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0:38
转过身子,她向门外走去,我闷闷的坐在那儿,对著我的珠帘发呆。听著房门响,我才
倏然回头,叫了一声:
“妈!”
母亲回过头来。“对不起,”我轻声的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母亲折回到我面前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
的,慈祥的,而又带著几分无奈的,她叹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学,心里不
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会考上,你的聪明,绝不比绿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
怎么一天到晚要对著窗子发呆的!你少发些呆,多看点书,就不会有问题了。以后有楚濂来
帮你补习,你一定会进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开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
头。“他并没有兴趣帮我补功课,他不过是来追求绿萍的而已!”
母亲笑了。“小丫头!”她笑骂著:“你心里就有那么多花样!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
么,反正他说他乐意帮你补习!”
“他?”我低语。“乐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该来帮我补课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级文法,但
是,我已对著我那珠帘发了几小时的呆。那珠帘,像我小时候玩的弹珠,他们说,女孩子不
该爬在地上玩弹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玩得又准又好,连楚濂和陶剑波这些男孩子们都
玩不过我。那时,我又矮又小,整天缠著他们:“楚哥哥,跟我玩弹珠!”
“你太小!”他骄傲的昂著头,比我大五岁,似乎就差了那么一大截。“我不小!”我
猛烈的摇头,把小辫子摇得前后乱甩,一直摇散了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会放声大
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说,知道我不是虚声恐吓。“我怕
你,鬼丫头!”于是,我们爬在地上玩弹珠,只一会儿,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给镇住
了,他越玩越起劲,越玩越不服气,我们可以一玩玩上数小时,弄了满身满头的尘土。而我
那美丽的小姐姐,穿著整齐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边儿观战,嘴里不住的说:“这有什么好
玩呢?楚濂,你说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弹珠来了!”“不玩不行嘛,她会哭嘛!”楚濂
说,头也不抬,因为他比我还沉迷于玩弹珠呢!
“她是爱哭鬼!”楚漪慢条斯理的说。
爱哭鬼?不,我并不真的爱哭,我只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才哭,真正碰到什么大事我却
会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骑脚踏车,我十岁,他十五。他在后面推著车子,我在前面飞
快的骑,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对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稳稳的,你摔不了!”
我在师大的操场上学,左一圈右一圈,左转弯,右转弯,骑得可乐极了,半晌,他在后
面嚷:
“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五圈没有碰过你的车子了,你根本已经会骑了!”我蓦然回头,
果然,他只是跟著车子跑而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声,就连人带车子
滚在地上。他奔过来扶我,我却无法站起身来,坐在地上,我咬紧牙关不哭,他卷起我的裤
管,满裤管的血迹,裤子从膝盖处撕破,血从膝盖那儿直冒出来,他苍白著脸抬头看我,一
叠连声的说:“你别哭,你别哭!”我忍著眼泪,冲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说。
他望著我,我至今记得他那对惊吓的、佩服的、而又怜惜的眼光。噢!童年时光,一去
难回。成长,居然这样快就来临了。楚濂,不再是那个带著我疯,带著我闹的大男孩子,他
已是个年轻的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母亲说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对父亲
说:
“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著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
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订下来,我也就了了
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我瞪视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
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
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有门铃响,我震动了一下,侧耳倾听,大门打开后,楚濂的摩托车
就喧嚣的直驶了进来。楚濂,他是来帮我补习功课?还是来看绿萍?我坐著不动,我的房门
阖著,使我无法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绿萍正坐在客厅里,为了我的“补习”,
她换过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视著那分针的移动,五
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时间过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钟以
后,终于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夸张的响了起来,每一声都震
动了我的神经。
“进来吧!”我嚷著。门开了,楚濂跑了进来。关上门,他一直冲到我的身边,对著我
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视著他那张焕发著光采的脸庞,和那对流转著喜悦
的眼睛。楼下的四十五分钟,已足以使这张脸孔发光了,不是吗?我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
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吗?”他问,拖过一张椅子,在我书桌边坐了下来。“人总是从
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问,眯起眼睛来凝视他。“英文文法书摊在桌上,就代表
我在用功,对不对?”他注视我,那么锐利的一对眼睛,我觉得他在设法“穿透”我!“紫
菱,”他静静的说:“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反问,带著一股挑衅的意味。
他再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别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我
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够了解吗?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哼!”我扬扬
眉毛:“你了解我?”
