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1

“怎么?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练吉他!”



    我抬头看看他,勉强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说。



    父亲和费云舟又开始谈起他们的生意来了,只一会儿,他们就到书房里去研究帐目了。

客厅里剩下我和费云帆,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燃起一支烟,注视著我,说:



    “弹一曲给我听听!”我勉强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调了调音,我开始弹那支“一帘

幽梦”。费云帆很仔细的倾听著,一股老师的样子,烟雾从他的鼻孔中不断的冒出来,弥漫

在空气里。我弹完了第一遍,一段过门之后,我又开始弹第二遍,我知道我弹得相当好,因

为我越来越聚精会神,越来越融进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当我刚弹到“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的时候,“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了,我掷琴而起,脸色一定变得相当苍

白。我从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怎么?紫菱?”费云帆

惊讶的说:“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断了一根弦,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惊小怪

啊!”



    我瞪视著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冲到电话机边,想拨电话,费云帆走过来,

把手压在我肩上。



    “什么事?紫菱,你在烦些什么?”



    哦,不,我不能打那个电话,我该信任楚濂,我该信任楚濂!我废然的退到沙发边,抚

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语无伦次的说:“我情绪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么事都不对

头,我觉得好烦好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



    费云帆沉默了一会儿,他灭掉了烟蒂,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

那根断弦,一面轻描淡写似的说:“人要长大,因为你已经有义务去接受属于成年人的一

切;烦恼、责任、感情、痛苦,或欢乐!这是每个人都几乎必经的旅程,上帝并没有特别苛

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冲著我微笑。



    “怎么?紫菱,有很久没看到你这张脸上堆满了愁云,别烦恼吧!天大的烦恼都会有烟

消云散的一天,何况,你的世界里,绝不可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楼去把上次买

的备弦给我,让我帮你把这吉他修好!”



    “你自己会换弦吗?”我惊奇的问。



    他对我笑笑,似乎我问了一个好可笑的问题,我想起他曾在欧洲巡回演奏,总不能连琴

弦都不会换!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楼,我拿了弦和工具下来,他接过去,默默的换著弦,

不时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后,他换好了,试了音,再调整了松紧,他把吉他递给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这也值得脸色发白吗?”他仔细看我,又说:“我告诉你,紫

菱,一件东西如果坏了,能修好就尽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丢了,犯不著为了它烦恼,知

道吗?”我深深的注视他。“你曾有过修不好的东西吗?”我问。



    “很多很多。”“你都丢掉它们了吗?”



    “是的。”“是什么东西呢?有很名贵的东西吗?”



    “看你怎么想。”“举例说——”“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孔藏到烟雾后面去了,我看不清他,

只觉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测。这男人,这奇异的费云帆,他想试著告诉我一些什么吗?他已

预知了什么吗?我将失去楚濂吗?失去楚濂!我打了一个冷战。窗外的阳光很好,落日下的

黄昏,迷人的小树林,美丽的绿萍,托出一片最真挚的痴情……天,那楚濂毕竟只是个凡人

哪!我再度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坐立不安?”费云帆问:“你在等什么?”



    我瞪著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什么?”



    “只有等待可以让人变得这样烦躁!”



    我一时有个冲动,我真想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楚濂和我,和绿萍间的故事,告诉他今天

将进行的摊牌,告诉他所有的点点滴滴,让他那饱经过人生沧桑的经验来告诉我,以后的发

展会怎样?让他那超人的智慧来分析,我和绿萍的命运会怎样?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

不要让第四者知道!我应该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

总会揭晓的!是的,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总会揭晓的!天,假若我能预测那不可知的未

来,假若我能预知那谜底啊!



    时间继续缓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钟看一次手表,每秒钟对我都是苦刑,每分钟都是痛

苦……母亲下楼来了,她开始和费云帆聊天,聊美国,聊欧洲,也聊绿萍的未来;硕士,博

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诺贝尔奖!父亲和费云舟算完了帐,也出来加入了谈话。阿秀进

来请示,父亲留费氏兄弟在家里晚餐,母亲也开始看手表了:



    “奇怪,五点半钟了,绿萍五点下班,现在应该到家了才对!”“她今天会回来晚一

点,”我冲口而出:“楚濂约她下班后去谈话去了。”费云帆敏锐的掉过头来看著我。



    “哦,是吗?”母亲笑得好灿烂。“你怎么知道?”



    “噢,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母亲一定把这个“他”听成了“她”,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亲一眼,

挑挑眉毛说:



    “我说的对吧?他们不是很恰当的一对吗?”



    “一对金童玉女!”费云舟凑趣的说:“展鹏,我看你家快要办喜事了!”“谁知

道?”父亲笑笑。“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我们根本很难料到他们的决定。”



    费云帆溜到我身边来,在我耳边低语:



    “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低声说:



    “我不能讲。”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他继续低语:“楚濂不是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

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于是,他很快的说:“放愉快一点儿吧,否则别人会以为失恋的人是

你了!带点儿笑容吧,别那样哭丧著脸。”



    我惊觉的醒悟过来,带著勉强的微笑,我又开始去拨弄我的吉他。时间仍然在缓慢的流

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时,两小时……七点半了。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4

阿秀进来问,要不要开饭了?



    “哦,我们吃饭吧,”母亲欢愉的笑著:“不要等绿萍和楚濂了,他们是百分之八十不

会回来吃饭的!”



    “也真是的,”父亲接口:“即使不回来吃饭,也该先打个电话呀!”你怎么知道?我

想著,那小树林里何来的电话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临,你到底有多少的话,和她

说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你就不能体会有人在忧心如焚吗?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

沉的小树林内轻言蜜语吗?楚濂,楚濂,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绿萍很伤心吗?

或者她已肝肠寸断吗?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儿安慰她吗?



    几百个问题在我心中交织,几千个火焰在我心中烧灼。但是,全体人都上了餐桌,我也

只能坐在那儿,像个木偶,像个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饭碗,瞪视著碗里的饭粒。父亲看了

我一眼,奇怪的说:“紫菱,你怎么了?”我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望著父亲。母亲伸手摸摸

我的额,笑笑说:“没发烧,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摇头。“没有,”我说,“我很好,别管我吧!”



    “你瞧,”母亲不满意的皱皱眉:“这孩子这股别扭劲儿!好像吃错了药似的!”“她

在和她的吉他生气!”费云帆笑嘻嘻的说。



    “怎么?”“那个吉他不听她的话,无法达到她要求的标准!”



    “急什么?”父亲也笑了:“罗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这孩子从小就是急脾气!”大家

都笑了,我也只得挤出笑容。就在这时候,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

子从我手中跌落在饭桌上面,我摔下了饭碗,直跳起来。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顾不得满

桌惊异的眼光,我顾不得任何人对我的看法,我离开了饭桌,直冲到电话机边,一把抢起了

听筒,我喘息的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吗?”



