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那些火树银花的女子......看的我对男人,对人性无比心灰意冷
马湘兰读一本书,爱一个人,过一生。
很多年前,看到这句话,怦然心动,因它有宁静的美,寂寞的力量,仿佛人生可以这样删繁就简,摈弃芜杂的诱惑,一心一意地,开出一朵孤绝的花。
现在想想,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句子。除非放逐到孤岛上,谁能只跟一本书天长地久?就算这一条是为了渲染气氛,好着落到“爱一个人,过一生”上,还是不现实,造化弄人先不说,只需问问自己的心,可笃定做得了自己的主?
大多数人,爱了一场又一场,每次都以为,这一次总该不一样了吧,等到时过境迁,发现不过又是百集长剧中的一个小小高潮,人生的整料,变成了零敲碎打,沮丧,却也只能这样。
能够用一生的时光成就一个辉煌梦想的人,是留给凡人崇拜的,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崇拜马湘兰。
(一)
讲马湘兰的故事,可以省一点力气,她生于嘉靖二十六年,死于万历三十二年,两头都搭不上乱世,而且,谢天谢地,她的爱人也不是什么士子清流,这些使我终于能够避开政治——政治这东西我不懂,我有的,只是一点点常识。
都说马湘兰并不美,姿首如常人,却能为六院冠冕,她的魅力,在容颜之外。
首先是气质不错,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其次聪明,吐辞流盼,善窥人意,光靠这两点,能在秦淮河畔站稳脚跟,但将诸艳群芳全压下,做到金字塔尖的位置,马湘兰凭借的,是一份不让须眉的豪爽。
豪爽这个词,不是放在男人身上才成其为魅力,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那是孙二娘式的简单粗糙。豪爽是清澈的眼眸,开阔的器局,是对琐屑细事的忽略和遗忘,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痛快淋漓,豪爽还可以是一往情深之子靡他,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只有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女子,才会有如此灼热忘我的爱情。
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被人爱慕,粉丝成堆呢?
关于马湘兰的豪爽,有很多传说,比如说她视金钱如粪土,时常挥金以赠少年,比如说小丫鬟失手跌碎她的玉簪,她反而要赞碎玉之声的清脆美妙。蜀锦缠头,步摇条脱,她一概不放在眼里,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你尽可以放松心情,不必在谈笑风生的同时,提防她话语中的埋伏,猜度她下一步的举措。r>
但是,豪爽也是一把双刃剑,大开大合的性情,使她不会因某种顾虑,就为难自己。那年有个孝廉听说了她的名头,专程跑来拜访,马湘兰嫌这人不靠谱,面都不给他见。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不曾想,没几年,这家伙居然混到了礼部主事,冤家路窄,马湘兰恰有一事犯到了他手里,这家伙公报私仇,全不顾众人说项,一定要将马湘兰拘捕。
在主事的大堂前,昔日的失意粉丝,现在的傲慢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冷笑道,人人都说马湘兰与众不同,如今看来,也是徒有虚名。马湘兰临危不惧,反唇相讥,说,就是当年徒有虚名,才有今日不名奇祸。主事见她答得巧妙,不由一笑,将她释放。
说到底,这位主事大人并不真想和她过不去,把马湘兰传唤到大堂上,可能只是想满足当年一个情结,用这么一个办法,见到了偶像,省下了出场费,还耍了威风,就是有点唐突佳人——难怪人家马湘兰当年不待见他。
(二)
但不是每次跟衙门过招都如此有趣,妓女是贱民,用吴思先生的说法,官府对她们,有合法伤害权,那一次,她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坏人。
此人见马湘兰门前终日车水马龙,以为必有油水可榨,敲诈了五百两银子还不过瘾,却不知马湘兰出手大方,积蓄并不丰厚。眼看贪官污吏来势汹汹,那么潇洒的马湘兰也慌了手脚,到底是女人,心理素质较差,一时间惶惶然竟觉得命不可保,就在这时,一个老朋友出现在她眼前。
这朋友叫王稚登,是吴中最负盛名的书法家,马湘兰本人是画兰的高手,两人算得上文墨朋友。书法家光临的那一刻,正撞见马湘兰最为脆弱的瞬间,披发赤脚,目皆哭肿,跟平日里特立独行风采四射的形象判若两人,惨兮兮的,实在是可怜。
可怜,是可爱的别称,放在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女人身上尤其是,王先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虽然因为诸多原因,不是官场中人,还不是本地人,但作为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和喜欢附庸风雅的官员颇有些往来,正好御史大人有事找他,他把马湘兰的事跟大人一说,轻松搞掂。
就像蒲救寺张生救莺莺,这是凑巧,或者人际关系网铺得比较广,但是,他最直接地在那个女子面前,展现了男性世界里的权力。女性缺乏安全感的特性,使她们很容易爱上这种权力,爱上那个对自己实施了保护的人,崔莺莺如是,马湘兰也如是。
王稚登的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通身上下散发出温煦迷人的气息,马湘兰越过感恩,抵达爱情,她提出要嫁给他。
这一年,马湘兰三十岁左右,王先生大她十三岁。
王先生笑了,说,我是修道的人,对于美色看得淡。再说,帮别人消灾,就想打里面占便宜,跟制造灾难的人又有何区别?古押衙(唐传奇里一行侠仗义的男子——笔者注)若在,岂不拿匕首对着我的胸口?
他的拒绝有理有节,他的态度光明清正,马湘兰虽余情依依,也不好为难了人家。姻缘不成友谊在,做不了夫妻还可以做朋友,日后的通信里,她一口一个二哥——大概王先生在家中排行老二——看来,利用哥哥妹妹的搞暧昧,并不是现代人的一大发明。
这样一份“友谊”(这两个字暂且存疑),马湘兰将它保持终身,世间犹存有她写给他的八封信,可以看出这份友谊的大致面目。
她当他是唯一的知己,与他倾倒心事,细说情怀,遥寄自制的小袋和绉纱汗巾,给他夫人的礼物更是五花八门,从庸俗的火腿酱菜,到小资的古镜、紫铜锁和乌金扣。当他偶尔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她总是殷勤地一再挽留,请他暂且停舆数日,容许她的情衷能尽万一。
也只是这些了,没有山重水复的追问,排山倒海的表白,她已经过滤了的爱,如月光透过花叶,筛下安静的疏影。
是懂得尊重别人的人,假如对方不肯接受她的感情,她不会强求,也不会随手处理掉,而是默默拾回,一个人扛着,扛得再苦,也不叫一声痛,那种坚忍静默,现代诗里有相似的表述: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
我一无长物
然而 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断落
如果你愿意
我将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
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 除了在有些个
因为落泪而湿润的夜里
如果
如果你愿意
作者是台湾女诗人席慕容。
(三)
马湘兰的生活,就这么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属于生计,一半属于爱情,一半是迎来送往交杯换盏,一半是归心低首为爱苦祭,一半是海水,她随波逐流不问归处,一半是火焰,是寂寞的喜悦,她静静自燃的灵魂。
在这两者的拉扯中,她与时光对抗,据说她驻颜有术,到了半百年纪,仍然不给人迟暮之感。年轻的时候,她不是美女,到了这会儿,却高出了同龄人的水平线,要不怎么说,女人的脸,三十岁以前,父母负责,三十岁以后,自己负责。
不过,“看上去年轻”这话,说到底,只是一个安慰奖,同样是没有皱纹,少女的脸庞如绸,轻盈柔软,妇女的则如瓷,质地坚硬,还透出隐隐的青。鉴赏这一点,男人的眼光比我毒,何况还有手感,何况还有直觉,所以,马湘兰把自己维持得再怎么青春,门前的车马还是渐渐稀落起来,就像一个过气的明星,靠人们的怀旧情结加外一点窥视欲来聚人气,而王先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岁数大的缘故,已多年不来此地。
那个乌江少年的到来,是惊爆冷门,他原本游学于斯,比五十岁的马湘兰小一半还拐弯,第一次见面,他竟然、好像真的爱上了她,小儿无赖般地撒娇撒痴,留连着不肯离去。
估计马湘兰也觉得他荒唐,可又拿他没脾气,正在这时,忽有讨债的出现在门外,声如哮虎,煞是骇人。有人怀疑这是马湘兰找来的托,如果是,我觉得这招挺高明,倒不是想讹少年几个钱,这是最好的却敌之策。想想看,换成个虚情假意的,还不屁滚尿流赶紧溜掉,同时暗自得意: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个冤大头来的?而马湘兰撵走了白相的小白脸,又不伤彼此情面,可谓两全其美。
不料,这少年眉头都没皱一下,真的就掏出了三百缗来,不细说这是多大的一笔钱了,反正在我居住的这个中等城市,大致可以付个小户型的三成首付。我想此时的马湘兰应该喜忧参半,这少年,好像是来真的了,曾经沧海风尘憔悴的她,如何与这青衫少年谈情说爱?自己想来都好笑。但是,哪个孤单女子,能经得起被爱的诱惑呢?她终于,和他同居了。
乌江少年给马湘兰买了房子,置办了首饰,海誓山盟,软语温存,用胡兰成的话叫“日日待她如新妇”,更骇人听闻的在后面,他竟提出来,要娶她为妻.
数百年之后的今天,我觉得这少年真是酷毙了,如此地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妨就跟与他做一对狗男女,纵横江湖,双宿双飞,就像杜拉和她的小情人,去去男性主场里的浊气?
但是,马湘兰拒绝了他,话说得很实在:第一,我门前车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况且你这年轻人?第二,外面的人听说我与你相好,以为像汉朝的馆陶公主宠幸那个年轻的卖珠儿,绝倒不已,何必再添口实。第三,有谁听说过半百青楼人,才执箕帚做新妇呢?
这些话,她是笑着说的,消解了应有的严肃性,有点辜负少年的一腔痴情——虽然是为他好。归根结底的原因,还是对他不够爱,不会昏头昏脑,不会无所顾忌,亦不肯拿不再年轻的身体与心灵去赌明天,她跟他说话的口气里,是透着一丝长辈的慈祥的。
锦衾角枕上的缠绵依偎,肌肤与发丝的辗转相亲,仍然抵不过远方那若有若无的面容,当他如海市蜃楼般浮现,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变得无足重轻,隔着红尘三千丈,她的灵魂踉跄着,朝他飞奔。
少年仍不肯走,还是他的老师闻讯赶来,连打带骂的,才算把他弄了回去。尽管我对这少年极有好感,不得不说,相对于开场的明快鲜亮,这个结尾实在晦气——还被老师拉回校园,什么跟什么嘛,又不是早恋的中学生。
(四)
少年离去,她独立苍茫,站在原地,就像一棵坚持不肯老去的树,无视风霜年年催逼。
这是等待的姿势,不是等待一个人,而是等待时间,等待时间深处的无限可能。“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周汝昌这个句子曾让我心折得一塌。沧桑之后,万籁俱寂,我能否听到你的心声,揭晓命运给我预设的谜底?
万历三十二年,王先生七十大寿,马湘兰下定决心,完成将近三十年未曾兑现的吴中之游。
二十多年来,她屡次说要去他的城市看望他,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有次甚至要定下死约:中秋前后,纵风雨虎狼,亦不能阻我吴中之兴也——还是没能成行。人与人见面,可以如此地容易,也可以如此地难,他七十岁的这一年,不能再等待了,她买楼船,载婵娟,顺流而下,为先生寿。
这时,他们已经十六年不曾见面。
无论是十六年,还是二十多年,都是很长的一段时光,这样缓慢地酝酿出的一个庆典,自然隆重到了极限。在歌舞场中已经混成阿姐的马湘兰,还有本事营造出另一种奢华,她带了十五个能歌善舞的佳丽,住在王先生的百絮园里,为他缓凝丝竹,慢度新曲,朝歌夜弦,累月为欢。
王先生本人这样写道:绝缨投辖,履舄缤纷。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姻煴,自夫差以来所未有。吴儿啧啧夸盛事,倾动一时。
马湘兰是这场盛事的主角,那些日子里,她容光焕发,眼神明亮,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她拼尽全部的气力,为他呈上一次华美的绽放,哪怕从此后萎谢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有一夜,很晚了,曲终人散,年轻的女孩都已回房休息,马湘兰一个人靠在化妆间的椅子上,还没有卸妆,微微有点疲惫。这时,王先生进来了,欢喜如焰芯似地轻轻一颤,马湘兰正待说什么,却见他从镜子里看着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镜中的自己,眉目潋滟,乌发如云,难怪他眼中有激赏之意。她心中怦然,等他的下文,他微笑着,开口了:
“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
翻译成白话,就是:卿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真像传说中的夏姬,可惜我不能做她的情夫申公巫臣啊。
他在开玩笑,但是过了。夏姬是春秋时人,史上最为放荡的女子之名妓李十娘刻了个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怀跟她开玩笑说,“美则有之,贞未必也”。十娘泣曰:“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情不与之合也。儿之不贞,命也,如何?”余怀赶忙道歉,敛容谢之曰:吾失言,吾过矣。
余怀一句“不贞”,激起李十娘这么大反应,郑重其事地发表了一篇贞与不贞的告白,特别强调,她不是那放荡的“夏姬”,可见风尘中人,未必就自甘下流,莺声燕语的背后,亦有自己的坚持。
余怀与李十娘只是好友,说错了,可以更正,王稚登不同,马湘兰用心爱他那么多年,密密匝匝的情意,连缀起半生光阴,却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不过是夏姬一般的人物,而且,他很是自负高洁地说,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
也许,他对她的救助,只是日行一善,这些年的通信,是闲着也是闲着,他根本瞧她不起,这不是错,他的错误在于,这么久之后,他才让她知道,使她不能在真相之前戛然止步,把一个华丽谢幕,变成了黯然收梢。
马湘兰应该没说什么,所以王稚登很不当回事地写进了文章中,我猜,他一定忽略了一种破碎的声音,不只是她的心,还有她的容颜,她那惨淡经营、不肯老去的容颜,在那一刻支离破碎。
江湖上再无常青树,马湘兰在于史无载的某个夜晚老去。
亦只能萎谢了。她回到秦淮河畔,大病一场,有一日,她意识到自己大限已至,平静地燃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
(五)
死讯传到王稚登那里,他悲痛之余,挥笔写下挽诗一首:
歌舞当年第一流
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
化作芙蓉也并头
前三句是显摆,第一流的女子可是暗恋我王稚登的哦,至死都“多情未了”。“化作芙蓉也并头”是押韵,总体说来,水准一般。
是不是对王稚登太苛刻了些?谁还没有个失言的时候,怎能为一句话,就把人全盘否定?但是,先不说有些错误是不能原谅的,脱口而出的话,更能透露真实的想法,我们且来看,这位二哥王稚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除了书法家这一身份,他同时还是制做假古董的高手,如果说这还无伤大雅,下面说到的这件事,性质就有点恶劣了。沈德符《敝帚斋余谈》里记载,有个叫傅金沙的官员,原本文采风流,为政清廉,在吴中做知县时,王稚登请他去家中饮酒,却暗藏名妓于内室,等他喝高了,无力自控,唤出来荐以枕席。明朝时候,官员随意宿娼,也是违纪行为,王稚登抓住了傅大人的小辫子,把他像提线木偶似的牢牢控制在手中,为己所用。
这办法原理简单,效果不错,现在还屡见于官场,影视剧里也多有表现,只是,弄这种事的人,多猥琐下作呀,真看不出,被佳人暗恋的可能。
还是在很多年前,看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两个不可以相爱的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男子是一位缄默的长者,华发高贵,气质澄明如水晶,每当女主人公在人群中,隔着距离,噪音,浑浊的空气,远远地看着他,就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写得真美。
N年之后,张洁推出《无字》,堪称《爱》的续集,还是那俩人,但不再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他们走到了一起。缄默变成了心机,痴恋变成了纠缠,共守的时日太长,有的是时间相互看破,当他们撕破脸皮,气急败坏,花样迭出,穷形尽相,我这个资深读者,感到了某种眩晕。
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若是没有后来,怎知道那被距离神圣化了的对方,原来也有肮脏的鼻孔?马湘兰的故事也如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交往其实并不多,主要通过信件,而信件是可以斟酌、修改的。
距离产生美,因距离中的虚空,由人们的向好之心填充,就算她隐约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也不要紧,她出色的想象力,想要爱的本能,就像一只擅长描画的笔,把他涂改得面目皆非,有了超现实的美。
也可以叫做自欺欺人,可是,作为看客当然是清醒明白的我们,就不曾这样自欺欺人过吗?想要爱的心情常有,值得爱的人,却并不常在,我们只能拿一个具有可能性的的人来包装,我们,其实是爱上爱情。
但无须嘲笑,也不必同情,爱上爱情的女子,原本就把“爱”,看得比“爱人”更重要,马湘兰辞世时是如此平静,她应该,已经拥有了化解一切的智慧。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1 编辑 ] 李香君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莫文蔚的这句歌词,可以形容阮大铖看到那个《公揭》时的心情。
都是投机惹的祸。崇祯初年,清除阉党,官员纷纷站队,阮大铖少不了也要表个态。局势很清楚,阉党无翻身的可能,但阮大铖对它的对立面清流也无好感,曾经因为升迁的事,和清流诸君子闹得很不愉快。最后阴差阳错的,他的对头被魏忠贤做掉,尽管那并不是他的初衷,也不能算到他的头上,但这点小龃龉总让人不舒服,他不愿意看着清流那么得意。
但是,和清流作对,是需要勇气滴,他们打出了“社会良心”的杏黄旗,谁敢跟这个东东碰?《明史》上说,与东林不同意见者,马上会招来垢谇,就是中立者,也不免蒙小人之玷。别看这帮人不总在政治前台,但既然名曰社会良心,背后就站着成千上万的民众。
鉴于此,阮大铖抖了个小机灵,他写了两份奏折,一份专骂阉党,一份把阉党和清流一块骂,写完了还是有点心怕怕,请了个假,回老家去了,走前把两份奏折交给一个朋友,让他见机行事。
这位朋友有点不够意思,他自个对清流有意见不敢说,把阮大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在清流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贸然将那份两边都得罪的奏折交了上去,更糟糕的是,阮大铖首鼠两端备下两份奏折的内幕也传了出来。
清流是个容易激动的群体,多年来又以备受迫害的形象立世,这会儿只愁没有敌人,阮大铖这份奏折,如同往沸油里泼水,嗤啦啦地就炸开了锅。
崇祯皇帝也是一个道德的爱好者,对清流十分同情,对小人阮大铖,自然十分反感,批复里措辞严厉:阮大铖前后反复,阴阳闪烁,着冠带闲住去!就这么着,阮大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灰溜溜地回到怀宁老家。
他这种人,当然不肯安心在老家呆着,仗着手里有俩臭钱,在南京裤裆巷买了一处宅院,调教起歌儿舞女,编剧导演一肩挑,演绎他创作的戏曲。也别说,在这方面,这小子颇有几分歪才。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盛赞他家的戏“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看了这样的评价,真让人遗憾阮胡子之生不逢时,若是活在现在,怕不比张艺谋陈凯歌风头更健?
按照陈寅恪的说法,阮大铖创作的《燕子笺》《春灯谜》二出戏,有其痛陈错认之意,情辞可悯。陈是经历过沧桑世故的人,有这样一种体贴入微的慈悲,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这样去理解别人,至于那些春风得意,未曾翻过跟头,各方面都处于强势的年轻人,就更是这样了。
没错,我说的就是复社里那帮公子哥儿。
当时的社会,有点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社遍地开花。不同的是,那会儿的文学社除了探讨文艺,还关心政治,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以贵公子为代表人物的复社,便有接过东林衣钵清扫天下之志.