“相当了解。”他点著头。
“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后仰,靠进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他用笔端轻敲著嘴唇,深思的注
视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这种神情看我,否则,我将无法遁形了。
“显然,你不在看书了?”他说:“那么,你在干什么呢?望著你的珠帘作梦吗?”我
一震。“可能。”我说。“梦里有我吗?”他问,斜睨著我,又开始咧著嘴,微笑了起来。
可恶!“有你。”我说:“你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在池塘中,围著一片绿色的浮萍又跳又
叫,呱呱呱的,又难听,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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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10:39
“是吗?”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经的。
他猛的用铅笔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紧盯著我的眼睛说:“如果你
梦里有我,我应该是只青蛙,而不是癞蛤蟆。”
“老实说,我不认为青蛙和癞蛤蟆有多大区别。”
“你错了,癞蛤蟆就是癞蛤蟆,青蛙却是王子变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
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儿?”“你心里有数。”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数,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我摔了摔
头,我必定要摔掉什么东西。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
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他重重的咳
了一声,我惊愕的抬眼看他。一帘幽梦5/40
“你相当的心不在焉呵!”他说,俯近了我,审视著我。“好了,告诉我吧,你到底在
烦恼些什么?”
我凝视著他,室内有片刻的沉静。
“楚濂!”终于,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学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
他不再开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诚恳、严肃、而真挚的。他慢慢的摇了摇
头。
“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事实上,你爱音乐,你爱文学,这些,你不进大学一
样可以学的,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可是,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是不是?你
的大学,就像我的出国一样。”
“你的出国?”“我母亲认为我该出国,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
心而已,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
卖劳力,看洋人的脸色生活,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国外过的生活,我不知道他
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
“那么,楚濂,你不想出国吗?”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我赚够了钱,我要去
国外玩,现在,我不愿去国外受罪。”“那么,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
“是的,我已决定做个叛徒!”
“那么,”我抽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绿萍是要出国的,如果你不出
国,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声音里带著浓重的鼻音。“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吗?”
“那么,”我继续问:“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你们‘已经’讨论过了?”“天
哪!”他叫:“紫菱,你还有多少个‘那么’?”
“那么,”我再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他点头。我阖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帮我做一个叛徒,”我说:“我不想再去考大学,也不想念大学。”他对我端详片
刻。“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他慢慢的说。“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如果你不出国
留学的话。我想,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著母亲订下的模子去发展,去
生活,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不是吗?”他沉默著,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紫菱。”他说:“我们为谁而活著?为我们父母?还是为我
们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认,父母代我们安排,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他们以为这样是
在帮助我们。”“许多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视我,过了许久,他轻轻的说:
“紫菱,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
“我仍然顽皮,”我坦白的说:“但是,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我告诉你,我每天坐
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著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
想,如果我说出来,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常觉得,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我把
这些思想,笼笼统统的给了它一个称呼。”“什么称呼?”他很有兴味的望著我。
“一帘幽梦。”我低声说。
“一帘幽梦?”“是的,你看这珠帘,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她不能了解每
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我摇头。“没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闪亮。“讲给我听,试试我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张大眼睛看他,那浓眉,那漂亮的黑
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不能讲,楚濂。但是,你可以想。
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他说著,放下铅笔,他把他的
手压在我的手上。“我答应你,紫菱,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一言为定?”“一言为
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对注视。
一声门响,我蓦然惊觉的把我的手抽了回来。跨进门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带著一脸
盈盈浅笑,她捧著一个托盘,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刚做好的小点心,她径自走到桌边,把托
盘放在桌上,笑著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楚濂,把她管严一点儿,别让她偷懒!”
楚濂看看我,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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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10:42
紫菱,”他说:“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哦,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说:“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
得……”我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宴会,那个奇异的费云帆!我摔摔
头,继续说:“我要写一点小文章,作几首小诗,学一点音乐……像弹吉他、电子琴这一
类。然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绿萍轻声的叫:“你们这是在补习吗?”“是的,”楚濂笑著说:“她在帮
我补习。”
“楚濂!”绿萍不满意的喊,注视著他。“你在搞什么鬼?”