    “喂!”对方是个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馆?”一帘幽梦17/40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绞紧了我的心脏,我喃喃的、被动的应著:“是

的,你找谁?”“这儿是台大医院急诊室,请你们马上来,有位汪绿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

这儿,是车祸……”



    我尖声大叫,听筒从我手上落了下去,费云帆赶了过来,一把抢过了听筒,他对听筒急

急的询问著,我只听到他片段的、模糊的声音:“……五点多钟送来的?……有生命危

险?……摩托车撞卡车……两人失血过多……脑震荡……带钱……”



    我继续尖叫,一声连一声的尖叫。母亲冲了过来,扶著桌子,她苍白著脸低语了一句:



    “绿萍,我的绿萍!”然后,她就晕倒了过去。



    母亲的晕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来,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摇撼著

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过来!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后,蓦然间,有人猛抽了我一个耳光,我一震,神智

恢复过来,我立即接触到费云帆紧张的眸子:“紫菱,镇静一点,勇敢一点,懂吗?”他大

声的问。“他们并没有死!一切还能挽救,知道吗?”



    母亲已经醒过来了,躺在沙发上,她啜泣著,呻吟著,哀号著,哭叫著绿萍的名字。父

亲脸色惨白,却不失镇静,他奔上楼,再奔下来,对费云舟说:“云舟,你陪我去医院,云

帆,你在家照顾她们母女两个!”



    “你带够了钱吗?”费云舟急急的问。向门外冲去。



    “带了!”他们奔出门外,我狂号了一声: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5

“我也要去!”我往门外跑,费云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这样子怎么能去?在家里等著,他们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疯狂的挣扎,死命的挣扎,泪水涂满了一脸。“我一

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紧了费云帆的手腕,哭著喊:“请你让我去,

求你让我去吧!求你,求你!让我去……”



    母亲大声的呻吟,挣扎著站了起来,摇摇摆摆的扶著沙发,哭泣的说:“我也要去!我

要去看绿萍,我的绿萍,哎呀,绿萍!绿萍!”她狂喊了一声:“绿萍呀!”就又倒进沙发

里去了。



    费云帆放开了我,慌忙扑过去看母亲。我趁这个机会,就直奔出了房间,又奔出花园和

大门,泪眼模糊的站在门口,我胡乱的招著手,想叫一辆计程车。费云帆又从屋里奔了出

来,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医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须平静下

来!我已经叫阿秀照顾你母亲了!来吧,上车去!”



    我上了费云帆的车,车子发动了,向前面疾驶而去。我用手蒙著脸,竭力想稳定我那混

乱的情绪,但我头脑里像几百匹马在那儿奔驰、践踏,我心中像有几千把利刃在那儿穿刺,

撕扯。我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望著车窗外飞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浑身颤抖,觉得必须诉说

一点儿什么,必须交卸一些心里的负荷,于是,我发现我在说话,喃喃的说话:



    “我杀了他们了!是我杀了他们了!我前晚和绿萍谈过,她爱楚濂,她居然也爱楚濂,

楚濂说今天要找她谈,我让他去找她谈,我原该阻止的,我原该阻止的,我没有阻止!我竟

然没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我阻止!……”费云帆伸过一只手来,紧

紧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痉挛著的手,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他那强而有力的紧握

下,我的痉挛渐止,颤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车子停了,他熄了火,转

头看著我。



    “听我说!紫菱!”他的声音严肃而郑重。“你必须冷静,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怨不

了谁,也怪不了谁,你不冷静,只会使事情更加难办,你懂了吗?你坚持来医院,看到的不

会是好事,你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直视著费云帆。



    “他们都死了,是吗?”我颤栗著说。



    “医院说他们没死,”他咬紧牙关。“我们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急诊室的,但是,我进去了,人间还有比医院急诊室更恐怖的地

方吗?我不知道。随后,我似乎整个人都麻木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绿萍,正从急

诊室推送到手术室去,她浑身被血渍所沾满,我从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我从不知道人体

里会有那么多的血……我听到医生在对面色惨白的父亲说:



    “……这是必须的手术,我们要去掉她那条腿……”



    我闭上眼睛,没有余力来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费云帆的胳膊里。

一帘幽梦18/4010



    似乎在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几句话:“人

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



    我却没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会变得这样快,变得这样突然,变得这样剧烈。一日

之间,什么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快乐、欢愉、喜悦……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悲

惨、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变成我刻不离身的伴侣。依稀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少年

不识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编织她美丽的“一帘幽梦”,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见

了,无影无踪了!坐在窗前的,只是个悲凉、寂寞、惨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妇人。家,家里

不再有笑声了,不再是个家了。父母天天在医院里,陪伴那已失去一条腿的绿萍。美丽的绿

萍,她将再也不能盈盈举步,翩然起舞。我始终不能想清楚,对绿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残

废更幸运一些。她锯掉腿后,曾昏迷数日,接著,她有一段长时间都在恍恍惚惚的状况下。

当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活了,接著,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惊而

恐怖,然后,她惨切的哀号起来:“我宁愿死!我宁愿死!妈妈呀,让他们弄死我吧!让他

们弄死我吧!”母亲哭了,我哭了,连那从不掉泪的父亲也哭了!父亲紧紧的搂著绿萍,含

著泪说:



    “勇敢一点吧,绿萍,海伦凯勒既瞎又聋又哑,还能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

条腿,可以做的事还多著呢!”



    “我不是海伦凯勒!”绿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伦凯勒!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

宁愿死!”



    “你不能死,绿萍,”母亲哭泣著说:“为我,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们的命哪!还

有……还有……你得为楚濂活著呀!”于是,绿萍悚然而惊,仰著那满是泪痕而毫无血色的

面庞,她惊惧的问:“楚濂?楚濂怎么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还不能来看你,但是,他就会来看你的。”“他——他也

残废了吗?”绿萍恐怖的问。



    “没有,他只是受了脑震荡,医生不许他移动,但是,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哦!”绿萍低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疯狂般的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来见

我,我不要他见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个残废,我不要!我不要!妈妈呀,让我

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她那样激动,那样悲恐,以至于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让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

那和被单几乎一样惨白的面颊,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发,和那睫毛上的泪珠,只感到椎心

的惨痛。天哪,天哪,我宁愿受伤的是我而不是绿萍,因为她是那样完美,那样经过上帝精

心塑造的杰作。天哪,天哪!为什么受伤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比绿萍更坏,他

的外伤不重,却因受到激烈的脑震荡,而几乎被医生认为回天乏术。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

日夜围在他床边哭泣,我却徘徊在绿萍与他的病房之间,心胆俱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可

是,四天后,他清醒了过来,头上缠著纱布,手臂上绑满了绷带,他衰弱而无力,但他吐出

的第一句话却是:“绿萍呢?”为了安慰他,为了怕他受刺激,我们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

楚伯母只能欺骗他:“她很好,只受了一点轻伤。”



    “哦!”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我的心酸楚而苦涩,泪水满盈在我的眼眶里,有个问题始终缠绕在我脑际,就是当车祸

发生时,楚濂到底和绿萍说过什么没有?据说,他们是五点半钟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车,那

正是去小树林的途中,那么,他应该还没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边,我默默的瞅著他,于

是,他睁开眼睛来,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转的泪珠,但它终于仍然夺

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虚弱的微笑,轻

声的说: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得更厉害,我继续瞅著他。于是,基于我们彼此的那份了解,基于

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他虚弱的再说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么都没说,我还来不及说。”



    我点头,没有人能了解我在那一刹那间有多安慰!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姐姐,她最起码在

身体的伤害之后不必再受心灵的伤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闭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

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他们不知道楚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

他们也根本用不著知道这话的意思了。因为,我深深明白,这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公开的秘

密了。楚濂在进院的一星期后才脱离险境,他复元得非常快,脑震荡的危机一旦过去,他就

又能行动、散步、谈话、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并不愚蠢,当他发现绿萍始终没有来看过

他,当他发现我并未因他的脱险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负,当他凝视著我,却只能从我那儿得到

眼泪汪汪的回报时,他猜出事态的严重,他知道我们欺骗了他。他忍耐著,直到这天下午,

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绿萍的病房里看绿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边,含著

泪,我静静的望著他。



    “说出来吧,紫菱!”他深深的望著我:“我已经准备接受最坏的消息!绿萍怎么

了?”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她死了吗?”



