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门遁甲 周德东
引子:“妈!——”
一声惨叫,倒地身亡。
北京。
胡同纵横交错,长长短短,宽宽窄窄。
芍药地一带,有一条特殊的胡同,它拐了九个弯,最后却是死路一条。这有点儿像人生。
附近居民都叫它“死胡同”。
几年前,死胡同被打通了。这样一来,就和人生有了不同,人死能复活吗?
从死胡同走过去,是芍药地菜市场,很大,终日讨价还价,吵吵嚷嚷。混杂着蔬菜的土气、水果的香气、水产的腥气、肉类的血气。
不过,大家依然习惯地称它为死胡同。
死胡同长长的,窄窄的,显得很静谧。
灰墙灰瓦,显得有些冷清。朱红的门紧紧关着,很少有行人走过。一些鸽子在屋顶上咕咕地叫,忽而呼啦啦飞上天空。
两年前,也就是2005年6月29日晚十一点二十四分,农历五月二十三,乙酉年壬午月甲申日子时,一个女工下夜班回家,当她经过死胡同时,正下着倾盆大雨。天上突然炸了一个惊雷,她一头栽下自行车,被雷劈死在第五个拐弯处。老公等不回老婆,出门寻找,在死胡同里看到了一具焦糊的尸体,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如同烧死的人一样。他认不出这个人是谁,却认识那辆自行车,一下就跌坐在雨水中,双臂伸向天空,号啕大哭:“老天爷啊,你为什么选中了她……”
死胡同地势不高,而且两旁都是平房,附近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物,甚至没有一棵树。这个女工穿的是雨披,并没有撑伞,她为什么就偏偏被雷击中了呢?
同年的8月11日下午三点半,农历七月初七,乙酉年甲申月丁卯日申时,雨下得越来越大,一个修鞋的老人只好收工回家。天上电闪雷鸣,家家关门闭户。老人背着工具箱,在死胡同里缓缓朝前走,突然,一道电光从天上劈下来,老人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头就倒在地上。他也是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全身黑糊糊……
这个老人没儿没女,没人哭喊着质问老天爷。
这个老人被劈死的地方,也是第五个拐弯处。
北京这个城市太大了,房屋如海,胡同如网。两次炸雷,在同一条胡同,同一个地方,两个月一先一后劈死两个人,这种巧合的几率是亿万分之一。
媒体纷纷报道了这件奇闻怪事。
气象局两位雷电专家专门考察了这个地方,最初,他们以为这条胡同的地下有金属矿藏。可是,经过勘探,排除了这个推测。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奥秘,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一到阴雨天,死胡同就很少有人露头了。就是晴天,大家走到第五个拐弯处,心里也觉得疙疙瘩瘩的。大家都说这个胡同之所以接连劈死两个无辜的人,就是因为名字不吉利。
这能怪谁呢?
这条胡同现在的正式名字是:通达胡同。地名办公室三年前就确定了。可是,就像我家乡小镇的人都叫我周二,却没人叫我周德东一样,你若问死胡同的居民,通达胡同在哪里,估计一半的人都会挠着脑袋说不知道。
后来还有传说,半夜时,有人经过死胡同,在第五个拐弯处,看到一个全身闪着电光的人,双腿弯曲,双臂弯曲,怪模怪样地徘徊。嘴里还喜滋滋地叨咕着:我中彩了,我中彩了……这都是老百姓的演绎,不可信。
2006年,死胡同平安无事。
2007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
桑丫去菜市场买菜。
这一天,她的心上人娄小娄过生日,她要亲手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他庆祝。
为此,今天她没有去上学。她是去年9月份来北京的,在中医大学一年级读书。她家住在一个叫花都的小城市,在北京的南边,千里之外。今年她十七岁,属马。
这个女孩的脸蛋不算漂亮,不过,她身材颀长,气质文静。今天她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白T恤,学生头,简简单单。一般说来,只有在内心做加法的女孩,才会在外表上不停地做减法。当你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如果碰巧她抬起头来,你看到她那双淡定的眼眸,就会知道,这个女孩不能轻视。
她住在芍药地一带的浩鸿小区。从南门出来,走过过街天桥,就是那条死胡同。穿过大约一千米的死胡同,就可以走到芍药地菜市场。实际上,浩鸿小区北门出去,马路对面就有一家副食商场,那里面,蔬菜水果肉类蛋类,什么都有,不过价格比较贵,因此,现在桑丫专门跑到南面的芍药地菜市场去采购。
娄小娄早晨打来电话,说晚上等桑丫放学之后,接她去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吃晚餐。桑丫表面上同意了,背地里却忙起来。她要给娄小娄一个惊喜。这个女孩从来就不爱口头表达什么。
她准备做一桌她的家乡菜:棒棒鸡,冰糖肘子,干烧岩鲤,锅巴肉片,清炖牛尾汤,赖汤圆……
天阴得严严实实,雨哗啦啦地落下来。她举着一把红色的雨伞,走出小区,经过过街天桥,进入了那条死胡同。
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如同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巷。千条雨丝,万条雨线,砸在地上绽出千万朵雨花。
桑丫经过胡同里的老门老墩,走过第四个弯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曾经一先一后劈死过两个人。乌云压在头顶,就像一张巨大的脸,死死地盯着人间。毫无表情,天意难测。
雨越来越大,满世界只有水声。
她到达菜市场的时候,雷在万丈厚的乌云里来回跑动,似乎在人间寻找着什么人。
菜市场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顾客。多数摊主都回家了,剩下一些摊主缩在铺位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牌。
桑丫买了很多菜,几乎都要提不动了。
她刚刚离开菜市场,忽然想起刚才买的一捆葱没有拿,就返了回去。如果没有这捆葱,接下来的一切都可能发生改变。回到摊位前,小贩没等她说话,就把那捆装在塑料袋里的葱递给了她,她谢了摊主,走了。
乌云压得越来越低了,天地间无比暗淡,天就像快黑了一样。突然,一道闪电把黑糊糊的天幕从东到西撕开,如同一个巨大的照相机在闪光,于是,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生灵都被摄入了一张神秘的胶片里。接着,响起一声惊雷,好像就是在桑丫头顶炸开的,整个城市都抖了一下。桑丫拿伞的胳膊一麻。她吓了一跳,小跑起来。
走着走着,她的手机短信响了。她用脖子夹住伞,腾出一只手,把手机掏出来,打开短信看了看,是娄小娄发来的:桑丫,你在哪里?下雨了,待在学校里不要乱跑,尤其不要去那条死胡同。前年,曾经有两个人在第五个拐弯处遭到雷击!娄小娄。
桑丫抬头朝前看了看,又朝后看了看,她现在站立之处,正是第五个拐弯处!
死胡同里还是没有一个人。
她敏感地抬头朝天上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双眼一下就瞪圆了,喊了一声:“妈!——”接着,“咔嚓”一个惊雷,对准她直直地劈下来,她一下就倒在地上。
一个青春的女学生,转瞬就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那些菜散落一地,都被烧焦了。雨伞只剩下了一根柄,黑糊糊的,七扭八歪,很像从古墓挖出的一件兵器。
和前两个不幸者一样,她的双腿弯曲,双臂弯曲,一双黑洞洞的眼眶,似乎还在惊恐地瞪着天上的什么东西。
这一刻是九点零四分。
第三个人在死胡同被雷击身亡。
次日,雷电专家又来了,他们勘查了一番,回去了。他们无能为力。下雨天,如果雷电专家走在户外,也有可能遭到雷击。老天爷不管你是总统还是平民,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你是雷电专家还是修鞋的。
不知是来自哪个方面的干涉,这一次雷击事件,媒体并没有报道。
桑丫死了之后,死胡同里的一些居民先后搬走了,他们把房子租给了外地来京人员。这些租户住了一段时间,陆续也听到了三次雷击事件的传闻,很多人宁可不退房租也要搬走。
死胡同越来越没有人气。一些草从墙角砖缝探出头来,越长越高。一些野虫也陆续滋生,纷纷爬出来,在死胡同里大摇大摆地穿行。
如果你来北京,在晴朗的天气里,我可以带你去探视一下这条诡怪的死胡同。它离我现在工作的《青年文摘。彩版》编辑部不太远。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 古怪的传真机
夜里,娄小娄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自己在湖边钓鱼。那个地方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四周怪石嶙峋,古树参天。一两只乌鸦“嘎——嘎——嘎——”地叫,只听见它黑暗的声音,却看不见它黑暗的身影。
天地间,只有娄小娄一个人。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依然不见鱼上钩。
娄小娄有些不耐烦了,准备收拾渔具回家。从梦中古怪的湖畔,回到现实中北京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走。
这时候,天色突然暗下来,并且起了风。草丛里有一只什么动物一闪即逝,似乎在仓皇逃命。天上不停地闪着电光,却无声,就像一只灯泡,由于电压不稳,忽明忽暗。
平静的湖水开始动起来,越来越汹涌,很快就成了惊涛骇浪。娄小娄惊呆了,直直地盯着水面,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
突然,有个东西在水中“轰隆”一声冲出来,身体几乎和湖面一样大!娄小娄吓得一哆嗦,想跑却站不起来。
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乌龟。它的肚皮是黄色的,壳是黑色的。它没有眉毛,光秃秃的眼睛阴郁地盯着娄小娄。
娄小娄傻傻地和乌龟对视着,不知所措。
它慢慢转过身去,娄小娄看到了它水淋淋的脊背,上面隐约有一个圆形的图案,配着繁体字。
还没等娄小娄看清楚,这只巨大的乌龟就慢慢地降下去了,湖水涌动了一阵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接着,天上传来童声吟咏:
阴阳逆顺妙无穷,二至还归一九宫。
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来一掌中。
……
娄小娄从梦中惊醒过来。
卧室里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爬起来,摸到手机看了看,午夜十二点。他躺下去,一边回想梦中那个奇怪的图案和那首歌谣,一边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去。他是北方中医院的医生,接触过一点儿《易经》,他知道,那个图案是八卦图,那首歌谣是著名的《烟波钓叟歌》。
他翻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感觉很舒适。
他离婚三年了,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前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离婚完全因为娄小娄。娄小娄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一米七八的个子,一双温和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墩墩的性感嘴唇,风一样清爽的笑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他太博爱了,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织成了一张网,他几乎整天在这张网里游来游去。明明一转身就可以成为漏网之鱼,他却不愿意。
如果换一个女人,找了这样一个老公,肯定要吵闹,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她却不,她意识到,她不可能改变这个男人,就像无法把一棵麦子变成一颗谷子,于是安静地离开了他,去了美国。
虽然娄小娄爱女人,却并不是色鬼类型,应该算色仙。他不放浪。离婚之后,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一个房子。一个世界。
太安静了,就会有声响。
娄小娄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是书房飘过来的,是传真机的声音:“吱吱啦啦……”就像一个动物,在慢腾腾地吐着什么东西。
他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去,打开书房的灯,传真机果然吐出了一份文件。没有对方的电话号码。他拿起来,是一张文王八卦图。
文字描述了奇门遁甲地盘的空间模型:坎,北方,代表水,月。离,南方,代表火,日。震,东方,代表雷,动。兑,西方,代表雨,泽。巽,东南,代表风,散。艮,东北,代表山,固。乾,西北,代表天,父。坤,西南,代表地,母。
这是谁发来的?
在这样的深夜里,一份来历不明的传真,让娄小娄有一些不安。
他慢慢走回卧室,开始琢磨刚才的梦以及这个传真,似乎有什么玄机。
应该说,娄小娄曾经对奇门遁甲很感兴趣。小时候,他经常听人说:学会奇门遁甲,可以“穿墙遁地”。不过,你要是学习这门奇术,就必须钻透它,否则就会疯掉。大学时代,他学过一点儿奇门遁甲,由于它过于高深复杂,后来放弃了。
不过,他至少知道,传说中,最早的奇门遁甲,就是一只元龟巨鳌送给人类的。轩辕黄帝和蚩尤在涿鹿大战,无法取得胜利,梦见天神,欲传授符诀,于是筑坛祭祀。水中浮现一只元龟巨鳌,嘴里衔着一册书,似皮非皮,似绸非绸,文字是血写的。黄帝根据它,排兵布阵,最后打败了蚩尤。这就是《奇门遁甲》了。
娄小娄相信,像奇门遁甲这样揭示宇宙玄机的方法,并非哪个圣贤创造,而是在远古时代,某种神秘之物赐予人类的。
可是,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醒来之后,为什么那么巧就接到了这样一份传真?
如果说,梦是没有逻辑的,睡着之后,什么梦都可能做出来,那么,现实中为什么就出现了一个跟梦境相配的传真呢?这绝不是偶然了。
如果说,传真发错了——这也是经常有的事,那么,为什么梦中出现的情景偏偏就跟这份传真呼应上了呢?
奇门遁甲被称为“方术之王”。
近年来,它成了探索中国神秘文化热潮的一个焦点。
娄小娄早就想静下心来,重新学习这门伟大的预测术,以便掌握未来,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做出趋吉避凶的时空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奇门遁甲是一门决策学。可是,他一直忙于尘事,没有实现这个想法。
不过,如果梦里的那只乌龟,真是某种征兆;如果某种神秘力量,每夜都用传真的方式,教授他奇门遁甲——他肯定害怕。他还是希望买一本有关奇门遁甲的书,在家里静静阅读,旁边再有一个女孩红袖添香就更好了。
第二天,娄小娄跑了几家书店,想买一本奇门遁甲辅导书,却发现这类书很少。现代人整天忙忙碌碌,买书也是彩票指南、凶杀猎奇、爱情三十六计之类。几乎没人关注奇门遁甲这类玄书,它让人们感到不具体、不现实。偶尔看到一两本,写得也是云山雾罩,让人根本看不懂,或者作者本身就是一知半解。
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手中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他的电视有八十个频道,其中五十八个频道有节目,竟然没有一个好看的。接下来的二十二个频道就是雪花了。
今天,娄小娄意外地发现,第六十四频道竟然出现了影像!屏幕左上角的台标是一个太极图,一个穿中式对襟服的老人,他面容清癯,坐在台上在讲课,他的背后是深邃宇宙的背景。影像很模糊,似乎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时空。噪音很大,娄小娄隐约听到,他在讲九宫格与天上星座的关系。
娄小娄急忙拿起电话,打给了一个叫林要要的女孩。这个女孩是一家制药厂的“医药代表”,通俗地说,就是到各个医院推销药品的,她一直在追求娄小娄。
娄小娄问:“你在哪儿?”
林要要说:“我在家呀。怎么了你,慌慌张张的!”
“你赶快打开电视,看看有没有一个太极图标志的台?”
他听见林要要打开了电视,搜索了半天,才拿起电话对他说:“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娄小娄愣住了,说:“没事儿……”
放下电话,他再看电视,屏幕上已经满是雪花了,吱吱啦啦在响。那个老人不见了,那个台也不见了。
他关掉了电视,一直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不甘心地再次打开电视,寻找那个诡异的台,没有。五十八个频道之后,都是雪花。
这天半夜,娄小娄又听见书房里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他跑过去,看到传真机又吐出了一份文件:
4 9 2
3 5 7
8 1 6
戴九履一,左三右四,四二为肩,八六为足,五守中央。
娄小娄面对这组数字,琢磨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三级幻方,不论是正方位,还是对角线,三个数字加起来都是十五。
抬起头,仰望浩瀚的夜空,娄小娄心中充满迷茫。
繁星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明明暗暗。
天上有九组最亮的星,给古人辨别方向:正北方是一颗北极星,正南方是九颗为一组的天纪星,正东方是三颗为一组的河北星,正西方是七颗为一组的七公星,东北方是八颗为一组的华盖星,东南方是四颗为一组的四辅星,西南方是两颗为一组的虎贲星,西北方是六颗为一组的天厨星,正中央是五颗为一组的五帝座。奇门遁甲的数字神奇排列方式,与天上九组星的数字、格局完全一致!
娄小娄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接近了某种人类之外的神秘事物。
他伸手把传真机的电话线拔下来了。
第三天半夜,娄小娄又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辨别出声音还是从书房传来的:“吱吱啦啦……”
他披上衣服下了地,走进书房,打开灯,顿时瞪大了眼睛——传真机又吐出了一份文件!发传真者还是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这一次,传真讲的是奇门遁甲地盘的时间模型:把十天干的甲藏匿起来,于是神妙无穷。剩下九干,占领九宫。
讲阳遁阴遁总共十八局……
娄小娄朝传真机的后面看了看,顺着电话线,在桌子底下找到了昨天拔掉的插头,它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
娄小娄瞪大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
他呆住了。
他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水泥地上,躺着一个咽气多时的死人,他突然张开嘴,操着某个地方的口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第三天早上,娄小娄把传真机装进箱子,抱下楼,放在了银灰色的宝来轿车上。
接着,他给林要要打了个电话。她在制药厂,制药厂在远郊。
“你等我,我马上到你那里。”
“尊贵的娄医生,你怎么突然想到光临我们这个小厂呀?”
“我给你送礼。”
“别开玩笑了,都是我们这些药品推销员给医生送礼,哪有医生给我们送礼的!”
“你收下这个礼物,就算帮我了。”
说完,他驾车直奔制药厂而去。他巴不得把这台传真机送得越远越好。
他到制药厂的时候,林要要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看得出来,她刚刚精心打扮过,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娄小娄下了车,把传真机搬下来,说:“就是这个东西,送给你们的。”
“这是哪儿来的呀?怎么不要了?”
“我家的买了一台新的,没地方放置它。”
林要要一脸疑惑:“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你不帮忙是不是?”
“这是哪儿的话!走,进去喝杯水吧。”
“不了,我还得回去上班。”
“你的脸色不太好,最近干吗了?”
“失眠。”
“晚上我带你去吃,补补吧?”
“我不需要,谢谢,我得走了。”
“别走哇,我还想问你呢,昨天晚上那个太极图电视台是怎么回事呀?”
娄小娄已经钻进了车里,他回头看了林要要一眼,说:“你要好好看管这台传真机,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林要要大声说:“我什么时候能请你吃顿饭呀?”
娄小娄留下了一股尾气。
回到北方中医院,娄小娄走进他工作的针灸科,已经有患者在等了。是个老人,穿一件中式对襟服的老人,面容清癯。
娄小娄仔细看了看他,问:“您怎么了?”
老人指了指嘴巴,然后在纸上写道:这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三天后的晚上,林要要终于把娄小娄请了出来,一起吃晚餐。
吃饭的地方在三里屯南街,叫“咱家”。木箱,旧书,老式收音机——很有特色。
林要要是一个像男人爱女人一样热烈地爱着男人的女人。
她坐下就说:“我今天请客,跟业务没关系。我请的不是一个大夫,而是一个男人。”
娄小娄说:“我来赴宴,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医药代表,也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我贪吃。”
服务员端上菜来。这个地方不需要客人点菜,店家给你搭配。
林要要说:“我感觉,你最近的神态有些不一样哎。”
娄小娄淡淡地说:“怎么不一样?”
林要要说:“好像……好像出了一趟很远的门刚回来,很累的样子,让人心疼。”
娄小娄说:“我挺好的。”
林要要说:“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娄小娄说:“一个人啊。”
林要要坏坏地笑了一下:“不可能总是一个人吧?”
娄小娄也笑了:“百分之九十八的时候,我是一个人。”
林要要立即追问:“那百分之二的时候跟谁在一起?”
娄小娄说:“不是一个人,我无法回答。”
林要要说:“我的猜测正好相反,百分之二的时候,你是一个人。百分之九十八的时候,你身边都有人。”
娄小娄说:“错。”
林要要笑道:“不会错。”
娄小娄说:“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我和女人的问题。这是一个男色时代,我越来越发现,我成了被女人泡的对象,于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老子不干啦!”
林要要哈哈大笑:“臭美!”
娄小娄说:“你不信就算了。”
笑了一会儿,林要要认真地说:“你总是一个人生活,太孤单了,你需要有人照顾。”
娄小娄说:“这几天我正准备找个保姆呢。”
林要要说:“我是指女朋友!”
娄小娄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两个异性,一个是现实的配偶,一个是梦中的情人。虽然我太太已经离开我了,但是,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的老婆。只是现在,我有权力寻找梦中的情人了。”
林要要说:“说说,你梦中情人什么样子呀?”
娄小娄说:“介绍老婆不难,但是,描述梦中情人就难了。她永远和现实不搭界,或者说,我和她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遥远,模糊,绝望……这才是梦中情人的感觉。”
林要要说:“那是空中楼阁。”
娄小娄说:“我就是要做一个空中建筑师。”
一边吃一边聊,林要要对旁边的老收音机来了兴趣,伸手去拧开关。
娄小娄说:“估计是50年代的东西,只是一个怀旧的摆设罢了,肯定已经报废了。”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老收音机里竟然吱吱啦啦发出了电流声。林要要兴奋地说:“还能听呢!”
娄小娄说:“你找找台,说不定我们听到的是五十年前的新闻,或者是五十年前某一天的天气预报。”
林要要定定地看了看娄小娄,轻声说:“这句话太恐怖了……”
她拧着拧着,里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各位听众,大家好。我们现在进行奇门遁甲第四讲:二十四节气与阴阳二遁……”
娄小娄突然伸出手,把它关掉了。
林要要叫道:“你干吗呀!吓死我啦。”
娄小娄说:“我不喜欢听收音机。来,叫服务员,我们点一瓶红酒。”
林要要按了按心口,喊道:“服务员!”
一个穿紫色工作服的女孩跑过来:“小姐,您需要什么?”
林要要说:“把酒单拿来。”
服务员说:“好的,您稍等。”
林要要点酒的时候,服务员侍立一旁。
娄小娄问:“你们是从哪里搞到这台收音机的?”
服务员说:“旧物市场。”
娄小娄说:“太神了,它还能收到节目!”
服务员说:“不会吧,买来的时候,它就是坏的。再说,我们没有安电池。”
林要要抬起头说:“我们刚才还听了呢。”
服务员笑了,说:“不可能。”
林要要说:“不信,你听。”
她把手伸过去,拧开开关,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拍了拍它,嘟囔道:“奇怪了!”
娄小娄说:“点酒吧。”
很晚的时候,娄小娄把林要要送回家,自己驾车回到亚运村的景山小区。
进了门,他四处看了一下。搬走了那台蹊跷的传真机,他觉得这个房子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他脱衣躺下,耳朵还是忍不住留意着书房的动静。
书房安安静静。
半夜的时候,他又被惊醒了。外面刮起了大风,在铺天盖地的风声中,他隐约听到书房再次飘来吱吱啦啦的声音。
他悄悄爬起来,走过去,猛地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漆黑一片,那个声音并不存在。他小心地伸出手,摸到电灯开关,打开,书房里一切照常——架上的书一本靠在一本的肩头,似乎睡着。一张单人床,静静地躺在靠窗的地方。写字台上空荡荡的,除了一台电脑,只有一个黑色笔筒……
他松了口气,关上灯,退出来。
从梦中惊醒是习惯性。
听到那个传真机的声音是错觉。
这样想着,他就安心地入睡了。
风渐渐停了,失去了风声的遮掩,书房里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清晰:“吱吱啦啦……”
娄小娄气呼呼地爬起来,再一次走进书房,“啪嗒啪嗒”按了几下电灯开关,电灯竟然不亮了。他眯着双眼,四下里巡视,竟然看见那台传真机又在电脑旁了,它又慢腾腾地吐出了一张纸。娄小娄走上前去,小心地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我认得回来的路。我是顺着电话线爬回来的。
娄小娄一惊,醒了。
这次是梦。
这一天,娄小娄很晚才来到单位。
他走进北方中医院,在走廊里迎面看到了林要要,她刚刚从肿瘤科走出来,肯定又去和哪个医生进行袖子里的交易了。
林要要看到他,立即跑了出来:“娄小娄!”
他问:“怎么了?”
林要要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的传真。”
他没有接,皱了皱眉问:“谁发的?”
林要要说:“不知道。是夜里自动接收的一份传真。”
娄小娄说:“你们接上线了?”
林要要说:“我们办公室一个男孩接上的。过去,我们收传真只能到隔壁。”
娄小娄说:“传真机是我的,可那是你们的电话线!”
林要要说:“你什么意思?”
娄小娄说:“我是说,你怎么确定这是我的传真?”
林要要哈哈地大笑:“我有那么笨吗!你看,上面写着”交娄小娄‘。你这么别致的名字,全北京就一个。“说完,她又嘀咕了一句:”想想,这件事确实挺怪的,给你的传真怎么发到我们那里了?“
娄小娄迟疑了一下,把传真接过来,还是奇门遁甲内容。
之前,说完了地盘,现在传真机开始说天盘,画出了九个实际不存在的天体,它们对应地球九个方位,在冥冥中产生着神秘影响:与北方相对的贪狼星;与南方相对的右弼星;与东方相对的禄存星;与西方相对的破军星;与东南相对的文曲星;与东北相对的左辅星;与西南相对的巨门星;与西北相对的武曲星……
林要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娄小娄把这张纸叠了叠,装进口袋,说:“密码。”
林要要又问:“什么密码?”
娄小娄说:“为什么我的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太极图标志的台,你的电视却没有呢?为什么那台已经报废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了声音?没有人知道我把这台传真机送给了你们,可是,为什么收到了转交我的传真?——我说的密码,就是揭开这些秘密的密码。”
林要要说:“你变得神神道道了。”
娄小娄说:“你们把这台传真机还给我吧。”
林要要叫起来:“你怎么属皮筋的,一会儿伸一会儿缩?”
娄小娄说:“我把我新买的那台传真机送给你们。”
下午,娄小娄果然到中关村买了一台新传真机,去制药厂换回了那台旧传真机。
他把它装进后备箱的时候,一个老头蹬着三轮车过来了,说:“先生,卖吗?”
娄小娄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卖。”
那个老头停下来,坐在三轮车上,一直在旁边看。
娄小娄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了。他离开制药厂,来到了一个郊区的垃圾场。附近有一排工棚一样的简陋房屋,那里住着一群捡破烂的。
他把这台传真机从车上抱下来,扔了。转身要走的时候,一个捡破烂的妇女走了过来。他走到车里拿出一个铁扳手,返回来,对准传真机,一下下地砸。一张卡片从他的口袋里蹦出来看热闹,他丝毫没有察觉。
很快,传真机就变得瘪了。
他走开之后,又回头看了看,它趴在垃圾堆里,就像一颗变形的脑袋。
那个捡破烂的妇女停在远处,静静地看。
她方脸,大眼,有一颗大龅牙。
她穿着一双白鞋子。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2 北方
花都在南方。桑丫在花都重点高中读书。她是母亲一人养大的。
她的父亲原是财政局的一个干部,因贪污受贿,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父亲被抓的时候,桑丫只有六岁。她至今还记得,一些警察来到她家搜查,把所有现金和存折都拿走了。桑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双膝,缩在床头,怯怯地观望着这一切。
一个警察拿起桌子上的存钱罐,在手里摆弄。
那是桑丫的存钱罐。外形是一只笨笨的小猪,紫色的,十分可爱。里面装着她存了一两年的硬币。
她轻声说:“叔叔,那个是我的,你可以留给我吗?”
那个警察愣了一下,放下那个存钱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离开了。
当时,妈妈并没有告诉桑丫实情。她只是说,爸爸的工作调转了,去了一个新的单位工作,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好长时间才能见面。
桑丫十分想念爸爸。
和妈妈比起来,爸爸就像个大孩子,天天下班带她玩。她要蝉,爸爸就爬树;她要鱼,爸爸就下河。下雨的时候,她想出去玩,爸爸就穿上雨衣,把她藏在里面,到外面玩泥巴,最后,父女俩都变成了泥猴。天气晴朗的时候,她要城堡,要王子和公主,要会飞的大象,爸爸就买来彩色粉笔,带着她在小区的水泥甬道上画。有一次,爸爸画了一个漂亮的城楼。
桑丫问:“爸爸,这是什么?”
爸爸说:“这是天安门。”
桑丫问:“天安门在哪里?”
爸爸说:“在北京。”
桑丫问:“北京在哪里?”
爸爸说:“在北方。”
桑丫问:“北方在哪里?”
爸爸笑了:“你的背后就是北方。”
桑丫转过脑袋朝北方望了望,说:“我怎么看不到天安门呀?”
爸爸说:“很远很远呢。你看到最远方的那朵云了吗?差不多在那下面。”
桑丫说:“北京太偏僻了。”
爸爸笑了,说:“哪一天,爸爸带你去看看。”
桑丫问:“那我们怎么去呀?”
爸爸说:“坐飞机,或者坐火车。当然,我们也可以赶爷爷家的驴车去,不过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难给驴车找到停车场。”
在桑丫心里,爸爸无所不能,就是天塌了,爸爸也能笑吟吟地顶起来。
可是,现在爸爸离开了。妈妈说得很含蓄——要好长时间才能见面。桑丫没有细问,那些日子,她一直在琢磨“好长时间”是多久。
爸爸在家的时候,有一次三个人躺在床上,爸爸曾经对她说:“爸爸是太阳,妈妈是月亮,你呀就是小星星。”
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月亮和星星,桑丫觉得总是黑夜。
妈妈确实像月亮。她的性格很严谨,在桑丫看来,她的面孔总是冷冷的。她不怎么陪桑丫到外面玩,对于玩,她似乎也不太在行。爸爸离开这一年,她就送桑丫上学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教桑丫写字和算数。尽管她也努力采用有趣的方式,桑丫依然觉得枯燥,于是就更加想念爸爸。到了晚上,妈妈说:“到时间了,睡觉。”桑丫就必须睡觉。她觉得妈妈像一个电子计算机,而爸爸就像一个游戏机。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妈妈:“爸爸去的地方是北京吗?”
妈妈想了想,说:“不是。”
她就没有再问。那些日子,她又开始琢磨,“很远”有多远,难道比十个学校还要远?
这一天,妈妈终于说:“桑丫,妈妈带你去看爸爸。”
这个消息没有让桑丫高兴得跳起来,她当时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幸福突然来临,她有些害怕。
妈妈观察了她一下,问:“你不想见爸爸?”
她小声问:“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妈妈安静地说:“是的。你永远只有一个爸爸。”
妈妈带桑丫坐上客车,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很高的大墙外,铁门关着,严严实实。妈妈拽着桑丫,经过层层关卡,最后走进一个冷冰冰的屋子。
爸爸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爸爸穿着一身怪兮兮的衣服,灰色的,上面有斑马线一样的条纹。他似乎很累,胡子长了许多,乱蓬蓬的。不过他依然笑吟吟的,见到桑丫,一下就把她抱起来了,亲了亲她的脸,说:“丫,想爸爸了吗?”
桑丫看着爸爸,使劲儿点了点头。
爸爸说:“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
桑丫说:“你在这里赚钱吗?”
爸爸说:“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
桑丫说:“时间还要赚吗?”
爸爸说:“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
从那以后,“时间”这个词就烙在了桑丫心中。
离开的时候,桑丫看见妈妈哭了。这验证了她进入大墙之后的某种悲凉感,她已经怀疑爸爸变成一个坏人了。走到门口时,桑丫回头看爸爸,爸爸弯下腰去,正在系鞋带。
回到家,夜里桑丫睡不着,想过去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
有一次,爸爸带她在大街上走,聊起了时间。
爸爸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爸爸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爸爸很成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愚蠢地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爸爸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爸爸当时激动得不得了,马上给妈妈打电话,眉飞色舞地讲述桑丫的智慧。
后来,桑丫还想过,也许时间经常会停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因为时间停下来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的。这件事深想起来挺可怕的,说不定我们的这一秒钟和上一秒钟中间,时间停顿了一亿年。但是我们毫无所知。因为没有参照,时间停止,草也不长了,水也不流了,环境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么,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时间不停,另一个人的时间却停了呢?