楚濂抬头看她,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驻在他的脸上,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
半垂著,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青蛙王子见著了他的
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绺黑发摔向脑后,热心的说:“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
习……”
“当心妈妈生气!”绿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补习!”我没好气的叫。
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
“好吧!”她终于说,根本没看我。“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
我们下楼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他没忘记对我礼貌了一句:
“你也来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
帘……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的写下一
首小诗:“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内闲愁难送,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昨宵
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春去春来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
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著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一帘幽梦6/404
一清早,家里就有著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
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
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著,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
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著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
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
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
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运用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的
想一想。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著街边散步,数著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
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
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
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正,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
我的“流浪”,无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该来的事总是逃
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
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展开了一脸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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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10:43
“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亲总不好意思当著客人面来和我谈“大学问题”吧!在她,关于我
的“落榜”,是颇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进”,就更是“难以见
人”的私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穿过花园,一下子冲进客厅的玻璃门。才跨进客厅,我就
愣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母很
热心的在谈著话,我的出现显然使他们都吃了一惊。母亲首先发难,瞪著我就嚷:“好哦!
我们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当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无意于顾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备和我
立刻“开战”了。我站定在客厅中央,想不落痕迹的溜上楼已不可能,还不如干脆接受“命
运的裁判”。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的叫了声:
“费叔叔!”然后,我转过头来看著费云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
在我脸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里,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
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
应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
“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
太不好!”
“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著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
“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著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
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满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
汉!”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著眼,笑骂著:
“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著我,笑得很开心。
“别骂她!”他说:“你这位二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
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费云帆?”我问。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
“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
“这怎么行?那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的说。“别那么认真,好
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你骂我洋派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
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份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
份,就迹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费云舟插嘴说:“二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
是个反传统的人!”
“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
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的变,不断的
革新的!这才叫进步。”“说得好!”父亲由衷的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
吧!”“好,”我兴高采烈的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
“是!”他应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0:43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著眉。“你好像还很得意呢!现在,你已经见过了两位费
叔叔,别在这儿打扰爸爸谈正事,你跟我上楼去,我有话要和你谈!”
完了!母亲,母亲,她是绝不肯干休的!我扫了室内一眼,我的眼光和费云帆接触了,
反传统的费云帆!“你不需要考大学,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心
中闪过他说的话,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传统的费云帆!我再看看母亲,然
后,我慢慢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妈!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我说:“我们就在客厅里
谈,好吗?”“怎么?”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讨论……”
“妈!”我打断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没考上大学,这已经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觉得丢脸,
我对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啊呀,紫菱!”母亲瞪大眼睛。“你不
是对我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这关系你的前途和未来!过去的事我也原谅你了,我也不想再追
究。现在,我们要研究的是你今后的问题!我不懂,为什么我请了楚濂来给你补习,你不愿
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给你请别的家庭教师,或者给你缴学费,到补习班去补
习……”“妈妈!”我忍耐的喊:“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母亲瞪著我。“我没有不满意楚濂,”我安安静静的说:“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学,
我也不要念大学!”
“又来了!”母亲翻翻白眼,望著父亲。“展鹏,这也是你的女儿,你来跟她说个明白
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头。
“不要说什么,爸爸!”我喊,语气严重而坚决。“这些年来,都是你们对我说这个,
对我说那个,我觉得,现在需要说个明白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我想,我必须彻底表明我的
立场和看法,这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念大学!”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注视著我,父亲的眼色是严肃而深沉的,母亲却在一边
重重的喘著气。
“好吧,”父亲终于开了口:“那么,你要做什么?你说说看!”“游荡。”我轻声
说。父亲惊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发青。
“不要因为我平常放纵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紧盯著我说,“你要游荡?这算
什么意思?”
“别误会这两个字,”我说,直视著父亲。“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游荡了一整
天。数人行道上的红砖,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脑子并没有停顿,我一直在思
想,一直在观察。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因为我发现我本来就是个平凡的人。爸爸,
你不要勉强一个平凡的儿女去成龙成凤。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们里面有几个
是龙是凤呢?就拿这屋子里的人来说吧,爸爸,你受过高等教育,学的是哲学,但是,你现
在是个平凡的商人。妈妈也念了大学,学的是经济,但是,她也只是个典型的妻子和母亲。
至于费叔叔,我知道你是学历史的,却和爸爸一样去做进出口了。费云帆,”我望著他:
“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学什么,做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见得是龙或凤!”