    我摇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却沿颊奔流。他坐起身子来,靠在枕头上,他面孔雪

白,眼睛乌黑。



    “那么,一定比死亡更坏了?”他的声音喑哑:“告诉我!紫菱!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她怎么样了?毁了容?成了瘫痪?告诉我!”他叫著:“告诉我!紫菱!”



    我说了,我不能不说,因为这是个无法永久保密的事实。



    “楚濂,她残废了,他们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这样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头一下子扑进了掌心

里,他用双手紧紧的蒙著脸,浑身抽搐而颤抖,他的声音压抑的从指缝中漏了出来,反复

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头,试著想稳定他激动的情绪,但我自己也是那样

激动呵!我轻轻的、啜泣的低唤著:“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一把握紧了

身上的被单。



    “我从大学一年级起就骑摩托车,”他喃喃的说:“从来也没有出过车锅!”“不怪

你,楚濂,这不能怪你!”我低语说:“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该把那副重担交给你,我

不该去探索绿萍内心的秘密,我更不该让你去和绿萍谈,我不该……这,都是我不好!都是

我……”“住口!”他扬起头来,用一对冒火的、受伤的眸子瞅著我:“我不要别人帮我分

担罪过,我也不要你帮我分担罪过,你懂了吗?”他咆哮著,眼睛里有著血丝,面貌是狰狞

而凶恶的。我住了口,望著他。在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头,把他紧揽在我的胸口,然后

和他好好的一块儿痛哭一场。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缕陌生,

一种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了解的恼怒,我退缩了,我悄悄的站起身来。于是,他转开头,

避免看我,却问: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6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



    “绿萍吗?”我怔了怔:“她不愿意见你。”



    “因为恨我吗?”他咬著牙问。



    我默然片刻,却吐出了最真实的答案。



    “不。因为太爱你。她……自惭形秽。”



    我没有忽略他的震颤,我也没有忽略他的痉挛。我悄悄的向门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

进来,他惊疑的望著我,于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绿萍的情况告诉他了,楚伯伯,我们不能瞒他一辈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

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转了弯,走到绿萍的病房前。在绿萍的病房门口,我看到母亲,她正和

楚伯母相拥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说: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们濂儿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好好的待绿萍的!我跟你保

证,舜涓,就凭我们两个的交情,我难道会亏待萍儿吗?”我走进了绿萍的房间,她仰躺

著,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些天来,她已经不再闹著要寻死,只是变得非常非常的沉默。这种

精神上的沮丧似乎是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医治的,我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望著她。她憔

悴,消瘦,而苍白,但是,那清丽如画的面庞却依然美丽,不但美丽,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

楚可怜和触人心弦的动人。她凝视我,慢吞吞的说:“你从那儿来?”“我去看了楚濂,”

我说,静静的凝视她。“我已经告诉了他。”她震动了一下,微蹙著眉,询问的望著我。



    “你不懂吗?”我说:“他们一直瞒著他,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所以,我把

你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咬住嘴唇,泪珠涌进她的眼眶里,她把头转开,那些泪珠就扑的滚落到枕头上去了。



    我弯下腰,拿手帕拭著她的面颊,然后,我在她床前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听我说!姐姐,如果他爱你,不会在乎你多一条腿或少一条腿!”她倏然掉过头来瞪

著我。



    “但是,他爱我?”她直率的问,她从没有这样直率过。



    我勇敢的迎视著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紧,指甲深捏进我的肉里去,我一字一字的

说:



    “是的,他爱你。”绿萍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的阖上了眼睛,低语著说:

“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帮她拉拢被单,抚平枕头。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我站起身来,默

默的望著她那并不平静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泪渍犹存的面颊,那可怜兮兮的小嘴……

我转过身子,悄无声息的走出了病房。一帘幽梦19/40



    第二天,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绿萍,母亲因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医院,

穿过走廊,却意外的看到父亲正在候诊室中抽烟,他没有看到我。我猜绿萍一定睡著了,所

以父亲没有陪伴她。于是,我放轻了脚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绿萍的病房门口,门阖著,我再

悄悄悄悄的转动了门柄,一点声息都没有弄出来。我急于要把那束玫瑰花插进瓶里,因为绿

萍非常爱花。但是,门才开了一条缝,我就愣住了。



    门里,并不是只有绿萍一个人,楚濂在那儿。他正半跪在床前,紧握著绿萍的手,在对

她低低的诉说著什么。



    要不偷听已经不可能,因为我双腿瘫软而无力,我只好靠在门槛上,倒提著我的玫瑰

花,一声也不响的站著。



    “……绿萍,你绝不能怀疑我,”楚濂在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爱著你,已经爱了

那么长久那么长久!现在来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声音哑了,

喉头哽塞,他的声音吃力的吐了出来:“却造成我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下来向你求爱!”绿萍

哭了,我清楚的听到她啜泣的声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说:“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求爱?我已经不

再是当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别再提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

况,那条腿也该由我来负责!”



    “楚濂,你弄清楚了吗?”绿萍忽然敏锐了起来:“你是因为爱我而向我求爱,还是因

为负疚而向我求爱?你是真爱?还是怜悯?”楚濂把头扑进她身边的棉被里。“我怎么说?

我怎么说?”他痛苦的低叫著:“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怎样才能表明我的心迹?老天!”

他的手抓紧了被单,酸楚的低吼著:“老天!你给我力量吧!给我力量吧!”



    绿萍伸手抚摸楚濂那黑发的头。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她吸了吸鼻子:“这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我常想,

你或者爱的并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约我去谈话,你一直表现得心事重重,或者

是……”楚濂惊跳起来,抬起头,他直视著绿萍:



    “你完全误会!”他哑声低喊,像负伤的野兽般喘息。“我从没有爱过紫菱,我爱的是

你!我一直爱的就是你!没有第二个人!那天我约你出去,就是……就是……”他喘息而咬

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绝,所以……所以才会撞

车……绿萍,请你,请你相信我,请你……”他说不下去了,他的话被一阵哽塞所淹没了。



    绿萍的手抓紧了楚濂的头发。



    “楚濂,”她幽幽的,像作梦般的说:“你是真的吗?我能信任你那篇话吗?你发

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发誓!”



    “我发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说,声音更嘶哑,更沉痛,他挣扎著,颤栗著,终于说了

出来:“假如我欺骗了你,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哦,楚濂!哦,楚濂!哦,楚

濂!”绿萍啜泣著低喊,但那喊声里已揉和了那么大的喜悦,那么深切的激情,这是她受伤

以来,第一次在语气里吐露出求生的欲望。“你不会因为我残废而小看我吗?你不会讨厌我

吗?……”



    楚濂一下子把头从被单里抬了起来,他紧盯著绿萍,那样严肃,那样郑重的说:“你在

我心目中永远完美!你是个最精致的水晶艺术品,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放射著光华。”

他停了停,用手抚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长发。“答应我,绿萍,等你一出院,我们就结

婚!”绿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对大眼睛泪汪汪的看著他。



    “好吗?绿萍?”他迫切的问:“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爱护你!好吗?绿

萍?”



