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转载了《魂行道3:死神爱听周杰伦,接下来转个《魂行道②:东湖往生》
序:每个人都如此神秘每个都如此神秘
天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写这本书的第四个,或者第五个开头。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另一间房子里。每天起床后,拉开窗帘,看外面那一座跨江而过的,十分冷清的大桥。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桥的名字。它有崭新的灰白的水泥颜色,桥上是稀疏的车辆,桥下是偶尔经过的缓慢的货船。它们运煤,运砂石。有一次我下定决心,从桥的这一头开始,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走到另一头,又回来。
那段时间用一个词来形容,是“清冷”的。就在今天早上,当我在成都的家里,拉开窗帘,向窗外看去时,突然感觉到了某种相似。它们竟然一模一样,这使我有些惊讶,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挪动身体。
2005年秋,到2006年3月,近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写这部小说的开头。如今我的电脑里,仍然存放着九个不同的版本,直到第十个,才让我确定下来,是了,就是它了。2006年夏天来临之前,我在茶馆里完成了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永远记得完成每一部长篇时最后一天的感受,它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兴奋,轻松,以及突然间被吊在空中的轻微的眩晕和不知所措。是啊,它已经写完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看也不看一眼。甚至宁愿把它给忘了,揉成一团,上个锁,写上警示牌“此物非我所有”。我睡觉,吃饱饭,每天照镜子以查证脸上是否恢复了点生气。
本书……不是一部续集。这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在魂行道官方网站的论坛上,我看到一个调查,内容是大家希望哪些人物能够出现在第二部《魂行道》里。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大家感到失望——这不是一部续集。苏晓和姜为早已向我挥手告别,所有的谜团,我尚未写出的秘密,或是压根从始至终就不知道的,都永远的消失在《魂行道-湖滨鬼舍》这一黑洞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或许你们可以从本书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推翻我的这个说法。那个森林里的女孩是怎么回事?寝室的门牌号?候车厅里那个如此熟悉的神秘人?好吧,我承认,被你们发现了一点小秘密。我很高兴被你们揭穿。那么,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我知道合理性对于一些故事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我常常就迷失在这样的合理性之中。我无法为很多事情安排去处。我不知道出现在我笔下的人过去如何,又要向哪里去。他们如此神秘,所以,我只能将这样的迷惑在这一本书里展示给你们,而不是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安排一个看似合理,实则生硬虚假的答案。
不论如何,“魂行道”这三个字终于在本书中得到了某种完成。如果说《魂行道-湖滨鬼舍》写的是“梦”,那么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一本,大概可以归结为“记忆”。
不论如何,我要感谢你,在书店或是网上,于千千万万本书中无意间选中了这一本。以至于现在我可以猜想,你已经坐了下来,白天,或者夜晚,将这本书摆在面前,并且,正打算翻开它的第一页。
2006年12月5日于成都
楔 子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在半夜下起来的。挂在墙上的钟黄昏时便已停止了走动。守夜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披上大衣,拿起手电筒,从值班室来到走廊,转身走上昏暗的、布满灰尘的、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张草稿纸的水泥楼梯。这里实际上并不破旧,也不算脏乱。学生们放学前就已经打扫好教室。只是这楼梯每到夜晚,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上去总像多年未曾扫过似的,守夜人早已习惯了这些。今天晚上,只要按照惯例,先巡视完三楼,然后是二楼,最后再到一楼,就可以回到温暖的小屋里去,一觉睡到天亮。
周围似乎特别安静。守夜人听着走廊上回荡着的脚步声,觉得比平时响亮,也许是下雪的原因。他走上三楼,用手电筒逐一查看每间教室。这时他总能在漆黑的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第一次守夜时,他曾经吓了一跳,如今多年过去,他已经不会这样了。守夜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玻璃背后那些分辨不出颜色的桌椅们,看着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从黑暗里凸现出来,又隐藏到黑暗中去。
301,302……守夜人在心里默念着教室的序号。在最后一间教室的门口,他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
他已经很久没有巡视过这间教室了。
今晚,也不例外。
于是,脚步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此时,这间守夜人唯独不巡视的教室里,有人轻轻舒了口气。
“终于走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只见三个小小的黑影,藏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底下。她们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足以看清对方的脸,以及这间教室里的一切。三个都是女孩,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一个穿着红色的皮鞋,另一个长着一张圆脸。刚刚说话的,就是马尾辫。看上去,三个女孩的年龄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守夜人离去以后,她们纷纷舒展身体,靠着墙壁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好。
“现在是几张?”马尾辫又问。
最靠近走道的圆脸女孩探出头去,用手一边数着座位,一边念念有声:“一、二、三……还是八个座位。”
“那个传说会不会是骗人的啊?”马尾辫沮丧地说。
“不会。”一直沉默着的红鞋女孩开了口,“好多人都看见过,不会有假。再说,你看,刚才值班的都不敢用手电筒照这里,说明我们班上的确有问题。”
“那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要是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明天回去还要被爸妈骂,那可太划不来了。”马尾辫嘀咕着。
“再等等吧,据说每晚都会发生的。”红鞋女孩沉静地说,“今天肯定能看到。”
“好吧。”马尾辫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一会,要是发现了就叫我。”
说着,马尾辫就靠着红鞋女孩的身体,闭上了眼睛。圆脸女孩也靠过来,挽住红鞋女孩的胳膊。三人紧紧地蜷缩在一起,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不一会儿,圆脸女孩也睡着了。只剩下红鞋女孩一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一排桌椅,唯恐自己也睡过去。
外面的雪不知道下得怎样了。红鞋女孩只觉得教室里越来越冷。马尾辫和圆脸似乎睡得很熟,几次,她动一动身体都未能惊醒她们。她也感到了困,眼睛又酸又涩,脖子也渐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但她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今天,绝对不能前功尽弃。于是,她开始数桌子,从第一个数到第八个,再从第八个数到第一个。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还在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她揉了揉眼睛,又数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
终于出现了!她在心里狂喜地叫喊了一声,正打算叫醒身边熟睡中的两个女孩。这时,突然有一滴水落在她脸上。
于是,她抬头向上看去。
第一章讲故事的神秘人
2005年10月27日,星期四,大雨。在这个四五平方米大小的候车亭里,那个戴着眼镜,脸色惨白,额头上隐隐冒出大颗汗珠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向斜靠在墙角的雨伞退去。雨伞下方的地上,是一摊黑色的水渍。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嘴里喃喃的,又近乎失控般地念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刚才已经说过,我们不认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答话的人仍然站在原地。两个小时以前,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雨刚刚从天上落下。那时在这里避雨的人比现在还多。两个小时过去了,只剩下了三个人。
年轻人已经退到了墙边,一只手向那把湿漉漉的雨伞摸去。他的手指颤抖着,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仓皇地,仿佛背后有什么正在紧紧追赶一般地向门外跑去。雨仍然很大,从这里望出去看不见什么行人。车辆许久才经过一次。这样的夜晚,看上去随时可能发生点什么。年轻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前方拐角处,他没有打伞,他完全忘记了伞在自己手里。
现在,就只剩下我和那个人了。
在刚才的两个多小时里,我已经仔细打量过他。他有点瘦,但不是很瘦。穿着一件咖啡色外套,略显破旧的牛仔裤。脸上的墨镜有些奇怪。我一直在想,刚才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我想不起来。我到这里的时候,并未注意身边是些什么人。我只盼着雨停,或者看见一辆空的出租车。但雨一直在下,出租车也始终没有出现。
后来,他开始讲故事。
“你讲的故事,的确与他们有关,是吗?”我看着他说。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的不认识他们?”我又问。
“不认识。”
“为什么他们听了你的故事,都那么害怕?从第一个人开始,他逃走了。后来你每讲一个故事,这里就会少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缓缓地将脸转向一侧,看着候车亭外的某处,以低沉而隐晦的语调说,“你不觉得这个晚上有些奇特吗?”
我看了看外面,街道空无一人,雨仍然在下。除了冬天雨夜特有的神秘与清冷以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我摇了摇头。
“比如什么?”
“比如,从刚才开始,没有一辆出租车从这里经过。”
我有些暗暗的惊讶:“是,我一直在等出租车。”
“再比如,你进来以后,街上再也没有人出现。”
我想了想。“可能是天已经很晚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我拿出手机。“十一点四十九分。”
“十一点四十九分,”他重复了一遍,“不到十二点,街对面的那些酒吧为什么没有一家在营业?”
我连忙回头去看。果然像他所说的,街对面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亮着。刚才我一直没有注意。那些酒吧在十二点以前是肯定不会关门的。
我无话可说,只得承认这个晚上的确有些奇特。
“这就是答案。”他说。
“你是说,正因为这个晚上如此奇特,所以你才会讲那些故事,所以你讲的故事,才会与避雨的人有关?”我费力地整理着语句,试图接近这个神秘人所说的“答案”。可脑中仍然十分混乱。
“这并不难理解。不管世界是否遵循某种规律运转,一个时间的点和一个空间的点,仍然有无数个可能相遇。”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
“巧合的说法有点模糊。或者,你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一个奇特的场合,一个奇特的时间,在这个奇特的时空点上,发生任何奇怪的事,其实都不奇怪。”
“好吧,”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这是一个奇怪的时空点。这些事情想起来实在太让人头疼了。”
“呵,”他的笑容加深了一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周围是哗哗的雨声。我四处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坐,但这里没有椅子,地上也都是积水。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的年轻人,还有那把伞。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刚才那个人,他既然有伞,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避雨?”
“那把伞,不是他的。”
我有点惊讶。“那是谁的?”
他笑了,“先讲故事吧。这可是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我点头,又很快摇头。
“不,”我说,“我的故事,还是由我来讲吧。”
2004年,我还住在东湖边那栋破旧的宿舍楼里。刚搬进来的时候,多少有些失望。这也许是整个学校里最破最旧的宿舍楼了。我无法描述那种旧。它旧得就像会随时倒掉,苔藓会随时从墙壁里钻出来,灯泡会随时坏掉(实际上,当时已经坏掉一两个了),水房里的积水可能随时蔓延出来,并将我们全部淹没。
讲故事的神秘人(2)
我带着和这宿舍楼一样灰暗的心情,住进了207寝室。我对这间寝室也同样没有好感。打开门的第一瞬间,便觉得这里死气沉沉。住了很久以后,也仍然如此。搬进这里的人,丝毫没能给它带来一点人气。夏天时,这里阴凉阴凉的,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冬天,这里就变得阴冷阴冷,晚上睡觉常常被冻醒。偏偏宿舍楼的电路太旧,不能使用任何取暖设备。我们只有用热水袋,但作用不大。寝室里一共住着三个女生。她们对这间寝室的抱怨和我一样多。然而我们还是一直忍耐到了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夕,我请了五天假,去了杭州。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除了我自己的床,其他的三张床铺全部空着,柜子里也只剩下我的衣物。我问隔壁寝室的人,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五天里,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搬走了。先是尹霞,然后是刘春芳,最后是陈莉。我连忙给她们打电话。有的说,是因为寝室太冷;有的说,在校外租房子住要清净些。可我一旦问她们为什么不约而同选在这几天搬走,她们却显得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是回来收拾东西的。王树已经在湖边村租好了房子。我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认识他,从杭州回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我花了一个下午收拾好了衣物,将暂时不用的放在寝室,等日后来取。离开时,我锁好了门。
王树租的房子在湖边村的教师居住区。我拎着箱子来到三栋四单元的时候,房东也在屋里。他正在跟王树交代着什么。签完合同,交了房租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屋内四处查看了一番。临走前,反复交代的只有一件事。
“我的电话号码不要弄丢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们保证不弄丢。”王树说。
房东走了以后,我对王树说:“这个房东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呢?”
王树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笑:“他好像比较担心我们。”
也许是这房子条件并不怎么好吧。它总让我想起刚刚搬离的宿舍楼。破旧,潮湿,一进门时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我们还在衣柜里发现了不少霉点。
除了霉味,衣柜里还有另外一种味道。很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门板背面,还有衣柜下方的木板上,那一摊暗黑色印记带来的。总之这衣柜我已经决定不再使用。衣服仍旧放在箱子里,我们像两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就这样住了下来。
这是我和王树住在一起的第一天。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突然说:“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下。”
我有点意外:“这么晚了还出去?”
“有些照片要拍。其实以前也是经常晚上出去的。”他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又补充道,“晚上的照片和白天总有些不一样。”
“好吧。”我说,“早点回来。”
我不知道王树这天晚上是几点钟回来的。我睡着了,睡得很沉。王树是一个摄影师。或者说,摄影爱好者。他没有固定工作,从学校毕业后的两年里,替一些杂志拍过照片,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以此为生。
从这天开始,他常常夜里外出。偶尔我会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假如我问他外出拍了些什么,他就拿一些模糊昏暗的街道和行人的照片给我看。我并不喜欢那些照片,但我会在心里为他找到借口。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那是一个被小心翼翼藏匿于床底的相册。之所以说是小心翼翼,因为藏匿的方式实在巧妙。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屋里总有一些属于房东的,而我们又用不着的东西。一个破旧拖把,一双烂拖鞋,几块抹布,等等。搬进来时,我说要扔掉,王树却说,毕竟是房东的东西,扔掉不好。他左右看看,建议我塞进床底。现在想来,也许他在那时便早有预谋。现在,相册就隐藏在那些杂物中,不露一点痕迹。如果不是发卡掉到床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发现它。
相册里的照片是十九张。每张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景物。准确一点说,是一栋废旧小楼二层其中一个的房间。只是角度和光线略有不同。有的是白天,有的是夜里,有阳光很好的时候,也有几张正在下雨或是阴天。照片上,只能看见一扇窗户。一张一张看过去,窗户没有一丝改变。这房子我从没见过,但可以肯定,应该是在这附近,毕竟他夜里出去拍照,不可能走得太远。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厌其烦地拍这扇窗户呢?
我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手中仔细查看着。看得越久,越觉得那扇窗户背后隐藏着什么。但那里的确只是漆黑一片。手指间隐隐约约有些发冷,我想那大概是错觉。无非是照片罢了。我看了一阵,将照片翻转过来,准备放回相册的时候,突然看见背面有一行字。
2005年1月3日十二点二十六分。
再接着查看其他照片,发现每一张背面都标注着具体的日期和时间。从1月3日,到1月19日,每天都有一两张。有中午,有下午,晚上,也有凌晨的。而写着“2005年1月19日二十三点四十七分”的这张照片,正是前天夜里。
王树使用的是数码相机,一般总是两三天去一次冲洗店,把这几天的照片都洗出来。可相册里却每天都有,也就是说,他必须每天去洗一次,而且是快冲,才能拿到昨天拍的照片,还得瞒着我在暗地里进行。何苦要这样做?为什么,必须每天看到前一天的照片?