“好极了!”费云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从没听过这样深刻而真
实的批评!”
“天哪!”母亲直翻白眼,直叹气。“这丫头根本疯了!展鹏,你还由著她说呢,再让
她说下去,她更不知道说出些什么疯话来?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她把父母和亲友们全体否
决了!”“妈妈,”我低叹一声:“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意思!”
“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母亲爆发的叫:“我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算倒了楣!我从没
有了解过你,从你三岁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刁钻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亲阻止了母亲,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紫菱,这就是你游荡了
一整天得到的结论吗?”
“是的。”我说。“你认为你以后……”
“我认为我以后会和你们一样,不论念大学也好,不念大学也好,我会是个平凡的人。
可能结婚,生儿育女,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如此而已!”
“结婚!”母亲又叫:“谁会要你?”
“妈妈,”我悲哀的说:“念大学的目的不是为了找丈夫呀,如果没人要我,我就是读
了硕士博士,也不会有人要我的!几个男人娶太太是娶学位的呢?”一帘幽梦7/40
“你有理,”母亲继续叫:“你都有理!你从小就有数不尽的歪理!”“舜涓,”父亲
再度阻止了母亲。“你先不要嚷吧!”他转头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
触。“女儿,”他哑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了!无论如何,你说服了我。”他走近我,用
手揉揉我的短发,他的眼光直望著我。“别自以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们家最不平凡
的一个!”
“好呀!”母亲嚷著:“你又顺著她了!她总有办法说服你!你这个父亲……”“舜
涓,”父亲温柔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操太多的心,好吗?”他再看我。“紫菱,
我答应你,我不再勉强你考大学了!”我望著父亲,在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父女二人心灵
相通,彼此了解,也彼此欣赏。我的血管里到底流著父亲的血液!一时间,我很感动,感动
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轻声说:“谢谢你,爸。”父亲再望了我一会儿。
“告诉我,孩子,”他亲切的说:“除了思想与观察之外,你目前还想做什么?”“我
想学点东西,”我说,看看费云帆,他始终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著我,脸上带著个似笑
非笑的表情。“首先,费云帆。”我望著他:“我一直记得你那天弹的吉他,你愿意教我
吗?”“非常愿意。”他很快的说。
“嗨,云帆,”费云舟说:“别答应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欧洲吗?”费云帆耸了耸
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他满不在乎的说:“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欧洲呀!”
“好,”我对费云帆说:“我们说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买一个吉他。”他微笑的说:“等有时间的时候,我陪你去买,
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选吉他。”
“你的一个愿望实现了,”父亲注视著我。“还有呢?”“我想多看点书,写点东西。
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是什么?音乐和文学!”
“是吗?”父亲深思著说:“我现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总比根
本不知道好!”我冲口而出:“许多父母,一生没有和儿女之间通过电!”“啊呀,”母亲
又叫了起来。“什么通电不通电,你给我的感觉简直是触电!偏偏还有你那个父亲,去纵容
你,骄宠你!以后,难道你就这样混下去吗?”
“不是混,”我轻声说:“而是学,学很多的东西,甚至于去学如何生活!”“生
活!”母亲大叫:“生活也要学的吗?”
“是的,妈妈,”我走过去,拥住母亲,恳求的望著她。“试著了解我吧,妈妈!你让
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让我去过自己的生活!好吗?目前,爸爸并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还
有时间‘游荡’,请让我放松一下自己,过过‘游荡’的生活,好吗?妈妈,你已经有了一
个绿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个绿萍,假若我和绿萍一模一样,你等于只有一个女儿,现
在,你有两个,不更好吗?”