想睡觉就来了个枕头,想清除奸恶就来了个阮胡子,昏头昏脑撞上门来的阮大铖,正可以被这闲得长草的年轻人拿来练手。
这就有了《留都防乱揭帖》。
某日,复社核心人物之一吴次尾和一个姓顾的年轻人在一块聊天,说这阮胡子新来南京,应酬交际,不亦乐乎,好像还很有市场似的,怎么没人揭他的画皮呢。顾同学慨然道,我豁出去,愿为南京城除这么一害。吴次尾一听也来了劲,俩人一拍即合,细细谋划,不知道是觉得两个人的力量还不够大,还是认为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不能不带上陈贞慧,就跑到陈贞慧那儿,鼓动他也来掺和一下。
陈贞慧非常赞同,说那些跟阮大铖来往的人,有些属于不知情,我们一旦点破。他们肯定要把这姓阮的当成臭大粪,“争思决之为快”。
说干就干,吴次尾当晚灯下就拉出个初稿,全文一千五百字,提出阮胡子三条大罪:
一,阮乃阉党余孽,逆案中人,不好好在家闭门思过,还到处结党营私,实在可骇;
二,攻击阮的经济问题,指出阮某积赃私数十万之多;
第三,而今流寇作乱,多事之秋,阮某这样的坏人务必根除,否则有可能祸起萧墙,危及陪都。
细看这三条,第一条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什么你们见天聚会就是谈诗论文,意气相投,人家阮胡子会个朋友就是结党营私?第二条则为空穴来风,你们又不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数据何来?罪名如何确定?至于第三条,看似振振有辞,实则无理之至,任何人身上都有犯罪因子,要是这么未雨绸缪下去,这世上的人个个该杀,包括这些年轻人自己。
但是,愤怒其实是一种让人感到很享受的情绪,当一个人说“我愤怒”,他马上就会感到自己气势如虹,声势如虎,真理在握,顾盼自雄,超越了平时庸俗谨慎精打细算过小日子的自我,看觑得自己也如伟人一般。相形之下,理性则是迟疑的、磨蹭的、唧唧歪歪的、不爽快的,当然是前者更有吸引力。
就像天涯论坛上goto先生所言,人民需要荡妇,来显示自己的道德和忠贞,来显示自己是社会的大多数和领导者。同理,人民也需要公敌,用公敌的“非”,证明自己的“是”,所以,这个《公揭》一抛出,应者云集,吴次尾陈贞慧他们,很快搜集到了一百四十几个签名。
要知道那是媒介甚不发达的社会,不像现在,坐家里朝网上发个帖子,只要标题骇人听闻,能混到成千上万的跟帖,这一百四十几个签名背后,是吴陈们的匆匆脚步、仆仆风尘,那段日子里,南京城的很多角落,都印上了这些热情的年轻人的脚印。
一百四十多签名,像一百四十多发炮弹——吼吼,这比喻有点夸张,再说那是冷兵器时代,不如说,像是一百四十多枚石子,通过年轻人的弹弓,朝阮胡子射来,把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打得落花流水。
说起来阮大铖也是怂人一个,都被挤兑成这样了,屁也不敢放一个,只想着跟那帮小年轻套近乎。正苦于没机会,忽听河南商丘的侯方域公子赶考来到南京,他不由开动了脑筋.
侯公子的父亲侯恂,当年曾是户部尚书,和阮大铖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也还不错,据侯方域自己说,侯大人对阮大铖的才华很是欣赏。后来这位侯先生因贪污军饷下了狱,可是在当时,好像经济问题没有成分问题严重,加上殷实的家底,过去攒下的老关系,以及卷土重来的可能,足以把侯方域包装成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踏进那石头城,他就被复社的公子们接纳,火线进入核心层,说话有些分量。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侯公子不可能与这位“父执”阮大铖互通款曲,聪明如阮胡子,当然不会被这个难倒,他走的是曲线救国的道路。阮大铖有个好朋友,名叫杨龙友,这位杨先生是个中间派,既不像阮那么小人相,也不像清流那么有原则,他性情如此,倒非骑墙,所以复社的公子不讨厌他,但也拿他不太重视。阮大铖知道,就算通过这位中间人,空口说白话地求过去,不会有什么效果,这世道,不给人家些好处,怎么可能对你的事有责任心呢?清流也是人,也跑不出这个理儿。这就接上了《桃花扇》。那里面说,侯公子虽然客况不堪,也就是口袋里没几个大子儿,架不住春情难耐,想去秦楼楚馆消遣,眼光又高,口味又挑剔,一定要梳拢个雏妓,所费自然不菲。阮大铖见缝插针,提供了一笔经费,却被李香君识破,愤然掷回,阮大铖白讨了个没趣。
故事编得不错,把阮大铖的银子和李香君的终身扯上了关系,使得香君姑娘却奁之举更显无私无畏。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再怎么说,侯方域也是前户部尚书的公子,岂能指着来路不明的银子去逛妓院?杨龙友笼络他,采取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金钱之外,还有感情投资。
相对于河南商丘,南京是极度繁华的大都会,侯公子初来乍到,肯定充满了好奇心,这位杨先生拿着阮大铖的活动经费,带着他游览这花花世界。今天卡拉OK,明天泡桑拿,后天吃XX第一楼的馆子,几乎要一天四十八小时地泡在一起,面对这样的殷勤,侯公子到底是大家子弟出身,竟然能够不以为意,来者不拒。
还是香君姑娘看出蹊跷来。
与《桃花扇》里的情节不同,李香君不是在收到阮老爷代为置办的妆奁之后,才和侯公子走到一起的。她的假母,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鸨儿叫李贞丽,是陈贞慧的相好,侯方域一到南京,就和陈贞慧走得很近,自然会认识。
李香君年龄不大,身材小巧,肤色如玉,慧俊宛转,善调笑,解音律,人题之为“香扇坠”,余怀有诗赠之: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这种品题也属一种炒作手段,李香君之名,由此盛于南曲,四方才士,争一识面为荣。
方域那年二十出头,世家子弟,才华出众,只要没有什么过分的恶习,就是天生的如意郎君。和李香君走到一起,顺理成章。
欢场也是生意场,妓女的商业意识肯定比公子哥儿发达,深谙投资是为了回报,又擅长区别富人穷人,这位杨老爷,咋看也不像有钱人,为啥出手这么阔绰?花天酒地的背后,藏着怎样的一盘棋?
她说出了这疑惑,侯方域一听,还真是这个理,杨老爷再来登门,少不得要问个明白。
杨龙友扭捏了一下,屏退家人,将阮大铖的央求和盘托出。侯方域一时没了主意。他毕竟刚出道,和阮大铖没有过节,加上还有层旧关系,他暂时没感到,仇恨阮大铖的必要。
于是就有了香君姑娘那一劝。她道,妾自小,因假母的缘故认识陈贞慧,此人有高义,听说那位吴公子也是铮铮汉子,现在跟公子你关系都不错,你怎么能因阮胡子负了至交?再说以公子的家世名望,怎能为姓阮的服务?公子读书万卷,所见岂能不如贱妾?
香君姑娘真是立场坚定原则分明,大胜于侯公子,这也跟她的身世背景有关。
身在青楼,她们也希望自己灵魂清洁,品质高尚,希望获得尊重与爱慕,但作为在编的“贱民”,这些,她们每每收获得只是异性的轻狎和同性的鄙视
一颗向上的心,如轻易折断的羽翼,可是仍有向上飞翔的愿望。让我们想像,当陈贞慧吴次尾们结束了一天的奔忙,在她们的住处谈起那些崇高的东西:气节、情操、国家、天下……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词汇奔涌而出,取代了欢场风月、迎来送往,让她们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卑微耻辱,一股凉气顶到头顶,她们与那庄严肃穆的气氛融为一体。这样美妙的感受,让她们如何,不对那些崇高的词汇心存向往,并激烈地捍卫?
在李香君的感化与支持下,侯方域毅然投身到打击阮大铖的活动中去。某日,他跟陈贞慧还有那个冒辟疆在鸡鸣棣喝酒作乐,有酒无歌,岂不太闷,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去喊阮大铖家的戏班子。这可不是示好之意,类似于鲁迅当年在家乡办报纸,有军阀送来大洋若干,他们眼睛不眨就收下了,军阀以为收买成功,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那报纸照样把他骂个没完,原来,鲁迅他们的意思是,钱只管收,人还要骂,两个不搭界嘛。
阮大铖也像那军阀一样,会错了意,以为是个转机,巴巴地赶紧把他的戏班子给送去,还叫家人混在里面偷听。
的戏确实不错,三人边看边赞。家人反馈到阮大铖那儿,他大喜过望,说,嗯,看来复社的君子们准备跟我交好了。又叫家人再去看,却见那帮轻浮的家伙箕踞而嬉,听其曲,亦称其善,夜将半,酒酣,辄众中大骂曰:阉党的干儿子,还想通过当艺术家来自赎?然后,引满浮白,拊掌狂笑,达旦不休。
看来,崇高伟大什么的,也不见得非要跟沉重挂上钩,人家的斗争方式多好,酒也喝了,戏也看了,粗话也骂了,心情也敞亮了,还完成了一次道德消费。
过去他们也常聚会,吃饭啦,写诗啦,花头不多,顶多拉个把名妓喝个花酒,虽说一时偎红倚翠,风流自许,过后想想,不过是醉生梦死,空虚得紧,要知道人家也不是没有抱负的人,不想十年一觉之后,只留得青楼薄幸名存。而现在,他们可是在正义真理的名义下寻欢作乐,自己都要对自己生出敬意,不再有那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虽然在《公揭》里,他们也声称,“既读圣人之书,自知讨贼之义,但知为国锄奸,不惜以身贾祸。如果阮大铖有力障天,能逃刑戳,复能杀士,领衔者愿一身当,存此一段公论,寒天下乱臣贼子之心”。但只怕是以此提升语气,看阮大铖后来东山再起之难,人家根本不敢接他的单,就知道在世人眼中,他是死灰不可复燃,尽管尿他好了。
若不是世事难料,阮大铖兜兜转转,竟然活了过来,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应该成为那些年轻人垂暮之时乐于回顾的青春印象,他们聚会、奔走、发言、游说,少不了还要吃吃喝喝,拉动内需,促进消费,真是相当的有娱乐性,那么,日后被阮大铖疯狂报复,陈、侯二人下狱,冒四处躲避,是不是可以叫做娱乐至死呢?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回到才子佳人的一段情上来。不多久,侯方域落榜,要回河南老家,李香君不曾哀怨苦留,在桃叶渡口,她置酒饯行,为他歌《琵琶曲》,之后,道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
她说:“公子才名文藻,赶得上蔡邕。但蔡邕追随董卓,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这段话透露出两点,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她没有死活相跟上的打算,两条轨道短暂相交,之后亦各自伸向自己的远方;
二,她对他有殷切的希望,要他能成为清白磊落的伟男子,但又有点不放心,遂把自己的看家本事变成绝唱,激励他不要像蔡邕那样,一失足成千古恨,毁了自己的名节。
如果不是知道她的思想导师是陈贞慧,知道所谓道义,不过是那些公子精神游戏的载体,我想我会更感动一点。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清军虎视眈眈,李自成正在与张献忠合兵,崇祯皇帝心有余而智力不足,这样一个危急存亡的关口,那些公子们拿不出任何建设性意见,却和一个落水狗磨牙较劲沾沾自喜,只能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李香君坚守着这些。与侯方域分手之后,世界突然变成一只不停旋转的万花筒,李自成开进北京城、崇祯上吊、清军入关,故国神州,只剩下半壁江山,她仍然不改初衷。在南明弘光朝,淮扬巡抚田仰听说了她的名头,花了三百两银子求见,李香君竟断然拒绝。
《桃花扇》里处理成李香君为侯方域守节,却不知,这离那场分别已有数年,他俩再也不曾见面,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还有个名分,李香君也哭着喊着去做望夫石,就有点像感情讹诈了。
李香君不买巡抚大人的账,乃因这田仰是马士英的亲戚,而马士英,是阮大铖的好朋友,那么,“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
她是为了侯方域拒绝田大人,但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义。当年她循循善诱,教导侯公子要拒腐蚀永不沾,不要接受阮大铖的拉拢,侯公子听话地这么做了,现在,她自己倒为了金钱去赴和阮大铖属于一类人物的田仰的约,不是出卖了侯公子吗?
不管那些道义本身是多么虚无,一个女人能够这样坚贞守护,都让我肃然起敬。
又过了几年,年号变成顺治,朝廷上坐着异族的皇帝,百废待兴,要将天下英才揽入囊中。河南商丘通向开封府的官道上,施施然走来一位赶考的士子,他眼神沉着,步履稳健,中年气象已压到眉间鬓角,不似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
三十三岁的侯方域终于没能忍住。不错,眼看着天崩地裂、山河破碎,痛感是有的,也许还动过采薇首阳的念头。久之,见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鸡栖于埘,羊牛下来,老百姓的日子如流水,重重地颠簸了一下之后,依旧晃晃悠悠地朝前淌去了,似乎,不用那么泾渭分明;经国济世的抱负,重振家业的念想,拧成一种冲动,细细地,却是坚定地敲打着他:要么,就出去试一把?
陈寅恪先生说起此事,替他开脱:“建州入关,未中乡试,年方少壮之士子,苟不应科举,又不逃于方外,则为抗拒新政权之表示,必难免于罪戾也。”但侯方域应乡试的大作,收入他的文集中,共五篇煌煌大文,替清廷出谋划策,十足下了一番功夫,高阳先生评价,“既非一味颂圣,虚与委蛇,更未故违功令,意在被摈。如说并无用世之志,或者对满清仍持反感,实在用不着这样大卖气力”。
尽管这样,他还是仅中副车。就像一个清高的女人,咬咬牙狠狠心把自己给卖了,却只卖了个白菜价,再回头也来不及了,价码一经定下,就要携带终身的,哭天抢地捶胸顿足也没用。
他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第二年出了一本文集,叫《壮悔堂文集》,没过两年,他去世了,高阳先生认为,他是抑郁而终。到底是不是,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假如他皇榜高中,一帆风顺,他还会这么后悔吗?
看来,后悔不后悔,由失败与否决定,和失节与否无关,更与李香君无关,他不会像她那样,把辜负对方看成天大的事情。
李香君下落不明,有人说她做了尼姑,有人说傍玉京道人卞玉京为生,总之语焉不详,无论哪种结果,想来都不过是活着罢了。在为生计苦苦挣扎的日子里,在某个早早醒来的清晨,她会不会记起秦淮河畔的旧时光,那个清坚决绝不肯苟且的自己,如果能记起,她应该微笑,因那姿态已足够优美,至于坚守的是什么,已不是那么重要。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3 编辑 ] 顾媚
秦淮八艳里的尤物,非顾媚莫属。
董小宛的孤注一掷让人不安,柳如是有才女的硬和锐,卞玉京太闷,马湘兰太冷清,李香君的原则性会反衬出某些男人的软弱,谁愿意自找不痛快?陈圆圆尽管温柔典雅,实际上是最让人摸不透的一位;寇白门倒是比较性感,一大把年纪仍然跟诸少年玩姐弟恋,可是有几人能够理解并承担她支离破碎的灵魂?中国的老女人再谈爱情,只会把自己和对方弄得尴尬。
只有顾媚,香喷喷,甜蜜蜜,余怀描述她的外表,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这还只是皮相,顾媚最具吸引力之处,在于她从内到外的轻盈,她轻盈盈地从男人的生命里飘过,犹如一朵粉红色的流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可是——谁真的能将她忘掉呢?
秦淮女子的出身,多是两种,或为生计所迫不由自主,或是家中有做娱乐业的传统。没看到关于顾媚的背景资料,想来当是后者,因她一出场,身后便有一座华丽奢侈的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香烟缭绕,檐马丁当……已经让来者的听觉、视觉、嗅觉应接不暇,随后更有顾家美食精绝无双,凡此种种,构成一场隆重的感官盛宴,让来者轰然间不辨南北西东。眉楼的常客,文人余怀喻之曰:迷楼。隋炀帝那座华丽的建筑物就是如此命名。
耸立于桃花古渡旁的这座眉楼,也令顾媚与其他名妓有所区别:其他人或者加盟大的娱乐公司,或让家人做经纪人,干的,还都是单纯的娱乐明星;顾媚身为高档酒楼的法人代表,兼任女企业家一角。明星可以耍大牌,使性子,在粉丝眼里那叫做酷,女企业家就要理性得多,所以,在顾媚身上,没有发生过冷若冰霜的桥段,她从来都是艳若桃李、笑靥迎人的。
另一方面,殷实的家底,使顾媚活得比较优裕从容,她掂得清自己的分量,站立的姿势相对安稳,诚然,如一切女子一样,在凉风悠忽而过之际,心头也会细碎地浮起些身世之感,但风一过就散了,不会聚成一份沉甸甸的恨嫁之心。男子不担心被她讹上,没了后顾之忧,她格外的受欢迎。
身在秦楼楚馆,顾媚的状态更像一个有商界背景的大家闺秀,明朗而自有尺度,豪放而不失精明,抓一大把男朋友在手中,长袖善舞,姿态横生。
满世界的灰姑娘,除了做做南瓜变马车的白日梦外,就是把惟一的追求者记得刻骨铭心;略有几分姿色的轻浮美女,则得意于有那么几个男人会自己争风吃醋,最好大打出手;混到顾媚这个级别,无须以暴力证明魅力,她的本事是让所有的爱慕者坐到一个客厅里开沙龙,切磋文艺探讨人生,混若心无芥蒂。
比如那位才子陈则梁,和另一位才子张公亮及冒辟疆等一共五人结盟于眉楼,算是至铁的盟友。除了这份交情外,陈则梁和张公亮还可互称一个“同情兄”——钱钟书的《围城》里,赵辛湄这么称呼方鸿渐,他以为方与他都在追苏文纨。
不过,陈则梁的爱慕相对含蓄,他的定位是做顾的蓝颜知己,给冒辟疆的很多书信里,提到顾必称眉兄,显得见那份亲昵,却又略略地给中性化了。
假如缘分只有这么多,这是一个聪明的处理方式,与其弄得朋友都没得做,不如保持这个温度,走吧,走吧,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吧。张公亮就有点过分,他似乎以为顾媚爱上了自己,他有一首《结交行》,先是赞美顾媚: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堕为髻珠作(衤日)。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如月……好像已经倾倒得可以,然而笔锋一转: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却原来,前边的赞美都是铺垫,目的是隆重地推出自己。曾在网上看某俏皮MM讽刺一委琐男说,凡是跟他有关系的女人,都被他夸得像仙女下凡——别管是不是脸先着地。
不过,这套写作手法人家宋玉早就用过了,那篇无赖兮兮的《登徒子好色赋》里写道:我家隔壁有个美女,增一分太高,减一分太矮,敷粉太白,施朱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么个美女趴在墙头上偷窥了我三年,我都没有搭理她……那么作者是何等的风流,看官您自个儿去想吧。
但宋玉因此落下了轻浮的名声,张才子比他成熟,解释道,他没有接这杯茶,原因乃是自惭形秽,这么一来,宋玉也扮演了,柳下惠的秀也做了,还显得谦虚内敛,而读者决不会真的就以为他是“瓦砾姿”——即使是,也一定有其他过人之处吧?不动声色间,实现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有机结合。
后来顾媚跟了龚鼎孳,张公亮还写诗道:昔年交会白门垂,亦有顾家女郎能修眉。江南秀气尽一室,至今秦淮之水异香澌。嘿嘿,这到底是谁在暗恋谁啊?容我不厚道一把,我得说,明明是这位可怜的张才子,在孤独地、无望地爱慕着那美丽的女人。虽然他诗里说得铿锵确凿,心里却明镜似的,顾媚那秋天的菠菜不只送给他一个人,她用这个调节气氛,见者有份,一个不落,她的眼风均匀地撒播到四方,不会只跟帅哥眉来眼去,让青蛙有向隅之感。
经常有美女抱怨没人追,也许她们的意思是,没有很多人追。有志做万人迷是好的,恃美傲物是行不通的,不要以为你漂亮就能把人家弄得五迷三道的,人人都很自恋,拿自己最吃劲。集我多年冷眼旁观来的经验,在人群里受欢迎的人,多半有办法先让别人自我感觉良好,让对方以为,别看我眼神乱飞,投给你的那一瞥才是真正的意味深长呀。
可以想像,当顾媚面对张公亮以及陈则梁,一定不是冷心黑面的,她柔媚的笑眼里都是鼓励,她清脆的嗓音里透着欢喜,当他们离开,她也一定有办法传递出她的不舍和期期艾艾,那会儿,他们怎么能够杀风景地想起“青楼惯技”四字?即使情知如此,心里只怕也难免一震,也许,她真的高看我一眼。
离我们更近一点的辰光,诗人徐志摩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电文,林徽因小姐跟他倾诉独自在美国的孤单苦闷,只有他的来电能让自己感到安慰。徐志摩心潮澎湃,连夜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第二天一早冲到邮局,那位经办人神情异样:先生,今天在您之前,已经有四个人给这位密斯林发去电报了。徐志摩一看名单,全是熟面孔,他找到那五个人对质,发现,五封电文的内容一模一样。
这个典故出自徐志摩的诗《拿回吧,劳驾,先生》,不过是用的是第三人称,梁锡华在《徐志摩新传》里确定男女主角即为林徽因与徐志摩,后来,陆小曼也是这么告诉篆刻大家陈巨来的。作为情敌,她有可能攻击林,但不至于编个小故事来诬蔑她,更何况,这个小故事里,林的形象,和钱钟书的《猫》、冰心的《我们太太家的客厅》里的女主角十分相像,这两篇小说,都摆脱不了影射林的嫌疑。
有点倒胃口是不是?有点破坏那空谷幽兰的形象是不是?林解释说这是一个玩笑,其实它是一种技巧,会玩这个的女孩子还真不少,不动声色地给男人幻想,像在驴子额前吊一串萝卜,看得见,吃不着,放不下,把对方弄得神魂颠倒,她还可以睁着大眼睛装无辜。比如这位密斯林,这会儿自管扮柔弱少女,多少年后照样可以跟人家说,她从来不喜欢徐志摩。
只可惜任凭林徽因冰雪聪明,也料不到邮局的人这么八卦,也难怪,那会儿发向美利坚的电报大概没多少,经办人偷窥一下情有可原。倒是徐志摩太没劲,心里有数就是了,何必刨根问底?弄得大家都不HAPPY。这一点上他也得向张公亮学习,与其靠近导致破碎,不如远离保持完美,人家张公亮就不会“给个棒槌当个针”,而是傲然地转过身去,这“孤鸿”状使他永远不用去检测她真心或是假意,他握住那份错觉,如同握住不曾启封的书简,可以用一生去想像里面有怎样的字句。
但眉楼上人来人往,素质参差不齐,除了文化精英,还有衙内、暴发户和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不是每个人都会玩、愿意玩这精致的感情游戏,顾媚不巧就碰到了一位。
这是一位来自浙东的“伧父”,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很把自己当成一号人物。一开始顾媚应该把他敷衍得很有感觉,某日他突然发现,原来另有一位词客刘芳更加得宠,这不是玩弄我老人家的感情吗?不由怒了,在眉楼上大发酒疯,还跟狐朋狗友合谋,诬陷姓刘的偷了他的金犀酒器,要让顾媚脸上下不来。
饶是顾媚八面玲珑,也都是用来对付文明人的,碰上这号人,顿时手足无措,没了主意,还好有她的那些蓝颜知己挺身而出,各展其能,充任护花使者。
先是余怀写了篇檄文,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橥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做摧兰折翠之谋。种夙世之冤孽,煞一时之风景……他对这文儿大概挺满意,多少年后还写进了回忆录,可我真的很怀疑,那么多掌故对偶,那伧父有无耐心看清楚?再说了,檄文的功用是什么?煽动民愤,鼓舞斗志,就你们娱乐圈里的这点子破事,普罗大众还真不愿劳那个神。
这封信后来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因余怀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幕僚,“伧父”的叔叔不愿得罪顶头上司的门客,加上也恨侄子不争气,叫来一通臭骂,撵他回浙东老家去。顾媚这边也见好就收,由陈则梁出面,摆了个场子,让顾媚给“伧父”陪了个不是,免得这厮日后报复,才算了局。
“伧父”事件影响了顾媚的人生,她发现,众星捧月乃是虚假繁荣,再怎么风光,她在社会上仍是边缘人物,要想改变这一处境,只能依靠男人,有能力的男人。这时,那个惹是生非的词客就不在候选人之列了,顾媚快速翻动大脑里那本通讯录,龚鼎孳的大名浮出水面。
这个男人大她四岁,年轻有为,冒辟疆三十好几了还吭哧吭哧地奔波在赶考路上,龚鼎孳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外放到蕲水做县令。那一年他北上过金陵,像广大浪漫的才子一样,少不了有狎邪之游,如此认识了顾媚,沦陷到她无边的温柔里,不去想回头的路。
崇祯十二年七夕,二十五岁的龚鼎孳已向二十一岁的顾媚流露出求婚之意,在她的小像下题诗: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言下之意,楚王有情,神女也不是无意,但还没能走到最后一步,是什么,使这对有情人没有成为眷属?