我把相册又放回原处,按照原来隐藏的方式,在上面盖好各种杂物。等到王树回来,我也没说什么。夜里,他又出去了。由于刻意保持清醒,不知几点的时候,我听到他推门进来,一直走到床前,然后床底一阵轻响。
第二天,相册上又多出了一张照片。同样是那扇窗户,昏暗的路灯光下,里面是始终未变的一团漆黑。照片就这样一直不断增加着,到我最后一次查看时,已经有八十六张之多了。
在这些照片中,那扇窗户从来没有打开过,夜里也没有亮过灯。
王树还是会拿一些其他的照片给我看,以证明他出门是去做了些什么。我总是很认真地看,看过之后不发一言地递还给他。我不想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那本相册。因为,我隐约感到,那些照片拍到后来,也许是会出现点什么的。
这中间王树的相机曾经坏过一次。如果还能找到那本相册,我就能知道那天的具体日期。只有那天,窗户的照片没有出现。现在只能大概想起,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天早上,我醒来时,王树就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发呆。一大早睁开眼睛就看见旁边有人,这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没睡觉?”
他嗯了一声,凝固成雕像般的身体动了一动,说:“我相机坏了。”
“啊,怎么坏的?”
“摔地上了。”
我这才注意到,相机的带子已经断裂了。我坐起来,走到他旁边,看了看带子断裂的地方,很有点触目惊心。我问他:“带子怎么会断了呢?”
他显得有些慌乱。支支吾吾了一阵,说:“没什么,不小心弄断的。”说着匆匆忙忙地把相机收进了包里。觉也没睡,就出门修相机去了。
这天夜里,王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你见过鬼吗?
第二章你见过鬼吗?
王树他见过鬼。一次是在小时候,一次是上中学。还有一次,据他说,就在几个月以前。小时候那一次,远在1990年。王树还住在老家那个小镇上,上小学三年级。在这年的春游活动中,一个女同学掉下山崖,摔死在山涧旁的石头上。王树站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女孩的死状。
头部只流出了一点点血,王树说。
但不幸的是,这女孩不仅是王树的同学,还是他的邻居。事后的几天,王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看见停在家门口的棺材。这是当地的风俗。一口小小的棺材,黑色。王树尽量不去看它,总是一出门,拔腿就跑。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尽管王树怀疑是否曾听见棺材里有异常的响动,可毕竟几天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
第七天。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第七天。父母在吃饭时,无意中说到,今天是邻居家女儿的回魂夜。王树快速地扒着饭,不敢问,但不由自主地揣度着“回魂夜”三个字的含义。他有些害怕。女同学的脸整晚都在他眼前晃。他三口两口吃完晚饭,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关好门,就再也没有出来。
睡前,他让灯一直亮着。夜里醒来时,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心想大概是母亲替他关了灯。他不知道是几点。外面路灯的光线已经消失了,猜测时间大概是过了午夜。他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响动。
好像有人正从父母的房间里走出来。是父亲还是母亲呢?
微弱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没有进厕所,也没有开灯。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朝自己房间走来的。王树开始紧张起来。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盯住了房门。
门锁发出咔嗒的轻响。然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容。但从头部披散下来的长发,以及那身影的样子来看,是母亲。王树看清之后,就迅速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进屋里,来到王树的床前。她轻声喊着王树的名字。王树,王树。不知为什么,母亲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竟和平时完全不同。王树闭着眼睛,犹豫了一阵,决定继续装睡。
声音停了下来。王树微微睁开双眼,从缝隙里看见,母亲正离开自己的床,向书桌边走去。她要做什么呢?王树屏住呼吸,盯着这身影的一举一动。母亲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开始逐个打开每个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母亲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让王树想起了过年时看过的木偶戏。
一阵悉悉
的响动之后,母亲停了下来。她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被母亲握在手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她既没有帮王树将书桌恢复成原样,也没有关上房间的门。
脚步声从这里一直走到客厅,接着是大门门锁清脆的响声。母亲出去了?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王树忍不住从被子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见母亲正一步一步,缓慢地靠近那口棺材。那里正躺着他死去的女同学。
王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太阳穴两边突突地涨着。他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亲在棺材旁停了下来。她拿着东西的那只手突然举起,然后翻转,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母亲手中落下,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嘭”的轻响,很快又向上弹回。接着,又是一次。王树这才知道,母亲从自己书桌里取走的是什么。
一个花皮球。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因为他想起了,那个花皮球正是两年前他从女同学那里借走的。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因而早已忘了这件事。
母亲还在那口棺材旁,一下一下地拍着花皮球。嘭,嘭,嘭。王树的血液也一下一下往头顶冲。这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终于,母亲停了下来。她再次将花皮球握在手里,而另一只手,则开始用力推棺材盖。四下里都很安静,棺材盖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母亲将手中的花皮球扔了进去,又绕到另一边,将棺材盖推回到原样。
然而,推到一半,她突然停下不动了。王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身影。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转过头来。
王树顿时吓得跌倒在地上。他看见了母亲的脸,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母亲的。那表情,确定无疑地属于死去的女同学。而王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双眼睛,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也看见了自己。那诡异而凌厉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王树,他不该拉开窗帘,去窥视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把门反锁了好几道,又搬来椅子顶住,然后才钻进被子,把头蒙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很快,大门又被推开了。接着是关门声。最后,"她"走进了父母的房间。关门声再次响起之后,这晚,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可王树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没有出来。父亲说她病了。后来的十多天里,母亲一直在生病。而棺材在王树家门口又停了两个星期之后,终于被搬走,下葬了。
他不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的很多年里,也不敢对别人提起这件事。他怕别人把他当成怪人,也怕说出去对母亲不好。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观察过母亲几次,但那晚的表情和动作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发生在他上初中暑假的一个夜晚,是周末。他在同学家一直玩到很晚。晚到路上不见一个人。他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他经过一片田地。风有点凉。过了这里,再往前是亮着路灯的马路。可这里很黑。只有看守田地的棚子里发出隐约的灯光。
他不经意地朝田里看了几眼。一个白色的,正在移动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田鼠吗?还是野兔,或者黄鼠狼?他放慢了速度,盯着那东西看。起初,它只是在田里穿行,在王树看见它以后,那东西就不动了。只是一小会儿。几秒后,它突然改变方向,向王树这边移动过来。
很快,王树看清了它。他原本踩动着的双脚,瞬间僵硬在车踏板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惨白的,有如骷髅一般的手。它向上伸展成凌厉的爪的姿态,正朝自己移动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自行车已经停下来了。王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站在这里。他立刻跨上车子,用力踩脚踏板。他快速地离开了这片田,来到灯光明亮的公路上。但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正在追赶。脊梁骨一直冷飕飕的,车座后方,也许是心理作用,比刚才要沉很多。
就好像坐着一个人。
他不敢多想,只顾拼命地蹬车。
你见过鬼吗?(2)
父母看到推门进来的王树时,都吓了一跳。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额头上全是汗。衣服也已经湿透。他们问王树,你怎么了?王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刚一走到客厅,就再也撑不住,倒在了椅子上。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话。他说,王树,你怎么回来的?
王树虚弱地答道,骑车回来的。
那车呢?父亲说,刚才你同学打电话来了,说你把自行车忘在他家门口了。
王树呆了呆。不可能,我的确是骑自行车回来的。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王树,你不是发烧了说胡话吧,你到门外看看,哪有车?
王树连忙站起来,打开门。然而院子里空空如也,刚才他停车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这不可能,他说,这怎么可能?
父亲站在王树的身后,沉默了一阵,说,王树,你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王树的故事听得我浑身发冷。那是真的冷。被子里的手脚都已经冰凉,只是直到王树讲完,我才察觉到。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认识一个有如此诡秘经历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躺在我旁边。感觉上,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他讲完第二个故事之后,却没有再讲下去。
“那刚才你说的,几个月以前的那件事,又是什么?”我问他。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我有点困,睡吧。说着,就伸手去关灯。我说,别关灯。于是,灯开了个整晚。王树闭着眼睛,但我却感觉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他睡着了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看时间是中午了。我缺了一上午的课。王树睁着惺忪的双眼,躺在我旁边。我想起了昨晚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王树,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他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我。“怎么,你还记得?”
我点头,“说了一半又不说,怎么忘得了?”
“算了,没什么,不值一提的。”他说。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并非如此。
“好吧。”我点头。想了想又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发生过一次。你好像是比较容易看见鬼的类型。”
“可能吧,我身体不太好。”
“那……你在我们这间屋子里,看见过鬼吗?”
王树突然沉默了,有半分钟之久。然后说,“怎么可能。”
其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关于鬼的对话。一个月就那么过去了。感觉上像是过了一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宿命感。就像我见到王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必然会遇到这个人的。这以前,宿命感对我来说是个浪漫的词。但现在我知道了它的真正含义。所谓的宿命感,就是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每一天都像是已经过去的一年。你们尚未经历的所有事,都像是已经经历的所有事。这一点也不浪漫,只是你该走的路,该遇到的人。
只是你的宿命而已。
那段时间,我和王树常常到教室附近的食堂吃饭。很多同学看见了我们。好朋友尹霞提醒我,不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问她为什么呢?她皱着眉毛说,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尹霞的话,我只是笑笑就算了。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门,发现王树已经不在这里。他带走了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床下那本神秘的相册。甚至烟缸里的烟蒂。没有字条,没有短信留言,没有E-mail。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解释。
我坐在沙发上,想起了在火车上认识王树的第一天,他说他一直在逃跑。他说他逃跑是因为无法摆脱的恐惧(当时我只当做是文艺青年的胡诌)。他还说他要去西藏自杀,为了凡高。他还说了什么呢?他好像还说,他正在花掉自己的全部积蓄。他挂着一个相机,穿着军绿色的外衣,戴着一顶土黄色“凡高帽”(实际上是渔夫帽)。他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瘦的人了。他说只有他母亲不觉得他丑。他说自己在幼年时撞坏了脑袋,只有沦落成为这个世界拍照。他说他有理想,又说他总是在失败。他说他希望碰到一个女巫。他又说希望这个女巫是运动型的(而我显然不是这种类型)。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又说碰到你真幸运。他说他优柔寡断(这点我看出来了),说他热爱女人(这点我始终没看出来)。他说,你好,姑娘。我就笑。
现在,我想了一阵他,决定不再想他。
而图书馆女孩是这样说的。她说,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
她还说,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第三章今晚,别回寝室
我和丁小胭是怎么认识的?对了,图书馆。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图书馆是走进校门后所能见到的第一幢建筑。它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图书馆,可能更类似教学楼,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图书馆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恐怕也答不上来。
丁小胭就在这样一个不像图书馆的图书馆里。她是工作人员之一。有时我在图书阅览室的入口处看见她,有时则在书架间。她也常在图书馆门外的花坛附近闲逛。在我们还没有真正成为朋友,仅仅保持着管理员和借书人的关系时,我就很注意她。
我总在想,这个女孩,她为什么从不露出自己的左手?
丁小胭的左手总是戴着一只手套。不管什么场合,什么天气,她从不摘下。至于右手,只有天冷的时候才会戴上一只。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女孩,又有多少人发现了,这女孩的手套每隔几天就换成了另一只。颜色、质地和样式都不一样的另一只。如果她常年只戴着一只手套,或许我不会太在意。从手套的样式,以及她定期更换手套的习惯中,我猜想她对手套大概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
于是,我又进一步猜想,她的左手一定不是患有残疾,而是作为某件她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秘密,被隐藏在手套里面的。因此,每当我把书递给她,看到她用左手轻轻抚摸书本,或者在键盘上打字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奇妙而迷幻的恍惚之中。面前借书卡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我伸出手去接过书本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直到最后,整个图书馆都跟着恍惚起来。整个过程如同一场白日梦。
后来,我把这个说给丁小胭听。她笑得很开心,又有点狡猾。但就是说什么也不肯透露一点关于手套的秘密。只是承认了她对手套的确有非同一般的痴迷。她有很多很多手套。多到什么程度?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几乎没见她戴过重复的。算起来,最起码有一百多只了。而且想必这个数字还在增加。这么多手套,要怎么存放呢?丁小胭平静地告诉我,在她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放手套的。当然也放一些衣服,可主要还是手套。它们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便随时取用。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预感到,我将会在图书馆里遇到奇怪的事。或者说,假如在我身上会有什么怪事发生,那一定是在图书馆里。丁小胭说,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场所。我问,为什么?她用左手食指无声地敲打着桌面,笑了笑,说,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想,她说得不错。
丁小胭的特别之处,也不仅仅是她的左手。2004年秋天,一个下午,我在寝室里接到丁小胭的电话,她问我第二天有没有时间,她想到江汉路去买点东西。我说不行,前两天就跟人约好了,去磨山公园烧烤。她问,几点去,几点回?我说一大早就要起来,九点在学校门口集合,大概下午五点多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以为丁小胭是有些不高兴了,但很快,听见她说,明天你去不成了,要迟到的。你陪我去吧,中午我等你电话。说完,她就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这让我很有点摸不着头脑。丁小胭,她是什么意思呢?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九点就上了床,还定好了闹钟,以及手机上的闹铃,又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我想,这下肯定万无一失了。就算闹钟电池没电,或者被压到枕头底下,还有手机的闹铃,就算没听见手机地闹铃,约我的人见我没到,也总会给我打电话的。然后,我就很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一片寂静中醒来。窗外的阳光灿烂得不像是早晨八点的阳光。我心里一惊,立刻去看闹钟。上面的时间显示,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我迟到了。又去看手机,上面显示有九个未接来电,是我约好的其中一个女孩打来的。我连忙拨过去。电话接通,那女孩说,早上给你打了N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呢?我们已经在磨山了,你还过来吗?
这时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话。于是我说,算了,不去了,现在都中午了,我们改天再约吧。挂断电话以后,我就给丁小胭打过去,告诉她,下午我陪她去江汉路。丁小胭很平静地哦了一声,其他什么也没有说。
出门前,室友端着饭从食堂回来,告诉了我早上的情形。她说,当时闹钟和手机都响过。先是闹钟,震耳欲聋地响了很久,把她也吵醒了,她醒来后就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完全没听见闹钟响。接着,手机的闹铃也响了,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室友实在睡不着了,就起床洗脸和刷牙。可直到她洗漱完毕,回到寝室,发现我还躺在床上。
我就这样一直躺着,任由闹钟和电话响个不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室友说,还是有点可怕的。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次。我想我终于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神奇的女孩。她的话总是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被实现着。而另一种说法就是,丁小胭,她有着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
但她自己并不承认。她的表情很严肃。她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身份。
我说,丁小胭,有一天,你会把你的左手给我看吗?
她看着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你还想着这个呢,还是不要执迷的好。
这以后,我果然就没有再想这件事了。丁小胭的左手,还是就让它作为丁小胭的左手而存在吧。
2005年春节过后,我回到湖边村的租住屋。王树还没有回来。有一天,丁小胭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看我的住处。我有点惊讶地同意了。这天看见丁小胭的第一眼,就感到她似乎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她的表情和平时不一样,有点凝重,又有点忧虑。她进门以后,在屋内四处转了转,有时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最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她说,你这屋里有点冷。
我点头。嗯,这屋子一直比较潮湿。
这时,她用那只戴着手套的左手摸了摸耳朵。我知道她的这个动作。她有什么事要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时,就会用左手去摸耳朵。
“你最近,有男朋友了?”