桑丫问过妈妈,妈妈说:“时间不停是活人,时间停了就是死人。别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好好想想白天妈妈教你的生字。”
妈妈是爱她的,妈妈把爱都投入到她的学习上,管理十分严格,学习一定要拿第一,为此,她为桑丫报了好几种课外辅导班。她对桑丫的举止言谈也有明确要求,不能和男生打闹,坐着时两膝要并拢,吃饭不能发出声音……
随着一天天长大,桑丫发现她对母亲越来越抵触,内心越来越反叛。
十四岁,她偷偷抽烟;十五岁,她和女生偷偷接吻;十六岁,她爱上了一个三十三岁的未曾谋面的大男人……
首先,她和妈妈格格不入。
接着,她渐渐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知道了爸爸所谓“赚”时间的含义。父亲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痛。这一年,美国的《越狱》进入中国。里面的Michael Scofield总让她想起爸爸,他和爸爸长得很像,只是Michael Scofield不爱笑,爸爸总爱笑。可是,Michael Scofield越狱是为了亲情,为了正义,而爸爸呢?——贪官。
她一直没有放弃思考“时间”。同时,她的关注点由霍金的科学转为《易经》的哲学。
高二这一年,她在手腕上文了一幅太极图。
高三这一年的某日,桑丫来到网吧上网。
本来,她家里有电脑,但是妈妈严格控制她上网。她在区文化馆工作,现在正在宣传青少年戒网瘾的问题。
桑丫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讲述了一段奇异的经历——某一天的夜里,他家的传真机吐出了一份传真,上面是有关奇门遁甲的内容。他觉得莫名其妙,就把电话线拔掉了。第二天夜里,这台传真机照样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这台传真机送人了。没想到,第三天夜里,这台传真机依旧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并嘱托新主人交给他……最后,作者说: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和奇门遁甲这门古老的数术有着某种切不断的缘分。
这时候,桑丫对奇门遁甲特别感兴趣,她想,如果学会了这门预测术,就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狱了。
作者留下了QQ号码:200826414.桑丫根据这个号码,查询了他的资料:
昵称:奇门遁甲。
真实姓名:娄小娄。
年龄:三十三。
性别:男。
国家/地区:北京。
个性签名:我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个人主页:http://blog.sina.com.cn/u/1253263117
她喜欢他的签名,喜欢那个“去”字,喜欢那个“来”字。
她的脑海中出现一幅意象:一个五官周正的男子,成熟而清爽,他给她全方位的安全感。这个人超凡脱俗,穿越时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来去自由如风。
他的一只胳臂环抱着她,温柔而有力,他携带她一直朝南飞。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南方是过去。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带她飞过高中时代,飞过初中时代,飞过小学时代……她看到了地面上有一个粉笔画的城堡,就说:“我们在这里降落,玩一会儿,好吗?”
有时候,他站在遥远的北方,那个方向代表未来。白云从他身边华丽地飘过,背景是蓝盈盈的天。他朝她挥手:“你来。”她惊讶而惭愧地说:“我不会飞的……”他笑起来,他的笑也是蓝盈盈的,桑丫忽然感觉到,他很像爸爸。他说:“很简单,我教你啊。只要你心里默想三遍——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接着,你双脚并拢,双臂展开,眼睛望着前方,就会飞起来。你试试。其实每个人都可以飞起来,只是不敢这样想罢了。”她按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她的肉体凡胎一下就没有了重量,一怀沉重的心事,也卸在了当时当地,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她幸福而娇羞地笑着,一点点朝他飞去。那是北方,北方,桑丫的北方。
他的号码很好记,2008是奥运靓号。她只记住26414就行了。
桑丫加了他的号码。附加一句话: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他不在线,也许是隐身了,她没有再加,耐心等待。过了好久,仍不见他通过。她没有失望,她相信他会通过自己,凭直觉。
她戴上耳机,一边听陶喆的歌一边继续等。朝外看了看,天黑了,不,是有点儿阴了。她摘下耳机,听到阵阵雷声滚过。她从小就怕打雷,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刽子手,提着雪亮的砍刀,在半空中急躁地跑来跑去,搜寻死囚的脖子。阴雨连绵,正是行刑的天气。它有置人于死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是人类的不可抗拒力,它的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它居高临下拥有制控权,它会让人死得无比丑陋……
小时候,一打雷,她就会钻到爸爸的怀里,寻求庇护。爸爸被关进监狱之后,每当打雷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深深藏进被窝里,堵上耳朵,从没有投靠过妈妈。不知道是一年年大了,还是觉得妈妈保护不了她。
手机短信响了,她拿起来,是妈妈发来的,已经发了三个了,刚才她戴着耳机没听到。妈妈说:下雨了,早点儿回家。
她再次看了看电脑屏幕,QQ在闪。她的心激动得猛烈跳起来,娄小娄通过了自己!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3 似乎有个人
这一天是周末,天气很好。桑丫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喝醉酒之后曾跟她接吻的女生打来的,她说,几个同学今天想一起去公园玩,问桑丫去不去。桑丫说没兴趣,拒绝了。
接着,她一个人离开家,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转悠。她不愿意在家里听妈妈唠叨。
公交车在公园站停下时,她戴上草帽下了车。
她不愿意和那些同学在一起逛公园。从小到大,她一直不太合群,只喜欢独处。
公园在市中心,人挺多的。
桑丫走进去,找了一块草坪,坐下来。
这时候是四月,花草娇嫩。风软软的,闻起来无比清新。
这里很安静。桑丫旁边只有一个小男孩,在观看地上的蚂蚁。这群蚂蚁的个头很大,桑丫甚至看见了它们的眼和嘴。它们有它们的生存手段,有它们的交流方式,有它们的分工,有它们的秩序……只是它们不知道,此时有人在观察它们。如果,把蚂蚁比作人类,那么小男孩是什么?
小男孩的眼里突然露出杀机,他伸出两根手指,捉住一只蚂蚁,一下就把它捏死了。那是一只工蚁,它刚从外面采集食物回来,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女工,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它不知道,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手,转眼就要了它的小命,正像那个女工,不知道在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有一个直击雷会劈死她。捏死蚂蚁的是小男孩,劈死女工的那个直击雷的背后是谁?
小男孩看来看去,又选中了第二只工蚁。这只工蚁的死也是必然了,因为小男孩的手已经伸过去了……
桑丫喊道:“小朋友!”
小男孩立即缩回手来,抬头看桑丫——这个人类的偶然事件,改变了第二只工蚁必死的命运。
桑丫笑了笑,问:“你几岁了?”
小男孩说:“八岁。”
如果那个神秘力量在劈死下夜班女工或者修鞋老头的一瞬间,它的一个同类突然在背后叫了它一声呢?
接着,小男孩低头寻找那只工蚁,却认不出它了。他的手又伸向了第三只工蚁。如果第三只工蚁被捏死的话,应该纯属偶然,但是,刚才那个时间,桑丫必定要打断小男孩的行动,现在,第三只工蚁的死又是必然的了……
桑丫正想再一次叫住他的时候,有人喊道:“桑丫!”
桑丫回过头,就看见了那个约她出来的女生,她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走过来,说:“你不说你不来吗?”
桑丫抱歉地说:“我等个帅哥。”
那个女生说:“哈哈,明白了,原来有约会!我们一起等他吧。”
桑丫说:“别捣乱,拜托。”
那个女生说:“我们几个现在都变成了重友轻色,看来老啦。”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捏死了第三只工蚁,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几个同学离开之后,桑丫坐下来,继续观望那些蚂蚁。
如果桑丫的几个同学没有走过来,如果桑丫再一次阻止小男孩,那么,第三只工蚁就捡了一条小命,而死亡的厄运就可能落在第四只工蚁头上了……
蚂蚁不可能了解这些事。
即使它们有宗教,有哲学,也永远不可能了解人类的存在,不可能了解人类的电脑、情感、字典等。
换一种思维,如果我们这些活在尘世上的人,都是书中的人物,那么,作者是谁?谁在安排我们的生死?谁在安排我们的悲欢离合?谁在安排我们的鸿运与厄运?
看了一会儿蚂蚁,桑丫抬起头来,遥望北方。
那是和爸爸相反的方向。
这时候,她和娄小娄已经相识一个多月了。他是一个中医。两个人经常在网上聊天,不过,他们没有通过电话,没有发过照片,没有看过视频。
他和她互相都是模糊的。
桑丫喜欢这种感觉。
离开公园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公园大门口,有人在录像,应该是电视台的人。围了一些路人看热闹。
桑丫从旁边绕过去,却被电视台的人拦住了:“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桑丫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
然后,她就匆匆走了过去。她觉得作为一个路人接受采访,在电视上显得挺傻的。她不知道就是这个镜头,救了她一命。
当天晚上八点二十分,这个节目在花都电视台娱乐频道播放了,是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
桑丫关掉电视,回卧室看书去了。
她虽然是个中学生,却从来没有崇拜过明星。她有她的姓名,她有她不同于其他人的经历,她有她的梦想,她有她的指纹,她有她的个性和脾气,她是她。一提起粉丝,一个尊贵的个体,马上就变成了缺乏个性特征、盲目从众、没有五官的一群了。粉丝,没有骨头,软软绵绵;没有韧性,一拉即断;没有滋味,跟什么在一起炖就是什么味道……
粉丝的前身是土豆。
桑丫觉得自己可以是一个平凡的人,可以是沉默的大多数,但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谁的粉丝,她宁愿做一个土豆,绝不会被某种狂热的风潮摧残成丝丝缕缕。土豆是完整的,尽管它藏在地下,不为人知,那也是一种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低调。
她家的电视关了,千千万万家的电视开着。
她在千千万万台电视里出现了。记者问:“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她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
这也是一种态度,于是电视台保留在了节目中。
桑丫怎么都想不到,她在电视屏幕中一闪即逝,竟然吸住了一双想不到的眼球。这个人以她更想不到的方式,悄然跨入了她寂寞的生活之门。
还有两个月才高考,妈妈已经忙活儿上了,四处咨询给她吃什么补品,报哪个高考冲刺班,买什么高考填报志愿软件……桑丫懒得想这些,照常平平淡淡上学。
周一,她放学之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闲书,天快黑了才离开。
走在路上,她忽然感到有些异常。
她回头看看,暮色中,一个老头儿和另一个老头儿在路边聊天;一个年轻的母亲艰难地拉扯着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小男孩举着水枪,嘴里哒哒哒地发射着;五六个人骑着自行车,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朝前蹬;三辆汽车不快不慢地行驶……
她观察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如果有人伸出手来,摸你的脊梁骨一下,你是有感觉的。如果背后有人,一直用眼睛盯着你的脊梁骨,你也会有感应。不信你还可以做个实验:闭上双眼,伸出左手掌,用右手的一根手指,对着左手掌一圈圈画圆,左手掌和右手指不要接触上,离一厘米的距离。很快你的左手掌就会感觉到这个圆圈在旋转。
最近班里有个男生,叫朱玺,一直在追桑丫。他老爸是一个房产商,天天有专门司机开车送他上学,接他放学。他从小被娇生惯养,说话总带着一些扭捏样。
朱玺今年十七岁。
有一段时间,桑丫心情不好,朱玺陪她喝过两次酒。那小子酒量不行,每次都喝醉,还是桑丫把他送回家的。在桑丫眼中,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有一天,他给桑丫发来了一条流传甚广的求爱短信,散发着一股手机味道。桑丫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没想到,从此类似的短信就不断出现在她的手机里,都是在网上泛滥成灾的现成短信。害得她每次回家之前都有一项体力劳动,那就是删除他的肉麻短信。她不想被妈妈发现,觉得丢不起人。
桑丫一直不同意早恋这个说法。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如果因为年龄小,就把这份爱扼杀掉,非要等到年龄大了,再去制造一份,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
她回绝朱玺,和年龄无关。
一次,桑丫正跟几个女生在公园划船,再次接到朱玺的短信:你在时,你是一切;你不在时,一切是你。她回道: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这许多鸡皮疙瘩。
又一次,朱玺约桑丫吃饭,被桑丫拒绝了。放学的时候,他把她堵在学校门口,双眼通红,问她为什么拒绝他?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子午卯酉。
她真的说不清为什么。
那天夜里,她梳理了一下情感世界,竟发现,不仅是朱玺,她对身边的任何男生都提不起兴趣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想来想去,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原因——因为那个叫娄小娄的北方男人。这个答案让她很吃惊。
朱玺虽然纠缠,但是毕竟天天见面,他还不至于当尾巴。
这样想着,桑丫就觉得自己有点儿疑神疑鬼了。
她放开脚步,继续朝家里走。
背后的那双眼睛似乎还在跟随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是妈妈?不可能。妈妈如果怀疑她什么,会把她叫到面前,劈头盖脸问个明白。是老师?也不可能,她在老师眼里,从来都不会受到这样的重视。
她再次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留着小胡子,很像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特务。他见桑丫回过头来,双眼一下就从她的臀部移开了。
桑丫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她以为他会放弃追随,可是当她走出一段路,再次回过头的时候,他依然走在后面,还是刚才那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见桑丫第二次回头看他,竟然怪怪地朝她笑了一下。
此时,桑丫走在街上,一会儿必须得穿过一条小巷,才能回到家。她住在密云小区。
她低头看了看,今天竟然鬼使神差把运动鞋脱掉了,换上了一双麻色坡跟鞋。这双鞋显然不适合奔跑。
孤独感从小到大伴随她,现在忽然又加入了恐惧。她想,自己无疑是遇到了色狼,或者变态杀人狂。她甚至想给朱玺发一个短信,让他来解救自己。掏出手机,竟然没电了!她想,不能让这个跟踪者发现这个秘密,于是,她没有把手机立即放回口袋,而是假装打起了电话。
她们几个女生曾经聊过,如果遇到色狼,实在无能反抗,怎么办?有人说,随身带着安全套,迫不得已,就只好自己采取措施了。有人说,跟色狼好好商量,用嘴巴给他做出来。这样在身体和心理上,都会把损失降到最低……
桑丫想到这里,一阵恶心。
前面就得拐进那条小巷了,她不敢再走了,停下来,走进一家店,假装看衣服。她透过玻璃朝外看,那个人走到了公交车站牌下,正巧一辆车靠站了,他一步跨了上去,车门关上时,他还远远地朝桑丫笑了一下。
桑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走出那家店,拐进了必经的那条小巷。
小巷非常安静,只有她一双脚步声。不,不是一双,背后似乎还有一双……
那个戴鸭舌帽的青年男子上了公交车,她明明看见公交车开走了啊,难道真正的跟踪者不是他?
她停下来,回过头,那双脚步声似乎也停止了,小巷静悄悄,不见人影。她的头皮有些麻,转过身,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她感觉背后还是有动静,再次回过头,眼睛就瞪大了——空空荡荡的小巷里,出现了一辆婴儿车,红底黑花的车篷,前面垂着纱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婴儿,静静地看着前面的桑丫。没有人推这辆婴儿车,它自己在慢慢朝前走!歪歪斜斜,忽左忽右,就像一个不会驾驶的人开车,走着“S”路线。
她把脑袋转过来,加快脚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自己家小区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婴儿车已经离她很远了,它还在朝前慢慢地走,那里面的婴儿还在隔着纱帘看着她……
她钻进她家的楼门,全身疲惫,慢慢上楼,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一辆婴儿车,它在空荡荡的小巷里,不动声色地慢慢朝前滚动……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最令她恐惧的是,纱帘后那双婴儿的眼睛!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也许那个婴儿有个淘气的哥哥,他把婴儿推出来,桑丫看不到他,是因为他在车后,正躬着腰朝前推……
不过,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
终于到家了,她用力按门铃。
妈妈打开了门,严肃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电话也关机了!”
这时候,妈妈养的小狗跳跳从门缝挤出来,朝她汪汪叫起来。平时,她一回来,跳跳就会冲过来,围着她又蹭又舔,今天却有点儿反常。桑丫没有回答妈妈,进了门。妈妈还没有关上门,跳跳就挤了出去,继续仰着脑袋叫。
桑丫看到这一幕,头皮一麻,她觉得跟随她的人,就站在门外!他不管跳跳在脚下怎么叫,眼睛依然定定地穿过门缝,盯着桑丫……
妈妈走出去,拦腰把跳跳抱起来,嘴里嘟囔着:“你今天怎么了?见鬼!”
妈妈关上门之后,桑丫走过去,透过猫眼朝外看了一下,楼道里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转身靠在了门上。
妈妈放下跳跳,跳跳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妈妈看了看她的脸色,问:“你怎么了?”
她低下头,说:“我想爸爸了。”
周五放学的时候,桑丫打开手机,短信就响了。
是朱玺发来的:明天是周末,今晚陪你去韩国烧烤店喝酒吧?
尽管桑丫个性很强,但是她并不喜欢这个“陪”字。她喜欢娄小娄的口气:我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我带你。
她需要一个强大的成熟的男人“带”。
而且,朱玺用的是问号,给人的感觉是犹豫、试探、请求。娄小娄用的是句号,霸气、坚定、不容拒绝。
她给朱玺回了一个短信:不,我回家。
然后,背起书包就走了。没想到,她走到那条巷口的时候,正要朝里拐,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她身旁。车门打开,朱玺提着一个纸袋子,从车上下来,回头对司机说:“刘叔叔,你先回去吧。我跟同学有点儿事。”
那个司机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朱玺站在桑丫面前,有些拘谨地说:“桑丫,你为什么拒绝我?”
桑丫说:“我没心情。”
朱玺说:“说不定,你跟我在一起,就会变得快乐起来呢。不信,你可以尝试一下啊。”
桑丫说:“我连试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你回家吧。”
朱玺看了桑丫一会儿,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她:“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你应该喜欢的。”
桑丫接过来,提出那条裙子看了看,很高档。她把它装进纸袋子,塞给他:“谢谢你。我不可能要。”
朱玺问:“为什么?”
桑丫有些恼怒:“我们是同学,你给我买裙子是什么意思?”
朱玺说:“我看你总穿牛仔裤,从来没穿过裙子,所以……”
桑丫说:“好了,我得回家了,太晚老妈又该骂了。等我有心情的时候约你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走出了很远,她才听见朱玺说:“桑丫,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拒绝我喜欢你。”
桑丫头也不回地说:“随你。”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4 神秘力量
周日,午后。北京的天很少这样蓝,娄小娄站在窗前,回想近来发生的一切异常事件。从窗子望出去,越过楼群,可以看到远山的清晰轮廓。
电话响了三次,是林要要打来的,他没接。
现在,除了林要要的打扰,他的生活很平静。那台传真机扔掉了,也许它还在顺着电话线顽强地朝回爬,不过,它爬得非常缓慢,因为它的脑袋四分五裂了;电视台的第六十四频道再也没有出现过影像,那个穿中式对襟服的面容清癯的老人,消隐在屏幕的雪花中;驾车的时候,他经常听收音机,也没有出现过有关奇门遁甲的节目……
QQ响了,是桑丫。
桑丫:我该叫你叔叔,还是哥哥?
娄小娄:你十六岁,我三十三岁,当然叫叔叔。
桑丫:你给我的感觉,在叔叔和哥哥之间。
娄小娄:那就叫娄小娄好了。
桑丫:我跟你讲一件事——前些天,我觉得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一直跟到七楼,跟到我家门外。
娄小娄:是不是今年你要考大学,压力太大了?
桑丫:绝不是,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就是看不见他。
娄小娄发来一个笑脸:说不定,在另一个时空里,有个人背着米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感到前面有双脚在行走,就是看不见人。我们这个世界和他们那个世界重叠到了一起。好在那个人在另一个时空里,住在八楼,他继续朝上走了,离开了你,不然,你会感到他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
桑丫: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
娄小娄:世界太深邃了。有空间就有可能,有时间就有可能,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仍然有可能。
桑丫:嗯,很多事情科学解释不了。
娄小娄:科学就像一个气球,里面是已知,外面是未知,已知部分越大,和未知的接触面就越大。
桑丫:你是不是开始学奇门遁甲了?
娄小娄:没有。
桑丫:你不相信它?
娄小娄:相信。
桑丫:我对神秘文化总是半信半疑,不然,我早学了。
娄小娄:如果说,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的,并不完全令人信服;如果说,这个世界有鬼有怪有神有仙,也不完全令人信服。但是,如果说有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影响或者操纵着世界万物万事,就没人能反驳得了。
桑丫:这正是我相信一半的原因。
娄小娄:举个小的例子,四个人打牌,如果背运,你把把都是烂牌;如果走运,你把把都是好牌。似乎四个人之外还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举个中的例子,一个人刚刚出生时,还没有被尘世的繁杂所干扰,似乎总能看到什么。临终时,似乎接近了某个世界,也总是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举个大的例子,人类历史几千年,兴与衰,穷与通,分与合,都有一定规律……
桑丫:那种神秘力量是什么呢?
娄小娄:它应该是无形的,存在于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如果把它拟人化,成为一个老人,那么人类就是棋子。棋子不会了解老人的肌肉、骨头、情感、思想,也不会知道下棋的意义。打个比方,他推动一个“卒”,于是,那天你就去了网吧;因此,“卒”挨上了“炮”,于是,你通过QQ就认识了我。这是必然的。
桑丫:假如,这个老人拿起“卒”的时候,偶然改变了主意,放下它,又去走“炮”了,偶然不就把必然打破了吗?
娄小娄:是的,偶然和必然是辩证的。
桑丫:他走“炮”的时候,很可能还是放在“卒”的旁边,那样的话,就是你加我QQ,主动跟我认识了。
娄小娄:哈哈。
桑丫:如果,那个大世界里出现意外,突然把棋盘弄翻了呢?
娄小娄:无法想象。估计就会时空错乱,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像梦魇一样发生了。
桑丫:我倒期盼发生那样的事。
娄小娄:你胆子很大。
桑丫:从今天起,我想学习奇门遁甲了。
娄小娄:你年龄太小。这个世界就足够让你眼花缭乱了,还想窥视另一个世界?
桑丫:其实,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吸引我,简单得就像阿拉伯数字。
娄小娄:学习奇门遁甲,我现有的水平就可以做你的老师。从今天起,你不用叫我叔叔,也不用叫我哥哥,就叫我老师吧。
桑丫: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娄小娄:都是学校害的。
桑丫:我叫你北方。
娄小娄:北方,这个词大气。
桑丫:你了解《易经》吗?
娄小娄:皮毛。大学的时候,试图钻研过,后来放弃了。
桑丫:我只知道,《易经》是六经之首。
娄小娄:通俗地说来,《易经》就是通过阴爻阳爻、八卦、六十四卦、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等这些符号,揭开宇宙万物的秘密。正像通过一滴水,照出一个世界。我们中医诊断的时候,讲究“望、闻、问、切”,就是看看患者的面部气色,或者闻闻患者呼吸的气味,或者问问患者的胃口,或者摸摸患者的脉搏—— 通过患者的一个局部,或者一种表象,探求整体的健康状况。
桑丫:中医的经脉和穴位深不可测。我刚刚看过一篇文章,说科学家在一次实验中发现,人体的各个部位都有不同颜色的辉光。辉光明显的部位,正好和中医的七百多个穴位对应。太神奇了。
娄小娄:现在,越来越多的西方国家承认了中医合法化。
桑丫: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娄小娄:什么想法?
桑丫:我要报考中医大学。
娄小娄:好啊。毕业之后,你和我在一个诊室上班。
桑丫:没有患者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研究八卦之类。终于有一天,两个医生双双变成了算命的大仙。呵呵。
娄小娄:实际上,近代有很多学者受《易经》启示获得了诺贝尔奖,比如丹麦的玻尔,德国的汉森堡,中国的杨振宁、李政道……
桑丫:我以为科学和玄学是背道而驰的。
娄小娄:在更高的层面,它们是统一的。《易经》通过阴爻、阳爻两个最简单的符号概括和演绎万事万物,和现代计算机通过0和1两个二进制符号概括和演绎万事万物,异曲同工。而现代科学发现,生物遗传密码排列起来正巧与六十四卦对应。《易经》是一种思维科学,圣人用它解决天下一切疑难。源于《易经》的奇门遁甲,被称为中国方术之王。现代科学证实,人活着时,遗传物质呈左旋状态,人死后,遗传物质呈右旋状态,这和奇门遁甲中的阳遁顺行(左旋),阴遁逆行(右旋),一模一样。
桑丫:我不懂什么阳遁顺行和阴遁逆行。
娄小娄:我也是一知半解。
桑丫: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偷偷看一些闲书。前几天,我看《三国演义》,里面写到赤壁大战,周瑜利用庞统向曹操献连环计,于是曹操用铁索把战船连在了一起。可是,周瑜站在山顶观望曹营水寨时,忽然意识到,这个季节只有西风和北风,没有东风和南风,火攻之计无法实施!于是,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诸葛亮探视周瑜的时候,称自己遇到异人,学会了奇门遁甲,可以呼风唤雨。于是,周瑜遵照嘱咐,在南屏山修筑祭坛,派遣一百二十人执旗守护。诸葛亮沐浴戒斋,披上道衣,跣足散发,登上祭坛作法求风。将近三更的时候,东南风浩浩荡荡地刮起来……你说,有那么神吗?
娄小娄:我读过一本书,易学专家张志春揭开了这个千古之谜。他查出赤壁大战的年、月、日、时,再用奇门遁甲推算,当时天辅星落九宫,主有东南大风。而且,曹操所在的西北方位出现凶格,很不利。
两个人聊了一下午。
下线的时候,桑丫对娄小娄说:听你讲这些东西,是饮。听老师讲那些东西,是灌。
第二天,娄小娄下班的时候,刚刚走出门诊楼,迎面走过来一个妇女,穿着一双白鞋子。他没有太在意,和这个妇女擦肩而过。走过去之后,他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个妇女也停下来,正在那里看着他。
他感觉这个妇女有些面熟。几年前曾经雇过的保姆?不是。在北方中医院诊治过的一个患者?不是。小区里的清洁工?不是。
看着这个妇女的方脸,大眼,龅牙,他忽然想起,她是在他扔传真机的时候,出现在垃圾场的那个捡破烂的妇女。
不管什么人,只要一和传真机挂上钩,娄小娄就紧张起来。
妇女辨别了一下娄小娄的相貌,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河南话说:“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娄小娄说:“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妇女说:“你扔掉的那台传真机,给你发来了一份传真。”
娄小娄感觉自己在做梦,他说:“那台传真机不是被我砸瘪了吗?”
妇女说:“我把它抱回家了,想给老公看看,还能不能拆些零件下来,卖几个钱。老公说零件都报废了,我就把它扔在了院子里。没想到,夜里它发出了一份传真。”
妇女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那台传真机已经被娄小娄砸变形了,它吐出的纸也不平展,皱巴巴的。
娄小娄没有接,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妇女说:“那天你离开之后,我在地上捡到了一张名片。”
娄小娄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跑这么远给我送传真?”
妇女说:“传真上说,必交原主人。这台传真机本来都报废了,又没接线,深更半夜却发出来一份传真,你说这是人发的吗?我和老公都吃斋信佛,我们可不敢违抗天意。”
娄小娄把传真接过来,说:“你不要扔它,哪天我去取回来。”
回到家,娄小娄在灯下查看这份传真,讲的是奇门遁甲的人盘。
所谓人盘,就是根据五行八卦,根据不同方位,对人间之事产生利弊影响的八门——与北方相对,五行属水的休门;与南方相对,五行属火的景门;与东方相对,五行属木的伤门;与西方相对,五行属金的惊门;与东南相对,五行属木的杜门;与东北相对,五行属土的生门;与西南相对,五行属土的死门;与西北相对,五行属金的开门。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5 妈妈出差了
周五这天,妈妈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出差了。出门前,她抱走了跳跳。她知道桑丫不喜欢它。实际上,桑丫挺喜欢小动物的,不过,因为跳跳是妈妈的宠物,她排斥妈妈,也就排斥她的“同伙”了。
妈妈说:“我三天之后才回来,把跳跳送到姥姥家去,让姥姥照看。你在家好好看书。”
桑丫淡淡地说:“嗯。”
妈妈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态度不满意:“妈妈一个人拉扯你,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今年就要上战场了!你怎么还这样不温不火?只有考出好成绩,上了好大学,才有好未来,这是硬道理!”
谁会知道,不到一年,也就是2007年4月23日,那个雷雨交加的日子,桑丫就死在了北京的那条死胡同里。
她没有未来。
跳跳在妈妈怀里扭动起来,似乎要下来。
桑丫笑了笑说:“妈,你看跳跳都急着要走了。”
妈妈白了桑丫一眼,说:“我知道你烦我。”
接着,她又啰嗦了一番生活的注意事项,这才出了门。
桑丫麻利地走到窗前,看妈妈走远了,这才坐下来,打开了电脑。娄小娄不在线。不见娄小娄,这个世界就少了一个方向,变得残缺不全。
尽管,桑丫至今没见过娄小娄,但是他的体态、容貌、微笑、气味,越来越明晰。而爸爸似乎越来越模糊了。
她每个月都会跟爸爸通一次信。
她知道,她成了爸爸在深牢大狱里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娄小娄却是她的精神支柱。
她浏览了一会儿情色网站,不知不觉已经是中午了。她到厨房转了一圈,懒得做饭,就拿了些零钱,下了楼。
她来到附近吉野家,买了一份中碗牛肉饭,一份泡菜,一杯可乐,打了包,然后回家。
从吉野家到她家,大约一公里。她走在人行道上,一直低着头,看路砖的花纹。一只红蚂蚁在爬行。如果她抬着头走路,也许就把这只蚂蚁踩死了。可是,现在她看到了它,于是小心地绕开了。
走着走着,她又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这次他和她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些,离她大约十几步远的样子。
她回头看了看,没有人。
但是她没有动,双眼一直在搜寻。最后,她盯住了刚刚走过的一个公告栏。
公告栏下有一双脚。
桑丫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大喊一声:“朱玺!”
那双脚一动不动。
桑丫又喊了一声:“朱玺,你出来!”
那双脚还是没有动。
她不再喊了,慢慢转过身,继续走。
背后那个人似乎又继续跟随了,距离她还是十几步远的样子。桑丫再次回过头去,那双脚还在公告栏下面,看来,走动的是另一双脚!
她知道,噩梦又来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错觉,或者神经出现了问题,如果背后确实有个人存在,那么,她断定,前几天的那个人和今天的这个人,绝对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在桑丫脑海中有个模糊的模样:三十多岁,高高的,瘦瘦的,脸色白白的,没有什么表情。他朝前走的时候,目不斜视;停下的时候,也是目不斜视。他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医院的味道。
她没有再回头,只是走路轻多了,双耳严密地捕捉着背后的声音。
那双脚好像一直踩着她的步伐,这样,她自己的脚步声就成了干扰的噪音。
迎面走过来一个盲人,他拿着一根竹棍,一边敲打一边前行。他听到了桑丫的脚步声,停下了。桑丫马上躲到一旁,不再走,盲人这才继续前行。
桑丫转身看他。
他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走出了十几步远,又停下了,等了等,才继续前行。
桑丫的头皮就像过了电,陡然一麻。
前面就是那条小巷了,她不敢再走,拐进了一家路边的服装店里。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迎上来,热情地问:“小姑娘,喜欢什么衣服啊?”
桑丫说:“随便看一看。”
老板就围着她介绍起来,天花乱坠,宝雨缤纷。看来,这个店生意太冷清了。
桑丫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衣服,一边转头朝外看。她感觉,那个人的脸好像就贴着橱窗上,直直地盯着她的不诚心的举动。
桑丫对老板说:“你帮我看看,橱窗外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老板愣了一下,朝外看去,说:“没有啊。”
桑丫说:“谢谢。”
老板说:“遇到坏人了?”
桑丫说:“好像是。”
老板说:“别怕,你住在哪儿,我送你!”
桑丫说:“没事的,我能行。”
然后,她怀着歉意离开了这家服装店。
拐过那条静悄悄的小巷时,她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没有看到那个高高的瘦瘦的男人,却看见了那辆婴儿车!它又出现了,它还是忽左忽右地朝前滚动,那个婴儿还在纱帘里隐隐约约地看着她……
她加快了脚步,想躲避一个噩梦的纠缠。
走着走着,背后突然传来那个婴儿的哭声,那分明是哭给她听的。她没有回头,直接走进了密云小区。
爬楼梯。
掏钥匙,开门。
楼里静极了。这时候,桑丫突然想到,应该把跳跳留在家里,看看它是不是还像上次那样狂吠不止,这样就可以检验出背后是不是真有一个什么东西了。她是一个普通女孩,是一个肉眼凡胎,对于自然之外的东西,是一个盲人。而跳跳可以借给她一双眼睛。另外,晚上妈妈不在家,跳跳在家里,还可以壮壮胆。
她打开门之后,似乎有一股力量拽了一下她手中的袋子,“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她愣了一下,回头看看,没人。她蹲下身,把牛肉饭和可乐重新捡起来,然后急忙进了家,把门反锁了。
她来到窗子前,朝外看去。有两个小孩在踢足球,一个女孩在轮滑,三个老太太在聊天。
没有什么异常。
她平息了一下心跳,走进卫生间洗了洗手,然后坐在电脑前,一边吃一边继续看QQ.奇怪的是,她找了半天,也看不到娄小娄,他在她的QQ里消失了。她没有删除他啊!
