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6

  “看你说的,她是人又不是蛇!人畜定然无事,当然,吃不能吃,闻闻不碍事。请嫂嫂放心,我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保重!”陆子矶一看郝妹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把牛皮袋扎紧交与郝妹便告辞了。

  “陆师……”郝妹一脸绯红,欲言又止。

  “唔……还有么事?”陆子矶一激灵,目光炯炯地看定郝妹。

  “没……什么事。多谢,陆师。……走好!”郝妹垂下眼睛。

  陆子矶狐疑地看一眼吞吞吐吐的郝妹,显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神情。

  “再会!”陆子矶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再会!”

  陆子矶出门很久,郝妹才拎着装着药粉的牛皮袋站到门口目送。刚才有几次,她的话都到了嘴边了,但都咽了回去,她以为那毕竟是一个山里小女孩一种朦朦胧胧的单相思。当年的小豹子对她的所谓承诺纯属是过家家式的承诺,况且那时她更多的只是对大山外的生活充满着憧憬。

  根发什么都好,但一旦打翻醋坛,便会变得如同痴子,浑不讲理。细想想,她确实不能让左邻右舍知道她认识一个跑江湖的蛇郎中。

  郝妹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渐渐远去,觉察到自己竟有几分惆怅。陆子矶说,明天一早就去雇船,他要离开这个镇子。她也看出来了,王记药局和高申、大毛他们全都不是善茬,尤其是那个王大毛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郝妹的头皮这会儿又痛起来了,她不由得心生怒意。但她知道,什么都是白搭,十个根发也弄不过一个地痞大毛。她决意不向男人提这事,徒增烦躁而已。她重重碰上门,准备烧晚饭去了。

  阿德和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他们脸上不时地红一阵白一阵。虽然他们一路上找出许许多多的话题,但他们谁都知道,谁都在想着小河边那件令人尴尬的事。然而,从那一刻起,他们也很清楚彼此中间已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心里都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前面有一群人手拿肩扛铁耙方锨棍棒,闹哄哄地直奔小带坟的那片荒野。阿德很高兴有点什么事发生,不然就这么走回家去,有点憋闷。于是招呼汝月芬跟了过去。

  住在小带坟瓜棚里的莫大,今儿晌午在乱石堆里碰上两条盘作一堆正在交尾的灰蛇,用锄锄杀一条,在追寻另一条时闯入小带坟的乱坟岗子。见逃窜之蛇钻入一个荒坟后,便用锄头刨开,立即被吓呆了。被刨开的坟包里有满满当当一窝大蛇向他信信地吐舌,直身扑来。莫大挥锄抵挡,长声大叫,周边农人闻声而来,又杀又捕。消息传到镇上,高申便带着人迅速赶到。

    小带坟是镇上明清以来生老病死之人的葬身之地,坟连坟树连树,松柏参天,荒草凄凄。人们在青黄相连的野草丛中,还能不时地看见残缺的石人石马石碑隐匿其间。

  有几条小蛇时快时慢地在乱坟岗中四处逃窜,邋遢高申和他的手下在满世界捉蛇,到处是一片喳喳呼呼的叫声。

  两条乌梢蛇从莫大脚下蹿出,几个农人连发怪声,几把锄头此起彼落,将两条蛇切成几段,砸得稀烂的蛇身蛇尾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

  相比较之下,阿德觉得这几个乡下人比高申还要可恨,他们只为杀蛇而杀蛇。

  一座古墓刚一挖开,周围即刻腥气四溢,霉味扑鼻。无数的蛇在墓坑中破碎朽烂的棺木和骸骨中如四处逃窜,触目皆是白茫茫的蛇蜕和色彩艳丽的蛇身。高申和伙计齐声欢呼。

  “墓里阿会有金银财宝的呀?”高申的一个长着一张扁脸的伙计问。

  “困扁你的头,想发财想痴了。看你这副倒霉德性,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还金银财宝呢!小带坟的坟,死人一落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掘一回,过个几十年还会被人掘一回,上百年里不知要被人掘几回!想掘金银财宝?哼,你爷爷还不知道赶得上赶不上!”另一个伙计回道。

  高申的伙计们站在坑沿说说笑笑。

  说话间,有几条蛇死命蹿出墓坑,但马上随纷纷下落的草块泥巴坠入坑内。一条蛇刚刚蹿上坑沿,立即被高申手下一片棍棒挑了下去。受惊的蛇满坑蹿动游走,坑中央绞结成堆的蛇一批一批被剥离,一条有碗口粗的金色大蛇慢悠悠地昂首而起,而蛇尾却奋力一扫,将那些惊慌失措的蛇子蛇孙揽入怀中。金色大蛇和众蛇一律呈乙字形,急急地吐着咝咝作响的分叉舌,无限哀怨地看着坑沿黑压压的人群。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俨然蛇祖模样的金色大蛇突然向高申和伙计频频上下摆首,犹如磕头作揖。那一双双乌黑的满是悲凉的眼珠,使阿德一阵心痛,他仿佛凝滞了的血呼地直冲脑门。看着那片滴溜滚圆墨滴似的眼珠,他忽然想起一粒粒大小不一的墨黑的纽扣儿。阿德不由得回身去看汝月芬。

  夕阳虽早已落入地平线下,但西天仍彤云密布,汝月芬远远地站在一边,浑身上下犹如烈焰般地在燃烧,她那乌黑如墨玉的眼睛也闪动着一片血色光波。

  “哈哈哈哈,操他姥姥,这蛇还会这套?”高申狂笑不止。他已让几个伙计回店里去再多取些装蛇的家什。

  又有几条蛇从坟岗中冒出来,几个农人呼啸着将它们的脑袋砸扁捣碎。小带坟里人欢马叫,有越来越多的人嗷嗷直叫地介入了这场杀戮之中,乱坟岗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高申心满意足地俯视着脚下奋力挣扎的一网袋大蛇。这几年,镇子周围几乎已无蛇可捕了。

  一座古墓边上有一个守坟的白胡子老头,一身农夫打扮。他依树而立,不停地撇嘴而后用力地朝地下啐一口,眼睛看天道:“吃蛇,吃蛇,吃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6

  坟场地里四处都可以看见乌紫的血肠和红白相间的蛇段。汝月芬浑身颤抖着牵牵阿德的袖管,拔脚就走。阿德想起了汝月芬当年站在镇南看高申杀蛇时的那一幕。他因为汝月芬难过而难过,也为那些蛇而难过。

  “人是什么?”汝月芬仰天低语道。

  汝月芬低垂着头向前走去。

  “一个一生下来就始终遭人憎恶嫌弃和虐杀的生灵,它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汝月芬沉默很久又开口说道。阿德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德无语。但有一点,他现在吃准了,汝月芬昨晚踩碎那些个蛇蛋是刻意的。

  他们一直肩并肩地走着,但离镇上越近,汝月芬和他的距离越远。

  一路上,汝月芬再不说一句话。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双目含悲,时而又怒容满面。看着她这么不开心,阿德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们走到一条叫混堂弄的弄口,看见有一大群人叽里呱啦地在说话。

  “能不能滚远点,再瞎鸡巴跟过来凑热闹,当心招家伙。”张阿二拎根哭丧棒反身赶几步,人群哗地往后退去。但张阿二折身向前走一段,人群又你推我搡地向前蹭几步。

  袒胸露腹的王大毛脸色铁青地转过来对张阿二说:“拦住这些傻逼!”