今晚,别回寝室(2)
“是,上个月刚刚认识的。这个房子就是我们一起租的。怎么了?”丁小胭又用左手摸了摸耳朵,然后就说出了那句话。
“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后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这句话左右了我在2006年整整一年的命运,还是它仅仅作为一个预言,一个警示,一句忠告,或者,一种暗示?当时的情况是,丁小胭说完就感到了后悔,而我,在瞬间的不敢置信与慌乱之后,只说了一句:“丁小胭,我究竟是相信你好呢,还是不相信你好?”
因为除了这句,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后来王树就从家里回到了武汉。有一天晚上,我在卫生间里洗着脸,抬起头来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我说:“王树,如果我现在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有几秒的时间,客厅里静悄悄的。然后就听见王树说:“我会很害怕,很惊慌。”
“然后呢?”
“没有了。”
然而最后,消失的并不是我,而是王树。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话,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那么现在,我究竟是继续在这间房子里住下去,还是搬回寝室去住?我犹豫了整个下午。这个下午让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寝室里的阴冷和这里的阴冷一模一样。为什么我不可以换个住处呢?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
晚上,我将毛巾和牙刷装进塑料袋,又带了换洗衣物,离开了湖边村,往寝室走去。在樱园的路口,远远看见樱花已经开了。这才想起原来已经到了三月。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樱花。我摸了摸衣服口袋,里面放着两把钥匙。我默默想着,薄一点的铜钥匙是寝室的,十字梅花的那把,是湖边村三栋四单元的。
在寝室楼下,我给丁小胭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今晚回寝室住。她并不惊奇,也没有问为什么,只说,改天我来看你。我说好。挂了电话以后,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多,此时的寝室已经听不见吵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准备入睡。唯独207寝室空着。
我上楼,拿出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正准备向左扭动的时候,发现锁打不开。又试了一次,它仍旧硬生生地卡在那里。看样子,是有人从里面反锁了。但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还看了一眼207的窗户,里面明明黑着。我敲了敲门,没听见任何动静。我又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是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回响。
寝室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有点奇怪。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的人应该是我。不,也不对,尹霞她们还是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返回寝室的。我一边想着,一边跑下楼,站在宿舍楼下,向207寝室张望。这里的确黑着灯。我又从二楼的第一间寝室开始数起,来回数了几遍。此时已经可以确定,207寝室里的确没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那为什么门会从里面反锁?
想了一阵,我给尹霞打了个电话。她许久才接。我问她,这段时间有人回过寝室吗?
“好像没有吧。我没回去过。怎么了?”
“我现在就在寝室门口,但是门打不开了。”
电话那边突然一阵沉默。
“现在几点了?”
我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
“今晚你最好别住在寝室了。”尹霞说。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我又接着给刘春芳和陈莉打了电话。她们在得知我的情况后,都说了同样的话。
今晚,别回寝室。
离熄灯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站在寝室门口的台阶上,仔细体会着她们说话时的语气,由此又推想她们的表情。我感到了一丝不安。我拿出手机,给丁小胭打电话,但她的手机关机。我只好又给陈莉打电话,说我今晚实在无处可去,可不可以在她那儿住一晚上。陈莉犹豫一阵,最后答应下来。
此时,寝室楼上的灯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看门人从收发室里走出来,喊着熄灯了,熄灯了。当我沿着上坡路,走到坡顶再回头看时,整栋宿舍楼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之中。
我加快了脚步,向学校门口走去。
第四章梦魇
陈莉,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有点黑。我和她并不是很熟。所以当我敲开她家的门,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时,多少显得有些拘谨。她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掀开一角,看来是早就已经睡下了。这让我更不好意思。我说了很多看起来毫无必要的客气话。而陈莉的脸上,始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我们终于谈到了207寝室。
“这锁坏得有点奇怪。”我说。
“是吗,怎么奇怪了?”
“像是……有人在寝室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可能是锁锈住了吧。”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们搬出寝室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放暑假也差不多这么久,怎么锁就不锈住呢。你说,我们寝室里会不会是……有人?”
“怎么可能。”陈莉虚弱的笑了两声,“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会进去。”
“说的也是。”
我们都沉默下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陈莉,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圣诞节那几天,寝室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我注视着她的脸。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十分复杂。最关键的是,她并没有对我的问题表示奇怪,或者反问一句,为什么这么问?她只是扭过头去,看着斜对面的天花板,说,没发生什么啊,很正常。然后又说,别想了,睡吧。之后便关了灯。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睡着。我在黑暗中,静静感受和捕捉着从她身体上传来的种种信息。她没有翻身,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始终听不见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这张木板床仿佛正渐渐的分裂成两个部分。为了不加重这种感觉,我不时地活动一下身体。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那时我感到,陈莉也在注意着我的动静。
这种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我终于又累又困。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陈莉说,明天早上门就会开了。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她仍然背对着我,重复了刚才的话。
早上六点,门会打开的。
之后,她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并且很快睡着了。而我几乎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几次拿起手机看时间,到了七点,我坐起来,穿好衣服。陈莉也醒了。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赶到寝室的时候,女生们也已经陆续起床了。她们端着脸盆,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来到207门口,拿出钥匙。
门果然打开了。钥匙在锁孔里没有遇到一点阻碍。看来锁根本没有锈住,它就像我离开时那样灵活。我开始感到些许紧张,吸了口气,然后推开寝室的门。
这里和我离开时一样。每个人的床都空着。窗帘拉起了一半。不同的只是灰尘,它们落在窗口附近的桌上,被我清扫过的地面上,床板上也隐约可见白白的一层。哪里也没有变化。即使从气息上也可以知道,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
我先是看了看锁。反复试了几遍,但一点问题也没有。接着查看了窗户。反倒是插销的部分有些生锈,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甚至我推开它的时候,都显得有些艰难。从桌上的灰尘可以看出,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我打开自己的抽屉,里面放着的杂物一样不少。其他人的我就不清楚了。
然后又查看过床铺,包括床底下。还有门背后。又开灯和关灯几次。
一切正常。也就是说,昨晚的门为何突然锁住,现在变得不可解释。或者,只有她们三个人才知道。
我在寝室里徘徊了一阵。接着下楼吃早饭,上课。中午回寝室大略清扫了一下,又从柜子里翻出有些潮气的被子,到阳台上去晾晒。今天阳光并不好。下午放学后,我已经可以在这里住下了。
晚上,我灌好了热水袋,抱着它上了床。这个季节也许不需要热水袋了,但寝室里还是很冷。我睡得很早,睡着前听到收音机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八点档的“Music
Cool
Bar”。
一阵音乐声吵醒了我。大概是收音机还没关。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向枕边摸去。一下,没有摸到。又摸了一下。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是谁呢?声音很陌生,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不对,寝室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吗?我立刻睁开了眼睛。
怎么这么亮?好刺眼的光线。我忍不住扭过头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脑中一阵混乱。
我不在自己的寝室里。我的床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枕边没有收音机。音乐是从对面上铺一个样式完全不同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我从没见过这个收音机。实际上,这个寝室里的一切,那些床的样子,也是我完全没见过的。包括寝室里的人。
《魂行道》 梦 魇(2)
一个圆脸短发的女生正坐在对面的下铺打电话。一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卷发。她们是谁?我从没见过。肯定不是班上的同学。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下了床,问了一句,这是哪?但没有人回答我。她们仍然自顾自地聊着天。圆脸的那个说,于思这两天怎么神神秘秘的?卷发的说,是啊,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说不定约会去了。圆脸的又说,寝室里少了她们两个还真有点冷清。卷发的答,苏晓好像病了吧,不知道好了没有,要不要去看看她?
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根本没看见我。我站起来,走到她们面前,又大声问了一句,这是哪?然而一点用也没有,她们继续聊着。
这时,我看见了窗外的那棵树。还有树旁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架,以及铁丝架远处的一栋三层楼房,我立刻呆住了。
这里就是我的寝室。
窗外的景象,与我平时看上去的一模一样。甚至窗户的玻璃,斜角上的那一条裂缝都是一样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转身去看那两个女孩,发现她们都穿着裙子。现在不是春天吗?这时,靠窗坐着的女孩突然站起来,伸手去拿床上的收音机。我听到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的节目。有点熟悉。然后,我想起来,这节目的名字叫"音乐大不同"。
它在2004年末就已经停播了。
我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睡前穿的睡衣,手脚的样子也没有变化。我又掐了一下自己,很疼,不是做梦。这时我才想起开门到走廊上看看这里的门牌号,于是向门口走去。
可门竟然打不开。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怎么使劲扭门锁,都一点用也没有。可稍后,我就在屋里找到了更多的,可以证实这里的确是207寝室的迹象。
首先是放脸盆的架子,那和我寝室里的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圆脸女孩床铺墙上的两颗钉子,门背后用刀刻着的“happy”字样。寝室正中央灯管附近悬挂着的一个铁丝,破损了的桌角,床架上剥落的油漆,我还在窗外看见了正在洗衣服的看门人妻子。
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寝室。除了那两个女孩,还有屋内的所有物品。
而我也看到了,在我的床铺墙上,贴着一张海报。可奇怪的是,那上面竟然一团模糊,只是色块与色块的重叠、混合,根本不知道上面究竟是什么。这印证了我最初搬进寝室的推测,那四个黑色的三角形印记,的确是贴过东西留下的。但,谁会贴这样一张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海报在墙上?
我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捕捉,眼前突然一黑。
声音停止了,光线也消失了。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像是瞬间掉进某个洞里,脚步险些有点不稳。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看见了从窗外弥漫进屋内的路灯光。同时,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摸到自己床上,在枕边发现了我的收音机。
这是我的床,其他的三张床铺仍旧空着。我伸手去按台灯开关。
就在这时,眼前的空气突然晃动了一下。
一团小小的光线在窗口附近亮起来。不,似乎不是光线。好像,只是从黑暗中渐渐浮现出的某个影像。这个影像越来越清楚,体积也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人形。
一个女孩坐在靠床的椅子上。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部。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缓慢而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女声。
她说,东湖的水…………
后面的话怎么也听不清楚。她只是一直念着,东湖的水…………
我紧紧地抓住被子,缩在床的一角,屏住呼吸,惊慌失措地盯着她的背影。我在想,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背影晃了一晃,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向旁边挪动了一步。这时我看见,她的下半身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脚。看不见她的手。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就这样背对着我,向我移动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想大声喊叫,然而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刚才回响在耳边的巨大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只感到全身冷得彻骨,却连颤抖都不能。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阵刺耳的音乐响了起来。眼前的空气又是一晃。
长发女生的影子消失了。从手脚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又能动了。我一下瘫软在床上,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干涩声响,急促地喘着气,朝发出音乐声的地方寻去。
那是我的手机,幽蓝的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
丁小胭。
我立刻按下接听键,大叫了一声:“丁小胭!”
她在电话那边愣了一愣,然后说,“原来还没睡。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你来,给你打个电话看看。”
听到丁小胭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安慰。我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立刻照亮了整间寝室。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也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收音机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拣,听见丁小胭说,我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我连忙说,丁小胭你别挂电话,我今晚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
“可是,你那儿的大门已经关了吧?”
我这才想到,现在是深夜,楼下的大门早就已经关了。
“你好好睡吧,没事的。”丁小胭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下床,发现自己的手仍然抖个不停。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整张脸都白得吓人,额头上有汗,后背也有。我走到门口,犹豫着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然后,开锁。
打不开,和刚才一模一样。不,应该是,和昨晚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昨晚我在门外,而现在,我在门里。
我回到床上,裹紧了被子。我不敢关灯,也不敢闭上眼睛。
但,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五章午夜时刻的游魂
我一直觉得,那晚是丁小胭的电话救了我。就算事实不是这样,她的那个电话也使我享受了整个后半夜的安宁。我居然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甚至精神百倍。起床时我感到了光亮,想起了昨晚的事,于是立刻扭头去看其他三张床铺。它们都空着。阳光实实在在。已经是中午了。我在床上待了很久。昨晚的事是真的吗?是幻觉,还是做梦?手机上丁小胭的来电记录还在。就算不凭这点,我也能肯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然后我起床,开门。门轻轻松松地被打开了。走廊上一个女生经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是班上的女生,不是陌生人。我还看见了门牌号,207。
只是手脚有些酸软。我拿了毛巾和牙刷,到水房洗脸。回来时肚子饿得要命。想了一阵,便给丁小胭打电话,约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面。今天,是星期六。
这家拉面馆很破旧,不知开了多少年。但我喜欢这里,这儿的拉面很好吃。我总是放很多辣椒,有时会放一点醋。丁小胭则什么也不放。我们一边吃着拉面,我一边小声地说起了昨晚的事。说的时候仍然感觉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即使热腾腾的拉面也不起作用。
已经过了中午的吃饭时间,拉面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我今天的食欲并不是很好。讲完以后,便放下筷子,等待着丁小胭的反应。她也放下筷子,从旁边拿来纸巾,递给我,说,这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丁小胭只是说,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怎么办呢?”
丁小胭奇怪的看了看我,“你不知道那句话吗?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末了,又补充道,“你自己完全可以解决的。”
自己解决?怎么解决?看丁小胭的样子,似乎也不愿意多说了。我很有点泄气,又有点愤愤。这么好的朋友,不帮我也就算了,居然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就这样置身事外。
“真不够意思。”我说。
丁小胭笑笑,也不辩解。
可从这一天开始,她消失了整整八个多月。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冬天了。
我想她正是因为这些事才避开我的。因而我们在拉面馆的那最后一面,多少显得有些深意。我反复咀嚼过她的话,得到的唯一帮助也就是那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因此我鼓起勇气,决定在寝室里再多待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很难熬。九点多睡觉以前,给丁小胭打了一个电话,她关机了。后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听收音机,开着台灯,并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睡着。收音机里在不断地报着时。九点。十点。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握着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斜靠在床上。
到了那个时候,台灯会熄灭吗?门会打开吗?还是那个长发女生会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一切都不得而知,一切又都可以想象。我一直念着丁小胭的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样来给自己打气。可手脚还是冰凉得厉害。
十二点过去了。收音机里报时,一点。我换到一个反复播放音乐的频道。接着,一点又过了。收音机里又报,两点。然后一直过了三点。寝室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今晚就要这样过去了吗?