第二年正月二十三,顾媚在这首诗下添了四句,识尽飘零苦,而今始有家。灯煤知妾喜,特著两头花。听口气,好像是已答应了,实际上,仍然拖延着,直到数年后被“伧父”吓得花颜失色,又经陈则梁一劝,才真正地摧栋息机,矢脱风尘。
从良,是每一个青楼女子的终极梦想,即便她在这一行当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中的辉煌,仍然在嫁人的时候。按说,龚鼎孳是一个极理想的人选,年龄相当,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是,他有足够的诚意,愿意娶她,这么一比,蓝颜知己什么的,都成了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顾媚犹豫不定,倒不是故意拿捏身段,让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若是她,怕也不敢将身轻许人。
美人出嫁,如新车落地,身价与前一分钟不可等日而语,这准则在青楼里同样适用。比起良家女子,还多一重担心,她们的婚姻,没有伦理道德和社会关系的牵连维护,完全依靠男人的爱情,可是男人的爱情最靠不住,用紫鹃的话,就算弄个仙女,不过三天两日,就丢到脑后去了。
没有能耐的,只好在墙角惨淡度过余生,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有点本事的,像寇白门,重新拾起老本行,徒增笑耳不说,那段短暂的婚史也会折了自个的“腕儿”,踢出排行榜都有可能。顾媚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投身到那水深火热之中呢?人最终是要嫁的,但她得睁大眼睛,看个清楚,别像某些沉不住气的姐妹,见个眉眼端正的就以为是社会精英,生生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当然,她也知道,龚鼎孳这样的人材,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过了这个村,不一定还有那个店,不妨先应承着,把他当成后备军,欲将如何,日后再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那位“伧父”成全了龚鼎孳,使他终于抱得美人归。崇祯十五年,余悸未消的顾媚下定决心,不再摇摆。因为龚鼎孳尚在京城任职,她先充任金陵外室,一年之后,她翩然来京团聚,再没有与他分开。
按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收尾,连那位“伧父”都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丑,但是,在我的叙述中,落下了一个人,那位词客刘芳,我们以为,无能的他,应该接受顾媚的安排,识时务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但是,这一次她估计错了,刘诗人选择了最为激烈的告别方式,殉情而死。说实话,这件事我觉得真不能怪顾媚,靠,欢场上还活动着梁山伯或罗密欧啊?任她想像力再丰富,也料不到这一点。
撇开这点不和谐音——容我先为痴情郎刘芳默一个,顾媚这纵身一跃,跌入了幸福的旋涡,事实证明,她在经营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即使这次不无冲动的投资,仍然收到了良好的回报。
顾媚与龚鼎孳的关系,不能用“知音”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甚至都不一定懂得她,可是“懂得”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吗?白流苏和范柳原是相互懂得的,姜喜宝和勖存姿是相互懂得的,李碧华的青蛇与许仙是相互懂得的,那种“懂得”,如一柄锋利的小刀,割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是男人女人清楚的眼神,互不同情地,冷冷对望。
若没有达到一定的修行,可以化解,可以宽容,可以像神一样体贴原谅,也许,迷恋比懂得更好一点。从龚鼎孳初娶顾媚的诗里,能看出他对这个女人的迷恋,比如“倾国温柔老是乡,却怜袱被待明光”,比如“秋砧遥送玉壶迟,辜负香衾是此时”,又比如“珍重近来千唤熟,珊瑚敲枕易分明”,连明史专家孟森先生都惊呼“淫艳”,可以想像,婚后的顾媚,是何等的成熟性感,龚鼎孳孜孜于宣告这份情欲的沉迷,也算一个另类。
崇祯十六年秋天,龚鼎孳的感觉一如赤壁之战前的周公瑾,雄姿英发,小乔初嫁,再能建上一番功业,就是锦上添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当时身为谏官的他,一个月就上了十七道奏疏,又是建议迁都南京避兵,又是攻击内阁庇贪误国,慷慨激昂,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谏言这件事,带有一定的投机性,你若一不小心说到皇帝老儿的心坎上,没准会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若他心里正烦着,你还不识时务,得吧得吧没完没了,他的眼神斜睨过来,不说你是讪君卖直已是客气,定个机会主义分子是起码的。
龚鼎孳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他的一鸣非但没有惊人,还把自己弄到了监狱里,这个小插曲对于欢情正恰的男女,如给鲜汤里加点胡椒面,来得更有滋味。狱中的龚鼎孳拥着顾媚送来的被子,口占二首,诗云:
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纤劳。
停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羁臣照二毛。
金猊深拥绣床寒,银剪频催夜色残。
百和自将罗袖倚,余香长绕玉阑干。
难中的诗,都能写得这么香艳,到底年轻,声势壮。另一方面,亦可看出,这龚鼎孳不是一个心事沉沉的人,他的一生,顺风顺水,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对失去还无概念。享受每一天!《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这样蛊惑不快乐的富家女露丝,龚鼎孳也许没有这样总结提炼过,但他始终不自觉地,这么活着。
不久,河山变色。李自成率领他的农民军走进了北京城,崇祯吊死在景山上,官员们无非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的学生严正矩说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寇陷都门,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寇胁从不屈,夹拷惨毒,胫骨俱折,未遂南归。
对龚鼎孳的底细稍稍了解的人,看了,都会失笑,他老人家那会儿是在井底不错,但他不是投井,而是避祸,那原是一口枯井,他带着顾媚,躲在里面。
出卖了严同学的,是龚鼎孳本人,虽然这位门生有意替老师遮掩,但老师乃是不羁人,不肯帮学生圆谎,做苦大仇深的秀。他有一阕《绮罗香》,下面的题目是:同起自井中赋记,用史邦卿《春雨》韵.词云:
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 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粘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间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弘,止耽莺语句。
“搴杜药、正则怀湘”,听上去好像是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报国,但他的真实表现,倒更像那位带着张丽华躲进胭脂井的陈后主,听得上面兵荒马乱,仍然一肚子的儿女情长。《天龙八部》里,虚竹认为,世上最幸福的地方是枯井底,污泥中。在那里他与心爱的女子相聚。我怀疑老金庸的灵感,就是从龚鼎孳的故事里来的,换副言情的眼镜照一下,两人躲在井底,生死未卜,相互安慰,没准还把来生许给对方,大有在天愿为什么鸟,在水愿为什么鱼的意思,倒也很是浪漫。
一旦出了井底,天光下的情节就要现实得多,龚鼎孳投降了大顺军,接受直指使之职,巡视北城。不久,大顺政权失败,龚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人家是再做冯妇,他则于极短的时间内做了三回,龚鼎孳给别人的解释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
我曾以为这是龚顾两人的共谋,他替她挣金钱地位,她替他担当罪名,反正女人在政治名节上本来就被看轻,贪生怕死,更对得上大众的想像,俩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搞好小家庭建设。再一想,不对,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说了,历来男人做道德文章的嘴脸,首先得对女人恶声恶气,在男性的社会里,一个怕老婆的男人,比软弱的男人更没面子,仅仅为应付世人,这实在不是一个上好的借口。
更像是一种真性情,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只说一次可以理解成脱口而出,但他见人就说,除了跟人解释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龚鼎孳乐于别人知晓,他和“小妾”的郎情妾意,她不愿意他死,他愿意听她的,这或者跟那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背景不搭调——那样的背景下,只有死亡,才显得可歌可泣,但是凭什么非要别人成为伟人呢?你没有经过考验,如何知道自己就一定能杀身成仁?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句“奈何”比史上另一句更著名的奈何要可爱得多。
一千多年前,项羽兵败如山倒,四面楚歌层层涌来,如逼人窒息的浪涛,绝望的男人把脸转向他的女人:虞姬虞姬奈若何?翻译成白话就是,虞姬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该怎么办,最困难的时候,他还挂念着自己,她该拿什么回报?跟随?碍手碍脚,徒增累赘;离去?若落入敌人手中受辱,等于给他的脸上抹黑。她的生命不是她自己的,一切际遇都关乎他的尊严体面,舒芜抨击某些人把“淫人妻女”与“夺人财物”放在一块说,认为是把女人当成了男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考虑到国情,老先生发这样的感慨,似乎不无书生气。
只剩下一个死,用她的贞烈衬他的勇毅,如同在浓墨的乌云上描一枝血色蔷薇,笔意恣肆,墨迹饱满,阳刚与阴丽,坚硬与柔软,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参差对照了,他的人生,就此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经典不可复制,唯美难以仿效,没关系,能做到惨烈就可以了。男人们这样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当敌人匪盗到来时,他们先把刀刃对准家里的女人,死掉事小,失节事大,说来是为她们好;如果他们是地方官员,守城将领,被敌人围困至弹尽粮绝,他们的妾,最好是爱妾,就是天然的肉食,那曾经缠绵竟夕的身体,分割了大家共啖之,士兵们感动莫名,一时间士气高扬。
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屡见不鲜,大家敬仰呀感叹呀同情呀——全是针对男人的,好像那些妾真的就是肉食一样,现在,突然跳出一个口口声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龚鼎孳,也太各色了一点吧?
像是一种反讽,他再老是那么说来说去的,就类似于行为艺术了。可惜,没人有耐心仔细玩味,一句无耻便打发掉,即使同样投降过来的人,在他面前也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起码,人家不是因为小老婆不干才投降的。
降清之初,他仕途不顺,他老是把小妾挂在嘴边,人家挤兑他,也拿他的小老婆说事。顺治三年他爹去世,他循例申请恤典,言官孙昌龄参上一本,在骂他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之后,又说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哄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闻父讣,而歌饮流连如故。亏行灭伦,独冀邀非分之典,夸耀乡里,欲大肆其武断把持之焰”。这么一来,照顾没混到,还被连降二级,而顾媚女士以一个名妓、小老婆的名字上了官员的奏折,也算独步古今。
虽说根本原因,在于清廷想杀一杀汉臣的威风,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说起来总是被顾媚断送了政治前途,换成一般人,怎么着都要迁怒一下的。但龚鼎孳就是牛,照样带着顾媚寻欢作乐,“虎噬都无避,蛾眉哪可捐”,他的这两句诗,真是气冲斗牛。
南归之后,龚鼎孳和顾媚回到了更适宜的土壤里,湖光山色,风晨雨夕,两人尽享风月之美。龚鼎孳这样描述那些辰光:
五月十四日夜,湖风酣畅,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天水一碧,偕内子系艇子于寓楼下,剥菱煮芡,小饮达曙。人声既绝,灯火楼台,周视悄然,惟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吾有,徘徊顾恋,不谓人世也。酒话情话,因口占四调以纪其事。子瞻有云:“何地无月,但少闲人如吾两人。”予谓何地无闲人,无事寻事如吾两人者,未易多得尔。
多少年后的今天,坐在一层不变的生活格局里,读这些句子,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尤其“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吾有”一语,幽幽古意,沁人心脾。该是怎样一个瞬间,我望着你的脸,刹那,永恒,真实,恍然,花开花谢,雨飞云卷,时光迢递,而你,犹在我身边。在龚鼎孳有关顾媚的诗文里,总看见情欲如花绽放,唯有这几句,沉静了下来,如同灯火阑珊处的悄然携手,比华丽婚礼上的拥吻,更来得珍重。
假如能够忘掉龚鼎孳这时尚在丁忧期间,我们可以赞叹一句“神仙眷属”,可是就算我们能忘掉,他的政敌,还有大把大把的正经人,是忘不掉的。龚鼎孳的放荡形骸,屡屡成为公众攻击他的口实,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曾为自己辩护一句,那些被孟森先生考证为扶梓途中所在的诗,不见戚意,只见善持(顾媚嫁后改名徐善持),“同善持君限韵”“谐善持君至山半西来精舍”……他时时刻刻与他的善持在一起,不离不弃。
到了这会儿,我真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了,就算是情不自禁惯于夸张,经人一提醒,总会收敛一下下吧,事实上,他写这种不着调的诗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说,人家恨他朝三暮四当叛徒,写诗咒他死,处理这种情况,上策是装不知道,中策是辩白,下策跟对方翻脸互殴,龚同学的选择不在这上中下之列,竟跟对方唱和起来,说“感君多难期我死”,还收入自己的文集中,无厘头得紧,自然又一次招来正经人的鄙视。
难道龚鼎孳真的缺心眼,孩子气?这样又把他想简单了。他要是个职业才子还有高智商低情商的可能,可是人家打小就是一考试高手,八股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溜,对于仕途经济世故人心那一套决不可能不知道。我觉得正是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对假的那一套太熟悉,才更容易生出厌倦之心。
本来吧,他知道也就算了,最多心里暗笑一声,到了还得在这个圈子里面混,装得像个正经人。无奈装正经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喜欢生动热辣的性感美女,他珍惜自己的小命贪生怕死,这倒也罢了,其实男人都这样,但他的问题在于,他懒得掩饰这些,不像某些定性十足的家伙,男盗女娼之后,还笃信自己口中的仁义道德。
假如不能真的顶天立地,他宁可就势躺下,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面前,充当一个无赖小儿。“我就无耻我怕谁”,他都躺那儿了,你还能拿他怎么办呢。
但是,真的可以坦然地把“无赖”坚持到底吗?我有点怀疑,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背后,都有他不易被人知晓的柔弱,龚鼎孳虽借此与伪君子们分道扬镳,但他毕竟在儒家文化里浸淫良久,就算学了点老庄的虚无与通达,也不可能完全放弃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思想,面对着纳入异族之手的故国神州,也决不可能全无心肝,他那首《赠歌者南归》里,或者可以窥见一点端倪:
长恨飘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
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
这些痛,不知道顾媚是否了解。
之后,他和顾媚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多次解救朋友于危难之中,有人说这是对自己“大节有亏”的一种心理补偿,我不这么看。大节和小节本来就是两回事,大节因为“大”,难免虚空、游移、纷纭,公理婆理地闹不明白,而小节却是清晰可见的,作家梁晓声说,他要求自己“大事糊涂,小事明白”,大事是正义真理之类,小事,则是不偷盗,借人财物要还,不要损人利己。
不管怎样,龚鼎孳把自己从正人君子的世界里放逐了,仕途上,靠天吃饭,几番沉浮,他不忧不惧,且和顾媚一起及时行乐。
顺治十四年十一月初三,是顾媚的三十九生日,中国人过大生日,喜欢提前一年,因此,算是四十大寿。正巧他两人北上路过金陵,特意请来曲中姐妹一聚。虽然已是初冬时候,但美人依旧,红颜未老,觥筹交错,衣袂蹁跹,足以有花红柳绿之感。她们垂下珠帘,看道贺的官员穿上戏服,串《王母瑶池宴》,更妙的是龚鼎孳的门客,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严同学 ,他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趣,顾媚欣然痛饮三杯,龚鼎孳也大为得意。
这才叫做解语花,如意珠,人到中年,他对她的爱,还没有进入倦怠期,难怪有人说她是秦淮八艳里,最好命的一个。但是,上天不会真的给人间设计如此完美的样本,顾媚同样有她的烦恼,他们,没有孩子。
给龚鼎孳生一个儿子,是顾媚多年的心愿,顺治八年,他们居住在西湖边上,经常去庙里烧香求子,顾媚甚至用香木刻了个手脚会动的小男孩,锦绷绣褓不算,还雇了奶妈做哺乳状,拉开衣服把屎把尿,家人都唤做小相公。这一离谱之举超出了大众的承受极限,杭州人目之为人妖,他们也不在乎。
顾媚百计求子,乃至于有这么变态的举动的背后,应是这样几种心理:一是母性本能,每个女人的身体里,天生有着宏大的母性;二是感恩,想要生个儿子报答他;三是缺乏安全感,那样热烈的爱浮在上面,女人的心还是虚的,人生太长,风险藏在暗处,爱情能否最终赢了时间?她需要多几个支点,帮她稳立于不败之地。
那时节,贾宝玉对他的林妹妹说,你放心。但是,林黛玉怎么能够放心呢?不是信不过他,是信不过人性,尤其是男性本身存在的不完美,唐玄宗那样爱杨玉环,也能做到悬崖撒手,李碧华的《青蛇》里,许仙请青蛇跟他走,遭拒之后,脸色一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看到这一节,我击节称好。我们习惯了被伤害,对伤害有了足够的想像力与承受力,有了这样的前提,龚鼎孳再多的爱恋,也无法将顾媚的心填满。她苦苦求子,未雨绸缪。
她最终没有求到儿子,四十岁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又在数月后出天花死去,借用钱钟书在《猫》里面的刻薄话,她成了真正的绝代佳人。
惟有依凭他的爱,他帮她挣来了一品诰命的头衔,据说这头衔本来属于正室童夫人,但是,童夫人说,我已在前朝两度受封,这次封赏,让给顾太太也可。
是不“仕”新朝的节气,还是女人间的醋意,抑或欲擒故纵,等老公回过头来好言好语来哄自己?童夫人也许不曾料到,他竟然顺水推舟,真的就把凤冠霞帔给了顾太太。想让龚鼎孳落入彀中,绝对是一种冒险,你参照的是人之常情,可他本来就不按牌理出牌。
四十五岁那年,顾媚去世,如曹公感慨李纨,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可是,相对于她风雨飘摇的姐妹,这已是善始善终。但善始善终的人生为人向往,却不适合观看,人们总想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完成一次感情消费,作为对平铺直叙的生活的补充。而顾媚的人生,矛盾冲突太少,撕心裂肺缺缺,不能提供太多茶余饭后的话题,也不适合拍成影视剧。
这也许是她在大众中名声不太响的原因,仅以后世的知名度论,这个大美人,反而变成了二线的人物,但我想,即使顾媚在天有灵,她也一定不会在乎这些,以她务实的性格推想,与其做个著名的薄命红颜,她可能更愿意做个闷声发大财的主.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4 编辑 ] 董小宛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我活在古代会更容易一点,当时我被数理化弄得焦头烂额,语文成绩则遥遥领先。我想,在古代,就可以扬长避短了,一篇作文写得好,就能中状元耶,说是不许女生入场,可不是还有女扮男装这一说吗。
后来我研究中国科举制度,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幼稚,女扮男装啥的就不说了,一篇作文定终身,那也是黄梅戏《孟丽君》给我的误导。拿明代来说,乡试、会试、殿试,得逐级越过,三年才有一次,考生的压力可想而知,考完之后,弄点什么来犒劳自己,也就可以理解了。
到南京赶考的考生是有福的,考场贡院与当地最上档次的风月场所旧院仅隔盈盈一水,城市规划者为谁已经无从考证,怎么看都觉得他用心良苦。
你看啊,大考的压力亟待缓解,成功或失败带来的心理剧变亦需释放的途径,更不用说风流本来就是才子的最重要标志之一,东山谢公携妓出游的姿态,向来为文人们乐于效仿。这就带来了无限商机,一时间,秦淮两岸,珠帘高卷,红袖相招,媚眼忽闪,晚妆的胭脂水,汇入浑厚的水波,入夜,画楼灯火次第亮起。
1639年的八月,冒辟疆正是那些考生中的一个,只是作为如皋城里的佳公子,又早早赢得才名,他当然不会像那些穷酸,满怀热情地去兜揽些大路货,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喜涉足烟花之地,总该懂得真正的佳人决不会上市吆喝,而是像空谷幽兰,藏身于幽僻之地,一来为自矜身价,二来知道有品的风流佳客,往往着迷于寻找的过程,因此,冒公子发现董小宛不是通过市场,而是通过文人之间的小众传播。
当时,他和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合称“四公子”,类似于《流星花园》里的F4,四个人皆英俊多金,还都比道明寺们有文化。一说到文化,难免又跟风流挂上钩,这天冒辟疆跟方以智碰面了,后者告诉他,秦淮河畔新近出了个新秀,名叫董小宛,才色为一时之冠。
尽管此前冒辟疆亦有欢场相好若干,但他好奇啊,马上就想看个究竟,然而这董小宛虽是风月中人,却嫌南京太浮躁,全家去了苏州。
不久,冒辟疆落榜,英雄眼泪需翠袖红巾揾去,才子烦闷亦要在浪游中排遣,他跑到苏州,跟人打听董小宛,却听说她逗留洞庭,还没回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恍兮惚兮之间,越发如神女仙娃,牵人神往了。冒辟疆盘桓于其他名妓之间,仍心心念念着要一睹小宛的芳容,临走时特地又来到董家,这一回,见着了。
她当时薄醉未醒,稍后还要出门,两个场子的间隙给冒辟疆惊鸿一瞥,留下这样的印象: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冒辟疆说,余惊爱之。
这是他们的初相遇,一个浑然不觉,一个仿佛有意,然而在欢场之中,这样的小小心动只怕日日上演,对于冒辟疆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游戏花丛的乐趣决不只是男女间的那点子事,更多的在于暧昧与情欲之间,那微妙的起承转合,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把色情变成情色,把商业变成文艺,好在文人们燃点普遍不高,很容易完成这种置换。
纵然不算情有独钟,倒也颇有好感,第二年夏天,冒辟疆到扬州朋友家度假,还惦记着顺道来看董小宛,听说她人在杭州,又要出游黄山白岳才算了。又过了半年,他去江西探亲,路过苏州,她还在黄山未归。就这么阴差阳错着,她成了他一个未了的心愿。
心愿归心愿,眼下欢场里,最走红的,是一个名叫陈圆圆的女子,冒辟疆跟了朋友去看,果然不同凡响: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漂亮不算,人家还有才艺,能将最俗的剧种唱得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死欲仙。
曲终人散之后,大风忽起,陈圆圆要驾小舟而去,冒辟疆暗中牵住她的衣袖,想与她订下一个约期,陈圆圆说半个月之后,一起去看梅花吧,冒辟疆说他没法停留那么长久,陈圆圆说,那就等八月你归来,我与你一同去虎丘赏桂。
然而那是乱世,战火纷飞,匪盗蜂起,这江南一隅虽还保持着暂时的安宁,却早已没了王法规矩,个人的小愿望是如此无力,纵然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承诺,都会沦为一句空言,冒辟疆与陈圆圆这随口一约,亦只能视为当时气氛下,一句应景的话罢了。
等冒辟疆省亲归来,听到的是陈圆圆被势家抢走的消息,他不由一声叹息,却也未有任何作为。
这种时候,所谓的“公子”就成了一个虚名,他爹虽是四品大员,在朝廷里并不怎么吃香,否则就不会在战争如火如荼时候,被调到已破之襄阳送死,他正忙着把老爸从这个死局里弄出来,哪顾得上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也不是不遗憾的,他跟朋友谈起陈圆圆,不是叹息她红颜薄命,而是感慨自个佳人难再得,朋友大笑,说老兄你搞错了,被抢走的是个假的,陈圆圆本人就隐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看望。
他又见到了陈圆圆,四目相对间,她微笑,你来了!你不就是雨夜舟中与我订下约期的那个人吗?