    绿萍长长叹息。“我曾经想出国,”她轻声的说:“我曾经想拿硕士、博士,而争取更

大的荣誉。但是,现在,我什么梦想都没有了……”她轻声饮泣。“我所有所有的梦想,在

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个;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条腿,去做个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

濂。”楚濂跪在那儿,有好半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不转睛的盯著绿萍。然后,他扑

过去,他的头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爬满了我一脸,

不知何时,我手里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进我的手指,不知何时,我那身边的门已悄然滑

开……我正毫无掩蔽的暴露在门口。



    我想退走,我想无声无息的退走。但是,来不及了,我的移动声惊动了他们,楚濂抬起

头来,绿萍也转过眼光来,他们同时发现了我。无法再逃避这个场面,无法再装作我什么都

没看见,我只能走了进去,脚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里,那样不能著力,那样虚浮,那样轻

飘,我必须努力稳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几千年,才挨到绿萍的床边。我把玫瑰花放在床头

柜上,俯下身来,我把我那遍是泪痕的脸颊熨贴在绿萍的脸上,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一

句:“我没骗你吧?姐姐?”



    抬起头来,我直视著楚濂,运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维持著声音的平静,我说:



    “欢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纸,他眼底掠过了一抹痛楚的光芒,这抹痛楚立即传染到我身上,绞痛了

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无法再逗留下去,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我重重

的一摔头,用衣袖抹去了颊上的泪痕,我很快的说:



    “刚好我给你们送了玫瑰花来,我高兴——我是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掉转身子,我

走出了病房,阖上了那扇门。我立即奔出走廊,冲过候诊室,父亲一下子拦住了我。



    “紫菱?”他惊异的喊。“你什么时候来的?”



    “爸爸!”我叫著说:“他们刚刚完成了订婚仪式!”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6

父亲瞪视著我,我挣脱了他,奔出了医院。一帘幽梦20/4011



    好几天过去了。晚上,我独自坐在我的卧室内,对著窗上的珠帘,抱著我的吉他,一遍

又一遍的弹著我那支“一帘幽梦”。室内好静好静,父亲母亲都在医院里。楚濂三天前就出

了院,现在一定也在医院里陪绿萍。整栋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楼下她自己的屋

里。反正,整座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寂静里。



    我的吉他声争争琮琮的响著,响一阵,又停一阵,侧著耳朵,我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

簌簌瑟瑟。昨晚下过雨,今晨我到花园里看过,苔青草润,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风动,今

宵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哦,徒留一帘幽梦!仅仅是“徒留一帘幽

梦”而已!我望著珠帘,听著风声,面对著一灯荧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

深切切的悲愁。啊,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命运?是谁在冥冥中主宰著天地万物?把吉他放在

桌上,我开始沉思。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但,我就

那样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近来,这种独坐沉思的情况几乎变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

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泪,我只是思想,虽然我什么都想

不透。



    我坐著,很久很久,直到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侧耳倾听,大约是母亲或父亲回来

了,我仍然寂坐不动,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再径直走向我的房门口,我站起身

子,背靠著书桌,面对著房门。



    有人敲门,轻轻的几响。



    “进来吧,”我说:“门没有锁。”



    门开了,我浑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然后,他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僵了,

呆了,靠在书桌上,我也一动也不动的看著他。我们相对注视,隔了那么远的一段距离,但

是,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在心脏的狂跳之

下,我知道我一定面无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整个人像是胶

著在那门上,只是站著,只是望著我。但是,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他的眼睛中,

遍布在他的面庞上。当他用这种痛楚的眼光凝视著我时,我觉得颤抖从我的脚下往上爬,迅

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泪浪一下子就涌进我的眼眶,他整个人都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

子。



    于是,他对我冲了过来,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脚前,他用手抱住了

我的腿,把面颊埋进我的裙褶里。泪水沿著我的面颊,滴落在他那浓厚的黑发上,我抖索

著,感到他那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终于叫了出来。



    我用手抱著他的头,一任泪水奔流,我轻声抽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紫菱,”他仍

然埋著头,避免看我,用带泪的声音低诉著:“有一个水晶玻璃的艺术品,完整,美丽。我

却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坏了。于是,我只好把它买下来!我只好!这是唯一我能做的

事!”他的声音那样凄楚,痛苦,而无助。于是,我也抖索著跪下来了,我用手捧著他的

头,让他面对著我,我们相对跪著,泪眼相看,只是无语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对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不要解释,楚濂,用不著解释。”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喊,对我俯过头来。我迅速的转开头,避

开了。



    “哦,紫菱!”他受伤的叫著。“你竟避开我了!好像我是一条毒蛇,再也不配沾到

你,好像我会弄脏你,会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当日的楚濂!好

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我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一切的情况都已经

变了,不是吗?”



    “情况是已经变了,但是,我的人并没有变,我的心也没有变,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样

的躲开我!”他叫著。



    “你要我怎样?”我转回头来,正视著他,呼吸急促的鼓动了我的胸腔,我的声音激动

而不稳定:“你即将成为我的姐夫,你已经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爱,现在,你又要求我

继续做你的爱人,可能吗?楚濂?难道因为你闯了祸,撞了车,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

出来:“一箭双雕了?”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举起手来,恶狠狠的盯著我。我想,他要打我。但

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凶恶的眼光迅速的变得沮丧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

来,无力的垂在身边。他继续凝视我,失望、伤心、无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眼

睛里的。他慢慢的垂下了头,然后,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车转身子,他向房门口走

去,嘴里喃喃的说:“你是对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对你说任何话,没有资格爱

你,也没有资格被你所爱!你是对的,我应该离开你远远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见到你,

以免——触犯了你!”他站在门口,伸手触著门柄。



    “楚濂!”我尖叫。他站住了,回过头来,用燃烧著火焰,充满了希望的眸子紧盯著

我。哦,天哪!我的楚濂!我深爱著的楚濂,他原是我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吗?我站起身

来,奔过去、迅速的,我就被他拥进怀里了,他的嘴唇狂热的、饥渴的接触到了我的。我们

两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呼吸搅热了空气,我们紧紧的拥抱著对方,辗转吸吮,吻进了我们

灵魂深处的热爱与需求。然后,我挣扎著推开了他,挣扎著从他怀抱中解脱了出来,我注视

著他,喘息的说:



    “现在,楚濂,属于我们的一段已经结束了,今生缘尽于此。以后,我们再见到的时

候,你就是绿萍的爱人,和绿萍的未婚夫了!现在,你走吧!”



    他望著我,深深切切的望著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坚决的说:“我们以往的一段爱情,已经烟消

云散,我和你要彻彻底底的斩断这段感情。你,”我加重了语气:“不能和我的姐姐游戏,

你要真真正正的去爱她!”