不过,她牢牢记得他的号码,于是又加了他一次。
此时,他在线,很快就通过了她。
娄小娄:怎么了?
桑丫:我也不知道,我在QQ里找不到你了。
娄小娄:是不是有病毒?
桑丫:我不懂电脑。
娄小娄:我也一样。
桑丫:今天我又感觉有人跟踪我了……
娄小娄:如果我精通奇门遁甲,就可以帮你预测出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了。
桑丫:我只想知道他是人是鬼。
娄小娄:我给你出个主意,下次你带一个录像机,放在书包里,镜头朝着身后,拍一路。回到家,你看看拍到了什么……
桑丫:想一想都害怕。
娄小娄:如果你永远都看不到他的长相,那不是更可怕吗?
桑丫:今天妈妈又出差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娄小娄:没事,我陪你聊天。
桑丫:谢谢你。
吃完饭之后,桑丫让娄小娄等一会儿,她要拾掇一下桌子。她把餐盒和可乐杯装进袋子,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又拿来抹布,把桌子擦干净。又到卫生间刷了刷牙,这才回到电脑前。
她愣住了——娄小娄又一次在她的QQ里消失了!
她在QQ里上上下下找了很多遍,还是没有,于是,她只好再加他。
娄小娄通过之后,他又回到了桑丫的QQ里。
桑丫:你又在我的QQ里消失了!
娄小娄:肯定是病毒。
桑丫:我怀疑是老天跟我作对,不让我跟你说话。
娄小娄:不可能。我们的相识就是老天安排的。
桑丫:既然它安排我们相识了,那就再保佑我考到北京吧。
娄小娄:你还要考中医大学吗?
桑丫:不管什么大学,我只想考到北京去。
娄小娄说:因为我在北京?
桑丫:我从小就向往北方。
娄小娄:我等你。
桑丫:在你心中,对我是女儿的感觉,还是女人的感觉?
娄小娄:女儿和女人之间。
桑丫:偏重于女儿还是女人?
娄小娄:你的内心很成熟。我和你认识之后,一直用文字聊天,我一直在跟你的内心对话,因此,我对你的感觉偏重于……女人。
桑丫:这是我喜欢听到的答案。
娄小娄:但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等我们见了面,我对你的感觉就会变成女儿。我给你做干爸吧。
桑丫:人家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娄小娄:这个说法很浪漫。
桑丫:我不希望是这样。
娄小娄:你希望怎么样?
桑丫:我希望女儿是父亲来世的情人。
聊着聊着,桑丫抬起头,看到外面已经万家灯火了。
桑丫:真抱歉,耽误你吃晚饭了。
娄小娄:我们一起吃。晚上我们再聊。
桑丫:好的。
离开电脑之后,桑丫走进厨房,下了点儿面,吃了。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朱玺。
“你在干吗?”
“学习。”
“学习网恋?”
“朱玺,你现在越来越神秘了。”
“是你变神秘了,我才变神秘的。”
“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
“没有。”
“你就嘴硬吧!”
“你要相信我,桑丫!如果有人跟踪你,我可以让我老爸派人查清这件事。”
“不用,我自己能解决。挂了。”
“哎……”
朱玺没留住桑丫的声音,她挂了。
朱玺再一次打过来,桑丫没有接。
她回到电脑前,准备和娄小娄继续说话的时候,又一次发现娄小娄在QQ里消失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涌上心头——这个房间里,肯定还有一个人,他三番五次阻止桑丫和娄小娄的聊天!
桑丫回头查看了一圈,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医院味道。
她把头转过来,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实际上她在聆听背后的动静。
她感觉到,那个人跟她回家了……
可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桑丫家住在七楼,爬上来显然有难度……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才她进门的时候,袋子曾经掉到地上。如果没有这个细节,她打开门,进来,接着把门关上,即使那个看不见的人就在她背后,他也没有机会挤进来。说不定,就在她蹲下身捡东西的时候,那个人从旁边跨了进来。
他在这个房间里!
今天,桑丫一个人在家,她将和这个看不见的人同居一室,度过漫漫长夜……
她越想心里越冷。
电脑的电流声,吱吱地响着,这影响了桑丫的听觉。她慢慢滑动鼠标,关闭电脑。关机的音乐声很大,把她惊得一哆嗦。
电脑关了,娄小娄一下变得遥远,他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世界一下安静下来,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桑丫似乎察觉到,房间里越安静,背后那个人越小心翼翼。
她猛地转过身,伸手朝后摸去,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她像盲人一样朝前摸着,一直走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然后慢慢走进了卧室。
她把菜刀塞到了枕头下,关上卧室的门,锁上,没有脱衣服就躺下来。躺了一会儿,她又把那把菜刀抽出来,放在了枕头旁边。然后,熄了灯。
这一夜很黑。
桑丫悄悄朝里挪了挪,靠在了墙上,心怦怦怦狂跳不止。
她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多年前,她就读的那个重点高中还有一个叫桑丫的女生,考大学落第,自杀了,现在她沾上了另一个叫桑丫的女生……
也许,有个男人爱上一个女孩,女孩不同意,男人殉情。那个女孩跟桑丫长得一模一样……
也许,妈妈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很可能是当年爸爸的同事,他把爸爸告发了。妈妈把这个人碎尸之后,一块块藏在了冰箱里……
桑丫感觉这个人直挺挺地贴在了卧室门外,隔着门板,她似乎听到了他压抑的呼吸声。
如果换了一个人,也许不会发觉这个人的存在,但是桑丫能。娄小娄跟她说过,人类有三种思维: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直觉思维。
她属于直觉思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熬到半夜的时候,桑丫依然没有睡着。她一直在绷紧神经和门外这个人对峙。她不知道他是为色,还是为钱,还是为命。或者什么都不为,他只想在她旁边站着……
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结果。桑丫不相信,他就永远这样站着,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也许,在她睡着之后,他就会从门下的缝子一点点爬进来,就像一条扁扁的虫子然后站起身,恢复原形,慢慢地爬上床……
突然,客厅里响了一声,似乎有人摸黑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椅子上,接着,他敏捷地把椅子扶住了,很慢很慢地恢复了原样。
接着,就再没有动静了。
桑丫抓紧被角,吓得想吐。终于,她忍受不了了,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谁?”
漆黑的客厅里没有任何声音。
她再也不敢出声了。她意识到,只要对方知道她还没有睡着,就不会暴露自己。于是,桑丫渐渐发出了伪装的鼾声,细微而均匀。
她相信,门外的人在严密聆听她。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听到有人在厨房吃东西,在这深深的夜里,那个咀嚼的声音显得极其恐怖。
这时候,桑丫已经困极了,脑袋里像糨糊一样。平时妈妈管得严,十点半必须睡觉。而此时至少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她不能确定,这个吃东西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听着听着,这个声音又消失了。
她隐约又听见沙发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有人轻轻坐在了上面……
天亮之后,一夜未合眼的桑丫下了床,打开卧室门,警觉地看了看客厅里的沙发,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她慢慢走进厨房,看了看每一个角落,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拉开冰箱,眼睛落在了那袋面包上——面包是妈妈给她买的,留给她当早餐。她还没有动过,现在,塑料袋却被打开了,里面的面包少了三片。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6 神秘短信
桑丫莫名其妙就掉线了,再也没有上来。娄小娄不知道她怎么了,他关了电脑,想看看书,却没有心情。
他发觉,这个叫桑丫的女孩在他心中越来越重要。
尽管未曾谋面,他却认定她是一个高贵的女孩。男人想高贵,需要很多附属的东西,比如金钱,比如地位,比如修养,比如服饰。而女人不同,只要她清高,立即就没有人敢轻视了。
第二天早晨,娄小娄出门上街了,他要买一块腕表。
他走出小区,朝附近的南辰商场走去。这时,他的手机短信响了,打开看了看,写着这样一行字:请不要去南辰商场买表,否则你会破财。换一家商场!
这个短信太奇怪了!对方怎么知道他要去买表?又怎么知道他准备去南辰商场买表?他停下来,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任何可疑的人。
他想了一会儿,怎么都想不通。
他回了一条短信: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南辰商场买表?
对方没有回复。
娄小娄不信邪,偏偏就去了南辰商场。
商场里的人摩肩接踵。娄小娄特别警惕,注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没有人故意接近他。
他来到一个柜台前,选表。表的款式琳琅满目,有天价有地价。很快,他就选中了一块,去收银台交了钱,然后转身去取表。
一个小孩蹒跚地走过来,拽住他的衣襟,叫道:“爸爸爸爸!”
他低头看了一下,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大约一岁左右,卷头发,小脸蛋白嫩得能挤出水来。她应该刚学会走路和说话。她认错人了。
孩子的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也在买表,回头看见孩子拽住一个陌生男人喊爸爸,急忙跑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不起!”
娄小娄也笑了,说:“你女儿真可爱。”
妈妈把女儿的小手从娄小娄衣服上拽下来,说:“宝宝,爸爸在门口等咱们呢!你怎么乱叫啊!”
然后,她抱起孩子,抱歉地朝娄小娄笑了笑,急忙离开了。
这一刻,娄小娄下定了决心,假如自己要小孩的话,一定要生个女孩。把她放在两个手掌中,一直养育到十八岁,然后郑重地交给另一个男人……
买了表,戴在手腕上,他走出南辰商场,一路上依然保持着警惕。
商场门口,有人卖炒栗子,热气腾腾,很香。他停下来,想买一些带回去当午饭。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却没有抽出来——他的钱包不见了!
想起刚才那个短信,他呆住了。
他买表的时候,一直留意着身旁每一个人,没有人接触过他的身体,钱包怎么会丢失呢?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给刚才的那个人发了一条短信:请告诉我,你是谁?你怎么了解我的动向?你怎么测算出我今天要破财?谢谢。
终于,对方回复了:朋友,你发错了。
他不甘心,又发去了一条短信:刚才,你的这个手机号码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提醒有人要偷我的钱包,结果我的钱包真丢了。我想知道你是谁?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总之我要感谢你的热心。
对方回复了:刚才我去卫生间了,这个手机在办公桌上放着,不知道哪个人恶作剧,溜进来给你发了那条短信。不用谢,那个雷锋偷偷做好事,连个人影都没留下。
回到家,娄小娄一直在琢磨这件蹊跷的事。
他的思路是这样的:总共两个小偷,其中一个经常出没在娄小娄身边,比如北方中医院的清洁工。昨天,娄小娄跟一个同事通电话,说了打算去南辰商场买一块腕表的打算,碰巧被这个人听见了。他不会偷,只是个情报提供者。于是这个人就通知另一个同伙在南辰商场等候。可是,这个人跟同伙闹翻了,改变了主意,又发短信提醒他,不要去南辰商场……
这样的推断太牵强了。
他索性不想了,打开电脑,继续等待桑丫。
QQ在闪,有人请求加好友。还是桑丫。
他加上她之后,问:你在家吗?
桑丫:我现在在网吧。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有点儿怕。
娄小娄:昨晚怎么了?
桑丫:我也不知道。我在厨房里吃了一点儿面,回来就发现,你又在我的QQ里消失了。
娄小娄:真是怪了!
桑丫:昨天夜里,我还听见有人在厨房吃东西……最近,我的精神可能真的出了毛病,出现了幻视幻听。
娄小娄:你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你认为自己出了毛病,这是你唯一的毛病。你明白了吗?
桑丫:你很强大。你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感染力。
娄小娄:在我看来,你就像一棵阴郁的小草,天天垂着头,面对自己的影子发呆。你极其需要一颗太阳把你晒一晒。
桑丫:我跟你聊天,就是在晒太阳。
下线之前,娄小娄让桑丫服用一些安定神志的中药:茯神,合欢花,首乌藤,朱砂,合欢皮,远志,柏子仁,酸枣仁,龙齿,龙骨,马宝,猴宝,珊瑚,琥珀,磁石,金精石,紫铜矿。
这天夜里,娄小娄睡不着,继续想今天的经历。
想来想去,他进入南辰商场之后,只有那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拽过他的衣服,而她抓的地方正是他装钱包的位置……
她揪着娄小娄的衣襟,嫩嫩地叫道:“爸爸,爸爸!”
想到这个场景,娄小娄的心一下就掉进了冰窖。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7 脚印
天黑之后,桑丫才离开网吧。一想起今夜还要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恐惧就油然而生。
她想去姥姥家,可是,姥姥比妈妈还严厉。而且,舅舅结婚之后,和姥姥一起过,房子根本住不下。
她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儿,看到一家粮店,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走进去,买了五斤面粉,装进一只不透明的袋子中,抱着回家了。
爬楼梯的时候,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像一只猫。到了家门口,她停下了,竖起耳朵,聆听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过了一会儿,声控灯灭了。她还在听。
终于,她听见了一男一女在嘀嘀咕咕对话,声音很小。
桑丫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就在这时候,突然“哐当”一声响,楼道里的灯亮了。桑丫一哆嗦,回头看去,对门打开了,那对夫妻站在门里,警惕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赶紧掏钥匙,打开门,走进了自己家。
过了半天,她才听到对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她把面粉抱进卧室,放下,然后走出来,四下观察。
书房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张打印纸。她走过去,看到最上面的纸上写着一个日期: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这是谁写的?妈妈?在她的记忆中,桌子上本来是没有纸的。
她把第一张纸翻开,发现下面一张纸上是一组四格漫画:1.一个女孩走在过街天桥上。
2.她在市场买菜。下着雨。
3.她举着伞,穿过一条胡同。
4.雨水浇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里笑着。
她看了半天,没看懂什么意思。最后,她又拿起第一张纸,久久端详起来:2007年4月23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子让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
睡觉前,她把家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厨房的门,妈妈卧室的门,衣柜的门,电视柜的门。
她决定,今夜不关客厅的灯。
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关上门,没有锁。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用菜刀割开了那袋子面粉,后退着,从门口均匀地散到床前,直接上床关灯。
明天早上,她要看看,地上会不会有脚印。
这一夜外面有风。
风一下一下推搡着窗子,啪啦,啪啦,啪啦。这影响了桑丫的听觉,她再也捕捉不到客厅里那些细碎的声音了。
她依旧感觉到,他就贴着门板,站在她的卧室外。
客厅的灯亮着,她转头朝门板下看了看,有一条明晃晃的缝隙,没有脚的影子。但是,这不能证明他不存在,白天的时候,桑丫同样看不见他。
桑丫一边听着客厅的动静,一边回想那个日期:4月23日。一想到这个日子,她的心里就生出一种黑暗的情绪来。她想不通。真相隔着一个拐角,她又感觉自己是一个盲人了。
客厅里一直没有什么声音。
昨晚,桑丫一夜未睡,现在又临近午夜了,她的眼皮千斤重。她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可是,她实在挺不住了,大脑的转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了门外的人干笑了一声……
桑丫一觉睡到天大亮。
她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后一骨碌坐起来,朝地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面粉上清清晰晰有一行脚印!
她下了床,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些脚印。大约四十三码,跟爸爸的脚差不多。
不管过去她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都可以找到一种借口:幻觉。现在,这双脚印真实地印在地上,谁也欺骗不了谁了。
就是说,确确实实有个人,一个男人,跟她同住这套房子里。半夜之后,他还走进了她的卧室,停在她的床前,在黑暗中静静地观望她,很久很久……
桑丫傻傻地坐在了床上,盯着这些脚印,使劲儿地想,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不伤害她?他为什么执意要走近她?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和娄小娄交往?他为什么画那张漫画?
忽然,她的思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爸爸。
爸爸身陷囹圄,对这个家,对心肝女儿,那种思念可想而知。他要回家,他要见到桑丫。仅仅是看一眼,而没有任何举动,这样的男人,只有父亲。地上那双脚印,和爸爸的尺码一致……
爸爸越狱了?
他怕女儿担心,一直躲藏着?
这世上没有隐身衣,桑丫怎么可能连爸爸一根头发都看不到?
只有一种可能:爸爸在监狱里自杀了。
可是,从桑丫第一天感觉到这个看不见的人存在,到现在已经很多天了,监狱方面不可能不通知家里啊。
还有一种可能:监狱方面已经通知妈妈了,而桑丫临近高考,妈妈不想影响她,把这件事隐瞒了……
想到这里,桑丫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拿起电话,拨妈妈的号码。
偏巧妈妈关机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卫生间。她不知道那个人在哪个方位,但是她相信他在看着她。她匆匆洗漱完毕,出了门。她下楼来到小区门口,上了一辆黑车,对师傅说:“花都监狱。”
黑车司机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小声说:“那地方太偏远了,不管你回来坐不坐我的车,我都要收双程的钱……”
桑丫挥挥手,说:“随你了。”
于是,这辆黑车载着桑丫,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一天不是探监开放日,直系亲属来了也不让接见。桑丫被隔在高墙之外,无论她怎么央求,值班的武警都不放她进去。
最后,桑丫说:“哥哥,我只要你带我进去,远远看一眼,只要看到他就行了。”
武警目视前方,摇了摇头。
桑丫又说:“那么,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只要你告诉我,我爸爸还活着,我马上就走!”
武警还是摇头。
桑丫悲伤地退到了路边,坐下来。
她望着眼前的高墙,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这时候,朱玺正巧打来了电话,嬉皮笑脸地问:“桑丫,你在干吗?”
她病急乱投医,马上说:“朱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朱玺问:“什么事?”
桑丫说:“我来监狱探视老爸,可是进不去……”
朱玺说:“我现在就赶过去,你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跳进去。”
桑丫说:“你不帮忙还调笑我!”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接着,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哭了一会儿,桑丫站起来,打算回家了。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是朱玺的,这一次他的口气比较严肃:“桑丫,你等着,我正在联系人,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桑丫:“好的,我等你。”
放下电话后,桑丫的心里有了一些光亮。现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朱玺这个家伙身上了。
监狱大门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有一些低矮的小商店。有几个人坐在门口,朝这个孤单的女孩张望着。远方,就是碧绿的山了。桑丫避开那几个人的目光,低着头在高墙下徘徊。
半个钟头过去了,在桑丫已经感到没有希望的时候,朱玺的电话又来了:“桑丫,你别急,我老爸现在去监狱管理局了,他去找人批条子,你等我,一定没问题的!”
桑丫的心里一热,低声说:“朱玺,真的谢谢你。”
朱玺说:“跟我客气什么。”
过了中午,桑丫终于看见远方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朱玺来了!轿车停在桑丫面前,朱玺下了车,拍拍桑丫的肩,没有说什么,牵起她的手,就朝监狱大门走过去了。
两个高中生依然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被放行了。
桑丫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监狱同意她见爸爸了,说明爸爸还活着!
朱玺停在监狱大门外,对桑丫说:“你去见你老爸吧,我在外面等你。”
桑丫说:“好的。”
由于不是探监日,接见室里空荡荡的。这里还算宽敞明亮,设有餐厅和客房,颇像招待所。
桑丫等了一会儿,爸爸终于出来了。现在接见犯人,旁边已经没有警察监视了,只是墙角多了一个摄像头。
爸爸依然穿着那身灰色的囚服,他好像刚刚理过发,干干净净的。他见到桑丫感到有些意外,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妈妈呢?出了什么事吗?”
桑丫说:“老妈出差了,没什么事。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很担心你,就来看你了。”
爸爸隔着长条桌,在桑丫面前坐下来:“我很好,担心什么。”
说着,爸爸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女儿的手,中途却放在了长条桌上,两只手掌抱在了一起,局促地捏弄着:“今天不是开放日,你怎么进来了?”
桑丫说:“我有个同学,他找他老爸帮我搞到了一张批条……”说到这里,桑丫从爸爸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愧疚和尴尬,急忙转换了话题:“爸,你近来好吧?”
“我很好,还当了组长……哦,我写信跟你说过了。爸爸减刑三年,很快就要出狱啦,还有——七百二十二天。那时候,你已经上大学了,对吧?今年你要高考了,不要牵挂我,要心无杂念。”
“我的状态很好。”
“有人是国王,是富豪,他们给他们的儿女带来荣华和富贵。但是,爸爸特殊的经历,却给了你另外两种东西——敏感和坚强。敏感,让你的生命更柔软,更丰盈,热爱这个世界。坚强,让你战胜一切,赢得未来。”
“爸,我要考到北京去,干一番事业,接你去过好日子。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梦了。你放心,爸爸会活到九十九,直到你成家立业生小孩。你谈恋爱了吗?”
“没有。”
“很好。等出狱之后,我帮你把把关。”
桑丫笑了:“我不相信你的眼光。”
“爸爸的眼光不差。我甚至看得出,你今天之所以搞到批条,是一个男生帮忙,现在,他就在外面等着你。”
“老爸,你真神哪!”
“嘿嘿,我猜的。”
离开监狱的时候,桑丫感到心情很畅快。
看到桑丫出来了,朱玺降下车窗,朝她笑了一下。桑丫也朝他笑了一下。
朱玺说:“你回哪里?我送你。”
桑丫说:“进城就可以了,我自己回家。”
朱玺说:“反正我也没事,把你送回去。”接着,他对司机说:“刘叔叔,密云小区。”
郊区的路很颠簸,朱玺观察着桑丫的脸色,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没睡好?”
桑丫说:“失眠。”
朱玺说:“应该买点儿补品,蜂皇浆,龟鳖丸,铁皮枫斗,印尼血燕……我老妈天天让我吃这些东西。”
桑丫看了看窗外,说:“我家跟你家哪能比。”
走了很远,车终于驶上了宽敞平坦的大路。司机打开了音响,放的是李珉宇的歌。刘师傅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他不可能喜欢韩国歌曲,看得出来,音乐也是为小主人服务的。
朱玺问:“桑丫,你准备报哪个大学?”
桑丫说:“北京。”
“那我也考北京,有什么事还可以照应你。”
一直看窗外的桑丫突然转过头来,对朱玺说:“你今天晚上可以不回家吗?”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8 另一个女孩
娄小娄丢钱之后,并没有报案。他感觉,这个小偷是个高高手。
她可能是那个小女孩。
她可能是小女孩的妈妈。
也可能是一个看不见的隐身人……
商场那么多人,流水一样进进出出,想查到这个高高手,无异于大海捞针。那就不给警察添麻烦了。
丢钱固然郁闷,但是娄小娄更关心昨天那个短信。
这两天,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越来越觉得,给他发短信的人,精通预测术,提前为他测算出了丢钱的结果。而且,藏在暗处的这个人,和自己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否则,他不会如此关注自己。
这个人是谁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
他走到猫眼前,朝外看了看,是林要要。她穿得十分鲜艳,隔着门,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娄小娄打开门,说:“你怎么来了?”
林要要笑着闪进来,说:“路过,来看看你。”
娄小娄还闻到了另一股香味,看了看她手里提的袋子,问:“什么东西?”
林要要把那个袋子举向娄小娄,说:“炒栗子,吃吧,谗猫。”
娄小娄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炒栗子?”
林要要说:“门口有卖的,我就顺便买了。”
娄小娄一边吃一边说:“今天,你怎么没出去推销你们那起死回生药啊?”
林要要说:“大哥,我也需要休息呀,不然我就得吃我们的药了。”接着,她四下看了看,说:“没有别人吧?”
娄小娄说:“有。”
林要要问:“谁呀?”
娄小娄指了指电脑上的QQ,说:“都在那里面。”
林要要说:“大周末的,你一个人憋在家里,要修炼成仙哪?”
娄小娄说:“我准备学习奇门遁甲。”
林要要说:“听说,那东西弄不懂就走火入魔了,你小心点儿。”
娄小娄说:“不是仙就是魔,我就是不想当一个凡人。”
林要要说:“凡人才好呢,可以吃法餐,可以蹦迪,可以K歌,可以看《越狱》,可以玩”嘉年华‘……“
娄小娄说:“没追求。”
林要要笑嘻嘻地说:“谁说的,我有追求,我追求你。”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
娄小娄说:“你来搜查吗?”
林要要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没有那资格!我只是一个钟点工,给你洗衣服的。”
说完,她拿出一团脏衣服,去卫生间了。
桑丫出现了,这时候已经是下午。
娄小娄在电脑前坐下来,跟她说话。
桑丫:我去监狱看爸爸了,刚回来。
娄小娄:他好吗?
桑丫:他呈现在我面前的,应该都不真实。虽然他很乐观,但是我怀疑,每次我离开之后,他都会哭,只是不让我看到而已。
娄小娄:一切都会过去的。
桑丫:你怎么没出去玩?
娄小娄:一个人待着,我感到很愉悦。狂欢了,尽兴了,最后剩下的只是沮丧。你太小了,不理解的。
桑丫: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两个人太拥挤。
娄小娄:也许恰恰相反,两个人才孤单,一个人才拥挤。
桑丫:那你准备一辈子单身吗?
娄小娄:可能。
桑丫:你等我。
娄小娄愣了一下:你?
桑丫:你等我长大。
娄小娄发去一个笑脸,说:那我就不长了,等着你。
桑丫:我是认真的。
娄小娄:你……多大?
桑丫:你知道的。
娄小娄:哦,十六岁……等你十八岁再说吧。然后他又给桑丫发了一个笑脸。
桑丫:是真心话吗?
娄小娄:你说呢?
桑丫:有一天,我学会了奇门遁甲,就可以预测出你的话是真是假了。
娄小娄:那时候,我们互相预测。想想,一男一女,都精通预测术,心怀鬼胎地生活在一起,在背后互相预测对方有没有外遇,有没有隐藏工资,有没有不洗脚。结果呢,互相都预测到了对方正在预测自己……太喜剧了。
桑丫在电脑前哈哈大笑。她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林要要忙活儿完了,走出来,在背后趴在娄小娄肩上,静静地看。
林要要问:“你在跟谁聊天?”
娄小娄说:“一个女孩。”
林要要问:“她是哪儿的?”
娄小娄说:“南方的。”
林要要问:“干吗的?”
娄小娄说:“高中生。”
林要要问:“多大?”
娄小娄说:“十六岁。”
林要要瞪大了眼睛,说:“你不会有洛丽塔情结吧?”
娄小娄说:“她管我叫叔叔的。”
林要要强行把娄小娄的身子转过来,霸道地说:“我要你给我预测一件事。”
娄小娄无可奈何地问:“你要预测什么?”
林要要说:“今夜我会不会有桃花运?”
娄小娄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算了算,说:“有。”
林要要惊喜地说:“真的吗?在哪里?”
娄小娄说:“花店。”
林要要捶了他一下:“讨厌。你再测测,今夜你会被劫色吗?”
娄小娄又假装算了算,说:“嗯,有这个苗头,不过我奋起反抗,她没得逞。”
林要要一下把娄小娄掀翻在地,说:“我倒看看,你怎么反抗!”
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娄小娄一边推她一边说:“林要要!别闹!”
林要要骑在娄小娄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脖子:“我就闹我就闹!”
娄小娄说:“我不想!咱俩就是闹到联合国秘书长那里去,他也会判定你这样做是在侵犯我的人权!”
林要要笑嘻嘻地说:“联合国秘书长才没工夫搭理你,因为他也面临同样的难题!”
娄小娄抓住林要要的两个手腕,朝两旁一掰,林要要一下就趴在了娄小娄身上,娄小娄一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然后迅速站起来,整整衣领,说:“你的力气还真大!”
林要要坐起来,把头扭过去,没有说话。
娄小娄感觉到了什么,走过去扳过她的脑袋,看到她满脸都是泪水。
电脑QQ上,桑丫问:你在干什么?
娄小娄很在意桑丫的每一句话。
她说:你等我。
她说:你等我长大。
她说:我是认真的。
自从和桑丫相识之后,娄小娄的内心就交织着两种情感——甜蜜而悲伤。
他接触过很多女孩,却都是异性相吸。相吸,就会贴在一起,某一天再分开。可是,他和这个未曾谋面的桑丫,却不是相吸,而是相融,一男一女混为一体,就再也分不开了,所谓真正的爱情,估计就是这样子了。这是甜蜜。
可是,他三十三岁,她十六岁,他们各有各的生活,无法交叉在一起……这是悲伤。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9 空位
天黑之后,朱玺来到了桑丫家——他回家跟父母请假去了。他提着一只很大的袋子,里面都是食物:开心果、巧克力、饼干、薯条、瓜子、啤酒……
夜越来越黑,小城的灯火越来越鲜艳,赤橙黄绿青蓝紫。
朱玺和桑丫并排坐在沙发上,喝酒。
朱玺感觉桑丫好像有心事,就不停地给她讲笑话。讲着讲着,他不再说话了。
桑丫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朱玺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继续讲。
桑丫说:“你这些段子都在手机上传滥了,会不会点儿新鲜的?”
朱玺苦思冥想了半天,说:“那我给你讲一个黄段子吧?”
桑丫说:“好呀。”
朱玺就讲起来:“有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结婚了。第二天早晨,这个年轻女子扶着墙壁走出新房,骂道——”
桑丫接着说:“妈的,他说他有三十年的积蓄,我还以为是钱呢!”
朱玺眨眨眼,说:“你怎么都听过啊?看来,我得给你讲恐怖段子了。”
桑丫说:“不听。”
朱玺顺势用胳膊搂住了桑丫的肩:“有我在,你不用怕。”
桑丫没有阻止他的胳膊,也没有阻止他的故事。
朱玺讲道:“一套老房子里,住着一对母女。这天夜里,母亲醒了,听见女儿的房间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她轻轻走过去,贴在门上听。女儿似乎在跟一个男人聊天,声音很小,就像谈恋爱的人在说悄悄话,始终听不到那个男人说话。母亲使劲儿敲了敲门,十八岁的女儿就走出来了。母亲问,你在跟谁聊天?女儿说,我老公呀。母亲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女儿说,我都结婚十八年了,你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奔波做事,今天终于回家啦!母亲感到全身发冷,推门就进去了。茶几上,摆着两个杯子,插着吸管,都剩下了一半饮料。茶几两旁的沙发空荡荡……”
朱玺停了。
桑丫又抬头看了看他。
他把胳膊从桑丫肩上移下去,又开始四下张望。
桑丫跟着他的视线,在房间里看了一圈,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朱玺说:“桑丫,我想说件事。”
桑丫说:“你说。”
朱玺说:“我怎么感觉这个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桑丫喝了一口啤酒,半晌才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现在,我怀疑他潜入了我的家……老妈出差了,我特别害怕,只好找你来陪我了。”
朱玺的表情有些复杂。
在此之前,他误会了桑丫的用意,现在终于明白了,脸上不由显出不安的神色来。
桑丫说:“你怕吗?”
朱玺说:“你检查过房间吗?”
桑丫说:“跟你讲的故事一样,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他。但是,我怀疑,现在他就站在我们旁边,静静地看我们说话。”
朱玺的脸一下就白了。
桑丫说:“你怕了?”
朱玺说:“要不……我把刘叔叔也叫来吧?”
桑丫低下头,半天才说话:“我一个人在家里住了两夜了。”
朱玺想了想,说:“好吧,桑丫,我不怕。”
桑丫继续说:“说他不存在,可是,我总能听到他的某些声音,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来苏水味道。说他存在,可是他从来没有显过形,只有……”
朱玺警觉地问:“什么?”
桑丫本来想说:只有昨夜,他踩出了一行脚印。但是,她担心朱玺害怕,就改口道:“只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停了停,朱玺问:“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桑丫说:“你怎么知道?”
朱玺说:“我随便问问。”
桑丫说:“是的,一个北方的男人,叫娄小娄。”
朱玺说:“他是医生?”
桑丫说:“你怎么知道?”
朱玺说:“猜的。”
桑丫说:“是的,他是一个中医。”
讲起娄小娄,桑丫眼里的不安、阴郁、孤独,一扫而光,流露出明朗的憧憬。
朱玺一直在听。
讲完之后,桑丫看了看他:“你在想什么?”