“天哪,”母亲烦恼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呵?”“别管
我想什么事,”我说:“只答应我,别再管我考大学的事!”母亲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
看看父亲。父亲一语不发,只是对她劝解的微笑著,于是,母亲重重的叹口气,懊恼的说:
“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随你去吧!好也罢,歹也罢,我总不能
跟著你一辈子!自由发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会带给你些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终于可以不考大学了。我抱住母亲,吻了吻
她的面颊,由衷的说:
“谢谢你,好妈妈。”“我可不是好妈妈,”母亲负气的说:“我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女
儿!”费云帆轻咳了一声,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这并不稀奇,”他说:“人与人之间的了解谈何容易!”望著我,他笑得含蓄:“恭
喜你,小‘失意’!”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0:45
小“失意”?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
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我笑了,居然有点儿羞涩。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声,
接著是门铃响,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脸上消失,因为我看到费云帆困惑
的表情,我顾不得费云帆了,我必须马上告诉楚濂!那和我并肩作战的反叛者!我要告诉
他,我胜利了!我说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冲到玻璃门边,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车驶进大
门。顿时间,我僵住了!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车后,环抱著他的腰坐著的,是我那美丽的
姐姐!车子停了,他们两个跳下车来,夕阳的余晖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把他们全身都笼
罩在金色的光华里,他们双双并立,好一对标致的人物!楚濂先冲进客厅,带著满脸爽朗的
笑。“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绿萍送回家来了,原来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几步路,我就
去接她了。以后,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们愿意留我吃晚饭吗?”
“当然哪!”我那亲爱的母亲立刻绽放了满脸的笑。“楚濂,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
现在又来客气了?只要你来,总不会不给你东西吃的!”绿萍慢慢的走了进来,她的长发被
风吹乱了,脸颊被风吹红了,是风还是其他的因素,让她的脸焕发著如此的光采!她的大眼
睛明亮而清莹,望著费云舟兄弟,她礼貌的叫了两声叔叔。楚濂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家里有
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轻飘飘的掠过,他笑嘻嘻的说:
“怎么,你们在开什么会议吗?”
我心中一阵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诉他的话,我忘了一切,我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而头
脑里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费云帆身边,低声的说:“你说要带我去买吉他。”
“是的。”“现在就去好吗?”他注视了我几秒钟。“好!我们去吧!”他很快的说,
抬头望著父亲:“汪先生,我带你女儿买吉他去了!”
“什么?”母亲叫:“马上就要开饭了!”
“我会照顾她吃饭!”费云帆笑著说:“别等我们了!你女儿急著要学吉他呢!”“怎
么说是风就是雨的?”母亲喊著:“云帆,你也跟著这疯丫头发疯吗?”“人生难得几回
疯,不疯又何待?”费云帆胡乱的喊了一声,拉住我:“走吧!疯丫头!”
我和他迅速的跑出了玻璃门,又冲出了大门,我甚至没有再看楚濂一眼。到了大门外
边,费云帆打开了门外一辆红色小跑车的车门,说:“上去吧!”我愕然的看看那辆车子,
愣愣的说:
“这是你的车吗?我不知道你有车子!”
“你对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笑笑说,帮我关好车门。
我呆呆的坐著,想著楚濂,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我的鼻子酸酸的,心头涩涩的,神
志昏昏的。费云帆上了车,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默默的望了我一会儿,他丢过来一条干净
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他说。
我接过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争气的泪珠。
“对不起,”我嗫嚅的说:“请原谅我。”
“不用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我都了解。”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喃喃的解释,喉头带著一丝哽塞。“我从小就知道,他和绿
萍是最合适的一对。绿萍,她那么美,那么优异,那么出色,事实上,我从没想过我要和她
竞争什么。真的。”我不由自主的说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把他的大手压在
我的手上。“不要再说了!”他粗声说:“我们买吉他去!我打赌在三个月内教会你!”他
发动了汽车。
车子向前冲去,我仍然呆呆的坐著,望著前面的路面,想著楚濂和绿萍,楚濂和绿萍!
是的,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
寻又觅觅……费云帆转过头来看看我。他用一只手熟练的扶著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
出了香烟。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0:51
喂,小姐,”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可以抽支烟吗?”
我想起在阳台上的那个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这才是我和他
第二次见面,我们似乎已经很熟很熟了。拿过他的香烟盒来,我抽出一支烟,塞进他嘴里,
再代他打燃打火机。他燃著了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透过烟雾,他望望我,含糊的说: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一帘幽梦8/405
我和费云帆买了一个吉他,钱是他付的,他坚持要送我一样东西。他在乐器店试了很久
的音,又弹了一曲美国的名歌,那吉他的声音琮琮,从他指端流泻出的音浪如水击石,如雨
敲窗,说不出来有多动人。但是,他仍然摇摇头,不太满意的说:“只能勉强用用,反正你
是初学,将来我把我那支吉他带给你用,那个的声音才好呢!”