她请他去家中喝茶,还去拜访他的母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初见时她是众星捧月且无所求,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这次她刚刚遭到惊吓,急于托付终身,而这斯文男子翩然前来,他的微笑犹如前世的温暖,她来不及铺陈谋划,大约也自恃貌美,一来一往之后,她猝然提出,要将终身托付与他。
他大骇,朝后退了一步,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父亲尚在兵火中,我回去之后,当弃妻子以殉,几次看望你,不过是无聊闲步耳,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不然倒耽误了阁下。
亏他还是一个多情才子,措词竟如此生硬。难道冒公子真的不会说话?非也非也,他说这话,其实别有用心,这么说吧,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这番铿锵之语的听众,不只是陈圆圆,还有后世读者,以及,他自己。
我们要是单把冒辟疆视为一风流公子,那就实在太小看了他,事实上,他对自己另有定位。他一生信奉关公,这种信奉后来还影响了董小宛,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要说的是,在中国人心中,关公是怎样一个形象。
忠诚、缄默、看重兄弟,轻视女色——传说貂禅就是死与关公手下,因他在某一夜看见这绝色佳人徘徊于月光中,不由心旌摇曳,却在关键时刻刹住了车,斗私批私一瞬间之后,他想到,要是大哥刘备被这女子迷住,岂不坏了大事?他于是在月下将那女子杀害,成功地将又一桩红颜祸水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
中国的道德就是这么极端,一说忠诚就是文死谏武死战,一说远离女色马上就要对女人分外刻薄,谁都贪生怕死,前面那条做起来不易,后面那条成本不高,所以历来有理想的人都少不了要标榜一下,起码不能表现得对女人太好。
冒辟疆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可他同时并不愿意放弃风流好色的才子形象,最后,他调和了一下,给自己这样的定位:虽然在女人堆里混,但他可不像宝玉那么没出息,把女人看得比天大,不过是玩玩罢了,捎带着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的话,叫“流连声酒”,惭愧里掺着得意,与说到忠孝时的严肃迥然不同。
有知己这样评价他:辟疆平生无第三事,头上顶戴父母,眼中只见朋友,疾病妻子无所恤也。可是光知己知道还不够啊,冒辟疆还得跟全世界表白,陈圆圆的求嫁,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面对这等美人,他还能够把话说得无情而绝对,日后自己想起都会骄傲,略略可与关公月下杀貂禅相媲美了。
只是有点冲撞佳人,这也不是问题,男性社会发展了那么多年,女人早已认同他们设计的道德,男人越是踩踏女人,就越显得形象高大,她们心悦诚服地匍匐于他的美德之下,为渺小的自己有幸与这样的伟人对话而感激莫名。
现在,陈圆圆就被他感动了,她不计较他对自己的不逊,温柔地表示愿意等到尘埃落定,话说到这个份上,冒辟疆也已表演完毕,再拒绝就没道理了,况且陈圆圆又是那么美——冒辟疆说了:外遇之女色,不必过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则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的女色,犹如走大街上,口渴了,随手取用的一次性杯子,寒碜一点没关系,娶回家的姬妾,则如收藏的瓷器,那就得挑三拣四了。陈圆圆够美,具有一定的收藏性,于是,他顺水推舟,随口应下,陈圆圆“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冒辟疆兴头上还做了几句诗,算是皆大欢喜。
那之后冒辟疆一直在东奔西走,要把老爸从死局里扒出来,将陈圆圆撂在那里,借张爱玲的说法,把她当成冰箱里的一尾鱼,她屡屡致信,他音讯全无。
但是,这尾鱼不是没有其他人盯着的,否则陈圆圆不会急着嫁掉,势家——不知道是田贵妃还是周皇后的父亲——卷土重来,这次她没有逃掉。中间陈圆圆的粉丝举行上千人的大集会把她抢回来,势家利用国家机器,又弄了回去。
侯门一入深似海,比侯门更深不可测的,是命运,如果说从前的生涯如同在溪流河道里随波逐流,日后惊心动魄的际遇,则是沉浮于黑暗汹涌的汪洋大海之上,我这数百年后的同性,想到这些也不免生出些怜相惜玉之心。事件发生十天之后,和她有过婚约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父亲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不日即可调往安全地带,然而,这旧游之地却已是人去楼空。听说了前后经过,他也大大地惆怅了一番,但很快,他的道德理想帮他解脱出来,他慨然道,我为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圆圆和他老爹真就这么对立?又不是明媒正娶,需要N多的准备,从后来的文字看,他的妻子亦很贤淑,一切并不太费周折。
其实就算陈圆圆没有被抢走,他也不一定就会带她走,嫖娼是零售,纳妾是批发,算一算好像前者更合算,一旦厌烦了还可以再换一家,何必把自己套牢?就算陈圆圆属于有收藏价值的名瓷,但从他和董小宛的交往过程看,他不是一个习惯于冲动购物的人,对着橱窗心动一下可以,被卖家一撺掇,还会随口允诺,但离掏钱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冒辟疆这次来,没准还是"看看,我再看看。"
也许会有看官怪我刻薄,人家冒辟疆明明是很长情的样子嘛,多年之后,他跟子侄辈的陈维松谈起陈圆圆,这样感叹: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慧心纨质,澹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康熙十八年,冒辟疆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说起他跟陈圆圆的一段情,仍然遗恨不已。
遗憾应该是有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这一点女孩子最有体会,你看上了一件衣服,犹豫着没有下手,隔天再来看,已经被别人买走,怎么着都有点失落。另一方面,冒辟疆怕也是以之为吹嘘的资本,陈圆圆的故事,因了吴伟业那首诗,已变成哀感顽艳的传奇,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爱过我冒辟疆的哦,我要做孝子,只好放弃了她。如此一来,冒辟疆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道德与魅力的双料冠军。
不是所有的怀念都是柔情凝成,有的是情感消费,有的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冒辟疆应属于后者,闻听柔弱如花的陈圆圆这几进几出,他没有疼痛,只有郁闷,也就郁闷了大半天,当晚,跟着他那堆朋友散心去了。
那只寻欢作乐的小船,在夜晚的苏州城漂流着,在某个小桥边,一座精致的小楼如临水照花,嗅觉灵敏的冒辟疆马上就发现了什么。他打听这是哪里,谁住在这儿?朋友答是董小宛的住处.
冒辟疆说“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吼吼,他将陈圆圆摆在何处?倒是他那位朋友有点迟疑,劝阻说,前两天董小宛也被吓着了,生了一场大病,而且她母亲刚刚去世,这会儿还不见客。但冒辟疆信心满满,坚持拜访,敲了好半天门,小楼上灯光亮起,房门打开了。
董小宛正躺在帐子里,一屋子都是药,她沉吟着问他们从哪里来,冒辟疆提起那一次晤面,记忆被唤起,董小宛落下眼泪,说当年虽然只是一面,但我母亲一直对您极口称赞,惋惜我未能与您盘桓,今天看见您,又想起了我的母亲。说着,她撩开帐子,深深地打量冒辟疆,请他坐到自己床边。
聊了一会儿,冒辟疆告辞,董小宛急忙挽留,说她病了这些多天,寝食皆废,今天一见冒公子,便神怡气旺。《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说白流苏是医他的药,在小楼上的这个夜晚,冒辟疆似乎也具此功效。
家人端上酒菜,董小宛频频进酒,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是令人贪恋的缱绻辰光,可惜冒辟疆第二天要派人赶往襄阳,把好消息告诉父亲,不能回去太晚。他告辞,董小宛温存挽留,直到实在不能停留之时,才约他明天再来。
第二天,冒辟疆想直接走掉算了,但朋友和仆人都觉得不合适,他们又乘舟来到董小宛家中。
董小宛正趴在窗口看他呢,他一到,她就飞快地跳到他的船上,冒辟疆忙说他即刻就要出发,董小宛回答她已经收拾好了,要乘舟送君一程。
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从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别看地名多,也就是从苏州到镇江,那会儿交通真不发达,这么点路就跑了将近一个月,倒是给谈情说爱留够了时间。
冒辟疆开始不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每天都在劝董小宛回去,她不肯,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发誓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却原来,董小宛和陈圆圆打的是一个主意,只不过她更决绝,更有办法。
说起来冒辟疆好像所向披靡,成堆美女哭着喊着要跟他,英俊多金当然是一方面,有朋友赞他为“东海秀影”,又说“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愿为贵人妻,愿为夫子妾者无数”。朋友话夸张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飘摇乱世,危机四伏,美女们纷纷被吓得花容失色,急于寻找下家,如同一场清仓大甩卖,像冒辟疆这种薄有资产的人,就被美女们视做自己一笔潜在的财富。
不过,董小宛跟陈圆圆又有不同,不知怎的,她欠下了大笔债务,我怀疑这是不会经营惹的祸,比如说做生意讲究市口好,她偏要从繁华的南京搬往相对清净的苏州,另外,还听说她父亲有不良嗜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望方家指教.
冒辟疆不愿意惹上这个麻烦,他提出三点难处,一是科考日近,二是父亲这一向滞留危疆,家里一团乱麻,他回去始料理一切事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董小宛的债务及落籍之事,他没有办法帮她。
这是实话,也是借口,以他的家世,不是拿不出几千两银子,却不见得能很轻松地拿出来几千两银子。有一年他流年不利,幼子夭折,母亲生病,他怀疑是自个积德不够,发誓做一万件善事,做完七千件后,财力便有些勉强,最后那三千件,他借了纹银三百五十两才得以完成。
古装剧中富家子动辄一掷千金,是编剧的闭门造车,《红楼梦》里,贾宝玉给秦钟扫墓尚且感到手紧,贾琏的梯己也不过区区几百两银子,大家族家大业大,往往实行企业化管理,银子再多,也不可能任由个人随意取用,公子小姐们,只能靠分内的几个月钱罢了,董小宛着实高估了冒公子的能量。
当然,若冒辟疆对董小宛,能如钱谦益对柳如是那样倾己所出,不顾一切,此事也未必办不成,但这会儿的董小宛对于冒辟疆,不过是年三十来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所以,董小宛又高估了自己在冒公子眼里的分量.....
现在,她一路冲杀,穷形尽相,终于进入了她向往的世界,真的可以幸福吗?就算别人不在意,她自己难道不曾耿耿于怀,小说中,那些尴尬的完美主义者,那些神经兮兮的消失症患者,就因难以平伏的心理症结,再也无法感到幸福.
但是董小宛心平气和,在冒家,她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洗心革面的妾,为实现这一定位,她做到以下三点:
一是谦恭。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吃着她看着,端茶倒水,不亦乐乎,好容易老太太太太开恩赐座,她犹诚惶诚恐,人家强之再三才肯坐下,不大会儿,复又站起,恭立如初。
这种近乎自虐的自我贬抑使她赢得了全家大小的欢心,她的“丈夫”也赞扬她的贤淑,说她比婢妇也不差啥呀。
二是勤快。前妇善织缣,后妇善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别以为你长得漂亮,男人就会呈上无限透支的附属卡,董小宛当年虽靠色艺立足,到了冒家却也知道自带粮票,文艺工作者的那套花架子被她全盘摒弃,她日夜苦学女红技艺,没多久,一天就能织出六幅巾裾,件件都是极品。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才子都爱标榜对于美食的喜爱,董小宛在制作美食上同样天赋异秉,酿饴为露,熬糖制豉,色香味姑且不论,那做法就风雅得一塌,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有很详尽的叙述,在这里不多赘言。
在出任了成功的丫鬟和厨娘之后,董小宛还身兼财务工作者,她细致谨慎,奉公守法,还提供拓展性服务,比如说那年冒家跑反,冒辟疆的老爸想起没有零钱,董小宛马上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都是细碎银两,并且标清了每一块的重量。
仅做到以上两点,董小宛只是贤淑女子,她所以成为伟大女性,在于她还能逆来顺受、深明大义。换成好理解的说法,就是把自虐狂精神发扬光大,从身体扩散到精神。
那年月乱得像一锅粥,兵匪加上仇敌,冒家三天两头要跑反。第一次跑反时,冒辟疆一手拉着老母,一手拽着老婆,最多回头叮嘱董小宛跟上点,这也无可厚非,母亲将他养育成人,老婆为他生儿育女,两人对他都有天大的恩情,也都和董小宛一样属于弱势。
但是这家常的感情,到了冒辟疆这里一定得弄成高风亮节,他不好自我表扬,就转借董小宛的话,据他说,董小宛对他的行为进行了高度评价,说他大难中,先照顾老母,后照顾老婆,然后是儿子和弟弟,这是对的,顾不上她一点也没关系,她虽死而无憾!老天,就算冒辟疆高风亮节,彼此心知肚明不就完了,干嘛一天到晚整得像先进事迹报告会,临了还要表一下态?
第二次跑反,冒辟疆只带了父母加老婆孩子出城避难,对于董小宛则另有任命——让她带着婢妇看家。呵呵,他也真是看得起董小宛,杂沓乱世,兵临城下,她又不是侠女十三妹,如何当得起这样的重任?而他一个大男人倒跑出城去躲清闲,大概认为这是为冒家保存实力。
董小宛没说法,倒是家里的“婢妇”不干了,奴才也是人,奴才的命也是命,争先恐后朝外面跑。冒辟疆指挥不了别人,又在董小宛身上做文章,跟她说,这回跑反,不同往常,与其遇到危难再把你丢下,不如先帮你想想办法,我有年友,信义多才,我把你托付给他,以后有缘就团圆,没缘你就看着办吧!
有一个心理测试题,说你带着若干动物走在沙漠里,水没有了,你将依次抛弃谁?看来冒辟疆的答案一定是董小宛,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发生,他把她转包给自己的朋友。《悲惨世界》里说,托付,就意味着葬送,关键时刻,他都不管董小宛,还能指望一个素昧平生的“年友”照管她?真是把人家卖了还要人家帮他数钱。
偏董小宛就吃这一套,像琼瑶女主角一样苦唧唧而又深明大义地说,嗯,您真是太明智了,您的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的人,要是让我拖了您的后腿,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这就跟您的朋友而去,要是能够自全,当匍匐以待君归,要是遇到不测,那汪洋大海,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俩人眼含热泪,告别完毕,冒辟疆正要把董小宛送走,冒辟疆的父母不愿意了,非要把董小宛带上,带上了也没见得怎么样。
那么那会儿冒辟疆为何急于把董小宛抛弃?“为她着想”之说明摆着就是伪善。不够爱她是一个原因,就像一个可爱的玩具,平时拿手里玩玩也挺喜欢,但送给别人也不是不可以,怎么着都是身外之物,一朝离散,不会心如刀割;另一方面,冒辟疆又想借机作秀,他为了父母妻子,壮士断腕,把“爱妾”送给别人,舍小我,顾大局,真是大大的忠义之举,堪为大众楷模。可惜他父母打破了他的谋划,只好还把董小宛带着,唉,带着就带着吧,冒辟疆倒也没把一次作秀看得太重。
就这么着,董小宛跟着冒辟疆一家颠簸奔袭,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有时一家人要在门板上睡觉,中间冒辟疆又得了大病,董小宛“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她甚至连粪便都要观察,随之喜忧。
病人脾气大,董小宛就兼任出气筒,不管他怎么骂,董小宛都没脾气,赶上合适的时候,就对他大唱赞歌,我说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您真是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这种高规格的表扬听得冒辟疆大爽,他反过来赞叹董小宛断断非人间凡女子,才能懂得他到这一程度。
接纳了,化解了,享受了,安宁了,董小宛强韧的意志搭上男性社会道德规则,变成神奇无边的“妻性”,她的生活似乎也很浪漫美好。
比如说在动荡之间,也有一些静谧的夜晚,她与冒辟疆静坐香阁,细品名香。他们薰的香大有来头,有的自宫廷里流出,有的是制香专家特供,还有的是搜集来珍贵原料,由董小宛指导监督丫鬟们进行深加工,总之,不是坊间肆料。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两三支二尺高的蜡烛陈列堂前,大小不等的宣炉宿火常热,“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
单看这一段,真是沁人心脾。
夏夜,他们纳凉于小花园,一张竹榻搬过来又移过去,只为了将月亮的美,领略得更为全面,午夜归阁,两人谈论那些与月光有关的诗句,她最爱李贺的“月漉漉,烟波玉”,每每诵这个句子,反复回环,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
秋天里赏菊,董小宛亦别出心裁,瓶插案供之外,她于每晚高烧翠烛,用扇子围在三面,如一道屏风,她设小座于花影最为参差妙丽处,然后自个坐进去,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眸笑看冒辟疆,问道,菊之意态如何?其如人瘦何?