朱玺说:“我在想来苏水……”
桑丫不解地问:“来苏水?”
朱玺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跟你在QQ上聊天的这个人,其实就是一直跟在你背后的人?”
桑丫头皮一炸。
要睡觉的时候,朱玺试探地问了一句:“我睡哪儿?”
桑丫想了想,说:“你睡我的卧室,不过,不许乱动。”
朱玺说:“我睡觉很老实。”
桑丫说:“我怕你的心不老实。”
这一夜,两个人躺在了一张床上。
他们躺在床的两端,中间距离将近两尺宽。
桑丫靠着墙,说:“你再朝外一点儿。”
朱玺说:“宝贝!再朝外,我就掉地上去啦。”
桑丫说:“你要朝我这面移动一点,我就睡沙发去。”
朱玺说:“睡着之后我不敢保证。”
桑丫说:“我不管你睡着不睡着。”
朱玺说:“你爱上QQ里的那个人了。”
桑丫说:“我爱他。通常说来,喜欢是浅的,爱是深的。我却觉得,爱是广义的,有各种各样的爱,喜欢才是狭义的,专指男女之情。我知道我爱他,而且很深很深,不过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喜欢。”
朱玺:“我对你百分之百是喜欢。”
桑丫:“你喜欢我什么?”
朱玺:“每一个地方。”
桑丫:“我很感谢。”
朱玺:“其实,我的胆子很小,十四岁的时候,还和老爸老妈一起睡。但是,今天你让我变成了英雄。”
桑丫:“我怀疑,你陪我喝酒之前,你根本没沾过酒。”
朱玺:“是的。酒太难喝了,我喜欢喝饮料。”
停了停,朱玺说:“你现在害怕吗?”
桑丫:“你呢?”
朱玺:“心里有点儿虚虚的。你知道抵抗恐惧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桑丫:“不知道。”
朱玺:“我是指一男一女在一起的时候。”
桑丫:“你不要难为我。”
朱玺:“好吧,等我们长大的时候,读大学以后,或者工作以后。”
桑丫:“这些不重要。等我喜欢上你的时候吧,现在我把你当朋友。”
停了一会儿,朱玺突然说:“睡觉之前,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桑丫没说话。
朱玺:“吻额头。”
桑丫还是不说话。
朱玺就爬起身,把嘴凑上来。
就在他要吻到桑丫额头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外面传来一种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书房没有开灯,是谁在黑暗中慢慢地翻书?
桑丫一下就抓住了朱玺的胳膊。
朱玺把手指竖在嘴巴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小声问:“你老妈回来了吧?”
桑丫颤颤地说:“不可能。”
朱玺说:“那就是风吹的。书房的窗子关了吗?”
桑丫说:“我忘了。”
接着,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房子里一片死寂,再也出现任何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桑丫小声问:“你睡着了?”
朱玺口齿不清地说:“没有。”
桑丫说:“你不能先睡,你要等我睡了你再睡,答应我。”
朱玺说:“好。”
承诺过去几分钟,朱玺就发出了鼾声。
桑丫一下就陷入了孤独中。窗外挤进来的风,一下下撩动着纱帘,如同桑丫的心绪。她在想念娄小娄,以此驱赶恐惧。每次想起他,都是最初那个情景——桑丫和娄小娄并排朝前飞。
远方大海辽阔,鲜花盛开。
飞过朱玺,他想拦住桑丫。娄小娄一挥手,就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孩,于是,朱玺和她手拉手欢快地离开了。
飞过学校,面孔冰冷的老师跳起来,勒令她不要异想天开,马上降落,脚踏实地,投入学习,这牵扯到学校的升学率问题。娄小娄一挥手,老师就满脸桃花笑春风了,朝她伸出两根手指,摆成V形晃了晃,鼓励她远走高飞。
飞过考场。千千万万的学子都在紧张地答卷,无数家长在周边焦急等候。娄小娄一挥手,桑丫就得了全省最高分。
飞出花都,妈妈拽住了她的裙摆,严厉地呵斥她,不许她离家出走。娄小娄一挥手,妈妈就放了手。
飞出国界,戴着白手套的士兵,威严地阻止他们前进,请他们出示护照之类。娄小娄一挥手,士兵就退避两旁,纷纷敬礼放行。
飞过高山大川森林湖泊,出现怪兽,娄小娄一挥手,怪兽就化成烟雾,消弭了……
桑丫终于在想象中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几点钟,朱玺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桑丫的身体挨着了自己。他迷迷糊糊地想,她一定是害怕了,慢慢靠了过来。在黑暗中,朱玺试探着把胳膊伸过去,抱住她,却被她一下推开了。她的力气很大。
桑丫也醒来过一次,她迷迷糊糊感觉朱玺紧紧挨着自己,就狠狠踹了他几脚。可是,朱玺纹丝不动,似乎睡得正香。这小子也许是害怕了,半夜靠了过来,他并没有过分的举动,桑丫就不再踹他,翻个身,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一亮,桑丫就醒了。
她睁眼一看,朱玺还在睡着,他和自己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她叫道:“喂,今天我们得上学,快起来吧。”
朱玺睁开惺忪睡眼,说:“你先起,我再眯一会儿。”
桑丫说:“你蒙上被子吧,我穿衣服。”
朱玺就蒙上了被子。
桑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睡觉就像一头猪,我踹了你几脚,你知道不?”
朱玺说:“不知道。”
桑丫说:“谁让你睡着睡着就跑我身边来了。”
朱玺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桑丫惊叫了一声,一下就把外衣裹在了身上:“你干吗!”
朱玺看着桑丫半天,说:“有问题……”
桑丫说:“什么问题?”
朱玺说:“昨天夜里,我一直睡在这个床边,没有动啊!”
桑丫说:“可能是你睡迷糊了。”
朱玺说:“不可能,我从小睡觉就特别老实,从来不乱滚!”
桑丫也愣了:“你的意思是?”
朱玺说:“昨天夜里,有个人躺在了我们中间!”
一股寒气从桑丫脚掌涌上头颅。
朱玺继续说:“我昨天半夜,也感觉你跑到我身边了,我伸手……想搂着你睡,你把我的胳膊推开了,力气好大!”
桑丫摇摇头,说:“我根本就没有……”
两个人同时看床中间,那里空荡荡的,正好躺下一个人。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0 跟踪狂
这一天是周二。娄小娄吃完晚饭,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步。
林要要打电话来,说:“娄小娄,我们一起去泡酒吧,好不好?”
两天之内,她已经约过娄小娄三次了。这些医药代表都如此执著。
娄小娄:“不去。”
林要要停了一下,委屈地说:“你连个理由都懒得编吗?”
娄小娄:“我有约了。”
林要要:“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难道是和月亮有约吗?”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娄小娄转转身子,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林要要的影子。她怎么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最近怪事连连,娄小娄都有点儿麻木了。
娄小娄步行了几十分钟,一直走到了西坝河。
水中晃着一轮圆满的月亮,河边草深风凉。
娄小娄坐在石凳上,望着河水发起呆来。
他知道林要要的心思,但是,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况且,他早已经打定主意,永远不再结婚。
他和前妻在人生的中途走散了,说明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人为的错误。那么,未来他也许会遇到真正的另一半,他与她默默相守,好一辈子。结婚证是没用的,除了离婚的时候才用得着。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领结婚证不是多此一举吗?
想到男女之事,娄小娄有些伤感。
在这个尘世上,有很多很多很多条河,横亘在男和女之间,人类无能跨越——生死之河。通常,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1+1=2,两个人恩恩爱爱一辈子。可是,有的爱情宿命却是1+1=1,其中一个必死。留下一个,孤单地活在世上,永远无法跨越幽明,挽回曾经的甜蜜与幸福。
时间之河。茫茫时间无限,不同年代的人,如果生活在同一个年代里,会有多少可歌可泣的爱情发生?可是,这些爱情却被时间隔离了。即使相隔几十岁,不管两个人爱得多么深,也不能跨越时光距离……
等级之河。一个人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一个是贵族或名流,光芒万丈。她(他)不能接近他(她),如同不能接近太阳,否则只能自毁,成为他(她)的祭祀……如果这条河不存在,这个尘世不知有多少对爱情要重组。
地域之河。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如果他和她相遇,将是世间最完美的一对,但是茫茫人海,万水千山,他和她就像两粒沙土,被命运的风裹挟着,永远不可能在半空中相遇。
舆论之河。不管两个人爱得多深,可是他结婚了,她也结婚了,他和她中间隔着她和他……
机缘之河。她一眼就爱上了风一样清爽的他,或者他一眼就迷上了水一样纯净的她,可是,两个人一个向左转,一个向右转,再没有相遇过……
单爱之河。一个爱了,另一个却不爱,这是最无望的一条河。你爱一个人,爱到了骨头里,血液里。可是,痴情总是遇薄情,对方一句尖刻的话就戳穿了你的全部柔情,就像打掉身上的一枚雪花,根本不在意它经过了那么漫长、那么精心的准备,根本不在意它其实是那样的晶莹剔透,那样的完美无缺。对方繁华着,根本不在意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受煎熬,就那样轻易地冷落了你一辈子,就如同不在意路边的一颗石子……
梦幻之河。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模糊的异性影像,那是梦中情人。真实与梦想隔着一条河,现实中,没有任何一个异性,可以和梦中那个影像完全叠合,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一点偏差,我们匆忙而仓促地和这个现实中的人生活在一起,对方占据了你一半世界。你在孑然一人的时候,望着冷月,心情黯淡,忽然就想起梦中那个人来,泪水就悄悄蒙住了双眼。这泪,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你无法说清楚,你怎么哭了……
周期之河。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人性的某些规律,更是一条河,我们不可能超越。有时候,爱情之无奈,恰恰是因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爱是鲜活的,如花如草,它绿过、开过之后,就该枯了谢了……
短信又响了,还是林要要:宝贝,河边太凉了,小心感冒,回家吧。
娄小娄猛地抬起头,朝对岸看了看,草木阴森,不见人迹。
难道这个女孩一直在暗处监视自己?
他想起最近看过的几篇报道,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报道说,有个女孩总怀疑男朋友另觅新欢,渐渐变成跟踪狂,天天尾随监视男朋友,一直跟踪了半年,最终还是没抓到实据,竟然把男朋友杀死了。调查显示,美国百分之九十被配偶谋杀的人,生前都被对方“跟踪”过……
娄小娄刚进家门,电话就响起来。
他以为又是林要要,拿起来看了看,是母亲打来的。
娄小娄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两年后母亲改嫁一个姓常的男子,现在和继父一起生活。娄小娄结婚之后,很少回去。
母亲问:“小娄,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娄小娄一愣:“我在北京啊。”
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娄小娄说:“我最近一直在上班,没出差。”
母亲说:“你不是给我写了信吗?你说你在南方,一切都平安,让我别挂念。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事情还没有办完……”
娄小娄问:“我还说什么了?”
母亲说:“你还叮嘱我,犯胃病的时候,揉内关穴有神效……”
娄小娄沉默了半天,低声问:“妈,你收到的是纸信?”
母亲说:“是啊,怎么了?”
娄小娄说:“那笔迹是我的吗?”
母亲说:“怎么不是你的?歪歪斜斜的。小时候让你练字,你就是不听!”
娄小娄说:“那封信还在吗?你再看看。”
母亲从什么地方拿出了那封信,娄小娄听到了纸张的声音。母亲翻了半天,似乎有些犹豫了:“好像比你写得好看些……你说不是你?难道有人冒充你?谁能知道我有胃病呀?”
娄小娄说:“信是哪里寄来的?”
母亲说:“没写。”
娄小娄说:“你看看邮戳。”
母亲看了半天,说:“邮戳模糊了,根本看不清。”
娄小娄说:“可能有人恶作剧。没事,妈,明天我就回去看你。”
母亲愣了一下,突然问:“你是小娄吗?”
娄小娄笑着说:“妈,你耳朵出毛病了吗?”
母亲说:“我怎么感觉有点儿不太像……你一个人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不要酗酒。”
娄小娄说:“我好长时间不喝酒了。”
母亲说:“还有,遇到合适的女孩,赶紧结婚吧。你一个人飘荡,我不放心。”
娄小娄说:“这事不用你牵挂,你和常叔叔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挂了电话,娄小娄又陷入了恐惧中。
这个给母亲写信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冒充自己?
琢磨来琢磨去,他一下想到了一个不该想到的人——母亲改嫁之后,和继父生了一个男孩,叫常役,他比娄小娄小八岁。虽然这个弟弟和娄小娄同母异父,两个人长得却特别像,脸面都像是母亲脸面的影印件。不过,他们的人品和性格却截然不同。
常役有一个怪毛病——嗜好跟踪和偷窥。
有一次,他盯上了高年级的一个女生,连续跟踪十几天,终于被那个女生察觉报了警。从那时起,家里人才发现他的心理有病。
常役十七岁那一年,带着一副游泳镜,一根长长的塑料管,来到郊区的一条河边,蹲在草丛中,一连守候了好几天,终于来了几个当地女孩,她们说说笑笑地跳进河里游泳。于是,常役从远处潜进水中,慢慢靠近,想偷窥女孩们的身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中途突然窜出水面,大呼救命,喊了两声他就沉下去了,再也没上来。警方在河里搜寻了五六天,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认定他被河水冲走了。母亲为此哭得死去活来,经过很多年才渐渐平复这个伤痛……
想着想着,娄小娄的心里有些发冷了。
当年,这个常役溺水而亡,尸体不知被河水冲到了何方。难道他顺流而下,一直漂到了千里之外的岸上,慢慢站起来,拧干身上的衣服,挖出嘴和鼻孔里的沙子,出现在了南方另一个城市的街头?
最近,发生在娄小娄身上的事情,越来越荒诞。
他索性不再想。
睡觉之前,短信又响起来,他以为又是林要要,原来是电子邮件提醒短信。
他打开电脑,登陆电子邮箱,是一封广告邮件,专卖针孔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他发现,有三封邮件,他还没来得及看,已经被什么人看过了。三封邮件都是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写来的,她一直没结婚。
娄小娄很惊诧——谁破译了自己的邮箱密码?
他又登陆QQ,却发现上不去,系统提示说:“你已经登陆了一个相同的QQ账户200826414,不能重复登陆。”
这一刻,他忽然对桑丫充满了担忧。
他和桑丫唯一的交流渠道就是QQ,现在他上不去QQ了,就好像一个娇弱的孩子在视野中突然消失了一样。
他觉得林要要的嫌疑最大。这些医药代表像特工一样,不但能搞到任何一个医生的手机号,还能搞到他们配偶的手机号,甚至知道他们的家人都有什么喜好。
几个月以来,只有林要要和他走得最近。而且,只有林要要才关心哪个女孩给他写了信,都写了什么。只有她才在意他在跟哪个女孩聊天,都聊了什么。
他又登陆自己的博客,竟然发现有人为他更新了博客!只有两行字——
我在四面八方看着你你在千方百计躲着我
娄小娄忽然感到了林要要的可怕。
虽然娄小娄一直在拒绝林要要接近自己的生活,可是她却利用网络的通道,从四面八方渗透进他的一切隐私中……
夜里,他梦见自己上班了。
林要要打来电话,说:“娄小娄,今天你将丢失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以为然地说:“你会预测啊?”
林要要说:“你不信就算了。”
说完,她挂了电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挂电话。
下班的时候,娄小娄检查了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都在。到了停车场,他的车也在。他驾车回到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放下心来,觉得林要要在捉弄他。
有些女孩专门没事找事,给你制造一点儿小麻烦,作为接近你的方式,或者说是一种撒娇的表现。
到了半夜,他睡着之后,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吹气,他一下就醒过来。
一张白脸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说:“你丢了家里的钥匙。”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1 目击
这天下午,妈妈回来了。桑丫没有对她说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她和母亲几乎不沟通。
跳跳一进门,就围着桑丫的鞋子又啃又咬,很是亲昵。桑丫低头静静看着它,总觉得它的眼神跟妈妈很相似。
妈妈走过来抱起跳跳,说:“我的乖乖,你可要分清敌我,这个大小姐心里烦着你呢,你还跟她亲热!”
房子里有了跳跳,似乎多了很多生气,桑丫感觉不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存在了。
她说:“妈,我去一趟同学家。”
妈妈说:“等一等。有件事,我得跟你谈一谈。”
桑丫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妈妈。
妈妈一边摩挲跳跳的毛一边说:“你不要报考北京了。”
桑丫问:“为什么?”
妈妈说:“大学毕业以后,你肯定不愿意回花都,对吧?北京有一百来所大学,每年平均有十五万应届毕业声,绝大多数都不愿意离开首都。一年又一年,北京积压了多少大学生?水涨船高,现在北京的单位用人,基本只要研究生。所以,你还是报考其他省城大学比较好。”
桑丫说:“你不是一直都支持我报考北京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妈妈说:“出差这段时间,我总是接到一个人的短信,他好像是北京人,很了解情况,就是他对我讲了这些道理。”
桑丫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妈妈说:“不知道。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
桑丫说:“妈,我报考北京已经铁心了。未来不管多难,我都会一个人去面对。”
说完,她就出门了。
桑丫去了家里附近的网吧。
上了QQ,娄小娄不在线。她一直等了好久,才看到他上来了,立即给他发了一个笑脸。他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很忙吗?
娄小娄还是没有回复。
桑丫想,他可能不在电脑前吧,就不再说话,搜出几个FLASH音乐动漫,一边看一边关注着QQ,娄小娄一直在线。只要他的头像在,桑丫就觉得他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于是就什么都干不下去。
她再一次对他说:你很忙……
娄小娄还是没回复。
她依然相信他不在电脑前,于是把QQ框缩小,继续看FLASH音乐动漫。她在听樱桃帮的《亲爱的王子》:潘多拉的玻璃瓶,海伦娜的魔法镜,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眼睛,谁也看不懂真心。迷雾森林幻境里,王子傻傻地苏醒,妖魔的世纪天使的心情,谁来握住你手心。睁开眼认清迷惘人间,纯真只是谎言承诺等于后悔。不如让我亲吻你的颈边,拿走你不需要的热血。亲爱的王子别害怕,我将对你倾诉撒旦的情话,反正魔鬼亦睁只眼,反正天神亦闭只眼。没有人会想来改变这世界,亲爱的王子别再哭,从今以后不再孤独,没有感动没有知觉享受幻灭。然后当你不再有希望,然后你就不会再受伤,然后你就会得到力量,生命是一部黑色童话……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始终不见娄小娄说话,她忍不住了,对他说了两个字:你狠。
娄小娄居然还不理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个字:你。
然后下线,起身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桑丫走得很慢,她的心里酸酸的。
她发现,这个北方的男人对于她已经十二分重要。假如,他突然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那么她会像失去脊椎一样坍塌下来。她这才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坚强,其实无比脆弱,不堪一击。
突然,她想喝酒。
她掏出手机,给朱玺发了一个短信:今天你带我去喝酒。
朱玺很快就回复了:好的,我一定陪你去!你现在在哪儿?
他又把带换成了陪。
扶不起来的阿斗。
她告诉他:我在路上,走到红星商场门口了。
朱玺说:你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不一会儿,朱玺就坐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来了。司机刘叔叔似乎看透了她和朱玺的某种关系,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也尴尬地朝他笑了笑,然后小声对朱玺说:“你让刘叔叔回去吧。”
朱玺说:“他送我们去酒吧。”
桑丫有些恼火地说:“你来跟我见面,为什么总让人开车送你?你没有腿吗?”
朱玺说:“好好好,听你的。”然后,他对司机说:“刘叔叔,你回去吧。老爸要是问我,你说我跟同学去踢球了。”
司机又笑了笑,说:“好的。晚上我要来接你吗?”
朱玺看看桑丫,桑丫把脑袋转向旁边,朱玺就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司机就把车开走了。
朱玺说:“我们就去”汽车酒吧‘吧,不太远,可以走走就到了。“
桑丫说:“你有烟吗?”
朱玺说:“你知道我不抽烟的。我去给你买吧,什么牌子?”
桑丫掏出两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大前门。”
烟买回来,桑丫点着一根,狠狠吸起来。
朱玺一边走一边观察桑丫的眼睛,小心地问:“你今天心情不愉快?”
桑丫说:“始终就是这样子。”
朱玺说:“我能猜到原因。”
桑丫扫了他一眼:“我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你怎么会知道?”
朱玺说:“因为他。”
桑丫说:“谁?”
朱玺说:“那个北方的男人,中医。”
桑丫没说什么,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朱玺伸出手,说:“给我一根,我陪你吸。”
桑丫推开他的手,说:“不学好。”
朱玺说:“你身上有严重的恋父情结。”
桑丫说:“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
朱玺说:“你应该给他做干女儿。”
桑丫说:“我不会那样做。我都拒绝叫他叔叔。”
朱玺说:“以后你会嫁给他吗?”
桑丫说:“太遥远了……”
朱玺说:“还有四年。”
桑丫说:“四年?什么意思?”
朱玺说:“二十岁,法定结婚年龄。其实,再过两年,你就成人了。”
桑丫仰头看了看天,静静地说:“我对他这场漫长的等待,胜过了一场热烈的爱情。”
朱玺说:“你可以考到北京去啊。”
桑丫说:“我肯定要考到北京去。可是,他不理我了。”
朱玺说:“为什么?”
桑丫说:“不知道。今天,我在QQ上跟他说话,他一直不回我。”
朱玺说:“这说明不了什么。”
桑丫说:“也许是我对他太敏感了,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忧虑和难过……”
朱玺说:“你该向我学习。”
桑丫说:“什么?”
朱玺说:“你从来就没理过我,可是我并没有长吁短叹。”
两个人很快走到了“汽车酒吧”。
半个吉普车镶嵌在高高的墙壁上,成了这家酒吧的标志。
朱玺跨进酒吧的木门,转过身,见桑丫站在路上朝后看,就喊道:“桑丫,你怎么了?进来啊!”
桑丫似乎没听见。
暮色的马路上,那辆婴儿车又出现了!它忽左忽右地朝前滚过来。
马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可是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辆没有主人的婴儿车。
红底黑花的车篷,前面垂着纱帘,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婴儿,桑丫隐约看到,那个婴儿直直地盯着自己……
朱玺跑过来,拽了她一下:“你看什么呢?”
桑丫低声说:“你看到那辆婴儿车了吗?”
朱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说:“哪有什么婴儿车啊?只有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老头——你是说它吗?”
桑丫惊异地问:“你说那是一个老头?”
朱玺反问:“那不是老头是什么?你的眼睛近视了吧?”
桑丫收回目光,几步就走进了酒吧。朱玺也跟着走了进来。
那辆孤独的婴儿车,慢慢从酒吧门前滚了过去。桑丫看到,那个婴儿经过酒吧的窗子时,还扭头朝她望了望。
两个人找一个角落坐下了。侍应生走过来,朱玺说:“两瓶Carlsberg.”
桑丫说:“三瓶。”
朱玺愣了一下,说:“那就四瓶吧。”
桑丫朝侍应生竖起三个手指,说:“三瓶,三个杯子。”
侍应生说:“好的,请稍候。”
侍应生离开后,朱玺问桑丫:“为什么?”
桑丫说:“还有那个看不见的朋友也来了。”
朱玺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别吓我啊。”
桑丫说:“他肯定来了。”
朱玺左右看看,酒吧里人不多,大家都在静静喝酒聊天,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靠窗的一个孤独男子,偶尔抬头朝他们这里张望。
侍应生把酒端上来了。他在朱玺面前摆了一个杯子,在桑丫面前摆了一个杯子,把第三个杯子摆在了桑丫旁边的桌面上。
桑丫把三个杯子倒满酒,朝朱玺举了举,两个人碰了一下,接着,她把杯子举到旁边,和那个无人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口喝掉了半杯。朱玺看了看那个杯子,喝了一小口。
朱玺说:“桑丫,你知道尾行游戏吗?”
桑丫说:“知道。”
朱玺说:“咱班里至少有一半男生,都在玩这种成人游戏,日本ILLUSION公司出品的,现在已经出第四款了。被尾行的女孩有小爱、小禀、小莎、夏娜、SABER、枣真夜、凌波丽、小樱公主、拉克斯、米娅姐妹……游戏中还有SM工具、Q币和各种游戏的点卡。”
桑丫说:“跟踪狂?”
朱玺说:“差不多。我觉得,并没有什么隐身人,而是有人在尾行你。”
桑丫说:“尾行不可能不露一点儿马脚,可是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的一只耳朵!”
朱玺说:“这些人很专业!你在大街上回头看,他可能钻进垃圾箱里面;你走在小区里,他可能蹲在你旁边的树上。你在家里洗澡,他可能藏在窗帘后面……”
桑丫说:“目的是什么?”
朱玺说:“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估计就是尾行的过程。”
桑丫说:“我看过新闻,有很多明星被跟踪。专家说,这些跟踪者百分之七十五都是精神病。”突然,桑丫盯住了朱玺的眼睛:“你在现实中体验过尾行吗?”
朱玺愣了愣,急忙说:“我没有。我只是玩过游戏。”
停了停,桑丫说:“朱玺,你有没有录像机?”
朱玺说:“干什么?”
桑丫说:“别问了,你如果有的话,就借给我用一下。”
朱玺说:“有,微型的,明天我就拿给你。”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一直到深夜。桑丫把手机关了,不然妈妈隔五分钟就会打个电话来。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朱玺说:“桑丫,我们回去吧?”
桑丫说:“再待会儿。”
朱玺说:“哪有踢球踢到半夜的……”
桑丫想了想说:“扫兴。好吧,我们走。”
朱玺扬扬手,把侍应生叫了过来。
桑丫说:“我们AA制。”
朱玺说:“你瞧不起我。”
朱玺话音刚落,桑丫已经把自己的酒钱递给了侍应生。朱玺苦笑着摇摇头,说:“我能做的,只有送你回家了。”
桑丫说:“这里离我家近,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朱玺笑道:“你不怕被人尾行啊?”
桑丫说:“这个人已经长在我后背上了,我已经习惯了。”
朱玺说:“要是真遇到歹徒怎么办?”
桑丫说:“要是我遇到了歹徒,就算你在旁边,你敢打吗?”
朱玺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帮你打啊,至少多个帮手。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跑开喊人来。”
桑丫说:“瞧你那点儿出息,连句大话都不敢说。”
两个人走出酒吧,剩下满满一杯酒摆在桌子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桑丫抬头看到马路对面坐着一个男子,他直直地盯着桑丫看。
这个人大约三十多岁,穿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他个子挺高,眉毛浓密,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咄咄逼人,似乎能看透桑丫的灵魂。
桑丫只看了他一眼,急忙把视线垂下来。
她感觉自己很奇怪,一个偶然出现在路边的男人,竟然在她心里荡起了如此巨大的波澜!她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来自前生或者来世,她抵挡不住这样的眼神。
难道是自己喝醉了?
仔细想想,其实这个人很奇怪,他的着装考究,可是却很脏,衬衫袖子上还有一条很长的口子。他的胡子应该好多天没刮了,乱蓬蓬的。
这时候是十二点整。
桑丫拦住一辆出租车,对朱玺说:“上。”
朱玺说:“我不放心你。”
桑丫打开车门,看了看他说:“你需要我送吗?”
朱玺愣怔了一下,弯腰钻了进去:“你小心啊。”
看着出租车载着朱玺远去,桑丫迈步离开之前,又看了马路对面那个人一眼,她现在不能确定,这个男子是个艺术家,还是一个流浪汉,或者是什么公司的经理……
这个男人依然在看着她。
桑丫再次避开他的眼神,朝家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回味那个男人的眼神。也许,他的表情,或者他的眼神,或者脸上的某个部位,有点儿像爸爸,才使自己有那样激动的感觉。可是,仔细回想,他哪里都不像爸爸。他带给桑丫的心理冲撞,仅仅是一个陌生男人的。
花都不大,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走着走着,桑丫似乎又听到背后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她不再琢磨刚才的男人,加快了脚步。这个看不见的人跟随她太久了,并没有什么危险,她有点儿适应了他的存在。
桑丫两岁的时候,在医院里丢过一次,其实她是趁爸爸和医生交谈的时候,跑到另一个诊室去了,当时爸爸差点儿被吓得晕过去。找到桑丫之后,爸爸竟然哭了,他说:爸爸这辈子都不会撒开你的手了!果然,从那以后,只要是在外面,爸爸总是紧紧拽着她的手。她感觉,爸爸很像《海底总动员》里的小丑鱼。
后来,她上幼儿园了,吃完晚饭,其他孩子都在小区里奔跑玩耍,只有她后边总是跟着一个爸爸。妈妈为此跟爸爸还吵过架,她说这样下去桑丫就会缺乏独立性。有一天,爸爸终于撒手了,让她一个人到外面玩。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背后总有人跟随,回头找,却看不到人。终于有一天,她看到爸爸在假山后露了一下脑袋……
如今,一堵高墙隔开了她和爸爸,爸爸再也不可能跟着她了。
走进那条小巷,背后的脚步声真切了一些,从声音判断,这个人一伸手几乎就能抓到她了。在这样的深夜里,在没有一个人的小巷中,一个人和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距离如此之近,显然是有歹意的。
桑丫猛地回过头,果然在两三米之外站着一个人!他看到桑丫回头,一下就停住了。
他不是刚才坐在酒吧对面的那个沧桑男人。
他大约二十多岁,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一双廉价皮鞋,头发长长的,贼眉鼠眼。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
桑丫突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很突兀:“你是谁?”
那个人沉默着,突然抽出一把刀,颤巍巍地说:“我要钱!”
桑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两条腿立即抖了起来,跑都不会跑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刚才应该让朱玺送自己回家的……
那个人一步步逼近过来。
桑丫说:“我把钱给你!你别过来!”
桑丫话音刚落,突然,这个歹徒就像中风了一样,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挣扎了一下,想往起爬,却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桑丫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2 常役
稀稀拉拉下了一夜雨。第二天,雨还继续下,天好像漏了一样。路上塞车,娄小娄迟到了。
诊室里,没有一个患者。
娄小娄松了口气,快步走进诊室,脱下外套,换上了白色工作服。这时候,手机短信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娄小娄,我要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他坐在椅子上,回道:你是哪位?
对方:我不想说我是谁。我只想对你说,现在要高考了,你必须拒绝桑丫考到你身边去。
娄小娄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争风吃醋的男人。或者,是桑丫的爸爸出狱了?他对“必须”这个词很反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桑丫什么人?
对方:我跟你一样爱她。我现在就在她身边。
娄小娄:抱歉,我现在要工作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吧。
对方:你必须答应我。
娄小娄摇摇脑袋,无奈地回道:北京有那么多大学,我有什么权力阻止一个人考到北京来?
对方不回话了。
过了好半天,短信才又一次响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常役。
娄小娄刚刚看清这行字,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咔嚓!”诊室都哆嗦了一下。接着,雷一个连一个地炸响。
娄小娄傻住了,他不想再发短信了,直接拨了过去。可是,连续几次,电话刚一响,对方就挂断,显然是不想接电话。他只好继续发短信。
本来,娄小娄是不信鬼神的,现在却接到了死去多年的弟弟的信息,他的思想顿时乱了套。不可能是有人恶作剧,除了林要要,没有一个人知道娄小娄和桑丫的交往,而林要要却不知道常役的事情。
娄小娄:是你?!你……去哪儿了?
对方:花都。
娄小娄:你是十七岁那一年去的?
对方:嘿嘿,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是的,那一年我十七岁。
娄小娄:你是……怎么去的?
对方:不是坐火车,不是坐飞机,不是做轮船,你猜我是怎么去的?
娄小娄没有回答。
对方很快就把答案发送过来:我是漂去的。
娄小娄:你不会游泳的。
对方:肚子喝满了水,自己就浮起来了。顺着那条河,漂啊漂啊,几天就漂到了。
娄小娄的心里涌上巨大的惊恐,停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你在那边……冷吗?
对方:哥哥,花都在南方,这里又湿又热啊。
娄小娄想探出一点儿实质性的话来,就说: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妈妈,她身体不太好,总犯胃病。
对方:我给她写信了啊,还告诉她,胃疼按内关穴最有效。
娄小娄突然问:你认识桑丫?
对方:我一直跟踪她啊。当然,她是看不见我的。
娄小娄:你跟踪她干什么?
