然你比我清楚啊。”
钟魁举起右手,开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落大妹的好处:“温柔、体贴、知书、
达礼、孝敬、贤淑……”
“等等!等等!”乔荆江一把推开钟魁点数的手,“这些我都知道啊,有没有一点新
鲜的?”
“新鲜的?你要什么新鲜的?”
“……关于她本性方面的。”
钟魁狡黠地翻翻眼:“有啊,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乔荆江吞口唾沫,为难地说:“舅哥,如果我不了解自己的娘子,怎么能恰到好处
地疼她呢?”
“还真会说话啊?”钟魁笑起来,“可是舅哥,我家大妹该让你看到的样子都让你看
到了,你就不要不知足了。实在是想多要一些东西,那也要交出一点什么来换才公
平罢?”
“换?”
“我可以做到帮理不帮亲,但前提是你得给出个理来。要知道这妹子是我一手拉扯
大的,我没理由帮你不帮她啊。”钟魁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妹夫,还是那句
话,求人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你既然找我出来,依我对大妹的了解,想必是你吃了
什么闷亏。都一家人了,找我帮忙难道还怕丢脸不成?”瞟一眼乔荆江,“再说,你
丢脸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要没有舍得一身剐的觉悟,就别想得到额外的好处。”
乔荆江脸涨得通红,他觉得自己好象被四舅哥吃得死死的,是退出这把戏不愿意,
去咬饵又不甘心,四舅哥分明知道什么,也打算告诉自己,可就是不肯痛快地说出
来。
看来不单是娘子了,钟家人似乎都有折磨人的天赋。
“这样好不好?”钟魁神秘兮兮地把脸凑过来,“你要是实在怕丢脸呢,我答应你,
你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点我吃亏的事,这样就扯平了,如果以后我
取笑你的话,你可以同样来取笑我啊。”
乔荆江一楞:“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乔荆江向天翻翻白眼,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看这样子,迟早都要讲,薛毅是外人
都和他讲了,不管钟魁是怎么样的怪人,毕竟是自己的舅哥,大不了给他取笑一
回,若能得到一些结果,这趟也不算白来。
何况,还能捉到钟四爷一点小把柄,这额外的好处是不要白不要。
乔荆江很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小声地讲起那醉生梦死的一夜,然后他发现其实只是
第一次开口比较难,在和薛毅说过一次后,这次再讲,虽然开始还有点结结巴巴,
后来就有点扯破脸皮的洒脱了。
好容易讲完,乔荆江看到面无表情的钟魁放下了茶杯。
四舅哥默不作声。
乔荆江等着他讲评。
他还是默不作声。
“我等着呢。”乔荆江提醒钟魁。
“等一下,让我先憋憋。”四舅哥说,然而似乎是因为开口回答而漏了憋着的一口
气,他脸上的肉开始奇怪地扭曲起来。
一种后悔的感觉从乔荆江的心底油油而生,他认命的手撑前额,不看四舅哥,摆摆
手:“别憋了,小心伤身。”
不出乔荆江意料之外,四舅哥刺耳的笑声马上响了起来,好在他知道不能引得其他
客人的注意,笑的声音不是太大,可是干嘛那么夸张地趴到桌子上?还有那只拍打
着桌子的手是什么意思?也太不客气了吧!
乔荆江只好等着钟魁笑完,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至少和薛毅比起来,四舅哥的
反应比较正常。
因为压着声音笑得很辛苦的钟魁差点儿岔了气,咳两声后抬起趴在桌上的脑袋,很
开心地对乔荆江说:“说实话,原本还担心大妹跟着你会比较冤,现在看来,咱们
钟家无意中竟是拾到块宝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乔荆江的眉毛竖了起来。
“意思是我很中意你这个妹夫呢!”钟魁赶紧喝茶,把紊乱的气息安定下来,再含笑
开口,“我说妹夫,经过这一遭,你应该知道要继续下去可能还会吃亏吧?这样还
是要坚持吗?”
“为什么不?”乔荆江瞪眼,“继续下去也不见得是我吃亏啊。”
“我今儿又发现你的第三条好处了,”钟魁非常欣赏地点头,“愈挫愈勇。”
“除了欣赏,还有点什么别的话说吗?”乔荆江可不稀罕这一点实惠都没有的“欣赏”。
“有啊,我觉得你应该觉得很幸运,你娶的娘子一点儿都不比你傻,”钟魁看见乔荆
江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忍笑解释,“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傻,而是你差点儿
娶到个傻子,可现在你的娘子不是,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乔荆江从这话里听出点不对的味道,他心一动,迟疑问道:“你说差点儿娶到个傻
子是什么意思?”
“如果二十年前老爷子没有接住钟灵,她可能会摔成个傻子吧?那时候好象你家与
我家已经替你们定了亲罢?真是那样,你以为还能娶到这么聪明的大妹?”钟魁脸
上的笑淡淡的,口气也很平淡。
乔荆江提起茶壶,给钟魁面前的茶杯满上。
“想知道?”钟魁看着乔荆江的眼睛里都是笑。
乔荆江只是点头,用力点头,眼神里满是疑问。
“我想你听说过我那个大娘以前比较善妒吧?”钟魁问。
乔荆江还是点头。
关于几十年前钟家大娘关门砍杀花心候爷的事,街头巷尾流言不少,毕竟贵为候爷
也有和平民家的花心萝卜一样的烦心事,这让京城的老百姓们很难不在得到安慰后
津津乐道。
“有一天老爷子去外面玩了一夜回来,大娘怀疑他是去找了一个寡妇,十分生气。
结果老爷子早上一进门,大娘就把大妹抱起来向他砸了过去。老爷子呢,在上一次
吵架时说过,如果大娘再和他闹就休了大娘,那时大娘心也死了,她性子又烈,颇
有些大家同归于尽的味道。”钟魁慢慢地说道,“老爷子吓了个半死,拼命接住飞过
来的大妹,从那以后收敛了许多,对大娘和一向不怎么看重的女儿也好了许多,你
也知道啦,后来他就再也没娶新妾了。”
“可那砸的是个人啊!”乔荆江冲口而出。
“是啊,所以才没有用钟离去砸嘛,”钟魁不动声色地解释,“虽然大娘很清楚以老
爷子的身手定会接得住砸过去的孩子,可是呢,万事总有个意外不是?所以大娘才
把先提起来的大哥放下来,转身抱起钟灵去砸。”
乔荆江满脸不信地问:“为什么?”
“武候世家都是靠男人撑天下的,女儿嘛,可能不太值钱吧……”钟魁回答,拿起茶杯
啜一口。
有一丝愤怒慢慢从乔荆江的眼中泛起。
“对了,现在轮到我来说吃亏的事了,你还要听吗?”钟魁看看乔荆江。
乔荆江点头。
“知道我在这几个妹子中最怵的是哪位?”
“哪位? ”
“大妹子。”钟魁叹口气,挽起袖子,露出右手前臂,“你该知足的,现在这个妹
子,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大代价才调教出来的吗?”
乔荆江看到,钟魁的前臂外侧,有一道可怕的疤,形状很奇怪,并不象是刀砍火烧
而成。
“这是?”
“八年前钟灵咬的。”
乔荆江的脸色变得刹白。
“十年前我进钟家,大妹是第一个叫我‘哥’的妹子,她还帮我带妹妹,要多温顺有
多温顺,真是天下第一好妹妹。”钟魁看着疤苦笑一声,“可我总觉得吧,虽然她那
么容易认了我,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所以也并不真的很喜欢她,两个人其实
关系不是表面上那么好的。结果,两年后,有一天我和她吵起来,她一气之下就咬
住我的胳膊。”
“你做了什么事让她咬你?”
“我触犯了她,”钟魁淡淡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触犯了她钟家大小姐的骄傲,让
她不得不决定保护自己。”
乔荆江看着钟魁,知道他一定不会明说,也就不追问。
“三个妹妹都拉不开她,”钟魁皱起眉,想起那日臂上的刺疼,“后来钟离和钟檀两
个人才把她从我手臂上拉下来,顺便还拉下了一块肉。”
乔荆江觉得脊背上寒气嗖嗖。
“你知道吗?从头到尾她都不说一句话,就是使劲咬着不放口呢!”钟魁难过地把袖
子放下来,“虽然那次以后她和我的关系就慢慢变好了,可是妹夫,如果能再来一
次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再用这种法子和她搞好关系的!你知道吗?整整半个月的血
肉模糊啊!”
乔荆江盯着钟魁已经拉上袖子的手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可以放心,那时候的大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现在无论别人怎么对
她,她都不会抓狂的,”钟魁看出妹夫的害怕,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以
为,八年的修练是白修的吗?她的性子早就被磨圆,这只是我才有机会吃的亏,你
大概一辈子没这个福分了。”
乔荆江抽了口冷气:“为什么我有种后悔找你出来聊天的感觉。”
“那就是你的事了,与我无关。”钟魁一笑,“不过你记着,性子磨得再怎么圆,骨
子里的傲气是磨不掉的,给你个忠告,人要知足,知足才能常乐。如果现在的大妹
子对你来说不错的话,还是珍视一点的好,不要有事没事去挖什么她的本性。有时
候,过去的本性是不值得用现在的本性来换的。”
这天下午回家的时候,乔荆江给钟灵带了一把街头买的牛角梳,不是府中常见的很
宝贵的那种,可是他听人说这玩意儿对头发有好处,钟灵奇怪他怎么突然会买东
西,而乔荆江则奇怪为什么相公给娘子买东西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娘子要感觉意外。
到了晚间,钟灵坐在镜前梳发,乔荆江接过梳子,饶有兴趣地为娘子梳头。
娘子的头发保养得很好,浓如瀑,柔如丝,摸在手里非常舒服。
乔荆江梳着梳着,突然对镜子里的钟灵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娘子,我会好好疼
你的。”
半夜里,乔荆江醒来感觉到娘子在看自己,他没睁开眼,偷听娘子的自言自语。
娘子说:“相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呢?”
乔荆江一下子睁开眼,回答道:“好人。”
十分满意地看着钟灵惊呆的眼睛,乔荆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把她搂进怀中,感
觉到因为偷窥被抓而心虚的娘子浑身僵硬。
“扳回一局。”乔荆江无比得意地贼笑。
钟馗嫁妹:眼儿媚(四)
【武候府的故事】钟馗嫁妹:眼儿媚(四)
□ 香蝶
第七章
开春以后,京城里人们的交游明显要多了起来,工部的各主管人物因着农事器造等
事十分繁忙,人手不够的时候,也会暂时抛开顾忌,把还比较抵事的乔荆江调到手
下充数一用,这样一来,乔大少身上也就透出点忙劲,常常会有些早出晚归。
钟灵惊讶地发现,相公不能准时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会有些想他了,她为此而忐
忑不安。
钟灵嫁入乔家已经有半年,生活是安宁的,偶尔婆婆会提到早些抱孙子的愿望,可
相公总是不以为然,他似乎还沉醉于自己做小辈的舒适中,对于抚养自己的下一辈
并不上心,因此对于上香求子的事也常常偷懒。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婆婆虽挂
心却并不担心,毕竟新媳妇终归是娶进了门,时间长了,自然会诞下乔家孙辈。想
当年,去世的老亲家公定远候虽娶了四房夫人,却因长驻边关,成亲八年才得头胎
子,后来不也接连不断的生出八个子女来?由此可见定远候家的血脉是宜生养的,
不必担心儿媳妇的本事。且乔荆江成亲后收敛了以前浮夸的模样,如今十分顾家,
不曾传过他在外面乱玩的消息,仅这一点,已足以让留候夫妇心满意足。总体来
看,新妇的生活是幸福的,钟灵满意于这种幸福,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
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心底产生的某种不安与恐惧。
她何德何能拥有并守住这样的幸福?
钟灵不是个贪心的女子,幸福,抓住手头的那一点就好了,抓不住的,你必须拿得
起放得下。她一直知道如果抓的东西太多,总会有些抓不住的会从手中溢出去,所
以她总是很小心的把握着自己抓东西的尺度,也许得到的不是很多,但也因此不会
让自己有不能承受的损失。
把握的尺度内,似乎原本并不包括想念相公?
这世上有些人是可以想念的,比如说去世的爹和娘,他们生她养她照顾她,不管态
度是冷是热,心里总是疼她的,又比如说哥哥和妹妹们,他们与她血脉相同,不管
是远是近,是亲是疏,总是关心她的。相公呢?你想他,他会想你么?也许现在会
的,将来呢?到了爹和娘的那个年纪,他会想她吗?
娘总是想着爹,爹从来都不曾想过娘。
爹娘是奉旨成婚的,一切都是上面做的主,就象现在的他们,一切都是早就定好
的,别人作的主。
所以爹娘的未来,怎知就不是她和相公的未来?
柔和的东风吹过来,吹皱了一池春水,也吹乱了伏在水榭窗口看幼鸭戏水的乔家少
夫人的心。
莫愁快步跑进来,满脸快乐的笑容:“少奶奶,少爷回来了,他正和老爷说着话,
说是准备明儿带少奶奶和小姐去踏青呢!”
喜乐听了,咯咯笑着拍手,自打随钟灵进入乔家,她是一步也未出过大门,早已闷
得慌,少奶奶要出门,少不了也有她的份。
莫愁与喜乐欢笑了一阵,又要去后院告诉乔湘影。
自打年前薛毅追着突然闹脾气离京的师父离开乔府后,乔家大小姐已经不大象以前
那般常常到前面来学女红,更多的时候是在后院里闷闷不乐。
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在郁闷什么,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说起来,薛毅还真是个绝情的家伙,除了托在出城的路上撞见的钟家人带信过来说
一句“我走了”,居然什么话都没留下。
捎信过来的是钟家老三,等乔家大小姐得到消息偷跑到前面厅上的屏风后偷窥时,
他已报完信走掉,使大小姐错过一个画下报坏消息的扫把星模样当箭靶的机会。
对此,遗憾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乔荆江在失去唯一一个可供倾诉的朋友之后也很失望,毕竟一个好的妹夫人选并不
是常常能撞到的,虽然他知道薛毅对于自家妹妹一直若即若离,可是以前放在眼
前,总还有往成功处努力的机会,如今是连最后的希望也掐掉,他向娘子钟灵很是
抱怨了这不知他苦心的朋友一番,娘子也只能是同情加理解,并没有太多主意可出。
钟灵倒未想到,自此后相公倒越发的黏上了自己,或许是再没有别处寻开心的缘
故?自那夜被他抓住半夜里的偷窥后,相公似乎得到某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感,常常
会变着法子来确定他是掌握主动的男人,有时候,钟灵觉得相公这种近乎于幼稚的
表现是可笑的,但她并不介意他偶尔的胡闹,她只当他是个还没长大的任性男人,
反正实在被相公闹得烦了,便赐他一个媚眼儿,他多半也就老实下来。
只是最近,钟灵发现自己渐渐连媚眼儿也懒得抛了。
她突然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当他看惯这媚眼儿后,还会安静下来吗?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在“以色事人”罢了。
乔家大小姐听到明日可出门踏青后心情虽然好了一些,但神态依旧恹恹,听莫愁
说,她只说了一句话:“明儿该不会下雨罢?”
第二天,当乔家少爷带着少奶奶和大小姐在山头踏青时,下雨了。
第一个看见山间小亭的,是喜乐。
亭子里已有人避雨,喜乐自告奋勇先跑过去打招呼,打算让主子们和人家一块儿挤
挤,她一路小跑过去,可是还没跑到亭子便撒腿跑了回来,跑回来的速度比跑过去
的速度还快。
乔荆江正骑着马跟着准备过去,忽见喜乐冲到马前不要命地张开双臂来拦,险些就
撞到马头上,吓得他急忙拉住马缰。
却见小丫头一脸惨白,大叫道:“姑爷,不能过去啊!”
“为什么?”乔荆江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喜乐的嗓子尖厉得奇怪,让钟灵也忍不住从马车上掀开布帘伸出头来看。
喜乐吞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有……有熟人。”
“谁?”乔荆江追问。
“陶……陶飞燕。”
听到这个名字的乔家夫妇都楞住,然后,乔荆江怯怯地问他的夫人:“要不,我们
还是另找一处?”
钟灵点点头:“那就回避一下吧。”
帘子的另一边也掀开了,露出同坐一车的乔家大小姐不以为然的脸:“回避?避什
么避?避得过初一避得过十五么?赶明儿再遇上张飞燕、李飞燕的,难道也要回
避?嫂子,我可告诉你,大哥欠下的桃花债可多着呢,若是连这已经结帐的都不敢
面对,往后他若娶上个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你这大少奶奶可是十成十会被踩到脚
下的。”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过要娶小妾?”乔荆江脸色一沉,正要训斥,乔湘影已不理
他,只嘱马夫将马车往亭子那头赶去。
“何苦让你大哥为难?”钟灵见湘影脸色坚决,知道必拗不过她,乔家大小姐这阵子
一直憋着股闷气,难保不是在找机会发泄。
“我们只是借地方避雨,那亭子又不是万花楼的,她避得,我们就避不得?”乔湘影
脸上倒是一付很矜持的大小姐模样,没有半分任性的神态。
喜乐又急又恼地站在乔荆江马前,拦得住姑爷拦不住姑娘和大小姐,正不知所措
间,忽听姑爷从马背上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说:“喜乐,你快些跟在她们身
边,若是陶飞燕使起性子,你死也要护好少奶奶。”
喜乐慌慌点头:“我知道的,姑爷。”忙追着马车过去。
乔荆江向天翻翻眼,自知这一劫难免,想想今儿这携妻带妹的玉树临风的家主样子
八成不保,难免沮丧不已。尚不知半年过去陶花魁的心情好些了没有,若是象成亲
那天张牙舞爪地过来,只怕会有惨重伤亡,虽叫喜乐护着钟灵,可真闹起来,光指
望一个小丫头是不可能的,男人不上去护着女人,传出去以后乔大少就不用混了。
虽带着几个家人,都是粗使下人,湘影的使唤丫头太小,合用的只有莫愁和喜乐,
哪一个又能帮上手呢?何况还有个乔湘影,这妹子虽说内功平平,也算得上个练家
子,这阵子心情又不好,撕下面皮的话还不把看不顺眼的人打个满地找牙?
乔荆江摸摸脸皮,又摸摸下巴,有点后悔分手的时候把最好的伤药都托人带给了薛
毅。
在亭子里避雨的,是陶飞燕和与她交好的两个万花楼的姑娘,原来这几日她们在城
南某个做寿的富户家中助兴,听闻此处春日风景不错,赶上前夜主人家酒醉以致早
上酣睡,几个女子一合计,这一上午总是没事的,不如就近走走,一走就走到山上
来,碰巧赶上场雨,也碰巧撞上了姓乔的冤家。
瞅见那个眼熟的小丫头拼了命的往回跑,陶飞燕就知道来的是何人,只见一辆马车
一匹马,跟着七八个下人,显见得是大户人家携家出游的气派。瞧明白来的是哪一
家子后花魁心里头实在不是个滋味,她谅那个花心大少不敢过来,原是不打算理睬
他们,没料想不过迟疑片刻,那一群人还就腆着脸皮进亭子来了。
山野中的亭子,原是见者有份,花魁姑娘虽说是先来的,可也没有理由拒绝别人分
享,于是对面的家人过来打个招呼后,直接将主子们让进了亭子。
乔家的马车停在外面,乔荆江翻身下马从车上搀下两位女眷,陶飞燕斜着眼睛仔细
瞅着,见一位面带稚气十分俏丽,另一位举止雍容相貌平常。她估计,前一位是乔
少爷的妹子,后一位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乔少夫人”钟灵。
不管过去有过什么恩怨,两边都算得上是熟人,陶花魁虽说是青楼女子,结交的却
都是最有头脸的人物,在京城的交游圈子里地位不同一般,是不可轻慢于她的,所
以后来的人进得亭来,要与先来者互相见礼。
出乎乔荆江意料之外,女人们见面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平静,乔湘影和陶飞燕见礼时
是相互仔细打量,一向对外表现得光鲜的乔大小姐举止很得体,轮到钟灵上场,气
氛则平平淡淡的。乔少夫人在守礼数的范围内有限的看清了陶花魁后就收回视线坐
到喜乐已经铺上帕子的木质亭栏上,全然不回应花魁那恨不得把对方的头发丝儿有
几根都数清楚的眼光。
乔大少捱到最后捱不过,只得上前和陶花魁打招呼,拱手低眉说话儿的时候,乔荆
江视线落到她的小指上,见陶飞燕今日并未带指套,暗舒一口气。那花魁何等聪明
的人物,瞥见他的眼神,嫣然一笑,将小指纤纤挑起,“哎呀,乔公子,这许久没
见,你还记得奴家爱带指套么?”她向翘起的小指尖轻轻吹一口气。
乔荆江眼光正随着指尖而动,那香气一吹,吹到他脸上,吹得大少心旌一动,又见
那小指摇一摇,摇得大少的心也跟着摇一摇。
飞燕姑娘常日里看男人眼神是看成精了的,乔大少又是以前的恩客,这一动一摇哪
里逃得过她的注意,只听她轻轻一笑,斜坐回钟灵旁边的亭栏上,无可奈何地继续
解释道:“奴家一个弱女子,到这荒郊野外玩耍,若是身上带的宝贝多了,说不准
什么时候会被贼人盯上,奴家又不比夫人有相公保护,若被打劫实在是危险,所以
今儿就把首饰都放家里了。”
一位是风情万种的青楼花魁,一位是举止有节的良家少妇,陶飞燕偏偏儿就要往钟
灵身边去坐,美貌女人若是有个面目普通的女人来衬,是会更显特别的。
乔家大小姐轻轻“呀”了一声,从对面的栏杆处站起来。“莫愁,我坐的这边有飘雨
啊,会湿了衫子,你帮我把帕子挪到嫂子边上去,我要和嫂子坐。”她轻提裙摆,
款步穿过亭子,走过发楞的大哥身边,站到嫂子和花魁之间去。
莫愁应一声,十分贴心地把原来位子上的帕子拿过来,铺到钟灵身边。
大小姐欠欠身,动作优雅地坐到嫂子身边。
原本,乔荆江的左眼中是钟灵,右眼中是陶飞燕,忽然间,中间多出来了个妹子乔
湘影。
乔荆江很得意地打量着自家妹子,以前还真没注意到,湘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
成个十分俊俏的大姑娘了,虽不及钟灵气质端庄,倒别有一番年轻活泼的韵味,而
那种活泼里又透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与陶飞燕并无拘束的风情是完全不同的。
乔湘影今年将及笈,若传出去的都是她想让人看见的那些面目,必然有众多人家来
提亲,以乔荆江挑剔的眼光来看,如果不看里子只看面子,将入待嫁之龄的湘影绝
对是个“君子好逑”的佳人。这么好的妹妹不可以随便许人家,可惜薛毅已经跑掉,
下面该抓谁呢?