  张阿二往巷壁一靠,拄着哭丧棒,一脚蹬踏在对面巷壁。

  “绕到北弄吧!”阿德拉拉汝月芬的手说。汝月芬似乎没听见,一直走到横断的大腿跟前。阿德只好跟过去。

  “干啥?”张阿二乜着眼问。

  “回家。”汝月芬平静地说。

  “绕过去。”张阿二扬手向外划半圈。

  “不!”汝月芬断然回绝。

  “嘿,我还从没碰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家!”张阿二咧嘴一笑,放下腿来。

    阿德一步上前挡住汝月芬。汝月芬一把扯开阿德往前走去。阿德对汝月芬一下变得那么好斗,十分恼火。

  张阿二一掌向汝月芬推过去,汝月芬靠在阿德身上,两人腾腾腾地退回人丛中。

  陆子矶见大毛敞着怀站在巷口,玩弄着一截三节棍。他身后高高低低地站着七八个龇牙咧嘴的汉子、一群看客和两个孩子。陆子矶撇撇嘴,苦笑一声,在石板上跺跺脚,抖去沾在鞋面上的一团絮状积尘。他将手里的酒肉揣入怀中,不紧不慢地向大毛走去。

  “借光!”陆子矶一拱手,贴近大毛。

  大毛展开三节棍,低声道:“陆爷,刚才得罪了!小的们也是受人之托,传个话。陆爷开个价,有人愿出高价买你老的方子,一块儿做也行,只要你给个话。”

  陆子矶衣袂发须飘然而动,他向大毛微微一笑道:“有这么谈生意的吗?你看看这阵势!一会儿买药,一会儿买方子,几位爷叔只要捎个话,说我陆子矶不能在这码头混,我立马就走人,不必这样劳动各位大驾!”

  “毛哥,同他啰唆什么。交出方子,咱们大路朝南各走一边。要不行,咱爷们在这对开。”阮老三说。
  “刚才用他妈的蛇耍弄爷们,现在就在这真刀真枪见个高低!”张阿二说。

  “哈哈,青天白日,竟如此行事,一个个像山大王似的!话这么说吧,我陆子矶祖祖辈辈,走南闯北,这等事肯定不是头一次撞见。几百年来,风风雨雨都这么过来了。不然,陆某还怎么可以自称湘西蛇药王呢!”

  “说半天,我这是瞎耽误功夫。那就滚你妈!”大毛头一扬,舞动三节棍杀过来。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陆子矶一侧身,一抖肩胛。那大毛如弹丸反弹,嗖的一声撞回人堆里。但陆子矶的鼻梁被扬起来的三节棍稍带了一下,一股鲜血缓缓地从他鼻孔中奔流直下。

  “这不是强盗抢嘛!”汝月芬怒目而视大毛众人。

  阿德没弄明白,这汝月芬一腔怒火怎么能在这时发出来!他赶紧向后扯她的手,不解地问道:“你疯了呵,今天!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呵?”

  大毛一干人转过脸来,惊愕不已。站在汝月芬阿德身后的看客忙不迭地向两边散开。

  “你,一个傻逼小丫头!你在说谁啊?”大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在说你们这些人渣,你们这些在镇上偷拿扒抢的人渣。”汝月芬满面通红,一字一顿地说道。

  “偷拿扒抢?还人渣?”大毛边上一个大汉笑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7

  阿德简直不认识这个一向文静得连大气都不出的汝月芬了,他拖着她的胳臂往外逃去。汝月芬甩开阿德的手继续大声说道:“你们个个人面兽心,连自个儿的媳妇都要换来换去,不是人渣是什么?”

  王大毛、张阿二和阮老三几个相互愕然而视。

  “好,有种!上去咬!”

  “喔哟,娘呵!这样的姑娘家大了,连人都嫁不出去!”

  “换媳妇睡觉,这小姑娘家的怎么知道!”

  人群中像开了锅似的,一片鼎沸。

  连脖子都红了的大毛从齿间迸出一句:“今天,我要捏死你!”

  大毛一个箭步,用三节棍照伸手阻击的阿德头上猛击一记。阿德脑袋轰的一声,眼前金蛇狂舞。大毛一把撸开东倒西歪的阿德,一手提起汝月芬胸领,用力向地上掼去。

  汝月芬被勒得满面赤紫,两眼突出,只见她两手往大毛手臂上一吊,拼命一探脖颈,张开小嘴就往那只毛扎扎的手背喀嚓一口。

  一直在那发愣的陆子矶脚底生风、欺身上前,从王大毛手里夺下汝月芬。

  汝月芬一下撞进陆子矶怀里,他身上的蓬尘呼地一下悉数被她吸入。在这一刹那间汝月芬几近窒息。她胸口发紧,两眼泪花,挣扎着从陆子矶身上滑下。

  一立在地上,汝月芬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两脚虚浮。云三雾四的阿德出手一捞,搀着了汝月芬。在他看来,这个汝月芬此刻完全是吃错药了。

  “原来是只狗日出来的!”大毛看看一圈紫黑的手背,直觉一股气血上涌。

  “毛哥,现在跟个小孩较什么劲呀,咱爷们先把这个傻逼江湖骗子拿下再说!”另一个大汉拍拍大毛说。

  “要收拾的,回头!”大毛毒毒地瞪了汝月芬一眼,又率众人向陆子矶一拥而上。

  陆子矶一手接大毛被咬的握棍手掌,一手满把抓住大毛嘴脸,正待送出。大毛一口黑血从陆子矶指间喷涌而出。陆子矶一撒手,大毛双手一阵乱舞,三节棍锵啷坠地,人往后一仰,反身倒下。

  众人一时全都住了手,看看大毛,看看陆子矶。

  大毛手背上的黑气,推向手臂推向前胸,迅速漫向全身,口内大舌渐渐发蓝,但心口却泛出一点色如朱砂的圆晕。

    “操他妈的,下这样的毒手啊,你!”一个跟着大毛出道的小兄弟哭喊着扑向陆子矶。陆子矶一掌拨开那人,蹲下身去察看大毛。

  “……灵……蛇毒?”陆子矶不由得抽口冷气,脸色骤然大变,双手乱颤。他凝目向浑身哆嗦的汝月芬打量一眼,赶忙取出贴身衣袋中两丸同样是祖传秘制的丸药。这由曾祖取名为百毒灵的丸药专克毒症,能解百毒。

  大毛这时已开始大吐白沫,全身抽搐。

  “这小姑娘咬一口,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呀!”一个中年男人在人中间探出长长的脖子惊叫道。