对方:我一直就喜欢偷窥女孩子,你应该知道的。桑丫太美了,她放学的时候,我尾行在她的背后,观看她的身材。别人的臀部是固体的,她的臀部是流动的;她睡觉的时候,我站在她的床边,观看她的睡态。一进入梦境,她的脸上就呈现出桃红柳绿来;她去卫生间的时候……
娄小娄没有看下去,低低骂了一句:“去死吧!”然后,把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短信又响了。
娄小娄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拿了过来,继续跟他对话。
对方: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理她了,她是我的,永远的。
娄小娄压制了一下情绪,问:世界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盯上她了?
对方:我去那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前的7月7日。她来这个世界的日子,是十六年前的7月7日。我们在两个世界交接处擦肩而过,见过一面,我记住了她的相貌和气味,从此她就摆脱不掉我了。你和她断绝往来吧,她属于我。
娄小娄马上想到,常役死的时候,确实是十六年前的7月7日,而桑丫的生日也是十六年前的7月7日。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说不定,他和桑丫的相识,也是命运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拯救她逃离这个追索的阴魂。
娄小娄:你得逞不了。
从此,对方就像一缕阴魂飘散了,再没有回复。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3 相貌比对
第二天,朱玺果然把录像机给桑丫拿来了。放学的时候,桑丫把录像机塞进书包里,朝后露出摄像头,然后慢慢朝家走。
然而,这一天,她并没有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
妈妈今天在单位加班。
桑丫回到家,上网。
娄小娄在线。
她没有跟他说话,面对电脑静静地坐着,等待。
跳跳安静地趴在角落里,眨巴着眼睛,看她。
娄小娄说话了:桑丫,你来了?
桑丫给他发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表情。
娄小娄:跟谁生气了?
桑丫:跟妈妈吵架了。
娄小娄:为什么?
桑丫:昨天我去酒吧喝酒,回来有点儿晚了,她就对我大嚷大叫。我觉得,她根本不理解我,无法沟通。
娄小娄:其实,我的骨子里也是反叛的。不过,现在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你如果能理解母亲对你的不理解,你就是成熟了。
桑丫:你也变成家长嘴脸了。
娄小娄:昨晚为什么喝酒?
桑丫:因为你。
娄小娄:跟我扯上关系了?
桑丫:我跟你说了四句话,你都不理我。我以为你从此不再理我了呢。
娄小娄:误会!
桑丫:编。
娄小娄:我的QQ号码好像被人破解了,昨天我怎么都登陆不上去,系统告诉我,有人已经登陆了。
桑丫:那个人不是你?
娄小娄:你看见我上线了?
桑丫:是啊。
娄小娄:昨天我一直没有上QQ.桑丫:我以为你又跟哪个女孩聊天去了。
娄小娄:现在,跟我聊天的只有你一个人。
桑丫:鬼相信。
娄小娄: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害怕。
桑丫:你越这样说我越害怕。
娄小娄: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叫常役,他十六年前淹死了。昨天我接到一个人发来的短信,自称是常役,他说他在花都,一直在尾随你。
桑丫:啊!
娄小娄:我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只是想不到是谁。这个人对你很了解,对我也很了解。
桑丫:可是,我真的感觉背后有个看不见的人啊!
娄小娄:我从来不信鬼神,那套逻辑太浅薄。但是,现在这件事确实让人很难理解,就像一根绳子,穿越千里,一头系住了我,一头系住了你。
桑丫:你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和你长得像吗?
娄小娄:很像。他像母亲,我也像母亲。
桑丫:你有没有视频?
娄小娄:有。
桑丫:我想看看你。
娄小娄:为什么直到今天你才想看我?
桑丫:昨天半夜我回家,看到一个人坐在马路对面,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那个一直跟踪我的人!我看看你,就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你说的常役了。
娄小娄:我家里有些乱。
桑丫:我不看你家,只看你。
娄小娄:你有视频吗?
桑丫:没有。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娄小娄:你老了。
视频开始连接。
桑丫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很快,视频接通了,娄小娄的图像一下就从QQ屏幕里跳出来。一双温和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墩墩的性感嘴唇……
桑丫愣住了。
这个人跟她的想象不完全一致,应该说,真实的他更让桑丫着迷。
而昨夜那个人,跟娄小娄太像了。只是,面前的娄小娄服饰整洁,满面春风,双眼精神;而昨夜那个人衣着邋遢,脸色枯槁,眼神沉郁。
娄小娄:怎么了?
桑丫:你家里确实够乱的……
娄小娄:你昨天看到的那个人跟我像吗?
桑丫:简直就是一个人。
沉默了一会儿,娄小娄说:即使你真的见了鬼,那也不过是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力量,根据人类的想象做出的一个鬼脸罢了。实际上,这个世界比所谓的鬼神体系更辽阔,更深邃,更复杂。
桑丫:你说,人能战胜命运吗?
娄小娄:我相信,人的命运有定数,但是,如果我们能够预知,也可以通过主观的努力改变它。这就像下棋,马只能走“日”,象只能走“田”,炮只能隔山打,车只能走直线,卒只能一步一步走,将只能在老巢活动,士只能守卫走斜线。但是,你走哪步棋却是自己决定,每一步都决定着你的输赢吉凶。
关掉电脑之后,桑丫接到了朱玺的电话。
朱玺出事了,正在医院里。
桑丫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自己的去向,然后打车就赶过去了。
她来到花都第二人民医院,在急诊观察室见到了朱玺,他躺在病床上,脸上包着纱布,上面渗出血迹,只露出一双青肿的眼睛。
他的父母都在,还有一些桑丫不认识的人。
桑丫这是第一次见到朱玺的父母,跟她的想象差不多——肚子很大,满脸油光。她母亲一看就知道做过整容,垫出了一个欧式的高鼻子,造出了一个古典的樱桃小嘴。她全身都是金光银色。
桑丫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问朱玺:“怎么回事?”
朱玺说:“我撞鬼了……”
接着,朱玺就哭咧咧地讲起了他的诡怪经历:放学后,朱玺和几个男同学出去玩,很晚才回家。
路上黑糊糊的,没有一个行人。他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一个强壮的身体上,却看不见人。他的头发一下竖起来,转身就朝后跑,却被一条腿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都是血。
他爬起来,撒腿朝前跑,没跑出几步,又被那个看不见的身体挡住了!
他一边喊救命一边又朝后跑,这个人却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那只看不见的胳膊像钳子一样,很快他就喘不出气了。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只胳膊终于松开了,他踉跄了一下,就坐在了地上。
出租车停下来,司机探出脑袋问:“小兄弟,你一个人在这里跳舞吗?喝醉了?”
他奄奄一息地说:“送我去医院……”
朱玺的父亲愤怒地站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让我找到这个人,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旁边有人毕恭毕敬地说:“朱总,是不是……请个高僧来看看?”
朱玺的母亲也说:“就是就是!这孩子明显是撞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上了,赶快去天灵寺找个高僧吧,你不是给他们募捐了很多钱吗?”
桑丫说:“朱玺,不用怕,好好养伤。不管你撞见的东西是人还是鬼,只有你强硬起来,才会占上风。”
朱玺的母亲看了看桑丫,问:“你是不是朱玺经常提起的桑丫呀?”
桑丫说:“阿姨,是我,朱玺的同学。”
朱玺的母亲立即笑了,她上下打量着桑丫,意味深长地说:“朱玺说,你是班里最优秀的女孩子,这小子的眼光还挺准!以后,你没事就到阿姨家玩,好吗?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桑丫笑着说:“谢谢阿姨。”
坐了一会儿,桑丫找个空当,赶紧溜了。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4 尾行被尾行
林要要多了一个习惯:照镜子。在奔跑各个医院的路上,只要有空,她就会拿出镜子来,端详自己的容貌。
圆脸,白嫩,淡眉毛,小嘴,牙齿洁白……她觉得自己不难看,还有几分姿色。她想不通娄小娄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她怀疑,娄小娄一定和哪个女孩暗中勾搭着。
据她了解,娄小娄在单位并没有什么绯闻。
那么,这个狐狸精是谁呢?
林要要开始思考狐狸精问题。
现代女性都很独立,她们在光天化日下和男人并肩做着大事,大部分智慧都用来跟男人竞争了。
而狐狸精似乎天天没事做,躲在幽暗的地方,所有的智慧都用来算计如何让男人迷上自己。男人被重视到这种程度,备感兴奋。
但是,他们表面上对狐狸精十分排斥,那其实是给女人看的,而心里都在急切地呼唤狐狸精出现。也许,这是男人的真实审美,天然的性爱取向。
可是,由于男人的伪装,给女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她们认为不管男人和女人都是不喜欢狐狸精的,狐狸精是一种万人恨的女人,于是她们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塑造自己了,南辕北辙。
林要要知道,自己是一个工作型,绝不属于狐狸精的那种类型。她也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那一套。
相思是一种脑力劳动。林要要减了一年肥毫无效果,最近却明显瘦下来。
有一天,她去找娄小娄,娄小娄不在家。她就坐在楼道里一直等,每当声控灯一灭,她就跺跺脚把它震亮。
在她跺了几百次脚的时候,娄小娄终于回来了,这时候已经是午夜。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把他吓了一跳。
林要要什么都没说,只是仔细打量娄小娄的脸,还有他的衣服。她试图发现一根狐狸的毛发。估计,娄小娄离开那个狐狸精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林要要没发现任何东西。
娄小娄问:“你在找什么?”
林要要笑了笑,说:“找她。”
她坚信那个狐狸精的存在,因此她决定跟踪娄小娄。
这天晚上,她蹲守在娄小娄的楼下,盯着娄小娄的窗子。里面的灯亮着,他在家。前后有七个人走进这幢楼的楼门:一对老夫妻,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头,这四个人都不是怀疑对象。另外,先后有三个女孩,大约都在二十岁左右,其中两个很漂亮,其中一个明显不是这里的业主,她一边观看楼号,一边进了楼门。她拎着一个包,看得出,刚刚化过妆,林要要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她很可能是来找娄小娄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娄小娄的灯就灭了。这么早,他关灯干什么?
林要要决定去他的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
她正要朝楼门走过去,却看见娄小娄出来了。西装笔挺,皮鞋锃亮。
这么晚了,他去干什么?毫无疑问,去幽会。
林要要急忙跑出小区,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你等一下,跟着另一辆车走。”
不一会儿,娄小娄驾车从地下车库出来了,林要要对司机说:“跟在它后面。”
娄小娄似乎故意想甩开她,拐弯抹角,终于在郊区一条街道旁停下了,他下了车,走进了一条胡同。
林要要付了钱,下了车,远远地尾随他。
娄小娄走到一个四合院门楼前,掏出电话打起来。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林要要没看见开门这个人是男是女。娄小娄走进四合院之后,门又关上了。
林要要不能继续跟踪了,只有在胡同里等待。
胡同很长,很黑,只有她一个人在徘徊。夜里有些冷,她裹紧了外衣。
胡同深处,好像有蹑手蹑脚的走路声,但是她看不见人影。
她顿时害怕起来,难道自己被人尾行了?
她想报警,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街道,什么胡同。她想给娄小娄打电话,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了这个胡同里。
林要要一害怕就想撒尿。
她朝旁边看看,胡同里有一座公共厕所,没有灯,黑糊糊的。她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走到厕所门口,打开手机,借着微弱的屏幕光亮,跨了进去……
她从厕所出来之后,继续朝胡同深处张望,没想到,有个人突然在背后把她抱住了,同时一把尖刀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人低低地说:“要命就别叫。”
林要要的两条腿一下软了,她颤颤地说:“大哥,千万不要伤害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对方淫猥地笑了笑,说:“我要插。”
林要要说:“你放下刀子,我跟你说几句话,然后我们做,好不好?”
对方把她拖到了厕所旁边的一个死角,挡着她的出路,放了手。
她回过头,和这个歹徒面对面了。夜太黑,她看不清他,这个人大约二十岁出头,体形高大,健壮如牛。
林要要突然冷静下来,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
歹徒没说话。
林要要说:“我在尾行一个男人。在正常人看来,我的内心有些变态。”
歹徒歪了歪脑袋,问:“什么叫尾行?”
林要要说:“就是跟踪一个人,就像你跟踪我一样,在跟踪中享受偷窥的乐趣。”
歹徒问:“有什么乐趣?”
林要要说:“比如,我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比如,一路上我都在观察他的身体,比浏览黄色网站刺激多了,因为真实。”
歹徒问:“女人也喜欢干这样的事吗?”
林要要说:“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喜欢。”
歹徒突然问:“你说这些干什么?”
林要要说:“我想让你对我有所了解。你比我跟踪的那个人还健壮。刚才你在背后抱住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昏眩。实际上,我经常梦见被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强行进入,不容抵抗,那种感觉非常刺激……”
歹徒有些信任林要要了,他说:“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我们开始吧!我很大,保证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要要说:“不过,现实和梦想是两回事,此时,我确实很紧张,你要温柔些。希望我俩都把今夜当成偷情,在这样一个又脏又乱的环境中,肯定很新鲜。”
歹徒说:“靠,你比我还变态!”
林要要慢慢走上前,跷起脚,一边亲吻歹徒的胡子,一边抚摸他的下体。
歹徒有些冲动,收起刀,说:“把裤子脱下来。”
林要要说:“我不好意思,你先脱。我要看看它。”
然后,她后退一步,盯住他的下体。
歹徒手忙脚乱地把裤子褪到了脚腕子处,那个东西果然很大,炫耀地朝前挺着。
林要要猛地抬起脚来,朝那个东西踹去,歹徒惊叫一声,急忙弯腰,用双手护住它,却坐了一个屁股蹲。
林要要从旁边跳过去,撒腿就跑。
歹徒不可能追上来了,他的裤子成了他的羁绊。等他提起裤子,系好腰带,林要要早没影了。
林要要跑到街上,上了一辆出租车,眼泪哗哗流下来。
第二天,林要要就在路边买了一把蒙古刀。木制刀柄,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牛角刀鞘,花纹精美,配着红缨穗。
晚上回到家,她开始磨刀。
安静的夜里,只有霍霍的磨刀声。两个钟头过去之后,蒙古刀开刃了,雪亮雪亮,充满了杀气。
她要随身携带这把刀,以后跟踪娄小娄的时候,如果再遇到歹徒,她将用这把蒙古刀进行自卫还击。
可是,后来她跟踪了娄小娄很多次,却再也没有遇到歹徒。
不过,她一回到家,还是忍不住要磨刀,渐渐成了一种嗜好,而且磨刀的技术越来越高超。她一天不磨刀,就像瘾君子离开了毒品一样难以忍受。
渐渐地,林要要的生活只剩下了两项内容:跟踪、磨刀。
越跟踪,她的内心越黑;越磨刀,那把刀子越亮。
前面是娄小娄的背影。
蒙古刀在她的皮包里晃动,刀锋指向娄小娄。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5 一双新皮鞋
高考临近了。母亲变得更加严厉,天天监视桑丫的学习,不许外出,不许上网。
同学们都进入了临战状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桑丫并不着急,她对自己有把握,按部就班地上学、回家。
那个看不见的人似乎好久没有出现在背后了,桑丫就像剪掉了尾巴一样轻松。
这天晚上,妈妈去姥姥家了,桑丫在家里偷偷上网。
娄小娄没在线。此时,他正驾车行驶在路上,背后跟随着一辆出租车,车里闪现着林要要那双猎手一样的眼睛。娄小娄要去一个喜欢奇门遁甲的朋友那里聊天。
她登陆了自己的博客。
她的博客只有十几篇文章,只有一百多次点击。
她看到了一则新留言:
博主:你好。从你开博那一天,我就把你添加到收藏夹了,没事我就会来看一看。很喜欢你的文字,很喜欢你的心性。遗憾的是,我不能跟你交往,你永远在明亮处,我永远在黑暗处。你要记住,2007年4月23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一天,你将遇见我。看到请回复。
2007年4月23日
看到这个日期,桑丫的心里又冒出了一种抵触感。
她给这个神秘的人写了回复:谢谢你关注我的博客。
不知道你是谁,期待相遇,成为朋友。
刚刚回复完,就听到传来了开门声,妈妈回来了。桑丫手忙脚乱地退出博客,关掉电脑,然后拿起一本书,跑进了卧室。
妈妈走进家门,一边换鞋一边用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然后走到电脑前,伸手摸了摸主机,脸色一下就阴了。
放学的时候,桑丫总是走得很慢很慢。
她不愿意回家,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路上。夕阳在楼群中露出半张脸,光线柔和,就像爸爸的笑容。微风轻轻吹在面颊上,无比惬意。
她一边走一边想心事。
朱玺最近不太纠缠她了。他从小就被大人宠着,对什么事都不可能执著。最近他好像又喜欢上了班里的另一个女生,放学的时候,桑丫几次看见他带着那个女生一起坐进他家的车。那个女生叫帕丽,挺漂亮,她的父母是进城务工的农民,生活很贫困。不过,前几天,她突然有了一部新手机。看来,那是朱玺给她买的,他那些散发着手机味道的短信,终于有了可以发送的号码了……
桑丫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管前方是什么。
可是,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她必须走进去。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继续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
天一黑,她就感觉到了那个人的存在。
今天,她没有带录像机,前些天已经还给朱玺了。
她站起来,快步走进了小巷。那双眼睛始终晃动在她的脊背上。她没有回头,她知道回头也看不见什么,照常朝前走。
走出一段路,背后的声音复杂起来,她转过身,大吃一惊,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几十只猫,都是白色的,它们迈着猫步,静悄悄地朝前走,一双双眼睛都阴翳地盯着她。
这是城市,哪来这么多的流浪猫?
桑丫呆住了。
这群猫慢慢走过来,经过她的两旁,继续朝前走,像一片白色的云团飘了过去,没有一只猫回头。
它们走过去之后,桑丫看见远处有两只黑糊糊的东西,朝回走了几步,她看清那是一双黑皮鞋,它们摆在巷道中央,鞋尖朝着她。
她一直习惯垂着头走路,因此,她断定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双鞋。
她一步步走近这双鞋,打算看个仔细。
通过目测,她猜这双鞋大约四十三码,这个尺寸与那天半夜在面粉上显现出来的脚印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桑丫看到鞋带在动。
就在她停在这双鞋跟前时,两只皮鞋突然动起来,退着走到墙壁下,然后转过去,蹬了几下就爬上了墙头,跳进里面的院子里。
那绝对是人的动作!
桑丫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很疼,这不是噩梦。
她一直呆愣着,不知道是没有回过神,还是在等那双皮鞋出现。她忽然后悔起来,刚才她应该朝皮鞋上方摸一下,说不定能摸到一个身体!
第二天,小巷里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早晨出去买菜,打开门,看见一双崭新的皮鞋丢在院子里,她捡起来看了看,又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突然返回家中,大喊大叫起来:“昨天夜里家里进贼了!”
老公正在睡觉,不耐烦地问:“丢什么东西了?”
她说:“没发现丢什么……不过,我在院子里发现了这双皮鞋!”
老公爬起来看了看,又穿在脚上试了试,竟然很合脚,于是说:“人家什么东西都没偷,还给你送来了一双新皮鞋,你管人家叫贼,冤不冤哪?”
说完,蒙上被子继续大睡。
“皮鞋”事件,让桑丫受到了惊吓,她高烧了。
第二天一放学,她赶紧回家。她再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
这天,她放学回到家,妈妈刚给她打开门,跳跳就对着她乱叫起来。
妈妈抱起它,摸了摸它的毛,轻声说:“乖宝贝,你这是怎么了?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呀?”
然后,她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快吃饭吧。”
桑丫放下书包,说:“妈,我今天有点儿头疼,想休息,不吃了。”
妈妈说:“怎么能不吃饭?喝点儿粥再躺下!”
桑丫已经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了。
妈妈走进来,摸了摸她额头,说:“是不是中暑了?我给你弄点儿药去。”
桑丫说:“不需要,躺一会儿就好了。”
妈妈说:“不行!你马上要高考了,身体最重要,千万不能马虎!”一边说一边出去拿药。
跳跳站在客厅里,依然对着半空叫个不停。
桑丫的心里一冷——难道他又来了?
妈妈端来了粥,拿来了药,桑丫吃下后,拉上窗帘躺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跳跳一直在叫,一会儿跑到沙发的拐角叫,一会儿跑到阳台叫。妈妈恼怒了,对它吼:“你总叫什么?见鬼了?”
天黑之后,妈妈抱起跳跳,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关上门后,跳跳又叫了好半天,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房间里恢复了沉寂。
桑丫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来到了一条陌生的小街上,两旁是低矮的店,都打烊了。有一家店门口挂着灯笼,幽幽地亮着。她看了看牌匾,是一家鞋店。于是,她趴在窗户上朝里望去,想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鞋子。这一看不要紧,倒吸一口凉气——货架上都空了,所有的鞋子跑到了地上,一双男鞋搭配一双女鞋,一对对在地上跳着舞……
她还梦见了一个足球场,高处亮着水银灯,苍白得就像死人的脸。环形看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观众。足球场上,奔跑着十几双球鞋,纷纷争抢一只足球——她自己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她想逃离这场诡异的球赛,可是却找不到出口。这时候,有一双球鞋径直朝她走过来,停到她跟前,说:“绣花鞋,我们一起踢好吗?”
她还梦见她走进了一片坟地,阴风阵阵,荒草萋萋。她看到,每个墓碑前都有一双鞋子,每一双鞋子的鞋尖都朝上。她怕极了,转身想跑,那些立起的鞋子纷纷倒下来,鞋尖转向她,一下下整齐地跳着,朝她逼近过来……
半夜的时候,有人冲进了桑丫的卧室,桑丫被惊醒了,一下就坐起来,大声问:“谁?”
妈妈说:“我!”
她转身把门锁上,然后就摸起了电话。
桑丫感觉到出事了,急切地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一边拨号一边低声说:“家里进来人了!”
桑丫说:“在哪儿?”
妈妈颤巍巍地说:“在书房里!”
电话通了,妈妈大声说:“110,快来人!密云小区33号楼702!”
放下电话,她四处寻找武器,只看到一副网球拍,她拿起来递给桑丫一只,把另一只紧紧抓在了手中,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死寂无声。
妈妈一动不动,继续听。
警察的速度非常快,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敲响了门。
妈妈立即跑出卧室,冲到门口把警察放进来。
来了三个警察,一个胖的,两个瘦的。他们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妈妈说:“刚才我起来上厕所,听到书房有动静,就走过去看了看,竟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三个警察同时拔出手枪,悄悄逼近了书房。
桑丫起来了,站在卧室门口紧张地看。
三个警察在书房门口停住,胖警察抬脚就把门踢开了——里面没人。
警察打开灯,四处搜查了一番,确实没人。一个瘦警察撩开窗帘,看了看窗子,窗子完好无损。接着,他们又检查了所有的房间,还是没人。
三个警察都收起了枪,胖警察对妈妈说:“你能描述一下那个人的体貌特征吗?”
妈妈说:“当时书房很黑,看不清楚……对了,他光着脚,没有穿鞋!”
胖警察问:“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妈妈说:“他好像在写字……”
胖警察问:“摸黑写字?”
妈妈说:“嗯。”
几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胖警察继续问妈妈,其中一个瘦警察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上面写满歪歪斜斜的字,瘦警察拿起来走出书房,对妈妈和桑丫说:“你们来看看,这是谁写的?”
妈妈接过去看了看,摇摇头,又递给了桑丫。
桑丫看了看,也摇了摇头。纸上写着:2007年4月23日。雨。
我闲着没事出来散步,在半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在一条胡同中行走,无比艳丽。你是一朵花,我是一滴雨。我想我必须降落,才可以跟你相遇。亿万滴雨,如果我能砸到你的脑袋上,那真叫运气。就这样,我扑向大地。一阵风推动我偏南,我没有同意。一阵风推动我偏北,我没有同意。正正当当,我俩撞在了一起……天意。
胖警察说:“看来,今夜确实有人潜进了你们家,也许是个流浪汉,也许是个精神病。以后睡觉之前,千万要锁好门窗。”
三个警察离开之后,妈妈走进桑丫的卧室,坐在了她的床上。
桑丫安慰说:“妈,你可能看花眼了。”
妈妈说:“他都留下字迹了!”
桑丫说:“前几天,我的几个同学来过咱家,说不定,是他们瞎写的。”
妈妈想了想说:“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房子里总共有三个人……”
桑丫说:“这话你不要跟爸爸说,爸爸会以为第三者插足了。”
妈妈拍了一下桑丫的脸:“傻丫头,胡说。”
桑丫说:“妈,你要是害怕,就和我一起睡吧。”
妈妈轻轻应了一声,扯过被子,和桑丫躺在了一起。
桑丫有十年没和妈妈一起睡过了,她轻轻抱住了妈妈。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妈妈其实很脆弱。
她再也没有睡着。
她又开始思考生命的秘密。
有个叫丸子老婆的人,曾在她的博客上留言:我们的一生,也许只是某人的一场梦。我们的死亡是因为某人的梦醒了,那人醒来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对于做梦的人,不过一夜的时间,而对于我们却是一生。那么所谓的来生不过是另一场梦的开始。在另一场梦里,我们会忘记一切,开始新的生命,偶尔遇到熟悉的场景或似曾相识的人,也只不过是两场梦的相似之处罢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丰富别人的一场梦,毫无意义。那个操纵你一生的做梦者,他也许同样是活在别人的梦里。真实的世界套着虚幻的世界,无穷无尽。
那么,昨夜你是否也主宰了你梦中人的一生?
天快亮的时候,跳跳在另一个卧室里,又好像看见了什么,“汪汪汪”乱叫起来。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6 更改
不管是上班的时间,还是八小时之外,林要要总是不停地给娄小娄发短信。开始的时候,娄小娄偶尔还回复,时间长了,她的短信就全部泥牛入海了。
这一天,林要要偷偷来到北方中医院针灸科门外,一边给娄小娄发短信,一边透过门缝朝里窥视。
里面有三个患者,都是老年人。
娄小娄穿着一身白大褂,洁净而端庄。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束素雅的百合花,白色的诊室中,它的娇黄显得无比可爱。娄小娄是北方中医院唯一养花的大夫。
林要要:“上上个月,我给你发了四百五十六条短信,你总共给我回了六条。上个月,我给你五百一十四条短信,你总共给我回了三条。这个月,我给你发了六百九十三条短信,你一条都没回。”
很快,娄小娄的短信就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看,随手放在一旁,继续工作。他在给一个老人针灸脖子。
林要要:“帅哥,来点儿互动好吗?”
娄小娄又拿起手机看了看,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什么,打开抽屉,把手机扔了进去。
林要要:“你可以不理我,不过我还是要不断给你发短信,你就当是一个信徒在对她的神喃喃祷告吧。”
这次,娄小娄的短信响了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林要要沮丧地离开针灸科,眼圈有点儿湿。一个医生迎面走过来,正巧她认识林要要,她问道:“林要要,怎么了?”
她干涩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这天下班之后,她到超市买了一摞杂志,回到家,趴在床上,查找关于男人喜欢什么样女人的文章。
最后,她得到一个很老旧的答案——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她想来想去,变则通,既然现在娄小娄怎么都不接受自己,那么就要从头到脚改变自己,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二天,她买来一大堆碟片,都是青春偶像剧,美国的、韩国的、日本的、香港的……连续看了好几夜,她仔细研究每一个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主角,学习她们的表情、说话、服饰、手段。
一周后,她带上自己的银行卡,取出了大部分积蓄,来到商场买了十几套时装,一些高档首饰,还有一瓶巴黎兰蔻香水。
回到家,她仿照电影中女主角的打扮,开始包装自己。
这天下班之后,林要要来到地下停车场,倚靠在娄小娄的车上,等他。娄小娄看到她之后,差点儿没认出来:“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要要用电影女主角的表情对他微微一笑,说:“我搭你车好吗?”
娄小娄说:“我今天去郊区办点儿事,我朝西你朝东,你搭不了。”
林要要说:“傻瓜,我也可以朝西呀。”
娄小娄说:“你到底想去哪儿?我送你。”
林要要说:“我跟你一起去办事,然后去你家,给你洗衣服。明天是周末了。”
娄小娄说:“昨天我叫了钟点工,都洗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谢谢。”然后,他就钻进了车里。
林要要站在了车前,说:“傻瓜,你没发现我不一样了呀?”
娄小娄抬起头,从上到下仔细看了看,笑了。
林要要问:“你坏笑什么?”
娄小娄说:“我感觉有点儿怪……”
林要要说:“为什么?”
娄小娄说:“我总觉得,你穿上了别人的衣服,化上了别人的妆,搽上了别人的香水,挂上了别人的笑——不自然,还不如过去了。”
林要要泄气地说:“臭嘴。”
娄小娄说:“好了小姐,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林要要没有上车,她站到车窗外,说:“娄小娄,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娄小娄说:“没问题。”
林要要说:“你喜欢哪个女明星?”
娄小娄笑了:“没有一个喜欢的。”
林要要说:“撒谎。”
娄小娄说:“我不喜欢光芒四射的女人,太虚假。相对说,我更喜欢灰姑娘。”
林要要想了想,又说:“你能把你心里喜欢的那种女孩画出来吗?——我知道你会画画的。”
娄小娄说:“你到底要干吗?”
林要要说:“我只想看一眼。”
娄小娄说:“好吧好吧,哪天我画一张给你。”
娄小娄驾车又来到了那个垃圾场。
他把车停在那排工棚一样的房屋前,看到了那个有龅牙的河南妇女,她正在院子里洗一堆空瓶子。
娄小娄喊道:“大嫂。”
妇女抬头看了看他,说:“噢,你是来拉那台传真机的吧?”
娄小娄说:“它还在吗?”
妇女说:“当然了。”
她走回屋里,很快就把那台被砸瘪的传真机抱了出来。
娄小娄接过它,说:“大嫂,谢谢你替我保管它这么多天。”
妇女突然说:“你去找一个大仙,在它身上贴一道符吧。”
娄小娄说:“有必要吗?”
妇女说:“它的身上一定附了什么东西。你把它拿回家,天天待在一起,不害怕吗?”
娄小娄回到家,把传真机抱进书房,端端正正摆在了桌子上。
他不怕它。
他甚至对它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如同一个前生前世的旧友,你误解他,你怀疑他、训斥他、抛弃他……几个轮回之后,他依然紧紧跟在你的身后,心平气和地跟你聊天……
他把林要要的嘱托给忘了。
这个女孩忽风忽雨,娄小娄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不过,林要要没有忘。她发来短信,提醒道:娄小娄,别忘了画那个女孩。
娄小娄知道,如果他不画的话,她又有理由没完没了地纠缠自己了。
于是,他苦笑一下,走进书房,支起画板,准备动笔了。
梦想中的她,到底长什么样呢?
这是娄小娄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的心思渐渐凝重起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让你在纸上描画出你的梦中情人,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还有一种近乎庄严的感觉。
从他有了性别意识起,那个女子就出现了,梦里梦外,忽远忽近。她一直很模糊,他只能感觉到她的笑容和芬芳……
这时候,短信又响了。
他打开看了看,愣住了。短信是这样写的:不要给林要要画像,不然,你就毁了她!
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知道,此时自己正要动笔给林要要画像?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圈,又打开窗子朝外看了看,没有人啊。
他又陷入了冥思苦想。
以前,有个短信曾经提醒自己,不要去南辰商场买表,他没有听,结果把钱包丢了。现在,这个短信又提醒自己,不要给林要要画像!他感觉,今天发短信的人,和那天发短信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不管这个人是谁,娄小娄都不敢轻易动笔了。
第二天,林要要打来电话,追问他画没画出来。
娄小娄说:“我太忙了,过些日子吧。”
第三天,林要要又打来电话,追问他画没画出来。
娄小娄还是说:“再过些日子吧。”
第三天晚上,林要要直接闯进了他的家。
她说:“娄小娄,除了这张画,我还求过你什么?”
娄小娄说:“我想画,怎么都画不出来。”
她说:“你骗我。我要你现在就画!”
娄小娄说:“你别逼我了。”
她说:“你不画,今天我就不走。你信不信?”