更不用说,当她鼓起腮帮子,吹茶炉子的火,实在可爱得紧,他总要调侃地念左思的《娇女诗》:“吹嘘对鼎(钅历)”,她为之解颐。
如果不是知道前面那些跌跌撞撞泥一身水一身的往事,不是知道他曾对她怎样的暴戾刻薄,我会羡慕这一对神仙眷属,可我知道,就忘不了,阴影存留于心中,不管冒辟疆将它描述得如何甜美馥郁,我都无法再从内心里发出赞叹。身为局内人,董小宛应该比我记得更牢,当她赞扬他的慷慨多风义时,是否会想起,就为了几千两银子,他把她撂在半路上,不管她死活?
我猜,她不会忘掉,可是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化解,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冒辟疆的朋友张公亮为董小宛作传,提到,董小宛未嫁之时对自己的容颜相当自负,曾揽镜自叹,以我的资质,即使嫁给庸人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做飘花零叶乎。
这段话里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她自负,第二,她向往主流。
欢场中,男女杂坐,喧嚣并起,她就心生厌烦,落落寡欢,而每到幽林远壑,面对片石孤云,则恋恋不舍。她的性格,似乎更适合当一个闺阁诗人,而不是迎来送往的神女。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别,令她痛苦,她想要救赎自己,就要通过男人。
历来女人救赎自己,都得通过男人,尤三姐想通过柳湘莲,尤二姐想通过贾琏,狐狸精们通过那些莫名其妙的书生,董小宛要把自己从风尘中拔出来,也只有从良这一条路可走。
她的从良不同于市面上那些烟花女子的从良,她们只不过是换个生活环境,对于董小宛来说,从良是一个理想,是一次从里到外的大洗涤,生活方式道德标准全向主流世界靠拢,这使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处心积虑地谋求一个大奶的地位,她要扮演的,是烟火人间里贤淑的好女子。
基于现实,量身定做,是选个好人家,做个安宁的小星,在这个范围里,她认为自己可以选一个最好的。这所谓的“好”,便是主流。冒辟疆无疑符合这个要求,他家世好,长得帅,还是清流,董小宛虽然不大懂政治,却知道,清流是被人尊重的,长期来为自己的边缘处境深感痛苦的她,对光明的、洁净的世界心怀向往,她对他的这一身份非常满意。
一旦目标确定,她便不计其余,穷追猛打,无所畏惧,自己的狼狈尴尬,那男子的自私虚伪,她一概咽下,用自己已经形成的体系,把它们进行分解,对冒辟疆的一次次的赞美,与其说她那样“认为”,不如说她“愿意”那样“认为”,即使他的做法正好相反,她也一定能,提供两人都满意的注脚。
她的世界是那样稳定,她的体系是那样严整,当冒辟疆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女子,却不知,他不过是为她所用,万物为她所用,哪怕是垃圾,她也一定能够吃下去,变成糖。她只想,成全自己。
是的,像棉棉说的那样,将垃圾吃下去,变成糖,假如你能做到,生活就可以更美的。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5 编辑 ] 陈圆圆
如今,我已无从考证,陈圆圆什么时候开始了长斋茹素的生涯。
我只知道,那时节,她花明雪艳,技压群芳,挣得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繁荣局面。换一个沉不住气的女子,不知道轻狂成什么样,她却能于夜阑更深之际,从那喧哗与骚动中敛退,回到自己幽僻的住所,对着香烟袅袅的神龛,缓缓地行礼如仪。
一个人的虔诚,往往因为有恐惧,由此判断,陈圆圆是个有智慧的人,她早早地从众人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美,亦早早地明白,就自己的身份与处境而言,做美女,是一件机遇与风险并存的事。机遇的得与失,最多影响幸福指数,风险的有与无,却性命攸关,所以陈圆圆在规避风险上花的工夫,大大多于争取机会。
崇祯十五年,圣上对才貌双全的田贵妃恩眷正浓,田父宏遇却目光长远,知道要想占领不败之地,须得不断推陈出新,把两个女儿送进宫中还不够,他又借去普陀进香的机会征集佳丽,好呈给崇祯,再加一层保险。
这消息如秋风掠过江南岸,美人们纷纷花颜失色,陈圆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得赶紧把自己处理掉,也不讲究营销手段了,见到可能的买主,就开出了跳楼价。
冒辟疆是这些可能的买主中的一个,虽然,看这厮的文字,好像陈圆圆对他情有独钟,执意托付终身,但我猜测,未必没有其他的候选人,只不过人家可能不是文化人,又没有找枪手写情史的爱好罢了。
形势那么紧急,陈圆圆怎会把宝全押在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身上?后来她被田家抢走,亦有人纠集上千人众把她抢回来,我想这个如此卖力的人,和陈圆圆的关系,不见得只是歌迷会会长跟偶像。
她不是没有防范,却都是弱女子的手段,情急之下,还常走眼,冒辟疆这鸟人我就不说了,她的那个歌迷会里,好像也都是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结果她被拉锯似的,抢过去又弄回来,弄回来又抢过去,两个来回之后,还是,上了田家的小轿。横塘双浆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她就这样,告别了花明柳暗露重烟微的江南,踏上她的不归路。
当然了,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个机遇。传说中武媚娘进宫之时,面对忧心忡忡的老娘,十分地不以为然,虽说伴君如伴虎,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成为成功人士,就得先跟成功人士打交道。
陈圆圆她们那一拨里,也有这种胸怀大志的人,比如被钱谦益推为可与柳如是、王修微三足鼎立的杨宛叔。杨女士比陈圆圆年岁要大,已经嫁过一次人,正在守寡,忽听田国丈来选歌征色,遂视为二次创业的大好机会,自个儿送上门去,却不想,竟被田国丈“以老婢子畜之”,也就是拿她当老妈子使用,杨女士自投罗网兼自取其辱,后来还是装成乞婆才逃离田府。
杨宛叔倒霉固然是投资失误,但由此可见,田宏遇决不是个厚道人。史书上说,他在江南,闻听有殊色的女子,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蟒玉珠冠,餤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陈圆圆落到这人渣手里,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算她才貌出众,好歹得田国丈另眼相看,但兔死狐悲,天知道那噩运哪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任她这雪做肌肤花为肠肚的人儿,也只能硬着头皮过日子。
好容易进了宫,却碰到一个不那么好色的皇帝——崇祯这不多的优点之一,对陈圆圆是个灾难。她被放还回田家,还得在那人渣田手下讨生活。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在田国丈的私家歌舞团里,陈圆圆的日子昏昏茫茫,看不到出路。
忽有一日,田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歌舞团也接到通知,要好好准备,迎接贵客,其中有几位还被点了名,叫她们卖力表现,陈圆圆也在其中。
当晚的客人是宁远总兵吴三桂,这厮新近走了狗屎运,发了国难财。他出身于武将世家,父亲和舅舅都是驻守辽东的重要将领,对于官场的游戏规则和潜规则十分熟悉,稍稍谋划一下,就够不得其门者使尽全身力气。因此,尽管吴三桂在历次战斗中表现平平,却一路升迁,不几年,就连升三级,从从三品的游击,升至正二品的总兵。
崇祯十四年,明清主力在关外交锋,还没见怎么样呢,吴三桂撒丫子就跑,慌乱中连印信都被清军缴获,多亏了家里那些老关系,他才免予处死,被连降三级发落到宁远。
宁远是一座小小的边城,山海关一线,有若干个这样的边城,清军要想入关,得先把这些边城全部搞定,不知道真的是吴三桂骁勇善战,还是命运的特别照顾,当其他的边城纷纷陷落,唯有吴三桂,还能撄守此处,成为大明王朝的屏障。
此刻明朝兵力在与李自成的抗衡中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支“吴家军”成了朝廷心中至关重要的一笔资产,吴三桂突然从一个倒霉的谪将,变成了政坛新星,当他来到京城公干,想要与之结交的人排起长队,连国丈田宏遇,也要想法设法来笼络他了。
那一晚,在田家的后花园,月明花媚,柳影婆娑,田宏遇与吴三桂觥筹交错,把酒为欢,后者的心情相当放松,从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回来,这京师里的风,都是香的。当田家歌舞团的演员们鱼贯而出,一个个粉雕玉琢,肌肤胜雪,更让吴总兵开足了眼界。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当田宏遇发现他尊贵的客人,吴三桂的视线被歌姬陈圆圆的红袖绿腰所牵动,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出现在脸上。
宝剑酬知己,红粉赠佳人,佳人呢,当然要送给英雄吴大将军了,交换筹码是,吴答应一旦天下大乱,他调拨自己的人马,给田宏遇家做私家保安队。
有力者的一拍即合中,陈圆圆的命运被安排了。如果天下太平,这也算一个转机,总比跟着田人渣混要好,但是当时清军虎视眈眈,吴三桂肩负保卫边疆的重任,新婚燕尔之后,吴总兵踏上征程,陈圆圆待在家中做留守妇女。
不曾想,这一去之后,便是天翻地覆,变数像层层浪涛,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让人应接不暇,瞠目结舌。米脂城政府接待处下岗人员李自成竟然真成了气候,那支打着“闯”字旗号的大军,走出陕北,一路攻城掠地,打进了北京城。
消息传来时,吴三桂正在千里勤王的路上,此前,他接到崇祯皇帝的命令,撤回宁远守军,保卫京师。不曾想,他还没回来,皇帝已经吊死在景山上,李自成手脚利落地搬进了紫禁城。
吴三桂没有惊慌,他手里握有数万大军,谁坐了龙椅,也要跟他套近乎。果不其然,不久,李自成的招降人员就来到了军中,大概开的条件还不错,吴三桂遂“决意归李”,他的队伍继续西进,这回,他们的目的是“朝见新主”。
这是一趟漫长的行程,注定要发生很多事情。吴三桂的信使刚刚带着他写给新主子的效忠信出发,他父亲吴襄的私函已至,老头子用万分急切的口气要他赶快来救自己,说是李自成的部下正在京城里,对大小官员大敲竹杠,名其名曰拷夹、追赃,吴家也未能幸免,吴老爷子估计也挨了几顿胖揍,一时间竟觉得性命堪忧。
吴三桂没太当回事,说,等我回去就能放人还东西了。但接下来的消息就让他很难平静,刘宗敏在搜刮财物时,捎带着把陈圆圆也给“顺”了,吴三桂勃然大怒,掉头东去,自此与李自成誓不两立。
难怪吴三桂生气,一辆自行车丢了,找回来时,只要掸掸灰,就能照骑不误,一个女人丢了,弄回来时,就算头发丝都没少一根,但有哪些耗损,当事人最是心知肚明,所以,这“冲冠一怒为红颜”,实质是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吴三桂的实力不足以跟李自成对抗,就勾搭清军入了关。虽然他的初衷是“借兵”,成事后以玉帛子女酬谢,可是那种倾倒式的局面,岂是吴三桂的三招两式能控制得了的?这个小人的成与败都是被命运所弄——它给了他机遇,却不给他驾驭的能力,他的那点小机灵,不足以成事,却有本事弄出许多的笑柄。也许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谈谈这位平西王,这里先打住。
我一直没弄懂,陈圆圆是怎么从刘宗敏府中逃出来的,史料说到这里,皆语焉不详,不过,也能够想像,看似铁桶般的局面里,也有不为人知的死角,总之,当吴三桂带着清军进入北京城,他用人家的江山,换回他自己的美人。
亦没有资料告知,陈圆圆的感受与心情,这点与秦淮八艳中,那七个女子有很大的不同,我想,这是因为她被政治风浪裹卷得太深,一个只顾得上左扑右闪的女子,哪有余暇去弄些曲曲折折的心事呢?我们只知道,她从此跟了那个男人,离开北京,去了比江南更远的南方,小资们最爱的旅游胜地,云南。
据说陈圆圆受宠很多年,吴三桂一度还想把她扶正,被她婉言谢绝,后来上位的大老婆容不下她,陈圆圆遂提出出家为尼,得以自保,还有的说,陈圆圆当尼姑乃是因色衰爱弛,她审时度势,还是提前走掉比较好。总之,那轰轰烈烈的一场“倾城之恋”,亦逃不出这样灰暗的尾巴,她不能成为幸福的白流苏的原因,乃是因为,任她拥有过怎样的痴恋恩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战利品。
有多少传奇的背后,是这样的底色,比如说三国时的甄后,她是袁绍的前儿媳,曹丕之妻,传说中曹植暗恋的对象,有个叫刘桢的家伙就因为多看她一眼被曹操杀了头,也不知道这位公公吃的哪门子干醋。
她身上有太多传奇色彩,曹植的名篇《洛神赋》,据说还有一个名字叫《感甄赋》,是为她而写,该作被顾随先生批判为“除了豪华,一无可取”,我深以为然,但总之可以算作一个女人的荣耀吧,可是,实情又是如何?
当年她和曹丕在乱中相见,他是征服者,她是战利品,她抬起头来,把脸仰起来,像一个牲口张开嘴,等待主人的挑选。当是时,她蓬头垢面,却不掩国色,果然是极好的货色,她因此拯救了自己。
然而,再美的女人也会老,中国没有欣赏高龄美女的传统,张爱玲原本设想白流苏起码三十多岁,但为了照顾中国国情,也只敢写她二十八。专栏作家朱碧这样写道:二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六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八十岁的男人还是喜欢二十岁的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尽管甄后的容颜依旧美丽,如瓷,如美玉,她的身材依旧窈窕,和最初的一握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她怎么也不及那些美少女们生动,无法激活一个同样正在老去的男子的青春与热情,而这些,正是他迫切要抓住的,她给不了他,他就离开她。
起初,甄后企图以道德自保,做贤惠端庄状,可这有什么用,曹丕这种有力的男子,不爱与爱一样坚定。
容貌曾经使她占据制高点,现在她跌了下来,当甄后发现低眉顺眼认低服小全无用处,多年的自我压抑使她反弹,对曹丕生出了怨言。
男人都烦老婆唠叨,但曹丕这时已经当了皇帝,我们知道皇帝一皱眉,就能让人死得很难看——凭你是谁。
甄后的死刑是这样的: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她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是惊艳,又披头散发地从他视线中消失,那一刻他唯有残苛。
后来又有传说,说他将甄后的玉镂金带枕送给了曹植,李商隐亦有“宓妃留枕魏王才”之佳句,极是风流缠绵,我倒相信曹丕做得出来。他只是残忍,并非恶棍,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亦感情丰富,追求诗意的栖居,有诗句曰: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我以为,这对生命的沉思,比曹植那些金碧辉煌的诗文更加恳切。
可是这一切跟甄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来没有奢望拥有一个男人的灵魂,做为一个宝贝,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使用各种方法自保,这样过了一辈子,最终毁于一旦。
陈圆圆得以善终,也许因为她在男人堆里跌爬滚打的年头足够长,对男人太了解,在危险到来之前,抽身引退,于是她活了下来,当这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在云南山中某个尼姑庵中,对着青灯古佛嘴唇翕动的时候,她应该不会去想,她将作为影响了历史走向的女人,被载入史册。
的确,历史是人家的,传奇是人家的,世间隐隐的耳语,是人们自说自话的意淫,而她这样一个绝代红颜,一生只不过做了一件事,就是将生命向前推进....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7 编辑 ] 柳如是
(一)
柳如是的人生之始,如同《红楼梦》里的晴雯,辗转着被卖了几道,家乡父母皆湮没于懵懂杂沓的记忆里,山高水长,无从回望。她官方履历的第一行,是从盛泽名妓徐佛家的“瘦马”说起。
所谓瘦马,即未成型的小马,骨架瘦小,毛色暗淡,很没有看相。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长大,出落得丰姿绰约,一如少女的化茧成蝶,所以,那些身量尚小未可形容之际即被牙婆买去,调教之后供应大户人家为婢为妾的黄毛丫头,被称为“瘦马”。
那时柳如是黑发初覆额,明眸皓齿,被吴江故相周道登的母亲周太夫人一眼看中,像一个精致的小玩意般地带在身边,她渐渐出挑成青春美少女,周道登打起了她的主意。
这情节,《红楼梦》里的鸳鸯遇到过,《水浒传》里潘金莲遇到过,尽管后者日后声名狼藉,当时的选择亮烈清明不逊于前者,她们拒绝了那老男人,给人生埋下危险的伏笔,假如潘金莲当时顺水推舟……哦,人生和历史一样,不容无谓的假设。
不过我们可以看看柳如是的人生,她正好拾起被她们摒弃的选择,现实生活中,更多的女子是像她这样的吧?我这么想。
据说这周道登人品不佳,但现实人生里,也许不像《红楼梦》里的贾赦那么讨厌,又或者,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人们对于命运的淫威,少不得微笑着接受,总之,柳如是出任周老头小妾的日子,似乎不像想像中那么难捱。
中国的老男人,但凡有闲有钱,又能读几页书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教年轻的姨太太读书,将小美人置于膝上怀中,那种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女儿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看来不只西方男人才有“洛丽塔”情结,教小姨太太习诗作文,分明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雅版。
周道登也不例外地好这一口,因此需要一个合适的对手戏演员,年龄要小,心思要灵慧,最具备的这两点的莫过于柳如是,她成了老爷子的掌上珠、心头肉。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这遭际自然算不得幸运,却也引起群妾的妒忌,苏童的《妻妾成群》里的片段打这里衔接,终于有人,发现柳如是和小厮的私情。
柳如是的粉丝都说这是诬告,她自己亦分辩是那小厮不晓事,言下之意她未曾表错情,那小厮却已会错意。然而我看柳如是一生,是富有激情的女子,不肯受限于传统道德的束缚,再者说,她就算和那小厮有一腿,又如何?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眼睛看过去,当然是清俊的小厮更有魅力一点。
但是,老头子糟蹋小姑娘是天经地义,一个小妾旁逸斜出则罪该万死,虽然法律不许动用私刑,但是,中国不是还有一个传神的词,叫“做掉”?再形象一点,可以回忆小说《妻妾成群》里的场面,大雪天里,几个面目不清的人,是如何将犯了轨的三姨太扔到井底?据说这情节差一点就在柳如是身上上演了,好在她跟周太夫人到底有点感情基础,发落她的方式是,逐出家门。
其实是给她自由,但是,看《红楼梦》,我们知道,那些丫鬟们,最怕的,是这种自由,宁可出家,宁可死。想想也是,猝然站立在那茫茫天地间,你让一个女孩朝何处去?那时还不像现在,普及的是店小二而不是穿大红旗袍的女服务员。
(二)
崇祯四年,柳如是坠落风尘——我很不情愿敲下坠落两个字,因她一生姿态飞扬,从来不曾坠落。风尘之路于她,更像是“我选择,我喜欢”,此前的那一段遭遇,被她当成资源利用,高张的艳帜下,有“故相下堂妾”的注脚。
懂得这样炒作,是因为她深知人性——好奇心、窥视欲,以及男人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理:同样是睡,睡“一个故相下堂妾”,和睡一个普通女孩的感觉可大不相同,其差别,有如八成新的宝马和崭新的QQ,上流社会享用的东西,咱没有实力弄个一手的,体验一下二手的也不错啊。
这样一个身份,使她无须从底层做起,出道不久便声名噪起,拥有了大批裙下之臣。比如说,有个姓徐的公子,非常仰慕她,这天花了三十两银子,换得柳如是出场。大概闻听柳如是是美女加才女,少不得要有备而来,他现学了几句风雅马屁,正好拿出来卖弄。
一见柳如是,他便道:久慕芳姿,幸得一见。这也不算很不伦不类,只是寒暄得不够口语化,但柳如是已经失笑了,笨蛋徐见美人宛尔,以为自己说得巧妙,遂再接再厉,恭维道:一笑倾城。柳如是不由大笑。徐某人以为效果更佳,又出奇招,赞曰:再笑倾国。柳如是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勃然大怒,转脸去找鸨母:你收了他多少银子?让这样的货色来见我?听说钱已经被用掉,她剪了一缕头发,说拿这个赔给他算了。不过我觉得她这做法也不算上策,头发这东西向来意味深长,焉知徐某不会浮想联翩呢?