  “这个蛇郎中掌上有毒,刚好攻进那个小姑娘咬开的口子上!看半天,连这点都没看出来!”一个小青年鄙夷地看着中年男人说。

  陆子矶嚼碎药丸,抖手抖脚地撬开大毛牙关,将药糊送入他的口中。

  “快去弄点水来!”陆子矶厉声吩咐拎着哭丧棒的张阿二。

  张阿二飞快地跑出去砸开巷内一户人家,取一瓢水,又飞奔回来。陆子矶将水一股脑地灌入大毛口中。

  “抬我那儿去!”陆子矶对众人一挥手喊道。他知道如不能救活这个混混,自己的性命就此休矣。

  众人七手八脚抬着气息奄奄的大毛仓皇退出小巷。陆子矶再次深深地看汝月芬一眼,急急撤步离去。

  这一眼看得汝月芬打了个寒战,她惊惶地看着阿德,有点不知所措。阿德扯着她,绕开众人冲进弄堂。

  看热闹的众人精神抖擞地各自散去。

  “去看好戏噢!”有的人又拔脚向陆子矶他们追去。

  一摊水渍,血渍杂乱交缠,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狰狞的印迹。

  “你咋了,今天这是咋了!那样骂人家,还咬人!”阿德走出去几步,就急吼吼地对汝月芬喊道。他不知道平日温柔而又文静的汝月芬竟会有这样的一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7

  汝月芬茫然若失地摇摇头。

  “很丑陋,是吗?”汝月芬眼睛暗淡无光,微微地垂下头问。

  阿德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犹豫着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连自个儿的媳妇都要换来换去的?”

  “我胡说哩,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张口就来了!”汝月芬不住地摇头。

  阿德有些恼火地说:“怎么敢这样胡说,我娘说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惹毛了这些人,你爹还能在山塘街开店不?……你……你特别不舒服?”

  阿德说着说着看见汝月芬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连头发都湿了,他就住嘴了。汝月芬无力地点点头,依在阿德身上向前走。阿德一下子乱了心脉,搀着汝月芬僵直地穿出小巷,走过街口。

  “她不舒服!”阿德对一个死死盯着他看的男孩说。

  “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是被那个杀胚勒坏了,还是桑果吃多了,或者是水里凉了一凉?”阿德看着汝月芬心慌意乱地问道。

  汝月芬摇摇头气喘吁吁地说:“好多了,这会儿。回去躺躺,就会好的。”

  到了那扇黑漆大门口,阿德问汝月芬:“我要不要进去?”

  “算了,省得东问西问的。刚才是我不对,别生我的气,行吗?”汝月芬手扶着门框,浅浅一笑。阿德绷紧的面孔松下来了,见她晃晃荡荡地推门进去,便举手摆摆,快步离开。

  郝妹听见门响,走出厨房一探头,只见女儿步履踉跄,满脸病容。她冲过来,大惊失色地问道:“你病了,中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就会病了?”

  “不碍事,我只是有点累。先睡会儿,再下来。”汝月芬摸着栏杆上楼,声气很微弱地说道。

  女儿显然病了,这叫郝妹很是心烦。这人的事怎么那么多呐!她一路唠叨着陪女儿上楼,服侍她躺下后,才下了楼去。

  汝月芬一躺下去,看到南窗关了,觉得异常气闷,她挣扎着起来要开窗,但转动一下脑袋,便一阵天旋地转,低吟一声,失去了意识。

  郝妹待陆子矶走后,思前想后也不想用药了,那蛇也已好久不登门了,再说,要是根发知道了这事,肯定也不依的。又想起陆子矶那一条大蟒,如此灵性,她心里忽然对那从未谋面的大蛇也多了几分好感。再看一阵吧,它要是再不来了呢!自从十几年前养的那只小黄猫失踪后,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猫,但家中却再不见老鼠上蹿下跳了。她很奇怪,嘀咕过两次,根发接嘴说那是因为那条家蛇的缘故,想想也对。再说吧!

  她静静地靠在床上,今晚她已有好几次想起那个陆子矶了。在花山头,他从东屋出来,用毛巾擦汗掸灰,一身的栗子肉上下跳来跳去,显得特别英武。无论他在大桥头还是面对那伙躺在地下碰着天的滚刀肉,什么时候都不慌的。尤其是唤那条大蟒出箱的模样,真是有点神了。

  男人躺在一边,鼻息均匀。他每天都很累,店里有很多事,进货出货他都要亲自操持。一上床,常常是倒头就睡。这几天镇上嚷着一月一次的税费改作半年一次交清,男人这几天拉不开栓,到处去筹款借钱,烦着呢,他又什么事都窝在心里。

    郝妹抚摸着勃起的双乳,轻轻叹口气。根发不好那个,她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动她了。心头一热,陆子矶的面容又极为清晰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陆老伯在她家养伤期间,每天教豹子读书识字,就将郝妹也一起捎上。后来爹肯出钱让她去大连庄的私塾读了两年书,现在能够识文断字,多少还能帮根发理理账,全是陆老伯之故,老伯动辄便与爹唠叨她应当知书明理的事。不过,那时她更喜欢和豹子、宋老三、巧巧他们漫山遍野四处疯跑,或者是进东家出西家妖门子乱窜。小豹子常趁他爹一个不留心时,就带上她溜出门去。

  朱家五小子家后院那几棵山桃开花了,一串一串地缀满枝枝杈杈,灿灿烂烂。郝妹伸出舌尖舔着花苞上的露水,她们说这水养人,弄巧了,还会成仙呢。蹲在树下玩泥巴的五小子突然站起来,将手里的泥团掰开一半,递给嘴唇湿漉漉的郝妹,然后压低嗓门对她说:“脱掉裤子,给我看看!”

  “不!”郝妹朝豹哥看看。但豹子手里团着泥,眼睛看到别处。

  “脱不脱?……我来剥喽!”朱家五小子把手中泥巴摔地上,用手将裤腿上揩抹一下,就过来了。

  “姨娘!”郝妹护着裤腰,喊五小子的娘。

  “唉,啥事?”五小子的娘在前院菜地里忙活。

  朱家五小子立即罢手,掏出硬邦邦的鸡儿向那团泥巴滋出点尿,又开始和泥。郝妹也忙着蹲下身掺和进去。但不一会儿,五小子又要动手动脚。郝妹又喊:“姨娘,你来看五小子呢!”她喊的时候看着豹哥,而豹子眼睛又看着别处。

  “唉!”五小子的娘便走过来问,“又有啥事呀?”

  郝妹还是没说,说出来她再不能在这玩了。

  “不准欺侮郝妹,好生玩呀!”五小子的娘狐疑地看看他们三个,关照一声儿子,走了。但没两分钟,这个没底货又蹭了过来。

  “触你娘,你又来了!”豹子突然怒了,单腿蹲地,伸出一只脚钩倒再次起身的五小子说,“不玩就不玩,你当你家是金銮宝殿呵!”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7

  豹子拖着郝妹气势汹汹离开朱家。

  到了一片青枫林中,郝妹仰脸问豹子:“你刚才也想看,对不?”