我疑惑着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向门口走去。我放轻了脚步。总觉得很可能随时惊动些什么。门也静悄悄的。我看着门锁,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去。那时,只感到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门再次被锁上了,不知什么时候。
我放下手,正准备向床边退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门缝里塞着一小块布条样的东西。颜色很暗,看上去有点脏。是关门的时候卡住的吗?于是我伸手去拉。拉出一部分之后,看清楚了那的确是一块布,只是很破旧。我又拉出一点,看见上面有些暗红色的已经变黑的污渍。然而它还没有完。我继续从门缝里拉扯着,直到手中突然一沉。
有什么卡住了。
这时,已经有差不多半张写字桌大小的布被我拉了进来。我仔细地看了一阵,终于明白这是什么。那是一件衣服的下半部分。很破旧,上面还沾着些泥土,衣角已经撕裂成了布条状。而上面那一块一块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迹。
午夜时刻的游魂(2)
我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床边退去。我想叫,但叫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摸到了床边,迅速钻进被子,然后紧紧地抓住手电筒。收音机里还在放着音乐。我关掉收音机,既胆怯又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我似乎有点明白,那件衣服为什么突然卡住。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被我拉进来的这一部分衣服,开始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门缝里被拉回。几乎能听见布条与门之间摩擦的沙沙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分明在活动着,在被什么往回拉着。
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我不敢去想此刻就在门外的是什么。我只是紧紧地盯着它,直到最后一个衣角也消失在门缝里。
门外仍然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耳朵开始耳鸣。耳膜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见。我想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甚至开始有点盼望门此刻突然打开,让我看清门外究竟是什么。然而此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有些奇怪的动静,但听得并不真切。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重新打开收音机,然后,一直到天亮。
这天的早晨有些阴沉,还在床上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今天就回湖边村。但这以前,我要见见尹霞。
我要亲口听她说一说,在这个寝室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校门口的“佐治城”。尹霞坐在我对面,显得有些不安。我进来时,她就是这副表情,一直默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这里的暖气开得很大,窗户上结满了雾。我叫了一杯茶,把外套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在等待服务生端茶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热气腾腾的茶很快端上来了。而我也想好了我的第一句话。
“我在寝室里住了两个晚上。前天,还有昨天。”
“嗯。”她仍然低着头。我注意到她左手的小指微微抖动了一下。
“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前天晚上……”
“别说!”尹霞突然叫起来,“别说出来好不好?”
于是我们又沉默下来。她低着头,两只手放在桌上,紧紧地扭成一团。我坐在这里,开始感到从尹霞身上传递过来的不安正在逐渐加深。我一言不发。我在等她主动开口。
我想,她会说的。隐藏一件那样可怕的事在自己心里,毕竟不太容易。
一段时间过去,她终于抬起头来。
她说,那天,我们不该做那个游戏。
尹霞说的那个“游戏”,我曾经听说过。据说如果一个女孩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一个苹果,一边削,一边在心里念着,我要见某某,那个人的影子就会在镜子里出现。还有一种说法是,心里念着,我要看到我未来丈夫的模样,那个人的脸就会从镜子里浮现出来。而苹果皮在整个过程中都不能断掉,一旦断掉,则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这个游戏听上去太过幼稚可笑,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尝试一下,甚至几乎就要忘掉它。也许尹霞她们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个晚上,她们却那样做了。
那天,是平安夜。我已经在杭州了。她们三个结束了狂欢,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大家都不想睡。于是在寝室里又做了许多事。吃零食,唱歌,打牌,还玩过笔仙和猜谜游戏。这样一直到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那个游戏吗?
“是刘春芳提议的。”尹霞说。
刘春芳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尹霞和陈莉的支持。大家都显得很兴奋。巧合的是,寝室里碰巧也只剩下三个苹果,仿佛是为她们安排好的。她们找来了蜡烛,又将椅子搬到镜子前面。一切准备就绪,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游戏的规则中并没有提到,可以多个人同时进行。可是,苹果又必须从十二点开始削。如果三个人依次来的话,后两个人就只能错过十二点这个时间,也就不灵了。最后,她们决定猜拳。
这又是一个巧合:刘春芳赢了。尹霞和陈莉只有在一旁看着。如果真能从镜子里看见什么,她们会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玩。
午夜时刻的游魂(3)
所有人都在不停看表。她们点燃了蜡烛,并把灯关掉。很快,十二点到了。刘春芳已经坐在了镜子前面,拿好了水果刀和苹果,看见面前闹钟的秒针一指向“12”,就立刻开始削起来。寝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水果刀沙沙的声响。除了专心削苹果的刘春芳,剩下的两人都紧紧地盯着镜子。镜子里,寝室显得极为幽暗而诡异。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尹霞第一个注意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她并不能确定,因为也许可能是蜡烛光影造成的错觉。
从镜子里看,那个黑影就在她们三人的身后。悬在空中,是黑色的一团,很模糊。尹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没有,再转过头来看镜子的时候,那黑影变大了许多,并且体积还在增长着。于是她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镜子里映射出的幻象。
而这时陈莉也看到了。她和尹霞交换了一下眼神,但都不敢告诉刘春芳。因为她正在专心削着苹果,苹果皮不能断,也不能停。她们专心盯着那一团黑影,看着它的变化,只是呼吸有些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膨胀着,直到——
它变成了一个人形。
尹霞顿时紧张起来。尽管知道那只是幻象,可此时从镜子里看去,分明就是背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尹霞又忍不住回了一次头,和刚才一样,身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时,刘春芳已经完成了。苹果皮一点都没断。她放下手中的刀和苹果,一抬起头,就"啊"的一声叫出来。镜子里的黑影吓了她一跳。她也和尹霞一样,立刻回头去看,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这才舒了口气,神色也兴奋起来,说,终于成功了啊。
可黑影此时已经停止了膨胀。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镜子里,悬在三个人的身后。很模糊,不仅看不出长的是什么样子,连男女都不清楚。她们又仔细端详了一阵,黑影还是一动不动。
刘春芳说,现在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苹果已经削完了,而规则里也没有说,看见了之后要做些什么。又等了许久,发现黑影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之后,大家只有决定开灯,结束这个游戏。
灯开的那一瞬间,黑影消失了。镜子里是好端端的寝室,和刚才一样。刘春芳显得有些苦恼,她觉得,大概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才没有一个完整的影像出来。尹霞和陈莉也感到有些遗憾。但毕竟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游戏真的可以实现,所以多少都还是有点兴奋。
于是,按照刚才的约定,第二天,将由尹霞来继续。
可这晚,当她们洗漱完毕,上床睡觉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她们感到不安的事。
睡觉前,是陈莉去关的灯。当时每个人都开了台灯,但台灯的光线并不强。日光灯关掉以后,她们看见镜子里……
那个影子还在。
第六章鬼影还在
影子比刚才模糊。关掉其中一个台灯之后,影子清晰了一点。三人战战兢兢而又不知所措地呆望着镜子,好半天才听见刘春芳说了一句,怎么办,不会一直在那儿吧?影子一动不动。看久了,就像是镜子本身带着的一块乌黑。她们隐约意识到,局面似乎变得不可收拾。但只是隐约而已。毕竟人人都觉得,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不会那么巧降临到自己头上。
最后,她们决定开着灯来度过这个晚上。
灯开了,影子消失了。尹霞翻来覆去躺了一阵,又起来从柜子里拣出一件衣服,用衣架撑好,挂在镜子上方的钉子上。衣服遮住了镜子,多少能让人好受点。
这一夜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天亮以后,尹霞拿走了镜子前悬挂的衣服。在白天,镜子里看不出什么。可冬天的晚上来得很早。黄昏时,她们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晚饭。寝室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但没有人去开灯。她们,在想着同一件事。
夜晚终于降临。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去看镜子的。她小声地,又有些惊讶说,不见了。
黑影并不在镜子里。三人松了口气。好像没事了。尹霞想,那晚上还要继续吗?大家都显得很犹豫。最后,刘春芳说,既然镜子里的东西是会消失的,再试一次也没关系。陈莉表示同意。其实尹霞自己也很想再看看,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于是三人准备好和昨天一样的物品,忐忑而兴奋等待着。这段时间里,她们又开灯关灯几次,昨天镜子里的黑影一次也没有出现。
直到十二点临近。尹霞端坐在镜子前面,拿好了苹果和刀。她看着闹钟上的指针,心跳得厉害,呼吸也有些不平稳。终于,十二点到了。秒针刚一跳到“12”,尹霞就拿起了刀,时间一秒不差。
她没有抬头,也尽量不去想镜子里会出现些什么。她只是专心默念着,我要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她感到身后的寂静变得有些异样。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苹果皮险些断掉。她知道身后的两个人一定看到了什么。就像昨天,也是这个时候,苹果削到一半,镜子里开始显现隐约的图像。
蜡烛光有些摇晃。尹霞连忙对自己说,别分心,苹果很快就削完了。然而剩下的时间,却过得很艰难。
水果刀最终停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已经削好的苹果和刀,然后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镜子。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到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敲击了一下。
和昨天一样,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同样悬在三人身后的空中。只是这次,图像更清晰了。可以明显看出,那是一个女人。从黑影的轮廓来看,她穿着一件长裙,看不见脚。她的手僵直地垂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唯一看不清的,是她的脸。
尹霞有些不解,她明明想看到的是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接着,她看到身后两个人的脸。她们的表情十分怪异。即使是昨天,她们第一次看到那个黑影时,也没出现过这样的表情。这让尹霞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你们怎么了?她问。
刘春芳声音颤抖着告诉她——那是昨天镜子里出现的黑影。
陈莉是第一个察觉到这点的。她看过整个过程。那些首先在空气里渐渐浮现的黑色团状物,它们凝结和聚拢的方式,都和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变化的速度比昨天要快。尹霞还没有削完苹果,它已经变成了人形。
这时,刘春芳和陈莉都看出了,这就是昨天的那一个。
然而黑影并没有停止,它还在持续发生着变化。先是头部和肩膀中间显现出头发的影像,接着是身体两侧的手臂,再往下是裙摆。到最后,微微弯曲的手指形状也隐约可见……
也就是说,昨天那影子其实没有消失。现在,它变得更清晰了。
事情原本可以就在这天停止下来。她们看着镜子,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刘春芳说,我们不能再玩下去了。是啊,谁敢呢?整个晚上她们都在担心,又在后悔,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然而有一个人,她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第三天晚上的情况和第二天一样。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因为前两天一直是凌晨才睡,这天三个人都特别困倦。还不到十点,寝室里已经关了灯,她们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楼道里也渐渐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到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尹霞睡得并不沉。一会好像在梦里,一会又好像醒来。恍惚中,她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响。在这以前,她还感到身边好像有人经过。声响还在忽强忽弱地持续着,好像有点熟。是什么呢?仔细分辨之间,她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镜子的前方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影也很熟悉。她背对着尹霞,正低头做着什么。尹霞立刻认出了那是谁。还有那沙沙的声音是……
鬼影还在(2)
陈莉,你在做什么!尹霞慌乱地叫起来。然后,刘春芳也醒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句,完了。镜子前点着蜡烛。烛光照亮了陈莉的脸,还有她手里的东西。她正在削苹果。听见尹霞和刘春芳的声音,只是头也不回地轻声说,嘘,别说话。
而镜子里,前两天出现过的黑影,正在慢慢浮现出来。
尹霞和刘春芳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一眼。十二点刚过。她们不敢上前阻止,如果苹果皮断了,或者中途停下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陈莉继续下去。她们穿好衣服,下了床,站在陈莉身后,紧紧盯着镜子里黑影的变化。
它变得比昨天更加迅速。只不过眨眼的时间,昨天那个长发女生的模样已经显露出来。接着,她们清楚地看见了衣服的褶皱,甚至褶皱上的光影。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缝隙也看见了。它变得更加真实。就好像,它真的就在那里,就悬在她们身后的空中。
直到最后,陈莉放下手里的刀和苹果。原本想在这时责备她的尹霞和刘春芳,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居然是……
一个背影。在头部的位置,只看得见头发,没有脸。
寝室里好一会儿听不到一点声音。直到陈莉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镜子里的两人说,她好像……没有脚……
就在这时,她们看见,镜子里女生的背影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们都以为那是错觉。”尹霞说,“可是……那天晚上,影子就消失了……”
“消失了?”我有点意外,“那就是说,没事了?”
她脸色苍白的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我们就发现,门被锁上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打开。第二天也是这样……我们还听见一些声音,还看见......”
说到这里,尹霞停了下来,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重新叫了两杯热茶,对尹霞说,说不出来的话,就别说了。尹霞点点头,伸出手去,握紧了茶杯。茶正在冒着热气。
我想,她的手一定很凉。
后来我们没有再谈这件事。我要了解的事,到26日那天晚上为止,也就足够了。她们之后经历过什么,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只是,离开前,我还是对尹霞讲了那晚我在寝室里发生的事。我说,我没有听清楚那句话的后半句,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尹霞说,她说的是……
东湖的水是黑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付账,出门。我们在佐治城门口分了手。但有一件事,刚才我一直没有对她说。
其实,她们玩的那个游戏,在更古老的时候,并不能预知未来,也不能实现心中所想。丁小胭说,实际上,它有另外一个用途。
但反正,我不用再回到寝室里去了。
告别尹霞之后,我沿着学校外的街道,一直走回了湖边村。这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打扫屋子。扔掉不要的东西,清扫了所有的灰尘,包括衣柜夹缝里的那些。我还买了去污剂,用来擦洗所有能看见的锈迹、斑点和污渍。我把水池擦得像新的一样。我甚至擦了窗户玻璃,换上新的床单和被套。我打开所有的窗户,阳台的门。最后,我拎着用过的扫帚和拖把,下楼,扔在楼道的垃圾桶里,又在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新的。
我累坏了。而这种累,一直持续了很久。
第七章快递活物的公司
三月份就这么过去了。好像也察觉不到日子过得缓慢与否。等到开始注意时间的时候,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四月。樱花大道上的树木开始凋落白色的花瓣。开始下雨。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季节来临了。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把雨伞。雨伞是什么样子的?记不太清楚了。好像也丢过一两把,换过几次。在图书馆,小卖部,教室,网吧,还是公共汽车上?我还是时不时地想起王树的那些照片。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去看街边楼房的窗户。这一个月里,我也许漫不经心地走遍了学校附近的所有道路。但没看见一扇相似的。
这天,却有一扇窗户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在学校外的一条马路上,我站在对面,只是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二楼的第三扇窗户打开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窗前。远远的,只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又是那么怪异——因为我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人我并没有见过。
于是我站在原地,又呆呆地看了一阵。这时,那男人突然向我挥了挥手。
我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行人们都在各走各的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停下,没有人向对面的窗户张望。他是在向我挥手?也许只是抬起手来做了个其他的什么动作,看起来像是挥手而已。而那人已经不在窗户旁了。我转身准备离开,然而走了两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去对面看看。
因为,就在那扇窗户旁边,我看见了一个很小的招牌。上面写着,潜行快递公司。
我穿过马路,在一楼找到一扇狭窄的门。门里是同样狭窄的楼梯。我走上楼梯,在二楼的一扇铁门前,看到了公司的铭牌“潜行快递”。门口没有任何说明,和旁边的许多家公司比起来,显得很不起眼。我在门口犹豫着,手心里微微出汗。如果就这样敲门进去,要说点什么好呢?难道我说,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奇怪,这个下午也有点奇怪,所以上来看看?