柳如是乐于打交道的,是真正的诗人才子,那会儿有点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满世界都是文人的小圈子,红男绿女,谈诗论文,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男人陈子龙,早早就在她的朋友圈里出现,然而,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我们常常,无法在初见时候,就将那个人从芸芸众生里辨认出来。
崇祯六年春天雨水特多,柳如是一脚迈进她的纯情时代,和这个年龄的多数女生相似,她喜欢的,是青衫磊落的花红少年,往来过客中,最符合这一定位的莫过于和她同龄的公子宋辕文。他体健貌端家世好,才气也有几分,否则大他十岁的陈子龙怎么可能带他玩,还对他的诗文推崇备至?
最难得的,是宋公子那年少者特有的热情,比如说某日早晨他应约而来,却赶上佳人慵起,只令侍儿传语,宋郎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请跳到水里等我。
这分明是半带撒娇半带打趣的话,偏这宋郎是个实心眼,大冬天的,人家一点也不惧,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让柳姑娘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忙让船家救起,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这一幕,与琼瑶小说里的情节有一拼,很年轻的时候,看那里面的痴男怨女表达爱情,眉来眼去诗词传情是小菜一碟,有钱人动辄整上一屋子的玫瑰,没钱的只好施展苦肉计,在巷口等个几天几夜完全不成问题,到了九十年代更是与时俱进,升级为刺字文身,我看得那叫一个羡慕啊,想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与我无关捏?我到哪儿去拐这么一个爱情傻瓜丰富我的人生?
多少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份眼热只觉得丢脸,虽然到了也没能出任言情剧的女主角,但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旁观了很久之后,热眼变成冷眼,发现隆重的开头大多拖一个无趣的尾巴,原因在于,那人如此卖力,并非对手值得卖力,大多因为自身的多血质——我在百度上特地为不那么八卦的同志搜索了一下,多血质人群的性格特点是:活泼好动,反应灵敏,乐于交往,注意力易转移,兴趣和情绪多变,缺乏持久力,具有外倾性。换句话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好的,是那种血脉贲张的刺激。
尽管这类人最擅长扮演情种,但实则与爱情无关,我总相信,爱情是那样一种缄默、羞涩而笨拙的东西,不可能被演绎得如此喜剧。
柳如是与宋公子的爱情,不幸也正中这个咒语。寒潭试真心是一个小小的高潮,之后他们恋爱了。恋爱这个词,看上去像是一切甜美的汇集,事实却非如此,爱情最为动人的两个时刻,分别是“得不到”时与“已失去”时,前者如梁祝,后者如陆游和唐婉,而心想事成的爱情是平庸的,年长者与情深者也许能从这平庸里感到某种隽永的意味,但着迷于游戏本身的少年,从绚烂跌入平淡,怕是要感到某种失语。
宋公子的母亲此时粉墨登场了。她扮演了我们所熟悉的那种黑面母亲,差别只在台词上。这天,宋母端坐于堂前,教训儿子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宋公子无力地辩解道,她从来不要儿子的钱。儿啊,宋母一声冷笑,两个臭钱算什么?她要的是你的命!
说“要命”显然是言过其实,但打女人堆里熬出来的老妇人肯定比她儿子更了解柳如是,她利眼一扫,便知道这个小女人打的什么主意,真要是收了钱倒好办了,银钱两讫,互不纠缠,就怕她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妄图四两拨千斤,真要把傻小子唬住了,娶回这个狐狸精来,不但要了儿子的命,连老娘这条老命也一并搭了进去。
威严的不容情的父母,有时是一座横梗于相爱者之间的大山,但对于原本就浮游不定的人,则是顺手捞过的最佳借口,宋公子于是行迹渐疏,柳如是有所察觉,她的第一反应和天下女人一样,是哀怨,做《伤歌》曰: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何来迟?
眼看着这份感情停滞不前,半道上又跳出一件大事,不知道柳如是那一叶逍遥扁舟怎么就碍了郡守大人的眼,竟限期将她驱逐。对于柳如是,这是一个难关,亦可视为突破瓶颈的一个机会,若宋公子英雄救美,就此娶了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沦为一句空话。
多日来的期待推向了紧要关头,她约他前来商量,案上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她问宋辕文,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辕文嗫嚅半日,应道,不妨暂且避避风头。柳如是大怒,道,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怎么可以也这么说?我和你自此绝矣!说罢,手起刀落,七弦俱断,宋公子骇愕而出。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当他“已失去”,人性中的那点贱脾气开始呈现,宋公子摇身变成痴情郎君,写下一首首怀念的诗,甚至柳如是嫁给钱谦益之后,已经混得人模狗样的宋公子还致信钱前辈,大表不甘之意,有人说他是人品差,照我看,只是笨。
柳如是从来不做回应,真得叫一声好,为她这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不含混,不暧昧,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将自己置身于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爱敢恨,在盛产婉娈淑女的国土上,鲜见这样的扬眉女子。
(三)
但心里不是不痛的,尤其当夏日已远,秋季渐深,树叶跌落在阶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细微的身世之伤浮起,经不住任何的震荡,若逢上黄昏又兼细雨,则立即漫溢得不可收拾。
还好有朋友探访,其中就有陈子龙。曾几何时,他是她恋人的朋友兄长,不自觉地与她保持一点点距离。现在,她与那大男孩情已逝,他则还原成了一个倜傥多才,且对她深具好感的男子。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与朋友前来,看她的诗,听她细述平生,陶潜有诗: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才女浮玉说这几句话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气氛,好像是在说,我想把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一点一点告诉你,可是,岁月如梭,机会转瞬即逝,我要怎样才可以让你知道?很久之后,柳如是午夜梦回,想起斯时情形,也许会有相似的感觉,但那个时候,她是快乐的,在他鼓励的笑眼中,畅饮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于知道自己正在被宠溺。
有时,也不饮,比如那日风雨大作,愁病在身,万般无绪时候,他携两个朋友来叩她的门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虽不同病,亦能相怜,在半冷半暖的秋天里,只须执一杯热茶,时间的脚步如此轻巧,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于是重新开始一场恋爱,但同上一回一样,这恋爱有着先天的致命伤,她是落拓不羁的风尘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不错,陈子龙的母亲早已去世,继母唐氏没有宋母那样的权威,然而他更有厉害的妻子张孺人,她的才干,比《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更胜一筹。
她有文化,通诗礼史传,书算女红之属,也无不娴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继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会地位要打个折扣,张孺人一嫁过来,陈子龙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静为借口,把家交给张孺人来管理。但张孺人不像凤姐倒像探春,始终善待这位弱势婆婆,四个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张孺人在张罗,好生地置办了嫁妆,把她们嫁了出去。
在我的想像中,张孺人有点像眼下那种职业经理人,西装套裙,妆容完美,精明干练,不苟言笑,她五个弟弟全怕她,拿这个姐姐当兄长一样敬重。
这种“白骨精”(白领、骨干加精英)式女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老公在外面玩玩可以,把狐狸精娶回家绝对不行。不错,像凤姐一样,她没有生儿子,家里那位蔡姨娘也没有,为子嗣计,她不可以反对老公纳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陈子龙后来娶回沈姓小妾,要归功于她的安排。
从一开始,陈柳二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若是一意孤行,经济道德上皆有压力,唯一的指望是陈子龙不久之后将赴京赶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者可以略息张氏之怒,压张氏之势,《新婚姻时代》里说,男人越能干,女人就越听话,说这话的人嘴脸不堪面目可憎,但不幸有时就是实情,更不幸的是,那怕不俗如陈柳,也要将这条庸俗的真理加以利用。大师陈寅恪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里论及这一节,也说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相公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相也。
崇祯六年深秋,陈子龙与柳如是泪别长亭,柳如是有诗《送别》相赠: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
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
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陈子龙做《录别》回应: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在中国那部最著名的才子佳人戏里,也曾有一对男女这样缠绵着分手: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解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不同的是,崔莺莺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圆,柳如是等到的却是陈子龙失意而归,她不指望什么凤冠霞帔,只是,黯然归来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张孺人启齿,说他还要娶一个妓女回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因此推迟了走到一起的时间,崇祯七年春天,陈子龙从京城归来,柳如是却奇怪地开始了她的嘉定之旅。
崇祯七年的春天到秋天,柳如是都是在嘉定城度过,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的偶像,宋朝风尘女杰梁红玉曾在此地擂鼓抗金,其慷慨风姿是一个风尘女子所能达到达到的极致,对于柳如是来说,那比红拂的一品诰命更值得向往。第二个原因则是,当地有一帮相当不错的老诗人,被称为练川三老,最年轻的程孟阳也有七十岁了,应该说,柳如是抱着学习探讨的态度来的,倒也不嫌弃这帮老人迂腐年迈。但是,她的到来,还是不小心牵动了那位程老诗人的绮念,老人苦涩的单相思甚至延续到了崇祯九年,后面还会提到。
从嘉定归来之后,柳如是与陈子龙又有一段胶着期,崇祯八年的春天他们才开始同居,我猜测柳如是一直期待更好的结果,过来人当知道,男女之间一旦同居,满腔热情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对于共同生活的好奇心也得到满足,多半没有心劲朝婚姻进发,以柳如是江湖经验之老到,心思之深密,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但是,崇祯八年春天,她终于和他同居了,从朋友那儿借来的寓所,这几乎注定了他们的关系将以临时状态终了,是什么原因,使心高气傲的柳如是,接受了这么一个尴尬的外室的身份?
爱如潮水,无力抵挡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明白人,反倒小事听从理性,大事听从心灵,有人提曾醒王菲,李亚鹏可能会辜负你,王菲说,“我爱一场不容易,你说亚鹏他有可能骗我,有可能会辜负我,可是我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爱一个人的感觉,那我多辜负自己啊。”
花开堪摘直须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女人总想要将最为美丽绚烂的时刻,呈现给她的爱人,辛辛苦苦图算计,孤单单地守护着美貌又有什么用?岁月会来吞噬它,再精明的女人,也渴望着一次只动心不动脑筋的绽放。
关于他们在一起的光景,没有太多资料,我只知道,他们在一起仅仅度过了一个春天,有许多人把这个春天想像得金风玉露天上人间,是真的吗?我总有些置疑。
罗大佑有名:相爱是容易的,相处是困难的。对于陈子龙其人我不是很了解,只听说他是一个爱国志士,后来牺牲于反清复明的战斗中。像这样的人,纵然外表平和,内里当是激烈的,而且有一点点的精神洁癖,不那么适合近距离相处,尤其是和柳如是这样的落拓女子相处。
历来爱柳如是的人很多,因她是那样的美貌多才,然而这毕竟是她的皮相,柳如是的实质,则是一豪迈壮阔激情洋溢的女子。听上去都是好词,但现实真相却是,男人并不能够长期消受这样的女子,她健谈善饮,感慨激昂,铮铮不类闺房语,偶一过从,能令人心醉神迷大为倾倒,日日相对,一般的男人怕是消化不了。说到底,在男性的世界里,流行的还是那种细草幽花般的婉娈女子,善倾听而不是倾诉,善低首而不是扬眉,陈子龙的傲然风骨并不意味着他在女性鉴赏上就有什么过人之处,起码,他不是安然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娶回了能生出儿子的妾?
有一则传说,已经被陈寅恪斥为胡说,说是陈子龙跟柳如是根本没有那档子事,柳如是是倒追来着,在名刺上署名“女弟”,陈子龙大不以为然,以为放诞得紧。这件事也许是空穴来风,但它反映出了男性世界对于柳如是的态度,柳如是的另一桩放诞之举向来被传为美谈,但设身处地地推想陈子龙的感觉,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
大概陈子龙曾将柳如是比喻成水仙花之类,柳如是投桃报李,写了一篇《男洛神赋》,让我摘录其中的一段:
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濙远。縡漴然而变匿,意纷讹而鳞衡。望便娟以熠耀,粲黝绮于琉陈。横上下而仄隐,寔澹流之感纯。配清姓之所处,俾上客其逶轮。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于是徴合神契,典泽婉引。揽愉乐之韬映,撷凝蛽而难捐。
呵呵,看不懂对不对?我也看不懂。繁复的典故,生僻的字眼,柳如是这篇文章的失败还不在于沦于文字游戏,而是,她不觉间触犯了男性世界的潜规则。
在电视剧《好想好想谈恋爱》里,那英把男友的头放在膝上,说我喜欢你的眼睛,又野性又温柔,我喜欢你的眉毛,原因是什么什么……但我不喜欢你的屁股——一言未了,那男子已经翻脸,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这么庸俗?说罢拂袖而去,留下那英一脸愕然。旁白冷静地剖析,说她不明白一点,男人不喜欢女人把自己当成玩物。
是的,尽管男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证明,女人是物,可以置换名马,如同一件衣服,但他们决不允许女人将他们平等地欣赏与玩味,即使出于好感也不行,他们更愿意在女性的心灵中是一个神秘崇高的影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现在,一个女人不再写那种缠绵苦楚的怨诗,而是试图平等地与自己对望,即使她的出发点是爱情,但你让一个混世界的大男人,怎么抹得下面子?
张孺人被推到了台前。
都说是她阻断了情缘,惊散了鸳鸯,她究竟做了什么?哭泣,争吵,切断经济命脉?还是如陈寅恪猜测的那样,跑到柳如是的住处大闹?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给她的老公提供了一个借口。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一对相爱的人,想要在一起,是一定能够在一起的,相反,若是不再爱,怎么着都能找到借口,给对方,也给自己。我猜,只是一个春天,这个男人,就累了,倦了。
虽然,之后长长的岁月里,他经常想起她,那又如何,她本来就是那种相处时不舒服分开后很牵念的女子,有点像槟榔、辣椒还有香烟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8 编辑 ] (四)
这一年,柳如是十八岁,我认识的十八岁女生大头马正在闭关迎考,我听说的十八岁女生蒋方舟仍以神童作家的面目出现,但是在崇祯八年也就是1635年的夏天,十八岁的柳如是在祭奠她再次消逝的恋情: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为还有时间,可以长久相对,无须太多语言,而今一旦离散,方知人事苍茫,远过万水千山,错过的一分一秒,都是金子般的光阴。真的无法再见了吗?在这露水的世上,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我涉不过重重阻隔,惟有一夜一夜,等你轻倩的脚步,叩击我的梦寐。
现实人生里该有多少艰难险阻,才会将梦境视为相逢的唯一通道,而为之窃喜?然而,“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最后一问如越剧里的一句悠长的道白,欢喜瞬时明灭,她无法欺骗自己。
柳如是给自己改了新名号,叫做“蘼芜君”,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名字背后,有一点点负气,有一点点调侃,更有抚摩伤痕时的苦涩黯淡,十八岁,她肌肤如绸容颜似花,心中却已有沧桑之感。
不过,柳如是不是董小宛,不会把人生理想全押在婚姻感情之上,自我实现的方式还有很多,比如说写诗做画谈兵说剑,以及,一个人到处走走。
柳如是振作精神,再次出门远行,这次,她的目的地还是嘉定,前面说过,她在崇祯七年有过一次嘉定之旅,那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在那里,这个好学上进聪慧美貌的文学女青年受到了诗坛老前辈的热烈欢迎。老先生们都已年过七十,纵然“我爱文学,更爱文学女青年”,表现形式也仅限于切磋文艺,最多拉拉小手,再者他们虽名声在外,但大多囊中羞涩,活到这把年纪,能够认清现实,不像毛头小伙子,以为靠几分歪才,就能换来大把艳遇。所以,柳如是与他们的交往,应该是单纯、简单而轻松的。
但是,她的到来,还是让其中那位程老诗人癫狂倾倒,也难怪他有这份野心,那堆老头子里就数他年轻点,不过他亦有自知之明,只敢柏拉图一下,转化为诗歌若干。
张爱玲说,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要是还老想着爱情这件事,就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烦恼中,老爷子也一样,他没有青春就没有未来,没有钱所以也没有当下,在社会上乃是弱势,却不合时宜地燃起了爱情。估计这股爱情之火已经把程老诗人烧得够苦恼,偏偏八卦的陈寅恪大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他的诗句条分缕析,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比如说,程老先生有两句诗描述与柳如是的夜饮:堪是林泉携手妓,莫轻看作醉红裙。本是恭维柳如是有林泉高致,堪与谢安携手。“醉红裙”一词系掉了个书袋,韩愈诗曰: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讽刺有钱子弟没文化,就会胡吃海喝,程老先生以决不同于他们自我标榜。
陈大师冷笑了,你倒是想盘馔罗膻荤,有那个实力吗?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寒酸之气,力透纸背,用此自卑情绪,赋“伎席”、“艳诗”,今日读之,不觉失笑也。
程老先生在诗里称柳如是一个“卿”字,陈大师又旁征博引道,这卿本是安丰侯的夫人称呼安丰侯的,而他左看右看,也没发现程诗人有封侯之骨相。
我每每读到大师这些妙语,解颐之余,有点怀疑老先生暗恋柳如是,又或者,他是替钱谦益吃程诗人的飞醋,看得出来,陈寅恪虽知钱谦益的死穴,但对他的学问为人心悦诚服,惟钱牧斋是柳如是的风流佳偶,陈子龙倒也罢了,这个穷愁病老老眼昏花的程老头来搅什么局?