  豹子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眼睛看着别处,沉默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

  “那……那我脱给你一人看……”郝妹羞羞答答,但心甘情愿地说。

  “不……不……”豹子双手掩面,蹲下身来。

  在那一刻,郝妹决意长大后嫁给这头豹子。

  豹子和他爹在离开小连庄后的相当一段日子里,郝妹常常爬到岭上,看那一条盘山小道。她觉得当年陆子矶跟在他爹和脚夫后面,挑着盛满各种毒蛇和草药的箱笼,跌跌撞撞走四方,也是一件有趣的事。豹子当时还对她说,他们家在江边曾经还有过一艘船。从小就欢喜船家生活的郝妹羡慕极了,她真想当时就嫁给这头小豹子。小豹子对她说,等她长大了,可以生娃了,他就进山来娶她,那种八抬大轿,呜哩哇啦,嘭啪!郝妹真心实意地等这头豹子,矫健地沿着山道一路走来。

  等她知人事后,才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不足数的。后来,郝妹就想着嫁给那些能够自由进出大山的货郎,以及开来开去游码头的草台戏班里的人,多老的,她也嫁。根发来采办山货见过她后,一托人来说媒,她就跟他了。

  郝妹东想西想,直到鸡叫头遍才有些迷迷糊糊的。在她猛地坠入睡谷中时,格嘣格嘣,几片屋瓦破碎的声音隐隐传到她的耳里,但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能醒来。

  房间里的东西显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陆子矶一夜未睡,他弓着腰坐在方凳上,双肘撑膝托着腮帮子,眼中布满一线一线枝状血丝。仅仅过了一夜,他一下子似乎老了很多。

  那个王大毛居然浑身呈中灵蛇毒症状,这令他大为惊骇。

  把人一抬回来,陆子矶又是三颗百毒灵碾碎灌将下去,王大毛一口气回来了,但他眼歪鼻斜地看着陆子矶,抖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陆子矶知道此人因为百毒灵,不至于很快毙命,但因为所中之毒乃天下第一毒——灵蛇之毒,而且中毒之时又拼力运气,以致毒血攻心,伤及五脏六腑,百毒灵也很难彻底奏效。这个混子,恐怕时日不多了!可惜他这五粒百毒灵了。这丸药的配方,至父亲这一辈,有数种药草已无处可采了。

  张阿二和阮老三一直在旁边嚷嚷,要将陆子矶押到镇公所看起来,待大毛彻底好转过来再放人。

  “那么,这个人现在就得死!”陆子矶霍地站起身来,圆睁着通红的双眼,指着躺在长凳上的王大毛说,“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再活着走出这屋门槛,我陪你们一起。这个人受伤的原因,连我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也听见了有人说什么我掌上有毒的话,就算是,这也是误伤。我招谁惹谁了?是你们在寻衅生事!捆我?谁有种试试看,今天我是活腻味了,就这么一百来斤,今儿个就搁这了!”

    陆子矶扎稳盘子,拉开架势,准备豁出命来。

  张阿二等人被震住了,而看客们则呼的一声向后撤去。

  “我看这个蛇郎中是个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之人,他说王大毛能救,就一定能救。算了,算了!”

  “是呵,蛇药王,蛇药王,也确实不是吹出来的!他在大桥头露那一手,这儿好多人也都见了。”

  “这个人道地得很,不像有的跑江湖的,胡吹。不会滑脚的,人家还要在江湖上混哩!”

  门口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替陆子矶打圆场,张阿二趁势下台作罢。但他们将人抬出去时,张阿二撂下话来:“大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

  陆子矶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心乱如麻。

  昨儿天黑时,一个大家在他背后叫他老甲鱼的老巡警来了。老甲鱼扛着长枪,穿着一身警服,先看牛郎中回来了没,而后关照他,在王大毛没有好透以前,不准离开桐镇。不一会儿,王大毛手下的两个喽啰就晃着双肩,走到门对面,守在那儿。

  牛郎中仍是过了二更才回来,在门口还和王大毛手下的两个喽啰说了句什么,后来又嗞嗞溜溜地喝了一通酒,才睡下。
  陆子矶毫无睡意,那个红衣女孩的事,他怎么都没有想通。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有人告诉他这样的事,他铁定认为,对方是吃了两斤老白干之后在说话。

  “灵蛇毒发,短者数步,长者亦在半炷香内立毙,不可救药。中毒者通体如炭,口吐蓝舌,心口隐有朱砂一点。”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名震天下的蛇医叫雷骜宇,对王大毛的这类中毒症状有过极为详尽的记载,此毒根本没有蛇伤潜伏期一说。王大毛被灵蛇所伤,而伤他的人就是那个看似娇弱靓丽的红衣女孩。这事就这么简单。

  在那本《明代蛇考录》中,这个雷骜宇还有这样一段文字:“世有成年灵蛇,长约数丈,体围数尺,产于南国灵山。此类蛇种,性酷烈,通体赤色,有鳞纹,其吻如蟮,其齿如锯,毒性天下无双。此蛇怪异,冬夏皆可入眠,休眠期可长达数年乃至数十年,而孕卵繁殖期百年一遇。灵蛇产单卵,偶为双卵,破壳幼蛇,细如竹筷,与亲蛇体围重量短长有天渊之别。惜乎,靖康之前,此蛇已绝!”

  思想追忆至此,陆子矶心里直冒寒气。

  这位雷骜宇的文字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就是因为此蛇在明代万历年间已属数百年不遇之蛇种。雷氏更断言,灵蛇已然绝种!这是陆子矶看到的最早的有关一种中华蛇种绝灭的文字记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8

  而爹爹当时与收藏此书的朋友说及灵蛇时,一脸不屑,从嘴里蹦出四字:“天方夜谭!”爹爹后来曾对他说:“所谓灵蛇者‘孕卵繁殖期百年一遇’,这个雷骜宇是怎么知道的?‘靖康之前,此蛇已绝!’他又是从何得知的?正因为‘此蛇已绝’,所以他就敢写下‘孕卵繁殖期百年一遇’!《明代蛇考录》这‘考’从何来,何‘考’之有?哼哼,民间故事而已,可这雷老先生竟荒而唐之将此传说载入《明代蛇考录》!”