放眼京城,能让乔家看得上眼而年纪又合适的只有钟家兄弟,偶尔试探娘子的口
气,似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可打交道最多的四舅哥是个人精,被他吃得死死的有
自己一个就够,没必要把妹子也赔进去。
不知道剩下的几位钟家舅哥会不会老实些?有没有可能匀一个给自己做妹夫呢?
对啊,若是舅哥做了自己的妹夫,自己不就可以从妹夫翻身做舅哥?十年河东十年
河西哎!真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
陶飞燕不自在地向旁边挪了挪位置,她不快地发现因为小妹的突然插入,乔荆江的
注意力被岔开,现在竟盯着小妹想什么入了神,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即使从前就知
道乔大少爷是个意志不太坚定的人,可是这么快就被别人从她身上把眼光钩走,也
太打击人了吧?
更罔论对手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妞!
……等一下,何时对手变成了乔大小姐?自己看不顺眼的,不是另一个女人吗?
猛醒过来的陶飞燕定定神,重把视线放回到乔少奶奶身上。
“乔公子,自打成亲后你就不去奴家那里喝茶了,奴家猜啊,少夫人定然天姿国
色,是位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绝妙人儿,否则怎么能这么有本事,锁住乔公子的
心呢?就算是暂时能锁住啊,也不能锁得这么长久。”陶飞燕接过旁边姐妹们递过
来的瓜子,拈起一颗,放在樱唇中轻磕一下,双唇很漂亮的撅一下,向亭外的雨中
吐出四片碎掉的壳,“今日见到夫人,果然是眉清目秀,一付稳重富贵的样子,难
怪公子会乐不思蜀呢。”
站在亭边临时搭起的布篷下照顾马车的家人眼睛盯着吐到脚边的瓜子壳儿,倒吸一
口冷气,有点悻悻,又有点喜欢,心里头直骂:“够骚!”
花魁的声音软软腻腻的,和亭外的绵绵春雨一般有着令人骨酥的味道。
只是说出来的话绵里藏针,嘲讽的味道十分明显。
乔荆江的鼻子敏锐地闻到一股子不同寻常的酸味儿,他或许刚刚走了神,心里绷着
的那根弦可是一刻也没松过。
此时不回护夫人,更待何时?
于是乔大少赶紧一张笑脸递上来:“内人秀外慧中,娶到她实是乔某之福。”
陶飞燕往嘴里送瓜子的手稍顿一顿。
乔荆江会护着夫人她是料到的,不管怎么说,和他最后打交道的记忆对于双方来说
都不能算是愉快,乔大少若是要记恨砸向新郎倌头顶的那块砖头,她这个先动手的
还真是没得话说。可就算是以前他俩情深意浓的时候,也没见留候家的少爷这么怕
相好的受委屈,如今这反应也太快了点,她不过是暗中讽刺两句,还没说什么刺人
的话呢,他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挡着。
什么意思啊?存心做给老相好的看吗?
少夫人涵养好,不管亭内亭外是风是雨,眼观鼻,鼻观心,只静坐默听,听到相公
夸奖自己,抬头微微一笑,柔声道:“相公过誉了,妾身能得相公看重,也是前世
修来的福分。”
陶飞燕送瓜子的手指变成撮,瓜子在指间撮得转来转去。
打情骂俏么?扎眼。
乔家大小姐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地向旁边伸出一只玉手,八面玲珑的大丫头莫愁立
刻往那手中送上一盏香茶。
香茶是从车上用棉包暖着的壶里倒出来的温茶,这会儿有点凉了,乔小姐一手端
茶,一手揭开杯盖,微啜一口,又缓缓地把杯盖盖上。她皱皱眉,小声道:“花魁
姐姐的话儿说错了。”
“错在哪儿?”陶飞燕压根儿没把这还没长大的小女子放在眼里。
或许过两年,乔大小姐会成为与她争夺京城男人们注意的厉害对手,现在嘛,还太
嫩。
“所谓‘乐不思蜀’,是指因在别处过得太好了所以忘了自个儿的家,可大哥呆在嫂
子身边是呆在自个儿家里,用不上这个典故。”乔湘影又一伸手,莫愁把她手中的
茶盏乖巧地接过去,湘影小姐拿起帕子,擦擦唇,轻柔一笑:“花魁姐姐平时认得
许多风雅的公子,又常常在一起品茶听曲儿,想必这点浅显的道理是早学得了的,
刚才必然只是一时口误,小妹不自量力,竟来指点见识多多的花魁姐姐,还望姐姐
原谅小妹的无礼。”
陶飞燕撮瓜子的手指停住,撮变成捏,捏得很用力。
乔荆江又惊又喜地瞪着妹子,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举止得体甚有心机的闺秀竟是自
家那个性格暴躁的恶女,她心情不好时,只要没人看见,不都是对自己拳打脚踢来
泄愤的吗,何时试过这样整人的?眼见得最近她头顶阴云密布,早已经准备着打雷
下雨,什么时候她却练出这一付更有品味的嘴脸来?
乔家的女人们,都是宝!
乔荆江无比自豪。
要说陶飞燕,那也不是个庸脂俗粉,能在美女如云的京师做到花魁的地位,诸般道
行够深,虽是吃了亏,也知道今儿必是她的黄历不对,不可继续纠缠,否则与她的
形象只损不增。
混青楼的圈子,靠的就是形象,陶花魁不笨。
吃的是别人赏脸的饭,活下去比心情舒畅更重要,形势不对时,一定要学会低头,
陶花魁懂。
在马上意识到可能遇上棘手又不好惹的对手后,陶飞燕决定妥协。
留候家的大少爷固然是个弃之可惜的好冤家,可他有时并不懂变通,若是继续挑逗
下去,两边女人们争执起来,与情与理他都得回护自家娘子和妹子,这样与自己本
来就已经闹僵的关系只会更受破坏,以后不管想再继续玩他或整他报复都难有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看乔荆江无意中时不时会扫回花魁一张俏脸上的目光,陶飞燕很怀疑这位大少爷
是真的完全就忘记温柔乡的好处,死心踏地的要洗心革面。
她还不知道吗?男人只要尝过甜头,革面容易,洗心难。
于是陶花魁对于乔小妹的话只是抱以一笑,不予肯定,也不予否定。
万花楼的姐妹们都是伶俐人,见状便插话道:“乔公子啊,这雨一时停不下来,我
们难得遇见,不如玩些游戏,也好打发些无聊?”
乔荆江巴不得找些事来分散女人们的精力,忙接口道:“好倒是好,只是玩些什么
呢?”
陶飞燕笑道:“我们出门的时候,倒是带了付牙牌,原说三个人玩起来无趣,不想
遇到公子一家,不如我们推牌九?”
留候家的大公子原本就是个好玩乐的性子,听见这话手已经痒了起来,犹豫一下,
回头问夫人:“娘子,可好?”
钟灵看见乔荆江的眼神,知道他心中痒痒,回想成亲以来相公在家中并无太多玩
乐,这些日子确是憋住了他,不想扫他兴致,便点头道:“妾身不会,让湘影陪相
公玩吧。”
乔湘影托腮看雨,毫无兴趣:“我又怎会那些把戏?”
乔荆江为难地看看娘子,看看妹子,忽然意识到这将令他处于更尴尬的境地,“那
末,还是玩些别的好了。”他十分不舍地建议。
“姑爷,我会玩!”勇敢的喜乐挺身而出,“就是没本钱。”
虽然下人和主子一块玩闹不成体统,可姑爷都能和青楼女人一起玩了,大丫头插进
来也就不算什么了罢?与其让姑爷一对三的和那些风骚女人在一起让大家都不放
心,还不如硬着头皮挤进去帮小姐看着姑爷。姑爷托付自己死也要守着小姐,小姐
虽说没托过自己什么,跟着她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小姐就算没说,心里不也指望自
己守着姑爷的?
钟灵还没接话,坐在一边的乔湘影突然扭回向外看雨的脸,甜甜笑了:“喜乐啊,
你放心玩儿吧,本钱本小姐替你出了,你就当帮我出面,输赢都算我的。”
喜乐立刻精神大振,这样一来,连“下人和主子混在一起”的罪过都可以免掉,她现
在可不是大丫头喜乐了,是乔大小姐的替身哎!
乔家的粗使下人们都手脚麻利,片刻功夫已就地取材用木材石头在亭中搭了个小
台,擦去水滴,牌局就开了。
这一战,不同于各人平日里迎来送往间的交际应酬,只因都怀着让别人好看的心
思,全来真格,手头功夫一点都没掖着,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到头来,竟
是日日没事便与乔家其他下人过招的喜乐赢得最多。万花楼的姑娘们虽然功夫也
精,到底平日里与她们对玩的不是水平相差无几的青楼姐妹就是心不在焉的客人,
终不及乔家的大丫头被各种刁蛮的对手磨练得牌技出神入化。乔大少爷就更不值得
一提,平时虽然也交了些玩这些把戏的狐朋狗友,可在一起玩时输赢都是有计划
的,总是半真半假,不着痕迹的输牌本事他倒练得好,玩真本事赢牌?还真得再练
练。
不玩牌不过看得懂输赢的乔湘影索性坐到喜乐身后,眉飞色舞。
不玩牌不过被乔荆江拉到身后陪看的钟灵一声不吭,静静看着相公咬牙切齿。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下来。
钟灵看看牌局,一局已完,“相公,该起身了。”她小声提醒。
“再玩一会儿。”乔荆江头也不回。
“雨停了。”
“就一会儿。”
喜乐看看钟灵,站起来。
“乔公子,你该不会一输就跑吧?”陶飞燕咯咯地笑,一把抓住乔荆江的袖子,美目
流转,艳丽得好看,“奴家不许你耍赖哦!”
尾音拖得长长的,几分娇嗔,几分柔媚。
“我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会耍赖?”乔荆江豪气万丈地宣布,“我定会赢回来!”
钟灵站起身:“相公,时候不早了,该回家去。”
乔荆江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自有分寸。”
陶飞燕笑道:“是啊,少夫人不用急,等乔少爷玩够了,自然会回去的。”
“是么?”钟灵淡淡一笑,走上前来,伸出手来轻轻拨过相公的下巴。
乔荆江一楞之下,脸已经与钟灵一双清澈的大眼对上。
那双眼睛里只有宁静,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抚在他脸上的娘子的手指是凉的,虽然柔软,却没有什么温度。
“那么妾身就不扰相公的雅兴了,”她口吻平静地叮嘱,“妾身恐家中挂念,先回家
去,请相公自把分寸,玩够了后回来。”
“娘子……”乔荆江喃喃。
钟灵放下抚在乔荆江脸颊的手,微笑,躬身,行礼,“请继续。”她说,转身出亭。
亭子外边,家人们已经收起布篷等家什备好车马。
乔湘影站起来,随嫂子出亭去。
“小姐!”喜乐叫一声,匆匆向乔荆江行个礼,追过去扶钟灵上车。
“大哥,你就陪三位姑娘再玩一会儿吧。”乔湘影回头对发呆的乔荆江点点头,“嫂
子我会照看好的。”
不过转眼之间,亭前众人走得干净,只剩乔家大公子一人陪在亭中,竟是连个小厮
都不肯留下。少奶奶和大小姐走的时候,并没有特令所有人都跟回去,可也没有特
令谁留下。谁去谁留,都凭自愿,看来,大家都不想打扰公子的雅兴。
“什么意思嘛!”乔荆江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怒上眉梢。
“还不去追么?”陶飞燕收回揪着乔荆江袖子的手,托着香腮歪着脑袋打量众叛亲离
的乔大少爷,“乔公子啊,若你不打算把奴家娶回去做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或者四少
奶奶,还是快点追过去稳住大少奶奶吧。”
乔荆江直直的把眼神转过来盯着她的脸:“你……”
“奴家还有大好的日子可过,并不想去和公候之女争做黄脸婆哦。”陶飞燕好整以暇
地望着他。
“莫非你在整我?”
陶花魁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竖起指头摇一摇:“错,奴家不是整你,是整她。”指
尖指向快不见的远方的车马影子,“公子不知道么?青楼花魁和良家妇女一向是看
不对眼的。”
乔荆江回过神,跳起来,慌慌跑去亭外牵马,口中叫道:“陶飞燕!今儿被你戏弄
算还我以前欠你的,往后再这样我定然找你算帐!”
花魁手指间夹着丝帕摇摇,以示送别,坐在亭中笑得灿烂:“乔公子哎,奴家对你
一片倾心,就怕你不来,若是算帐能让公子常过来,奴家往后一定多多得罪。”
乔荆江在马上晃一晃,万花楼的姑娘们笑成一片。
前面的大车走得不快,乔荆江策马奔了一会儿就赶上了,山道不宽,他无法骑到大
车边,只好跟在后面慢慢行,好容易下了山,走到平道上,他一夹马腹,骑到车窗
边上。
“娘子?”他小声地叫。
车窗的布帘掀开,露出钟灵平静的脸:“相公,何事?”
“你生气了么?”
“生什么气?”
“我玩得太久。”
“妾身可有不快的表示?”
“……我怎知你的离去是否就是表示。”乔荆江讷讷。
“相公,你我一早出来,家中见到雨,必已十分担心,若雨停还不回,只怕会东想
西想,妾身为家中人计,自然是先回去报个平安比较妥当。”钟灵言道,“这与不快
有何关系?”
乔荆江觉得很闷:“只是娘子也太不给面子了。”
钟灵面色诧异:“此话怎讲?”
“我一个大男人,总有些在外面的应酬,你不喜欢倒也罢了,怎么说走就走,还带
走一干人等,让我只能在后面追,外人看见,还不说我惧内?”乔荆江十分不快,
“你何时把乔府人心都收买了去?我倒不知道你这么会挖我墙角的。”
“越说越不象话了!”突然乔湘影把钟灵从窗口扒开,愤怒地把脑袋凑过来,“大哥
还真是给鼻子就上脸啊?今儿我才知道你以前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难怪别人都说
和你交友是误交损友。”
乔荆江瞟她一眼,冷笑道:“湘影,薛毅要走,可不一定是烦了我的缘故。今儿我
已经被你们这帮女人整够,你就不要再把什么帐都算到我身上好不好?”
“你!”乔湘影脸色大变,正欲发作,钟灵将她轻轻搂住拉回帘后,乔荆江只听她在
里面细细劝慰,湘影先还言辞激烈地辨驳两句,后来就没了声音。
好人还都给她做尽了……乔荆江脸上阴晴不定。
过一会儿,乔湘影掀开前面的帘子,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向乔荆江招手:“大
哥,马鞭子借来一用。”
“作什么?”乔荆江警觉地问。
“放心啦,不是用来打人的就是。”乔湘影脸上笑眯眯的,又恢复了乖乖女的模样。
乔荆江迟疑一下,把手中的马鞭递过去。
马鞭的把子很细,精致的藤编手艺,一向是乔荆江心爱之物。
乔湘影拿在手上看了看,两手一握鞭把,提气,运气。
“哈!”她娇喝一声,双手一使劲,“啪”的一声,将藤把掰为两截!
乔大小姐的内功打架不行,破坏东西绰绰有余。
“你干什么!”乔荆江不敢置信地看着宝贝的碎尸从车中被抛出来。
“惩恶扬善啊,”乔湘影心情愉快地回答,“既然正主子舍不得你受委屈,我这个拔
刀相助的就只好借你的身外之物表现一下正义了。”
阴火在乔荆江心底慢慢上升。
“那我现在拿什么策马?”他强压火头问。
“拍拍马屁吧。”乔湘影不以为然地缩回帘后去。
“这是你的意思吗?”乔荆江隔着窗帘问车内的钟灵。
“不是。”帘里传来钟灵冷清的回答,“相公,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未能保全相公的
面子,实在对不起。相公大可放心,妾身既然与相公有过约定,自然不会对相公的
所作所为有何牵制,今儿的事,是相公多虑了。”
帘里帘外都是一阵沉默。
好半天,乔湘影好奇地问道:“嫂子,是什么约定啊?”
钟灵并无什么感情色彩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也没什么,一个过日子的约定。”
那声音,好象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无关于她的人生,也无关于他的人生。
“我倒忘了还有那个约定。果然,是我多虑了。”乔荆江苦笑一声,“原来由始至终
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玩儿,一不小心还玩得忘形了,你倒是一直都很清醒。”
钟灵没有回答。
“好吧,那我接着玩,你们先回府里去好好过日子吧。”乔荆江一夹马腹,越过马
车,向前边道上就走。
“大哥,你去哪里?”乔湘影觉出不对,大叫道。
前面传回乔荆江气急败坏的回答:“万花楼!”
“嫂子!”乔湘影惊叫一声,回头。
却见钟灵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怎么办?”乔湘影担心地问。
“回家。”
雨后的桥头,柳丝儿柔,水滴儿清,一切都被洗得有股清新的气息,走在路上的人
也脚步轻盈。
看上去人人都自在,除了在河边上遛达的留候家大少爷。
他走过来,走过去,看天,看河,看人,有时深吸口气,有时又长叹口气。
一块圆圆的小石头被他从泥里踢出来,踢到这边,又踢到那边,泥都踢干净了。
乔大少的心情并没有随着石头上的泥巴一块儿被踢干净,相反,还越来越沉重了。
在又一次长叹口气后,他抬起头,再次无聊地看向小河对面的街道。
街道上行人还是很多,走来走去的,没人注意到这边。
一个青衫的男子悠闲的在人群中走着,手里拿着一个荷叶包。
乔荆江看见这人,眼光突然亮起来。
他弯腰,顺手抓起脚边的小石头扔过去。
小石头飞过河面,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人头上,砸得他“哎哟”一声,停下脚步,叫
道:“谁啊?”
乔荆江在河这边用力招手。
青衫客回过头来,正是钟家四爷钟魁。
乔大少的眼神真是不错。
钟魁用没拿包的手揉着后脑勺,呲牙咧嘴的从河那头随着人流慢慢过桥来,走到乔
荆江面前。“妹夫,下次换个软点的东西成不?”他倒抽着凉气,“会出人命的。”
“我那不是图方便吗?”乔荆江觉得挺委屈,“已经是最小的一块了。”
钟魁有拾起脚边的石头砸回去的冲动,不过,在看到乔荆江的脸色后他忍住了。
钟魁活了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如此郁闷到死的面容。
“不开心吗?”钟魁弯下腰,从下往上仔细打量乔荆江低垂的脑袋上“天下第一郁闷
人”的脸。
“开心我就不找你了。”乔荆江鼻子里哼哼。
“为啥?”钟魁一楞。
“当我不知道么?薛毅走之前十有八九你对他做了什么手脚,现在都没落到好,还
害得我损失一个朋友。”乔荆江瞪他。
钟魁直起腰,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嘛,都是抓妹夫,也算公平竞争吧。”
“我不管,你得赔我。”
钟魁不解地看着妹夫,不明白怎么他突然间变得胡搅蛮缠。
“怎么赔?”
“赔我一个说话的朋友。”
“哈?”
“陪我去喝闷酒罢!”
临近黄昏时分,留候家的大管家坐在大门口的条凳上等迟迟未归的少爷。
少奶奶是刻意地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经不起大小姐在旁边添油加醋一番说
辞,明白了事情大概经过的留候老爷已经生了气,不管夫人和少夫人怎么劝说解
释,似乎都没让他撂下整顿家风的意思。一家子出门,最后撇下妻妹自己和青楼女
子玩得不着家,这还象是个留候继承人的样子吗?以前怎么不负责任老爷都不怎么
管,那是还没到时候,如今有了家室还这么糊里糊涂,老太爷还不请出家法打醒
你,传出去还不成了留候教子无方?所以大少爷还没回呢,家里的刑堂已经准备好
了,红红的家法大棍也请出来供在了堂上。
少夫人很着急,一边偷偷找人准备伤药一边让莫愁托信给大管家请他去门外等着,
那意思,是要给少爷一个事先的提醒。既然没谁敢驳老太爷的权威,估着少爷今儿
这一劫是免不了的,得让他事先有个预备,至于是进乔府的大门还是脚底抹油出去
避避难,全要看乔大少自己的意思了。
大管家看到大街上被四舅哥钟魁连背带拖回来的乔荆江时,心里头凉了半截。毫无
疑问,让少爷自己做决定根本就不可能了,天还没黑就喝得东倒西歪,这更是罪加
一等,这样子进门根本就等于是送死嘛!
怎么办?
卖命扛人回来的钟四爷累得直喘气,不过还是带着讨人喜欢的笑脸,看到跑上来帮
忙的大管家一脸苦相,很机警也很体贴上问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听完大管家
的解释,钟四爷也不安起来。
“这样进去的话,妹夫只怕要体无完肤,可醉成这模样,躲到外面让人撞见也丢
人。”钟魁为难地想着,“去钟府原也可以,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只怕这时候
逃走,老爷子越发生气,明儿回来你家少爷的双腿都会被打断。”
“要不四爷帮忙说说情?”大管家哀求,“您是亲戚,老爷定要给您几分面子,再说
老爷对您一向印象极好,说不定四爷开口求情,老爷就会放过公子的。”
“我有这么大面子么?”钟魁指着自己的鼻子笑。
大管家一个劲儿地点头:“老爷平日里对钟家的几位舅哥就赞不绝口,自从娶少夫
人这回和四舅哥打了不少交道后,更是常常在家中夸四爷为人谦逊有礼,办事妥
当,日后实为佳婿人选。”
钟魁一楞:“老爷子这么说?”