“我听起来每个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实的说。
“等你学会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学习分辨吉他的音色与音质。”“你从什么地方学
会的吉他?”我问。
他笑笑,没说话。买完吉他,他开车带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厅里,我没注意那餐厅的
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厅的设计,那餐厅像一条船,缆绳,渔网,和油灯把它布置得如诗如
梦,墙是用粗大的原木钉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挂著铁锚,充满了某种原始的、野性的气
息。而在原始与野性以外,由于那柔和的灯光,那朦胧的气氛,和唱机中播的一支“雨点正
打在我头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厅的空气渲染得像个梦境。我四面环顾,忍不住深抽了一口
气,说:“我从不知道台北有这样的餐厅。”
“这家是新开的。”他笑笑说。
有个经理模样的人,走来对费云帆低语了几句什么,就退开了。然后,侍者走了过来,
恭敬而熟稔的和费云帆打招呼,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费云帆看看我:
“愿意尝试喝一点酒吗?为了庆祝你的胜利。”
“我的胜利?”我迷惑的问,心里仍然摆脱不开楚濂和绿萍的影子,这句话对我像是一
个讽刺。
“瞧!你不是刚获得不考大学的权利吗?”
真的。我微笑了,他对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又看著我:“这儿是西餐,吃得来
吗?”
我点头。“要吃什么?”我点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点了鱼和沙拉。侍者走开了。
我不住的东张西望,费云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问:“喜欢这儿吗?”“是
的,”我直视他。“你一定常来。”
他点点头,笑笑。轻描淡写的说:
“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
我惊跳,瞪著他。“怎的?”他笑著问:“很希奇吗?”
我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他对我微笑,耸了耸肩:
“像你说的,我不是龙,也不是凤,我只是个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讷讷的说:“我以为——你是刚从欧洲回来的。”“我确实
刚从欧洲回来,就为了这家餐馆,”他说,“我在罗马也有一家餐厅,在旧金山还有一
间。”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个怪物。“我真没有办法把你和餐厅联想在一起。”
“这破坏了你对我的估价吗?”他锐利的望著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无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艺术家,或音乐家。”他又微笑了。“艺术
家和音乐家就比餐馆老板来得清高吗?”他问。盯著我。“我——”我困惑的说:“我不知
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确实以为如此。”他点穿了我。靠进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烟,他
的脸在烟雾下显得模糊,但那对眼光却依然清亮。“等你再长大一点,等你再经过一段人
生,你就会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价值与一个餐馆老板的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艺术家在卖
画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商人而已。人的清高与否,不在乎他的职业,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情
操。”
我瞪视著他,相当眩惑。他再对我笑笑,说:
“酒来了。”侍者推了一个车子过来,像电影中常见的一样,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里,
放著一个精致的酒瓶,两个高脚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们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夸张的开瓶
声和那涌出瓶口的泡沫使我惊愕,我望著费云帆,愕然的问:
“这是什么?香槟吗?”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为了庆祝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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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10:52
酒杯注满了,侍者退开了。
“我从没喝过酒。”我坦白的说。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槟不会使你醉倒,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对我举了举
杯子:“来,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么?”我故意刁难:“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
没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说,眼光深邃:“让我祝福你永远快乐吧,要知道,人生什么都
是假的,只有快乐才是最珍贵的。”“连金钱都是假的吗?”我又刁难。
“当金钱买到快乐的时候,它的价值就发挥了。”
“你的金钱买到过快乐吗?”
“有时是的。”“什么时候?”“例如现在。”我皱眉。他很快的说: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话,喝一杯好酒,
享受片刻的闲暇,这些,你都需要金钱来买。”
我似懂非懂,只能皱眉,他爽然一笑,说:
“别为这些理论伤脑筋吧,你还太小,将来你会懂的。现在,喝酒吧,好吗?”我举起
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点呛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说实话,这并不太好
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烟。
“等你喝习惯了,你会喜欢的。”
我看著他。“你又抽烟又喝酒的吗?”
“是的,”他扬了扬眉毛:“我有很多坏习惯。”
“你太太能忍受这些坏习惯吗?”