娄小娄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好吧。”
他再一次来到书房,支起画板,准备描画梦中的女孩了。
林要要坐在他旁边,等着。
娄小娄的心思有些乱,说:“你干扰我了。你出去,画完了我叫你。”
林要要说:“好,我去上网。”
娄小娄把门关上,继续捕捉那个梦中女孩的面孔,追忆她的气质,终于动笔了。
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一直过了两个钟头,一个陌生的女孩才显现在画板上。娄小娄久久凝视这个画中人,为自己的画技感到震惊——他相信,他已经准确地把幻想中的那个女孩勾勒出来了!
就像一个离奇的梦,被导演展现在屏幕上。
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像,一点点被电脑复原。
就像一个抓不到的幻影,被道士固定在光天化日下。
就是她。
他把这幅画复印了一份,然后打开门,说:“林要要,给你吧。”
林要要跑过来,接过这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不屑一顾地说:“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孩?”
娄小娄说:“差不多吧。”
林要要说:“我以为你喜欢的女孩肯定倾国倾城,没想到这么普通!”
娄小娄说:“她不漂亮吗?”
林要要说:“你觉得呢?”
娄小娄说:“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漂亮。”
林要要说:“这就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好了,你完成任务了,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离开了娄小娄家之后,林要要坐在了楼梯上,借着灯光,反复端详这个画中女孩的五官。
有一个小男孩跑上来,伸过脑袋看了看,问:“阿姨,这是谁啊?”
林要要说:“这是我,你没看出来呀?”
小男孩看了看林要要,又看了看画中人,摇了摇头,说:“这是谁画的呀,一点儿都不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娄小娄感到很清净。
他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林要要的短信中断好长时间了,她好像也好长时间没来北方中医院了。而且,娄小娄走在路上,再也感觉不到背后有人盯梢了。
他认为,林要要已经放弃,从他的生活中蔫巴巴地隐退了。
想起以前对林要要的冷漠,他感到了一丝歉意,想着哪天请林要要一起吃个晚餐。
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却关机了。这有点儿反常。
这一天,他去那家制药厂办个事,顺便去看了看林要要。林要要不在。她的同事说:她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可能跳槽了。
回来的路上,娄小娄一边驾车一边琢磨,她去哪儿了呢?
回老家了?
林要要的老家在东北。她不可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北京。
被人害了?
近期,并没有发现什么无名女尸之类的新闻。
某种人在你眼前晃动,你可以安心。有一天,这个人突然在你视野里消失了,那么你就要当心了。
想着想着,娄小娄听到背后传来衣服摩擦座椅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是空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背后传来降落车窗的声音,他又回头看了看,后面还是空的。
他打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今天中午,有一位家长,送孩子参加高考,在某中学大门外等候的时候,忽然昏厥。医生说,这位家长是由于过度劳累和担忧导致的虚脱,经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娄小娄忽然想到,今天是高考第二天。不知道桑丫怎么样了……
开着开着,娄小娄竟然迷路了,他在一条立交桥上转悠了好长时间,才驶上回家的路。他快进入小区的时候,天色暗下来。
娄小娄从反光镜中看到了一辆车,也是一辆银灰色的宝来轿车。娄小娄的车快,它也快;娄小娄的车慢,它也慢。它没有开车灯,近近地贴在娄小娄的车尾上,娄小娄始终看不见司机的脸。
是林要要?
娄小娄慢慢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贴在了娄小娄的车后。
娄小娄朝前走,突然加速。那辆车也同样加速。
娄小娄开进小区地下停车场,那辆车依然跟随。娄小娄恼怒了,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它“哐”一声就撞上来了。
娄小娄下了车,径直走了过去。
他终于看到这个司机了,是个男的。他满身酒气,趴在方向盘上“呼呼呼呼”睡着了。
他推了这个醉鬼一下,说:“醒一醒!”
这个醉鬼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修传真机的……”又睡了过去。
林要要拿着娄小娄画的那张画像,走进了一家整形美容医院。
接待员是一个漂亮女孩,她牙齿伶俐地向林要要介绍了他们医院的设备、专家、信誉,然后她询问林要要做什么项目。
林要要把手中的画像递给她,说:“依照这个女孩的模样做。”
接待员说:“这个……我请一个专家来跟你谈吧。”
她出去之后,很快就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医生,十指修长,眼神温和,气质十分让人信任。
林要要把手中的画像递给他,说:“这是我希望中自己的样子,专门找人画了出来,你们能做到吗?”
医生拿起画像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林要要的脸,说:“这个画像和你的长相差距比较大——她是长脸,你是短脸;她是窄额头,你是宽额头;她是尖下巴,你是圆下巴;她是高鼻梁,你是塌鼻梁;她是大眼睛,你是小眼睛……这几乎等于换了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整容医生,我个人觉得你有你的姿色,有你的特点,不如根据现在的基础做,让你变得更完美。”
林要要有些不耐烦:“我只想变成这个画像上的女孩,需要多少时间?”
医生想了想说:“大约六个月时间。”
林要要说:“我现在就交费。”
晚上,娄小娄上网登陆QQ,寻找桑丫,桑丫在线。
娄小娄:桑丫,你考得怎么样?
桑丫:过去了。
娄小娄:顺利吗?
桑丫:没问题。我三个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学校——中国人民大学,北京中医大学,北京传媒大学。三个月后,我就可以去北方了。
娄小娄:我接你。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7 显形
桑丫又把那台小巧的录像机借来了。她把它塞进书包,露出摄像头,随时准备着。
一连几天,那个看不见的人都没有出现。
这天离开学校之后,桑丫走进那条小巷,终于听到背后响起了那个人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出现了!
桑丫心中一阵紧张。
回头看,小巷里不见一个人,也没有出现鞋子。
她若无其事地把书包转到前面,颤抖着按下录像键,又把书包转到背后去了,然后,慢慢朝前走。
也许是桑丫刚才的小动作,引起了那个人的警觉,他尾随桑丫走了一段路,终于站住了。桑丫也停下来,一步步地朝后退去——她要让这个看不见的人在录像中更清晰一些!没想到,她竟然听见那双脚快步离开了。
她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心中生出一股快意,原来他害怕录像机!
回到家,桑丫反身把门锁上,急急地掏出录像机,和电视连接。
妈妈还没有下班,外面已经有点儿黑了。跳跳围着她,咿咿呜呜地撒娇,好像在问她录像机是什么东西。
要按下播放键的时候,桑丫忽然犹豫了。
这一刻,她又紧张又害怕。
她想,还是等妈妈回来一起看吧。可是,她怎么向妈妈解释这段录像的来龙去脉?或者,明天拿到朱玺家去看,又担心经过漫漫长夜,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会在录像机里一点点淡化,最终无影无踪……
她一狠心,播放了。
她在走,镜头在晃……
跳跳突然冲到电视前,对着画面“汪汪”叫起来——空荡荡的小巷里,果然影影绰绰走着一个男人!
桑丫的心像犯了心脏病一样狂跳起来。
录像中的房舍、巷道、院墙,都十分清晰,只有这个人的影像很模糊。
他好像就是那个曾经出现在“汽车酒吧”对面的那个男人。现在,他穿着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却没有穿鞋。他光着一双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小巷中,显得十分古怪。他的眼睛始终直直地盯着桑丫的背影。
跳跳叫得越来越激烈了,开始一下下朝电视上扑,好像看到了哪辈子的死对头。
她死死盯着电视,全身开始哆嗦。她发现,录像中的影像很不真实,甚至是半透明的,穿过他,桑丫隐约能看到巷口那家小宾馆的招牌。他如同一个幻觉,和真实的景物重叠在一起……
走着走着,他把视线降低了,似乎发现了桑丫书包里的摄像头,一下就站住了。镜头一点点推进,那是桑丫在后退。
他盯着摄像头,突然转过身,快步跑到巷口,一转弯就不见了。
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毛烘烘的蓝眼睛,画外音惊天动地:“你在看什么?”
桑丫一下就跌坐在地上。
那是原来的一段录像,一个外国的恐怖片。尽管如此,桑丫依然很难从那种惊吓中回过神来——两段录像怎么剪接得这么巧?
那个人的影像消失之后,跳跳就不再朝电视上扑了,它对着画面中的小巷叫了一会儿,咿咿呜呜地走到桑丫身旁,开始撒娇地舔她的鞋。
桑丫坐了一会儿,把录像倒回去,想再看一次。
没想到,第二次播放时,那个影像就消失了,画面中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巷。桑丫倒吸了一口凉气。跳跳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小脑袋警觉地转向电视,又开始狂吠起来。叫着叫着,就愤怒地朝电视上扑去……
有人敲门。
桑丫说:“谁?”
妈妈说:“你是不是欺负我的跳跳了?”
桑丫把录像机还给朱玺的时候,对他说:“我拍了一段录像,你回去看看。”
朱玺说:“你拍了什么?”
桑丫说:“我不知道你能看见什么。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都要告诉我。”
朱玺说:“听起来挺恐怖的。”
第二天,朱玺来上学,对桑丫说:“桑丫,你吓死我了!”
桑丫一愣:“怎么了?”
朱玺说:“你怎么拍到的啊?”
桑丫说:“你看到的是什么?”
朱玺说:“一条空荡荡的小巷,一身衣服在朝前走。”
桑丫张大了嘴巴,说:“你没看见人吗?”
朱玺说:“哪有人啊,只有一身衣服!”
桑丫说:“什么衣服?”
朱玺说:“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8 函授
那台传真机摆在桌子上,就像一具木乃伊,没有一丝呼吸。娄小娄甚至有些怀疑了,说不定那个捡破烂的妇女在说谎。一台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的传真机,怎么会吐出传真来呢?
可是,一台已经送人的传真机,为什么还能接到发给原来主人的传真?难道林要要也在撒谎?
可是,一台不连线的孤立传真机,为什么还能接到传真?难道自己也在撒谎?
娄小娄对这台传真机越来越期待了,每天早晨,他都要跑到书房看一看,有没有传真发来。神迹没有再现。
一些朋友来家里做客,对他的家居摆设赞不绝口,只有看到了这台传真机很不理解:“这是什么?”
“这是传真机啊。”
“还能用吗?”
“要是你们给我发传真,它收不到。”
“那你怎么不扔掉它?”
“它只能收到一个人的传真。”
“这事真新鲜。它能发出去传真吗?”
“我只能接收,却无法给对方发送任何东西。”
这一天,娄小娄给传真机接上了电话线,好像给一具尸体的嘴里塞进了氧气。期望它再一次吐出奇门遁甲。
几天过去了,传真机没有任何动静。这个老朋友终于伤心了,跟他割袍断义,拂袖远去了,天高地远,云深不知处。
娄小娄不由后悔起来。
总在书房里放这样一个难看的东西,总是不合适的。娄小娄准备把它扔掉了。
就在这天晚上,半夜里他隐约听见书房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兴奋起来:传真机又开始工作了!
他起身下了床,走进书房,顿时目瞪口呆。
昏暗的夜色中,一只手从传真机里费力地伸出来,另一只手也伸出来,那是一双苍老的手,接着就卡住了。这个人全力挣扎着,如同分娩一样艰难。
娄小娄愣愣地看着,不知道应该帮助他,还是应该把他推回去。
终于,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也伸了出来,露出一张清癯的脸,他青筋暴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来帮我,把身子拉出来!电话线太细了,箍住我了……”
娄小娄走上前,抓住他冰凉的双手,使劲儿朝出拽,终于把他拉了出来。
娄小娄问:“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熟呢……你是谁?”
老人看了看书房里的摆设,说:“你猜。”
娄小娄说:“你是我的祖先?”
老人说:“再猜。”
娄小娄说:“你是我老了之后的样子?”
老人说:“再猜。”
娄小娄打量着老人身上的中式对襟服,突然说:“我知道了,你在第六十四频道出现过……”
话音未落,这个世界就像电视屏幕一样,一下布满了雪花,老人消失了。
娄小娄一激灵,醒过来。
万籁俱寂。
他爬起来,走进书房,打开灯,看到传真机吐出了一张纸。
这一次,传真的内容是奇门遁甲的神盘,传统叫“神煞”,就是八种影响人吉凶祸福顺蹇穷通成败贫富的神秘能量:天乙之神,值符。所到之处,百毒消散;虚诈之神,螣蛇。性柔而口毒,专司惊恐怪异之事;荫佑之神,太阴。性质阴暗,善藏匿;护卫之神,六合。性情平和,专司婚姻交易中介牵线;凶恶刚猛之神,白虎。嗜杀,专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之事;奸谗小盗之神,玄武。热衷阴谋贼害,专司偷盗逃亡口舌之事;万物之母,坚固稳重之神,九地。性质柔韧好静。万物之父,威严强悍之神,九天。性质刚直好动。
地盘,天盘,人盘,神盘,都已经具备。
地球上的九宫八卦,八个方位,天上九星、人间八门、自然界八种神秘力量,一年二十四节气、月、日、时辰,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具有宇宙全息特征的立体时空模型。不过,奇门遁甲的信息很抽象,需要自己去思考、梳理、解读。这时候,娄小娄并不能完全解悟其中奥妙。
第一章 看不见的世界 19 泪
桑丫接到了录取通知:北京中医大学。朱玺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朱玺说:“我完了……”
桑丫问:“落选了?”
朱玺说:“我知道我考不上。不过家里会拿钱送我读大学,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北京,他们已经运作好了。我不是说这事,我是说……她不理我了。”
桑丫问:“帕丽?”
朱玺说:“嗯。”
桑丫说:“真没出息,连个帕丽都搞不定!她这次高考的情况怎么样?”
朱玺说:“好像是北师大。”
桑丫说:“你要记住,女孩子是征服来的,不是乞求来的。你先冷落她一段时间,不要太主动。开学之后再说,我帮你。”
朱玺说:“我听你的。”
妈妈回到家,面孔第一次不再严肃,笑得极其灿烂,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都不见了。
她说:“桑丫,今天晚上妈妈选了一个大酒店,带你去庆祝一下!”
桑丫说:“妈,那得多少钱呀?咱家又不富裕。在家吃吧,我来烧菜。”
妈妈说:“不行!再困难,今天也要奢侈一下。这十二年,妈妈没有白操心!”
桑丫说:“十年。你忘了,我在小学时连跳两级呀。”
妈妈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叠东西,外面用报纸包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是百元钞票,厚厚的。这让桑丫很吃惊,在她记忆中,妈妈一向省吃俭用,口袋里从来都是零钱。信封里这些钱,差不多是她全年的工资!
妈妈说:“桑丫,今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心疼钱!”
桑丫鼻子一酸,说:“妈,我们就在楼下那家成都餐厅吃吧。”
妈妈说:“那怎么行呢?妈妈有钱的。”
桑丫说:“妈,如果你想让我高兴,你就听我的。”
果然,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在一家简陋的小餐厅,完成了她们的庆祝。妈妈喝多了,她不停地说:“妈妈今天高兴……”母女俩总共花了六十二元钱。
同一天晚上,在一个叫“6号公馆”的夜总会,朱玺的父亲请了一些商界朋友,为儿子即将独立远行去北京读书欢庆。还有一个内容——庆祝朱玺成人。朱玺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就在这一天,朱玺的爸爸竟亲自为儿子选了两个小姐作陪,称:“这是让你接触社会。”他知道儿子失恋了,近些日子,儿子一直萎靡不振。
大家喝酒唱歌,一直闹到深夜。朱玺的父亲共消费了三万四千元。
去北京入学的前一天,桑丫又激动又紧张。因为,她要见到娄小娄了。
她就像写小说一样,反复设想她和娄小娄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每次的想象都不同。
本来,妈妈已经请好了假,一定要送桑丫去北京。桑丫死活不让她去。她说:“妈,你相信我,没事的。”
妈妈说:“从明天起,你就要一个人面对一切了。你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一个不留意,就可能导致让你悔恨终生的失误。不要相信陌生人。天一黑就要回到学校去。永远不要吸毒。要节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轻易把自己给哪个男人。你要有强大的内心,要有永不屈服的信念。走出一段路之后,记得要回头看一看。不要小看一分钱。缺钱的时候,就给妈妈打电话……”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睛就湿了。
桑丫说:“妈,你这样就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妈妈想给桑丫买一张卧铺票,桑丫没有同意,她自己到火车站排队买了一张硬座票。妈妈在家为她打好了行李,装了两大包东西,有书,有衣服,有泡菜——豇豆、嫩子姜、海椒、大蒜,有干咸菜——萝卜干、节节菜、麦酱、豆腐乳。
下午,妈妈带着她,去监狱看望了爸爸。
爸爸依然穿着那身灰色囚服,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当他得知桑丫考到了北京之后,双眼陡然射出惊喜,接下来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女儿能行的!”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妻子,说:“谢谢你,谢谢你……”又把目光转向桑丫:“谢谢你……”
桑丫说:“爸,以后来我看你的次数就会少了,你保重自己。”
爸爸说:“爸爸还有一年多出狱了,很快的。出狱之后,就去北京看你!”
桑丫离开的时候,又感觉脊梁骨上有眼睛了。她转过头去,看见爸爸正难过地望着她,眼泪顺着焦黄的脸颊簌簌流下。
这是桑丫第一次见到爸爸哭。
爸爸见她转过头来,慌乱地朝她笑了一下,然后急忙转过身去。
走出监狱,桑丫跟妈妈去小街的尽头坐公交车。两旁是无际的田野。
桑丫说:“妈,你等我一下,我去采点儿花。”
妈妈说:“太晚了,快走吧。”
桑丫说:“我很快就回来。”
她走进田野之后,坐在草上,迎着风,眼泪“哗哗”淌下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次离开父亲,她和父亲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田野上,开满一簇簇鲜艳的野生红玫瑰。那些花儿都朝她微微摇晃着。
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戏词——抬头看见红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回到城里,桑丫和妈妈直接去市场买菜了。
回到家的时候,桑丫看见跳跳趴在角落里,盯着半空,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它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吃完饭,天就黑了。桑丫躺下后,妈妈走进来,躺在了桑丫身边。母女俩在黑暗中一直聊到半夜。
桑丫在妈妈身边一直长到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即将离开妈妈远行。过去,在她心里,妈妈是一个单调而专制的人,她跟她在感情上很难接近。现在,她忽然感觉到了母亲的慈爱。
终于,妈妈说:“明天你得坐车,好好睡一会儿吧,妈妈走了。”
桑丫说:“妈,你也累了,早点儿睡。”
妈妈为桑丫掖好身上的毯子,轻轻走了出去。
桑丫的卧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不可能睡得着,继续想象她和娄小娄见面的情景——黄昏,夕阳,一片宽敞的草地,开满了红玫瑰。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姗姗走向他。他已经坐在草地上等她了。
桑丫笑着说:“我迟到了吗?”
娄小娄急忙摇摇头,说:“是我早到了。”
于是,她就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的身上有一股来苏水味……
傍晚,一个非常幽静的酒吧。几个服务员一个比一个优雅。这次是她等他。酒吧的色调暗红,她就穿一件黑色T恤;酒吧的色调墨绿,她就穿一件米白T恤。他来了。
她笑着说:“我早到了吗?”
他急忙摇摇头,说:“是我迟到了。”
然后,他就坐在了她的身旁。他的身上有一股来苏水味……
她慢慢坐起来。
来苏水味。
她又闻到那股来苏水味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一下就坐起来,打开了灯。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卧室的各个角落,不知道他存在于哪里。不过,她有了一种预感——今天是她在家乡的最后一夜,他要显形了!
最后,她的眼光落在了梳妆台上——那上面出现了一张纸。那应该是从她一个笔记本里撕下来的,她认得那种花纹。可是她从来没有撕过那个本子。
她面对着那张纸,突然说:“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你想说什么,说吧。”
深夜里,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她为自己的喃喃自语感到恐惧。
过了一会儿,那张纸上果然出现了字迹!
不见笔,却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她的心蓦地收紧了,注意观看上面的字,写的是:千万不要去北京。
她紧张地问道:“为什么?”
那支看不见的笔又写了一行字: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按了按胸,压制了一下心跳,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纸上又出现了一行字: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说:“我不会改变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现在请你离开。”
纸上再没有出现字迹。
过了好半天,有两滴水落在了纸上,把钢笔字洇了。
桑丫想了想,忽然意识到,那是泪。
第二章 两个自己 1 初见北方
火车上,人很多。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但是桑丫能感觉到,其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盯着她。
她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旁边是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已经呼呼大睡。对面是一个拘谨的男孩,好像也是去读书的学生,旁边坐着他的母亲,她不时地四下张望,无疑在提防小偷。过道另一侧在打牌,有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是背影。
没有一个认识的。
一个老头端着茶壶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谦卑地说:“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气啊。哪位需要?”
没有人搭腔。
老头走到桑丫跟前,说:“姑娘,需要茶水吗?我刚泡的,尝尝吧。”
桑丫说:“大爷,谢谢你,我不需要。”
老头就走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气,尝尝吧。
桑丫靠在窗子上,闭上了眼睛。
在半梦半醒中,她感觉那双眼睛一直游移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注意力一直系在自己的短裤上,妈妈在那里缝了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妈妈给她带的生活费。
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天亮,终于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北方。
南方的山水,北方的平原。黑夜,省略掉了中间的变化过程。她一睁眼,就被北方的平坦和辽阔征服了,一直痴痴地朝外看。
火车缓缓驶入首都。
这是一个大气的城市,她看到了密匝匝的高楼,看到了一座座立交桥,看到了甲壳虫一样的汽车,看到了公园里晨练的老人……
列车缓缓驶进北京站,终于停下来。
大家陆续走下去。
桑丫背着大包小包,随着大家走过地下通道,走向检票口。她依然感到那双眼睛在纷乱的人流中,紧紧跟随着她。
现在,桑丫接近了娄小娄,胆气壮起来。她没有回头。
走出检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吵闹声。回头看,有个高个子男人被拦住了,他好像没买票。
桑丫感觉这个人有点儿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出站的密集人流把她推走了,她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警察把那个男人推进了补票室。
北京火车站广场上,竖着很多牌子,大部分是各个高校来接站的。
桑丫眯着眼睛寻找中医大学的字样,却没有看到。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高个子男人,很像她和朱玺在“汽车酒吧”门口看见的那个邋遢男人!后来,他在录像中露过头,又消失了……
桑丫的两条腿马上就软了。
设想一下,你偶尔回过头,看见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他的穿着很普通,他静静地看着你,见你回头了,就把脑袋转向了别处……你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你可能不在意。
一天,你回忆起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心里有点儿犯嘀咕,于是又多疑地回头看了看,却再一次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他还是穿着那身普通的衣服,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你,见你回头了,他就把脑袋转向了别处……这一次,你会是什么反应?
假如,你离开家乡,来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觉到背后有人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到这个人还在背后跟着你……这时候,你会是什么反应?
他好像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没有目的,他存在的全部内容就是跟着你……
桑丫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寻找中医大学的牌子。
清华大学,邮电大学,北京大学,政法大学,理工大学……看了半天,有一块牌子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那上面写着: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她的心一阵狂跳,偷偷看一眼举这块牌子的人,正是在QQ上跟她聊天的那个男人。
他也看见了她,朝她微微笑着。他从来没有见过桑丫,现在,他却朝桑丫微微地笑着。
桑丫是一个冷静的女孩,此时却有些慌乱。她很想假装不认识他,低下头匆匆走掉。可是,在他那样透视一般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开。
现在,她感觉还没有做好准备,坐了一宿车,蓬头垢面,双眼红肿……
还有,在她想象中,她和这个男人相见并不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中啊,那应该是一个黄昏的草野,四周开满了红玫瑰,晚风轻拂,花心荡漾。即使走不出城市,也应该是一个幽静的酒吧,烛光闪烁,音乐轻柔……而眼下却是大清早,是杂乱的火车站。
最后,她掠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径直朝他走过去。
他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站在他的面前,安静地说:“我不是不让你来接吗?”
娄小娄放下牌子,说:“北京太大了,我来接你,你就感觉这里是你的家了。”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桑丫永远不能忘记的动作:“你的鼻子上有一个脏东西……”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桑丫乖乖地等着。他用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鼻孔上拨弄了一下,动作很轻柔,桑丫闻到了他的手指上有一股来苏水味道。这一刻,桑丫感觉他就像父亲。
他把桑丫的行李和背包都接了过去,说:“跟叔叔走。”
桑丫说:“不叫你叔叔。北方。”
娄小娄说:“很好,那以后我就叫你南方。”
娄小娄开车载着桑丫行驶在繁华的北京大街上。
王府井,北京饭店,天安门,西单……
桑丫看着窗外,说:“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娄小娄说:“我早就画过你。”
桑丫说:“什么时候?”
娄小娄说:“三个月前了。”
桑丫说:“你照什么画的?”
娄小娄说:“我照我的梦画的。”
说着,他从工具箱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了桑丫。
桑丫接过去看了看,瞪大了眼睛:“你一定见过我!”
娄小娄说:“你从来没给我看过视频,也没给我看过照片,我怎么可能见过你?”
桑丫说:“不然,你不可能把我画出来,你一定见过我的!”
娄小娄说:“真没有。”
桑丫忽然不说话了,她打量着娄小娄的侧面,忽然想到:开车接自己的这个人,和一直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太像了。他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他摆脱了警察,冲出火车站,迅速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举起牌子,换了一副表情,静静等她自己乖乖地走过去……
娄小娄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桑丫说:“没想什么。北京真大。”
娄小娄说:“你不要瞒我,你肯定在想什么。”
桑丫说:“你跟他太像了……”
娄小娄说:“谁?”
桑丫说:“那个总是跟踪我的人。刚才我又看到他了。”
娄小娄说:“他跟到北京了?”
桑丫说:“我知道,他不是常人。我来北京的前一天,他出现在我的卧室里,我俩对话了,他的话出现在纸上,我看不见笔的存在,只能看到一个个汉字写出来。当时我特别害怕,不知道他是一缕能穿墙遁地的魂魄,还是通过高科技手段隐身了……”
娄小娄说:“怕什么,你就当做是进入《哈里。波特》的那个魔法世界了。那些孩子骑着扫帚,念动咒语,可以满天乱飞,哈里。波特就不可怕。”
桑丫说:“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如果现在童话中的一只兔子出现在路旁,拦住车,对你说,我妈妈饿坏了,你送我去市场买点儿胡萝卜好吗?——你不害怕才怪。”
娄小娄点了点头,说:“没错。”
桑丫说:“他反复阻止我来北京,我不知道为什么。”
娄小娄说:“也许他怕你见到我。”
桑丫说:“为什么?”
娄小娄沉吟半晌才说:“他可能真的是另一个我。”
他的话音刚落,天地间突然一黑,他急忙踩了一脚急刹车,车怪叫一声停在了马路中央。幸好后面的车离得远,并没有发生追尾事故。
开始,娄小娄以为自己瞎了,他问桑丫:“天怎么黑了?”
桑丫说:“我哪知道!”
这时候他才确定,就是天黑了。他四下看了看,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惊悚——北京的夜,也是一片灯火辉煌,而现在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只有车辆行驶的声音,却看不见一盏车灯。
黑暗持续了半分钟,“呼啦”一下又亮了。娄小娄发现,各种车辆都在正常行驶,它们纷纷从他的车旁开过去,还有司机在朝他看,嘟囔着什么。
他从车窗探出头,朝上看了看,天空是一片罕见的蓝。
第二章 两个自己 1 初见北方b
他说:“刚才怎么了?”桑丫说:“是不是日食?”
他说:“没有预报啊。”
桑丫说:“那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一个英俊的警察走过来,朝娄小娄敬了个礼,让他靠边。
娄小娄说:“麻烦了。”
他把车停在马路边,警察就走过来,问:“车坏了吗?”
娄小娄说:“没有。”
警察诧异地问:“那你停在马路中央干什么?出了事故谁负责?你把驾照拿出来。”
娄小娄拿出驾照,递给警察,说:“刚才天突然黑了,你没看到吗?”
警察看了看他的驾照,说:“你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眼球或者血压。身体不达标一定不能开车。”
娄小娄说:“哦,我马上就会去医院。”
警察把驾照还给娄小娄,又看了看桑丫,挥挥手说:“走吧。”
娄小娄说:“谢谢。”
继续上路之后,娄小娄说:“看来,我们出现了幻觉。”
桑丫说:“一个人出现幻觉,不可能两个人都出现幻觉。两个人可能做同一个梦吗?”
娄小娄说:“我刚才说什么?”
桑丫说:“什么时候?”
娄小娄说:“刚才天黑之前,我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桑丫说:“你说跟踪我那个隐身人可能是另一个你。”
娄小娄没再说什么。
桑丫的宿舍有八个人,她被安排在上铺,靠门。
娄小娄说:“我家有一套房子,一直空着,就在你们学校附近,你住那里吧。”
桑丫说:“不合适。”
娄小娄说:“房子跟人一样,不能孤独,不然,它会老得很快。”
桑丫说:“那你呢?”
娄小娄说:“你指什么?”
桑丫说:“你也会老得很快。”
娄小娄说:“我不孤独。自从跟你认识之后,我就不孤独了。”
桑丫说:“谁知道你在QQ上认识多少阿姨!”
娄小娄哈哈笑了:“看看看,我还是你的叔叔。”
在娄小娄的坚持下,桑丫到底住进了娄小娄的空房子。
门口,有一副绝对: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所有的字都是相同的偏旁部首,而且分别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对应。
进屋后,桑丫看了一圈,十分喜欢这个房子的格局,好像是专门根据她的理想设计的——两室一厅。书房很大,卧室很大,客厅很小。她觉得,书房是装思想的地方,一定不能小。卧室是休息的地方,一定要舒服。客厅是接待外人的,她不喜欢和很多人在一起说话。书房的颜色是淡青的,卧室的颜色是浅粉的。还有一个宽敞的大阳台,放着一个茶几,一个躺椅,光线很好。
这天晚上,娄小娄带桑丫在附近一家茶餐厅吃饭,算是为她接风洗尘。
娄小娄点了很多吃的——吞拿鱼三文冶,沙嗲牛肉三文冶,椒盐鸭下巴,咖喱鸡扒,葡汁焗西兰花,原锅鱼粥。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他们一边喝奶茶一边聊天。
桑丫说:“在你的房子里,我看到了你全家的合影。那个常役确实跟你挺像,但是,五官还是有一些差距。在花都一直跟踪我的那个人,我目击过他一次,他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娄小娄说:“这件事确实奇怪……”
桑丫说:“我有一种想象,那个人就是你,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你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一次次去花都看我。那种状态类似于梦游,不过,你的实体并没有移动,只是你的灵魂在游走。因此,跟随在我背后的那个影子,其实是你的灵魂。”
娄小娄说:“可是,你见过那个人出现啊?”
桑丫说:“也许,你被梦想携带着,飞越千山万水,到了花都。更多的时候,你的身体和声音没有传输过去,只是你的灵魂到位了。个别的时候,你的身体也传输过去了,于是我就看到了你。一直到最后,你的声音都没有传输过去……”
娄小娄笑了,说:“我也愿意这样想象。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经历的所有恐怖事件都是虚惊一场,原来是爱情故事。”
桑丫停了停,脸上透出恋人般的红润,望着娄小娄问:“问题是,去花都见我,是你的梦想吗?”
娄小娄说:“当然是,不过好像没那么强烈。我一直在耐心等着你来。”
桑丫望着窗外,说:“在我的想象中,你会飞的,像风一样。你带着我,朝过去飞,朝未来飞。我紧张地闭上双眼,听到浩浩荡荡的风呼呼作响。后来,你还教我飞,你说,不难的,只要双脚并拢,双臂展开,眼睛望着前方,就会飞起来。我果然飞起来了,那种感觉真美妙极了……”
娄小娄坏笑着说:“别说飞,我连车都开不好——网恋真害人哪。”
桑丫继续说:“胡扯,我才没有跟你网恋。”
娄小娄说:“你这样的想象,是典型的网恋症状。嘿嘿,我是医生。”
桑丫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继续说:“在那种梦游状态中,你和你是分裂的,你不允许我来北京和另一个你见面,就像你排斥他一样。”
娄小娄说:“这样说来,你被两个男人争夺,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却觉得恐怖了——难道我真的灵魂出壳了?”
桑丫说:“你想想,如果你没见过我,你怎么可能如此逼真地把我画出来?”