其实后来柳如是自个也有点烦了,再怎么着,老头子那点遮遮掩掩的心思还是能看出来的,这不比年轻人的蝶乱蜂狂,可抱以鄙夷的一笑,对于程老先生的狂想痴念,柳如是当感觉复杂,惶恐、厌烦、尴尬,亦有同情,黏叽叽地搅在一起,令人啼笑皆非,第二次离开之前,她干脆躲着他了。
一切还没结束,柳如是的第二次嘉定之旅,主要靠程诗人张罗,她一度还借住在他家,对于这件得意事,程诗人在诗中再三予以暗示。但很快,他就尝到了不理智的后果。
款待柳如是,他倾己而出,可如陈大师所言,他是一“穷酸”,狠狠地招待了才女俩月,她这边走了,他的经济漏洞那边显现出来,四面透风,捉襟见肘,只好跑去找大财主谢三宾拉赞助。
在柳如是的人生大剧里,谢三宾是一恰到好处的小丑,但对于穷诗人程孟阳,他扮演着及时雨宋公明的角色,谢三宾有钱,又有文化,帮程诗人他们印过诗集,对当地诗歌的发展,起到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程诗人不好直不笼统地说,我领救济来了,他打的招牌是吊唁谢三宾的父母,可谢老爹死于去年二月,老娘死于去年十月,这会儿跑去吊唁,未免可笑。程诗人也明白这一点,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假设旁人来质疑,他则引经据典说明这迟来的吊唁是何等有道理。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程诗人在文中给谢三宾涂脂抹粉,夸他是廉贞,他无论如何不会料到,崇祯十三年,这谢三宾亦成了柳如是的追求者,并因作风蛮横,逼得她不得不紧急寻求保护伞,最后投入了钱谦益的怀抱。
(五)
谢三宾其人,因其政治上的反复和试图以流氓手段威逼柳如是就范,弄得声名狼藉,但他肯赞助诗人,还能画两笔画,说明这人也还风雅,加上有钱有势,最初向柳如是走来时,应该貌似一如意郎君。
女子生而愿有家,柳如是也不例外,可她那样敏锐且不肯委屈自己,三言两语间对人便能有个确认,发现这人不“廉贞”之后她避之不及,谢三宾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找了帮地痞到柳如是住处骚扰。
对抗需要资本,而柳如是没有,她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找一棵震得住谢三宾的参天大树,这个范围内的第一人选是谢的老师,东林领袖钱谦益。
柳如是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和可以放弃什么,她要对方有才华靠得住名声好家底厚,最重要的是肯替她托底,或者说,她能比较容易地将对方搞定,那么就不要妄想十全十美,如陈子龙那般年轻貌美。从柳如是的取舍中可以看出她心中的重与轻,很多人感慨,一代美女加才女不得不下嫁一“白个头发乌个肉”的糟老头子,可是,焉知人家就对年龄那么有所谓呀?她向来爱跟年纪大的人打交道,有点恋父情结都保不齐。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不能坐在家里想谁就是谁,钱谦益成为候选人,是因他之前已经递过了橄榄枝。
向钱谦益推荐柳如是的,是他一朱姓学生,由此可见现代人的生活已被传媒大大改变,柳如是已出道九年,搁现在,当红炸子鸡换了几茬了,她才刚刚被钱谦益知晓。
他本来可以早一点听说柳如是,崇祯十一年和十二年除夕,程诗人都是在钱家度过,但程诗人从未向钱提起过柳,陈寅恪恨程诗人私心忒重。崇祯十三年冬,程诗人又来钱家度岁,不期遇上柳如是,遂至狼狈而返。对此情形,陈寅恪大快,评论程说,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取之有道也。呵呵,陈大师取笑人起来,也是全无心肝的啊。
钱谦益是东林领袖,常上文化版头条的人物,无奈文化与娱乐离得太近,他时常窜到对面去。他乐于和青楼女子打交道,经常写诗赞美她们,关键时候,还能施以援手,具体情节,可以参看董小宛的故事,与冒辟疆他们不同的是,他对于女性的喜爱,从来都不是居高临下的。
他还没有见到柳如是,先被她的诗征服: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他对最后一句特别感冒,屡屡吟哦,齿颊留香,还写诗一首,将柳如是与另外一个才女草衣道人王微放在一块表扬: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在一首诗里表扬两个女人,可见钱谦益这时没什么想法,但柳如是留心记下了,她不见得就当成了一笔可以利用的资源,但是,这年冬天,眼见谢三宾一步步逼来,她自然而然地,记起这根应急的稻草。
崇祯十三年冬天,柳如是扁舟过访半野堂,顾苓的《河东君小传》里有极见神韵的描写,说她“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
什么叫放诞?这才是放诞,女扮男装加倒追,换成寻常男子,早就吓傻了,一边往后躲一边还犯嘀咕,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不管时尚杂志怎么鼓噪,我对女追男都持怀疑态度,男人就不喜欢女人这么勇猛,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觉得你贱,即使顺水推舟接过来,也一定不珍惜。董小宛为什么那么可怜?白娘子为什么那么惨,就因为都是倒追来的。所以,知性美女刘三姐说,世上只有藤缠树,有谁见过树缠藤,尽管是她先有了爱情的觉醒,仍然把追求者的权利与快乐留给了她的阿牛哥。
可钱谦益不一样,普通男人的字典里,关于女性的褒义词是这样一些:温柔、善良、贤淑、贞静……质地柔软,手感舒适,楚楚可怜,而钱谦益激赏的三个女人,王微、杨宛叔和柳如是,皆个性彰显,才气飞扬,用文绉绉的话叫“自由之思想,独立之意志”,用网络语言则是“彪悍”。
这几年,他运气欠佳,官场中箭落马,虽携董小宛游了一趟黄山,但美丽纤柔的她,却不是他中意的那一款,这个冬天,他以为又将无精打采地蛰居着度过,不曾想,他仰慕依旧的小才女主动登门,瞬间把单调的季节变得异彩纷呈。
林白曾说,每个女人都会特别吸引某一类人,有的女人的追求者都是小男生,有的女人很擅长摆平老头子,至于她自己,吸引的居然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看柳如是情史,她应属于第二类,这个冬天,在半野堂,在欣赏她的老男人为她设下的歌筵绮席上,她决不会甘心扮演粉颈低垂落落向隅的仕女花瓶,必然高谈阔论,议论风生,而他宽厚的笑容如掌,供她的灵魂在上面肆意旋舞,释放所有明亮的热情。
这就是缘分吧,缘分不是迷信,也不是巧合,它是一种情感状态,如一个扣搭上另一个扣,一个结系上另一个结,如一枚寂寞已久的钥匙啪嗒开启一把同样寂寞的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钥匙,能开我的锁。
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拿俩人年龄说事,没错,钱比柳大32岁,但他若只是贪恋青春,大可以追求比柳如是还小六岁的董小宛,历史上却从没这方面的记载;至于柳如是,临行前可能确实有一番盘算,但若钱谦益不能令她心悦诚服,她肯定懒得瞎耽误工夫。起码谢三宾比钱要小上十一岁,名气是没有钱大,可家底也不差啊,后来钱谦益为柳如是建绛云楼,一时手头紧,就是把他的宋版汉书卖给了谢三宾,这位高徒更绝,硬是让老师比买入时亏上二百两银子,嘿嘿,有得就有失,美人在怀,让你损点财还不是小意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年柳如是在钱家守岁。那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感情已经萌生,心意尚未挑明,用小S的话叫“造作期”,名字虽不好听,可那份紧张在意,那份吃不准拿不定导致的故作端庄,是最隐秘的快乐,一旦自然了,放松了,大抵离左手握右手也就不远了。
柳如是没有沉迷于她的新恋情里,正月里她离开钱谦益,两人本来相约着游览西湖,到苏州她就得了病,在鸳湖与钱谦益分手,独自回到松江。
是一场小病阻止了她的脚步,还是她懂得见好就收,如灰姑娘在十二点之前隐遁?不管怎样,抽身而去使她极好地控制住了这场感情的节奏,现在,男女双方交换场地,她耐心地等待钱谦益采取主动。
钱钟书说老年人的爱情,如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这在钱谦益身上得到体现,他从杭州归来,她却未如约而至,他急得四处托人说项,其中包括柳如是的蓝颜知己汪然明。
汪然明乃徽州巨商,身家不凡,有画舫若干,大者名“不系园”、“随喜庵”,小者名“团瓢”、“观叶”、“雨丝风片”……只免费借给四类人:名流、高僧、美人、知己,由此可知主人又大方又风雅,有黄衫豪客的名声。
他跟柳如是的关系,该归入第四种感情,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比如说吧,柳如是给他写信都自称弟,而他却不无轻浮地称柳如是为“美人”,跟现如今的某些才子似的,见个女的就要耍贫嘴臭来劲,面对异性好友也刹不住闸。
除了这一点,他基本上是个正经人,这几年为柳如是的终身大事没少操过心,现在看到有这么一个好结果,自然乐于成全,于是,就在大伙儿的“帮助”下,柳如是允下这桩姻缘,数年奔波,算是落了停。
崇祯十四年夏天,钱谦益在原配健在的情况下,以“匹嫡”也就是大老婆之礼迎娶柳如是。
老爷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纳妾是私人行为,停妻再娶则关乎社会风气,这就跟包二奶最多“双开”,重婚却有可能进监狱是一个道理,别说当时的人受不了,连我也觉得过分,你让大奶以后还怎么做人?明摆着欺负人家是弱势。
这一事件给社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愤青愤老哗然攻讨,极端点的还朝船上吐口水扔砖头,致使花船满载而归,钱谦益毫不为意,“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他娶回了最优秀的女人,得意还来不及呢。而柳如是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风尘憔悴,终于得到明媒正娶之待遇,胸中一口恶气吁出,那些跳着脚拼命瞧不起她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吧。
(六)
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里总是这么说。钱柳二人的确没有不幸福的理由,精神世界能够共鸣,物质生活有所附丽,那些日子,他们“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如李清照与赵明诚,要将人生这样优雅地、细水长流地消磨掉。
但是,钱柳到底不是李赵,钱谦益探花出身,抱负非浅,否则也不会被人视为一号政敌予以暗算;柳如是跟他正相反,她出身低卑,备受践踏,更想跳起来,够到一个崇高的东西,刷新她屈辱的过往。两个起点不同的人,在一个点上相遇,这个点就是,热衷进取,有所作为。
钱谦益不同于少年人的热衷,他能迂回,有韧性,不大在意清洁程度。这也是混迹江湖多年使然。
他世家出身,家学渊源,五六岁时跟大人看戏,见主人公袍笏登场,就有大丈夫当如是之想。出道之后却很不顺,那年他考上了状元,碰上暗箱操作,只混了个探花;万历朝他跟阉党斗争,落了下风;崇祯登基总该峰回路转了吧,又因跟周延儒、温体仁争入阁为大学士失败,被革职送回老家。崇祯十年,他的一张姓老乡一纸诉状递到京城,列举他有强奸民女强占民宅等各项罪行58条,将他送进了刑部大牢,要不是他花了银子,走了门路,查出此案背后有他的老对头温张二位操纵,就要断送老头皮了,就这么着,还是削籍而归。
尽管仕途蹭蹬,但中国文人还有另一条积蓄政治资本的途径——养望,谢安当年东山高卧,看上去啥也没干,却养出了“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名望,钱谦益在虞山半野堂待着,但凭着学问见识加上政治老本,亦养出了清流领袖的声威,这声威名望犹如虚拟货币,只等机会来到,即可兑换成沉甸甸的真金白银。
他的机会在南明弘光朝出现。崇祯吊死之后,太子下落不明,急需拥戴新主,各路英雄皆知这等于原始股发放,一旦下对注绝对一本万利。韬光养晦那么多年的钱谦益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投资的新主是潞王,与投资福王的马士英唱起了对台戏。
不久福王胜出,他难免心中忐忑,政治投机失败的人向来死得难看,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保命,他对马士英大加奉承,马士英看中了他的清流领袖的身份,尽释前嫌,引荐他为兵部侍郎。
俩人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共谋一件大事,帮助这个利益集团里的阮大铖咸鱼翻身,这厮当年妄图做政治蝙蝠,败露后弄得灰头土脸的,那帮复社少年还不放过,又是调戏,又是讨伐,大有痛打落水狗的劲头。
钱谦益帮阮大铖漂白,他本人则冀图马阮二人帮他进入内阁,三个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热,被众人侧目,留下段子若干。《南明野史》里说,“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
闻者做“绝倒“状,是对钱谦益靠近阮大铖的极端鄙视,他们以为他应该刚正不阿清坚决绝,实在是对钱缺乏了解。
事实上,钱不但是一个“热衷”的人,还是一目的主义者,也就是说,他在乎结果胜过过程,只要最终能成就大事,眼下身段难看一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钱的这一指导思想,听上去似与不择手段相同,但是,历史上,很多了不起的人物都如此这般做了,比如说抗倭名将戚继光,他靠巴结张居正摆脱了当地官员的制肘,取得了成功的保障。
但话又说来,这种肯迂回、有韧性一旦发展得过了头,就近似怯懦,1645年5月,清军度江,南京陷落,福王逃跑后被俘,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不愿意轻易谴责钱谦益,尽管这种立论最为简单和安全,但是,让我们拟想当时的情形,覆亡前夜,兵临城下,月光明亮得好似一个阴谋,作为必须作出抉择的朝廷重臣,他的心思一定复杂得多。
对于死亡,当然是恐惧的,不但恐惧自己的死,还恐惧于这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一道死去,己身一死,也许还能换个杀身成仁的名声,但那些无辜的籍籍无名的人,凭什么让他们做这荣誉的殉葬?也许有人会鄙夷我这猜想乃妇人之仁,但在南京覆亡之后,钱谦益给苏州等四郡长官的信中,的确提出,如今“大势已去,杀运方兴”,“为保全百姓之计,不如举郡以降。”
不过,要是他完全从百姓角度出发选择投降,等到百姓保全,他大可以蹈死殉国,成就气节名声,可是,死真的那么容易吗?我们把一个“死”字吐得如此轻快,是因为它遥远,真到了眼前,就会发现,主动迈进那无边的虚空,何等困难。
再有,就算死了又怎样?清军的脚步继续进发,大清王朝在北京俨然有序,他的死,最多换来几声叹息,而这叹息与活下去的本能比起来,是多么轻飘无力.
那么,他也可以非暴力不合作啊,当时很多文人选择了隐居,那个念叨着“砍头怕痛,锄头怕重”的张岱,还没当过明朝的官呢,都躲到山里写他的“梦忆”“梦寻”去了。到这里,我们已经无法为钱谦益辩护。
当然了,钱树大招风,跑掉怕没有张岱那么容易,但究其根本原因,怯懦肯妥协之外,也是他的“热衷”使然,从他五六岁时羡慕戏中人袍笏登场开始,他就再也摆脱不了功名的诱惑。
(七)
钱柳两人终于走到一个岔道口。
没错,柳如是也是一进取之人,但她的进取之道乃是人所共知的大道,忠贞节义,死而后已,她随时准备为理想奉献出生命,她认为,这样的死,重于泰山,值!
她劝钱谦益和她一同自杀殉国,钱“谢不能”,她“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似乎可以这样说,柳如是不惧“死”,钱谦益更在乎“生”,柳如是是一元的往而不返,钱谦益是多元的再三低回,两人有这差别还得从出身上看——她是女人,身世不明的从良妓女,就算钱家人貌似恭敬地喊她一声“柳夫人”,也掩盖不了她身后的漫天风烟,和她踞傲容颜下,那一无所有的孤寒;而钱谦益持有太多,家世学问,江湖地位,一应俱全,他的天地那么大,退路那么多,怎么舍得随随便便死掉?
也许还可以这样总结,她是革命最彻底的无产阶级——哦,她身上真的有革命家的气质,他是唧唧歪歪的地主老爷,按说原本泾渭分明,可是,他爱她的一无所有,爱她因一无所有衍生出的孤寒、狡黠、勇猛、凌厉、果断……她被这样爱着,不可能无动于衷。
之后,他作为清朝的官员,北上任职,她拒绝随行,独留南方,让我冒着矫情的危险,想像一下他们告别时的情形。该是青灰色的早晨,湖边有湿湿的雾,她美丽的容颜如同冰雕,剔透而又凝重,他们将怎样对望,用什么样的方式告别?当她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当是怎样的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要是他在京城,真干下一番事业,封侯拜相,入主内阁,也许能够替换掉那些不堪的感觉,那个四朝不倒翁冯道不就感觉良好?然而,不到半年,他失意而归,即使他已经投降妥协,命运也不曾给他厚重的赏赐——也许它同样不待见弱者?清廷只对应他在崇祯朝的官序——注意,是崇祯朝而不是南明弘光朝,给予礼部侍郎的职位,降了一级不算,还只是个编《明史》的闲职,离他的期待实在太远。
这时再细思平生,他一定是后悔的,不只悔,还有痛,前途如空荡荡的荒漠,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帽子早已戴得铁紧,所谓作为怕是一厢情愿,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而现在想死,用她的话,也已经晚了吧,他的天地变得如此逼仄。
在细密如虫噬的自责中,他学会了宽恕,史书记载,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tj,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不可否认,钱谦益对柳如是的宽恕里,有宠溺忌惮的成分,但我仍相信他陈述这个道理时的真诚,变节事件淤在心中,他一次次反思,懂得了自身的弱小,和与欲望抗争时的无能为力,这样的一个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的贞节?
圣经上有个故事,法利赛人抓来一个行淫的妇女,要按照摩西的法律用石头砸死她,耶稣说,你们中谁没有犯过罪,就去用石头砸死她吧。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听从耶稣的劝戒,手里的石头,扔还是不扔,不在于自己屁股上有没有屎,而是要看跟对方力量的强弱对比,假如对方够强大,哪怕他犯下弥天大罪,照样有人替他描补遮掩,张艺谋的风景片《英雄》干的就是这个活,秦王屠戮几个国家算啥,人家心中有天下——这么拧的道理,被念得中气十足,不得不说,虽然电影有点烂,演员的演技还是不错滴。
如果对方比较弱呢,那还用想吗?当然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有太多形容委琐小人之态毕露的男人,大言不惭地对女人指手画脚,替她们设计道德,为了避免我这篇文章无限拉长,关于这些,我还是在这儿打住吧。
事到如今,我要再说柳如是爱钱谦益,怕是也会招来某些人的“绝倒”,绿帽子都给人家戴上了,如何再谈一个“爱”字?很有意思,男人常常声称说自己的灵与肉可以分开,一个女人要是这样为自己辩护,他们却要从牙缝里挤出些冷笑了。但我相信,柳如是是这样的,不管她与那倒霉蛋如何的缠绵缱绻,甚至于她自己可能都以为自己已移情别恋,她的灵魂仍然与钱谦益同在,无法分割,不能离弃,那份紧密,胜过圆满的最初。
好在他们的人生继续发展,可以证明我的观点。钱谦益回到家乡不久,卷入一桩反清复明的重案中——这该是他悔过的具体表现吧。这天早晨,他“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语。”
钱谦益不但此时靠柳如是的精神“自壮”,后来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很大程度上靠了她的四处奔走,他的诗里有如是表达:恸哭临江无壮子,徙行赴难有贤妻。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爱,是风尘知己的爱,超越了举案齐眉卿卿我我,他们更像两个歃血为盟的兄弟,站在风起云涌处,无须对视,莫逆于心。
日后,他们还曾与郑成功与南明永历朝廷联络,图谋复辟,没能成功。形势比人强,何况,他原不是韩世忠,她也做不了梁红玉,宏大的梦想一旦破灭,从华丽的前台退到幕后,他们的岁月是否一如寻常人家,吃饭,睡觉,数钱,最多加上著述和校检,风雅一点,也仍是过日子,今生已矣。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英雄说剑篇。说说而已。
1664年,钱谦益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享年83岁,这个老人一生经历太多,他起点很高,胸怀大志,一次次朝着理想冲刺,却无不是铩羽而归。当初谢安刚出山时,有人对他的实力深感怀疑,曾指着一种小草讪笑:这东东,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意思是,别看你装得像个人物,一旦动真格的,没准也是个纸老虎。
没有在谢安身上实现的预言,现在仿佛概括了钱谦益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官僚里,他最书生,书生里,他最官僚,最后落了个摸棱两可,十三不靠,做忠臣做叛徒皆不彻底,从没跟他打过交道的康熙的都讨厌他,评价他有才无德,其实他是优柔寡断。
生命的后期,他几乎是个穷人,那年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按照刘姥姥的说法,这足够一个庄户人家过上一万年,他又曾赞助反清复明大业,亦不是小数目。据说他苟延残喘之际,丧葬费尚无着落,正好有人来求他的文章,允诺的润笔是一千两银子。此刻,钱谦益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求来家中做客的黄宗羲做枪手,黄不愿意干这个事,钱谦益把他锁在房中,逼他连夜完成,就这么死乞白裂地弄到了埋葬自己的银子。
可他的族人不相信他真有那么穷,他这边一死,族人那边就来算计他的家产,以讨债为名拥涌上门来,他儿子钱孙爱“文弱不振”,见此情形也没了辙,只好跑去跟“柳夫人”商量。柳如是站了出来,好言好语地说:明天晚上聚餐,你们需要多少,我们都照办。那帮人才散去,当晚,柳如是夜书讼词,遣人送到府县告难,她自己则一根白绫,吊死在荣木楼上。
那帮坏人自然难逃干系,“府县闻柳夫人死,命捕诸恶少,则皆抱头逃窜不复出。”其实,这帮恶少着实冤枉,柳如是怎么可能是被他们逼死的,或者说,就他们,哪里值得柳如是上心?她一定是早有赴死之心,赶上他们来胡闹,正好薅草拦兔子,一举两得。
这么一个具有热力的人,对于死,几番跃跃欲试,并非她不珍惜生命,相反,是她太珍惜,她要隆重地拿它做一篇大文章,由她自己,书写一个精彩利落的结尾。彼时,她没能做成国家的忠臣,现在,她终于可以做一个殉夫的节妇了,很奇怪,这个以放诞著称、每每离经叛道的人,她的终极价值,仍然与主流靠拢。
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钱孙爱最后以匹嫡之礼将她埋葬,虽然,睡在钱谦益的身边还是真正的大奶陈夫人,但我想,她应该不会介意这个。
有一篇《寄钱牧斋书》在网上甚是流行,有“冰雪情坚,松柏耐寒”等语,早年陈寅恪已斥为伪作,因它词旨鄙俗,令人读之作呕。我的胃口比陈大师强健,现如今令人作呕的东西太多,吐呀吐的早习惯了,但也觉得这样情书用语,不会为柳如是所喜欢,她会选择哪些词,她将怎样描述自己的爱情?年月深远,芳魂杳渺,这些娱记体的八卦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3:54 编辑 ] 卞玉京
(一)
对于酒,颇有些好感,喜欢杜甫那首《饮中八仙歌》,尤其喜欢后面两位大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放松,放肆,放恣,成就一场性情的飞舞,千年之下想来,仍然心旷神怡。
内心不够强大的人,需要借助酒的外力,自信满满的人,酒则成了锦上添花的工具,秦淮八艳里,亦有一位美丽的饮者,即玉京道人卞赛,人们习称卞玉京是也。
秦淮女子,论相貌美人如云,论才艺高手如林,在其中仍为翘楚者,自然不同凡响,余怀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总结道“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家,连顾媚都要朝后排,可见她们是一线中的一线,而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还要出众一点。
红到这个程度,卞玉京却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当然,也因为骄傲,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神情淡淡,大脑里却一点没闲着,她在打量、分析、甄别、判断,直到确认你是可以交谈的朋友,才会欣然打开自己。一扫方才的拘谨木讷,她变得生动机智幽默乃至充满豪情,谈辞如云,咳珠唾玉,一座皆倾。
应该说,卞玉京是一位个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时候,更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想像,宴席之上,知己之间,足够放松的她,是怎样的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众人惊羡的注视如追光,映照着她的绝代风华。
坊间于是有了“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的说法。
外表冷清,内心狂野,这性情同样体现于她的作品中,她和卞敏都是画兰的高手,妹妹的兰花非常的淑女派,只潇潇然两三朵落于纸上,姐姐画兰则是枝叶纵横,淋漓墨渖,无端端带了三分酒意。
(二)
性情热烈的女子,让人总想要窥视她的爱情——那一定该是好看的吧,而卞玉京的故事,正是从一场宴饮开始的。
崇祯十五年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玉京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
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才女了,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想来视为寻常,独有一个人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齐豫的《七点钟》里这样唱到,这样一首青涩纯净的歌,很适合做卞玉京与吴梅村初相见时的背景音乐。很多年之后,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如何搭讪,怎样交谈,但我相信,那一切对于卞玉京必然刻骨铭心,因为,向来孤傲的她,竟在薄醉之时,眼波流转,拊几而顾,问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亦有意乎?