他震动了一下,一截烟灰落了下来。
“谁和你谈过我太太?”他问。
“没有人。”“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太太?”
“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有很好的事业基础,有很多的钱,你该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
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男人会没结过婚。”他沉默了。凝视著我,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
话,只是不住的喷著烟雾,那烟雾把他的脸笼罩著,使他看来神秘而莫测。在他的沉默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槟。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
子,他灭掉了烟蒂,他的眼光又显得神采奕奕起来。
“嗨,”他说:“别把那香槟当冷开水喝,它一样会喝醉人的。”“你刚刚才说它不会
让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这样喝法!”他说:“我看,我还是给你叫瓶可口可乐吧!”我笑
了。“不要,你只要多说点话就好。”
“说什么?”他瞪著我:“你很会揭人的伤疤呢!”
“伤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伤疤在什么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
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学什么的吗?”
“不知道,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毕业于成大建筑系。”他慢吞吞的说:“毕业之后,我去了美国,转攻室内设计,
四年后,我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家。”他抬头看看四周。“这餐馆就是我自己设计
的,喜欢吗?”一口酒哽在我喉咙里,惊奇使我张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转动著手里的杯
子。“在美国,我专门设计橱窗、咖啡馆、和餐馆,我赚了不少钱。”他继续说:“有一
天,我突然对股票发生了兴趣,我心血来潮的买了一万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
们在沙漠里探测石油。这股票在一年后就成为了废纸,因为那家公司始终没有开到石油。我
继续干我的室内设计,几乎已把那股票忘记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
冒出石油来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间暴涨了几十倍,我骤然发现,我竟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个
富翁。”他顿了顿:“你听过这类的故事吗?”“闻所未闻。”我呆呆的说。
“这是典型的、美国式的传奇。”他晃动著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视著他手里的杯
子。“正像你说的,一个年轻有钱的单身汉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个月之后,我就结了
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美国吗?还是欧洲?”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惊奇的问。
“她很美,很美,”他说:“是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美女,一个美国女孩子!”
“噢!”我惊叹:“是个美国人吗?”
“是的,一个西方的美女,无论长相和身材,都够得上好莱坞的标准。有一阵,我以为
我已经上了天,幸福得像一个神仙一样了。但是,仅仅几个月,我的幻梦碎了,我发现我的
妻子只有身体,而没有头脑,我不能和她谈话,不能让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
该用的字汇,突然说:“你用的那两个字:通电!我和她之间没有电流。我的婚姻开始变成
一种最深刻的痛苦,对我们双方都是折磨,这婚姻维持了两年,然后,我给了她一大笔钱,
离婚了。”
侍者送来了汤,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鱼,这打断了他的叙述,我铺好了餐巾,拿起
刀叉,眼光却仍然停驻在他身上。他对我温和的笑笑,说:“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著牛排,一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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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10:53
“后来呢?”“后来吗?”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虚,很无聊。我有钱,
有事业,却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于是,我去了欧洲。”他吃了一块鱼,望著我: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从念大学时就迷上了弹吉他?”一帘幽梦9/40
“没有,你没说过。”“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国后我迷合唱团,我一直没放弃学吉
他。到欧洲后,在我的无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个二流的餐厅里去弹吉他,我是那乐队里
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吗?”“我已经开始觉得,”我张大眼睛说:“任何
怪事发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为你完全是个传奇人物。”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鱼和沙拉。
“你弹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问。
“我在欧洲各处旅行,”他说:“在每个餐厅里弹吉他,这样,我对餐厅又发生了兴
趣。”
“于是,”我接口说:“你就开起餐厅来了,在欧洲开,在美国开,你的餐厅又相当赚
钱,你的财富越来越多,你就动了回国投资的念头,这样,你就回来了,开了这家餐馆!”
“你说得很确实,”他笑著说。“可是,你吃得很少,怎么,这牛排不合胃口吗?”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么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说:“我点它,只因为想表示对西餐内
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这么辣的!”我的坦白使他发笑。“给你另外叫点什么?”他问。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槟:“我现在有点腾云驾雾的,吃不下任何东西。这香槟比
汽水强不了多少,嗯?我已经越喝越习惯了。”他伸过手来,想从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槟,”他说:“你已经醉了。”
“没有。”我猛烈的摇头,抓紧我的杯子。“再告诉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
道了,还有什么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谭里的人物,故事是层出不穷的,你说吧,我爱听!”