“确实这么说。”
“最后一句夸奖的话可以免掉,”钟魁脸上的表情颇有点哭笑不得,“不过眼下要救
妹夫一命,难得有这么好的条件,不用又不行。”
“四爷打算如何做?”
“少不得是要自损一下四爷佳婿人选的形象了。”
大管家和小厮们过来接手搀乔荆江进门去,钟四爷整整衣衫,笑容可掬地跟进院
子,见得到消息的留候正从后面走上堂来,忙上前深揖一礼:“钟魁见过留候大
人,小侄特来向老爷请罪。”
乔老爷本是怒容满面的出来,一见堂下行礼的钟魁,转怒为喜,忙招呼看座,问
道:“贤侄这话是从何道来?”
钟魁面有愧色:“今日午前遇见踏青回来的妹夫,便拉他去酒楼喝酒,因小侄一再
相劝,妹夫不好驳我面子,不得己多喝了几杯。小侄一时兴起害得妹夫醉倒,实在
有失分寸,还望老爷恕罪。”
乔老爷闻言心中叹息。
钟魁这一番说话虽只短短几句,却把乔荆江这一日的胡闹通通掩饰过去,罪过往自
己身上揽,揽成个不是很严重的小问题,这般滴水不漏的为人处世法子,自家不成
器的儿子何时能学会呢?
“贤侄,不必解释了。”乔老爷挥挥手,“你欲帮荆江开脱我很清楚,看在你的面子
上,我就不追究这一回,若是陪他玩过一天的人是你,料想他也不会去做甚么不得
体的事。贤侄维护妹夫是好心,可荆江生性顽劣,这样下去如何能担重任?”
“多谢老爷不追究小侄的过失。”钟魁道,“只是,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但讲无妨。”
“妹夫恐怕只是惧接这个重任,并不是接不下这个重任。”钟魁正色道,“小侄近来
从朋友处对妹夫有些了解,据我所见,妹夫只是因人人对其期望太高,反而令其失
去信心,故而能逃就逃,终日以一张玩世不恭的面目出现,要说做什么不得体的
事,那倒还不至于。”
“你何以如此看好荆江?”
“老爷可还记得薛毅?”
留候点头,对于在家中曾住了一年的这个年轻人,他十分喜欢。
“薛毅是江湖上已经成名的少侠,并非趋炎附势之辈,相反还有些清高。”钟魁道,
“一般的官场中人他哪里愿意接近?但这样的人却与妹夫做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
的眼光,老爷应该相信才是。”
寒暄一阵后,钟四爷要告辞,一来不放心妹夫酒醉的情况,二来好久未见到大妹,
欲见少夫人一面,留候老爷允了,唤莫愁出来引四舅哥去见乔荆江夫妇。
钟魁随莫愁进到乔荆江屋中,见他在床上沉睡,钟灵坐在一旁照顾,问了几句话
后,钟魁笑道:“妹子,你不送我几步么?”钟灵听见,知道四哥有话要说,便嘱咐
莫愁与喜乐照顾好少爷,自己独个儿送钟魁出屋来。
出得院子,兄妹二人走到水榭边的小径上,此时花园中并无他人,只他二人慢慢行
走。
钟魁转头打量钟灵:“一段日子不见,你怎么瘦了?是在这里过得不开心么?”
钟灵诧异伸手摸摸脸颊,奇道:“瘦了么?我自己倒不觉得。在这里并无什么烦心
之事,过得还好吧。”
钟魁停下步子:“你并无烦心之事?妹夫却是烦心得要死,人说‘夫妻同心’,怎么
到你们这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钟灵苦笑一声:“他烦心是他的事,根本不需我替他烦的。”
“做夫妻做得如此泾渭分明,如何‘相濡以沫’地过?”
“他不需我相濡以沫便可过得很好。”钟灵不以为然。
钟魁长叹一声:“妹子,乔荆江没睡醒,你也没睡醒么?我原以为只有他还是个小
儿心思,没想到你也是个没长大的性子。”
钟灵不快:“四哥这话从何说起?”
“是妹夫不要呢?还是你不给?”
钟灵呆了呆。
钟魁看见她的呆脸,笑起来。
四哥的笑容和钟灵以前做姑娘时在家中看到的一样,和熙而又无奈,每每被她们几
个妹妹作弄后或者拿她们没办法时,就会露出这种笑容。
“今儿山上的事,刚才我问过莫愁,也听妹夫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大概是都清楚
了,”钟魁说,“若是妹夫在场,我有千百个理由来站在你这边,可是,眼下只有我
们两个,哥哥却要说一句你做得不好。”
钟灵脸上慢慢升起怨懑的颜色。
“你觉得委屈么?”钟魁向前倾倾脑袋,打趣地看大妹脸上的表情,“为何对四哥就
一点不在乎露出这张多变的脸?对自家的相公倒脸扳得象个刀枪不入的活菩萨?”
“四哥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关系?”
“自家相公就是?”钟魁反问,“今儿在山上你抛下他就走,据我想来,除了说出来
的那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定然还有看不顺眼陶飞燕的那份心思在里头。既是这
样,明白告诉妹夫就是,又何必在他追上来后说出那么些伤人的话?搞得他郁闷得
不行,拖着我喝了一下午酒。你当陪人喝闷酒听牢骚的活儿很有趣么?要不是他是
我妹夫,害他这样的人是我妹子,我早和薛毅一样逃之夭夭。”
钟灵轻轻冷笑一声:“我只说了该说的话,哪里就伤得了他?且相公喝闷酒,怎知
就一定是因我说了什么?说不准是因为玩得不尽兴才烦。”
“妹夫说话是口无遮拦,而你说话是字斟句酌,斟酌到最合适才说出来,这叫什么
事啊!”钟魁拍拍前额,似对怎么和大妹说清楚自己的想法有点犯难。
钟灵是嫁出去的第一个妹子,爹娘那一辈的事又实在谈不上是好参照,所以关于妹
子和妹夫的相处之道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暂时还没谁敢拍着胸脯说就能指点谁。
“话说回来,今儿你在山上扭头就走的作法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拍完脑袋的钟魁思
考一下开口道,“当然,陶飞燕拉着你相公撒娇是不好,可你这一走,确实让妹夫
下不来台。”
钟灵不语,钟魁知道她心中必不满意。
“妹子,你可知男人活在世上比女人要累上许多?”钟魁叹口气,缓缓迈步向前走,
听见钟灵在身后跟上来,“成家立业,方方面面,世人对男人的要求比对女人多出
不知多少倍,所以男人处世的法子不可能象女人那般简单。”
“四哥的意思,是说就算相公在外吃喝玩乐也是必要的吗?”钟灵口气冷淡地问。
“我并没有这么说,不过妹夫真要接下留候的担子,几面逢圆的本事是少不了的,
所以他日日浸溺其中的环境与你这清静的留候府后院是不同的,因此沾染上一些你
不喜欢的习惯并不奇怪,但在他周围的人看来,也许只是男人的一些正常反应。”
钟魁边走边说,“往后若是再有这种事,你不妨想想别的法子。”
他听见跟在身后的钟灵幽幽叹了一声:“往后?往后我什么都不管就是。”
“什么都不管?”钟魁站住,“那你当自己相公是什么?可有可无的衣服?”
“四哥!”钟灵不满地叫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这可不是我说的话,”钟魁看着钟灵的脸上没了笑容,很正经的盯着她,“这是你
相公喝醉之后说的话。”
钟灵一瞬间脸上失了血色。
“妹夫逃避责任,我知道为什么,你推开他,我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钟魁说,
“这应该不是我告诉你的相夫教子那一套吧?”
钟灵眼光游离不定。
忽然,她听到四哥凑到耳边小声建议:“不服气这么说你是么?回去关上门别让人
看见,揍他!踢他!咬他!”
钟灵回过神来,腾的一下红了脸,一把推开诡笑的钟魁,嗔道:“胡说什么呢!”
钟魁哈哈笑着走向院门。
钟灵跟上,走到他身边。
“成亲之后还得四哥如此操心,小妹实在过意不去。”
“老爷子和大哥把你们托给我时,并未说嫁人之后便没了我的事。”钟魁拍拍她的
头,“你们一日是我妹子,一日便还是我的责任,只要不烦就好。”
将出院子时,钟魁问道:“你相公喝醉之后,有没有对你不好?”
钟灵一楞:“为何四哥会有此问。”
“他的手好象不老实。”钟魁揉揉胳膊,“先是掐后是拧,最后居然用拳呢!”
钟灵面色阴沉:“相公掐拧你何处?”
“胳膊。”
面色稍缓:“四哥放心,相公就算脑袋不能用了,他的手还分得清男女。”
走到院门,钟灵收步,道:“四哥,今天多得湘影照顾,我既嫁入乔家,湘影也就
是我的妹子,我的妹子也就是四哥的妹子,不可因为薛毅的事厚此薄彼啊。”
钟魁笑:“妹子,你现在学会站在乔家立场上算计钟家了,好吧,你倒说说,除了
薛毅,妹夫还有没有别的中意对象,有的话我一定帮忙。”
“相公似有意让湘影嫁入钟家。”
“这主意对于很多人都正中下怀呢,可有明确是谁吗?”
“相公说……”
“说什么?”
“只要比四哥强,哪位哥哥都好。”
“……这没良心的东西!”
钟四爷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个手捏的小面人,原本早上出来是因为四妹嘴馋要吃东街
的卤牛肉,谁想到切了半斤却做了自己和乔荆江的下酒菜,这会儿再去切只怕已没
有了,只好买个别的玩物回去糊弄她一下。
一进大门,便见一院子摆满了布匹绸缎,原来是到了为定远候府上下百十口人准备
夏天衣物的时候,原先供布的商号因老板卷进了一场不名誉的官场纠纷关门走人,
今年换了一家,自然要看新换的东西行不行。布行的老板约好时辰,大车小车地将
布料送来给主人看质地和款色,若是合适,就此收到库里去备着夏天里裁衣,若是
有花色不好的,或因候府上下各式人等内外衣裳布品要求不同而备货不齐的,也可
当面退掉或记下来转头再送。
审布这事儿,少不了又烦琐,原是大主管李三德的份内事,谁想李大主管昨日扭了
腰,这活儿干不了。两个副主管不怎么敢接,为啥?众口难调。穿一式衣服的下人
布料好挑,那府里一个比一个有个性的主子好伺候么?李大主管挑不好花色,念在
他劳苦功高的份上,也就将就下穿了。副主管挑不好花色,主子们也能这么好说
话?没把握的事是不能干的。该作主的时候要冲上前,不该作主的时候,还是乖乖
把矛盾上交吧。
于是,钟四爷走进大门时,看到面无表情,端着杯茶,坐在厅口的太师椅上审视并
指挥下人们处理布匹的,正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对头二爷钟灏。
既然是对头,对方又忙着,就没有上去打招呼的必要。
四爷从布堆和人堆间穿过,悄声从好象也没看见他的二爷身边经过。
一个小厮跑过来,禀道:“二爷,在江南云水居定的十坛特酿送来了。”
“收下,送到窖里去。”
“是。”
已经走过去的钟魁停下脚,想一想,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太师椅边上。
“听说乔老爷子喜欢云水居的特酿,”他转过身,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今儿听
妹夫说,留候府定的酒在路上耽搁了,可能赶不上五天后的寿宴。”
钟灏向旁边瞥了一眼,似乎才发现这个碍眼的存在。
“送两坛去留候府。”二爷修正了命令。
钟魁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向太师椅稍稍斜了斜身子,这样,坐在椅上的二爷可以
更清晰地听到他那小声的嘀咕:“乔家似乎看上了咱家的人做女婿,二爷当真不考
虑一下亲自送过去吗?”
半晌,二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开了口,也是小声而又清晰的一句嘀
咕:“还钱。”
钟魁飞快地向旁边跨出一步,弯腰,躬身,毕恭毕敬:“二爷稍等,小的这就去请
三爷过来送酒!”
钟馗嫁妹:眼儿媚(五)
【武候府的故事】钟馗嫁妹:眼儿媚(五)
□ 香蝶
第八章
“不喝!”乔荆江嫌恶地把脑袋从递到面前的醒酒汤前撇开,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相公,只是醒酒汤啊?”钟灵笑着拍拍被窝卷儿,她知道乔荆江讨厌吃味重的东
西,倒没想过会讨厌到连闻到醒酒汤就恶心的地步,“捏着鼻子喝一点吧,喝了会
好受点儿。”
“我倒是宁可恶心头晕,”乔荆江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传来,“你别想灌我!”
喜乐在一边笑起来:“姑爷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呢?”
莫愁抿着嘴拉拉钟灵:“少奶奶,别劝了,少爷从小就不喜欢喝味重的东西,醒酒
汤还算好的啦,以前生了病,非得找人撬开牙才能把药灌下去呢!”
钟灵忍住笑,白了两个多嘴的丫头一眼,向门口歪歪头,丫头们会意,嘻嘻笑着出
去,把门带上。
把汤碗放到案上,钟灵走回床前坐下,在被窝卷儿上方,估着是相公耳朵的地方,
俯下身,小声问:“相公,你几岁了?”
被子向下拉下一点点,露出乔荆江警觉的眼睛。
“你少趁机挖苦我,”他不满地嘀咕,“谁说我非得喝那玩意儿?我的酒早醒了。”
“醒了吗?那相公现在这样耍赖的行为算什么呢?总不是在逗妾身玩儿吧?”钟灵把
被子从相公脸上向下再扯一点,看清楚他还有一半迷糊的眼神,“相公啊,酒味儿
可真重呢!”
“嫌我酒臭别过来闻就可以,”乔荆江不耐烦地翻个身,不看钟灵,“反正当我不存
在又不是件难事。”
坐在床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轻轻地拍在被卷上应该是盖着肩膀的那块地方,
一下,一下,又一下。
终于,被子下的人忍受不住这样的呵护,翻身坐起来。
“我娶的是娘子,不是娘!”乔荆江扶着额,一付头疼的样子,“娘子,你拍够了没
有?”
拍被子的手收回来,做娘子的有些茫然:“这样也错了么?”
“娘子不觉得表示关心的法子有点奇怪?”做相公的放下扶额的手,没好气地问娘子。
“会吗?”显然娘子不这么想。
“唉……”做相公的头更疼了,一脸被打败的沮丧,“行了行了,把汤拿过来吧。”
温热的醒酒汤送到面前,杂着桂花、红枣和莲子的清香。
“呃……”乔荆江端着碗,为难的看着里面粘糊糊的,加了盐、醋,用冰糖和白糖熬成
的东西。
“很好吃的。”钟灵笑眯眯地劝着他。
乔荆江笑了,把碗递到钟灵面前:“娘子喜欢?那送与你吃。”
钟灵的笑容有点僵。
“喝醉的不是妾身。”她向后避开一些。
“我并不以为自己醉了,只是看娘子如此坚持,我不能不依你。”乔荆江依然笑着,
把碗向钟灵递近一些,“说不定是娘子醉了,才一口咬定我醉得非喝这东西才行?”
“妾身几时喝过酒?”
“喝醉的人常常不记得自己喝过酒。”
钟灵吃惊地看着相公,她真不知道这么厚脸皮的话他是怎么说出来的,居然还能说
得如此理所当然,由此可见,对于相公喝酒后有时会变得极为精明这一点,她以前
认识得还不够全面。
“相公,不喝就算了,……算计妾身不太好吧?”钟灵有点结巴地回答。
“我怎么觉得一直都是娘子在算计我呢?”乔荆江的眼里放着精光,还没完全过去的
酒劲让他精神十足。
“就算我们都在算计吧……可咱们是要一块儿算计过日子,不是要互相算计谁比谁狠
的。”钟灵决定迂回对付有一半脑袋能用的醉相公,她已经发现这比完全醉倒的相
公要难对付得多,“各让一步如何?”
“怎么让?”
“这样……相公要怎么样才肯喝?说出条件来,妾身一定照办就是。”钟灵提议。
她立刻后悔了,因为看到听到这句话的相公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狡猾的笑意,是那种
打着算盘要坑人的狡猾笑意。很久以前在闺中时,曾经有一次听到二哥说,不要去
招惹老实人,因为老实人一旦耍起心眼,比老耍心眼的人还难对付。
钟灵深深怀疑自己已经中了相公的套子,她太轻视他了,总以为他是迷糊的,是哄
哄就好了的,所以放松了戒备,轻易说出了破绽大开的承诺。
希望他真是迷糊的,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然而,乔荆江有一半的脑袋是清醒的,他的拳头精准地直向那破绽捣去。
“划拳吧。”他举起没托碗的那只手,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赢了,我喝,我赢了,
你喝。”
“相……相公……”钟灵向后躲,试图从床边逃开,却被早有防备的乔荆江拉住。
“别说你不会,我今儿和你四哥划拳划输时问过,他说他是比我强,可你比他更
强。”乔荆江嘿嘿笑,“既然这样,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他……他胡说!”钟灵从来都没象这样慌乱过,几乎是象只被狼抓住的兔子,“那种
粗鲁的事儿妾身怎么会?”
“你会,四舅哥说你八岁以前曾在定远候军中呆过,学了不少东西,”恶狼得意地
笑,不放手,“结果被你爹发现后惩罚了一番,并从此严令其他姐妹不得接近军
营,所以钟家姐妹中只有你一个人会用划拳的法子整四舅哥对不对?”
钟灵的冷汗从额上沁出,她真没想到,四哥出卖她会出卖到这种地步,刚刚还信誓
旦旦的说她“是他的责任”,要一直关心她的,难道这就是四哥关心她的法子?莫非
是在闺中时整他太多,他要伺机报复么?
“相公既然知道我爹不让妾身学这东西,自然也知道这东西不合女人玩的。”钟灵急
急解释。
被人揭了老底的感觉实在是非常不好,但不一定就得束手就擒。
“我醉了。”乔荆江松开拉着她的手,盘腿坐在床上,支着下巴微笑着看着她,“所
以娘子就算做出什么粗鲁的事,等我清醒后就不会记得。”
“不可能!”钟灵叫道。
“上次我们喝醉后的事我就忘了,”乔荆江眼睛转了转,“如果娘子不相信,就是说
我应该在清醒后还记得上次喝醉后发生过什么事了?好吧,让我想想,好象是记得
一些,似乎有谁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要点我的哑穴……”
他支着下巴的手被钟灵拉过去双手握住。
“相公,妾身相信了,就依相公吧。”她柔声说,“可是说话要算数哦。”
“关于什么?”
“谁输了谁就要喝,”钟灵无奈地回答,“还有,相公睡醒了一切都不会记得。”
“前面那条好办,后面这条……”乔荆江忍笑抬起头,看到钟灵的眼中竟泛起一丝愤
怒,马上改口,“好,我一定不会记得。”
娘子呆了半晌,幽幽叹口气:“只此一次。”
乔荆江点头:“下不为例。”
她卷起袖子,轻声问:“怎样划?”
“最简单的那种。”
“一敬你?”
“行。”
于是,把碗放到床边,他俩伸出双拳来。
“一敬你!二兄弟!桃园三!四喜财!五魁首!六高升……相公输了。”
“我是对娘子太过震惊,一时反应不过来,可不可以重来?”
“相公,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拿汤来!”
乔荆江喝下第一口,其实这汤并不难喝,他觉得这是他喝过的最有滋味的醒酒汤。
“继续继续。”
“还用这令?”
“一点通吧”
酒令换过。
“一点通!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高升!七个巧……娘子,你到底和
谁学的?好象练得很熟……”
“相公……”她柔柔地劝,带着笑意。
“我喝!”他只好认了。
这一碗多料的汤,最终大半还是倒进了乔荆江的肚子。
扶着喝完汤的乔荆江重新睡下,钟灵给相公盖上被子,看见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
情,她不想问,只想早点离开房间。
相公却拉住了欲走的她。“要是你总是这么好玩该多好?”他遗憾地说。
“等相公清醒的时候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钟灵笑着把他的手放回被中去,帮相公
掖好被角,“好好过日子,比胡闹要重要多了。”
乔荆江听到娘子逃也似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真是的,从始至终我就没说我醉了。”他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自语,“为什么那么
肯定事情就一定是她想的那样呢?”
不知道乔荆江是否真的记性不济,此后数日他果然都未提起划拳之事。留候老爷虽
然没用家法狠揍儿子一顿,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仍是把他叫到祖宗牌位前痛骂
一顿并罚跪一夜。乔家大少爷生性虽顽皮,倒还清楚对错是非,他自己生了许多后
悔的念头,颇有些低头做人扮乖觉的样子,这一来留候家少爷和少夫人房中,便有
了一段堪称典范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乔荆江知道老太爷烦自己闲逛过
多,既是要讨好他的意思,自然少不了做些老太爷喜欢的事来哄他,于是这些时候
拣起了些以前在官学读书时交得的朋友关系,偶尔也风花雪月的与他们去呤个诗联
个对什么的,回到家里头,与钟灵琴棋书画的谈起来,也谈得头头是道。
钟灵奇怪相公的喜好怎么突然变得雅致起来,乔荆江答说:“我好歹是书香世家的
子弟,该读该学的自然都习过,只是不太喜欢。”
钟灵只笑不接语。
乔荆江不满问道:“莫非你一直当我是个只会喝酒斗牌的猪头?”