是什么,使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说起,不过这很容易想像,吴梅村当时名满天下,他22岁时,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至于诗歌上的才华,无须引用时人的评价,只说那句尽人皆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出于他的《圆圆曲》。
除了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想,在酒桌上,吴梅村应该表现了他温柔敦厚也可以说是暧昧含混的一面,对于热情的,充满幻想的女子,这种个性不啻于一剂毒品,她们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视他为一座稳重的山,她们,太想知道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但药性很快就发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当她在冲动之下,问他郎意复如何,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一个装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吴梅村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田国丈(一说为周国丈)为了笼络崇祯,下江南搜罗美人,名气那么大的卞玉京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又有人说,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辖地纳民妇为妾,吴梅村时任南国子监司业,不敢触这个政策高压线。
这两条都有道理,都可以作为借口,但实情如何,吴梅村自己最清楚。
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介绍过,陈圆圆就是被那姓田的或姓周的抢走的,前后抢了两次,第一次不知怎的弄了个假的糊弄过去了,第二次没逃掉。冒辟疆答应娶陈圆圆,是在这两次中间,虽然后来没兑现,但起码他不怯那什么国丈爷。冒辟疆这么个废物点心,尚不怕得罪那帮人,以吴梅村的身份地位,在崇祯眼中的分量,对方固然不至于要巴结他,但大家一道混世面,未必为个把女人跟他过不去。有资料证明,南下期间,这位田国丈曾与钱谦益互通款曲,人家还是挺尊重知识分子的嘛。
至于第二条,我不是很了解当时的情形,但这种事,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一点不可行,卞玉京不见得发神经非要难为他。
总之,我以为,这所有的客观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解读吴梅村之王顾左右,还得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要从他的出身经历看起。
吴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国书生里很具典型性,祖上也曾阔过,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至寒素,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读的背影后,叠映着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砺的双手。好在这小子也争气,他的成绩前面已经说过了,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格外厚爱。参加殿试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卷入党争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说他是某人的亲信,“某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把他的试卷送到崇祯面前,崇祯大为欣赏,御批“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八字,算是给这场冤案定了调子。
吴梅村因祸得福,就此为崇祯所了解宠爱,闻听他尚未娶亲,特地降下恩旨,给他假期回去讨老婆。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吴梅村受宠若惊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他从此更知道自己的分量,亲人的幸福,家族的荣光,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一举一动都要慎重。
张爱玲的小说《白玫瑰与红玫瑰》里,佟振保出身寒微,因自己发愤,避开了学生意、做店伙的命运,他认真读书,留洋得了学位,眼见着混成了一个准成功人士,就在这时,遇上“红玫瑰”王娇蕊。
这女人有着妇人的成熟和婴孩的头脑,对一切的男人都有吸引力,佟振保也不例外。而她,也爱上了这个“标准好人”,相互勾搭上以后,她以为从此是新天新地,写信给自己的丈夫,要他回来离婚。
佟振保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和她在一起,他跟她的关系,是终要掀过去的一段荒唐,从未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的成功,寡母付出良多,“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这些全与王娇蕊这样的女子不搭界,按照这个路子规划,他要娶的,应是平凡贞静坚忍的“贤妻”。
他心里烦得厉害,借酒浇愁生了病,在医院里,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数落他: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
这些话正和佟振保心中的意思仿佛,他到底抛弃了“红玫瑰”,选择了“白玫瑰”,可是,数多年后,在公交车上,他遇到已经显老的王娇蕊,竟然懊恼得落下泪来,连她的憔悴,也让他嫉妒,因为她一直很用力地为自己的心活着,而他,从来不。
吴梅村的情况和佟振保不完全相同,但接纳一个名妓托付终身,同样不在他的规划之内,他是苦出身,他得争气,偶尔出来散个心可以,但有那么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镇着,他不敢将内心轻易敞开。就算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说无子或没人服侍要娶一个妾,自有家人帮他选择良家女子。
(三)
当然,他对卞玉京,不是不心动的,再说他也不习惯于斩钉截铁,这些导致了他的语焉不详,这种温吞水,看得我这观众都着急,郭沫若有诗,我宁愿喝杯毒酒,也不愿喝碗豆浆,卞玉京不可能这般泼辣,她长叹一声,不再提起。
虽说吴梅村变相拒绝了卞玉京,可他没能做到决绝,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经常来往着,俨然是一对浓情的眷侣。只是自尊如她,骄傲如她,再不提起终身的事,但心中未必没有期待,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有人问起,她乱以它语。
这种哀伤,关乎爱,也关乎身世之伤,我好象在“秦淮”系列的每一篇文章里都会用到这个词,没办法,我没法避开它。一般情况下,女子的第一个家,都不是最终的家,她们长大成人,尚未着落,这间隙中,堆积着浮乱的心绪,一点点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栖惶,天光暧暧,日夜无边,只等那人驾着七彩祥云而来,世间才一时明亮起来。
具体到秦淮女子的身世之伤,却多了一些苦涩,她们的人生,风险系数太大,日常的屈辱就不用说了,顾媚那么善经营,都被伧父欺负,另一位名妓马湘兰,也差点进了大牢。更可怕的是,她们是“在编”(在籍)的贱民,没有自由身,可以被买卖、征召、胁掠,一旦天下大乱,不管来者是官是匪,都会把目光落到这笔特殊的财富上。那种对于未知岁月的恐惧,使得陈圆圆、董小宛、卞玉京纷纷寻找出路,卞玉京之于吴梅村,爱慕肯定是有的,但是,急于投奔安全之所,也是她选择了他的一个原因。
可吴梅村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卞玉京安静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仍未等到他的片言只语,这时,世道已经乱了起来,家事国事,样样都要他吴梅村去操心,狎妓的那份闲情自然消失了大半。他怎样离开那女子的已不得而知,很多年后,他说起那场别离,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寻遇乱别去。
“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的静默,“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隐忍,都轻易地被这五个字掩去——也许,是我矫情了,有许多外人以为轰轰烈烈的告别,在彼时彼地,仍是日常的芜杂琐碎,仍要吃饭、买票、留心钟点,跟船夫小贩讨价还价,生活,哪能总是“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潇洒利落呢?
卞玉京没有等到那句话,失望肯定是有的,也未必就沉入了离别的痛苦深渊,年轻的时候,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只当一句诗,非得经历世事之后,才明白,有一些地方,你以为还会重来,却永生不曾再来,有一些人,你以为还会见到,也永远不再见到,有一些情,你以为可以封存如酒,却不知,它终会随岁月消散了,我们这般珍重的生命啊,就是这么流逝掉的吗?
(四)
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着,清军入关,长驱直下,金陵沦陷,南明小朝廷覆灭,一连串的变故如洪流,无数生灵卷入其中,任其冲击裹挟,跌跌撞撞,晕头转向。
鼎革之前,卞玉京要防国丈爷的采购,鼎革之后,她要躲清廷的征召,情人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独自在那里,只能自个想办法,拿主意。
某一日,她悄然换上道袍,带上古琴,躲过清军的注意,来到江边,登上一只从丹阳过来的民船,顺流而下,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
吴梅村同样选择了隐遁。他是男人,人身安全方面比卞玉京有保障,心理上,却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崇祯待他不薄,而且世人皆知,高标准严要求的话,他应该殉国,可是,死,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他倒不会以小妾不肯做借口,可是他有爹娘。
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咯血,把父母吓得不清,提携抱负,畏其不寿,眼看着二老已经白发苍苍,怎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同理,他也不可以听从朋友的建议,出家当和尚去,好在隐居也算爱国,相对容易做到一些,吴梅村就在太仓老家正而八经地当起了隐士。
偶尔,他也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会老朋友。顺治七年,他到常熟钱谦益家中做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客的钱谦益张罗了一帮子朋友给吴梅村接风洗尘。大家都是圈里人,知道吴卞这段公案,巧的是卞玉京正在此地,席间谈起,众人都做成人之美状,饭也不吃了,一叠声叫人去请卞玉京前来。
这些八卦的老男人,停下筷子,放下酒杯,表面上谈笑风生,其实心里都激动得够戗。整一个婆婆妈妈的访谈节目的现场版啊,像湖南台的《真情》,江苏台的《人间》什么的,专门帮人家撮合已分手的恋人.
气氛已是弦繁管急水泼不进,忽听家人来报,人来了!还换成那访谈节目,就该插播广告了,然后倒计时数秒:五、四、三、二、一……电梯门打开了,后面是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女主人公没有现身,她直接走进内室,找柳如是聊天去了,任那帮人千呼万唤,她一会儿说是没化妆,一会儿又推说身体不好,总之不肯出来,说日后亲自去吴梅村的住处拜访。
如果不愿意再见,为何匆匆赶来,如果愿意见他,为何又背过脸去?卞玉京前后矛盾的表现后面,同样躲着一个受伤的女人。
这七、八年间,她像一片叶子,辗转飘零,天知道她经历过什么,用这些词概括应该是不会错的:孤寒、恐惧、慌张、无望,风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只能把自己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似乎这样,就能让这纸一样削薄的身影增加些重量。
心里冷到冰点的时候,若能有所推诿,就会好受一点,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她所有的怨艾,落在吴梅村头上。虽然他也不曾给她允诺,可是,她是那样地爱过他啊,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不讲理地认为,对方,怎么着,也该爱我们一点点。可是,吴梅村没有,他很轻松地跑掉了,日后她受苦的时候,更让她郁结难解的,还是他对她的不够爱。
心里有个声音,在冷静地制止她,可是身不由己呵,仿佛他是力道巨大的磁石,她,却是力不从心的小小铁屑,一程一程的挣扎,直到迈进钱家的大门,情怯帮她战胜了自己,她竟然,不敢见他。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痛,有一种爱还深埋在心中,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李宗盛为林忆莲写这首歌时,他们还在恋爱吧,才写得这样逼真,只要是真诚的情绪,古今中外皆能打通。
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吴梅村难免怏怏的,职业习惯让他挥笔写下四首诗,现录其中有一首: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君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爱,他也不是不爱她,但他对她,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她那日留下承诺,说再来拜访,怎么看,都像是却于情面的一句空言,不必做什么指望。然而,半年后,她真的来了,仍是一袭道装,一把古琴,身边,是沉静的弟子柔柔。
为这一次登门拜访,她应该准备了许久,想好了怎样面对他,要跟他说哪些话。所以,她的举动,是那样的有条不紊,步骤分明.
虽晤言一室之内,在座却不止他们二人——我始终想不通,他干嘛要招揽那么多的陪客。在众人面前,她操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他是她的知音,过去是,现在也是,知音这件事,非关爱情;曲罢,讲述这些年的遭遇,特别提到,她在南京,见中山故地,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这样的佳人尚有如此遭遇,可见天翻地覆,死生契阔,大难之中没有谁可以幸免,那么,我的沦落,也是命中注定,又能够怨恨谁呢?
在座的人都落下泪来,同是大难过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女子不撒娇,不诉苦,优秀的品质如同光芒,把人世哀苦映照得明亮起来。她告诉男人,我已经原谅你了。而原谅,意味着放下,这次拜访,是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他了,从身体,到心灵。我是一个“告别”的爱好者,我愿意想像这告别的场景,他们会拥抱吗?谁先掉下眼泪,她会不会执一杯酒,对男人说,我祝你,一生幸福!
这句台词出于一个八十后女生的一篇小文章,当时我对着它竟然发了好半天的愣。我祝你,一生幸福!这句话是一个分水岭,吐出它之后,我从你的生命中撤退,你的幸福,与我无关,我们,就这样,成了对方的局外人。
史书上没有交代细节,我单知道,离去时,他乘舟相送,小舟经过兵火之后的横塘,青草生池塘,故国明月光,风景与旧时没有太多区别,可他们已经历经沧桑。
从此后,千里烟波,无处凝眸,只能从隐约的江湖传言里,偶尔得到一点关于对方的消息,我这说故事的人,为方便计,不妨套用说书人一句话,叫做: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卞玉京两三年后嫁给了前明的世家子弟郑建德,毕竟,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是很吃力的是——不管是为爱情,还是为信仰。活着,总想要安全、温暖地活下去,尽管最终也许事与愿违。
关于这次婚姻,所有的资料都寥寥数语,我们单知道,她是不得意的,卞玉京这样的女子,若遇上良偶佳婿,应是非常风趣浪漫的妻子,若仓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长日久的,她就会显示出自闭抑郁的一面,而那位郑先生,讨小老婆是为了开心的,整天对着一张哭丧的脸,就算她貌美如花,也难免索然无趣。
卞玉京很敏感,而且也骄傲,她大概不大能忍受自己沦落为一个弃妇吧,在彻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郑建德提出,让柔柔代替自己侍侯他,她乞身下发。
不是卞玉京拿柔柔不当回事,不适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适合柔柔,柔柔为郑建德生下一个儿子,看上去倒是一桩好姻缘,可惜不久,郑建德去世,柔柔改嫁他人,第二任丈夫又遇难身亡,这个曾被吴梅村特地描叙一笔的温柔弟子,就此下落不明。
这时,卞玉京已经进入了中年,心灵尚无可托付,身体却越来越坏,和她同时代的张潮说,有些东西,说起来很雅,置身其中却是不堪,比如,贫病。我再加一条,还有漂泊。
无法承担自己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还是要转向男人,一个老人收留了她。
这老人七十岁了,是个医生,良医。他帮她治好了病,另筑别室,赠以厚资。我愿意相信,是天性中的善良,让他善待这落魄的女人,给她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尽管,他生得太早了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她内心感激,安心修行,可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表达感激的方式令人震惊:花三年的时间,刺舌血,为他抄一部《法华经》——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不要责怪这老人残忍麻木,也许他比我们更了解她,知道那肉体的苦痛能换得内心的安宁,每一个清晨,她梳洗完毕,铺开白纸,手拈一根纤纤银针,刺向自己的舌尖,血珠渗出,如诡异的蓓蕾,便有一种疼痛,在五脏六腑间袅娜地盘桓,渐渐地,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纸窗下,她一笔一笔,用工整的字迹,抄写经典的箴言。是否会有一瞬,陡然想起,那些曾经在自己手下肆意怒放的兰花.
(五)
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隐居了几年之后,吴梅村还是出来,做了清朝的官,这不能说明他就比那些选择归隐的人软弱了——对不起,我又要拿冒辟疆出来说事了,他是隐居了没错,可是他那么一个小人物,朝廷还真不愿意费那个事劳他老人家大架,捎带着吆喝一下,他便如临大敌地,将不食周薇的姿势摆到十足。
吴梅村不同,他名声太大,位置太显著,清廷需要一个曾得前朝厚恩的人反戈,证明他们的执政是多么的深得人心。那些邀请就来得频繁而殷勤,而频繁殷勤的邀请,是不可以拒绝的,否则对方一旦翻脸,必然加倍地不留情面。就算吴梅村不害怕,他的爹娘,怎么可能不怕呢?
他后来这样回首当时的情形: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他似乎再次为家人牺牲了自己,但是,他真的来了,清廷的表情又变了,只是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后来混到国子监祭酒,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官职,跟他前朝会元榜眼、宫詹学士的身份不能等同,比他在南朝时所任的正四品的少詹事相比,还低了半级!
谁说人贱人爱?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的初中同学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该同学已经混出息了,她对他还是爱搭不理,他低声下气,一路装孙子到底,电视剧接近尾声的时候,这鸟人酒后吐真言,说告诉你吧,杜梅,你要真把自己给卖了,咱俩也就拜拜了。
吴梅村从顺治十年干到顺治十四年,以亲人生病为由辞官归去,其间不过四年时间,但就是这四年,使他整个余生,背上了贰臣的良心债,也被时人编成段子取笑,丹午笔记里记了这么两段:
复社生童五百人于虎阜千人石上会课,请吴梅村执牛耳。次日清晨,吴欲览游,步至千人石,见有诗题壁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只有娄东吴太史,一朝天子两朝臣。”吴见之,废然而返。
又江南有一木匠某,进上供奉建造宫阙,当道款之,吴亦在座。方演剧,吴有心点《烂柯山》全本。优人以为有碍木匠,副净出场,改称石匠。吴谓匠曰:“有窍得紧。”少焉,张别古骂买臣妻曰:“你难道忘了姓朱的了么?”匠谓吴曰:“无窍得紧。”吴不终席而去。
还有更不堪的说法,说他在京城时,姬妾被满人污辱,此说也许是人们故意编出来羞辱他的,但由此可见,他当时整一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如果归来之后,能过上安心日子,清风明月,蛙田稻香,如陶渊明之悠然见南山,也略可抚平心中的伤痕,可是,不久,他又卷入一个案件中,被褫夺官职。
不知怎的,当我敲下吴梅村这些窝囊气时,脑中浮现的,是卞玉京那张凄楚的脸,不知道吴梅村的这些事,她是否听说。曾听朋友说起一件事,办公室里桌对桌的男同事,每过一阵子就会收到初恋女友的来信,同事拿我的朋友知心,也把那女子的来信给她看,满纸尽是一往情深,而他,从来也没有回过。有意思的是,这个浪漫故事的男主角,同时还是一个河东狮吼的默默承受者,我的朋友多次看到他老婆跑到办公室来对他大喊大叫,有次甚至当众给了他一耳光,他只垂了头,一言不发。朋友便想,若是那女子看见这一幕,知道她那样珍爱的男人,在这世间却是被轻贱欺侮的,是否会有幻灭之感?
一边是细致纤巧晶莹剔透的爱情,一边是粗糙的原生态的现实,人生原来这么多面,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过去,让人由不得悲辛交集。
事实上,后来卞吴也相见过,那位老人同时是郑建德和吴梅村的亲戚——那时世界是多么的小,人口是多么的少——他们谨守礼数,执方外之礼,到了这个份上,纵是我这样超级八卦的人,也失去了八一八的欲望,我的缄默,是出于对受苦的灵魂的尊重。
卞玉京死在吴梅村的前面,这样也好,给了他痛哭一场的机会。康熙七年,年届六十的吴梅村来到她的坟前,写下了《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回忆她的清洁,“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追想她的美,“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追忆她的平生并长歌当哭,“油壁曾闻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还”。
伤心辞句里,应有怜惜的成分吧?怜惜,是我们对于逝人本能的情感,却不知,能死得这样平静淡定,已经是一种福分,很多年后,吴梅村进入生命的尾声,仍有许多个心结无从打开,君主恩深,美人眷浓,都被他那样的辜负了,而他,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过,他这一生,又是被谁辜负的了?
佟振保摆脱了红玫瑰,娶了白玫瑰,发现白玫瑰不但愚蠢无趣,同样是不贞洁的,他丢掉了自己的心,仍然没落好,生活哪能按照你的想法去安排呢?佟振保后来的自暴自弃,都是因为沮丧与懊恼。
吴梅村的《临终诗》,则是一种如梗在喉的抑郁: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他的自责是这样深切,稽颡泣血,死而未安,甚至要求墓碑上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看来,什么榜眼,什么学士,统统被他否定,这一生,他对自己认同的只有一点,一个诗人而已。
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劫灰之后,终归寂然,他何必悔恨到这一步,歌里唱得好,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成全,人,终究是要独自承担自己
[ 本帖最后由 此菲比非彼菲比 于 2007-9-29 04:29 编辑 ] 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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