    他盯著我。“你把人生看得多么单纯!”他说:“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斩得断,只有爱

情……”他眼里布满了血丝:“请你告诉我,如何去斩断?”“请你告诉我,”我重重的

说:“那天你跪在我姐姐床前发的誓言,是真是假?”他喘著气,闭上了眼睛。



    “哦!”他低喊:“我发誓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了!”“不是

的,楚濂,”我含泪说:“绿萍爱你,她真的爱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忘记我,然后试著去

爱她。我们都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绿萍美好而温柔,她配你,并没有辱没你!只要你爱她,

你的地狱就会变成天堂!”



    他注视了我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想,”他终于开了口,喉音沙哑而悲凉:“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紫菱,”他一直望

进我的眼睛深处,他哽咽的说:“你是个好女孩,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真不知道,将

来谁有幸能够得到你!”谁有幸吗?我满腹凄凉的想著,可能得到我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幸

的人呢!凝视著楚濂,我说:



    “你知道我最爱你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他摇了摇头。“是你跪在绿萍床前,说你爱她的时候。”



    他看著我。“那么,”他低声问:“我所做的事,正是你希望我做的事了?”我默然点

头。“很好,”他凄凉的微笑了一下。“这句话或者可以鼓励我,或者可以支持我以后整个

的生命。”



    他这语气,他这神态,以及他这微笑和他这句话,都抽痛了我的心脏和神经。但是,我

知道我不能再软弱,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要我稍一软弱,就可能造成永远

牵缠不清的纠纷和烦恼。于是,我挺直了背脊,伸手打开了房门:“你该走了!”我说。他

继续紧盯著我。“你该走了!”我再说了一遍。



    “是的,我该走了!”他点了点头,伸手想抚摸我的面颊,我很快的避开了。于是,他

凄然一笑,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说:“再见!紫菱!”“再见!楚濂!”我说。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子,迅速的奔出了门外,我听著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

梯上,又听著他走出客厅,我跑到窗前,拂开那些珠帘,我望著他的影子很快的穿过花园,

他没有回顾,径直走向大门,他开门出去了。走出了我的世界,也走出了我的生命。那远远

传来的关门声震碎了我的心智,我突然整个的脱力了。我跌倒在床前面,坐在那儿,我把头

埋在床上的被单里,开始不能控制的、沉痛的啜泣了起来。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和神智,因为我居然没有听到门

铃声,也居然没有听到有人走上楼,又直接走进了我屋里,直到那关上房门的声音才震动了

我,我茫茫然的转过头来,泪眼模糊的看著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来,一只

手温柔的落在我的头发上,一个亲切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的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惊愕的仰头望著他,我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好几万个世纪以前,

曾有一个男人,在我家的阳台上捡到一个“失意”,现在,他又捡到了我。取出一条干净的

手帕,他细心的为我拭去颊上的泪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著他,口齿不清的问:“你什么

时候来的?”“我已经来了半个多小时,你的房门开著,我一直站在你房门口。”他说,凝

视著我:“我到医院去看过你姐姐,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我就忍不住来看看你,我想,”他

顿了顿:“我来的时候,楚濂一定刚刚走。”一帘幽梦21/40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诉他,楚濂来过。我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

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著我那满头乱发,他的眼光诚挚,温柔,而带著抹鼓励的

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肿肿的,明天怎么见人?”



    “我不要见人,”我凄楚的说:“我什么人都不要见,我愿意找一个深深的山洞,把自

己藏起来。”



    “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的问。



    “你是例外,费云帆。”我坦率的说。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他不经心似的问。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传达给我。”



    他轻轻一笑。“你是勘得破红尘?还是勘不破红尘?”



    我颓丧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我说,一股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

出来!”



    “好了,紫菱,”他慌忙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望著我:“让我告诉你,人生的旅

程就是这样的,到处都充满了荆棘,随时都会遭遇挫折,我们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也没有人

能控制命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发生过了,哭与笑都是情绪上的发泄,并没有办法改变已

发生的事实。”他抹去我的泪,轻声的说:“别哭,小姑娘,我弹吉他给你听好吗?”



    “好。”我闷闷的说。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听什么曲子?”“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著无数秘密……”我喃喃的

念著,带泪的念著。



    “这支曲子不好,让我弹些好听的给你听。如果你听厌了,告诉我一声。”于是,他开

始弹吉他,他先弹了我所深爱的“雨点打在我头上”,然后,他弹了“爱是忧郁的”,接

著,他又弹了电影“男欢女爱”的主题曲,再弹了“昨天”和被琼恩·贝兹唱红的民歌“青

青家园”……他一直弹了下去,弹得非常用心,非常卖力。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专心一致的

弹吉他,他不像是在随意弹弹,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

声所吸引了,仰著头,我呆呆的望著他。



    他凝视著我,面色严肃而专注。他的手指从容不迫的从那琴弦上掠过去,一支曲子又接

一支曲子,他脑海里似乎有著无穷尽的曲子,他一直弹下去,一直弹下去,毫不厌烦,毫不

马虎,他越弹越有劲,我越听越出神。逐渐的,我心中的惨痛被那吉他声所遮掩,我不知不

觉的迎视著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进一种被催眠似的状态中。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7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小时、三小时,或者更长久,我不知道时间,我只知道最后

他在弹“一帘幽梦”,反复的弹著那支“一帘幽梦”,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当

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结束了“一帘幽梦”的尾音时,我累了,我听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

仰著头仰累了……反正,我累了。于是,我长叹了一声,说:



    “好了,不要再弹了。”



    “你听够了?”他问。“够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著我的脸庞。“你总算听够了,”他

说:“你知道我弹了多久?”



    我摇摇头。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来,于是,我惊骇的发现,他每个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

一层皮,而在流著血。他竟流著血弹了三小时的吉他!我睁大眼睛,望著他那受伤的手指,

我目瞪口呆而张口结舌。“你的吉他没有好好保养,你忘了上油,”他笑著说:“我又太久

没有这样长时间‘演奏’过了,否则,也不至于磨破手指。”“可是,你……你……为什么

要一直……一直弹下去?你……你为什么不停止?”我嗫嚅著问。



    “因为你没有叫我停止。”他说,静静的望著我。



    我摇头。“我不懂。”我蹙著眉说。



    “因为我想治好你的眼泪。”他再说。



    “我还是不懂。”我依然摇头。



    “那么,让我告诉你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鲁而沙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情,傻瓜!天下的男人并不止楚濂一个!”我那样震惊,那样意外,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动。

我凝视著他,费云帆,那个在阳台上捡到我的男人!那个永远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的男

人!我的眼眶潮湿了,我用手轻轻去握他那受伤的手指。他想“治好”我的眼泪,却反而

“勾出”了我的眼泪,我啜泣著说:



    “你是我的小费叔叔!”



    “不,”他低语:“我不是你的叔叔,如果你不认为我是乘虚而入,如果你不认为我选

的时间不太对,如果你还不认为我太讨厌,或太老,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我惊跳,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你——你——”我结舌的说:“你一定不是认真的,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

很认真,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对一件事这样认真过。”他一本正经的说,那样深沉而恳挚的

望著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明白这并不是个求婚的好时间,但

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可是……”我讷讷的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你明知道……明知道我爱

的不是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要考虑我为什么,”他说:“只要考虑你愿不愿意嫁我,好吗?”“我不懂,”我

拚命摇头:“我完全不了解你。费云帆,即使你可怜我,同情我,你也不必向我求婚!”