娄小娄一直有点儿嬉皮笑脸,桑丫这句话让他认真起来。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吃鸡扒。”
送桑丫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狭长的死胡同,黑糊糊的,没有一盏路灯。两旁灰墙灰瓦,显得异常阴冷。死胡同如同命运,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拐了九个弯,让你看不到底。
在空荡荡的胡同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很响。
桑丫说:“下次,我们要喝酒。”
娄小娄说:“你能喝多少?”
桑丫说:“估计你喝不过我。”
娄小娄说:“好,哪天我们试一下。”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桑丫说:“过去我还抽烟,后来戒了。”
娄小娄说:“抽烟不好。”同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桑丫说:“你在看什么?”
娄小娄说:“背后好像有个人……”
桑丫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说:“难道是他?”
娄小娄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后走去。夜色昏黑,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剩下桑丫一个人,她害怕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胡同深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显出了一个人影。桑丫眯眼一看,正是娄小娄。
桑丫问:“你看见他了吗?”
对方没有说话,继续朝她走过来。
桑丫说:“你看到他了吗?说话呀!”
对方还是不说话,望着她,继续走过来。
桑丫打了个冷战,她发现这个人很像娄小娄,却不是娄小娄!娄小娄穿的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这个人穿的是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另外,这个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比娄小娄长。他的眼神直直的,步履显得十分疲惫……
娄小娄哪儿去了?
桑丫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跑掉,就那样呆愣着。
这个人走到桑丫面前,停下来,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使劲儿朝她摆手,似乎在告诫她什么。
桑丫望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人指指地下,还在不停地摆手。
这时候,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是娄小娄,他喊道:“桑丫!”
面前这个人回头看了看,又悲伤地看了桑丫一眼,然后,匆匆忙忙离开了,转眼就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娄小娄走过来,说:“我一直跑到胡同口,都没看到什么人。”
桑丫说:“刚才他走到我面前了!”
娄小娄大吃一惊:“他人呢?”
桑丫说:“他看你回来就走掉了。他简直就像是你的复制品,他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呢!”
娄小娄问:“他对你怎么了?”
桑丫说:“没怎么。”
娄小娄说:“他说什么了吗?”
桑丫说:“他好像是一个哑巴。我觉得,他好像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娄小娄呆住了。
第二章 两个自己 2 另一个“我”在干什么
桑丫来到北京已经两个多月了。周末的时候,娄小娄带她去登长城,游故宫,带她去参观中国科技馆,玩欢乐谷。
桑丫好像对这些地方都不太感兴趣,她更喜欢和娄小娄坐在一起聊天,跟他聊奇门遁甲。
娄小娄说:“那台传真机终于没扔掉,它又回到了我的书房里。现在,半夜的时候,它偶尔还会吐出一份传真来,都是关于奇门遁甲的内容。”
桑丫说:“你不怕吗?”
娄小娄说:“我就当是一个看不见的老师,在遥远的地方天天为我函授了。”
桑丫说:“你在学吗?”
娄小娄说:“太忙了。不过,我把那些文字和图案都收集起来了,装订成册。等我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它。”
桑丫说:“最近,你的老师在给你讲什么?”
娄小娄说:“五行。”
桑丫:“五行里的金木水火土,跟这五种物质有什么关系吗?”
娄小娄:“五行其实是将世上万事万物按照性质分为五大类。它们相生,相克,相冲,相利,相害,相合,相化。也就是说,一种事情与周围事物有着五种走向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比如,一个人上有父母,下有子孙,左有贵人和小人,右有配偶和情人,中间是你和兄弟姊妹。以父母、子孙、上司、配偶、你和兄弟姊妹为中心,又各自产生了五种走向的关系,万事万物就这样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动态地构成家庭、社会,乃至宇宙。比如,这个人的父母的五行关系影响了他,改变了他的五行关系。而这个人改变后的五行关系,又影响到了他的子孙的五行关系……”
桑丫:“这有点儿类似于生物链理论。”
娄小娄:“除了生物界,万事万物都存在着这种链条关系,只是肉眼看不到而已。”
平时,娄小娄上班,桑丫上学。
天冷了,下雪了,人间一片素净的白。
一下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医院。那是老天在为人类医治蒙灰的灵魂。
这天,娄小娄在单位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纸信,或者有没有接到过自己的电话,再或者有没有见过自己。
母亲不在家。
那个冒充自己的人,现在跟随桑丫到北京了。娄小娄替母亲感到担忧起来。他决定,给母亲买一个手机,这样就可以随时联络上她了。
他放下电话,正要上街买手机,诊室里走进来一个人,他是娄小娄过去的同事,两年前,被一家私人整容美容医院挖走了,去做整容师,据说年薪五十万。
他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娄小娄的椅子上,压得“咯吱”一声。然后,他跷起二郎腿,说:“娄小娄,你胖了。”
娄小娄说:“有钱人,你才胖了呢。”
整容师说:“三天前我见你那次,你至少比现在瘦十五斤。”
娄小娄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个月以前了!”
整容师说:“胡说,三天前我们不是见过吗?”
娄小娄说:“你肯定认错人了。”
整容师一下就坐直了身子,说:“我还送了你一盒普洱茶呢!想赖账啊?”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娄小娄警惕起来,说:“我去找你干什么?”
整容师说:“你去查找一个叫……”他拍了拍脑袋,一下想起来:“对了,林要要,你去找一个叫林要要的女孩。”
娄小娄感到阴森了,林要要是一年前做医药代表的,这个老同事并不认识她。他小心地问:“他穿什么衣服?”
整容师说:“什么意思?那个人不是你?怎么可能!”
娄小娄不想让他害怕,就说:“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跟我很像。我怀疑是他。”
整容师想了想说:“外面穿一件棕色夹克,里面穿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下身穿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娄小娄继续问:“他长什么样?”
整容师打量了一下娄小娄,说:“跟你一模一样,双胞胎都没有这么像的。我跟你在北方中医院一起工作了七八年,我对你太熟悉了。你说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打死我都不信。”
娄小娄不管他信不信,继续问:“他都说什么了?”
整容师想了想,说:“他是用笔跟我交谈的,他说他喉咙长了息肉,不能说话。他说那个叫林要要的女孩,为了一个男人,来整容医院改头换面了,他要阻止她。我帮他查了一下,我们医院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他就走了。临走前,他还在纸上说,他就是找遍北京所有的整容医院,也要把林要要找到。我还叮嘱她,找到这个女孩,一定推荐到我们医院来,我们有好几个韩国专家,还可以给他优惠……”
娄小娄说:“还有呢?”
整容师说:“没有了。”
娄小娄说:“北京有多少家整容医院?”
整容师说:“太多了,没有统计过。”
娄小娄说:“如果你再看到他,马上给我打电话。”
整容师说:“如果他真的不是你,我再看到他的话,肯定报警。”
娄小娄说:“先核实一下,万一是我呢!”
整容师看着娄小娄,突然笑了:“你不是在跟我编鬼故事吧?”
娄小娄说:“你就当是一个鬼故事吧。”
整容师离开之后,娄小娄又给林要要打电话,依然关机。给制药厂打电话,人家说她依然没有出现。
看来,林要要果然去干蠢事了。她拿着他画出来的女孩肖像,去做整容了,想以他梦中情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
可是,另一个自己怎么知道林要要的动向呢?
下午,娄小娄开着车在大街上寻找,只要路过整容美容类医院,他就会进去问一问,有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如果没有,他就问,最近有没有一个男人到这里找过林要要。
他在几家整容医院都嗅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气味——在他走进来之前,那个穿棕色夹克、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的人,正好刚刚离去。
娄小娄没有棕色夹克,没有浅黄色衬衫,没有藏青色裤子。
吃过晚饭,娄小娄继续开着车瞎转悠。
在西南三环附近,他看到一家手机店,就停下来,进去给母亲买了一部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手机。巧的是,这家手机店旁边,正好是一家整容美容医院,名字叫“完美风暴”。他一步就跨进去了。
前台没有人,他喊了几声,才跑过来一个穿浅蓝色套装的女孩。
娄小娄说:“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
这个女孩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昨天不是来查过吗?我告诉过你了,她没在我们这里。你是她男朋友呀?”
娄小娄索性跟她聊起来:“我不是。我问你,如果一个女孩,痴痴地喜欢一个男人,男人却不喜欢她。有一天,这个女孩突然消失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女孩想了想,说:“自杀了。”
娄小娄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会吗?”
女孩说:“我才不会,这世上的男人多啦!咦,你的嗓子这么快就好了?”
娄小娄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车里,娄小娄靠在座位上,开始前思后想:为什么那个人跟自己一模一样?如果他真的是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两个人的服饰不一样?还有,他为什么踏破铁鞋要阻止林要要整容?
忽然,他想到了一种荒诞的可能——那个一直在寻找林要要的男人,并不是自己。他像林要要爱自己一样疯狂地爱着林要要。他知道林要要的梦中情人是娄小娄,于是,他通过整容,变成了娄小娄的样子。现在,这个变成了娄小娄复制品的男人,得知林要要又为娄小娄去做整容了,他疯狂地寻找她,要她悬崖勒马,因为,他已经变成娄小娄了……
想到这里,娄小娄马上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既然,这个男人为了林要要都甘愿改变自己的容貌,那么,在他变成娄小娄之后,就可能把真正的娄小娄干掉,这样的话,林要要就别无选择了……
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些猜测。也许,这样的情节在电视剧里存在,却不可能在生活中发生。
他驾车去母亲家了。
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善是恶的情况下,他十分担心母亲的安全。
一路上,他甚至想,此时,那个人最好就在母亲身边,被他堵个正着……
不管对方是不是另一个自己,据目击者描述,他和自己的身高、体重、强壮度差不多。那么,如果发生冲突,他肯定会取得胜利,生擒对方——在两个人势均力敌的前提下,总是邪不压正。
可是,就像真假美猴王一样,他怎么才能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儿子呢?想来想去,他又释然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对方是假的,肯定破绽百出。实在不行就报警。
娄小娄几个月没回来,这座楼似乎老了许多,他闻到一股衰朽之气。楼道里的灯没有一个是亮的,黑糊糊的。
他轻轻朝楼上爬去。
有个人“咚咚咚”地走下来,他和娄小娄擦肩而过时,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楼道里太黑了,他们都没有看清对方。
那个人走过娄小娄之后,好像还停下脚回头望了望。
娄小娄没有理会,继续朝上爬,心里在紧急地盘算,如果在母亲家和那个人狭路相逢,该怎么应对……
他来到母亲家门口的时候,心提溜起来,深吸一口气,重重敲响了门。
母亲来到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哗啦”一声拉开门,说了一句让娄小娄全身发冷的话:“你怎么刚走就回来了?落什么东西了?”
娄小娄朝黑糊糊的楼梯看了看,转身就朝下冲去。
母亲在门口喊:“你跑什么!”
娄小娄追到楼下,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一阵风吹过来,甬道旁的树丛都伏了下去。娄小娄打了个冷战。
他慢慢爬上楼,母亲还站在门口等他,她说:“小娄,你看到什么了?”
娄小娄说:“没什么。我给你买了一个东西,忘在车里了,刚才下去拿了上来。常叔叔呢?”
母亲说:“他出去遛弯了。你的嗓子好了?”
娄小娄随口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就好了。”
母亲说:“你要小心!喉咙的病,严重了就会导致窒息!”
娄小娄从包里掏出那只手机,递给母亲:“妈,这是我给你买的。你要领情啊,我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呢,比我自己的手机都高档。”
母亲愣愣地说:“你给我买这么多手机干什么?”
娄小娄的脑袋迅速转了转,马上意识到,刚才,另一个自己肯定也送来了一部手机!他磕磕巴巴地说:“刚才那部……是送给常叔叔的,这只是送给你的。”
母亲说:“我俩都不出门,还用两部手机?能退吗?”
娄小娄说:“妈,你把我刚才给你的那部手机拿过来,我再看看。”
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崭新的手机,竟然跟娄小娄买的手机一模一样——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母亲说:“刚才我想问你一件事,忘了,正好你回来了。”
娄小娄说:“什么事?”
母亲说:“昨天晚上我去芍药地那个房子了。那个女孩是谁?”
娄小娄说:“一个朋友。”
母亲说:“女朋友?”
娄小娄反问道:“她见你叫什么?”
母亲说:“奶奶。”
娄小娄说:“这不就得了。她叫你奶奶,就叫我叔叔。怎么可能是女朋友。”
母亲说:“这个女孩挺不错的,就是太小了……”
娄小娄说:“妈,我早跟你说过,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母亲说:“你说不操心我就不操心啊?等我不在世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我闭得上眼睛吗!没人给你做饭,没人给你洗衣服……”
说着说着,母亲盯住了娄小娄的衣服:“你刚才下去换衣服了?”
娄小娄支吾了一下说:“刚才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母亲迷惑地看着娄小娄,说:“一件棕色夹克,一件浅黄色衬衫,一条藏青色裤子……你换衣服干什么?”
娄小娄说:“一会儿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
母亲说:“你在哪里换的?”
娄小娄说:“在……车里。”
母亲说:“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娄小娄说:“妈,你太多虑了。什么事都没有。”
母亲又问:“刚才,你换衣服之前,我叮嘱你什么了?”
娄小娄顿时慌乱起来,低头看了看表,说:“妈,聚会要开始了,我得走了。”
说完,他拔腿就走。母亲追到门口,对他喊道:“小娄,你回来!……”
娄小娄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一个黑暗世界中,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阴风吹过来,他听见荒草哗啦哗啦乱响。
突然,天上亮起一道闪电,他倒吸一口冷气——有一张男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由于太近了,他根本看不清是谁。
他后退一步,天上又亮起一道闪电,这次他看清了对方的全貌。他穿着一件浅黄色衬衫。
他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在第三道闪电亮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是一张照片,镶嵌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上面写着三个血红的字:你的墓。
闪电再也没有亮起来。
娄小娄看不见任何东西,一个人在野坟地里奔跑,突然被绊倒在地。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来:我是你的照片。每个人一生都会拍很多的照片,其中肯定有一张是用在墓碑上的。我就是那一张。
这个梦断断续续做了一夜。
第二天,娄小娄很晚才起床。他走进书房,看到传真机又吐出了一张纸。
这一次,写的是八卦每一卦在自然界代表什么东西,在社会里代表什么角色,在家庭里代表什么身份,在地理上代表什么场所,在空间上代表什么方位,在时间里代表什么季节,在人类之外代表什么动物,在静物中代表什么东西,在人体上代表什么器官,在色彩里代表哪一种颜色,在食物中代表哪一种味道。
还有天干、地支、八门、九星、八神的信息含义,对应的具体事物,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又恒定不变的关系。
还有奇门遁甲的常用吉格和常用凶格……
娄小娄把它收起来,出门了。
这一天,他没有去上班。有个大学同学来北京旅游,他带她去登长城了。
第三天,他来到单位,刚刚打开诊室,有个人就跟了进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白白的,戴着眼镜,眉心长着一颗很大的瘊子。“瘊子”谦卑地说:“娄大夫,昨天我爷爷在您这里针灸之后,回到家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娄小娄打了个激灵。
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似乎知道他今天不上班,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他的诊室,坐在了他的椅子上,煞有介事地给患者看起病来。
可是,他怎么能打开诊室的门呢?
“瘊子”还在等着他答复。他回过神来,急忙说:“走,我去你家里看看。”
“瘊子”连忙说:“谢谢,谢谢你,娄大夫。”
在路上,“瘊子”关心地问娄小娄:“你的嗓子能说话了?”
娄小娄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醒了就好了。”
患者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儿孙们对他毕恭毕敬。老人独居一室,窗明几净,色彩鲜艳。娄小娄感觉到,这户人家的晚辈十分孝顺。
由于老人不开口,娄小娄只好向他的亲属询问情况。
他们告诉娄小娄,老人患有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近些天,他感到脖子僵硬,口齿不清,昨天就去了北方中医院。可是,经过“娄大夫”的针灸之后,回到家却变得更严重了。现在,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娄小娄问道:“昨天我针灸的穴位是哪里?”
“瘊子”看了看娄小娄,眼神里明显露出了不满。他在爷爷身上指了指。
上肢肩髃、曲池、外关、合谷、内关、十宣。下肢环跳、阳陵泉、足三里、承山、三阴交、昆仑、涌泉。
看来,另一个自己也精通穴位和针灸。
娄小娄在老人的怒视下,给他做了一番身体检查,然后他对他的家人说:“现在,他是发病初期,最好给他服西药。另外,对于半身不遂患者来说,推拿治疗效果更明显一些,你们可以带他到我们北方中医院的推拿科看看。”
娄小娄离开老人家的时候,“瘊子”送他下楼。
娄小娄说:“你太客气了,请回吧。”
儒雅的“瘊子”突然停下了,露出凶相,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爷爷从此瘫痪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第二章 两个自己 3 母亲的质问
这一天,桑丫放学之后,回到芍药地,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了朱玺。
转眼都来北京半年了,朱玺只是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两个人没有见过一面。此时,桑丫看到他,竟然感到很亲切。这小子胖了。
桑丫高兴地说:“朱玺,你怎么在这儿呀?”
朱玺说:“我来找你啊。”
桑丫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朱玺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嘿嘿。”
桑丫说:“你不会尾行我吧?”
朱玺说:“我有卫星定位系统。”
桑丫说:“别吹。你现在在那个学校怎么样?”
朱玺说:“混呗。我老爸说了,毕业之后根本不用我出去找工作,他把家里的公司给我,直接当总经理。”
桑丫说:“这个我不赞成。你是一个男孩,为什么不闯闯呢?万一不成功,再退回去继承家里的现成事业。”
朱玺说:“我听你的。我可以看看你的房子吗?”
桑丫说:“随便。”
朱玺各个房子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娄小娄的照片上:“这房子是他的?”
桑丫说:“是。”
朱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醋意:“他是谁?”
桑丫说:“我跟你说过的,中医。”
朱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桑丫说:“你住在学校里吗?”
朱玺说:“我老妈给我买了一套房子,我又让她卖掉了。”
桑丫说:“为什么?”
朱玺说:“因为离这里远。她最近又在这附近买了一套。”
桑丫说:“天,你家倒腾房子就像倒腾玩具一样!”
朱玺说:“我老爸就是造楼的,在我眼里,房子就是水泥和砖头!说真的,我老妈对你印象非常好。她还说呢,哪天让我带你去看看那套房子,如果你说不好,我们就再卖掉。”
桑丫岔开了话题:“你跟那个帕丽怎么样了?”
朱玺说:“人家都谈上了,跟一个画家。听说,还是她追人家!”
桑丫说:“你现在有人选了吗?”
朱玺说:“其实,女孩也是身外之物,只有你不一样,你长在了我心里,偏偏不能移植……”
桑丫说:“又是手机短信吧?”
朱玺指天发誓说:“这绝对是我原创的!而且,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撒谎的话,天打五雷轰!”
桑丫认真地说:“朱玺,爱是两个人的事,我衷心希望你幸福,但是我做不了什么。抱歉。”
朱玺的眼圈湿了,说:“难道一点儿余地都没有吗?我可以等,等一辈子都行。”
桑丫说:“我们只是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朱玺擦了擦眼睛,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朋友。”
桑丫说:“谢谢了,我今天有事,改天我请你。”
朱玺有些伤感地说:“你抬头看看,对面四楼那个窗子,那就是我的房子。你遇到什么难处,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等着你。”
朱玺离开之后,桑丫朝对面望了望,那扇窗里,开着一盆粉色的格桑花。想到格桑花的花语——“怜取眼前人”,桑丫的心里生出几分感动和歉意。
几天后,桑丫从一个要好的同学那里听到了一件事,令她大为恼火——朱玺去了桑丫的学校,四处散布谣言,说桑丫被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包养了,那个男人还给了桑丫一套房子……
桑丫是一个心性高洁的女孩,她觉得,这样的谣言对她是一种侮辱,对娄小娄是一种诬陷,对她和他的纯洁关系是一种亵渎。
为此,她回到芍药地的住所,一直趴在床上哭。
正巧娄小娄打来了电话,尽管她极力掩饰着,娄小娄还是听出了她的哭腔:“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说:“没怎么。”
娄小娄说:“你哭了。”
桑丫说:“心情不太好。”
娄小娄说:“为什么?”
桑丫说:“可能是想家了。”
娄小娄说:“你骗我,到底怎么了?”
桑丫想了想,终于说出了实情。
娄小娄笑了,说:“那套房子是我的,给你住着,没错啊。怕什么,我们身斜不怕影子斜。”
一句话把正在流泪的桑丫给逗笑了。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实在不行,她就随他一起飞。
晚上,妈妈打来了电话。
妈妈说:“桑丫,今天有人给我打来了匿名电话……”
桑丫心中一紧,马上想到是朱玺。她不安地问了一句:“说什么?”
妈妈说:“他说你被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包养了。”
桑丫勃然大怒,想骂一句“妈的”,第一个字吐出来又改了:“妈……你应该了解你的女儿,除了爱情,别的东西打动不了我。”
桑丫了解妈妈的性格,她要求严格,观念传统,她绝对不能容许女儿做这样的事。她以为妈妈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妈妈的口气始终很柔和:“这几天,妈妈一直在想一句老话——穷养儿子富养女。妈妈对不起你,咱家是穷人家,妈妈不能给你提供很好的物质保证……”
桑丫鼻子一酸,说:“妈,你别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房子的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人很好,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
妈妈突然问:“你喜欢他吗?”
桑丫顿了顿,说:“喜欢。”
妈妈说:“你大了,离开妈妈的翅膀了,很多事需要你独立决定。只要你喜欢,妈妈就不会反对。但是你要记住,宁可把身外的所有东西都给他,也不能轻易把自己给他。不管到了什么时代,女孩的纯洁都是最重要的。不论你失去了什么东西,只要你没有失去自己,就会加倍换回那些东西来的。”
桑丫听得懂,现在,妈妈没有唱高调,她的话实实在在。这是实实在在的爱,尽管里面有某种世故。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其实妈妈是很漂亮的,只是被艰难的生活蒙上了灰尘。年轻的时候,说不定她经历过丰富的风花雪月……
半夜的时候,刮风了,桑丫隐隐约约听见书房里有什么动静。
是不是那个隐形人又钻进来了?
她爬起来,轻轻打开卧室,走出去。她睡觉之前,关掉了所有的灯。现在,书房的灯却亮了。
是娄小娄?
她走到书房门口,趴在门缝朝里看了看,大吃一惊:有什么东西从电脑显示器中扔出来,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走进去,弯腰仔细看——“我的电脑”,“我的文档”,“网上邻居”,“Internet Explorer”,“开始”……
她感到更奇怪了,这些东西都是电脑里的,要扔的话,也是扔到“回收站”里,怎么可能扔出来呢?
正这样想着,“啪啦”一声,“回收站”也被扔出来了。这个小筐子一直滚到墙角才停下来。
她抬头看,显示器上什么都没有了,光秃秃的,如同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让人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接着,她猛然听到背后有个男人很礼貌地问:“请问,这台电脑没人用吧?”
她回过头,背后没有人!她一步就跳开了。
椅子朝前移了移,似乎有人坐在了电脑前。接着,鼠标就慢慢滑动了,它在没有那张被挖掉五官的脸上缓缓游动,似乎在耐心寻找“我的电脑”,“我的文档”,“网上邻居”,“Internet Explorer”,“回收站”,“开始”……
桑丫从怪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
她爬起来,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洗脸,然后走进书房。
电脑安安静静地摆在桌子上,没有任何异常。
她把它打开了,她要看看,显示器上是不是真的空了。
进入XP系统之后,她傻眼了:桌面上的蓝天野花不见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死”字,背景写满了莫名其妙的数字:234234234234234234234……
谁进来了?
第二章 两个自己 4 一块橡皮,在错误上舞蹈
林要要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初春。实际上,她就是在“完美风暴”整容美容医院做的手术。她叮嘱过前台:如果有人来查询自己,不能透露任何情况。
可怜的林要要并没有变成娄小娄画上的女孩。
她割双眼皮的时候,引起了感染,技术操作也不到位,术后,两只眼睛形状明显不同,其中一只还成了疤瘌眼。
隆鼻手术失败。先是鼻子红肿疼痛,注射了大量消炎药,总算不肿不痛了,可能是填充材料质量差,鼻子变得一边高一边低,还有三四个丑陋的洞眼。
做牙齿整形,变成了漏风嘴。
想圆脸变长脸,削骨之后,变得面无表情。
唯一成功的手术是隆胸。她的胸一下变大了,大得看起来很是夸张。
六个月里,手术反复多次,最后林要要放弃了。她不是怕疼,她是没有了信心。
最后一次,林要要去医院谈索赔,那么大的一家整容医院,竟然突然就关门了,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它的存在,好像专门是为了毁掉林要要的容颜,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要要一个人憋在家里,过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她一直坐在镜子前。
她已经不再是林要要了。
她已经变得面目可憎。
第八天晚上,她给娄小娄打了个电话。
林要要:“娄小娄……”
娄小娄:“林要要!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听到娄小娄的声音,林要要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娄小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是林要要变成魔鬼面孔之后,第一次哭。
娄小娄:“你在哪儿?我现在接你出来吃饭,一边吃一边聊。”
林要要:“你不要来接我。定个地方,你等我。”
两个人定的地点还是“咱家”。
放下电话,林要要擦了擦眼泪,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在脸上扑了一点粉,描了眉,画了眼,涂了唇,又换上了一身最漂亮的衣服,离开家,打车奔去“咱家”。
到了饭店门口,林要要下了车,开始犹豫了。
她没有马上进去,透过窗子,她看到娄小娄坐在里面,一边喝水一边在看报。桌上点着一根粗粗的红蜡烛,烛火在他英俊的脸上闪闪跳跳。
她掏出化妆盒,再次照了照镜子,终于走了进去:“娄小娄……”
娄小娄抬起头,看到她之后,愣了愣,马上恢复了常态,避开她的脸,说:“快坐吧。”
林要要坐下来,一直在看娄小娄。
娄小娄没有再看她的脸,跟服务员喊道:“上菜吧。”
林要要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她湿着眼睛笑了一下,说:“娄小娄,你看我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娄小娄看了她一眼,说:“是啊,刚才我差点儿都认不出你了。”
林要要说:“现在,我和你画的那个女孩有点儿接近了吗?”
娄小娄叹了口气,转头看旁边,轻声说:“林要要,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林要要说:“娄小娄,我只想问你,你还爱我吗?”
娄小娄说:“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好吗?”
林要要说:“你看着我的脸,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娄小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林要要,你做我的妹妹吧。”
林要要痛苦地摇摇脑袋,说:“你还在拒绝我!你怎么这么狠心!为了你,我都把自己毁了!”
娄小娄激动地说:“你是你,林要要!你为什么要变成别人?你变得了别人吗?”
他平静了一下,声调柔和下来,又说:“你做我妹妹吧,我会爱你一辈子。”
林要要“呼”地一下站起来,说了句:“永远不可能!”然后,大步朝外走,差点儿撞到服务员身上,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了上来。
林要要在中医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已经三年了。房子是租的。
回到家,她一直趴在床上哭。
她的眼睛还没有彻底恢复,又肿了起来。
她肿着眼睛爬起来,似乎有什么事要做,终于打开抽屉,拿出磨石和蒙古刀,坐在地上,低下头,继续磨刀。
她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她的两只硕大的乳房,随着动作剧烈地晃动。
夜深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
这天晚上,林要要装着那把蒙古刀,继续跟踪娄小娄。
现在,她已经不太关心娄小娄迷恋哪个狐狸精了,她只有跟踪他,才可以满足一下思念之苦。
白天,她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相思病是一种精神病。这个标题把她吓了一跳。心里有点儿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了呢?
娄小娄下班之后,没有回到亚运村的景山小区,而是去了芍药地那套房子。
他停好车,下来后整了整衣襟,然后走进了楼门。
林要要躲在一片竹林中,使劲儿想。这个房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女孩呢?她是不是那个勾引娄小娄的狐狸精呢?今夜娄小娄会不会在这里过夜呢?
半个钟头之后,娄小娄带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她的年龄似乎非常小。
林要要死死地盯住那个女孩,觉得这个女孩十分面熟,想着想着,心里就像打碎了五味瓶——她正是娄小娄画中的那个女孩啊!
她才是画中人。
林要要却变成了鬼。
她看着娄小娄和这个女孩说说笑笑地钻进了车里,开走了。
林要要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
他和她一定去“咱家”了。他和她一定会坐在林要要和娄小娄一起共进晚餐的那张桌子上。他和她饮酒作乐。他和她晚上会回到这个房子来。他和她将乘着酒兴缠绵到天亮……
林要要感觉到,这辈子她和娄小娄肯定没机会了。
除非还有一个娄小娄,一个归这个画上的女孩,一个给自己。可是,娄小娄怎么可能有两个呢?
只有等到下辈子了。
怎么才能快速到下辈子呢?
想到这里,她的蒙古刀在挎包里跳动了一下。
同时,她的脑海里蹦出四个字——同归于尽。
第二章 两个自己 5 锵锵四人行
周末,太阳很好,娄小娄带着桑丫逛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太多了,大家摩肩接踵,你拥我挤,好像买东西不花钱一样。
桑丫对万里鞋店、盛锡福帽店、精益眼镜店、亨得利表店这些老字号都不感兴趣,她更喜欢路旁的雕塑。
走到黑褂黑裤黑鞋的车夫前,桑丫顽皮地爬到了车上,让娄小娄用手机给他拍照。娄小娄拍照时,不小心把胳膊划了一下,伤口挺深,鲜血汩汩流出来。
桑丫一下跳下来,说:“天哪!都怪我……”
娄小娄抬起胳膊看了看,说:“没事。”
桑丫说:“这么深的口子还没事?赶紧去医院!”
两个人朝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了一家药店,娄小娄走进去,买了点药和纱布,自己包扎上了,然后说:“好了,我们继续逛吧。”
转了一会儿之后,娄小娄说:“一会儿,我带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桑丫说:“我喜欢麦当劳。”
娄小娄就笑了:“还是小孩子。”
逛东安市场的时候,娄小娄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桑丫:“妈妈每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
桑丫说:“三百块。”
娄小娄说:“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桑丫有点儿尴尬,说:“下个月的生活费快寄到了……”
娄小娄穷追不舍地问:“我问你,你现在卡上还有多少钱?”
桑丫说:“询问别人的经济状况是不礼貌的。”
娄小娄说:“你必须告诉我。”
桑丫说:“四十块。”
娄小娄说:“一会儿我给你存进一千块,你先用着。”
桑丫说:“我不需要。我在学校食堂吃饭,根本不需要钱的。”
娄小娄说:“你一个孩子在外地,没有钱怎么行?北京是个高消费的城市,你干什么都需要钱!卡里没钱,你的心里就会没底。节省总是对的,我给你钱,你可以不乱花,我只是不想让你整天提心吊胆。”
桑丫说:“我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钱,那真是被你包养了。”
娄小娄说:“等你工作了再还给我吧。”
桑丫坚定地说:“不可能。假如有一天我实在没办法了,会跟你借的。”
娄小娄想了想,说:“那我给你买两件衣服吧?”
桑丫说:“谢谢你,我从来没有要别人东西的习惯。”
娄小娄说:“就当我是你爸爸。”
桑丫说:“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爸爸。”
两个人走出东安市场,继续前行。
桑丫说:“我好像有特异功能了……”
娄小娄说:“听字?”
桑丫说:“尽管大街上这么多人,但是我听得出,一部分是来闲逛的,一部分是来购物的,还有个别的脚步声是跟踪我们的。”
娄小娄回头看了看,万头攒动。他说:“你太敏感了。”
丑陋的林要要远远地跟在两个人的背后。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就是娄小娄在网上认识的,叫桑丫,现在在北京中医大学读一年级。
他们在路边买了两份DQ冰淇淋,一边走一边吃。桑丫拉起了娄小娄的手,娄小娄没有拒绝,两个人的手一直就拉在了一起……
这个动作,深深刺进了林要要的眼眸里。此时,她的心里失火了。
她在想,怎样才能把他们两个人的手分开。只有一个办法,扑上去刺死娄小娄,那时候,这个女孩就会惊叫一声松开手,一步跳开。接着,林要要会用一只手握住娄小娄,一只手把刀刺进自己的胸口。这样,她和心爱的男人就永远在一起了。
在这里下手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周围人太多,说不定,她刚刚刺死娄小娄,刀子就被人夺下来……
在林要要和两个跟踪对象之间,隔着纷乱的背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有人走进了路边的店铺,有人从路边的店铺走出来——变幻不定。
有个背影似乎一直挡在林要要的前面。
这个男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他总是用背影把自己遮住,好像他也在跟踪娄小娄和桑丫。
林要要对这个人警惕起来。
走着走着,这个人终于回了一下头,林要要大吃一惊:这个人竟然还是娄小娄!