门虚掩着,从里面飘出淡淡的烟味,听不见说话声,我终于伸手敲了门。很快听见屋里说,请进。我推开门,走进去,这里只有一个人。他坐在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在他身后是敞开着的窗户。他戴着一副眼镜。他就是刚才站在窗前的人。我看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紧张了。在我从门口走到他面前的这段路程里,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逐渐加深,又变得更加奇妙,这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好像突然间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陌生人说,又好像,已经对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轻微的眩晕感包围着我,以至于我无法注意脚下到底踩的是水泥地,还是棉花。我体会着这种温润柔软的感觉,心里暗暗地有些惊讶。
你好,我说。
你好。他微笑着点头,将手中的烟掐灭在烟缸里。又说,请坐。
不对,不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气氛有点不正常。到底是哪里不正常,一时间又捉摸不透。
“我有东西要快递到外地,所以想来问问费用。”我脱口而出。
“你要快递些什么呢?”
“文件。”我说,“快递到广州。”
他突然笑了:“你还是学生吧?”
“是。”
“看来你还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
“不能快递文件吗?”
“不仅是文件,一般的货物,行李之类的,都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
“那你们快递些什么?”
“我们只快递活物。”
我愣了愣。“比如宠物?”
“这是其中一种。还有花草,各种植物的种子,”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甚至细菌也算。”
“那空气算不算?”
“空气也算。只要是活的,我们都能快递。”
“明白了。好像我找错了地方。”
“没关系。”说着,他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吧,也许以后用得上。”
“好。”我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高览。
离开前,我忍不住问他:“刚才你为什么站在窗前挥手呢?”
但他说:“窗前?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这里啊。”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在楼下,我又向上看了一眼,整个二楼只有那一扇窗户打开着。我手里还拿着那张名片。我把它放进口袋,沿着刚才的路,继续向湖边村走去。
记得那天晚上,我好像很想给谁打个电话,告诉他,或者她,就在我们学校门口,某栋建筑物的二楼上,有一家公司,他们只快递活物。
快递活物的公司(2)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很想再到那里去一次。这种冲动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名片在我的口袋里放了好几天。最后,我到宠物市场买了几条金鱼,并且特别挑了一个天气还算好的下午,端着鱼缸,来到了潜行快递公司。屋里的情形和那天差不多一样,一张办公桌,几个储物柜。高览坐在桌子后面。窗户打开着。在门口,他看见我,就笑了笑。我走进去,把鱼缸放在桌上。
“金鱼能快递吗?”
“当然能。”他说,“凡是活物我们都能快递。”
“路上不会死掉?”
“我们有特殊的包装和运输渠道,不会有问题。你要寄到哪里?”
“广州。有朋友快过生日了,我送去当礼物。”
“不过鱼类运输可能价格会高些。”
“没关系。”我说,“只要能完好无损地运到就行。”
“这个自然。”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我,“把前面的填一下。”
我接过来,填写好地址和姓名,又递还给他。他接着在表格的下半部分填写货物的相关信息。我看见他写下,金鱼,两只。
“你们生意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会经常有人快递动物到外地吗?”
“不仅仅是动物,”他再次纠正我,“凡是活物我们都快递。”
“是是,活物。
不过好像也很少有人有这样的需求吧?”
他低着头笑起来。
“你知道‘湘西赶尸’吗?”
“湘西赶尸?”我以为我听错了。
“那是湘西一个挺奇怪的习俗。我想你可能听说过。主要是湘西沅江上游一带,过去那儿的穷人很多,有的到外地去做生意,或者采药打猎什么的,主要都是去四川和贵州,那些地方在过去生活环境很差,山里还有瘴气,恶性疟疾经常流行,除了当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所以到那儿去的,没一个是有钱人,而中国人死后要还乡的观念又很深,但是从四川贵州到湖南的路又多是山路,就是有钱也没办法用车辆或担架抬回去,所以就有人发明了赶尸这种办法,让死人站立起来,自己跳着回家。”
“但是,”我连忙打断他,“这和湘西赶尸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举个例子。湘西赶尸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职业。因为无法运送尸体回家乡,于是想到让尸体自己站起来走。说到快递活物,如果仅仅是快递些动物植物之类的,自然客户不会太多。可是如果扩大到空气、水和细菌呢?只要是活着的都可以快递,这范围可就大了。其实,像你这样快递金鱼到外地的,并不是我们主要的客户。”
“难道真的有人快递空气、水、细菌这样的东西?”
“比空气更奇怪的东西也送到过。我们做的可是想象力的生意。”
难以想象比空气更奇怪的东西是什么。我只好笑了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说。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放下笔,将填好的表格递给我,“看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个字吧。”
我看了一遍表格,在客户确认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他说,“三天内一定送到。”
三天后,在广州上学的高中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她收到了金鱼,两条都完好无损,收到时正在鱼缸里活蹦乱跳。我问她,是不是圆形,大约二十厘米高的鱼缸?她说是,鱼缸里还有一些水草和泥。深绿色的水草混合着淤泥,紧紧地黏附在鱼缸的内壁,连鱼缸外壁也有。她在电话里对我形容道,简直就像是刚从水底挖出来的一样。因此送货人员并没有立刻把鱼缸送到她手里,而是先用纸巾把鱼缸外的淤泥和水草擦干净,才递给她。鱼缸里面是没办法擦干净了,只有等换水的时候自己来清理。所以,至少现在从外表上看起来,鱼缸还是很脏,还是像刚从水底挖出来的一样。
我的鱼缸原本并没有水草和泥。我只有猜想,那和运输的方式有关。
再见到高览的时候,已经到了四月中旬,也许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有风,有太阳,下午会感到轻微的燥热。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坐在一辆小型货车的副驾驶座上,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向外张望。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帽子遮住了脸,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见车门上写着"潜行快递公司"几个字,于是就多看了几眼。
两个异常高大壮实的送货员正在往车上搬东西。其实一开始,正是这两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几乎每个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即使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也没见过这么壮实的送货员。那简直就是两座小山。他们拎起路边有三四个皮箱大的木头箱子,轻轻松松就扔进了车里。接着,他们又面不改色地拎起第二只,再扔进去。箱子在车里发出沉重的落地声。这样的装货方式也很少见,难道不怕箱子里的东西碰坏吗?这时,我才看到车门上的字,潜行快递公司。心里顿时一动,又将注意力从这两个人转移到那些箱子上面。
箱子是统一的暗灰色。全部是木箱。箱子外面没有写明货品名称,大小不一,从箱子落地的声音判断,应该挺沉的,可看他们两个人轻松的样子,又觉得很轻。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活物呢?比如那个大的,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体积?再比如那个小的……其中一个人正走到那个小箱子前,刚一伸出手去,脸上立刻露出诧异的神情。箱子纹丝未动。他看了看,就叫另一个人过来帮忙。两个人抓住箱子的四角,用力向上抬起。箱子离地了。但两个人却显得很吃力。我甚至听见了他们沉重的呼吸声。那箱子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手提箱大小,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居然这么沉。
我看了一阵,绕到车的另一面,这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高览摘下了帽子,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第八章死里逃生
这天我差点死掉。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如果不是高览及时发现,并把我送到医院,可能我就真的死掉了。当然,我也就不会和高览成为朋友,至于后来的许多事,就更不可能发生。所以我还是要感谢这天的,就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也觉得很值。高览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我看见他,有点惊讶。其实早就该想到,他也许就在这辆潜行快递公司的货车上,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巧。而我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你好。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每次装货我都要亲自来的。”他说,“你呢,在逛街?”
我这才想起,手上拎着两个袋子。我的确逛街归来,正往车站走去。
“是啊,周末出来玩一下。”
“怎么一个人呢?同学没一起来?”
“哦,我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了。”
他点点头。这时,那两个装货员叫他,说货已经装完了,可以走了。高览应了一声,然后又看我。我说:“那我先走了。”
“要不,我送你一下吧,反正装完货我也要回公司的,正好送你回学校。只是要先去货仓,可能耽误一点时间。”
本来我正犹豫着,但一听说要去货仓,立刻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啊。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笑着替我拉开了车门,“上车吧。”
货仓在城市的最北端,靠近江边,差不多是郊区的地方。学校附近的那间只是用来办公用的,接到业务后,他们会开车把货拉到货仓,然后从这里发货。据高览说,仓库有三百多平方米,因为发货及时,所以仓库里多半还是空着。仓库的卷帘门被拉起时,里面的情形也的确如此。空空荡荡,只有最里面的角落放着几个暗灰色的木箱,和车上的一样。
那两个小山一样的送货员开始搬箱子了。他们的动作和刚才一样粗鲁,总是扔上扔下。我问高览,这样搬东西不怕摔坏吗?他笑了笑说,不怕。只是轮到那个小木箱的时候,他们的动作才缓慢下来。我又问高览,那个箱子里搬的是什么啊?
“这个不能说。”他说,“我们对货物的内容都是保密的。”
我也只好不再问了。箱子全部搬进来以后,是漫长的清点和核对过程。他们不仅要清点今天的货,还要核对以前的内容。我坐在一边有点无聊,就到处看了看。这是得到高览允许的。他似乎了解我对那些箱子的好奇,大概也认定我不会从木箱的外表看出什么来。
木箱做得很结实,虽然用木条接成,但每根木条之间都看不见缝隙,结合得很紧密,厚度也很适中,怪不得被那两个小山一样的人扔来扔去也没事。既然是活物,我就挨个都敲了敲,又听了听。但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我站在那个最小,看上去也最沉的木箱前面。其实刚才我就想看它了,但却有意无意地留到了最后。我大概比了一下,木箱的长、宽、高都是半米的样子。我试着搬了一下,立刻感到它的重量。恐怕两个我也搬不动。接着,我伸出手去敲了几下。没有回声,说明可能是实心的。看了一阵,一点收获也没有。算了,我对自己说,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于是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一阵微弱的沙沙声。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沙沙声。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从箱子里传来的。我连忙把耳朵贴上去。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了。起初只是缓慢的,一下接着一下,但很快,声音变得急速起来,并且在箱子里不断变换着方向,显得躁动不安,甚至有些愤怒。
就好像箱子里有什么正在爬动。
速度很快。我用手扶着箱子的两端,又将耳朵贴近了一些。这时,右手食指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我啊地叫了一声,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看自己的手。食指上红了一片,但看不见任何伤口。再看木箱,刚才手扶过的地方正是木板接缝处,毛毛糙糙地竖着几根木刺。
高览听见了声音,回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被木刺扎了一下。他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吧。于是我跟着他,重新坐上那辆小货车。这次那两个小山般的送货员没有跟来。在车上我有点昏昏欲睡。也许是下午逛街太累的缘故吧,我想。右手食指已经不红了,只是有点微微发麻。我试着找出那根刺来,但仔细查看了几遍,也没发现。
车辆好像很颠簸。不对,它明明开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怎么会颠簸呢?我开始有点晕车,眼前的景物在轻微地,慢慢地旋转,前排高览和司机说话的声音忽近忽远。有点想睡觉了,又有点想吐。我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但疲惫还是一波一波地涌来。眼皮开始发酸,手脚也没了力气。身下的座垫开始渐渐变得柔软。
我正在逐渐地陷进去,陷进去。最后的感觉是左臂一酸。我想我彻底倒在了后座上。那么,睡一会儿吧,就睡一小会儿,下车的时候高览会叫我的。
这一段时间是广漠而又深沉的黑暗。哪里都看不到尽头。身体仍然是软的,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像有冰水一阵一阵地浇上来,热的时候像是有火在烧。我保持着仅有的一点点清醒,心里想着,怎么会这么难受。没有办法挣脱。我努力试着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也许是一个梦,也许很快就可以醒来了。
然后,我看见了王树。我看见我们站在一栋房子前面,他正要给我拍照。我看见他手里的相机被改装成了拍立得。他要用拍立得给我拍照。我说别拍,这样如果拍出来不满意,不是很浪费?但闪光灯一闪,一张相片从相机里滑出来。黑色的相纸上渐渐显出图像。果然,照片拍坏了。那上面不见我的脸,只见一团白光。我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后是另一张照片。上面站着五个人,他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我问王树,他们是谁?话一出口,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好像一块一百千克重的铁块突然掉落在胸口上。
死里逃生(2)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醒来时还在急促地喘着气。很快,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再熟悉不过,一闻就知道是在医院。何况旁边还躺着另外两个病人。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很安静,那两个病人挂着吊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看上去都很虚弱。
我也很虚弱。但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试着坐起来,但全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病号服,左手插着吊针,吊瓶上写着陌生的药品名称。我回想起自己本来是坐在高览公司货车的后座上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车祸?我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还好,腿脚都是完整的,也没有什么伤疤。这时耳边突然“滴”地响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很快想起那是手机的充电提醒。我在枕边找到了它,于是拿起来看了看时间。屏幕刚一亮起来,就没电了。
就在关机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时间。4月7号十三点三十六分。
我心里一惊。去高览货仓的那天是5日,现在是7日,也就是说,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天?这两天我都在医院里?我连忙撑起身体,朝门口大声喊着,医生,医生。
推门进来的却是高览。
我们都愣了一下。高览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说,我刚出去抽了一根烟,你就醒过来了。
我想到了送我来医院的人可能是他。但没想到,他居然就在这里。
“我怎么了?”我问他。
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前天回来的时候,你在车里晕倒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睡着了,但是到了学校门口,怎么叫你都不醒,看你的脸色也白得吓人,手脚冰凉的,才知道不对劲。然后我就把你送到了医院。”
“那到底是……”
“你在货仓里是不是看了那个小一点的木箱?”
“是啊……”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但是被木刺扎了一下的事,“难道那个……”
“对,那不是木刺。幸好当时你叫了一声,被我听见了,否则到了医院,连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木箱里到底是什么?”