    “你有没有想过,”他微笑起来:“我可能爱上了你?”



    我蹙紧眉头,仔细的望著他的脸。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说。



    “为什么?”“你有那么丰富的人生经验,你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你见过最大的世

面,你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不是

傻瓜!那么我就是傻瓜!”他诅咒似的喃喃低语。然后,他重新正视著我:“好了,紫菱,

我只要告诉你,我的求婚是认真的。你不必急著答复我,考虑三天,然后,告诉我你是愿意

还是不愿意。假若你同意了,我们可以马上行婚礼,然后,我带你到欧洲去。”



    “欧洲?”我一愣,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似乎在这个星球以外的地方,

似乎和一个无人所知的山洞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以走得远远的,躲开绿萍,躲开楚濂,

躲开这一切的一切……费云帆紧紧的盯著我,观察著我,显然,我的思想并没有逃过他锐利

的目光。“是的,欧洲,”他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你可以逃开台北这所有的烦恼和哀

愁。”



    我困惑的看著他。“我不知道……”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



    “现在不必回答我,等你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想过再说。”他顿了顿。“再有,别被

我的历史所吓倒,我发誓,我会做个好丈夫。”“但是……但是……”我仍然嗫嚅著:“我

并不爱你呀!”



    他再度微微一震。“楚濂也不爱绿萍,对吗?”他说:“人们并不一定为爱情而结婚,

是吗?”



    楚濂,我心中猛然一痛。



    “我被你搅糊涂了,”我迷乱的说:“我仍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这事对

不对,爸爸妈妈不会赞成的……”“别考虑那么多,行不行?”他忍耐的说,直视著我的眼

睛:“只要考虑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跟我到欧洲去。其他的问题,是我的,不是你

的,懂吗?”



    我茫然的瞪视著他。他深深的注视著我,接著,他低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你仔细的想想吧!紫菱!”



    我蹙紧眉头。“我等你的答复!”他再说:“但是,请求你,不要让我等待太久,因为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仰头望著他。“你要走了吗?”我问。



    “夜已经很深了,你父母快要回来了。”他说:“今晚别再伤脑筋了,明天好好的想一

想。我希望——”他歪了歪头,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望了望窗上的珠串。“有一天,我

能和你‘共此一帘幽梦’!”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很绅士派头的在我额上轻轻的印下一

吻,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仍然呆呆的坐著,像被催眠般一动也不动。一帘幽梦22/4012



    一连三天,我都神志迷乱而精神恍惚。这些日子来,绿萍的受伤,楚濂的抉择,以至于

费云帆对我提出的求婚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对我紧紧的包围过来,压迫过来,使我简直

没有喘息的机会。费云帆要我考虑三天,我如何考虑?如何冷静?如何思想?我像一个飘荡

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目标?什么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

我陷进一种深深切切的、无边无际的迷惘里。



    为了避免再见到楚濂,更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绿萍在一起,我开始每天上午去医院陪伴

绿萍,因为楚濂已恢复了上班,他必须在下班后才能到医院里来。绿萍在逐渐复元中,她的

面颊渐渐红润,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张开眼睛的时间开始,她就在

期待著晚上楚濂出现的时间。她开始热心的和我谈楚濂,谈那些我们童年的时光,谈那些幼

年时的往事,也谈他们的未来。她会紧张的抓住我的手,问:



    “紫菱,你想,楚濂会忍受一个残废的妻子吗?你想他会不会永远爱我?你想他会不会

变心?你觉得我该不该拒绝这份感情?你认为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要答复这些问题,对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根鞭子,从我的

心上猛抽过去,但我却得强颜欢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充满了信心的声调说:



    “你怎么可以怀疑楚濂?他从小就不是个说话不负责任的人!”然后,回到家中,一关

上房门,我就会崩溃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辗转的低声呼喊:



    “天哪!天哪!天哪!”



    不再见楚濂,那几天我都没有见到楚濂。费云帆也没来看我,他显然想给我一份真正安

静思索的时间,可是,我的心情那样混乱,我的情绪那样低落,我如何去考虑、思想呢?三

天过去了,我仍然对于费云帆求婚的事件毫无真实感,那像个梦,像个儿戏……我常独坐窗

前,抱著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著我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我,绿萍,楚濂,和费云

帆。于是,我会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昏乱,最后,我会丢掉吉他,用手抱紧了头,对自己狂

乱的喊著: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思想是我

的敌人,感情,又何尝不是?它们联合起来,折磨我,辗碎我。第四天晚上,费云帆来了。



    他来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父亲在家,却由于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厅里接待

了他。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8

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这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

了,他穿著件全黑的衬衫,外面罩了件黄蓝条纹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裤,他看来相当的潇洒

和挺拔,我第一次发现他对服装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艺术。他斜靠在椅子里,伸

长了腿,默默的审视著我,他的头发浓而黑,眉毛也一样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

发现,他是个相当男性的、相当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观察我,”他说,迎视著我的目光:“我脸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有

的。”我说。“是什么?”“我发现你长得并不难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扬了扬。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错。”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安和疑惑。



    “别绕圈子了,”他用鼻音说:“你主要的意思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颇有吸引力的、有钱的、有经验的、聪明的男人,在这世界上几乎可以

找到最可爱的女人,他怎会要个失意的、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闪著光,脸上有种奇异的神情。



    “我从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聪明的男人,”他蹙起眉头看我:“我是不

是应该谢谢你的赞美?还是该默默承受你的讽刺?”“你明知道我没有讽刺你,”我严肃的

说:“你也明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好吧,”他说:“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好的。”“因为你不是个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纯真,充满了

智慧与热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个地球,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一颗彗星。”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8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我无动于衷的说:“你经常这样去赞美女孩子吗?你说得这

么流利,应该是训练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里冒著火。



    “你是个无心无肝的冷血动物!”他咬牙说。



    “很好,”我闪动著眼睑:“我从不知道冷血动物和彗星是相同的东西!”他瞪大眼

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无可奈何。他

那一大堆的赞美词并未打动我,相反的,这笑容却使我心中猛的一动,我深深的看著他,一

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给你安全感,可以带你到天边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烟盒,

燃上了一支烟。“我们不要斗嘴吧,”他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考虑过我的提议

吗?”我默然不语。“或者,”他不安的耸了耸肩。“你需要更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

“我不需要,”我凝视他:“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他停止了吸烟,盯著我。



    “那么,答复吧!愿意或不愿意?”



    “不愿意。”我很快的说。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烟。“为什么?”他冷静的问。



    “命运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我垂下眼帘,忽然心情沉重而萧索。“它

已经戏弄够了我,把我放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里,让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

我的悲剧没有关系,何苦要把你也拖进去?”



    他熄灭了那支几乎没抽到三分之一的烟。



    “听我说,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让我陪你待在那枯

井里吧,说不定我们会掘出甘泉来。”他的语气撼动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泪眼凝注。



    “你真要冒这个险,费云帆?”



    “我真要。”他严肃的说,眼光那么温柔,那么温柔的注视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

泪来。



    “我不会是个能干的妻子。”我说。“我不会做家务,也不会烧饭。”“我不需要管

家,也不需要厨子。”他说。



    “我不懂得应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业。”



    “我不需要经理。”“那么,”我可怜兮兮的说:“你到底需要什么?”