  当初,陆子矶不能不说爹爹言之有理,他也一直自觉灵蛇有传说之嫌疑,然而,此时此刻,这红衣女孩竟以令人无法置信的方式告诉他:这看似虚构的灵蛇之毒,并非如爹爹所言,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民间传说。

  但世上有关诸如白蛇青蛇的蛇人故事,什么时候都只是一个美丽或者恐怖的传说。

  整整一晚上,陆子矶满脑子都是这个红衣女孩,初步有了结论。且不论蛇人的传说由来已久,红衣女孩牙含奇毒,确凿无疑。然而,人牙又怎么可能毒如蛇牙?人牙有毒,此等说法,古已有之,可那是指被人牙伤及筋骨,皮肉糜烂,伤口可能败血坏死,可能久治而不愈,而伤者性命立等可取之事,古往今来,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是一个死结,他怎么都解不开。最后,陆子矶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想得脑子痛,神经痛。他拿定主意今儿一早就去访一访那个红衣女孩。昨日,王大毛被抬走后,他就问过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是,他们都不识得红衣女孩。

  抬头间,天色大亮。陆子矶听见外屋的白头蟒尾巴在箱笼来回扫动着,将箱体抽得啪啪作响。他走到外屋窗下,打开箱盖,那蟒在箱中盘成一堆,微微地欠起身,昂起脑袋,木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陆子矶轻轻地拍拍它的脑袋,白头蟒又伏下身,将脑袋搁在圆心中,安静了下来。

  陆子矶盖上箱子,扣上东屋门,咿呀一声打开了大门。

  西屋牛郎中在床上使劲地翻一下身,轻言道:“触!”

  牛郎中出口骂人,陆子矶一愣,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冲着西屋道:“都是跑江湖、闯码头混饭吃,何苦来着!噢,警所施警长让你去一趟,说有事找你。”

    过了一会儿,牛郎中才应道:“谢谢!”

  陆子矶记得他搬来这两日,他们说过的话,寥寥几句,数都数得过来,这个牛郎中对他显得极不友好。不过,这会儿,陆子矶再没有心思管这个了。

  陆子矶转身走出大门,问了个讯,向桐镇国立一小走去。那女孩看上去像个学生氏,他想先一所学堂一所学堂地看看再说。

  王大毛的那两个喽啰,不远不近地尾随着陆子矶。

  一只硕大的老鼠蹿过前面的屋基,笨拙地向墙角落里的一个洞口颠去,另有一只小鼠嗖地从陆子矶脚下蹿过,一头扎进了对面垃圾堆里。

  一个过路的妇人见到陆子矶盯着老鼠看,好似自言自语道:“出鬼了,这两天,阴沟里的老虫都逃出来了,在我家的柴房里跟开会似的,这一堆那一堆的。”

  “哦?”陆子矶应道,看着像风一样疾驰而去的那个妇人的背影。

  桐镇有许多街路面上几乎全是一条条满是麻麻点点的宽石板路,石板下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间或可以听见叮叮咚咚的流水声,雨天时则水声汹涌,哗啦啦哗啦啦地响个不停。贴近石板缝可以看见青黑色的水流如游龙般地绵延而去。这个镇的下水道出口,几乎都在驳岸的肚裆处,有的下水出口高悬河道之上,出口处外有石雕兽面龙首,逢大雨便不分昼夜地向河中大股喷水,水在河面上激起一个个欢蹦乱跳的水柱,犹如活物。而潜入河中的下水口,每逢此刻就会在河面上泛起一个个巨形水涡。

  那些停靠在驳岸下的船,停船时毫无例外地会避开这些水上水下的出水口,那儿即令不出水,也会臭气熏天。

  阿德娘提着菜篮子走在驳岸上,向下面卖菜蔬的船里东瞅瞅,西望望。斜对面的大桥上也是人流如织,上上下下的人大多是卖菜和买菜的人。

  “喔哟,快点看呢!”一个有点娘娘腔的老男人站在桥顶上翘着兰花指,指着驳岸肚裆的一个出水口。

  阿德娘恰巧路过此处,探头向下看去。

  一只肥肥壮壮的老鼠在石雕的龙嘴里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跃入了河中,随即又有几只老鼠也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阿德娘看到水里已经有好几只老鼠拼命将嘴脸探出河面,奋力地向下游游去。那些平日不见天日的老鼠,毛色黑中带蓝,浑身油腻,入水时,水面上便会化开一圈淡淡的油污。

  再一看有好几个出水口也有成群的老鼠像下饺子似地扑通扑通地跃入河中。

  岸上船上的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些搬家老鼠水上大逃亡。

  阿德娘胃里一阵翻腾,当即抽身而退。老鼠集体出逃这种事,阿德娘从小到大闻所未闻,她买了几样小菜,就匆匆回去了。

  阿德娘一到家中,阿德早就不见人影了。这小子从来都要她从小菜场回来后,三遍五遍地喊了又喊,才磨磨蹭蹭地起来,东倒西歪地刷牙洗脸,冬天,有时嘡嘡嘡地下楼来,竟然连眼都没有完全睁开。

  “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是日头西边出!”阿德娘嘀咕了一句,开始择菜、清扫,又把垃圾揽进竹畚箕里,端出去倒掉。

  有两个与阿德年纪相仿的男孩背着书包在前面街边的墙基下赌铜板,离墙基不远的地方,斜搁着一块长砖,铜板被用力甩在斜砖上,活蹦乱跳地蹿出去,谁的铜板滚得远,就由谁优先去吃对方,站在铜板倒地处,瞄准对方的铜板掷过去,掷中即赢,铜板就归吃家,而后再重头来过。如若吃家失手,被吃的这家便可以倒过来反咬一口,如若不中,便得重新开战,再决雌雄。

  那俩男孩一身野气,一望便知就是那种有人养没人教的主,阿德娘看看时辰,忍不住远远地喊一声:“啥辰光了,还不到学堂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8

  其中一男孩抬头看了阿德娘一眼,只装没听见,往自己手里的铜板吹了口气,然后又将铜板从斜砖上掷下来。那枚铜板一蹦三跳,一下超过了那个男孩的铜板。阿德娘听见了一声欢呼,但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叫。那枚铜板滴溜溜地滚到石板街上,一下落入石板缝里。

  失手的男孩对着石板缝捶胸顿足一番,便高翘着屁股趴在石板上绝望地往下张望。

  “啥东西,这底下是啥东西?”男孩不知从石板缝里窥见了什么,神情激动地招呼另一个也来看。

  阿德娘倒掉垃圾过来时,两个男孩已经找来了一根破竹竿,埋头往石板下使劲地猛戳。她懒得再管这两个无心向学的孩子了,一声不出地回家去。阿德如果也这样,她要么不知道,但凡穿帮,她会打得他稀屎直流。不过,阿德虽然学得不怎么的,但倒是一直在学,迟到早退逃课之类的事,倒一次也没有过,除了前两天请家长的这一次外,还算省心。看看这两个男孩,阿德娘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的。有时看见先天肢体残疾或者是咧个大嘴,涎水往下直流的孩子,再看看眉清目秀的阿德,一种幸福感会从她心中油然而生。学习不好就不好吧,将来一碗饭总是有得吃的。忽然,汝月芬那张秀秀气气的面庞浮现在眼前,阿德娘咧嘴笑了。

    阿德娘走到家门口,还远远地往那两个孩子那儿回望了一眼。但当她洗了个手,上楼开始收拾房间,推开阿德房间的窗透透气,再朝那段街路看去时,除了戳在石板缝里的那根竹竿,两个孩子已不知去向了。那段街路很长,可是没有一个人影。阿德娘觉得好生奇怪,怎么顷刻之间人就没了呢!她疑疑惑惑地离开窗口时,还往那条空荡荡的街上看了一眼,隔开竹竿几步路的地方,有两块街路石被翻起来,撂在了一边。要死了!她骂了一句,便离开了窗口。

  隔了好一会儿,有一个水夫挑担水桶,立在两块横七竖八的石板边上骂天骂地:“谁他娘的这么缺德,把这两块石板撬成这样,就不管了呀!”