“印度的一种毒蜘蛛。本来我们是包装好了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从内层的包装里跑了出来,在木箱里乱转,可能那时候你的手刚好放在木箱的缝隙处,就被它咬了一口。”
“毒蜘蛛……”原来是这样。想起那时的情景,我有点毛骨悚然。别说毒蜘蛛了,就是普通的蜘蛛,平时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那种毒蜘蛛很厉害吗?”我又问。
“其实毒性不是很厉害,但危险的是,这种毒蜘蛛的毒素首先侵害的是人的神经系统。被它咬了之后,只是有一点微微的疼痛,接着会出现昏睡的症状。很多被咬的人就以为是想睡觉,所以不能及时被送到医院,过十多个小时,如果还没得到救治,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幸好当时你在我车上,不然还真是很危险。本来这个医院没有合适的血清,后来还是从省医院里找到仅存的几袋,现在才没事。”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丁小胭的话。
“现在还是春天,”我喃喃地说,“我不会死的。”
“嗯?和春天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这事是因我而起的。都是包装不慎,要不然你也不会被咬,所以你只管安心把身体养好,费用之类的不用担心。当然,更不要觉得愧疚。该愧疚的人是我才对。”
我笑了,“好,不愧疚。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没事了就好。医生说醒来后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仔细体会了一下。
“没什么,”我说,“就是有点饿。”
他笑起来,“好,知道了,我先去叫医生。”
其实,不是有点饿,是很饿。整整两天,我没有吃东西,醒来的时候肚子里就空得火烧火燎。但医生说只能少量多餐地进食。于是这天我吃了差不多五顿饭。每次只是喝一点粥,吃点青菜。后来的几天里,是各项繁复的检查。抽血,心电图,血压,还要在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前待上好一阵。听一个护士说,原本不需要这么多检查程序的,只是高览坚持要这么做。
我谈不上什么感动。因为高览的这些举动并没有讨好的意思。这些,只是让我感到,高览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也是一个力图把所有事都办得尽善尽美的人。但这也仅仅是高览身上所具备的个人魅力之一。他与医生谈话时那专注的神情,总是让我愣愣地看上好久。
直到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才会反复想起丁小胭的话。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
我算是死过一次了。死亡的滋味也并不那么难受。我没有出现任何的濒死体验。所以死亡大概既不美好,也不可怕。它很普通,甚至有些熟悉,就像睡着了一样。
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梦。
如果丁小胭所说的那次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也能像几天前那样安安静静的,不知道死亡正在靠近,就这样一头睡去,那该有多好。如果事先得知就是这样的死,我还害怕些什么呢,死吧,不过就是死而已。
然而现在,还只是春天。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和高览就成了朋友。我回到学校,他又回到那个面积狭小、看起来生意冷清的办公室里去。的确是生意冷清。尽管高览很早就对我说过,快递活物的生意其实不坏,也足以养活他和那两个送货员,但一个月以来,我在他的办公室里,从没看见过一个客人。我几乎每隔两三天要去一次,回到家里无聊时也会打打电话。有时我会想,这种频率好像也太频繁了点。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207寝室“闹鬼”的事在整个女生宿舍传开了。我听说的版本,和尹霞告诉我的一模一样。告诉我的女生,还向我求证,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我无言以对,心里有些烦躁。我说你去问她们吧,圣诞节我又不在这里。
死里逃生(3)
不知道这事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尹霞、刘春芳和陈莉都说不是自己。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总之,这种情况下,我再也不能回寝室去住了。一个周末的大清早,大家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我像做贼一样地打开了寝室的门,拿走了我所有的衣物、杂志、书、CD、拖鞋,等等,总之一样不剩。然后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走到楼下,从后门走到东湖,拦下一辆出租车,一直开到湖边村租住的房子里。进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我还要再住一个月。但整个过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人看到了。于是很快,大家又都知道,207寝室的最后一个人也搬走了。这使整个传闻变得更加真实可信,甚至在教室里都能感到那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对这件事,我既懊恼,又无可奈何。
接下来是一段混乱的时期。传闻已经不仅仅是原来的版本。先是隔壁的205寝室,开始有人说梦话。一个女生常常在半夜大声喊着,你的脸在哪儿?还有人说,我们寝室的床板经常在响。甚至在白天,也有人从门下方的缝隙里,看见过一个黑影。黑影离门很近,不像是桌椅板凳的倒影,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等过了两秒,只是一眨眼又不见了。有人听见笑声,或者哭声,或者细小的说话声,但听不见说的是什么……诸如此类。
而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我们寝室的门锁经常发出咔嗒的响动。有一次,一个女生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我们寝室门前时听见一次,回来时又听见一次。这个女生第二天就生病了,高烧不断,病好了以后也搬走了。后来,又陆续有几个女生搬走,没过多久,女生宿舍的二楼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
对这些事,我一直冷眼旁观。我对高览说,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高览笑了笑,说,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真的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除非亲眼所见。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够准确。高览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个做想象力生意的人,也不同意这种说法。可他什么也没说。
事情是以校方的连续谈话结束的。那几天,系主任很有耐心地分别找每一个搬走的女生,或者正在准备搬走的女生谈了话。学生会也介入进来,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找到我的时候,我只说,这些事我是不信的,我搬走是有别的原因。当然,他们也很体贴地没有让我们都搬回207寝室里去。几天后,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人再提及这件事了。但搬走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这天我和高览坐上他的货车,到我去过的那个货仓里去。不过只是每月例行的检查。看看货仓四处有没有需要修整的地方,问候一下送货员(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大多通过电话联系),核对一下货单,还有一些零散的工作。
记不清楚这天我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高览开车,我一直闷闷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都显得很沉默。我无意识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突然感到自己是这个城市以外的人。这条路我不是没有走过,但此刻却觉得陌生。当时的心情……那可能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街市细细长长,干枯得叫人可怜。鳞次栉比的房屋、绵绵不断的围墙,几家还算漂亮的餐馆、服装店,粘着一层浮灰的街边灌木、电线杆,电线杆以上乱七八糟的电线——城市大概总是这副面孔。我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随后转身,放倒车座的靠背,准备在到达之前歇上一阵。
就在我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一栋房屋一闪而过。我愣了一下,连忙把头伸出窗外,向后面看去。车速不算快,所以,在路口转弯以前,我还来得及看清楚那栋房子。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回头冲高览大声喊了一句,停车。高览吓了一跳,踩了一下刹车,但又马上松开,说,这地方不能停车,又问我,你怎么了?然而说话间,我们已经转弯,上了另一条道路。
我低头默想了一会,说算了,接着走吧。高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再过几分钟就到货仓了。现在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因为看见一个熟悉的地方,就要求停车。
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栋不知废弃了多久的,原本大概是用作招待所的三层小楼。因为就在这栋楼的一层——假如走进去的话,能看见走廊最里面的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面用暗红色的,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招待所。
但它已经废弃了。正因为如此,那天,我和王树经过这里时,他说想进去拍几张照片。这栋楼已经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狭窄的、黑洞洞的窗口镶着看上去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还贴着各种搬家公司或者办证的标签。在门外就可以明显闻到潮湿的霉味,墙角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这么茂盛的草在城市里是极为难见的。不知道这房子废弃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废在那里,没有拆掉。但转念一想,城市里这样的房子还是有很多的。就这样一直废弃着,直到这块地被卖掉,有建筑工队用简易的砖墙围起来为止。
我和王树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又高又大的枣红色衣柜。一看就知道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我开玩笑说要不要躲进衣柜里拍两张,王树笑了笑,说当心进去了就出不来。可那天王树拍了些什么呢?好像后来我就忘记了,一直没要求看那些照片。
现在,也就不可能再看到了。
死里逃生(4)
几分钟后,车到了货仓。我没有进去,而是坐在仓库外面的石阶上,不知想些什么。石阶的远处,除了道路和经过的车辆,看不见一个人。太阳在头顶温润地照着,有春天的风,身后传来仓库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这一刻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又好像,我原本就坐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这天我对高览说了很多话。说得很不连贯,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不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也不喜欢一旦有了情绪,就非将它释放出来不可。我们去了酒吧,但很久以前我就讨厌借酒说话的行为。可我偏偏停不下来,好像一个让人厌烦的醉鬼。我知道自己没有醉,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说过的每一句话。而每一句话都不像是我说的。高览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时不时忍不住笑一下。离开酒吧前,我已经在卫生间里吐过两次。路上又吐了一次。我坚持要自己走路,高览伸手来扶我,我就推开他。整个世界都在转,胃里也在转,不断有东西涌上来,又被我强压下去。每个关节都在酸痛。高览说,你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就笑了,还笑得很开心,说我大概酒精中毒。说完就又吐了一次。
这样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回了湖边村。我走进去,倒在床上,天花板就在眼前转着。我闭上眼睛,听见高览走进卫生间,又听见水声。然后一块冷冰冰的毛巾就贴到了脸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说好凉。高览帮我擦干净了脸,又拉过被子给我盖上。后来我又说了什么就记不得了。只感到高览在床边坐了很久,还抽了一根烟。最后,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说你帮我关一下灯,他就走到墙边去关灯。
灯啪的一声灭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我听见高览突然说了一句,怎么这么黑?
我想回答他,但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段沉默。我正在想他走了吗,就听见他说,我也睡在这里吧。
后来,我问过高览,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说,就是关灯的时候。我想起那时他曾经沉默了一会。其实当时,我也吓坏了。不是黑暗,而是和黑暗一样突如其来的,让人战栗的情感。
我们都被吓坏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很快便作出了决定。
我记得连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的宿醉都是温润的。我半醒半睡地怔怔地注视天花板。外面正在下雨,带着潮味儿的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窗帘。旁边传来叹气和点香烟的声音。
真是奇怪啊,高览说,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
是啊,我说,但又能奇怪到什么地步呢?
吃完午饭,高览就走了。他要去公司。临走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不去了,昨天的酒还没消化完。其实我心里清楚,这倒不是为了消化酒。整个下午我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是个反应很慢的人,和对酒的消化一样,需要有时间适应每一次变化。又或者说,每一次变化发生的时候,我总是很惶恐,又不清楚究竟在惶恐些什么。所以我多半的时间,不过是在等待罢了。
十七点二十六分,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一阵沙沙的杂音。
“是我。”那人说。
我听出了那个声音。心脏顿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王树?你在哪儿?”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不明所以的沙沙声。电话随即挂断了。直到晚上,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打来。我把手机丢在一旁,呆呆地看了一阵天花板。有很久,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直到睡着为止。
第二部分 第九章被快递的男人
“能帮个忙吗?”在车上,高览说。“什么?”
“我五一的时候要回一趟家,大概两三天吧,公司里没人,想让你帮我看一下。”
“我帮你看公司?这个我做不来。”
“其实也简单,就是接接电话。有人要快递的话,记下地址和电话,让送货员上门接货就可以了。只要两三天。你五一的时候没什么安排吧?”
“没安排。但是……”
“没关系的。主要是安排别人我不太放心。”
我无可奈何地想了一阵,只好答应下来。
两天以后就是五月一日。这以前我跟着高览,熟悉了整个工作流程。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很简单,多半只是接电话和打电话。而他反复叮嘱我的只有两点。第一,对货物内容要保密。第二,除了接电话打电话以外的所有事,都要等他回来处理,尤其是,不要亲自去货仓。
我都严肃认真地做了保证。日子很快就到了五月一日,我送他到火车站。在候车大厅里,他把钥匙递到我手上,说两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别担心。我不担心,但免不了有些离别时的怅然。我看着他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向检票口靠近。快到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挤出人群,跑过来对我说,有件事情很重要,你千万要记得,那种对方不肯说出内容的货,无论如何都不要接。
但那时,我只顾着催他快点上车,却忘了问他,为什么还会有人不愿意说出货物的内容。
送走高览以后,我就去了潜行快递公司。其他公司都关着门,二楼的走廊上,只站着我一个人。想起高览说的,“快递公司的性质不同,就是过年也放不了假,否则就会失去信誉”,觉得这份工作似乎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为什么要做这个呢,开间小店恐怕都要好些。
我打开门,放下包,又打开灯,接着打开桌上的电脑,看了一阵,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财物报表,什么也没有。本想看看过去都快递过什么活物的,但是看来资料并不存放在电脑里。整个下午,我只好玩纸牌游戏。连电话也没有一个,除了两个打错的。
第二天也仍旧如此。我以为三天时间大概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去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真的接到了一笔生意。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是高览回来的前一天。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玩空当接龙。这个游戏比起纸牌来,难度要大些,但也很能消磨时间。我正玩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在它响第三声的时候我才拎起听筒。我想,大概又是打错的。
“喂,你好,潜行快递公司。”我说,这套词是早就背熟了的。
“我有东西要快递。”一个女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哦,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我们……”
“知道了,”那人说,“我要快递的就是活物。”
“哦,好的。”我连忙拿过纸和笔,“你的地址?”
“昙华林31号。”
我愣了一下。对方大概见我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昙华林吧?”
“知道。我们马上过来取货。”
然而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更重要的是,忘了问货物的名称。这都是因为,刚刚我恍惚了一下。昙华林,是我再熟悉不过、但又那么久远的名字。
四岁的时候我来过这个地方。1989年,正是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那年。当时,这个叫昙华林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对于这里的清代建筑,人人都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它们多么珍贵。除此以外是几户旧房,几处不太茂盛的昙花,破旧的仁济医院,两层楼,黑砖、红瓦、尖顶,深锁的铁门。墙面的黄色涂层和木窗正在开始脱落和腐朽。住户院子里大多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小瓦棚。瓦棚面对马路一侧的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内容不是粗卫生纸就是香皂。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连狗都没有。娟娟阿姨说。
娟娟阿姨是妈妈的表妹,我四岁在昙华林住的就是她家。虽然叫阿姨,可她比我只大了五岁。1989年,她上小学三年级。
她家的房子是解放前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上其他木料选得又很考究,房子看上去很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风吹日晒之后,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和周围的风景十分搭调。据说房子最初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画家,在娟娟阿姨他们家搬来的前一年冬天得肺癌死了。1975年,她还没有出生。
这附近类似这样的房子很多,除了过去的仁济医院旧址,还有美国传教士创建的教会医院、瑞典驻汉领事馆,等等。只是现在看起来远没有1989年时那么结实,一些老建筑几乎就是危房,成了被保护的对象。
1989年我和娟娟阿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半夜从窗户里爬出来,跳下二楼的阳台,在院子里挖坑。为什么要挖坑呢?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了,只记得那时挖了很多的坑。我们把挖出来的土填到昨天挖过的坑里,第二天再把另一个坑的土填进来。我们近乎变态地喜欢这种重复而无趣的工作,直到两个月以后我离开这里为止。也可能,在我离开以后,她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挖着。
娟娟阿姨14岁那年,被火车轧死了。据说她是准备沿着铁路离家出走。出走前,给父母的信放在茶几上,用一个杯子压着。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警察打来电话。那天倾盆大雨,整个人被轧成成千上万的肉片飞溅到四下的荒野,用铁桶回收了五桶。警察们不得不用长竹竿驱赶饥饿的流浪狗。但还是有大约一桶分量的肉片落进铁道旁的河沟,成为鱼食。
被快递的男人(2)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昙华林。妈妈和表舅一家也不再来往。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只是就这样没有了那家人的消息。这期间只从报纸上看见过一次昙华林的名字。政府要对昙华林的清代古巷进行修整,也就是“昙华林保护工程”。现在,那些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房子这种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命运可言。
我恍恍惚惚地想了一阵,终于从椅子上直起身来,给货仓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他们,昙华林31号有货要装,但我忘了问电话号码和货物内容。
“这不太好办啊,”送货员之一说,“没有货物内容,我们不能去取的,这是规定。”
“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我说,“都是我不小心,这边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又已经答应了别人,如果不去取的话,失去信誉就更不好了。”
“要不你给高览打个电话吧。”
“我打过了,他关着机呢。那边客户还在等着,只能麻烦你们先去一趟,到那边问问情况,然后再决定装不装,你看这样行吗?”