    “你。”他清晰的说,眼光深邃,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深处。“只有你,紫菱!”一串泪

珠从我眼中滚落。



    “我很爱哭。”我说。“你可以躺在我怀里哭。随你哭个够。”



    “我也不太讲理。”“我会处处让著你。”“我的脾气很坏,我又很任性。”



    “我喜欢你的坏脾气,也喜欢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会宠你!”



    我张大眼睛,透过泪雾,看著他那张固执而坚定的脸,然后,我轻喊了一声:说:“你

这个大傻瓜!如果你真这么傻,你就把我这个没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紧我的

手,然后,他轻轻的把我拉进了他怀里,轻轻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轻轻的用他的下额贴住

我的鬓角,他就这样温温存存的搂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头来,轻轻的吻住了我的唇。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仔细的审视著我的脸,他看得那样仔细,似乎想数清楚我有几根眉

毛或几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泪珠,再温柔的、温柔的拭去我面颊上的泪

痕,他低语著说:“你实在是个很会哭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但是,以后

我要治好你,我要你这张脸孔上布满了笑,我要你这份苍白变成红润,我要你……天哪,”

他低喊:“这些天来,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要你胖起来!我要你快活起来!”他把我的

头轻轻的压在他肩上,在我耳边再轻语了几句:“我保证做你的好丈夫,终我一生,爱护

你,照顾你。紫菱,我保证,你不会后悔嫁给了我。”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柔弱。我觉得他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安全。我像

是个暴风雨中的小舟,突然驶进了一个避风的港口,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份说不出来的倦

怠。我懒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宽阔的肩头,闻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气息,和他那剃胡水

的清香,我真想这样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够的力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撑

住。我深深叹息,费云帆,他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坚强的男人!我累了,这些日子来,我是

太累太累了。我闭上眼睛,喃喃的低语:“费云帆,带我走,带我走得远远的!”



    “是的,紫菱。”他应著,轻抚著我的背脊。



    “费云帆,”我忽然又有那种梦似的、不真实的感觉。“你不是在和我儿戏吧?”他离

开我,用手托著我的下巴,他注视著我的眼睛:



    “婚姻是儿戏吗?”他低沉的问。



    “可是,”我讷讷的说:“你曾经离过婚,你并不重视婚姻,你也说过,你曾经把你的

婚姻像垃圾般丢掉。”



    他震颤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点儿错误的历史。”他自语著,望著我,摇了摇

头。“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错第一次,却不会错第二次!”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挚,

他确实有让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视他,忍不住又问:“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不

是小孩子了,紫菱。”一帘幽梦23/40



    “可是,我是不愿欺骗你的,”我轻蹙著眉,低低的说:“你知道我爱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话说不出口,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他

说:



    “我什么都知道,不用说,也不要说,好吗?”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又把头倚在他肩上,我叹息著说:“我累了。”“我知

道。”他抱紧了我,我就静静的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并排挤在沙发中,我又闭上了眼睛,就

这样依偎著,静静的,静静的,我听得见他的心跳。他的手绕著我的脖子,他的头紧靠著我

的。最近,我从没有这样宁静过,从没有这样陷入一种深深的静谧与安详里。不知多久以

后,他动了动,我立即说:



    “不要离开我!”“好的,”他静止不动:“我不离开。可是,”他温存的、轻言细语

的说:“你母亲回来了!”



    我一怔,来不及去细细体味他这句话,客厅的玻璃门已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居然没有

听到母亲用钥匙开大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穿过花园的脚步声。我的意识还没清醒以前,

母亲已像看到客厅里有条恐龙般尖叫了起来: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么?”



    我从费云帆的怀里坐正了身子,仰头望著母亲,那种懒洋洋的倦怠仍然遍布在我的四

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说了句:



    “哦,妈妈,我没有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母亲把手提包摔在沙发上,气冲冲的喊著。“费云帆!你解释解释

看,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叫,”费云帆安安静静的说:“我正预备告诉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

出来:“我要和紫菱结婚了!”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09

“什么?”母亲大叫,眼睛瞪得那么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们。“你说什么?”

“我要和紫菱结婚,”费云帆重复了一次,仍然维持著他那平静而安详的语气:“请求您答

应我们。”



    母亲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像看一

对怪物般看著我和费云帆。然后,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她扬著声音,尖

声叫著父亲的名字:“展鹏!展鹏!你还不快来!展鹏!展鹏!……”



    她叫得那样急,那样尖锐,好像是失火了。于是,父亲穿著睡衣,跌跌冲冲的从楼上跑

了下来,带著满脸的惊怖,一叠连声的问:“怎么了?绿萍怎么了?怎么了?绿萍怎么

了?”



    他一定以为是绿萍的伤势起了变化,事实上,绿萍已经快能出院了。母亲又叫又嚷的

说:



    “不是绿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么?怎么允许发生这种事?”“紫菱?”父亲莫名

其妙的看著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让我来说吧,”费云帆站起身

来,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怎么?怎么?”父亲睡眼惺忪,完全摸不著

头脑:“云帆,你又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费云帆说:“我们已经决定结

婚了!”父亲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费云帆这句话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仔细的看了费云帆

一眼,再转头望著我,他的眼光是询问的,怀疑的,不信任的,而且,还带著一抹深刻的心

痛和受伤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声的问我:



    “紫菱,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爸爸!”我轻声回答。



    “好呀!”母亲又爆发般的大叫了起来。“费云帆,你真好,你真是个好朋友!你居然

去勾引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对紫菱不安好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自以

为你有钱,有经验,你就把紫菱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慢著!”费云帆喊,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你们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你还有话好说?你还有脸说

话?”母亲直问到他脸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们家出事的时候,没有时间来顾到紫

菱,你就勾引她……”“舜涓!”父亲喊:“你不要说了,让他说话!”他严厉的盯著费云

帆。“你说吧,云帆,说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费云

帆沉著脸,严肃的、郑重的、清晰的、稳定的说:“我对紫菱没有一丝一毫玩弄的心理,我

发誓要爱护她,照顾她,我请求你们允许我娶她做我的妻子!”“请求!”母亲大声喊:

“你是说请求吗?”



    “是的!”费云帆忍耐的说。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很简单的答复,”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不行!”费云帆深深的

望著母亲。



    “我用了请求两个字,”他低沉的说:“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事实上,这是

我和紫菱两个人间的私事,只要她答应嫁给我,那么,你们说行,我很感激,你们说不行,

我也一样要娶她!”“天呀!”母亲直翻白眼:“这是什么世界?”她注视著父亲,气得发

抖。“展鹏,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马上打电话给云舟,我要问问他!”“不用找我的哥

哥,”费云帆挺直著背脊,坚决的说:“即使你找到我的父亲,他也无法阻止我!”