  水夫吭哧吭哧地将两块石板复归了原位,再把竹竿咔咔咔折成几截,扔在一边,挑起担桶走了。

  阿德一进教舍,就迅速向汝月芬座位溜一眼,见是空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林立生一个劲地看着他,想同他打个招呼,但阿德没有看见,不见汝月芬,他觉得有些脱力。

  上课了,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空座哼一声,很不屑地说:“这人咋回事,谁知道?”

  “生病了,汝月芬的娘让我代请个假。”哈松马上举手回答。

  女施先生对哈松点点头,大声道:“上课!”她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但未说坐下,阿德就欠欠腰就坐下了。女施先生逼视着阿德不说话,大家也那么站着看他。阿德省悟后垂着眼皮又重新站直。

  “哼,一个干脆不来了,一个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点做人之道都不讲了,先生是仁至义尽了,还要怎样?”女施先生把课夹拍得山响。

  汝月芬的娘让哈松代她请假,令阿德有些受伤。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女施先生,眼里冒出一股子邪气。女施先生的课夹在讲桌上发出一声更加猛烈的声响,全班人的心不由得为之而一颤。女施先生随即咆哮道:“卞德青,你今天疯了?”

  也被女施先生的拍课夹声吓了一跳的阿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对了,赶忙敛起眼睛中的锋芒,垂下头去。

  女施先生在讲台上站得笔直,凛然不可侵犯地昂起脑袋,将他一顿训斥和威胁,直到他眼中飘过一丝又一丝惊惶的神情,她才慢慢收声。

  这节课,女施先生不论讲什么理,他都在课桌里伸出中指抖一抖。

  从昨晚开始,他一直在想蛇郎中的毒掌,日他的,如果能练成像蛇郎中这样的掌上功夫,他就先请这个女施先生吃一掌,但细想一想,还是算了,没到那种程度!那么哈松呢?一想到哈松,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起来。全是这家伙!他目前的处境全是这家伙造成的,而且还累及到汝月芬。一旦能练成像蛇郎中这样的掌上功夫,那就呀呀呸,定要请这家伙吃他一毒掌的,他想好了。

  阿德趁施先生没留心,就向哈松投去一个阴恶的眼神。

  施艳林在讲课时,目光几次落到了汝月芬的位置上。昨天下午她同施亚平说,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不过,她原本就不打算问这个卞德青什么,现在就更加不想问了。这个孩子刚才用那种眼光看她,使她感到寒心。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起,她就喜欢上他了。神清俊朗且有侠义心肠,虽说算术差,但国文超群,有所短有所长,因而这并不影响她对他的好感,即便认定他算术考试作弊,她还试图说服自己别歧视他,可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在她眼里算是完了。

  阿德一节课一节课等着,他总盼着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一声:“报告!”第三节上课铃响了,他才死心。

  中午一放学,阿德第一个冲出教舍门,憋足劲向学堂大门冲去,他想赶紧回家吃完中饭,就去蚌壳弄看看汝月芬。“是我们施先生让我来看汝月芬的。”对汝月芬的娘就这么说,阿德这样告诉自己。

  阿德连连超过几个人,一马当先地冲出了学堂大门。

  大门一边的那棵洋槐下,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目光忧愁地看着阿德,阿德向他瞥了一眼,正准备加速离去,那个大汉眼睛突然一亮,大声嚷着,迈大步向他走来。大汉的身后还有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远远地跟着在一边。

  阿德向这个大汉正眼瞧去,也认出了此人就是在大桥头卖蛇药,昨天又出手援救汝月芬的蛇郎中。

  阿德如被猛然勒住嚼子的小马,颠颠地立住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8

  “问汝月芬干啥?”女施先生回身走过来,而男施先生、徐先生则仍然留在原地,徐先生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

  阿德摇摇头。

  女施先生走到蛇郎中跟前,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像是外乡人,你打听我的学生干什么?”

  “伊是卖蛇药的,就住在花山头。他来看汝月芬好点了没!”看到陆子矶支支吾吾,一脸窘迫,阿德连忙把昨天下午,王大毛他们怎么霸着路不让过,汝月芬不依,然后王大毛卡人喉咙,蛇郎中怎么救人,后来汝月芬又是如何不舒服了等等的事,简简单单地说了说。

  “这个宝货就是考试作弊,还逃掉的那一个?”徐先生满脸不屑地问男施先生。

  男施先生轻轻拍拍阿德的脑袋,微笑着点点头道:“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何况还是个小把戏!”

  男施先生虽则在为他阿德开脱,但徐先生的话,仍像似在他的心口戳了一下,他翻起眼皮看看徐先生。

  “怎么看人的?眼光又不对了!”女施先生的声调又高了起来,看着阿德把眼光变过来,她才说,“噢,你和汝月芬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回头我再来问你们。这会儿,先回去吃中饭吧!”

  听了女施先生的话,阿德后悔极了,他这是不打自招呵!阿德看了依然非常尴尬的蛇郎中一眼,见他默许地点点头,便如遇大赦一般,夺路而逃。

  施艳林向陆子矶点点头,看都不看在他身后远远站着的那两个人,兀自回到了徐先生和施亚平中间,就劲劲地住新马路上走去。

  陆子矶忙了一上午,从这所学堂到那所学堂,但就这个结果,他觉得非常失败。能问出什么来呢,向这个男孩?他告诉自己:你应当想到这一点的!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先生向远处走去,陆子矶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刚才那个男孩说到蚌壳弄时,他的心竟然咯噔了一下。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

  陆子矶决定待会儿按男孩说的地址,上门去看那个红衣女孩。

  桐镇警所的办公地设在半爿老宅里的前厅后厅中,后厅背面还有一方大天井,天井两边的厢房及原来宅主的一排主卧室则被改作了一间一间的羁押室。

  这个前厅左右两厢被隔出了几个单间,冒辟尘被人引进堂厅一壁的一间屋里。

  施朝安坐在一张书桌后,见他进来微微地皱皱眉头,随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有靠背的长条椅,让他坐下。

  那个混子张阿二、阮老三刚才同他纠缠半天,要他把陆子矶捉来关下,被他弹开了。虽然街上的人谁都说王大毛是中了陆子矶的毒掌,但他以为毒掌的讲法,纯属无稽之谈。退一步讲,即便真是毒掌,也是该,谁让这条地头蛇逼人祖传药方。再说,王大毛又没死!没出人命案,他绝不捉人。于是与混子张阿二、阮老三闹得很不开心。

  “怎么才来?”施朝安抬抬眼皮,对坦然落座的冒辟尘没好气地问道。

  “同屋的人,今早才说。”冒辟尘愧然一笑。

  “打听一下,一直不知道你府上是哪里的?”施朝安轻咳一声问道。

  对这个问题,十多年来,冒辟尘一直散漫虚应,但他知道在这个姓施的这儿不行,否则会出大纰漏的。冒辟尘一挣扎,想报出冒大爹村坊的地址。可话未出口,他心里一阵大痛。于是,他将原先同娘住在省城的街巷报了一遍。

  施朝安示意坐在一侧的华书记将这地址记录在案,又问道:“听你屋里的人讲,七号中午吃过中饭你就出门了,深更半夜才转来,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吃过中饭……我四处荡了荡,然后去了钱家庄给头牛瞧病,一直忙到半夜。”冒辟尘两眼直视这个施警长答道,而后在心里骂了陆子矶一声,这条该死的毒蛇!