钟灵咳一声答道:“这句话虽简洁明了,却忒粗俗,衬不上相公这些日子知书达礼
的好模样。”
乔荆江已揣得她的意思,长叹一声:“你真真是一口凉水,叫我吞下,顿使肺腑生
风……”
钟灵听出一股涩味,知道相公是要讨几句好话听的,便顺水推舟夸他两句,乔荆江
倒好满足,见她喜欢也就高兴起来。两人这一番谈过后,钟灵仍有些疑惑,便去问
莫愁,莫愁道:“少奶奶不知道,少爷当年在官学里做学生的时候,作出文章来也
是极受夫子们夸赞的,只是老爷对少爷要求太高,少爷总也得不到老爷说个‘好’
字,一来二去他灰了心,索性就不去讨那个‘好’,连带着就不喜欢读书写文。再后
来少爷在外面学得了许多新鲜的玩乐法子,更加不喜欢老爷要他做的事,老爷要他
学些风雅的东西,他偏要去玩些街巷里的把戏,这些年下来,是越发离老爷当初的
想法远了。难得这些日子少爷肯回头,做些老爷喜欢的事儿来讨好他,这些原本倒
是少爷以前做熟了的,所以并不难,只是不知能坚持多久。”
这天下午从工部出来,乔荆江应了几位雅士朋友的邀去湖上赴诗会,吟月弄水一番
竟拔得头筹,心中得意,脚步轻盈回家转,走进院内只听琴声传来,知道是钟灵闲
着抚琴,不忍扰她,自己轻声走近去看。
走到门口,乔荆江摇手止住莫愁与喜乐出声招呼,隔着屋中的薄纱帘幄一望,望着
那里边一个人儿还在弹琴,看不真面目,只一个优雅的影子映着帘子,真像烟笼芍
药一般。他原是会琴的,就站在帘边听去,听见弹的是《虞美人》,听她的宫弦忽然
声高,又听着宫忽转商,悠悠扬扬,真是如泣如诉。
乔荆江以前就知道娘子心思细腻,内敛深沉,这些日子嘻嘻哈哈逗闹她也好,规规
矩矩相待她也好,虽见她有些应对的变化但终不离那般清静平和的模样,他以为自
己已将她看得明白,这一刻隔帘听见琴声,却莫名又生出些雾里看花的惆怅。
一曲终了,钟灵并未察觉相公回来,自己坐在原处发呆。
乔荆江用扇子挑开纱帘,走进屋去。
钟灵看见,忙起身见礼。
乔荆江问道:“我听娘子琴声,似有悲叹之意,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钟灵走去桌边剪烛花,轻声答道:“晚间到院子去,见一地残红,想到春尽,一时
间悲伤起来,不免就发于琴声。”
乔荆江背手走到琴边,看看几上的瑶琴,看看案上焚的香,笑道:“我还以为娘子
一向淡看世间万物,没想到还是有些多愁善感的情绪。”
烛花被剪掉,屋里亮了一些,钟灵放下烛剪,轻叹道:“今日送春,明日迎秋,不
知不觉就雪上少年头了。”
烛火跳动一下,屋里的影子就随着跳动一下,光和影在钟灵的脸上或明或暗,在乔
荆江的脸上亦是或明或暗。
乔荆江稍弯腰,轻挑了一下弦,“叮”的一声琴声响起,他笑笑,将扇子插到腰间,
向钟灵点点头:“娘子,过来。”
钟灵不知他意思,走过去,被乔荆江拉到琴前一并坐下。
“娘子可会弹《流水》?”他伸一臂搂住她腰,在她耳边轻轻问。
钟灵点头。
“我好久未弹,手生得很,不如娘子陪我一同奏琴?”
“相公……这要如何弹法?”
“你只管左手的那一边即可。”乔荆江顽皮地笑,将右手放在弦上。
钟灵明白了,相公这是又找到了一种玩乐的法子。
也亏他的鬼主意多,什么事都能找出点别样的乐趣。
她一向不违逆他的意思,便随他去,伸出左手来按捻琴弦。
一曲旋起。
刚开始,并不流畅,相公的手指有些生涩,而娘子并不习惯这样的姿势。
但这两个人天生是善于适应一切的,所以不过差错几次,便恰恰儿配上了对方的手
指。
谁也不知道是她在适应他,还是他在适应她,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听起
来,就好象是一个人在弹。
钟灵发现相公的脸就在自己的脸边,当他稍偏过头来时,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拂动
自己颊边的发,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与相公耳鬓厮磨已经习惯,却不知怎的在感觉
到发丝被他吹动时心中有一点点慌乱。
这样的相公是有点奇怪的,钟灵对自己说。
他并不象自己已经习惯了的那个孩子气的、有时天真有时狡黠、偶尔会认真做事但
更多的时候是耍无赖的相公。
忽然听见相公问道:“娘子喜欢这样过日子是不是?”
“啊?”她心头一跳。
“我想过了,可以试试。”相公轻轻在耳边说。
那天晚上,钟灵一直睡不着。
她觉得自己该满足了,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相公变了,温柔、体贴、知书、达礼,她从未想过会得到如此好的结果,夫复何求?
可是,钟灵还是睡不着。
心里有个地方好象空着。
相公背对着自己睡着了,钟灵看着他的背影,背影如山。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嫁进来的第二天,当他带着她走到前堂去见公公婆婆时,那个
挡住前面来的阳光和风的背影,那个背影不是一味向前行走,而是走几步停下来,
看她跟上来没有,当再转过去的时候,这个人歪了歪脑袋,似乎在琢磨什么,透着
股子鲜活的有点迷糊又有点可爱的傻劲儿……
钟灵伸出手指,小心地戳戳相公的背。
睡迷糊的乔荆江没有清醒过来,嘴里含糊的嘀咕了句“娘子”,翻过身来将她搂进怀
里。
相公的手臂一下子压过来,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钟灵突然无端悲伤,不能自己。
夜里未睡好,早起的时候不免恋床,待得起来,相公已经走了。
喜乐进来伺候更衣,带着满脸的笑容:“小姐,姑爷说让你准备一下,晚上带我们
去游湖呢!”
“游湖?”钟灵一楞。
喜乐嘻嘻笑:“姑爷说上次踏青给玩砸了,这次要好好赔给小姐。”
桌上有张纸笺,钟灵拿起来,认得是乔荆江的字。
字是写给她的:“一春犹余几枝花,何向东风悲白发?”
少爷要带少奶奶游湖的事,到晚间已在留候府中传开。原来城中富户大族素有值良
辰美景之时携家出游之风,一来有点附庸风雅的意思,二来则是展示家境繁荣的机
会。钟灵入门以前,留候每年都会带家眷出门玩上数次,今年开春后老爷已经带夫
人和二夫人上山下湖游过几回,只是未叫上少夫人,在老候爷看来,老辈人不是不
能帮着照顾小辈,可是既然已经成家,就算没有分开过,乔荆江也是自己小家的一
家之主,自己的媳妇儿自己带,该负的责任是不可以还象以前那般赖给当爹的去
担。前些时候乔荆江忙着,儿媳妇并未如城中其他大户家眷有机会出门走走,好容
易被花心儿子带出去一遭还被花魁搅了兴,老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对儿媳妇颇同
情,还好儿子开了窍,知道要有补偿,老爷一听正中下怀,于是交代夫人好生准备
一番,那意思是要儿媳妇今日晚间游个痛快,把前些日子缺的都补回来。
是以乔荆江傍晚回家之后,发现家中不仅是准备好了少爷和少夫人的出门,且船已
包下,船上酒食已备好,一应器物也已打点齐备,他只需出个人就够了。
乔荆江得意地想:这阵子没有白拍老爷子马屁,由此可见,拍得十分到位。
黄昏时分,留候府少爷一家出发去城南镜湖游玩,天黑之时,正好到了湖边。
镜湖是京中富贵人家常玩乐的地方,湖边亭台楼榭不少,入夜笙歌不断,沿湖修了
些式样雅致的围栏,搭出个圆门的样子,门两边挂上琉璃灯,引人到湖边的一些小
船上,船也是精致小巧的模样,少见男子划浆,多是美女弄楫。每每一些风雅之士
到得镜湖,便寻得这样的一条小船,登上去和女子们划入湖中玩耍,故而湖中星点
点多有停泊的小船灯光,丝竹嬉笑之声不断传来。镜湖虽不在江南,却有着不逊江
南的风月情致,故而也有了个好听的别名——“小秦淮”。
乔家车马到时,镜湖这一夜的别样风情才刚开始,他们未到被围栏圈住的湖边去,
而是在远离那处的一处无甚装饰的岸边上了条画舫。留候老爷前些时候带妻妾到此
处游过,此时参照前次的安排,一切倒不用太费心思。
画舫慢慢往湖中划去,此时雾气当空,天清不染,波声入帘,月影穿窗,说不尽清
爽柔和之意。
少爷和少夫人在舫中细酌慢饮,相伴赏月观水,一边说话聊天,乔荆江是这里的熟
客,便随口拣些好玩的传闻来说,少不了聊起到这边玩耍的一些朋友的趣事,说到
好玩处,两人都是忍俊不住。说话间已到湖心,这边厢的船影少了许多,小划子不
怎么上这边来,故而只零星地泊着数只画舫,一轮月色伴水光灯影,又是格外一种
静美的情致。
乔荆江与钟灵聊得嘴累了,便趴在窗口看月,钟灵此刻心境甜美柔和,见舫中几上
放有一琴,便起身过去,轻拨慢捻,指下流出一曲来。
她弹得随心,琴声也就随意悠然,若静夜空谷叶落,又如深井水纹乍动。
乔荆江斜靠画舫窗口,静静听琴,心境也随之悠远起来。
过了一刻,忽然南边一画舫中箫声幽幽而起,婉约低绵,与琴声相应相和,如谷中
鸟徊衔叶,又似佳人临井观影。
钟灵微微一笑,面露欣赏之色,她未停手,仍是随手弹去,亦与那吹箫者相和。
一琴一箫,在南北相隔不远的两条画舫中合鸣,配合无间。
一曲终了,东船西舫皆静,似都醉于这一湖月色一曲音。
钟灵心情愉快地抬起眼睛,看见乔荆江醋意冲天的一张脸。
“会是谁呢?”相公似有咬牙撸袖子的冲动,“和娘子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钟灵笑道:“操琴者最喜遇上知音,如伯牙子期之遇,相公不要想得太多。”
“伯牙子期都是男子。”
“相公又焉知吹箫的不是女子?”
“去看看!”乔荆江竖起眉毛。
钟灵见他的样子,觉得实在不是个好主意,笑劝道:“曲终人散,又何必去扰人家?”
“哼哼!”乔荆江冷笑,“难得遇上能和娘子如此相知的人,娘子不好奇,我倒好奇
是怎样的风流人品,怎可不去看看?”
钟灵正欲再劝,忽听在船头玩水的喜乐道:“姑爷,不用过去,那画舫往这边来了。”
“喔?”乔荆江脸上酸意更甚,“可见对方也极是欣赏娘子的琴声,有意相识而来。”
“我怎可随便与外人相识?”钟灵面有难色,“还是回避的好。”
乔荆江任性起来:“有为夫相伴,娘子偶尔见一下外人无妨。”
说话间,南边的画舫已经靠过来,船头一人朗声道:“不知刚才是哪位雅士弹得好
琴?小弟十分仰慕,可愿现身一见?”
乔荆江听见这个声音,一楞,从舱口探出头去问道:“曹白轩,你何时学会吹箫的?”
对面船头站的,正是同样被长辈踢到工部跑腿的曹白轩,他二人日日相见,算是乔
荆江那群吃喝朋友中的一位,乔荆江只知他是声色犬马之徒,从来不知他精通音律。
曹白轩一眼认出乔荆江,也是颇出意料,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乔兄!箫不
是我吹的,是你熟人吹的,朋友也是你这熟人想结识,我不过是代问一句,既然都
是熟客,就不用引见,你自己过来谈吧。”
乔荆江听见是熟人,越发好奇,把扇子往颈后一插,提起衣袍下摆,跳过画舫,往
舱内看去。
见舱中坐着好几位酒肉朋友,正中坐了一位淡妆素裹的佳人,纤指按箫,红唇衬着
玉箫如朱砂一般十分好看。
不是陶飞燕又是何人!
陶飞燕见进来的是乔荆江,亦是大惊,十分诧异地问道:“乔公子,你何时弹得的
这一手好琴?”
乔荆江脚往后退,慌慌要回自己的船上,心中直道:罢了罢了,我只道是哪里来的
孟浪子弟要调戏娘子,谁知道却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冤家,这可如何是好?
却见曹白轩却已走到乔家的画舫上,探头朝里头望,口里笑道:“乔荆江,你的本
事我知道,这琴定然不是你弹的,莫不是今儿找到个好琴妓,不如叫来我船上,两
处并做一处耍如何?”
喜乐与莫愁上前挡在舱口,将曹白轩外推,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下船去!”
曹白轩笑道:“这两个丫头倒有趣,居然敢推我堂堂曹公子?”伸手要去摸莫愁的脸。
乔荆江已经赶回船来,将曹白轩一把揪住,往他船上拖,一边怒道:“曹白轩!你
怎可如此无礼!”
曹白轩十分不解:“你我从来有福同享,今儿怎么如此奇怪?”
人影儿一闪,陶飞燕手握玉箫从画舫中走出来,笑道:“如此说来,弹琴的是乔少
夫人无疑。想我与夫人也算熟人,上次见面不曾多谈,今夜如此神交,不如让奴家
与她多说两句体己话儿?”
乔荆江正拖住曹白轩,一个没拉住,陶飞燕已经走过船去。
曹白轩听见此话,面上十分尴尬,向乔家画舫作个揖,道:“在下口无遮挡,得罪
乔夫人,还望恕罪。”转而拖住乔荆江,道:“是我多嘴,你莫怪罪,来来来,让我
赔酒几杯,让你消消气!”
乔荆江正欲返身回船,舱中早已走出几个朋友,与曹白轩一起拖他入船去,哪里容
得他走脱。
这边舫上,喜乐和莫愁对走前来的陶飞燕怒目而视,堵在门前不让她前行。
陶飞燕淡淡一笑,和声道:“乔夫人,你我既然能神交,定然也会有些话儿是可以
谈的,刚才的事你定然有些介意,不如让奴家与你说个清楚,也免得你家相公回来
后不知如何解释。”
舱中沉默半晌,传来少夫人的声音:“放她进来。”
陶飞燕举步进舱,见钟灵在几后端坐,面有愠色。
“良家女子被误认为琴妓,自然是十分恼火,更何况是乔少夫人这样的身份。”陶飞
燕了然地笑道,“你定然还恼你相公不着力反击,奴家说的可对?”
钟灵只怒不语。
陶飞燕不以为意,继续道:“若奴家告诉你今儿就算是留候老爷在也不会着力反
击,你可还会如此生气么?”
钟灵眼中闪过疑色。
“这个曹公子虽然是个酒囊饭袋,却是兵部尚书曹天泽的独生子。”陶飞燕抚着手中
的萧,抬眼看钟灵,“若奴家得的消息没错,少夫人的娘家是定远候府,武候家中
人与兵部尚书若是翻了脸,只怕日后出征不会有好日子过罢?”
钟灵吃惊地看着陶飞燕,花魁的话颇出她意料之外。
陶飞燕倒笑了:“少夫人,奴家今日变得如此知礼可亲让你不解了吗?其实这也没
什么奇怪,奴家最擅站哪个山头就唱哪儿的歌。”她的笑变得有点使坏的意思,“你
家相公的眼力,你应该信得过才是,若奴家只靠一付皮囊度日,你家那个眼高于顶
的相公岂会与奴家纠缠不清?”
乔家少奶奶敛神定睛打量陶飞燕,见今夜的她与上次雨中山头上见到的大不一样,
那时的陶飞燕虽未带首饰倒也打扮入时,整个一风骚媚惑的妖人,刻意要勾引别人
的相公,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透着一股街巷市井的俗气。今夜的花魁却只着淡
妆,衣裳素雅,将玉箫横搁臂上,举止大方,浅笑倩兮,哪里有半点风尘味道?倒
似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
见到陶飞燕今日的模样,加上先前听她一曲清远的箫声,钟灵总算明白为何京师出
色的女子众多,独她坐到了花魁的位置。
这个女子,若不看她的出身,着实出色。
陶飞燕面露疲色,不等钟灵招呼,自去画舫窗边坐下,支颊道:“那边船上忙着调
笑你家相公,又只道奴家过来这边陪夫人说话,一时半刻不会唤回去,奴家只想借
你处休息片刻,夫人倒不必担心刻意相扰。”
钟灵稍点头,唤喜乐:“看茶。”
丫头不怎么乐意的听了主子的话,奉上香茶,陶飞燕放下玉箫,接茶:“夫人真是
好气度,令奴家心折,若非与夫人不是同路人,倒可作个手帕交。”
钟灵道:“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可有可无,若是谈得来,倒不必拘于什么交不交。”
陶飞燕视线落到玉箫上,轻叹一声:“可怜奴家闻琴倾心,原想结交一位风流公
子,不料知音却是夫人,叫奴家白白作梦一场,好生伤感。”
钟灵道:“妾身倒庆幸知音是个女子,免了相公一番猜疑。”
两个女子相视一眼,都觉好笑,竟渐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忽然旁边船上传来一阵喧哗,似众人推怂劝酒,又有男女调笑之声夹杂其中。
钟灵皱眉,侧耳去听,陶飞燕看见,摇头:“那边船上的话,不要听得太明白为好。”
“为何?”
“男人在一起吃酒调笑能说些甚么?总不过是那些下作的东西。夫人一个干净人
儿,不要污了耳朵。”
“他们拉我相公过去,不知会怎样灌他。”
陶飞燕哑然失笑:“夫人担心乔公子么?那倒不必,他在酒场舞肆中厮混多年,早
是天下第一伶俐人,曹白轩的水准还不够与他提鞋,又怎么整得倒他?”
钟灵手指在琴弦上拨两下,想起刚刚曹白轩的话,心中忽生厌恶之情,推琴起身,
走到窗边,隔帘向旁边船上看去。两船并在一处,这边放着帘,那边倒不拘什么,
窗户大开,灯火明亮,故而里面情况看得清楚,见乔荆江被几个朋友压在凳上,曹
白轩唤几个女子敬上酒来,似要强灌于他。乔荆江看似不甚介意,一脸打得火热的
笑容,来者不拒,喝了要走,又被拉住再劝,他不接酒,与几个朋友不知说了些甚
么,大家哄堂一笑,转而过来拉扯曹白轩。
“夫人稍安勿躁,你家相公再怎样玩,最终还是会回你这边。”懒洋洋的声音从钟灵
身侧传来,她扭过头,正对上陶飞燕疲惫的脸上慵懒的目光。见她扭头,陶飞燕不
怎么甘心地说:“他如此迷恋于你,又怎会弃你于不顾?”
“迷恋?”
陶飞燕将一口未喝的茶杯放下,拿起手中玉箫把玩,笑得玩味:“他处处逗你喜
欢,怕你不快,不是迷恋又是什么?奴家识得乔公子也有些年头,可从未见他对其
他女子如此上心。”
旁边喝酒饮乐的人拉扯成一片,一美姬不知是因被推得站不住还是她自个儿要站不
稳,和身扑到乔荆江身上,乔荆江忙伸手相扶。
陶飞燕斜眼看看窗那边的风月无边,看看这边的暗潮渐生,“噗”地一笑。
“相公迷恋的,怕不只是妾身。”钟灵听见,脸稍红,心中虽不是滋味,说出话来却
还平静。
“夫人今夜看得起奴家,奴家就与你说些知心话儿来听,如何?”陶飞燕肘架在窗
边,脸依在臂上,一付局外人看戏的模样。
“请陶姑娘指教。”
“以金买笑的人,不一定是爱风月,更多是伴风月。”陶飞燕由下而上看着站在身边
的钟灵,口气轻松,似与相知的朋友细细交心,“你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定听
过‘以色事人,能有几时好’这句话。以色得到男人很容易,但世上来得容易的东
西,向来失去也不过是那么一下。相反,不是以色而得的男人心,是很难失去的。”
今夜的陶飞燕,已令钟灵刮目相看,然而听到这样一番透彻的话从她这样一位青楼
花魁的口中说出,仍是令钟灵暗暗心惊。
她既已参透人生,又是怎么做到如此自得的活在这样的人生中?
在钟灵的印象中,所有关于青楼女子的描述都如出一辙的下贱、粗俗,她们甚至比
为钱与人买卖皮肉的屠户还要低贱,因为屠户至少不会卖自己的皮肉。做为一位教
养良好的正派人家女儿,她理所当然地瞧不起她们,并一直践行夫子自小教给她的
视这种下贱女子如粪土的教诲。
然而陶飞燕却令她迷惑,在这迷惑的同时钟灵也忽然意识到这之前自己的人生的确
是过得十分简单。
“食色性也,恕奴家直言,男人的本性是舍不得美色的,夫人虽气质脱俗,容貌上
还是欠缺一些,日子长了,你家相公会偶尔去养养目并不为怪。”陶飞燕直言不
讳,“夫人,这样说话你可能会不高兴,但奴家确是深知乔公子并非浅薄之辈,不
以为乔公子会为别的美人离夫人而去。若只是为目不为欲,夫人不如就随你相公这
样去罢,你总得让他得些补偿。”
站在帘后听陶飞燕说话的钟灵忽然间脸色大变,陶飞燕抬头看见,微微一怔,顺她
视线看去,见旁边舱中,众人借着酒劲拉乔荆江与一女子坐在琴前,乔荆江实在拗
不过,便伸出右手与那女子共弹了几下。
“那个啊?不过是那帮富贵公子玩的游戏,夫人不必往心里去。”陶飞燕笑道,“你
当那些男人们带着琴瑟琵琶到这湖中间来,就只是为了听曲儿的么?”
钟灵非旦未见宽心,反而脸色愈加难看,似受了极大打击的模样,只听她低声问
道:“我家相公,常与美人做这游戏的吗?”
“不过是逢场作戏……”陶飞燕觉察不对,将脸从臂上抬起,坐直答道。
“请陶姑娘直言相告。”
“乔公子常与朋友一道出来玩,自然不能免俗。”
“可与姑娘玩过?”
“……曾有过一两次。”
“弹的何曲?”
“总不是《凤求凰》一类的小曲?”
那边热闹一时暂歇,乔荆江拉扯着往舱口退去,有公子从那边画舫探出身来叫:
“花魁姑娘,你莫要有了新知忘了旧交!”
陶飞燕掀起帘子,将一张笑脸递出去,柔柔答道:“何公子,奴家何曾忘过你这旧
交,这就过来。”
放下帘,陶飞燕站起,同情地看看木然站立的钟灵,道:“下次见了夫人,不知是
否还有心情与奴家如此交谈,今日话到此处,也该散了。”
走得两步,听见钟灵在身后问:“陶姑娘,为何对妾身如此之好?”