于是,他又说了,他说了很多很多,欧洲的见闻,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艳
遇……我一直倾听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槟,我的头越来越昏沉,我的视觉
越来越模糊,我只记得我一直笑,一直笑个不停,最后,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
餐厅,我靠在他身上,还在笑,不知什么事那么好笑。他把我塞进了汽车,我坐在车上,随
著车子的颠簸,我不知怎的,开始背起诗来了,我一定背了各种各样的诗,因为,当汽车停
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反复念著我自己写的那首“一帘幽梦”: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我被拉下车子,我又被东歪西倒的拖进客厅,
我还在笑,在喃喃的背诵我的“一帘幽梦”。直到站在客厅里,陡的发现楚濂居然还没走,
还坐在沙发中。而我那亲爱的母亲,又大惊小怪的发出一声惊呼:“哎呀,紫菱!你怎么
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听到费云帆的声音,在歉然的解释: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会喝酒……”
“喝酒?”母亲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云帆,你知道她才几岁?你以为她是你交往的那
些女人吗?”
我摇摇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瞪视著我,脸孔雪白,我对他笑
著问:
“楚濂,你现在是青蛙,还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0:54
我到处寻找,于是,我看到绿萍带著满脸的惊慌与不解,坐在沙发里瞪视著我,我用手
摸摸脸,笑嘻嘻的望著她,问:
“我是多了一个鼻子还是少了一个眼睛,你为什么这样怪怪的看我?”“啊呀,”绿萍
喃喃的说:“她疯了!”
是的,我疯了!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更何待?我摇摇摆摆的走向楚濂,大声的说:
“楚濂,你绝不会相信,我过了多么奇异的一个晚上!你绝不会相信!我认识了一个天
方夜潭里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种王子,你信吗?”那大概是我那晚说的最后一句清楚的
话,因为我接著就倒进了沙发里,几乎是立刻就睡著了。一帘幽梦10/406
我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
我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室内的光线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
出叮叮咚咚的细碎的声响。我的头脑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脑子里几乎已无痕迹,直到我
看见我书桌上的那把吉他时,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馆,香槟,和那个充满传奇性的费
云帆!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懒洋洋的不想起床,拥被而卧,我听著雨声,听著风声,心里
是一团朦朦胧胧的迷惘,有好一阵,我几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我的神志还在半睡眠的
状态里。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我,我转过头看著门口,进来的是母亲,她一直走向我的床边,俯身
望著我。
“醒了吗?紫菱?”她问。
“是的,妈妈。”我说,忽然对昨晚的行为有了几丝歉意。
母亲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她用手抚平了我的枕头,眼光温和而又忧愁的注视著我。
母亲这种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满了“犯了罪”,而面临“赦免”的感觉。
“紫菱!”她温柔的叫。
“怎么,妈妈?”我小心翼翼的问。“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么吗?”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说。
母亲凝视我,低叹了一声。
“紫菱,这就是你所谓的‘游荡’?”她担忧的问:“你才只有十九岁呢!”“妈
妈,”我蹙蹙眉,困难的解释:“昨晚的一切并非出于预谋,那是意外,我以为香槟是喝不
醉人的,我也不知道会醉成那样子。妈妈,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你瞧,你深夜归家,又笑又唱,东倒西歪的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会让楚
濂怎么想法?”
天哪!楚濂!我紧咬了一下牙。
“妈妈,你放心,楚濂不会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归家的是我而不是绿萍。”“你
就不怕别人认为我们家庭没有家教吗?”
“哦,妈妈!”我惊喊:“你以为我的‘行为失检’会影响到楚濂和绿萍的感情吗?如
果楚濂是这样浅薄的男孩子,他还值得绿萍去喜欢吗?而且,他会是这么现实,这么没有深
度,这样禁不起考验的男孩子吗?妈妈,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好,我们不谈楚濂好
不好?”母亲有些烦躁的说,满脸的懊恼,她再抚平我的棉被,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妈妈,”我注视著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母亲沉思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正眼望著我,低声的说:“那个费云帆,
他并不是个名誉很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