  “大约几点去的钱家庄?”施朝安显得特别地漫不经心。

  冒辟尘平静地答道:“没注意啥辰光,大约快吃夜饭的时候!”

  施朝安的两眼突然闪过一道毫光,他坐直了身子,近乎温柔地把前面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大约几点去的钱家庄?”

  冒辟尘用坚定的语调把刚才那句话,也重复了一遍。

  施朝安向站在门边的陶巡警使了个眼色,陶巡警顺手操起一根毛竹棒抡起来,狠狠地朝冒辟尘脊背上砸下去。

  冒辟尘一下跳了起来,回望了一眼陶巡警,对施朝安吼道:“这是为什么?”

  “你很清楚为什么!”施朝安声音平缓地答道。他本能地感到这人像是在演戏。

  当那个巡警操起毛竹棒抡过来时,冒辟尘意识到坏事了。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竟为王庄这点破事而功亏一篑,这使他恼恨至极,他逼视着施朝安发出了类似怨鬼式的一声叹息:“一有人犯案,你们就这么干!除了找个替死鬼向上头交差,你们还会干什么?”

    面对着这声挑衅似的叹息,尤其是“找个替死鬼向上头交差”这句话令施朝安恼羞成怒,他抓起书桌上的茶壶向冒辟尘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阿德敲开门来,未等郝妹开口,就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是女施先生让他来望望汝月芬,看下午能不能到学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9

  郝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这个鼻头有点翘的男孩,就把他放进门去。她不大喜欢她家阿芬和男孩白相,一般而言,蚌壳弄里的男孩,她从不放他们进来。

  汝月芬正在堂屋的饭桌上吃饭,看到阿德穿过天井走来,苍白的面庞上顿时升起两团红晕。看到汝月芬好了,阿德高兴得心都快要皱缩起来了。这个时候的汝月芬,清清净净,一尘不染。走进堂屋时,他一不小心后脚在门槛上一绊,两边的落地长窗,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阿德不好意思地对郝妹和汝月芬笑了笑。郝妹宽容地摆摆手,表示没啥。

  “吃过中饭了?坐吧。”汝月芬推开饭碗,站起身来让座。阿德慌慌张张地坐在饭桌前,但一想不对,赶紧又换到长窗下的竹椅上。看到汝月芬掩嘴一笑,阿德紧绷着的身子也就放松了些。

  郝妹一边收拾饭桌,一边问阿德家中的情况,阿德一一作答,他每次回答郝妹的问话,都要霍地起立,然后坐下,再起立。郝妹对这个男孩,充满了好感,她索性端着碗,拿着筷子,同阿德攀谈起来了,这样一来,弄得阿德浑身冒汗。

  在一边整理书包的汝月芬转过身来,向阿德挤了挤眼睛,阿德不知何意,有点不知所措了。郝妹回脸看了一眼女儿,汝月芬马上继续一本正经地收拾书包,郝妹一回过头去,她连忙对阿德指指门外,意即速速离去。

  这一会儿,阿德弄清了汝月芬的意思,他站起来对郝妹道:“阿姨,施先生让我们早点到学堂。”

  “好呀,走吧!”郝妹端着碗筷向后面走去,边走边问女儿,“头一点点都不昏了?”

  汝月芬用力地点点头,向外走去。

  “好,今天不留你了,没事来玩好了!”郝妹又对阿德说。

  “唉!”阿德嗓子亮亮地应道,而后低头看着门槛,小心翼翼地跨出堂屋。

  阿德憋住满心的高兴,擦着汝月芬先出了大门。

  弄口走来了一个长身长颈长脑袋的大汉,他在看巷两边的门牌,汝月芬出门一见,脸色一变,对阿德说:“走那头,快点!”

  走那一头就得路过哈松、泉福这拨小子家的门口,阿德有些不情愿,但一见蛇郎中,他毫不犹豫地随汝月芬快快地向前走去,边走边回望那个蛇郎中,他知道这个蛇郎中是干什么来的。他告诉了汝月芬,但汝月芬却有些不开心,她对阿德说,不知道为啥,就像不喜欢那个牛郎中一样,她也不喜欢这个蛇郎中。可阿德想了想,不管是蛇郎中、牛郎中,这两个郎中他都喜欢的。

  走过哈松、泉福他们家门口时,汝月芬和阿德快速通过,一出弄堂,他们俩相视一笑。没有碰见哈松这拨人,汝月芬又有点高兴了,于是阿德也高兴了。

  阿德把毒掌的事同汝月芬说了说,他要先拿哈松开练。

  汝月芬略一沉思,宽容大度地说:“哈松罪不当死。”

  阿德不吱声了,不想与汝月芬意见相左,惹她不快,不过他心里主意已定,谁劝也不行。他想过,哈松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世界上真有毒掌?”汝月芬的眼睛透出几分迷茫。

  “当然喽,你以为蛇郎中有诈?”

  汝月芬微微地摇摇头,依然显得有些迷茫。

  余下的路,汝月芬一直在问学堂里的事,好像她已有好多天好多天没有到学堂了似的。阿德瞒下了他与女施先生那段不愉快,专拣令汝月芬开心的事说。

  林立生一岁多一点的小妹,昨儿临睡前在床上捡了个放屁虫吃。林立生说,她下嘴很温柔,但却一脸痛楚。一看就知道她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小妹捡过鸡屎吃,那是一粒漂亮的鸡屎,溜光圆滑亮晶晶的,如一粒玻璃蛋,黑黄绿红白,五色相间。林立生哄了半天,让她吐出来。小妹嘴里冒出两条腿来,继而又吐出一只虽缺胳膊少腿,但还算完整的硬壳放屁虫,那只放屁虫还是活的,噗一声掉在床沿上。

  汝月芬咯咯咯地大笑起来,乌黑的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陆子矶走到那扇黑漆墙门时止步不前了,那个小子一说到蚌壳弄,他当时就有一种预感,这红衣女孩该不会是汝家娘子的女儿吧!但竟然真是这样。

  面对这扇大门,他犹豫再三,突然扭头向来路走去。

  对那个女人说什么?就说你家女儿是条人蛇!走一路想一路,但想来想去,陆子矶觉得还是没法开口,说什么?你怎么也开始做这样一些没屁眼的事了?搞得一点章法都没有,一个上午都整啥了!陆子矶这会儿对自己异常不满。

    “操,这么六神无主的!还一贯以为自己是一个主意很正的人哪。费大劲搞清了她的住处,就这么走了?照个面总是可以的,不管这个红衣女孩是否异类。”但走到弄口,陆子矶又停住了,“异类?哼,这世上何曾有过异类!”