陶飞燕握箫停步,“虽明知乔公子并非奴家知心之人,但奴家确曾有过抓住机会找
个好人相托终身的想法。天注定只是奴家的一枕黄粱,虽则有些失望记恨,却总不
忍心见他不得好结果。”她脸上有些黯然,“少夫人,下次相见,奴家与少夫人之间
不一定还有今夜这般的相惜之意,故而奴家有话就今夜送与少夫人。”
“请指教。”
“请少夫人惜福。”
舱口人影急闪,乔荆江快步进来,瞪着陶飞燕,颇有敌意。
陶飞燕笑起来,拿箫轻拍乔荆江肩头,笑道:“乔公子,你适才只顾着和其他女子
琴瑟合鸣,夫人瞧见了,可是很喝醋的哦。”
一路娇笑出了舱,见喜乐与莫愁均怒目相视,她倒不在意,只对喜乐笑道:“丫
头,下次要往茶杯里吐口水时,可千万别让苦主儿看见,要想学些整人的真功夫,
什么时候到万花楼来,让奴家稍微调教一下你就出息了。”
一种奇怪的气氛横亘在乔家画舫上,直到船儿离开那条无端冒出惹事生非的画舫很
远后,舱里的乔氏夫妇还颇有难堪之感。喜乐和莫愁进来把舱中的残酒撤下,凉茶
换过,乖巧的退出舱去,让两位主子独对着继续尴尬。
“娘子?”乔荆江试探着叫钟灵,心中忐忑。
“相公?”钟灵试探着回应,语气可亲。
她的反应也太奇怪了,居然平和得象是心湖波澜不惊的观世音,几令乔荆江怀疑刚
才自己的一场博命演出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可是尚残留在舱中的桂花香气提醒着他
刚刚陶飞燕确实来过这里,在他提心吊胆在对面船上应付酒肉朋友时,那位莫测的
女人和自己单纯的娘子呆了很长时间,说过一些话。
他们重新落座,无心酒茶,都想找些话来说。
“陶飞燕有没有为难娘子?”乔荆江硬着头皮问。
“陶姑娘与妾身十分相投,怎会为难?”钟灵回答,“今夜听她一番话,令妾身对她
刮目相看,原来她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儿。”
“她本来就是书香门第出身,若不是父亲吃了官司家破人亡,也不会被走投无路的
亲哥卖进青楼。”乔荆江叹口气,“世上有些人天生命不好,陶飞燕就是其中的一个。”
钟灵抬眼看乔荆江一阵,低下眼皮:“是以妾身知道要惜福。”
“我并没有其它意思……”
“妾身明白。”
“今夜的事……”
“相公只是逢场作戏,妾身不会当真。”
“娘子看到我与他人调笑?”
“妾身会只当没看到。”
“不介意?”
“知道不是真的,就不会介意。”
“陶飞燕说娘子吃醋……”
“她看错了,妾身不是妒妇。”
“……娘子,你是否永远不会生妒?”
“妾身不能预测永远,不过妾身会尽力做到不生妒。”
“娘子不觉得有点妒意会更正常吗?”
“妾身知道女子会被休的‘七出’理由中,‘妒’为其一。”
对答如常,似行云流水,乔荆江发现在他回到这条画舫之前,他的娘子可能已经预
想过了所有的对答,所以面不红气不喘,仿佛一切说话均在她的预料之中,这让他
生出难以释怀的挫折感。乔荆江在重新踏上这条船的甲板前也预想了许多结果,可
没有那种会是以这样一种面貌呈现,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傻瓜,竟
如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怀着讨好之心去揣摩大人会如何责骂自己,甚至连眼角会
出现的一丝怒意都细想过如何应付。
哪里有一丝怒意?连嘴角的淡然笑意都不曾有过一丝变化。
“如果‘七出’之罪中有‘不妒’一条,娘子可会表现得有一丝介意?”从不曾出现的阴
霾慢慢浮起在乔荆江的脸上。
“那并非妾身所受教诲。”
画舫附近,一条小船慢慢向这边划过来,舱中两人并未注意到,他们都把心思放在
了如何对答之上。
“娘子受的教诲,就是只要自己还能坐稳少奶奶的位置,相公不管怎样都没关系么?”
“那末依相公的意思,要妾身如何做呢?”
“还要我来教?”乔荆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娘子,难道成亲这么久,你就从来
没有自己想过要怎么过日子吗?”
“……妾身无一刻不在考虑如何让日子平安过下去。”
小船靠近画舫,借着船头灯光,喜乐与莫愁认出来人,忙行礼相迎,喜乐又惊又
急,惊的是这人来得似乎不是时候,急的是舱里的两个主子显然还未发现来了客,
要去呈报已来不及,看看船靠上来,客人已经迈步过来。
“这是过日子还是凑合日子?”乔荆江拔高了声音。
正上船的客人闻言一楞,喜乐刚要开口向舱内呈报,他摇摇手止住。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显然夫妻在吵架,这时候进去,不明是非的他站在哪边都
不好,还是等这阵紧风刮过去比较合适。
“我只是娘子棋局中的一颗棋吗?”舱中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这怨
气因今夜一连串的不顺心更加明显,“就算看到我与其他女子搂搂抱抱娘子也不会
生气,因为我只是个做摆设的相公,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思在哪里对不对?”
“……相公为何会认为妾身不在乎?”
“陶飞燕至少还会扔砖头!”
“……在动手方面,妾身的确差了陶姑娘许多。”钟灵苍白着脸抬起头,“但陶姑娘扔
砖头还有个金锁的理由可找,相公要妾身找个什么理由来动手呢?”
“你的相公可能在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哎!”
舱外的客人脸色突变,喜乐和莫愁看得清楚,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出声提醒舱中人,
心中急得似油煎,只得在心中骂少爷口无遮拦,这不是越描越黑了吗?看呆会儿要
如何收场!
“相公的意思,是要妾身因为相公把对付青楼女子的一套拿来对付了妾身后又拿去
对付其他女子而生气吗?”一抹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隐怒之色从钟灵眼中闪过,情绪
激动的乔荆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本来就不值得去争的东西,妾身并不认为要当回事。”钟灵的语气也变得锐利,而
乔荆江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正为听到的这一句话而愤怒:“娘子竟把我当成如此下作之人?我何曾做过这等
事?”
“……相公,就此打住不好吗?再争论下去,你我日后还如何相对?”
“你这样看我,我还能以平常心与你相对?今日一定要说清楚!”
“相公不要苦苦相逼。”
“我偏要!”
异样的红晕泛上钟灵的脸颊,虽尽力压抑,那份郁闷的怒气仍是清晰可见。
“相公,今夜月色如此迷人,何不和刚才那位美人一起弹个《凤求凰》呢?”钟灵讽刺
地问道,“你昨日陪妾身弹《流水》时,心机深到不露痕迹,怎么不过一日,就把这
谋算的本事忘了呢?”
“……你认为昨夜我所做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相公算计的本事真好,令妾身完全上当。”
“照你这种想法,成亲以来我做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的应景作为了?”
“妾身现在也只能如此去想。”
“只是‘现在’这么想?恐怕娘子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乔荆江再也忍耐不住,“枉
我如此煞费苦心的逗你开心,结果都当了驴肝肺!早知这样,我刚才何必为了你们
定远候家去受曹白轩的鸟气!”
钟灵的口气也变得不善:“相公这会儿倒觉得冤枉了?刚才不是和那人打得火热吗?”
“若不是为了你钟家,我早一巴掌扇过去!”
“相公扇得下去?不是会错过一场玩乐的机会吗?”
“娘子,你没人味就算了,原来还不讲理!”
“谁说妾身不讲理?”
“是!是!你是讲理,讲理讲到什么都不在乎,连过日子都按理出牌,没心没妒!”
“……相公,妾身也是有心会妒的!”
“哼哼,那你生气来给我看看啊!” 乔荆江快气疯了,反而笑了起来,“你气得起来
吗?钟灵!你根本就是没感觉的木头女人!”
“你!”一声怒喝从钟灵口中冲出,她一弯腰,竟生生将面前的茶几双手举了起来!
乔荆江一跤从凳子上向后摔下去,又立刻翻身而起,坐在甲板上瞠目结舌地看着将
木几举过头顶死盯着他的钟灵。
“天啦……”乔荆江舌头打结地叫道,“娘……娘子!快放下来!别扭了腰啊!”
刚才谁说他的娘子动手不如陶飞燕……
……好象是她自己说的……
……自己说自己的话能算数吗?!
人影从舱口闪进来,低声喝道:“钟灵,放手!”
钟灵把脸扭过去,看到大哥钟离着急关切的脸。
“大哥……”她好象还没有从呆楞的状况中恢复过来。
钟离几步抢上来,把沉重的木几从钟灵手中接下来,随手扔到一边。
木几在甲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把钟灵惊醒过来,“我在做什么?”她喃喃地问。
“还没做。”钟离一边揽住妹妹,一边瞪着乔荆江,“混小子,你满意了?”
乔荆江盯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舅哥,只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浆糊,根本就没有
办法想事了。
钟离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乔荆江的傻样,沉声说:“妹夫,起来说话。”
乔荆江狼狈地爬起来。
钟灵突然“呜”的一声,一头扑进钟离怀里放声大哭。
钟离脸上表情十分阴郁,他本是应兵部尚书之邀来镜湖随便做些应酬,准备离开时
遇上尚书之子借老父请客之便在湖上租来游玩的画舫,那曹公子提起刚刚遇过乔荆
江夫妇,他想到好久未见到大妹,便有心赶来相见,没料到竟遇上这等乌龙事。
怀中大妹哭得收不住声,令钟离又心疼又愤怒,他知大妹成年后一向性情温婉,别
说动手砸人,连高声说话都少有,今夜定然是委屈已极,竟将这份早已敛去的刚烈
性子给激了出来。从刚才听到二人争执的内容,钟离已经知道今夜发生过什么,他
一向忠厚正直,不似其他几个弟弟心眼留得多,他原就对乔荆江颇有意见,这样一
来更加嫌恶,觉得大妹误嫁这样的郎君实在可怜,对自己身为家主却只能眼睁睁地
看着大妹受委屈而无法相助也十分着恼。
当初若是坚决拒绝这门亲事,也不致于令大妹有今日之苦!
“乔公子,听你所言,似乎为了定远候府受了极大委屈,”钟离强压怒火问道,“是
否觉得这样的亲家很麻烦?”
“候爷误会了,小弟不是这个意思。”乔荆江手足无措地回答,他已经隐隐预感到有
什么不好的事将发生。
“不管是否为误会,在下对给乔公子带来的麻烦十分抱歉。”钟离根本没把他的回答
当回事,“但话分两头说,就算钟家有欠公子,不等于就可以听任公子欺负我钟家
的女儿。”他厉声道,“不喜欢我家妹子,可责可休,怎可用言语相辱?”
“我并无此意!”乔荆江急急解释。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
早已扛起家主担子的大舅哥,总有种压迫感,先觉自己矮了半截,更不用说去挺起
腰杆和他争个什么了。
“……大哥,”钟灵哽咽着抬起头来,“是小妹不好,至今不知如何做个好娘子,大哥
不要怪相公。”
听到这句话,两个男人都一楞,乔荆江心头一股热浪涌起来。
“小妹实在不适合做人家的娘子,请大哥带我回家,等相公休书送来,请容小妹去
陪二娘。”钟灵从钟离怀中离开,向大哥恳求道。
二娘是老候爷的二房夫人,已在尼庵中清修多年。
乔荆江被一盆凉水兜头泼熄心中热浪,整个儿冻在当地。
钟离愕然:“钟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清二楚。”钟灵的脸上又回到坚定冷漠的模样,看了令其他二人心惊,“小妹已
想了一夜,并非一时冲动,只是迟迟未下决心。既然现在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再要
小妹回去维持过去的日子也难,不如就此成全了我与乔公子二人。”
“你要我休你?”乔荆江几乎是喊了出来,“胡闹!”
钟灵语气坚决,“相公,妾身性子本烈,今日被激起,只怕不能强压回去。今日盛
怒之下能举几伤人,难保日后怒极不会象娘亲一样举刀砍杀相公。倒不如先趁未到
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我都全身而退。”
“今日不过是小小争执。”
“从一滴水到千层浪,也是可能的事。”
“我决不允!”
“相公不允,妾身大不了从这里跳下去,也省了日后休妻的事传出,让众人耻笑我
两家的麻烦。”
“你……你怎么也变得胡搅蛮缠了?”
一只手轻轻拍拍乔荆江的肩膀,他扭过头,看到大舅哥同情的眼神。
“看来你虽与大妹成亲已久,却不了解大妹的脾气,这只能算你自找的。”钟离叹息
一声,“乔公子,事已至此,今夜就让在下先带大妹回钟府,她的姐妹们很想念
她,让她们见一面也好。你若真有诚意解决此事,不如明日早上再来接我妹子回去。”
“然后大哥就真的把大妹带回来了?”钟魁大叫着,气急败坏地盯着他一直认为很英
明神武的大哥。
“要不怎么办?看着大妹跳湖还是等妹夫真的写下休书?”钟离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何况你以前对我说过,若是妹夫对大妹不好,就打算让他休她回家,另择佳婿的。”
“大哥,你可不可以偶尔不把我的话当真?”钟魁几乎要以头抢地,“就算明儿早上
乔荆江来接妹子回去,传出去也是很丢人的啊!”
“……就算乔荆江来,大概也接不到人。”
“大哥你该不会还做了什么糊涂事吧?”钟魁抓住钟离,“我再有办法嫁妹妹,也经
不住老大你在底下抽薪啊!”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钟离很遗憾也很抱歉地对他说,“可是大妹半道上趁我
不备自己去了二娘处,根本就没有回到家里来啊!”
钟魁放开揪住钟离衣服的手,完全呆住。
“虽然已经很晚了……”钟离苦笑着拍拍钟魁的肩,“要不,四弟还是辛苦一下,去找
乔荆江谈谈?”
“大哥……”
“什么?”
“我再也不崇拜你了。”
“……其实你从来没有崇拜过我。”
“为什么你们只说我是‘钟馗’?”
“怎么?”
“我们一家都是鬼!”
比起郁闷的四舅哥,灰溜溜回到留候府的乔荆江的处境更加痛苦,当他刚刚踏进自
家厅堂一步,就看见迎面飞来了一个青色大花瓶,虽然只是一瞥,乔荆江还是准确
地认出那是爷爷留下来的宝物,赶紧张开双臂去接,那花瓶砸得他胸口剧痛,滑滑
地在双手中滚了几下,终于在他扑倒在地以身做肉垫的情况下保住了。
“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连自己的媳妇都看不住,还敢回家来!”留候老爷的咆哮随之
传来,“你算哪根葱啊?居然还有本事休妻?”
“爹啊,我还没写休书呢!”乔荆江心惊肉跳地把大花瓶放到一边,准备迎接下一个
传家之宝。
“你要是写了我还会让你进门?早叫人把你五花大绑送到钟家请罪了!”留候手一
挥,飞过来一个绘金大瓷碟。
“爹别叫了,约好明儿一早我去接娘子,您要是叫得人人都知道,我的面子还往哪
儿搁?”乔荆江眼疾手快地接住瓷碟,认得是他娘陪嫁之物。
“你的面子不值钱!给我滚出去!”老爷伸手去摸手边的东西,一摸摸个空,原来两
位夫人已经带着家人们抢着收了过去。乔大小姐听到风声,刚从后院跑过来,一见
之下,立刻冲上去,随手抢过乔荆江手里的瓷碟胡乱塞给站在一边的莫愁,推着大
哥向外走:“你也够不开窍了,约好明天就明天吗?要想活着,还是现在就去接嫂
子吧!”
“你这是在帮我吗?”
“我心疼咱家的宝贝行不行?”
下一刻,灰头土脸的乔荆江已独身一人走在往定远候府的路上,他实在不明白为什
么明明是风花雪月的一个良宵,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不堪的一个夜晚?
我是招谁惹谁了!他愤愤不平地想。
夜深了,定远候府的大门早已紧闭,乔荆江在门口犹豫再三,不敢上前叩门。
叩门说什么呢?这个不体面的模样也不象是来接人的啊!
他又疲又累,感叹着自己有家不能归,有媳妇没法接。
光在大门这儿耗着也不成,得想个法子进去,找到四舅哥商量个主意。
薛毅走后,也只有四舅哥能够和他说说话儿,出点主意了,知心朋友此时不用更待
何时?
乔荆江想了想,沿着院墙摸过去,不出所料地发现了定远候府的侧门。他小心翼翼
地推了一下,门应手而开。乔荆江从门缝中探进头去看,看见门后没人,于是闪身
进了门。
有必要提醒一下钟家人这侧门不安全,他想着,转身没声地把门合上,很容易就能
溜个人进来嘛!
乔荆江关上门,转过身来。
在他的眼睛看清楚飞过来的东西前,他已经被什么抽倒在地,紧接着,一顿好揍上
来。
“哪里来的毛贼!居然敢打定远候府的主意?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苍老而又有
力的骂声传来。
“住手!我不是贼!”乔荆江护着脸大叫。
“老爷子,快住手!”冲过来一个人,架住了看门的老爷子。
乔荆江睁开惊慌的眼睛,看到冲过来的是四舅哥钟魁,被他架住的是个独臂的老头
儿,手里拎着一根大扫帚。
“妹夫,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钟魁忍着笑把乔荆江从地上扶起来,“怎
么一个人摸进来呢?”
“早知道你家门这么难进,我就不打这儿摸了。”乔荆江红着脸嘀咕。
“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钟魁带着乔荆江往回走。
乔荆江含糊地哼两声。
钟魁笑起来:“我说妹夫,你该不会是被家里赶出来了?”
冷不丁乔荆江扑上来抓住袖子,大哭道:“四舅哥,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钟魁听那声音,倒有七分象是假的,“你的脸皮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厚!就是用这一
手把薛毅拐回来的吗?”他嘻嘻笑,拍拍乔荆江的脑袋,哄道,“乖,今儿四哥哥我
收留你,但大妹接不接得回去,还得看你自个儿的表现了。”
乔荆江猛地抬头,满脸希望:“我该怎么做?”
一滴眼泪都没有,果然是干嚎。
钟魁正要开口,突然猛地收住脚步,直钩钩盯着前方,乔荆江不知出了何事,也停
下脚步看过去,见通到前院的院门处,站着一主一仆两个人,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乔荆江认得,那当主子的是不好说话的二舅哥钟灏,他情知今夜自己在钟家不是个
受欢迎的人,这时候不经通报悄没声的出现在这里,会更加让管事的不爽。
钟家管事的,不是钟灏吗?
“二舅哥……”乔荆江赶紧弯腰作揖。
钟灏看看乔荆江,看看钟魁,开口,满怀怒气:“放狗!”
乔荆江一楞,钟魁也是一楞:“我们家哪来的狗?”
突然,一阵咆哮低低传来,站在钟二爷身后的喜庆翻翻唇,露出白森森的牙花子。
钟魁二话不说,拖住乔荆江撒腿就跑,飞快地冲向自己的屋子。
钟魁的小厮喜福年纪尚小,因主子出门去了,自己抗不住困,先已爬到床上去睡,
忽然听见门一响,主子拖了一位爷冲进来,吓得跳下床来,就听见四爷叫道:“快
把门挡上!”
喜福忙去关上门,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并未听到有什么追来。
“死钟二,这回是当真火了。”钟魁气喘吁吁地到桌边去倒茶喝,一边没好气地对乔
荆江道,“妹夫,你和大妹这一闹不要紧,可是让两家都没好日子过了。”
刚喝了一口水,门板被人拍得“啪啪”响,“四爷在吗?”传来喜庆讨好的叫声。
“喜庆,不要仗着Lao-Er的威风欺人太甚!”钟魁放下茶杯,生气地叫道。
“四爷您别往心里去,刚才那不是开玩笑的吗?其实喜庆对所有的主子都一视同
仁,忠心可昭日月!”喜庆在门外信誓旦旦地喊着。
“得了吧,四爷要现在开了门,你还不得冲进来咬上一口肉回去邀功?”钟魁走到门
板后,没好气地叉腰说道。
“爷您可真小气,这点玩笑都容不下。”喜庆的声音听上去挺委屈,“小的只不过是
替主子传个话来的,怎么敢咬四爷您呢?”
“我小气?”钟魁挑挑眉,“有什么话你说吧。”
“二爷让我带话给四爷,他明儿早上要出城去办事,大概会出门个三五天的,若是
回来的时候四爷还没把该管的事办好,让咱家的日子还这么鸡飞狗跳的话,下次的
利钱算三分。”
“这是什么鬼道理!”钟魁一把拉开闩,推开门,正欲让喜庆带两句刻薄话回去,却
见那狗奴才已经跑出老远,眨眼就没了影子。
乔荆江看见钟魁站在门口发楞,好一会儿,他转身回屋里来。
“妹夫,看来不能慢慢等了,你我得想个好法子让大妹回心转意才行。”四舅哥眼中
有坚决的意志。
“什么好法子?”
“据我对大妹的了解,她不倔则已,一倔起来什么都听不进,只能靠她自己回心转
意。”四舅哥抓抓脑袋,“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会如此本性毕露,想必是动
了真情,只是自己还没发觉,若是令她自己感觉到了,或许愿意回头?”
“如何让她感觉?”
“让她心疼你就好了。”
乔荆江看着钟魁诡异的眼神,背脊有点发凉。
“要我做什么呢?”他试探着问。
“要那种见效快又轰轰烈烈的法子,喝毒或跳崖,任选一项。”
“……有没有不那么损的主意?”
“那就打个半死吧。”钟魁笑眯眯地回答。
乔荆江打量钟魁,他看上去没什么肉,应该出拳不会很重。
然而……
“四舅哥,有事请教。”
“什么事?”
“我娘子的手劲怎么会那么大?”
“我让她从小练习一手抱着妹妹一手写字,我家四妹小时候比较丰满也比较黏人,
大妹一只手抱着她可是抱了好几年呢!”
“……钟家人手劲都大吗?”
“不要小看武候家的人。”
“四舅哥的手劲如何?”