    “啊呀!”母亲怪叫,“展鹏,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呀,我们家今年是走

了什么霉运,怎么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舜涓,你冷静一下!”父亲用手掠了掠头

发,努力的平静著他自己,他直视著费云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告诉

我,云帆,你为什么要娶紫菱?你坦白说!理由何在?”费云帆沉默了几秒钟。



    “我说坦白的理由,你未见得会相信!”他说。



    “你说说看!”费云帆直视著父亲。“我爱她!”他低声说。



    “爱?”母亲又尖叫了起来:“他懂得什么叫爱?他爱过舞女,酒女,吧女,爱过成千

成万的女人!爱,他懂得什么叫爱……”“舜涓!”父亲喊,阻止了母亲的尖叫。他的眼光

一直深沉的、严肃的打量著费云帆。这时,他把眼光调到我身上来了。他走近了我,仔细的

凝视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缩了,蜷缩在沙发上,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动的看著他。

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爱的、温柔的叫了一声:“紫菱!”泪水忽然又冲进了

我的眼眶,我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孩。我含泪望著我那亲爱的父亲。



    “紫菱,”他亲切的、语重心长的说:“我一直想了解你,一直想给予你最充分的自

由。你不愿考大学,我就答应你不考大学,你要学吉他,我就让你学吉他,你喜欢文学,我

给你买各种文学书籍……我一切都迁就你,顺著你。但是,这次,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

吗?”



    我抬眼看了看费云帆,我立即接触到他那对紧张而渴求的眸子,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

跳。于是,我正视著我的父亲,低声的回答:“我知道,爸爸。”“你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

吗?”父亲再问。



    我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天哪!还有比这问题更残酷的问题吗?泪水涌出了我的眼

眶,我啜泣著说:



    “我知道,爸爸!”“那么,你确定你爱费云帆吗?”



    哦!让这一切快些过去吧!让这种“审问”赶快结束吧!让我逃开这所有的一切吧!我

挣扎著用手蒙住了脸,我哭泣著,颤抖著喊:“是的!是的!是的!我爱他!爸爸,你就让

我嫁给他吧!你答应我了吧!”父亲放开了我,站直了身子,我听到他用苍凉而沉重的声

音,对费云帆说:“云帆,我做梦也没想过,你会变成我的女婿!现在,事已至此,我无话

可说……”他咬牙,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了你!但是,记住,如

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会饶过你!”



    “展鹏!”母亲大叫:“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们的女

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辈!不行!我反对这事!我坚决反对……”



    “舜涓,”父亲拖住了母亲:“现在的时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时代了,他们既然相爱,

我们又能怎样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吗?”



    “是的,爸爸。”“唉!”父亲长叹一声,转向费云帆:“云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

我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女婿!”



    “你放心,”费云帆诚恳的说:“我绝不会亏待紫菱,而且,我谢谢你,由衷的谢谢

你。”



    “不行!”母亲大怒,狂喊著说:“展鹏,女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答应,我不答应!

我绝不能让紫菱嫁给一个离过婚的老太保!费云帆,”她狂怒的对费云帆说:“别以为你的

那些历史我不知道!你在罗马有个同居的女人,对吗?你在台湾也包过一个舞女,对吗?你

遗弃了你的妻子,对吗?你……”“舜涓!”父亲又打断了她:“你现在提这些事有什么

用?翻穿了他的历史,你也未见得阻止得了恋爱!”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



    “事实上,不管交给谁,我们都不会放心,是吗?”父亲凄凉的说:“因为我们是父

母!但是,我们总要面临孩子长大的一天,总要去信任某一个人,或者,去信任爱情!绿萍

残废了,她已是个永不会快乐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剥夺紫菱的快乐?”父亲的话,勾起了

我所有的愁肠,又那样深深的打进我的心坎里,让我感动,让我震颤,我忍不住放声痛哭

了,为我,为绿萍,为父亲……为我们的命运而哭。



    “走吧!”父亲含泪拉住母亲:“我们上楼去,我要和你谈一谈,也让他们两个谈一

谈。”他顿了顿,又说:“云帆,你明天来看我,我们要计划一下,不是吗?”

kiwi-rr 发表于 2007-7-4 11:10

“是的。”费云帆说。母亲似乎还要说话,还要争论,还要发脾气,但是,她被父亲拖

走了,终于被父亲拖走了。我仍然蜷缩在沙发里哭泣,泪闸一开,似乎就像黄河泛滥般不可

收拾。一帘幽梦24/40



    于是,费云帆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用胳膊紧紧的拥住了我,他的声音温存、细

腻、而歉疚的在我耳边响起:



    “紫菱,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会再带给你这样一场风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

后,什么都会好好的,我保证!紫菱!”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啜泣著说:



    “费云帆,你不会欺侮我吧?”



    “我爱护你还来不及呢,真的。”他说。



    我抬起头来,含泪看他:



    “那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事情?”“妈妈说的,你在罗马和台湾的那些女人。”



    他凝视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视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挚,带著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问。



    我闭了闭眼睛。“不,不用告诉我了。”我说。



    于是,他一下子拥紧了我,拥得那么紧那么紧,他把头埋在我的耳边,郑重的说: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起,是个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

事情!”



    13



    四月底,绿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轮椅上回家的,那张轮椅是父亲为她所特制,全部是不

锈钢的,操作简便而外型美观,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冷酷而残忍——因为,那是一张轮

椅。楚濂和绿萍的婚礼订在五月一日,为了不要抢在绿萍之前结婚,我和费云帆的婚期选定

了五月十五。同一个月里要嫁掉两个女儿,而且是唯有的两个女儿,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

怎样的。母亲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一变而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著给绿萍准

备嫁妆,准备新娘的礼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几次看到她泪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

肩上,喃喃的说:



    “心怡!心怡!看在我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上,担待绿萍一些儿!”“你放心,舜涓,”

楚伯母诚挚的说:“绿萍一点点大的时候,我们就开过玩笑,说要收她做我的儿媳妇,没料

到这话终于应验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绿萍那么美丽,那么可爱……我发誓像爱自己的女

儿一样爱她!”



    我不知道大人们的心目里到底怎么想,无论如何,这件婚事多少有点儿勉强,多少有点

儿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实是:轮椅上的婚礼,无论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筹备工作却

无懈可击。本来,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观念都是儿女成家立业后,就该和父母分开住。但是,

为了绿萍行动的不便,他们把楚濂的新房布置在自己家里,又为了免得绿萍上下楼的不便,

他们从一层八楼公寓迁入一栋西式的花园洋房里,那房子有两层楼,楚伯伯夫妇和楚漪都住

在楼上,而在楼下布置了两间精致而豪华的房间给绿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里去参观

过,面对著那间粉红色的卧室,窗帘、床单、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纯白色的凄

凉。



    和楚濂他们对比,我和费云帆似乎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对,好在我极力反对铺张的婚礼,

和一切形式主义。我们也没有准备新房,因为费云帆预备婚后立刻带我去欧洲,假若无法马

上成行,我们预备先住在酒店里。这些日子,我们已预先填妥了婚书,他正在帮我办签证和

护照。所以,在填妥结婚证书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经成为了费云帆的妻子。我说不出来我

的感觉,自从绿萍受伤以后,我就像个失魂少魄的幽灵,整日虚飘飘的,所有发生的事,对

我都仍然缺乏著真实感。绿萍回家后,我似乎很难躲开不见楚濂了。可是,费云帆是个机警

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总在楚濂刚刚出现的时间内也出现,然后,就把我带了出去,不到深

夜,不把我送回家来。他常和我并坐在他那间幽雅的餐厅内,为我叫一杯“粉红色的香

槟”,他经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槟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内,他燃著一支烟,似笑非

笑的望著我,他会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紫菱?”



    “二十岁。”“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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