  陆子矶发现自己又回到让他想了一夜的老路上去了,立马打住。但一转眼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上去了,她自己知道她自己的事吗?就是她的牙齿与天下最毒的毒蛇牙齿一般无二这件事。他想了想,回答理当是否定的。这次是事有凑巧,有他搪了搪,如有致人死命的前科,她能活到今朝?嗨,就这样!不论怎样,还是该见一见那个可能会造出一个天下奇闻的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9

  陆子矶折回身,向前紧走了几步,但步子马上又慢了下来。

  你凭什么说王大毛中毒,就是那个红衣女孩干的?你的依据就是灵蛇毒发,不可救药。中毒者通体如炭,心口隐有朱红圆斑?就是那本《明代蛇考录》?那么如爹爹所言,这狗屁《明代蛇考录》有关灵蛇,录而不考,考而无据,纯粹一派胡言,你又在这瞎鸡巴忙啥?!为什么就不能说那个混子王大毛在其他地方中了什么毒,那毒伏在那儿,随着他发力,气急攻心,就在那发了出来!

  陆子矶的举止,弄得王大毛的那两个手下莫名其妙,他们索性站在弄口,看他要干什么。

  “操!”陆子矶恶骂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弄堂,他看都不看那两人一眼,直奔王大毛家去了。

  一到街上,阿德便与汝月芬拉开了距离,阿德尾随着汝月芬一前一后地走过了高申店铺门口。

  背靠市河的高申蛇行,幽暗潮湿,一片阴凉。里头有一筐筐的蛇搁在底脚布满茸茸青苔的石墩子上,那是从外地人那儿收来的。蛇行门口两侧摆满了一排排竹笼,里头装满了高申从小带坟捕来的大蛇小蛇。镇上的人喜食本地货,不论是瓜果蔬菜,还是鱼虾荤腥。竹笼里的蛇有的麻木地蛰伏在笼内的边边角角,有的在笼内剧烈地奔走穿梭,躁动不已。

  有几个伙计身手利落地捉蛇、杀蛇,木案下有一只只盛满烧酒的小瓮。他们将蛇血哩哩啦啦地滴入钵中,然后又将剥离的蛇胆投进十六两老秤装的酒瓶里。青绿色的蛇胆忽忽悠悠地沉入瓶底,有人便来蜡封装箱。

  有一只大棺材状的青篾竹箱前,围满了人,两条足有碗口粗的金色大蛇盘满了半只箱子。小带坟一役,后来高申的伙计又在相邻的一个坟包里捉住了另一条金黄大蛇,这条是雌蛇,体形比那条一开始落网的雄蛇要略小些。那条雄蛇将蛇首搭在盘中央,满目哀伤地看着躺在旁边藤榻上的高申。高申神采飞扬,满把抓住一把宜兴大茶壶,歪着嘴啜茶。

  金色的雄蛇突然呼的一声,慢悠悠地昂首而起,它似乎在人丛中寻找着什么。

  汝月芬停下脚步,像着了魔似的,撇下阿德,一步步地走向那围着好些人的青篾竹箱。阿德连忙也一头钻了进去。

  金色大蛇的目光似乎落在汝月芬的脸上,它的身躯纹丝不动,但尾梢却在剧烈地抖颤着。

  天气有些燥热,高申霍地起身,将褂子襟角在腹前打个结,拎只水桶啪哒啪哒踩着地上的积水,走到金色大蛇的笼前,人们推搡着说笑着跳到了一边。高申的水哗地泼了进去,大家又重新围了上去。他们裹挟着汝月芬,使她的位置更靠前了。阿德也往前挤了挤,一直挤到汝月芬的身旁。

  大蛇布满水珠的双眼仍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汝月芬,目光极为专注,汝月芬前边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频频回望身后。

  汝月芬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条引颈昂首的金色大蛇,她的眼睛闪烁着两团如烈焰般燃烧着的光波,面孔惨白如纸,胸脯微微地鼓荡起伏。

  阿德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蠡湖畔和昨儿在小带坟的汝月芬。

  “自己根本就不能见蛇,可还要看,还要看!”见汝月芬这般模样,阿德心里不免有些抱怨。

  一个系着油布围裙的伙计一哈腰从旁边竹箩里又拎一条小黄蛇出来,那小黄蛇被捏着七寸,鼓眼张嘴,仿佛呼救似地拼命将头转向两条大蛇的大竹箱,浑身打结乱挣一气。

  阿德觉得身边的汝月芬浑身上下都如头顶那轮烈日,发散着令人昏沉迷乱的光焰,她的额头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真想上前为她拭去。

  这时,那条雄蛇倏地直立起半身,大力后弓死命撞向箱柱。劈啪一声巨响,箱角上那根粗大的毛竹霎时碎裂成几爿。一股鲜血直飙箱外,溅高申一头一脸,也溅在边上一些人的衣裤上。

  汝月芬闭了闭眼睛,低下头发出了一声低吟。

  人们看着身上的血点子,惊叫着大骂着倒退开去。汝月芬和阿德也被人流带着往后退去。

    高申鼓动一身的肌肉,接过伙计的毛巾,揩抹一把,赶快去看那条大蛇。

  血糊糊的雄蛇慢慢地倒卧在箱内,而雌蛇则在笼内翻江倒海地用首尾狂击竹箱,将竹箱掀得高高的。高申叫伙计拿铁头竹篙来,向里猛戳一气,直戳得雌蛇鲜血淋漓缩作一堆。高申又用竹篙戳戳雄蛇,雄蛇轻微地抽抽身子,眼中的光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趁还有口气,活杀!”高申吩咐道。

  两伙计拧开箱门,一把拖出那条奄奄一息的雄蛇,雄蛇透过两眼血膜向汝月芬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摆蛇尾,便一头戳下。

  一个伙计接高申的竹篙守在篾箱外,雌蛇一动,他就挺篙往雌蛇头没头没脑地一通狂捣。两个伙计将手中那条软耷耷的雄蛇铺满木案,死死摁住。

  高申喝退众人,拎一把铁锤高高地抡起,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照准翘起几片鳞甲的蛇头猛砸下去。阿德分明在一声闷响中听见汝月芬发出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

  那座与塔同造的通江桥的大拱桥下,有一股自西向东的水流突然一个大回旋,又自东向西揭水前行。一道道水波拍向驳岸,发出一串壮阔的回响。

  汝月芬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定头骨碎裂的金色大蛇抽搐着的蛇身。

  青篾竹箱里的雌蛇和门口一排排竹笼里所有的蛇,在那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中,呼的一声半立,裂目龇舌地看定高申,如风摆杨柳来回摇荡颤抖。而店里大筐小筐中的立蛇则酷似落叶纷飞,飘飘摇摇地倒伏而下。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