“虽不能象老三那样抱起石狮子,抱个小牛犊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四舅哥……我们还是另想法子吧。”
第九章
乔荆江迟疑地打量着静云庵不怎么高的围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品行败坏
之辈才会去爬尼姑庵的围墙,他怎么说也是体面人家的大少爷,未来的候爷,怎可
以去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可要是不越过这道围墙,想要见到娘子希望渺茫。
四舅哥的苦肉计虽然损了一点,虽然他自己也不能保证打了不是白打,可是只要钟
魁动了手,就算把他拖了进来,他得负起责任,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交代。有人陪
着伤脑筋多好啊?总不至于象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尼庵外着急。早知道就不
可怜兮兮地对四舅哥说“把我打残了你妹子跟着受苦,你舍得下手吗”这种话,而应
该挺起胸高喊“来!往这儿招呼”这种很有气概的话。
舍不得动手就只好动口,四舅哥说走曲线救亡的路子不是不行,只是没有立竿见影
的效果,要拖拉点,可几位小姨子一大早就进庵去了,快到中午了还没出来,这拖
得是不是也太久了?
照钟魁的说法,这时候与其让大老爷们儿去和大妹讲道理,不如让几个亲密的妹妹
去旁敲侧击,何况钟灵现在是在尼庵,男人进去不方便,还是女人出面好说话。
“虽然你在我的妹妹们中名声不是太好,可她们成天在后院呆着,对于什么叫‘真正
的坏蛋’是没有认识的,所以呢,如果知道让大妹跟你回去对她最好的话,顶多背
后咒你两句,倒极可能会同意帮你。” 老谋深算的四舅哥出主意说,“既然我们几
个舅哥帮不上忙,你不妨试试收买小姨子们。”
自愿做中间人的四舅哥出完主意就去后院找妹妹们谈判,反正这天夜里钟府没人早
睡,几位妹妹正聚在二妹房里商议去尼庵看大姐的事。二夫人是二小姐钟瑾的生
母,想大姐投奔去后必然得她照顾,所以妹妹们倒不甚担心,只是听说大姐伤心要
出家,一个个恨得牙痒痒又不知道详情,听见“四爷到来”的禀报,正中下怀,都上
前拉住四哥细细询问,钟缇更是绷紧了小圆脸跺脚,愤愤道:“要是大姐真剪了头
发做姑子,明儿萦姐姐就打到姐夫家去!”三小姐钟萦冷笑一声:“我打到姐夫家
去?我一个大小姐怎么可做这种粗鲁的事,少不得还是半夜摸去剃了姐夫的头发塞
到和尚庙去!”钟魁听了嘿嘿笑,摇头道:“这样做可不比打上门去体面多少。”
钟魁平日里被这几个妹妹聒噪惯了,也不急,笼着手带着笑,坐在屋中的凳子上听
任钟萦和钟缇在身旁边转边吵,时不时被这个拉一下,被那个推一下,偶尔答上一
句话,也不多说,等着她们闹够。二妹钟瑾要冷静许多,观察了面不改色的四哥一
阵,确定他心里有鬼,咳一声,拉住三妹和四妹,沉声问道:“四哥你莫不是有什
么话要讲么?”
钟魁十分欣赏地点点头,他一向很喜欢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二妹,不知道是她自小
儿“望闻问切”的功夫就修得好还是天生敏锐,每每在最关键的时候,都是她第一个
出面主持大局,在体贴人这方面,钟灵虽聪明细腻,与她相比却还有所不及。
“咱们两家是出候爷的,不是专出尼姑与和尚的。”据说四舅哥是这么开始和妹妹讲
道理摆利害的,至于后面怎么谈的他倒没详细给乔荆江说明,反正结果是得到了三
个小姨子愿意帮忙的承诺。当然,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好处还是要给的,四舅哥
说事儿办成了乔荆江得给小姨子们送谢礼。二姨子要一套专门精制的刺穴金针,三
姨子要结识一位真正的侠女好给她讲江湖故事,四姨子的条件最麻烦也最简单——东
街到西街所有的小吃分十天给她送去吃个够。
乔荆江听到后满口应承之下只说了一句评语:女子难缠。
他从此十分佩服拉扯钟家女儿十年的四舅哥钟魁。
在四舅哥房中休息的乔荆江一夜都睡不安稳,天还没亮钟魁就出门去,回来的时候
说已经安排人把三个妹妹送去尼庵见大妹,乔荆江便问现在要做什么?钟魁笑道:
“你昨儿被赶出家门的事可没几个人知道,钟府的人可多,要是天亮了走来走去被
人看到传出去,以后脸上挂不住的可是你自己哦!”
“那该怎么办?”
“趁人还没发现,你从哪儿来还从哪儿出去。”
“上哪儿?”
“当然去接媳妇。”钟魁翻翻眼,“亏你以前还有花花公子的名声,怎么真到要哄自
家媳妇的时候,倒不知道脚该往哪儿迈了!”
乔荆江欲辩两句,钟魁已经翻脸,连轰带赶把乔荆江从侧门撵出钟家。
乔荆江看着定远候府的侧门在他眼前“砰”的关上,正要悻悻离去,忽然“吱嘎”一
响,门开了条缝,四舅哥已经恢复一片阳光的笑脸伸了出来。“妹夫,你可别怨我
无情。”他探出脑袋来笑,“到了晚上你要还回不了家可以再来找我,看在朋友一场
的份上,给你找张床还是可以的。不过呢,现在是你和我大妹在闹别扭,虽然这次
是钟灵做得过火,可真要选边站,我没理由胳膊肘往外拐,所以往后这几天我肯定
是帮妹子多些。桥我是暂时帮你架好了,路我不能帮你走,想得到好结果,就别老
指望别人,自个儿要多用劲,你好自为之吧!”
“砰!”门又关上。
“切~~还真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乔荆江很难过的咽口唾沫,“我要是不想用劲,犯
得着这么老着脸皮折腾一夜吗?”
乔荆江就这么垂头丧气地来到静云庵外等着。
按钟魁的计划,若是被收买的小姨子们把娘子说动了,会派个丫头出来报信,那时
候他可以去请求庵里放行与她相见,可是从清晨等到日上三竿,连个报信的人影子
都没看到,难道钟灵意志坚定,是真的要出家当尼姑,连亲妹妹们的劝也听不进了
吗?
乔荆江着急地跺跺站麻了的脚,靠近围墙,四下看了看,没人,于是,跳!跳!跳!
围墙虽然不算高,可是跳起来还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怎么连个路过说话的尼姑都没有呢?哪怕闲聊几句让他知道庵里的客人现在有没有
在谈话也好啊!
尼姑庵干嘛要搞得这么神秘呢?和尚庙多好,香客走来走去都没关系,想进去找个
人只需要扮个参佛的就行……
不知道越神秘的地方越吸引人吗……
……其实我真的没安坏心,就想找我娘子说话……
……我是娘子的相公,探望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乔荆江的视线落在庵外的一棵大树上,树离围墙很远,不过挺高的。
反正没打算翻墙,所以离得远没关系,只要够高……我只稍稍看一眼,保证非礼勿视!
乔荆江再四下里望一眼,没人,于是走到树下,把扇子插到颈后,挽起袖子,拍拍
手,攀住树干。
以一个文臣家的子弟来说,乔大公子的身手还算矫健,至少在逃跑或与人玩乐时,
手脚比一般人要麻利许多。不过爬树这档子事到底不是正派人家大公子常做的事,
所以他虽然爬上去了,看在有功夫的人眼里,动作不免既笨拙又难看。
乔荆江拨开枝叶向庵里看,见一排瓦顶遮住视线。
还不够高啊?他郁闷地想。
于是,攀住树枝再往上爬,慢慢爬到最高处。
突然,脚下细枝“啪”的一响,乔荆江只觉身子一轻,便朝下栽去。
“啊呀~?!”一声惊叫从他嘴里溢出一半便吞了回去。
枝叶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乔大少的腰带,把他拖回去。
惊魂未定的乔荆江看到旁边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用另一只手抚着前额表情痛苦的
人,正喃喃念道:“真是看不下去啊……为什么我非得管这种笨蛋的闲事……”
乔荆江慢慢回过神来。
“薛毅啊!”他张开双臂又惊又喜地拥抱过去。
好久不见的薛少侠嫌恶地松开提着乔荆江腰带的手,就势一挡,在乔荆江激动的鼻
涕眼泪沾到他的衣服上之前将他挡开一臂的距离。“感动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以前
吃你许多东西,吃人嘴短,帮你这一回算是回报。”他斜眼打量乔荆江,“才多大功
夫就把嫂子逼得要出家,你这个人果然是欠抽!”
拥抱不到知已的乔荆江没趣地收回双臂,转而抓住好友挡他的手,感动莫名地说:
“就算我欠抽,我知道你还是会赶来帮我的,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谁说我是自愿赶来帮你的?”薛毅慌忙抽出被热情抓住的手,感觉脖子上都起了鸡
皮疙瘩,“我昨儿才回京,怎会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要不是你家四舅哥一大早跑
到客栈把我从床上挖起来,我才懒得管你这闲事!”
“四舅哥叫你来的?”乔荆江一楞。
“他说总得有人帮你。”薛毅好笑地看他一眼,“看你又跳又爬的狼狈样子,我确定
他这主意真的很对。”
“你看了我半天?”
“是啊,顺便还吃了一个烧饼。”薛毅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包着的东西,“还有一
个,你要不要吃?”
乔荆江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什么东西,的确是饿得很,赶紧接过来。
“你就一直坐在这儿看我出丑?真够狠心……”他一边啃一边抱怨,“你不是侠少吗?
都不知道出手相助?”
“帮助你翻尼姑庵的墙?”薛毅反问。
乔荆江无言,只有用力啃烧饼。
“为什么有不安的预感呢?”薛毅忽然困惑地歪歪头。
“嗯……嗯……什么?”乔荆江边吃边问。
“上次好象也是救了你一命,然后喂饱你,再然后就倒霉不断……”薛毅警惕地皱起眉
头,“该不会,待会也有不好的事发生吧?”
“嗯……嗯……哪会次次都倒霉?”
一声尖叫从尼庵的围墙后突然传来,吓了树上两个人一跳,伸头一看,看见尼庵
中,一位小尼姑正指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我看你真是个灾星!”薛毅使劲敲了乔荆江的脑袋一下,拎住乔大少的腰带就往树
下跳。
刚跳下树,尼庵的墙上身形一闪,一个年轻女子跳出来,怒喝道:“哪里来的登徒
子,敢偷窥佛门清静地?”
薛毅提起乔荆江撒腿就跑,不料那女子身形甚快,一下子就闪到面前挡住。
“想跑?没那么容易!”一脸英气的大姑娘神气地命令,“还不乖乖让三小姐抓了你
们去见官!”
“你是钟萦?”乔荆江脑袋里灵光一闪。
“钟三小姐?”薛毅一楞。
“你们又是谁?”钟三小姐也是一楞。
“我是你姐夫啊!”乔荆江赶紧站直了和三姨子打招呼。
“打的就是你!”钟萦腾的一下脸涨红了,一撸袖子,“要不是当面问清楚,还真不
知道你是怎么逼我大姐的!姓乔的,你太过份了!”
一拳直向乔荆江脸上打去,拳到半路,落入横伸过来的掌中。
“三小姐,有话好好说。”薛毅尴尬地笑,“另外,我们不是登徒子,真的什么都没
看到。”
钟萦一楞,这才意识到有外人在场,她一个大家闺秀是不能随便动手打人的,忙收
了拳。
“你又是谁?”
“在下薛毅。”薛毅抱拳,客客气气地回答。
钟萦弯腰行福礼回礼,抬起头眼中十分好奇:“你就是四哥说的薛大哥?”
“正是。”
“慢着!”乔荆江气急败坏地挺身挡在了薛毅面前,“萦妹妹,这个人和你没关系!
我要找的娘子呢?”
钟萦白他一眼:“听了大姐的话后,我们一致决定不帮你了,你另想法子吧。”
她一转身,身形轻盈地翻过围墙,消失在尼庵中。
“你看!你看!”乔荆江指着围墙激动地对薛毅叫道。
“看什么?”薛毅莫名其妙。
“这就是钟家三小姐哎!你看到了吗?”乔荆江十分兴奋地说,“怎么样?还是我家
湘影比较象个大家小姐吧?”
“这个啊?”薛毅抓抓脑袋,十分困惑,“和你眼下要考虑的问题有关系吗?”
“什么问题?”
“你完蛋了。”
二夫人十五年前离开定远候府到静云庵修行的事在京城里曾引起一阵轰动,因她曾
是京中的美人之一,据说当年去她家提亲的人都排成了长队,后来似乎是依了某个
大人物的意思嫁给了定远候爷做二房,候爷虽然依令娶了这美人,本人对这门亲事
却并不热心,所以夫妻关系也一般,再后来,据说也是和大夫人一样对定远候爷的
花心肠失了望,于是看破红尘遁入静云庵。奇怪的是,虽然夫人要到尼庵修行是件
很不体面的事,老候爷却从来都没有表示过任何异议,反而一手安排了二夫人进静
云庵,从这以后每年亦送去很多供钱,所以静云庵一直香火旺盛。
二夫人原来一直是带发修行的,名为断尘居士,三年前老候爷故去,不久二夫人就
落发正式出家,成了尼姑断尘。断尘似乎真的斩断尘缘,虽不拒亲生女儿钟瑾每月
一次的探望,但似乎心中已无牵挂,也与钟家从不主动来往。
青灯古佛的日子让断尘心如止水,即使是钟家已出嫁的大女儿突然出现要求随她出
家也没能令断尘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断尘只是微微一笑,让这女儿去庵中为香
客准备的房间安歇,对她的要求不置可否。第二天一早,定远候府送来了其他三个
女儿,她看过钟二小姐带来的钟四爷写的信后,依然是什么都不问的安排她们去相
见相谈,自己仍去佛堂做完早课。
临近中午时分,尼姑庵里开始出现一种惶恐的气氛,尼姑们说,有个大男人堵在门
口不走了,说是庵里拐了他的夫人,如果不让见的话他就要去报官。
断尘抬起波澜不惊的目光,说,请这位施主进来,贫尼见他。
乔荆江拍拍旁边空着的台阶,友好地说:“站这么久了,不累吗?过来坐吧。”
在他前面,离庵门两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背倚着大树笼着手看热闹的是无所事
事的侠少薛毅。听见乔荆江的招呼,他向旁边扭开脸。
“这是什么态度啊?”乔荆江十分不满。
“我不认识你。”薛毅哼哼。
“又没人看见。”乔荆江指指庵前空无一人的小道。
“没人看见不等于说我就得赔你丢脸。”薛毅脸黑如锅底。
“可是她们不放我娘子出来,小姨子们又不帮我,我还能怎么办呢?”乔荆江叫苦连
天。
薛毅不耐烦地抬起一只手掏掏耳朵,他已经被这个失去理性的笨蛋吵得头疼。
早知道,昨天就不送信给钟魁,让他知道自己回京来,这下倒好,不但没睡成好
觉、爬上爬下、照看不懂事的小子,现在还要落下个“陪同骚扰尼姑庵”的不光彩名
声。
看来,要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交朋友的眼光,怎么最近尽结交些麻烦货呢?
忽然,在乔荆江身后,庵门开了,一个小尼姑站在槛里,对坐在台阶上的乔荆江双
手合十行礼:“断尘师父请施主移步相见。”
“断尘?”乔荆江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一时却没想起在哪里听过,“我要见的是娘子……”
话音未落,薛毅已经大踏步过来,拎起他进了庵门。
“你不是不认识我吗?”乔荆江惊讶于薛毅这么迅速而又合作的反应。
“刚刚想起你是谁。”薛毅没好气地回答,迅速把乔荆江拎离门口,好方便小尼姑把
庵门关上。
大少爷的面子不值钱,少侠的面子可值钱,大少爷不稀罕打破僵局的机会,少侠稀
罕。
通常尼庵是不能让男人进门的,不过因为当年断尘居士没有正式出家时,定远候爷
偶尔会来看望,有时几个儿子也会来,候爷是庵里最大的香主,庵里不好拒他在门
外,于是另外隔出一个小院供居士及一些远处来的女香客住宿。这小院有小门直接
通到庵口,出入不会搅到庵中众尼,乔荆江和薛毅跟着小尼姑走进院子,一路上并
未遇上别的修行之人。
院子里也静悄悄,未见本在此处暂时落脚的钟家姐妹,只在院中一大树下,有一面
目清秀的中年尼姑端坐于石桌边的石凳上。
“我想起来了!”乔荆江突然想起断尘是谁,他忙回头要告诉薛毅,却意外地发现薛
毅已经越过他走到那尼姑面前去。
“师叔!”薛毅拱手低头,毕恭毕敬。
断尘含笑点头。
薛毅见过礼,退回来,看见呆若木鸡的乔荆江,皱起眉:“嘴巴别张那么大,小心
流出口水。”
“断……断尘不是钟灵的二娘吗?”乔荆江傻傻地问。
“是啊。”薛毅点头,“以前是。”
“为什么是你的师叔?”
“本来就是师父的师妹嘛。”薛毅回答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乔荆江有点恼火。
“你又没有问过我。”
“那你至少该告诉我你早就认识钟家人吧!”乔荆江愤怒地叫道。
“我先认识你,后来才认识钟家人。”薛毅很不满他的指责,“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
师叔是谁,你要是问我,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又没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晓得?”
乔荆江张了张嘴,被驳得哑口无言。
的确,薛毅和他是两种性格的人,虽然从来不对自己刻意隐瞒什么,可是如果不问
的话,你很难从他嘴里听到他说自己的任何事情。
有种受骗的感觉,可又怪不了别人……
“施主可是为了钟灵小姐而来?”断尘和颜悦色地问,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乔荆江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深施一礼:“请二娘……断尘大师成全!”
“贫尼管不了凡世间的事,也不想管。”断尘脸上是平静的笑容,“钟灵尘缘未断,
不是我佛门中人,然而她若无意与施主相见的话,贫尼也不能勉强她去痴缠世间情
缘。”
“可是……”
“施主看上去颇具慧根,应该明白胡搅蛮缠是没用的,就算是报了官,清官难断家
务事,谁又能强令钟灵回去?只怕是徒然在外为钟乔两家添些被人耻笑的话柄罢了。”
“可是大师,我与娘子只是有些误会,若是她一直这样坚持不见我,如何能够当面
化解?”
清风徐来,吹动大树,树上的叶子沙沙地响。
断尘没有直接回答乔荆江的问题,只是笑着将石桌上的一盘核桃推过来,问道:
“施主可要吃核桃?”
乔荆江一楞,不知她的意思,低头一看,见桌上有一盘核桃,一盘花生,还有四个
茶杯一壶茶。
茶杯中尚有残茶,似在他们来之前,这里曾有四个人坐过,然后勿勿避开。
这院中的四个外来客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不吃……”乔荆江黯然回答。
断尘拿起一颗核桃,看着它笑道:“缇丫头居然还想得起来把锤子带走,想必是舍
不得别人吃她的东西,这样去吃,当然是没有办法敲开硬壳的。”
乔荆江心中一动。
忽然,断尘一抬手,宽大的袖子向盘中卷去,再一收,一盘核桃尽卷入袖中,她转
身挥袖,干净利落的挥臂击在身后的大树上。
大树摇晃了一下,几片叶子落下,隐约听见有许多硬物相撞的声音。
断尘回过身来,舒开袖子。
碎掉的核桃皮从袖子中落下,然后落下一堆已脱去硬壳的核桃仁。
断尘依然是出世人看待世间人的那张微笑的脸。
“这样,便可以吃了。”她平静地说,“若是看到外面的硬壳就放弃,就吃不到里面
脆嫩的仁。”
“妹夫啊,你看上去印堂发暗,双目无光,乃有灾之相啊?”跟着薛毅走上茶楼的钟
魁一见乔荆江就笑着打招呼。
“惭愧!惭愧!”乔荆江以袍覆面。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恶心?”薛毅慌慌找位子坐,不忍心去看两个同伴打官腔的
模样。
“会恶心吗?”乔荆江一只手拨开袍角,很无辜地眨眨眼,“有教养的人都是这么说
话的。”
钟魁边坐边点头,“就是,就是!这样挖苦得不露痕迹,搪塞得也文雅。”他嘻嘻笑。
薛毅坐下,一把扯下乔荆江挡脸的袖子,笑道:“面子都丢光了,再想遮也晚了,
好在是在自家人面前丢脸,努力一把还可以一点点找回来。”
“自家人?”乔荆江眯起眼睛,“你是哪家的人?”
钟魁自己动手倒茶,笑道:“妹夫,这会儿不是跟我抢人的时候,你不要想歪了,
薛毅怎么说也勉强算得上是你的堂兄弟吧?”
“堂兄弟?”
“他的师父和钟灵的二娘是师兄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说他的爹和大妹的娘
是兄妹,薛毅就算是钟灵的堂兄弟,大妹的堂兄弟不也就是你的堂兄弟了吗?”
钟魁振振有词,问得另外二人只能点头。
“静云庵的事,刚才路上薛兄弟已经跟我说了,我不明白你找我出来干嘛?妹妹们
若不想帮你,我也没办法啊。”钟魁把话头转到正题上去。
乔荆江从静云庵回来,就跑到钟府附近的茶楼上呆着,只央薛毅到定远候府找四
爷,说是自个儿去钟府可能进不了门,既然薛毅的名声比他好,肯定叫四爷出来比
较方便。薛毅原本因为钟府上有个老找他碴儿的钟三所以不太想去,可是考虑到如
果不去可能会被乔荆江用涕泪染脏衣裳,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悄悄去钟府拍开侧
门找四爷出来。还好,钟三爷在练功,没撞上,看门的钟成大爷叫住路过的四爷的
小厮喜福,很顺利地就把在屋里补觉的四爷捉了出来。
“核桃。”听到钟魁问话的乔荆江回答。
“核桃?”钟魁没明白。
“二娘的话我明白了,硬来是没用的,要讲究方法。”乔荆江解释。
“孺子可教。”钟魁微笑点头。
“所以,既然钟灵是核桃,你也是核桃,我单独对付你们一个也对付不了,不如让
你们核桃碰核桃,我当那棵树让你们互相撞好啦。”乔荆江貌似十分聪明地回答,
“只要四舅哥的壳比娘子的硬,不就可以啦?”