“等一下。”送货员之一低声与旁边大概是送货员之二的人商量了一阵,然后说,“好吧,我们先去看看,要是能装就装回来了。”最后又补充一句,“下次你可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啊。”
“好,下次一定注意,麻烦你们了。”
这样一直到下午六点,电话也没有一点消息。其间给仓库打过电话,没有人接。打送货员的手机,也同样没有人接。我只有猜想,他们大概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在楼下吃饭时又打了一遍,情况还是一样。我开始有点担心。吃完饭,我在马路边犹豫了一阵,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亲自去仓库看看。货物要么运回来了,要么就还在路上,不管怎样都是亲眼看一下比较好。
天已经黑了。我险些没能找到通往仓库的路。这里白天就已经算是偏僻之地,到了晚上,更是荒凉得可怕。昏暗的路灯光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仓库,看起来有点陌生。我的脚步也不由得变谨慎起来,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一个人也没有。
等走到仓库门前,才发现卷帘门上的小门居然没有锁。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没有灯,听起来也好像没人。仓库旁停着那辆小货车,说明人已经回来了,很可能正在附近吃饭。
我推开门,在门口向里看了一阵。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走进去,摸黑按下贴墙的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地交相闪烁着亮起来,白光顿时弥漫整个仓库。我从没注意到有这么多只荧光灯。晃得我闭上眼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留了下来。
这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被塞进了实验室的铁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门。还好,门一直开着,还能看见门外的路灯。突然间觉得再也没有第二个让人如此讨厌的地方了。
仓库里的箱子比上次来的时候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有点疑惑,怎么会这么安静呢?太安静了,恐怕堵住耳朵也没有这么安静。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缓缓走向那些箱子旁的办公桌,一边走一边感到身体的温度正在降低。真冷。这么宽阔的地方,大概不冷也不成。我忍不住搓了搓双手,又把它们插进衣服口袋。
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桌上放着类似货单样的东西。一叠A4大小的纸。箱子是不敢靠近的,毕竟差点因此死掉。但眼前最近的那个箱子,我还是多看了几眼。它离仓库底部的其他箱子有些距离,会不会是今天新搬来的呢?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叠纸。
果然是送货单。但第一页上的货品名称全部用黑色墨水抹去了。保密工作还真是严密。只剩下日期。后几页也都是这样。我也不再多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今天的日期。2005年5月3日,地址是昙华林31号。可看到货物名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只写着一个字——
人。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细雨,可还是从雨伞下斜斜地飘进来,弄湿了我的毛衣。我自己的背包也好,高览的旅行箱也好,全都淋得黑糊糊的。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说别把行李放在车座上。车内空气给空调和烟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热线节目。树叶脱尽的杂木林像海底珊瑚一样,在路两侧展开湿漉漉的枝条。
“你怎么了?”高览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刚刚在火车站就不对劲,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眼司机,说:“下车再说吧。”
目的地是高览的办公室。高览放下背包,打开饮水机上的热水开关,接了两个电话,之后热水烧好,他泡上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端到我面前,然后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我用茶杯暖着手,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开口。
“昨天我接到了一笔生意。”
“嗯,没做好,还是和客人有什么纠纷?”
“不是。”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是我不应该接下来。因为之前你就说过,不知道内容的货不应该接。但是当时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你这里的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我只有让送货员去那个地方看一看再作决定。可他们就直接把货装回来了。”
我看到高览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那是什么东西?”
“是人。”
高览愣了一下:“人?活人?”
“对。”
他沉默了一会。
“那……现在呢?”
“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货仓了。我把他放了。”
被快递的男人(3)
打开箱子前我曾经犹豫过一阵。从货单上的编号看,就是离我最近的,我一进门就注意过的箱子。我不知道打开箱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比如,箱子里的是不是正常人,打开以后会不会有危险。还有,那两个送货员既然已经知道货物内容是一个人,还装了货,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甚至,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整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就这样贸然打开箱子,能行吗?但最后,我还是打开了。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仓库门开着,那两个送货员随时可能回来。过了今晚,箱子里的人就会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于是我不再多想,从墙角取来钉锤,把箱子上的钉子一个一个撬开。这花了我不少工夫,手也磨得生疼。这期间箱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甚至怀疑,里面的人大概已经死了。
所有的钉子终于全部取完。在箱子一侧的木板倒下来之前,我退后了两步。木板轰然倒在脚下,嘭的一声,在原本寂静的仓库里显得颇为惊心动魄。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蜷缩在四块暗灰色的木板之间,看起来就像是电视机里的固定画面。这一刻我几乎确定这个人就是死了。但静静地站了两秒之后,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向脖颈附近伸出手去。
皮肤是暖的。似乎还能感到颈动脉的跳动。我这才不再犹豫,用手将这人的身体翻转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面容颇为俊秀,但紧紧地皱着眉。这种天气不知为何穿着一件皮衣。我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呼吸平稳,面色看起来也不错,好像仅仅就是昏睡过去了。我用力推了他一下,没有反应,再推,还是如此。没有办法了,我想,只有用水试试看。
旁边的办公桌上放着大半杯水,早就凉了。我端过来,从那人的额头浇了下去。只听那人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一看见我,立刻想坐起来,头一下子就撞在了木箱上。他这才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哪儿?你是谁?”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打量着四周。
“一个仓库。你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警惕地看我。
“我还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快递公司的仓库,我看见送货单上写着‘人’,就打开看看,然后就发现了你。”
“快递公司?”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箱子,“我怎么会在快递公司的箱子里,我又不是货物。”
“这是一家有点特别的快递公司。”我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们只快递活着的东西。”
“但是也不能快递活人吧?”他开始有点愤怒起来,“就不怕违法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错吧。所以我才打开箱子看看。”
“你是这个公司的人?”
“不是。我只是暂时帮忙的,开公司的人是我的朋友。”
他摇了摇头,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口袋,然后舒了口气。看来没丢什么东西,也没受伤。
“你还能想起被装进箱子以前,你正在做什么吗?”我又问。
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当时……当时我正在推销洗发水……对对,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记得我明明正在看那个人的头发……怎么后来就……好像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没有睡过去,或者被人打晕什么的?”
“好像没有。就是在看头发嘛。”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地址。
“你是被人从昙华林31号送过来的。”我说,“当时你是在那儿吗?”
这人的脸色突然一变。
“你说昙华林31号?”
“是啊。当时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个地址。”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很年轻?”
“是个女人。但是不是年轻,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喃喃地说着,到后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只看见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脸色也苍白得可怕。接着,他又神经质般地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脚,最后,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被快递的男人(4)
“等一下,”我说,“你留电话给我吧,万一我这里有什么线索,或者有什么事,我也好找你。”他犹豫了一下,匆匆忙忙地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我:“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就快步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没有工作地址,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手机号码,一些毫无意义的修饰图片。他叫刘小军。从他刚才的话来看,大概是个推销员。
我把名片放进口袋,然后开始钉木板。在不清楚那两个送货员装一个人回来的原因之前,我还是得把木箱恢复成原样。这比拆木箱还要麻烦。先要用力推上木板,然后将钉子一个一个再钉回去。可还没钉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送货员之一回来了。我回头时,他已经站在了门口,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钉锤,还有身后的木箱,“你动这个箱子了?”
我无话可说。
“下午你们一直没给我电话,所以我过来看看。”
“电话我打了,一共打了两个,都占线。后来再打过去又没有人接了。”
看见他走过来,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钉锤。
“我打开箱子了。”我说,“你们怎么能装一个活人回来?”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桌上已经翻开的货单合拢。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运送活人难道没有什么?”
“等一下……你不会把人给放了吧?”
“活人我当然要放。”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突然沉下脸来。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他没好气地说,“反正人都被你放了。明天等高览回来,你跟他说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正合我意。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他争论些什么,早点离开这里再好不过。于是我立刻扔下钉锤,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无非是在掩饰我的不安而已。
我不能肯定,高览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的生意。运送活人,或者其他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从刚才送货员的表情和语气看,是极有这样的可能性的。但我却很难开口质问高览。甚至只是在心里质问,也让我觉得尴尬不已。在办公室里,我对他讲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就再没多说什么了。他也没再开口。手机时间显示为下午六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吃饭去吧。
吃完饭,夹杂着雨点的夜风已经彻底变凉。回到屋里,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电视,高览拉开在楼下买的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港片、周杰伦、广告、天气预报、白色噪音……高览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蚯蚓般的恐惧。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我也拉开一罐啤酒,喝了下去。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昏暗中彻底没了气息。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何必如此呢?我想。不管高览做了什么事,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本不应该坐在这里闷闷地喝酒,看电视,一句话不说。我缩在被子里,感到冷。我默默地体会着冷。
从这时起便有一种预感。我和高览,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伸出手指数了数。食指,一。中指,二。然后,食指,一。中指,二。王树是一,高览是二。而日子转眼就快到夏天了。
第十章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
再次遇见刘小军,是十多天后的星期三。我在食堂吃完饭,夹着一本小说往教室走。就在路上,一个熟悉的人迎面而来。老远我就在注意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走近,发现他也正在看我,才猛然想起,他就是刘小军。从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认出了我就是那个把他从箱子里放出来的人。他露出了笑容。“你好。”他说。
“你好。”我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来工作的。”
“还在推销洗发水?”
“那个早就不干了,现在改成沐浴露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哦。”怪不得会到学校里来,以前还住在寝室的时候,也碰见过一两次这样的推销员,以女生宿舍居多,主要是化妆品、护理用品一类。
“你就在这儿上学啊?”
“嗯。我正要去教室。”
“吃饭了吗?”
“吃过了。”
“那,有空出来玩吧。”他笑笑。
“好啊。周末怎么样?我没课。”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微笑,说:“好,没问题,你有我电话吧?”
“有,你名片还在我这儿。没换手机?”
“没换。那就周末见了。”
“好。”
说完,我们就各自接着走各自的路。一切都正合我意,我想。原本就想找他的,没想到这么巧,居然在学校碰见了。
周末,我和刘小军在学校门口的佐治城见了面。他身穿灰色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的,比领带略浅。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我有点惊讶。前两次见到他,一次是不合时宜的皮衣,一次是穿夹克。见我奇怪地看他,他解释道,是因为今天才在公司开过会,所以才穿成这样。说着,他脱下西服外套,只剩一件衬衣,又说,这样好多了吧。我点点头,说好多了。
我们叫了茶和咖啡,稍晚一点又喝起酒来。起先不过是闲聊,等到两个人都不再生疏的时候,我找了一个机会,切入了正题。当时我们正在聊他推销过的各种产品,还有一些好玩的事,感觉聊得差不多,中间停顿了一小会儿的时候,我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之前想问,又怕你不告诉我。”
“什么事啊?”
“就是,你怎么会到箱子里去的。”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他无奈地笑笑,“当时约我周末见面,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承认,“确实有这个原因。不过目的性也没那么强。比如,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
“干吗那么想知道?”
我想了想,“好奇吧。”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还有……开那个公司的人,是我男朋友。”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既然这样,说说也没什么。”
“谢谢。”我说。
“其实……我在箱子里待了有两个月。”
“两个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两个月一直睡在那箱子里?”
“嗯。那天我回到家里才知道的,已经是五月份了。我还以为是三月初,回家打开电视,一看时间吓了我一跳。”
我想起那时他穿着皮衣。
“怪不得当时你穿着皮衣。”我说。
“是啊,衣服也是证明。我也想过有那样的可能,就是,这两个月我并不是一直待在箱子里,而是做了些什么,但我自己不知道,只是记忆保留在三月初而已。不过这种想法也太不现实了,再说也没什么证据,所以后来也就没想了,就觉得,我大概是在箱子里整整待了两个月,不知道靠什么才得以生存下来。”
“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就是当时我跟你说的,我在推销洗发水。”
“在昙华林?”
然而,他竟摇了摇头。
“不是。我在江汉路的一户人家推销洗发水。”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昙华林呢?”
“这我也想不通。但要说到昙华林31号,我是去过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
“你去过昙华林?”
“那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就是前年的事。我在一家公司当推销员,培训的时候按照公司的安排,去了昙华林。去之前就听说那地方很不吉利,死过几户人家,而且都是出的意外,有的是被电死的,有的上了吊,还有的被火车轧死,尸体都找不到……”
我沉默了一阵。
“我小姨原来也住在昙华林,她就是被火车轧死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不会吧,有这么巧的事?”
“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吧。”
“反正,从公司同事那里听了不少关于昙华林的事。不过我当时没怎么在意,害怕就更谈不上了。我总觉得,什么鬼啊神啊都是人编出来的。所以那天在昙华林,我也根本没注意时间,在一户人家耽误了太久,出来时已经天黑了。但是经理布置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共要跑二十户人家,当时只跑了十九户,还剩下最后一家。本来也可以马虎过关的,随便编点资料就行了,不过那会刚参加工作,做什么事都要认真,所以尽管天黑了,我还是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那就是……昙华林31号。”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2)
刘小军拿着烟的手有点微微颤抖,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又接着讲下去。“选择昙华林31号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街边的几户人家,发现只有这家没有声音,只是亮着灯,灯光也很微弱。按照先前的经验,我想这户人家里大概只有一个人,往往这种情况推销起来会比较容易。加上这家人的窗口又晾着一件女式外套,屋里住的肯定是个女人,所以我就去敲了门。但我敲了很久也听不见动静,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刚转身走了两步,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里,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只听见她问我,你找谁?我连忙说我是公司做促销的,可以免费试试我们的洗发水。当然,后面还有一大套推销的说辞。她在门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我才发现,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还有一头长发,就是看起来病恹恹的,脸色苍白,走起路来也有点僵硬。一进屋我就夸她漂亮,说她头发长得好。但是她却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洗头发了。我连忙就说,那我帮你洗吧,正好可以试试我们公司的洗发水。她说好,你洗吧。我就打来开水,又让她坐在椅子上,洗的时候自然又不停地夸她头发好。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又软又亮,根本不像很长时间没洗头发的人。但我当时没想太多,只顾着推销产品。洗完以后,我又帮她吹干,梳好,正要拿镜子给她的时候,她却拒绝了,她说不用照镜子了,你的洗发水我买一瓶吧。我很高兴,准备拿产品出来的时候,她却要求我帮她做一件事情。”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想让我带她去青山区。我很奇怪,问她为什么。她说有急事要去那边,但是现在天又晚了,她一个人不敢出门,所以想让我陪她去一下,坐出租车的钱由她出。我想了一下,青山区那个地方很偏僻,送她到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再说她毕竟还是个陌生人,又是这么奇怪的要求,所以我就没有答应,说我还要回公司报告,时间上已经快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说,你是拒绝我的第五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当时也不好意思多问,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洗发水也没卖给她。”
“后来呢?”
“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在那家公司干了三个多月,就辞职到另一家公司工作了。直到三月初。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说三月初那会儿,和我去昙华林的这件事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只有一个,就是……”
“洗发水。”
“是。三月初的时候,我到那户人家推销的,也是洗发水。”
“那户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反复地想了想,没什么特别。当时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家庭主妇,在江汉路。她长得什么样子我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哦,对了,倒是也有点不太一样的,就是,当时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头发是盘在脑后的。我说让她试试我们公司的洗发水,她就把头发放下来。那头发很惊人,居然有…… 大概一米五那么长,总之是从头顶一直拖到脚跟。”
“这么长的头发?”
“是啊,我也很惊讶,而且当时心里还暗暗叫苦,这么长的头发,要洗到什么时候啊?不过也只好洗了。头发很干枯,又很多,几乎把脸盆都塞满了。我当时看着就觉得有点不舒服。洗起来也很费力气。但我还是洗得很仔细,就在我很专心地一缕一缕洗着头发的时候,就……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反正醒来时就已经在箱子里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一点都不记得。”
我想象刘小军一缕一缕洗着那人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就算是正常情况下,恐怕多少也有点晕吧。
“不过,”刘小军说,“当时你把我放走了,就没人找你的麻烦吗?”