“就是干脆让麻烦们自己内耗,你坐收渔人之利就可以了对不对?”钟魁仍然笑着,
嘴角奇怪地抽搐几下。
“四爷真是一点就通。”薛毅忍不住点头称赞。
“不就是说得含蓄一点吗?”四爷脸上虽然还笑着,额头上隐隐已有青筋现出,“钟
某虽不才,这么混帐的话还是听得懂。”
“冷静!冷静!”薛毅拍拍四爷的肩,十分同情地劝道,“你妹夫就是这种想事情没
心没肝,说起话口没遮挡的人,换个立场来看,也可当成是心直口快的优点。”
“薛毅!”乔荆江十分感动,虽然这朋友对自己说话总是不留情面甚至刻薄,可是在
必要的时候还是很维护自己。
钟魁深吸一口气,抚平额上的青筋:“也是,差不多也该习惯了。”
“那么,四舅哥是答应帮我了?”乔荆江觉察到四爷语气中的一丝妥协,马上顺杆爬
上来。
“你是钟家女婿,手心手背都是肉,免得你日后抱怨我偏心只帮妹妹……”钟魁无可奈
何地点点头,“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很辛苦的事四舅哥我是绝对不会去干的!”
“不辛苦不辛苦,只动口不动手。”
“什么事?”
“谈条件。”
“谈条件?”
“既然大妹成亲前曾向乔荆江提过条件而他也大度地接受了,同样是讲道理讲诚义
的人,大妹也该给妹夫一个谈条件的机会才算公平为人罢?”钟魁解释。
“所以四哥就答应来做说客?”钟灵问。
“其实四哥也不喜欢老是被人当枪使。”钟魁苦笑,“何况是在拿枪的人越来越多的
情况下。”
“那你还要出面?”
“因为我不想让外人说我们定远候府不顾两家的体面纵容女儿任性胡来。”
“四哥,我……”
“钟灵,现在是大哥当家你才会得如此宽容的对待,若是爹在世,或者换了其他人
家,你认为会让自家已经嫁出去的女儿这样随便往娘家跑吗?”钟魁问,“该收手的
时候要知道分寸,你是大哥以让姐妹们团聚的名义带回来的,若是就势一歪出了
家,让大哥以后怎么向留候家交待?你有没有为大哥想过?”
钟灵不语,她知道自己做得的确是有些过分。
“四哥承认一直以来对其他妹妹管得要更多一些,那是因为你是十分懂事的大妹,
其它妹妹唯你是表率,四哥也就对你放心,”钟魁又问,“可是作为第一个嫁出去的
钟家女儿,你要为妹妹们做个什么样子呢?难道是现在这样动辄出家,在自家相公
拉下脸皮上门相求的情况下还不予理睬的样子?”
“我出家是我自己的事。”
“但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你是大户人家的长女,什么事都不会只是自己的事。”
钟魁正色指出,“钟家的担子并不是都放在大哥的身上,你若还没明白自己要负的
责任,就赶快给我清醒过来!”
四哥很少用这么严厉的口吻对妹妹们说话,一旦这样开口,妹妹们没有一个敢当面
反驳,钟灵发现还是被这个习惯所束缚。她紧张起来,低下头,轻声道:“小妹这
些日子以来,有哪一天不是想担好自己的责任,可是实在是担当不起。”
“你是说乔荆江皮很痒,总是不好好过日子,想方设法掀些风波吧?”钟魁口气缓和
下来,“可那不过是他没有按着你想的方式过日子罢了。”
“按他想的法子过日子,那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
钟魁笑起来:“大妹啊,你不要镜子老照别人,你恼妹夫不按你想的正统法子过日
子,可是四哥教你忍辱负重相夫教子的为人媳的正统活法,现在的你还能说是做得
好吗?不也没按四哥的想法去过?”
“小妹正是因为没有办法继续忍辱负重地做好媳妇,才打算在事情未变得更糟前抽
身。”钟灵争辩道。
“你说的那些话,我已经听大哥说了,你是担心自己一旦本性毕露后,从此不能象
先前一样无心无妒,会无法忍受妹夫拈花惹草,将来会走和大娘一样的路罢?”钟
魁看着钟灵,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心里去,“虽说大娘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本性也
如她般刚烈,但你们毕竟是两个人,若是小心经营的话,应该不会重复一样的生
活。妹子,实在不能放心,就按着大娘的后半生过,虽然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是件
不痛快的事,可这是大户人家夫人躲不掉的劫数,看开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钟灵并没有抬起她低垂的头,好久,她幽幽开了口:“四哥,你们都以为大夫人的
后半生洞彻人世,活得轻松放手,可是,娘其实从来没有象你们想象中那样得过一
丝快乐。”
钟魁楞住。
大夫人转性参佛后,几乎把自己关在屋中,除亲生女儿钟灵以外的钟家人很少见到
她,见到她时也只是一付慈眉善目的样子,没有人怀疑过她已经超脱。
“娘从来没有想开过,所以她在自己疯掉或真的伤了别人之前选择把自己关了起
来。”钟灵抬起头,眼中有泪光闪烁,“我知道再怎么装,我和娘还是一样的,她的
一生,我不想要!”
“所以……你不是恼妹夫不知轻重地挑拨生事,你是怕日后变成妒妇?”钟魁问,“难
道你不是在躲他,是在躲你自己?”
“总比等到放不下时变成妒妇,毁掉两家的声誉好。”
“你一向对拥有的东西不执着,可一旦认真起来,就不会轻易让给别人,这点与大
娘倒真的很象。”钟魁叹口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的疤。
“妹子,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四哥请问。”
“妹夫对于你而言,还只是那个在‘万花楼’做交易的对象么?”
钟灵复又低下头去,声如蚊呤:“不是。”
“你在乎他么?”
钟灵点头。
钟魁长叹一声:“其实,你只需要告诉他这么一句就可以了。”
“什么?”
“那小子,闹来闹去不过是想要一个人在乎他罢了。”
夕阳照在留候府后花园的水榭上,把人的影子拖得长长,暮春的残花从水榭下边随
水流过,更添几分凄凉。乔荆江趴在水榭窗口,无比难过地哼起一段戏:“影吊
形,形吊影,我更觉孤单……”
被薛毅护送回家的乔大少爷沾了贵客的光没被老爷再轰出门去,不过一家子都只对
薛少侠热情招呼,没谁理睬灰溜溜回房的少爷,摆明了是冷落他,让他感觉无比孤
单加无趣。
其实,被娘子甩掉的人不是最可怜吗?怎么人人都落井下石跟着踩上一只脚呢?
由此可见,自己平时做人实在是很失败啊……
悲从中来的乔荆江清清嗓,唱道:“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
遍捣枕捶床……”
“少爷!”什么场面都经历过的大丫头莫愁面不改色地出现在水榭门口,一点都没象
其他仆婢一样闻声而逃出院子,也没有表现出被这凄惨小曲刺着耳朵的痛苦。
“什么事?”乔荆江没精打采地回头问。
“四舅哥和薛公子到了,说你要是准备好见他们,就闭上嘴,要是还唱的话,他们
就不打扰你的雅兴,待会儿再来。”莫愁如实禀报。
乔荆江站起来,从水榭窗子探出半个身子,愤怒地对院门方向吼道:“你们两个!
还有没有同情心啊!”
两位客人迟疑着从那边的假山后探出头来。
“我们只是刚换了干净衣服,不想沾上什么粘粘的东西……”钟魁喃喃。
四爷进水榭时脑袋是向上仰着的,看上去象是办成了大事的得意嘴脸,这让乔荆江
心中希望顿生。果然,钟魁带来的消息是可喜的:在静云庵拒不接纳钟灵的情况
下,钟离下午到庵中接回了几位妹妹,现在,钟灵在定远候府暂住,口气也软了下
来,表示一切听从家主安排。
“那大舅哥是怎么说的?”乔荆江十分高兴地问。
虽接触不多,他还是知道大舅哥的为人忠厚,事情到了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手上,
肯定就好办得多。
“这是钟灵的东西么?”钟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翻了翻放在桌上的针线箩。
乔荆江点头,“你别岔开话题,快点告诉我结果!”他急急地询问。
“你是不是忘了钟离是听到你们吵闹的那个人?”钟魁瞟他一眼,“该不会以为这下
就好办了吧?”
“他一向忘性大。”薛毅斜靠在窗边看热闹,不冷不热地插进来点评一下。
乔荆江呆住,满怀希望的笑容僵在脸上。
“既然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只要钟灵愿意回家你什么事都答应,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哦。”钟魁好心地提醒乔荆江半天以前他推钟四爷去谈话前提出的条件,“钟灵现在
表示听大哥的安排,也就是说和你谈条件的人变成了大哥,对这点,你不会有异议
吧?”
乔荆江小心地问:“可不可以先听听大舅哥提的条件是什么?”
薛毅在旁边冷笑一声:“缩头缩脑的,你还是不是男人?”
“喂!你什么时候变得跟他一唱一和了?”乔荆江恶狠狠地瞪薛毅。
“一唱一和?”薛毅哼哼一声,“我在自言自语。”
“激将法对我没用!”乔荆江还是瞪他。
“就是就是,妹夫自己有主意,激将法是没用的。”钟魁温和地把乔荆江按坐回椅子
上,“那么自己拿主意的妹夫,你反悔吗?”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绝不后悔,你说!大舅哥提的什么条件?我一定做到!”乔荆
江豪气万丈地保证。
“简单,以明天一天为限,你从城南徒步跑到城北,再从城北跑到城南,只要天黑
前完成,就算过了关。”钟魁回答。
乔荆江死死瞪着钟魁的脸,试图看出一点点玩笑的意思。
没有,一丝恶作剧的表情都没有。
“敢问四舅哥,这是个什么条件?”乔荆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舅哥提出这
种条件,有没有什么说法呢?”
“什么说法?当然是钟府的家规啦,女婿是半个儿子,所以吃的罚也减半,只让你
从南到北的来回跑,要是全子啊,可是绕着城墙跑一圈呢!就你这身子骨儿,一天
之内要跑完,还不半路上就死翘翘?”钟魁呲牙笑,“还不好好感激四舅哥我?这减
半的罚法可是我据理力争来的呢!”
“可是大庭广众下跑,很丢脸的!”
“你出门去转转,现在街头巷尾谁不知道乔家媳妇回娘家的事?还有传说是乔家休
了钟家的媳妇。你要不丢脸追媳妇的话,就轮到咱钟家丢脸,比较起来,当然是牺
牲你一个的名声,保证我两家的脸面比较划算。”
“我爹很要面子,不会答应让乔家人丢脸!”
“咦?你还不知道吗?你爹早上送了封信到定远候府,自诉教子无方,请大哥代为
管教,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能让你知错悔改永不再犯他都支持,往死里打都没关
系。”
水榭两边的窗子都开着,穿堂风哗哗响,吹得乔荆江从里凉到外。
“兄弟,别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其实大哥用钟家家规来处罚你也就是承认了你是
钟家的自家人啊,这是好事呢,这样不管怎么处罚,最终都还是在帮你。”钟魁同
情地开导他,“再说了,真要狠心处罚你,怎么会选最轻的一种,还减半呢?由此
可见,大哥心里其实挺向着你的。”
“倒底是什么样的家规?”薛毅好奇地问。
“这是老爹在世时定的,家里的儿子太多,没点规矩不成方圆,所以就依‘劳其筋
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必乱其所为’四句定了四等处罚。”钟魁解释,“那时
爹正带着兵,所以就参照了一下军营的规矩,主要是以操练为主。”
“‘劳其筋骨’是跑城吗?”薛毅琢磨。
“要是我们犯了错,可不是从城这边跑到那边就完了的。”钟魁回忆的样子很痛苦,
“每次围着城跑下来腿都要断掉。”
“可是,如果钟家的少爷们经常这样跑,街头应该有传言才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
说?”薛毅好奇地问。
“因为我们都换上定远军小卒的衣服,扛着军旗跑。”钟魁不好意思地回答,“别人
根本不知道是钟家少爷。”
“饿其体肤呢?”薛毅追问。
“这个体面点,就是三天不给饭吃,跪在祖宗牌位前背兵法或诸子。”
“空乏其身呢?”乔荆江接着问,他觉得与其饿三天,还真不如一天就跑完,人死也
要死得干脆不是?
“饿完三天再跑城,清空了肚子再清身子。”钟魁回答,“还是要求一天跑完,没跑
完第二天继续跑,直到跑完为止。”
“行必乱其所为?”
“在第三条的前提下,钟家任何人可以在不伤人的前提下用一切方法阻挠受罚者在
规定时间内跑到终点,其中每个儿子必须至少出手捣蛋一次,多则不限。”
“阴险!”乔荆江和薛毅异口同声地叹息。
钟魁脸上慢慢浮现一种幸福的表情,好象陶醉在某种回忆里……
“四舅哥?”乔荆江试探着叫醒他。
“哦,对不住,只是勾起了我的一些十分美好的回忆。”钟魁微笑着回过神来,笑容
叵测。
“受罚的回忆很幸福?”乔荆江不解。
“啊呀,四爷我一向听话温顺,顶多也就跑过两回城,哪有受重罚的机会?”钟魁开
心地笑,“当然是名正言顺向某人扔瓜皮的回忆啦!”
薛毅和乔荆江对视一眼,无言。
“妹夫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加把劲跑,跑快点落日前完成处罚还是不难的。”钟魁
起身要告辞。
“若是我跑完了,钟灵还不回来怎么办?”乔荆江没有把握地问。
钟魁停住脚步,“你是笨蛋吗?她怎么会不回来?”他伸手过去拿起针钱箩里钟灵没
绣完的绣样递到乔荆江眼前。
乔荆江看到,娘子正在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
“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不是不可以为你争取别的处罚,可是,我就是没打算轻易放
过你,因为四舅哥早就想给你点教训了。”钟魁把绣样放回针钱箩中去,“第一,妹
夫你从小什么都有了,就没学过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去挣得什么,所以不会珍惜,这
回若不让你下点血本挣回娘子,下次又会不知好歹的乱闹。第二,你那张大嘴巴说
什么都不顾忌,下次再开口说人是‘木头’时,想想今天受的苦,你自个儿琢磨一下
值不值得。第三嘛,你当钟家的几个爷是白生的?最重要的是你得记住你娘子可是
四个舅哥的妹妹,以后不可以欺负她!”
乔荆江低头:“不敢。”
“谅你不敢,”钟魁一付笑面虎的样子,眼里放着鬼王的光,“四舅哥这次是帮你没
商量,可要是下次再欺负我妹子,不把你的骨头拆了当柴烧,四舅哥就不叫‘钟馗’!”
钟馗嫁妹:眼儿媚(完)
【武候府的故事】钟馗嫁妹:眼儿媚(完)
□ 香蝶
第十章
“人长得帅,穿什么都好看。”身着地保服色的乔荆江对于铜镜中的形象十分满意,
虽然布料不怎么样,式样也乏善可陈,可是呢,穿在自己挺拔的身板上怎么看怎么
舒坦。
“这样的话,麻烦你加上这三件东西。”薛毅摊开两只手,左手中躺着一颗假痣、一
对粗眉,右手中抓着一把假胡子,“少爷,你今儿不是出去给人养眼的,要熟人看
见也认不出来,别耍帅了。”
乔荆江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假胡子和假眉毛都很硬。
“这是什么毛?”
“猪鬃。”
“可不可以换成羊毛?这个硌下巴而且扎眼睛。”
“找不着黑羊,你还没到挂白胡子的年纪呢!将就一下。”
乔荆江非常失望。
出门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大多数仆婢还没起床,只有几个最贴心的家人在悄悄打点
着跑步的事情。京城的南门内站着留候老爷和大舅子定远候,把从马车中钻出来的
乔荆江琢磨半天打量个够,确定这样子跑出去不会被人认出来丢脸后,相视哈哈一
笑携手到城墙上叙话去。乔荆江没趣得紧,叫挡在身前的莫愁让路好开跑,不想莫
愁没挪窝儿,只翻翻眼皮,用她一贯冷静的声音悠悠地说:“少爷,急啥呢?还没
验过身。”
“验身?验什么身?”乔荆江莫明其妙,“莫非我不是你货真价实的少爷?”
旁边走上来没跟着主子去城墙的钟离的贴身侍卫喜旺,笑嘻嘻地道:“姑爷,得罪
了,按着规矩,您还得给咱搜搜身。”伸出手,在乔荆江身上拍拍搜搜几下,收回
手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碎银,这搜身的动作端的是做得熟练,象做惯了的。
“干嘛搜走我的银子?”乔荆江瞪圆眼睛。
喜旺转身把搜出来的碎银交莫愁,笑道:“为了保证爷是真的靠两只脚跑完全程
啊!您要是身上带了银钱,一转弯咱们看不见了,您能保证不去雇顶轿子让人抬着
您跑?”
“嘿,你倒是防得紧,这是钟家的经验吗?”乔荆江向前迈步。
“不瞒爷说,咱钟家几位爷从小受罚就是由小的搜身,要是搜漏了什么,老候爷可
是要咱陪主子一块补罚的。”喜旺没让开,深施一礼,“所以还请爷把怀中扇子上的
玉坠也留下,跑热了用扇子扇风是不打紧,要是您老跑累了把玉坠子当掉换钱雇
马,赶明儿小的也要被候爷罚去跑城了。”
乔荆江哭笑不得地把扇子从怀里掏出来塞给莫愁,问:“那我一点小钱都不带,怎
么吃中饭呢?”
喜旺说:“爷您别急,只要跑到北城门,四爷会在那里给您一个证明跑完一半的小
旗,只要把小旗天黑前拿到这儿来就成,您想啊,见到四爷的话,还能愁没饭吃?”
“就是说,为了这餐饭,我也得中午之前跑到北城门?”
“万事开头难,爷放心,只要一开始能放下面子跑起来,这点距离应该不成问题,
老爷当年定这处罚的本意也不是要少爷们伤身来着。”喜旺打揖退开。
空荡荡的大街上零星有些做清扫送水等杂事的人,乔荆江咬咬牙,一跺脚,低着脑
袋沿着街跑下去,趁着人不多他得多跑一段,等日上三竿,满城人都出来了,别说
路不好走,就算是路好走了,众目睽睽之下就算别人不认得自个儿跑起来也别扭。
安静的街道上自己的脚步声还听得挺清楚,从南门到北门不能笔直走,要绕过皇
城,所以得穿巷子,这可不象沿着城墙跑就一条道,怎么走才最省时省力呢?
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乔荆江跑出百丈,拐进右侧的小巷,他记得这条巷子是一连串捷径的开始,他得好
好回忆一下这道儿怎么跑……
有点记忆模糊……
乔荆江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使劲想。
“不认识路了?”薛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笑意。
“我的妈啊!”乔荆江吓得一下子向后贴到巷子旁边的墙上,“薛……薛毅!天还没亮
呢!你不要不打招呼就从后面冒出来!”
“拜托,你一出发我就跟在你后面了哎!”薛毅给他一个白眼,“离你只有两步远,
是你自己没发现,还怪我不打招呼?”
“我没听见脚步声啊?”
“能叫你听见脚步声我就不用混江湖了。”薛毅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跟着我干嘛?”乔荆江重新站直了,有点狼狈地问。
“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来帮你。”薛毅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片递过来。
乔荆江接过打开一看,见是京城的地图,图上一条红线贯穿南北。
“照这条线跑,这些巷子就算太阳出来也不会有多少人,虽然要绕点路,比起被熟
人撞见要强得多。”薛毅说。
“你怎么会知道哪些地方没人?”乔荆江不解地问,“你不是外地人吗?”
他乔大少才是血统纯正的京城人啊,要外地人来教,这样不是很没面子吗?
“哼!”薛毅自负地哼一声,“你当我那一年的贼是白抓的?”
帮六扇门的朋友抓了一年的贼,尽往偏路陋巷走,京城里哪个旮旯没被薛少侠筛
过?找条见不着人的歪门斜道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服气归不服气,好处放在面前非但不拿还推出去那叫笨,乔荆江可是个聪明人,
怎么会为了一点点不服气失去大好处呢?当然是老实不客气地谢一声收下。
记清一段路后,乔荆江把图揣进怀里继续跑,跑一段,一扭头,见薛毅果然背着手
散步似的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为什么你要跟着我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思吗?”乔荆江很感动。
“省省吧你,要跟你有难同当我下半辈子肯定没好日子过。”薛毅撇撇嘴,“钟魁要
我看住你,免得你半道上找人赊帐借马。”
“有没有搞错!你是我的朋友怎么帮着他呢?”乔荆江大叫。
“钟魁也是我的朋友。”薛毅跟跑得很轻松,面不红气不喘,“我能帮你也就能帮他。”
乔荆江转身扑过去,揪住薛毅的领子,“薛毅!你是不是被钟四收买了!”他紧张地
问。
“我是个很容易被收买的人吗?”薛毅用指头一弹,乔荆江手上一痛,不自觉就松了
手,“你要是江湖人,凭这句话我就能劈了你。”
“可你最近帮他也帮太多了!明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哎!”乔荆江揉着手腕,满腹狐
疑,“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你一回来就给他报信,却根本不通知我呢?”
“你说那件事嘛……”薛毅想了想,回答道,“我是为了师叔的事回京,想知道钟家二
夫人那房的一些事,不找钟魁,难道找你聊吗?”
回答得滴水不漏,叫乔荆江抓不着尾巴。
“你跑在我前面好不好?”乔荆江换了一付腼笑的脸。
“不好。”
“那和我并排跑。”
“不干。”薛毅还是拒绝得斩钉截铁。
“至少考虑一下再回答嘛……”
“钟魁提醒过我,以前钟三就老是这样帮钟二,所以不能让你有机会搭上会功夫的
人的肩膀借劲,否则两只爪子一搭上来,就等于是我扛着你跑了。”薛毅向后退一
步,离乔荆江更远一些。
“……真不够朋友!”被看穿的乔荆江扫兴地边跑边叹。
“所谓侠者,都是帮理不帮亲。”
太阳升到树梢顶的时候,拎着铜锣夹着锣锤的乔荆江跑完了三成路,托这天亮后薛
毅塞给他的铜锣和身上地保衣服的福,虽然路上还真遇过几个出门闲逛的熟人,倒
一个也没来注意他,似都当他是个跑腿送信的地保,偶尔遇上两个过来问有什么事
造访自家地盘的路保同行,也被随行的薛毅几句话打发走。乔荆江今日才知道他这
个朋友在京师的人脉其实相当不错,因为在街头巷尾帮六扇门抓了一年贼,几乎所
有京城的地保都认得薛少侠,听说是跟着薛少侠出来办事的人,猜想大概又是办什
么案子,于是不多问就恭送他们离开。
乔荆江隐隐意识到四舅哥请薛毅一路跟随而不是派个钟家人骑马盯梢,说不准也是
看中了薛少侠在这种情况下可以不露痕迹化解的好处,京城的人们可没兴趣探究一
个某天跟着薛少侠跑步抓贼的地保是谁。钟家虽然打算整整他这个惹事的女婿,可
没打算真的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让两家都丢脸。
跑到一处大宅后面的小巷中,乔荆江跑不动了,弯腰扶着旁边的墙,有气没力地举
起铜锣喘着粗气哀求:“薛毅啊,帮我拎吧,让我歇歇……”
“天亮以前都是我帮你拎着,已经够义气。”薛毅靠在一丈以外的大宅外墙边,笼着
袖子耐心地等,“你是我带出来办事的地保跟班,哪有跟班不自己拎行头的?”
“你的地图不是挺准吗?又没人路过,不会有人看见……”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你……”乔荆江气结,正欲再说两句,忽见薛毅面色一凛,似竖起耳朵听什么,
整个人从墙边弹起来成了一种防备的姿势。
“有贼吗?”乔荆江也紧张起来。
现在跑的路线可是薛毅抓贼找出的小路,尽是偏僻的背人巷子,就算是在光天化日
下的京城里,难保不会真的撞上在这种地方很容易出现的——贼!
“薛毅……啊?怎么不见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薛毅平空没了踪迹。
的的马蹄声从大宅前面绕过来,不多会儿,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出现在面前。
与疲于奔命到腰都直不起来的,挂着粗眉小胡子和假痣的小地保相比,这个俊俏神
气的后生简直光鲜得刺眼,而乔荆江抬头由下往上看时,恰好眼睛又对上他背后的
阳光,真是耀眼得让他张不开眼。
这个让人超级不舒服的混蛋是谁啊?倍受打击的乔荆江好半天才依稀辨清那张逆光
的脸。
钟府二爷?他不是出城办事了吗?乔荆江自觉舌尖僵硬,连招呼的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只打过几次交道,那个阴郁的钟灏每次照面都让他心虚,这种心虚和见到钟离
时感觉到的压迫感截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让他没开口就先矮上半截。
“妹夫,都什么时候了,才跑到这里?”二爷的声音很不满。
虽然声音很不满,二爷的口气却较以前的几次要温和得多。
“二舅哥?你回来了?”乔荆江定定神,打招呼,“小弟不是不想继续跑,是已经丢
了半条命,跑不动了。”
马上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我不是Lao-Er,是老三。”他善意地打量乔荆江,“就
知道你不中用,所以才来捎你一程。可没想到你不中用到这种地步,害我等半天,
只好从中途倒着找回来。”
“钟檀?”乔荆江回过神来,再认真打量马上的舅哥。
果然,虽然相貌一样,说话的声音也差不多,可这位舅哥和印象中的那位二舅哥确
实有着相当大的不同。一看见二舅哥乔荆江自觉阴云罩头,而三舅哥是温暖的大晴
天,笑得也自在爽朗得多。
“是三舅哥啊?”乔荆江立刻腰杆儿直了起来,顿生不少亲近感。“不是说不能帮忙
吗?”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走小道,不让人看见就行。”钟檀嘻嘻笑,“就算被人看见
了,我不承认你也不承认,不就死无对证?”
“可是薛毅会说。”
“他不敢,”钟檀把视线往远处某一处看看,“被我半道上劫走人,传出去他多难看
啊?”
“可他也许半道上跳出来阻拦啦。”
“我巴不得他跳出来,免得我老是四处找他。”钟檀笑得不怀好意,“薛少侠可是躲
我都来不及,怎么会出来拦?”
乔荆江想到刚才薛毅的反应还真象是落荒而逃。
“为什么躲你?”
“他懒,不想和我比试。”钟檀不满地抱怨。
三舅哥从马背上俯下身,伸出大手:“上来!”
乔荆江被他拉上马去,“三舅哥的大恩,乔某不知如何报答。”乔荆江十分感激。
“这个嘛,好办。”钟檀一拉马缰,拨转马头,“把你妹妹嫁给我二哥或四弟就行。”
钟檀天生纯良,性格也有些大大咧咧,是以虽和二爷一样和四爷从小结怨,长大后
倒不会记仇记到死,钟府上下都知道老三和Lao-Er是要好的一对,Lao-Er和老四是结仇
的一对,兄弟间的恩怨都是成对算,Lao-Er和老四要继续干仗他少不了也要绑在一起
承担结果,从小到大都惯了,再说自己小时候也确实做了不少坏事,四弟不叫自己
“哥”就不叫吧,又不会少块肉,他想得开。是以三年前大哥一要求他就改了口叫
“四弟”,反正多叫一个称呼也不会多块肉。
坐在马鞍后的乔荆江被马屁股一颠,一个倒栽葱从马上就往下掉,三爷眼疾手快伸
手一捞,捞住他后衣摆,在乔荆江被马蹄子踢到脑袋前提了回来。“妹夫,至于被
吓到坐不稳?”钟檀被贴着乔荆江头发踢过去的铁蹄吓了个半死,脸都白了。
乔荆江再次坐稳,他的脸色倒没怎么变:“这不是被吓的,是我还没习惯坐在马屁
股上。”
“当真没事?”钟檀不放心。
“没事。”乔荆江安慰地拍拍三舅哥的肩,“实不相瞒,我还真打过几位舅哥的主
意,所以三舅哥吓不着我。可你把二爷、四爷推出来,总有个理由吧?”
“理由?不是明摆着吗?”钟檀放着缰,任马沿着巷子走,“你都没发现最近我老是
被打发到你们府上去?”
“啊?”乔荆江抬头看天,仔细回想,“你不说我还没发觉,好象真有这么一回事。”
“薛毅上次走的那回是Lao-Er在城外遇见他的,可是他不去留候府却回家打发我来给
你们报信。”钟檀说,“回来以后,四弟拐着弯子问我有没有见到乔家后院的人,我
开始以为是指钟灵,后来越想越不对。你说,你们家后院除了我妹子,不就是你妹
子吗?”
“嗯嗯!”乔荆江点头,也觉得蹊跷。
“然后我就留意了一下,知道我最后发现什么啦?”
“发现什么?”
“Lao-Er和老四都在借着我打听你家妹妹的消息。”钟檀脸色郑重告诉乔荆江,“他们
俩个这样很反常,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对你家妹妹有兴趣。”
“有点奇怪……”乔荆江摸着下巴琢磨,“不过这样想不是坏事。可是,暂时我不能答
应你的要求。”
“为什么?”
“我一直都暗示湘影注意薛毅的啊,就算要换人也得有个过程吧?”乔荆江面有难色。
钟檀把手指扳得咔咔响,开心地笑起来:“看来,我又有个找他打架的理由了!”
出了巷子,钟檀让马小跑起来,跑得不是很快,将就着象是快腿的人跑步的速度,
乔荆江问:“三舅哥好象干得很熟练,以前常常这样帮人吗?”
“老爷子在的时候,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插手啊?”钟檀摇头,“再说除了Lao-Er我也
不想帮谁。帮他好办得多,反正我们长得一个样,只要穿上同样的衣服,偷偷换过
来帮着跑一半谁也不知道。”
“那大舅哥和四舅哥不是很辛苦?”
“也没什么啊,反正他们只吃过前两等处罚,都不是很难做的。”钟檀笑道。
近午时分,北城门遥遥可见,钟檀把乔荆江放下马来,“赶了这一程,后面的路你
自己走吧。”他笑眯眯地拨马往回走,“反正你这会儿大概也歇过来了,拿了旗子就
有了指望,后半程你爬也爬得回去。要全程帮你,那太对不起咱钟家。妹夫,好好
考虑下我的建议,决定以后给我捎个信儿。”说完,往来路上回去。
乔荆江自去北城门的城墙上找钟魁拿小旗不提,只说那三爷沿着没人的巷子往回走
了一程,收住马,叫道:“还跟着呢?出来吧。”
听见这话,巷子角拐出一个矮小的身影,一看就是个女孩子,不知为什么蒙着面,
眼光愤怒地盯着马上的三爷。
“你不是坐轿子跟的吗?轿子呢?”钟檀好奇地问。
“关你什么事?”那女孩子怒火冲天地回答。
钟檀打趣的瞅着这女孩:“我看你一路跟着咱们,又不象有敌意的样子,干嘛对我
火气这么大?我认识你吗?”
“亏你还是一个大男人,居然在背后算计别人家的小姐,人家又不是货物,随便被
你们送来送去!”蒙面的女孩子叉着腰教训道。
钟檀翻身下马,这样就不用很辛苦地俯着脑袋和她说话了。
“我和她哥谈论大事,你生什么气?”他好奇地问,“反正哪家小姐长大了都要出
嫁,聊聊嫁给谁有什么关系?”
那女孩跺脚:“反正就是不许算计乔湘影!”
钟檀一楞,上下打量这女孩一番。
“什么嘛……”他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的。”没趣地牵马就走。
“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那女孩叫道。
钟檀头也不回地摇摇手:“我只和大人谈。”
“你!”那女孩气结,见钟檀已大步离开,他走得快,追肯定是追不上的。
反正是蒙着面出来,根本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干什么都不要紧,她想,情急之下,
她脱下右脚的鞋使劲向那个混蛋三爷的后脑勺砸过去。
三爷脑袋后象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向后一抓,准准地接住绣花鞋。
钟檀只觉着手柔软,把手中物拿到眼前一看,楞住,呆在原地。
一砸不中,后面的人心中暗叫不好,撒腿要跑。
钟檀叹口气,转过身,“别动!”他叫。
后面的人看到三爷一步步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你……你不许过来。”
话音未落,钟檀已经走到面前,他蹲下来,一手托着她的脚,一手把鞋给她穿回去。
“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要随便向男人乱扔东西。”钟檀无可奈何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被看穿的乔湘影只觉脸上发烫,慌慌把脚收回来,“干
嘛占我便宜?”
“占你便宜?”钟檀一楞。
“你摸我的脚!”
“难道你要自己坐在地上穿?”钟檀很不屑地看着只到他肩膀的小丫头,“没长大的
小鬼,别装大人样。”
乔湘影气得都要晕过去了。
本来吧,她是担心老哥跑不下来,于是乔装溜出府雇了轿子一路跟随,想随时把跑
不动的老哥拉进轿子帮他一把,可前半截薛毅盯得太紧,她没机会。后半截来了个
钟三爷,本来还挺感谢他帮老哥的,可是,这人的品性还真不是一般的坏,居然要
老哥拿她送给自家兄弟做人情。
现在居然还说她是没长大的小鬼!……这……这简直都不是人话了!
钟檀见乔家小姐不说话,也懒得和她纠缠,扭头就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怪了,
Lao-Er和老四喜欢这样的……”
忽然,牵着的马不安地打起了喷鼻。
钟檀回头,看见乔湘影怯生生地拉住了马尾巴。
“快放手!会被踢死的!”三爷吓一跳,冲过去把马尾巴从她手里拉出来。
“轿子不见了……”乔大小姐又急又羞地转而揪住他的袖子。
刚才跑出来找晦气的时候忘了叮嘱雇来的轿夫等她一下。
“呃?”钟檀没明白过来。
乔湘影看看空空的巷口,低着头小声说:“三……三哥哥,我迷路了。”
钟檀呆住。
平时很少单独出门的乔家小姐,显然不小心陷入了京城偏僻小巷的迷阵。
“我送你回家。”三爷认命地说,“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绝对不可以接近我二哥,我才不要一个小鬼当我的嫂子!”钟檀坚决地说,“弟妹
还可以商量。”
“放心好啦!”乔湘影满脸通红地叫起来,“稀罕你们家的人吗?我哪个都不要!”
“这么任性,果然还是个小鬼……”钟三郁闷地想。
他开始十分担忧钟家的未来。
再说乔荆江一路跑到北城门,钟魁见他一付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似累得连话都说
不出来,也不逗他说话,给他一面小旗、一笼小包、一壶温水再加一条长凳,然后
站在旁边看着妹夫笑。乔荆江因心里有鬼,不敢多说什么,吃饱喝足坐了一会儿便
踏上回程。钟魁陪他走下城墙,关切地提醒:“刚吃饱不要跑得太快,若是中途肚
子疼起来退出的话,不管是真是假,按规矩今儿跑的都不算数,下次还得重来。”
乔荆江点头:“岳父大人不愧为治兵良将,今儿我总算明白了。”
“没机会被老爷子调教,其实满可惜的。”钟魁苦笑一声,“不过我倒没想到,你还
真的这么拼命干。这样看来,你对我家大妹也算用情颇深啊,告诉舅哥句实话,你
觉得她哪点儿好?”
“哪点儿好?”乔荆江一时反应不过来,“说不出来……”
“比如仪容举止,眼神儿、脸蛋儿、还有说话的语气什么的,总有些地方让你动心
吧?”钟魁提醒他。
“这样说可能有点丢人,可是呢……”虽然明知道没有人能认出自己,乔荆江还是四下
看看,确定没人后凑到钟魁耳边悄声说,“我觉得娘子的眼神有的时候真的很奇
怪,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被她那么一扫我就腿软。”
“嘿,嘿嘿!”钟魁听了只乐。
“可是好象也不光是这个理由。”乔荆江不好意思地从钟魁耳边离开,笑得有点儿
傻,“开始好象是因为这个,后来又觉得她更有好处在别处,只是说不出来。”忽然
收了笑,脸上飞快地转回可怜兮兮的样子,“所以嘛,四舅哥一定要帮我把娘子弄
回家,不然我哪有机会知道娘子到底好在哪里呢?再问我也答不出来啊!”
“给鼻子就上脸,三句话不离求人的事。”钟魁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拍拍他的后背,
推妹夫一把,“光动口不动脚有啥用,继续跑吧!”
乔荆江满脸痛苦地眺望了一眼漫漫归途,抬起一只脚。
“有没有打折的机会?”他满怀期望地回头问。
“想讨价还价?”好脾气的四舅哥笑咪咪地问。
乔荆江使劲点头。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四舅哥提起大脚一脚踢在乔荆江臀部把他踹上归途,“要
不我先帮你算算来路上打了多少折?”
乔荆江飞奔而去,头也不回。
“还要不要盯着?”神出鬼没的薛毅在钟魁身后问。
“这小子已经得了教训,不必穷追猛打,整坏了就不值钱了。”钟魁对于背后突然冒
出个人来倒不是很吃惊,“我看他那惨样儿有一半是装的,真的是一路跑下来的吗?”
“有六成被人用马捎着走。”薛毅回答。
钟魁眼珠子转了转:“该不会是……老好人钟檀?”
“正是。”
四爷沮丧地垂下头:“就知道他非插手不可!”
薛毅的声音很悠然自得:“三爷出手有目的。”
“什么目的?”
“让乔荆江欠他人情,然后用把妹妹嫁到钟家的方法还情。”
钟魁猛的抬起垂下的头,兴奋地转过身:“老三真这么说的?”
薛毅盘手靠在城墙上,嘴角挂着微笑,肯定地点点头。
“他手脚倒是挺快的嘛。”钟魁嘻嘻笑,“倒省了我的事。”
“三爷似乎很想要个二嫂或四弟妹。”薛毅补充说明。
“看来不是省事,是更麻烦……”钟魁的脸立刻垮下来。
“三爷半路上遇见乔湘影,现在正送她回家。”薛毅索性再透点消息出来,“好象见
了面后,三爷确定湘影比较适合做弟妹,所以二嫂这个打算暂时又放弃掉了。”
钟魁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薛毅从靠着的墙边站直身子,慢慢走过来问:“要不要我帮你偷偷向三爷脑袋上扔
块石头?”
钟魁一楞,盯着薛毅惊奇地笑道:“原来你也会做这种事的吗?”
“以前的确是从来不做的,”薛毅板起脸,“可是被他缠上五个月,石头人也会烦。”
“和老三比试一场不就行了?”
“他想比我就和他比?他以为他是谁啊?”薛毅翻白眼,“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
钟家老三了不起吗?定远候府的人了不起吗?薛少侠又不是你家的仆人、兄弟或教
拳师父,干嘛要顺着你的意?不想动手的时候,管你是天王老子来挑战!
“好样的,噎死他!”钟魁开心地重重拍一下薛毅的肩,然后收回手来十指交叉活动
一下手腕子,“至于我嘛,”他眼中闪着坚忍的精光,“既然是你死我活的勾当,更
不可能放过他。”
薛毅向前几步,手搭凉篷,见乔荆江已跑出老远,快失去踪迹。
“其实事情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他疑惑地问,“钟家要乔荆江受这种处罚,当
真只是为了这次夫妻吵架吗?”
“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干什么?”钟魁迈步跟上离开的薛毅,并不否认另有目的,
“这么做,是为了大妹的一生。”
“对乔荆江不放心?”
“对现在的他,谈不上放不放心,这小子还是个没成形的面团,捏成什么样的面人
都有可能,这样一来,将来身份地位变了,经的事也多了后,谁也不知道未来的留
候到底会成为个什么样的人。”钟魁慢慢地走,慢慢地说,“大妹嫁入候门,就得守
礼守规不出后门地做人家的媳妇,便是自家的哥哥,一年也见不上几次。几个妹妹
中,将来最不能得娘家照顾的必然是她,没事儿倒好,若是有事的话,咱们不知道
也没办法帮衬。”
“所以要对姑爷下手,让他有所顾忌?”
“他日乔荆江做了候爷,只会越做越红火,而钟灵身为女子,总有老去或不再机灵
的那一天,那时情况与眼下又不可比。若妹夫不管什么情况下都对正房夫人好当然
最好,可是正过着上半辈子时,谁又能肯定地说下半辈子的事呢?就算是当哥哥的
私心吧,只希望若真有一天大妹境况不佳时,妹夫因为今次的事对她的娘家始终存
些顾忌,不致于太过冷落她。”钟魁的目光少见的有些茫然,“我们这些被挡在婆家
门外的哥哥们,能为大妹下半辈子做的准备,恐怕也只有这些。”
薛毅无语,他知道钟魁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走到路口,二人各有各的方向。
钟魁作势行礼,道:“这次麻烦你不少,什么时候请你吃顿好的作谢。”
薛毅还礼,道:“吃顿好的就免了,只是我帮你这么多,你的确得报恩。老实说
吧,信上说的事,你什么时候答复我?”
“什么事?”钟魁装糊涂。
薛毅冷笑一声:“还装?要不是有求于你,我会这么卖力地管闲事?”
“这事没那么好办啊?”钟魁面露难色。
“你知道的,如果我愿意,其实根本不需要征求钟家的同意就可以做到。”薛毅的语
气不紧不忙,根本不象有相求的意思,“如果四爷觉得不好办,那我自个儿办也行。”
“那还是我来安排吧。”钟魁明白,薛毅的确是十分尊重钟家才会绕着弯子行事。
“什么时候让我见二小姐?”薛毅单刀直入地问。
“等你把神医朋友带来以后。”钟魁厚颜无耻地回答。
一阵沉默。
“……你在打他的主意?”薛毅终于明白过来。
“不行吗?”
“行!”薛毅突然十分开朗地笑起来,干脆又响亮地答应道,“反正我正想给他找个
归宿。”
他如此爽快的应允倒令钟魁立刻满心都是怀疑。
“等等……”钟魁认真思考了一下,重新整理思路开口,“你那位朋友可娶妻了?”
“没有。”
“可定亲了?”
“没有。”
“身有残疾?”
“身体健全。”
“相貌不好?”
“十分清秀。”
“那为什么讨不到老婆?!”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老蔫。”薛毅转身就走,满脸阳光灿烂,“我这就去找他来!”
“再等一下!”钟魁扑上去抓住已匆匆离开的薛毅的后襟,把他拉得一个踉跄,险些
摔坐在地。
薛毅好容易站稳了,十分不解地停下步子:“你家要招,他也要娶,一拍即合的
事,还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感觉不对。”钟魁抓住薛毅不放手,只怕一松手他就立马奔去把那个
似乎是挂了个“大奉送”牌子的神医朋友拉来,“只是为人比较蔫的话,应该不会这
么难娶吧?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没告诉我?”
“是有点事,不过对别人是难题,对你家就不是问题了。”
“先说来听听。”
“他家父母双亡,所以他还带着一个妹妹,若是不先给妹妹找个好归宿,他自己是
不会成亲的。”薛毅回答。
一阵沉默。
想象中的神医把胸口“大奉送”的牌子翻过来,背面写着“买一送一”……
钟魁悲哀地叫道:“为什么又出来个妹妹?”
“哪家没有个姐姐妹妹的?”薛毅不以为然,“你家至少还有四个儿子,随便均一个
出来解决这件事应该不难,只是要麻烦你再多操一点心了。”
“又是我?”
薛毅看着钟魁,同情地笑了:“既然没有家业要继承,四爷不妨考虑一下专门做媒
人吧。”
“我象是善于做那种婆妈事的男人吗?”
“象。”
(因此书已于2006年10月出版,应出版社要求,最后一章将从网上撤下半年,如有
不便,请谅解) 最后一章可以去九界找找看,也许有存底,不然的话就耐心等半年把。反正最近小椴已经解禁了一本,乐意的可以去看看他的。:) $支持$ $支持$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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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辛苦了!!!!!!!!!!
能说一下作者的名字么?多谢了。
[ 本帖最后由 qinaotian 于 2006-12-29 23:30 编辑 ] :D :D :D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