“没有。”我摇摇头,但并不打算告诉他,高览和那个送货员当时的反应。
“哦,对了,刚才你说那个开公司的人是你男朋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公司。”
“嗯。对了,你知道你是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知道。什么地方?”
“另一家快递公司,在深圳。”我说,“从这点上倒像是一个玩笑了。一直把你装在箱子里,送来送去。”
“呵呵,”他终于笑了,“那倒是。”
“后来你就没想过再去昙华林看看?”我问他。
“没去。哪敢去。”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我的感觉也是这样。这事还没完,而打断了它的人,就是我。
这天我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时只觉得精力充沛,正适合去做点冒险的事。下午上完课,我给高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要和同学一起出去,就不一起吃饭了。高览说好。
我独自在学校食堂吃完了晚饭。然后坐在校门口旁的草地上等待天黑。大约七点,天彻底地黑了下来。我走到学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蓝色。
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那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但并不算远。
不论哪里都是那么的黑。厚厚的,一层一层涂抹上去的黑。
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是平面的,平展得不可思议,好像用快刀将并不具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地忽远忽近。街边的建筑越走越少,后来只剩下低矮绝不超过五层的建筑,也有两层的。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着肩膀,在黑暗中屏息敛气。
我没有做声,只是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前面的车尾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敲打着膝盖,并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跳下去走掉。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3)
本来是不用去的。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不过是为了好奇心罢了,想起来的确有些荒唐。尽管如此,昙华林的旧房子仍不停地呼唤我。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娟娟阿姨。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那时夜晚泥土的芳香。潮湿的,带着草木味道的。我和娟娟阿姨在不停的挖着,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
“不想了,不想了。”我对自己说。
车停下的地方是离昙华林入口五百米开外的一片空地正中。空地很平,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三十二块。我付了钱,推开车门,脚实实在在的踩在地面上。十多年没有来过了。我看着几乎完全陌生的街道和房子,伸腰做了个深呼吸。
抬眼看去,没有一点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四周的一小块景物。想必原来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大半,这里大概在将来是作为旅游点而存在的。我又想起在1989年,就是那时,站在路口也望不见什么灯光。老房子的窗口都很狭窄,和气窗差不多,白天也要开灯,至于楼梯,如果不带手电筒,或者极为熟悉的话,是经常会摔跤的。
只有味道还是1989年的。潮湿,像是要从肺腔里带走点什么。我站在路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建筑。每一座都好像是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树木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墙壁一点生气也没有。
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浮上心头,于是我从入口走了进去。
我希望多少能碰见一个路人。然而正是吃饭或者饭后时间,未到夏天,夜晚还有点凉,不会有人出来。老房子墙壁很厚,又错综复杂,传不出一点说话声。我逐一辨认着它们。但只有仁济医院我还认得。其他的房子,不是被改造一新,就是彻底拆除,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是后来从报纸上得知的。1989年我还没到注意门牌号的年龄。那么,昙华林31号,就是它对面了。
我默想着,转过身去。里面漆黑一片,不见灯光,更没有一点声音。窗户紧闭着,门口放着一把竹椅。但我还是上前敲了敲门。木门有些破旧了,上面涂着一层已经斑驳不堪的白漆。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
自然没有人应门。我在门前的竹椅上摸了一下,尽管看不清楚,但手指上粗糙的磨沙感说明,那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拍了拍手,有点失望。但话说回来,我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的呢?
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我转身向四周看去,四下里昏黑阴暗,好不容易在斜对面院落的门前阴影下,发现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体态有些臃肿,有点矮。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不清脸部,因而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我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阵,直到那身影微微颤动,说了一句话。
“你找谁?”声音略显苍老,有点嘶哑,想来应该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找过去住在这里的亲戚。”
“那个房子十多年都没人住了。”
“是吗,”我说,“那这里是不是昙华林31号?”
对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昙华林31号?这里没有昙华林31号。”
“怎么会没有呢?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里应该是昙华林31号才对。”
“没有31号。”她提高了声音强调道,“早拆了。有32号,也有30号,就是没有31号。”
我看了看四周,但附近哪里也没有被拆除后的空地。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
“可能我找错地方了吧,”我说,“谢谢。”
我朝道路深处走了两步,突然间心有所动。回头时看见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像是仍然在看我。
“我想问一下,”我提高了声音,“这附近是不是有一户姓舒的人家?”
“有很多姓舒的人家,你找哪个?”
我想了想。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他们的女儿十多年前出了事故,被火车轧死了。”
对方沉默一阵。
“他们去年搬走了。”她说。
竟然是去年吗?我忽然一阵难过。假如去年我到这里来,是不是还能见到娟娟阿姨的父母?
“那……他们搬走前住在哪里?”我又问。
“你往前走。门前有棵白杨树的,就是他们家。”
说完,那身影就转身推门进去。门嘭地关上了。半晌,再无一点动静。
白杨树?长成什么样子的才叫白杨树呢?我一边茫然的向前挪动着脚步,一边抬头仰望着街道两旁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每一棵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我还是心神恍惚地向前走着。
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我想。微弱的昏黄的灯光,老房子潮湿而阴郁的气息。忽远忽近的说话声,亮着灯的窗户和没亮灯的窗户。一切在此刻看起来都与1989年无异。突然便有一种感觉。不管我认不认识白杨树,我大概都能找到那个地方。我4岁时来过的那个地方。我边走边回想娟娟阿姨那修长而匀称的十个手指,握着小铲,在院落的泥土地上不停的挖着。
两旁的房子默默靠近,随后又离远。光线也在逐渐地减弱,我渐渐来到了巷子的深处,这里的路灯光比刚才更加昏暗,亮着灯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看到很多棵树,我确定它们都不是白杨树。我在寻找记忆中的那一棵。
而现在,我找到它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它就是1989年那一棵,但它的确就在那里。它周围的花坛,在它旁边被长着青苔的圆石围成一圈的,高于地面五六公分的积土,它背后西式二层楼,都和那时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厉害。除了做梦,我从未想过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娟娟阿姨死了以后,这里好像和我就不再有任何联系了。它只属于遥远的1989年,属于我记忆的一部分。所以现在恍若梦中。有好一会儿,脑子里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注目凝视二楼的阳台。有点像,又不太像。也许是光线和时间的原因。无论是我,还是昙华林,毕竟都与1989年不同了。阳台很小,比起城市里最常见的阳台来,更像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装饰。阳台围栏的立柱上,还可以看出旧时西式建筑的影子,一些早已模糊的雕花,粗糙的石砾。阳台后是一扇小门,门旁边是更小一点的窗户。当我把目光移向窗户旁的另一扇窗户时,不由得愣住了。
这窗户我见过。
而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这种“见过”和1989年的回忆并无关系。我应该是在现在,至少是最近,在另一个场合,见过这幅图景。甚至这里的光线,这个角度,都与我“见过”时达成某一程度的吻合。是在哪里呢?我在脑中快速搜索着,直到终于想起来——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4)
王树的照片。就是那张照片!我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就是那张他偷偷藏在床底,每天都要去拍摄的照片。那扇窗户与眼前的这扇,几乎完全一样,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心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这中间究竟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简直是天翻地覆的打击。绕了一圈,我竟然回到了原地。几个月来的经历在眼前接连闪过。认识王树,发现照片,王树消失。再认识高览,发现箱子里的刘小军。最后,来到昙华林。
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
我无法进行清晰的思考。脑子里乱成一团,手脚都在微微颤抖。不管是什么,我想,原来这些事情都和我是有关的。
它们在哪里连成一线。
离开时,开始下起了细雨。我已经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碑一般静寂的楼群。凌晨两点的城区看起来是那么寒碜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到处都是。我本身也在这其中,就像印在墙壁上的黑影。我缓慢地向路口走去,途经被我误认为昙华林31号的房子时,没有再次停留。
现在我明白了,昙华林31号的确不存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理由只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
我恨不得将王树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挖出来,一口气问个究竟。是的,王树,又或者是我,正位于一切的核心。我甚至觉得,王树并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也许他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并向我传递某种讯息。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
目前为止,这仅仅是直觉而已。毕竟,我没有办法找到王树。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只要等待就行了。这话,丁小胭也说过。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静静等待。等待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或者有什么降临,只要屏住呼吸,凝视着微弱光亮之中的动静即可。
好,那就静等。
这以后的几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样和高览约会。和他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们没有人再提起五月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我也不再过问,甚至不去他的公司了。只是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我一直不太能明白,我和高览之间究竟为什么走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爱他的,见到他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他。那种感觉如此奇妙,我甚至能确定,往后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可终究还是这样了。高览不在的时候,若是出于习惯拿起电话,手腕处就传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进而遍布全身。到了后来,就连打电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想高览也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准确点说是十五天。那天热得几乎和夏天差不多。我们从街上的饮食店回到家里。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说太热了,要换薄被了。于是两个人又默默地把被子从被套里拿出来,换上新的。他拉着被子的一角,我拉着被子的另一角。装进被套里的被子很快平整如新。一切全都整理妥当之后,我们又默默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一直在看表。
我决定到了九点,就对他说。
这半个多小时过得如此漫长而寂静。好像每一分每一秒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八点五十九分,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我对高览说,高览,我们分手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整个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静静地,躺在床的左边和右边。天一亮,高览就起来,刷牙,洗脸。我躺在床上,看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就问了一句,高览,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你是不是曾经站在窗户边,向我挥手来着?
但他还是说,没有。
第十一章磨山奇遇
五月一过,好像每个人都开始忙起来。考试,买新衣服,商量着暑假去哪里玩,又或者换了新恋人。总之无论是教室还是寝室里,都在初夏的蠢蠢欲动之中。好一阵都没有下雨,每天出门回来,鞋上总是厚厚的一层灰。但这些,好像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只是上课,吃饭,偶尔去图书馆,晚上拎着一堆零食回家。月底时房东来收了一次房租,他还是几个月以前戴着眼镜且略显不安的青年,看起来一直都是那么陌生。他问我住得怎么样,我想了想,说挺好的。他仍然略显不安地离去了。也就是这天,楼上搬来了新的邻居。送房东出门时,正看见一个人拎着箱子走上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和一顶红色的线帽。他叼着一根烟,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脚步不停,缓慢地向楼上走去。我关门前,也听见楼上的关门声。接着天花板上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不知什么声响。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这位新邻居。不管是早上出门,还是晚上回来,或者周末整整一天待在家里,楼上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偶尔看见阳台上晾出的牛仔裤和花衬衫,才知道里面还住着人。连牛仔裤和花衬衫也总是那两件,晾出来收进去,收进去又晾出来。
大概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想。但只是想一下,很快就忘了。
“最近在忙什么?快考试了吧?”刘小军在电话里问。
“没忙什么,也没忙考试。”我说。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心情不好,还是病了?”
“没什么。”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坏。”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是吗,还好吧。”
“唉,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要是心情不好的话,出来透透气吧。我打电话也就是为这个,明天周末,公司组织郊游,去磨山。我看离你们学校挺近的,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明天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几点?”
“早上就九点集合,中午在磨山烧烤,下午三点散场。不过要是你另有安排的话就算了。”
也许在家里的确闷得够久的了,我想。于是说:“好吧,我没安排,明天早上到哪里见?”
“呵呵,好,那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磨山公园门口集合,别睡过头了。”
挂断电话,突然觉得,也许一个人的生活,并不算是件坏事。我对自己笑了笑,然后吃掉了剩下的半碗面条。
一切都心满意足。我过我应该过的生活就是。
第二天准时醒来。在楼下吃早饭时,手机就响了,刘小军问我有没有起床,我说我都已经在吃早饭了,大概半小时后就到磨山公园门口。他说他也快到了,会在那里等我。我有点惊讶,看了看饭馆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才八点十二分呢,你这么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关系,主要是想和同事错开到达的时间。那为什么呢,我问。他说,怕你看到我和一堆陌生人在一起,会觉得有点尴尬。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那好,我也马上就过来了。
这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我想。
吃过早饭,在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磨山开去。经过一小段闹市区后,窗外的景象突然为之一变。从窗户里吹来略带腥味的风提醒我,东湖就快到了。一个拐弯过后,从前面的车窗便看见宽阔的湖面,还有远处青黛色的磨山。磨山不高,在东湖一侧,和学校遥遥相望。从这里到磨山要从湖中心的公路穿过。两旁是笔直的树木,像是白桦。车开到湖边时,道路也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容纳两辆车通过。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司机也摇下窗,默不作声地点了一根烟。
这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有点阴沉。看样子很可能会下雨。车快到磨山公园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刘小军站在那里。这次他自然不再穿西服了,而是一件条纹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正朝路口张望。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就走了过来。
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九点。我们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九点左右,刘小军的同事先后到了。他预料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陌生人,我的确是会有些尴尬的。突然便对刘小军有些感激。幸好来的人很多,没有细数,看样子有二十多个。人多的时候,连打招呼也就省了。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等人到齐后就跟在刘小军旁边,进了磨山公园。
整个上午总的说有些乏味。我永远只是坐在一边,刘小军被叫去做这做那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东湖。那时猛然想起那句话,东湖的水是黑的。现在这样看,东湖的水的确是黑的。黑得有些不可思议,让人恍惚。
中午时我就不再看东湖了。所有人都在忙着烧烤,刘小军比上午更加应接不暇。他给我送来一些烤土豆和鸡翅膀之后,就再也没能脱开身来。我吃掉了两个烤土豆,已经觉得很饱,于是把剩下的放在塑料餐布上,站起身来,决定四处走走。刘小军在那群人中间,正埋头忙碌着。从烧烤架上升起的烟遮住了他的脸部。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向背后的一片树林走去。
刚才我就注意到这里了。看了不止一眼。小时候我曾经多次爬过围墙,到附近的山里去。那里多种植松树,和现在眼前看到的一样。留在记忆里的爬山的日子总是夏天,我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干,从伸展的树枝间仰望圆圆的敞开着的天空。可以望见云朵白白的一角。树林对于我来说,既是安全地带,也是更幽深更有挑战性的迷宫。
我走到这片树林前,看清楚了第一棵松树。我决定再往前走走看。
我想试一试这森林究竟能有多深。就像小时候一样,猜想里面大概有某种危险,但却想亲眼看一下、亲身感受一下危险到什么程度,以及是怎样的一种危险。我不得不那样做,有什么从背后推动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约是通向前面的小路。树木越来越威武挺拔,周围的空气密度越来越浓。头上树枝纵横交错,几乎看不见天空。刚才还洋溢在四周的初夏气息早已消失。这里也许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季节。
过了没多久,脚下的路究竟是不是路,我也逐渐没了把握。看上去既像路,又不像路。在扑鼻而来的气息中,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阴暗的与光明的相互混淆。我想了一阵刘小军他们,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发现我已经偷偷溜了出来。道路似是而非,呼吸声在耳畔听起来大得出奇,让人惊讶不已。四周的声息越来越凝重,寒气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