她一下就愣住了。难道老天真的可怜自己,又给她复制了一个娄小娄?回过神来再看,这个人已经不见了。她举目四望,再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她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告诉自己,刚才不过是错觉而已……
她再找娄小娄和桑丫,已经找不到了。
她冲进旁边的店铺里,一家家搜寻,还是没见到他们。
她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双眼迷茫。
娄小娄和桑丫来到了王府井北端的天主教堂。
灰色的欧式尖顶建筑,直指天空,透着一股神秘色彩。广场上,有几个前卫青年踏着滑板,从容地玩着惊险动作。教堂里,传出唱诗班的圣歌……
一个丑巴巴的小孩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定定地望着娄小娄和桑丫。他大约一周岁左右的样子。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孤独的小孩,他们被教堂里的音乐吸引,慢慢朝里走去。
在他们走过这个小孩的时候,小孩含糊不清地说道:“1+1=3.”
桑丫停下来,转过身看了看这个小孩,蹲下来,说:“小朋友,你刚才说什么?”
小孩盯着桑丫看,不再说话。
桑丫又说:“告诉姐姐,你刚才说什么?”
小孩还是盯着他,不说话。
娄小娄也走了过来,问小孩:“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爸爸妈妈呢?告诉叔叔。”
小孩把眼睛转向娄小娄,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冷冷地开口了:“1+1=1.”
娄小娄说:“什么?”
小孩又不说话了。
娄小娄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有几双眼睛在朝这里看,于是说:“没事,他的父母可能在附近。”
于是,两个人就离开这个古怪的小孩,走进了教堂。
教堂里正在做弥撒,气氛庄严而肃穆。很多老人,双手合十,在圣歌中默默祈祷。
两个人感受了一会儿,悄悄退了出来。
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一个青年踏着滑板在他坐过的台阶上一跃而下。
娄小娄说:“你总不肯叫我叔叔。刚才那个小孩,他应该叫你姐姐,却应该叫我叔叔。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大一辈?”
桑丫说:“我有一个亲戚,今年十岁,我的一个邻居小孩管我叫姐姐,管他叫弟弟,可是我却要叫这个十岁的小孩叔叔。”
娄小娄哈哈大笑。
走着走着,桑丫又提起了那个小孩:“那个小孩为什么说1+1=3,又说1+1=1?”
娄小娄说:“算错了。”
桑丫说:“我觉得不这么简单……”
娄小娄说:“难道他算对了?”
桑丫说:“我觉得他在暗示什么。”
娄小娄说:“你听我给你解释——1+1=3,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生个孩子,就是三个人。一个三角,覆盖了一个三角,还是三个角;1+1=1,一片夜空加一颗星星,还是一片夜空。天上的月亮加上水里的月亮,还是一个月亮。满意吗?”
桑丫没有再说什么。
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爱情角度说,1+1=2.从婚姻角度说,1+1=3.从人类繁衍角度说,1+1=全人类。那个小孩偏偏在她和娄小娄走过来的时候,说了一句1+1=1.那是不是在暗示,只要她和娄小娄在一起,就有一个人会死掉?
那么1+1=3呢?
难道注定只要她和娄小娄在一起,就会出现另一个娄小娄?
想着想着,她忽然回忆起一个可怕的情景:一辆红底黑花的婴儿车,没人推动,却慢慢地跟随在她的背后。里面端坐一个婴儿,隔着纱帘,定定地看着她……
那个婴儿和这个古怪小孩的眼神多像啊!
第二章 两个自己 6 硬上弓
在学校,桑丫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越来越多的同学,对她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谣言还在扩散!
这天桑丫放学回到家,给朱玺打了一个电话。
“朱玺,我想跟你谈谈。”
“你的口气怎么这么严肃啊?”
“你做了什么?”
“我又给你买了一条裙子。”
“不要转移话题。”
“我把裙子放在你的邻居那里了,托他们转交给你。你收到了吗?”
“我可能要吗?”
“反正那是我的一片心意,如果你不要就扔掉好了。”
“朱玺,我告诉你,我和娄小娄只是朋友关系,以后你不要信口开河。”
“桑丫,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是你误会了!”
“在电话里说不清。我请你喝酒吧!”
“我没心情跟你喝酒。”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半个钟头之后,有人敲门。桑丫走过去,通过猫眼一看,果然是对门的邻居。桑丫把门打开后,邻居递给她一个纸袋子,说:“小姑娘,这个东西是下午一个男孩让我转交给你的。”
桑丫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说:“麻烦你了。”
邻居说:“不用客气。那个男孩长得挺不错的,是你男朋友吧?”
桑丫笑了笑说:“不是。”
邻居说:“我经常看见他在楼下转悠。”
桑丫愣了愣。
邻居回去后,桑丫拿着这个纸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她拎着纸袋子下了楼。她要把裙子送回去。
刚刚走出楼门,朱玺又打来了电话:“桑丫,你在家吧?我要当面跟你解释。”
桑丫说:“过去了,不必解释了。”
朱玺说:“你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来接你。”
桑丫想了想,说:“不用,我过来了。”
朱玺的房子也是两室一厅,不过装修得很豪华。茶几上有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竟然镶着桑丫,桑丫开心地笑着。那应该是高中的照片,不知道是哪一次聚会,朱玺用手机拍下之后,冲洗出来了。
朱玺说:“桑丫,坐,我给你冲咖啡。”
桑丫把手里的纸袋子放在沙发上,说:“朱玺,你再不要给我买任何东西了。我只希望你不要乱说话,OK?不然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朱玺拽着桑丫坐下来,一边冲咖啡一边说:“我真的没有说什么,都是我几个哥儿们搞的鬼。”
桑丫说:“你负责。”
朱玺说:“桑丫,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他们胡说八道了,我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
桑丫站起来,说:“你别忙活了,我从来不喝咖啡。我得走了。”
朱玺走到桑丫前面,突然跪到了地上,他抱住桑丫的腿,哭起来:“桑丫,我爱你!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他有什么好?”
桑丫冷静地说:“你放开我。”
朱玺停止了哭泣,抬头看了桑丫一眼,猛地站起来,抱住她,把她摔到沙发上,然后疯狂地亲她的嘴。
桑丫一边躲闪一边说:“朱玺,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朱玺并不说话,开始气喘吁吁地解桑丫的腰带。
桑丫一口咬住朱玺的下巴,疼得他嚎叫一声跳了起来,桑丫也趁机爬了起来。
朱玺捂着下巴叫起来:“你们赶快出来帮忙!”
接着,卧室里就冲出来两个男生,一起朝桑丫扑过来。原来早有预谋!
桑丫一下看到了旁边的落地灯,顺手抓过来,对准三个无赖,说:“谁过来我就跟谁拼命!”
落地灯通着电,雪亮雪亮的。
三个人都愣住了。
桑丫慢慢移到门口,猛地拽开门,扔下落地灯就朝楼下跑。
回到家,桑丫接到了朱玺的短信:桑丫,原谅我!这是我爸教我的,他让我生米做成熟饭。我爱你!
桑丫感到一阵恶心。
第二章 两个自己 7 听不懂的话
这天半夜,书房里又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现在,娄小娄已经见怪不怪,继续睡。
第二天,他起床之后走进了书房,把传真机吐出来的东西拿起来看了看。
是一个口诀,总结了十天干时辰出行的吉凶:
六甲出门最吉利,金马玉堂逢贵人。
乘着六乙出门去,秃头公吏宜终身。
执持弓弩遇骑射,盖为时乘六丙行。
州官县衙相遇见,只因行时正六丁。
若是戊己出门去,两个妇人身着青。
庚辛壬时最为恶,大凶无吉有灾祸。
六癸出门逢箭戟,多遇山林隐逸客。
他把传真塞进抽屉,就出门了。
他驾车刚刚出了小区,就撞在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农民工身上,这个人一头倒在了车轮下。他急忙下了车,把农民工扶到车上,送到了最近的急救中心。
如果,他不去书房看那个传真,就会早出来几分钟,那么就撞不到这个农民工了。如果,他好好研究一下那个口诀,也许就会选择平安的时辰出门了……
这一天,娄小娄没有去单位,一直在急救中心忙到半夜。
农民工终于没事了。他不但对娄小娄没有任何怨恨,脸上甚至还有一种卑谦的感激。
那眼神令娄小娄很难过。
离开急救中心,他驾车把这个农民工送回工地,然后驶向景山小区。
4月23日越来越近了。
这是北京的春天,它一改常态,不怎么刮风,却总是打雷下雨。
刚才还是晴天,一转眼就变脸了,刮起大风,下起暴雨。天上偶尔响起一两声闷雷。
娄小娄并不知道桑丫今天差点儿被人暗算。在路上,他的短信响了,是桑丫发来的:你在哪儿?
娄小娄:我在路上,回家。有事吗?
桑丫:哦,没什么事。你开车小心。
娄小娄:好好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害怕的话,你就给我打电话。
桑丫:好。
雨越下越大,马路上一片烟雨迷蒙。车辆很少。
娄小娄莫名其妙想起了天主教堂的那个小孩。
实际上,那个奇怪的小孩,在娄小娄心里留下了更重的阴影。不过,他不想让桑丫惴惴不安,于是就轻描淡写地滑了过去。
他为什么说1+1=1?难道这是娄小娄和桑丫某种命运的谶语?
他为什么说1+1=3?难道他是在警告娄小娄和桑丫,另一个娄小娄就跟在旁边?
娄小娄越来越觉得,那个小孩并不是一个普通小孩,他一遍遍回忆他的脸,忽然感到,他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孩,其实他的脸上藏着一种老相。或者说,那个小孩的躯体内,装着一个老头。
天上亮起一道闪电,娄小娄脑海中的小孩,就像突然被什么曝光了,蓦地变成了一张老态龙钟的脸!那是一张衰老的、丑陋的、充满敌意的脸,颇有点儿像那个一言不发的半身不遂患者。
这个幻景让娄小娄抖了一下,车差点儿冲向路中央的隔离墩。
他又想起了宁静的桑丫,想起了为爱毁容的林要要,想起了家里的那台传真机,想起了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脑袋乱成一团。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必须要学会奇门遁甲!掌握了这门预测术,就可以穿透烟雨迷蒙的表象,知道他和桑丫的未来,就可以在林要要没整容之前阻止她,就可以顺着电话线进入某个时空,查到是谁在给自己发送传真,就可以知道另一个自己是不是克隆人,就可以知道那个像老头的小孩到底是小人还是贵人……
快到景山小区的时候,雨渐渐停了。
娄小娄关掉雨刮器,打开了音乐。
北京的道路很少这样干净、宽阔、通畅,这是午夜的北京,这是刚刚下过暴雨的北京。
进入小区之后,尽管路上没有一个人,娄小娄也开得非常慢。两旁的草木更绿了,更深了。路灯静静照在地上,一洼洼的水清清亮亮。娄小娄能听见车轮碾轧积水的声音。
忽然,娄小娄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人的背影,他在慢慢朝前走。他的步伐在午夜里显得有些不正常。
走近之后,娄小娄看清了,这个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在他的惊愕间,这个人转个弯就不见了。
娄小娄踩了一脚油门,追了过去,转过弯之后,却没看见那个人。路上空荡荡的,两旁是草坪,很宽阔,那是专门用来给孩子们踢球的。按照一个人正常步行的速度,他不会消失的。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
娄小娄停下车,走出来,前后左右看了看,心里有些害怕了。
他回到车里,关上车门,正要开动,另一扇车门竟然自己打开了,接着,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娄小娄……”
娄小娄吓得一哆嗦,立即问道:“你在哪儿?”
看不见的人说:“我现在站在车门口。”
娄小娄问:“你是谁?”
看不见的人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娄小娄说:“什么秘密?”
看不见的人说:“年月日,将在被,你千万小心!”
娄小娄惊恐地说:“年月日,将在被?我听不懂你的话!”
对方缄默了一下,接着车门“啪嗒”一声就关上了。
娄小娄四下张望,还是不见那个说话的人,一只很大的蝙蝠在半空中“呼啦啦”飞过。娄小娄急忙开动他的车,掉转车头,直奔地下车库去了。
“年月日,将在被……”
这六个字太古怪了,什么意思?
他提醒自己千万小心什么?
回到家,娄小娄换了一件睡衣躺在床上,还在回想刚才的奇遇和那些听不懂的话。前六个字很像是什么秘诀……
他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他坐了起来,这个人此时会不会就在房间里呢?
他左右转了转脑袋,好像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他沉着地下了床,平伸双臂,一边朝前走一边上上下下地摸索。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恐怖电影中的僵尸。他几乎摸遍了家里一人高以下的所有空间,没有摸到任何看不见的实物。
接着他走进了卫生间,继续摸。
最后,他摸到了镜子,猛地后退了一步——在镜子中看到了别人,那才是恐怖的,而他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问题是,他穿着一件白色睡衣,镜子中的人却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
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镜子里的人又变成了白色睡衣。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镜子中的变化是一种欺骗,或者是一种恶意的恫吓。他把它摘下来,反过来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慢慢退出去,回到卧室,锁上了门。
他拿起了电话,犹豫一会儿,终于拨通了桑丫的号码。电话响了半天,桑丫才接起来。
桑丫问:“我没害怕。难道你害怕了吗?”
娄小娄说:“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桑丫问:“因为我是你的主心骨?”
娄小娄问:“恰恰相反,因为我是你的主心骨。”
桑丫说:“你才回来吗?”
娄小娄说:“是的。我一直不放心你,总觉得你刚才给我打电话,好像有什么事。”
桑丫说:“没什么。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被父母包养的男生,今天给我设了一个套,想干坏事,被我摆平了。”
娄小娄说:“没事就好。”
挂了电话之后,娄小娄心里踏实了一些。
不过,这一夜他没有关灯。
不知道几点钟,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本来他不想睡的,因为他知道今夜肯定会做噩梦。人在梦中最孤单,最软弱,最无助,因为在梦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梦中人却控制不了任何局面。可是,现实中的人就能操纵自己的命运吗?
今夜,娄小娄最恐惧的地方是卫生间。
果然,在梦里,他又一次恍恍惚惚走了进去。
灯光苍白,马桶苍白,墙壁苍白,浴缸苍白……
娄小娄低头寻找那面镜子,它不见了。他抬起头,发现它竟然回到了墙上,挂得端端正正。他慢慢走过去,朝里瞄了一眼,他又看到了自己,这一次,镜子中的自己穿着白色睡衣,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吗?
想到这里,他警觉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穿上了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他猛地抬起头,注视着镜子中的人,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了。
镜子中的人也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把手伸出来,“喀嚓”一下镜子就碎了,那双手穿过镜子碎片,顿时变得血淋淋,死死抠住了他的喉咙,叫道:“你是谁?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第二章 两个自己 8 他和他
桑丫放学后,想好好做一顿饭,请娄小娄来一起吃。正好娄小娄发来了一条短信:你在干吗?
桑丫:我今天买了很多菜,要好好做一顿饭,正想请你来呢。
娄小娄回道:嗓子长了一块息肉,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吃东西也难以下咽。等好了再说吧。
桑丫:怎么搞的?
娄小娄:不知道。
桑丫:吃药了吗?
娄小娄:我是医生,不用你操心了。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有空我给你带过去。
桑丫:谢谢。我喜欢裙子。
放下电话之后,桑丫想到了一件事——那个和娄小娄一模一样的人,好像从来都说不出话,现在娄小娄突然得了这样的怪病,难道是命中注定?
剩下桑丫一个人,她就没有了做饭的兴致,下了一碗面,草草填饱了肚子。
天黑之后,她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对面是朱玺的窗子,里面黑着,看不到那盆粉红色的格桑花。
她望着望着,心慢慢提了起来,她感觉那扇黑洞洞的窗子里,似乎有一只黑洞洞的巨大眼睛,正在盯着她。她想了想,离开了,转了一圈,关了灯,又回到窗前,眯眼朝朱玺的窗子望。她终于看清,那是一副单筒望远镜,有支架,正瞄准她的窗子。
变态!
她一下把窗帘拉上,接着心就怦怦怦乱跳起来。
从此,桑丫再也没有拉开过这面窗帘。
她开始怀疑,上次朱玺来,会不会在自己的家里安放了监听器或者监视器。她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
她的眼睛又盯住了电脑。
监听器和监视器都是实物,如果存在,她可以看见,拆除。如果他通过网络,在她的电脑里安放一个小小的木马程序,那么也就等于钻进了她的家中。监视器和监听器只能窥视到她的行为,而木马却能窥视到她的内心。
记得有一次,她正在网上和娄小娄聊天,朱玺打来了电话。
“你在干吗?”
“学习。”
“学习网恋?”
“朱玺,你现在越来越神秘了。”
“是你变神秘了,我才变神秘的。”
朱玺睡在桑丫家那天晚上,两个人还有过这样的对话:“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问问。”
“是的,一个北方的男人,叫娄小娄。”
“他是中医?”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现在想起来,很可能那时候朱玺就在她的电脑中安放了木马!
尾行,监听,木马……桑丫感到生活越来越不安全了。心里光明的人永远在明处,心里阴暗的人永远在暗处。心里光明的人永远要被心里阴暗的人偷窥,防不胜防。
既然防不胜防,也就不管他了。
她坐在了沙发上,拿起娄小娄的照片,静静地看。
一片银色沙滩上,只有娄小娄一个人。那无疑是广西。海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撩起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帅帅的。蓝天白云,像他的神态一样清朗。
放下照片,桑丫开始自问:你愿意嫁给这个人吗?
没见面之前,不可否认,远方的娄小娄有父亲的影子。现在,在她心里娄小娄是一个纯粹的男人。她愿意嫁给他,结不结婚都不是重要的,她设想着,毕业之后,给他生个孩子。在她想象中,她和娄小娄一定会生个女孩……
有人敲门。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朱玺——她挡上了窗帘,他一定知道她发现了他的望远镜,于是跑来解释了……
她的心里陡然有些害怕,随手拿起一把剪刀装进了口袋里。
她轻轻走到门前,通过猫眼望出去,门外站着娄小娄。他穿着米色T恤,黑色西裤,笑吟吟地朝上扬了扬手中的裙子。
她打开门,说:“我又不急着穿,这么晚了你还送来!”
娄小娄指了指嗓子,摇了摇头,然后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指了指裙子,让她换上看看。
桑丫笑了。
这是一条浅绿色的裙子,正是桑丫喜欢的颜色。款式别致,质地精良,一看就知道挺贵的。她拿起来,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几分钟之后,她换上了这条浅绿色的裙子,又换上了一件无袖白背心,姗姗走出来。
娄小娄上下看了看,眼神里透出浓浓的爱意。
桑丫又走回卧室,换上了刚才的衣服,走出来说:“你等着,我给你熬点儿梨汁去,败败火。”
娄小娄对她摇摇头,不想让她去。
桑丫说:“听话。”
外面隐隐响起了雷声,看来今夜还是要下雨。
桑丫端着梨汁走出来的时候,娄小娄正在看电视,他调到了花都卫星电视台,里面正在放一个电视剧,演的是北京的故事。
桑丫把梨汁递给娄小娄,说:“趁热喝吧。”
然后,她倒了两杯清水,放在了茶几上,又搬过来一个软凳子,坐在了娄小娄的对面。
娄小娄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了沙发上,坐在了他的旁边。他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肩,一只手在茶几上的便笺上写字。
桑丫第一次这样被娄小娄拥抱在怀里,幸福而紧张。娄小娄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抱着自己的女儿。
娄小娄在纸上写道:你喜欢这条裙子吗?
桑丫不再说话,她学着娄小娄的样子写字表达:很喜欢。
娄小娄:你喜欢,这裙子就价值连城了。你不喜欢,这裙子就一文不值了。
桑丫:对于我来说,是你买的,就价值连城。不是你买的,就一文不值。
两个人就像网上聊天一样,房间里只有写字的声音,十分安静。雨点已经打在窗子上。
娄小娄:你小心,我又看到那个人的踪影了。
桑丫:那个像你的人?
娄小娄:是的。
桑丫:好长时间没有他的踪迹了,我都感觉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娄小娄:昨夜,我遇见他了,可是一转眼他就消失了。虽然他消失了,我却听见他对我说话了!
桑丫:奇怪,他能说话了,你却不能说话了。
娄小娄:说不定,我出现的地方,他就不能显形。他出声,我就不能说话。
桑丫:他说了什么?
娄小娄:他说——年月日,将在被。
桑丫:什么意思?
娄小娄:这句话一定被什么力量遮挡了某些内容。他说的应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个人在哪个地方被怎么样了。
桑丫赞许地点了点:嗯。
娄小娄:我想他要说的是……
这时候,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把桑丫吓得一哆嗦。接着,娄小娄手中的笔就写不出字了。
桑丫看了看娄小娄,跑进书房,从书包里又掏出一支笔,递给了娄小娄。娄小娄又在纸上试了一下,还是写不出来。
两个人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娄小娄干脆用手指在茶几上写字,写得很大。桑丫紧紧盯着,看了半天,她皱起了眉,说:“你写的是什么字啊?繁体?我不认识!”
娄小娄愣了愣,站起身,走到书房,拿出字典翻起来。
桑丫明白,他想把一些字指给她看,连成语言,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翻来翻去,似乎找不到他需要的字!
娄小娄沮丧地摇摇头,指了指那六个字:年月日,将在被,指了指天;指了指那两支笔,指了指天;指了指在茶几上写字的地方,指了指天;指了指字典,指了指天;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指了指天……
他在告诉她:昨夜那个人说话被遮挡,今天这两支笔写不出字,他在茶几上写,她看到的字却如同乱码,他的嗓子说不出话,他在字典上找不到他需要的字……所有这些,都是某种神秘力量在左右着。
接着,娄小娄用动作比画起来。
桑丫说:“哑语?”
娄小娄使劲儿点点头。
桑丫说:“好,你想说什么,比画出来,我明天买一本哑语方面的书对照一下就明白了。”
娄小娄正在比画着,突然像小丑一样乱扭起来,动作很不协调,很难看。桑丫感到,娄小娄好像突然变成了木偶,被几条看不见的线牵扯着,在不由自主地动。她傻傻地盯着他,一时不知所措了。
炸雷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响。猩红的闪电忽明忽暗,满天乌云乱七八糟,如同被炮火炸遍的土地,坑坑洼洼,残破不全。地下似乎也有轰鸣声,如同一万辆坦克车从地下“轰隆轰隆”开过,楼房微微颤动着——世界好像到了末日!
娄小娄像中风了一样,还在狂乱地挥舞着手臂,身体一下下扭动,露出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桑丫一下站起来,紧紧抱住娄小娄。
她能感受到支配他身体的那股神秘力量的强大。她用尽全身力气按着他,明明知道不是娄小娄的问题,还是大声说:“娄小娄,你怎么了?你躺下别动,我害怕!”
娄小娄控制不住,依然舞动着,脸部肌肉都扭曲了。
桑丫死死抱着他,六神无主地喊道:“你不要向我再透露什么了!让我像所有的凡人一样,低头朝前走,未来听天由命!答应我!”
过了好长时间,娄小娄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跋涉回来,异常疲惫,脸色苍白地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桑丫注意到,他左手的无名指还在一下下抖动着。
桑丫一直抱着他。
过了很久,娄小娄彻底恢复了。桑丫突然说:“娄小娄,今天夜里你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娄小娄睁眼看了看她,表情有些吃惊。
桑丫又说了一遍:“仅仅是陪我,我们什么也不做,好吗?”
娄小娄点点头,紧紧抱住了她。
两个人合衣躺在床上时,外面的雷雨消退了。刚才它似乎在警告什么。
他们没有关灯。
娄小娄仰面躺着,桑丫侧身躺着,静静地观望着娄小娄。她有一种幻想——她结婚了,躺在身边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这样想着,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娄小娄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就坐起来。
桑丫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娄小娄双手搓了搓,做了一个洗手的动作,桑丫就明白了,他要去卫生间。
接着,娄小娄就下了床,快步走了出去。换了平时,娄小娄去卫生间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今天不一样,桑丫竟然有些担心他。她等了一会儿,想去卫生间看看他,又不方便,只好等。
过了大概两分钟,娄小娄回来了。
他对桑丫笑了笑,侧身躺在了她身边,望着桑丫的眼睛。这时候的世界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桑丫有些困倦,她聆听着娄小娄的呼吸声,轻轻抚摸着娄小娄的下巴,鼻子,额头,头发……
摸着摸着,她停止了动作:“你理发了?”
娄小娄摇了摇头。
桑丫有些疑惑了。最后一次她和娄小娄在一起逛王府井,是三天前的事情,那时候,娄小娄的头发比现在长许多。
娄小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急忙点了点头。
他在悔改,他在更正,桑丫的心里一下就布满了阴影。她继续望着近在咫尺的娄小娄的眼睛,忽然头皮炸了——这个人是娄小娄吗?
娄小娄似乎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闪过一丝慌乱。他用手把桑丫的眼皮合上,不让她再看他,然后轻轻拍着她,示意她该睡觉了。
娄小娄的手抚过桑丫的脸之后,她又把眼睛睁开了,这个人的一双眼睛正在近近地观察着她的眼睛。桑丫立即把眼睛闭上了。
她的心狂跳起来。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在背后跟踪自己的那个人呢?
他是娄小娄的复制品?他是娄小娄不知道的双胞胎?他是附在娄小娄身上的鬼魂?
如果这个人不是娄小娄,现在桑丫却和他同居一室,并且将度过漫漫长夜,这太恐怖了……
桑丫的大脑快速飞转着,辨别真伪。
跟踪自己的那个人,他好像一直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而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她记得娄小娄跟她说过,虽然他这件米色T恤看起来很普通,却是他去阿联酋考察时买的,上面印着阿联酋的国旗。如果面前这个娄小娄是冒牌的,他不可能拥有这件比较特殊的T恤。
那个跟踪桑丫的男人,似乎不能说话,而眼前这个娄小娄也不能说话!不过,她和娄小娄通过短信的,她知道他的嗓子确实长了息肉,说不出话来。
还有,娄小娄在短信里跟她说过,他给她买了一条裙子。眼前这个娄小娄如果是冒牌的,他怎么也给自己带来了一条裙子?
桑丫感到自己太多疑了,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她轻轻睁开眼睛,继续看娄小娄。
他没有合眼,还在望着她。
她轻轻抚摸他的胳臂,小声说:“娄小娄,你说,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我们未来三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样?”
娄小娄愣了一下,做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桑丫说:“你们两个人上班赚钱,我在家给你们烧菜煮饭。黄昏的时候,我一只手挽一个娄小娄,到公园里去散步……”
娄小娄闭上了眼睛,静静听。
桑丫说:“不管你们谁跟我生气了,总有另一个人理我。不管我是跟你们其中哪个人生气了,就统统不理你们了……”
娄小娄还是不说话。
桑丫说:“不过,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可能发生,我觉得那个娄小娄总是在回避你,似乎你们两个人永远不能面对面出现。如果真是这样,我该选择哪一个好呢?”
娄小娄的眼皮敏感地跳动了一下。
桑丫继续说:“在天主教堂,那个小孩说的话,肯定是一种暗示,说不定你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灾难。你要小心,他在暗处,你在明处……”
说着说着,桑丫缄默了。
她低头看了看娄小娄的胳膊。三天前,两个人逛街的时候,娄小娄这条胳膊不小心被雕塑划了一条大口子,短短三天时间,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伤痕,可是,这个人的胳膊上根本没有一点儿伤痕,很光滑。
桑丫怀疑自己记错了,她又抽出娄小娄的另一条胳膊看了看,也没有任何伤痕。
桑丫放下他的胳膊后,他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看桑丫,那个表情是在问:怎么了?
桑丫摇摇头,说:“没什么。”
然后,她坐了起来。她看了看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也搓了搓手,告诉他自己去一趟卫生间。
他点了点头,翻了一下身,仰面躺着了。
桑丫爬下床,走到客厅,四处寻找她的手机——她要给娄小娄打电话!
可是找了半天,她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手机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
她走进卫生间,锁上门,靠在墙上,用手摸了摸胸口,心跳得要蹦出来。她又摸了摸口袋,那把剪刀还在!她把它拿出来,紧紧抓在手里,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靠在墙上站了几分钟,假装冲了冲马桶,走出了卫生间。
她走回了卧室。
她走得很慢很慢,一只手始终插在口袋里,那里面装着剪刀。
终于,她走到了卧室门口,停了一会儿,一咬牙,走了进去。她直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手机。
床上的人一下坐了起来,警觉地看着她。
她回过头,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她笑了笑,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给妈妈打个电话。一句话就完了。”
这个人没有表态,直直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按下了娄小娄的号码。
里面传来了接通的声音,但是房间里并没有电话响!桑丫的内心一紧,她已经确定,眼前盯着自己的这个人不是娄小娄!
终于电话接通了。
娄小娄说:“桑丫,都一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桑丫说:“妈,你要尽早来看看我。”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回过头,床上的人还在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什么东西。
桑丫要走出卧室的话,必须经过他。她没有勇气逃跑,于是软软地靠在了梳妆台上,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电话急切地响起来。
桑丫没有看,一定是娄小娄打来的。
突然,桑丫从口袋里拔出那把剪刀,对准了床上的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他本能地朝后仰了仰身子,然后抬起一只手使劲儿摆了摆。
桑丫的眼光和手中的剪刀,一直对准他,她慢慢移动脚步,他的身子随着她缓缓转动。终于,桑丫来到了卧室门口,她猛地打开门,一下就冲了出去。
她冲出家门,冲到楼下,一直跑到小区门口才停下来。
小区门口空荡荡的,亮着苍白的灯。保安不在,估计睡觉了。
小区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边有一个孤独的垃圾箱,一只猫站在上面,朝她望过来。它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
桑丫发现,她的手里依然紧紧抓着那把剪刀。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口袋,寻找手机,这才想起,她没有把手机带出来。
她蹲在街道旁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委屈,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她的大脑里浮现出一幅场景:手机在梳妆台上不停地响着,那是娄小娄打过来的。她跑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人,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手机前,把它拿起来,摆弄了一下,终于接听了。
娄小娄担心地问:“桑丫!你怎么了?”
那个人说话了,他竟然变成了桑丫的声音:“你快救我!”
娄小娄问:“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人说:“我在芍药地的房子里!你快来!”
娄小娄说:“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那个人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了那条浅绿色的裙子,又穿上了那件白色无袖背心,接着,从鞋架上取下桑丫的那双坡跟鞋,套在了脚上。
然后,他快步走进卫生间,用两只手把眼睛捏了捏,就变成了桑丫的眼睛。把鼻子朝上推了推,鼻子就小了,变成了桑丫的鼻子。把嘴巴揪了揪,太小了,又朝外扩了扩,就变成了桑丫的嘴巴……
这时候,一张娄小娄的脸上长着桑丫的五官,看起来极其恐怖。
换颜术还没有做完。
他捧住自己的脸揉弄了一番,终于变成了桑丫的脸型。可是,他的头发太短了。他举起双手,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就像皮筋一样,一撮撮地被拉扯长了,很快,就变成了桑丫的发型。
接下来,他给自己淡淡地抹了一点粉,涂了一点无色唇膏,然后,对着镜子做了一个桑丫式的安静微笑,似乎很满意。
这个高大的桑丫走出卫生间,从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在手上掂了掂。似乎为了练习刀法,他打开冰箱,搜寻了一番,看到了桑丫放学之后买回的一只白条鸡,他把它放在案板上,一刀下去,那只白条鸡的脑袋就掉了,脑袋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吞了进去。
他走出厨房,把茶几旁那把软凳子搬过来,放在了门口,然后关掉所有的灯,就在黑暗中坐在了门口的软凳子上,朝着门,模仿桑丫微微地笑着,等候娄小娄的到来……
正在胡思乱想,一辆车开过来。
桑丫立即抬头看去,正是娄小娄的那辆银灰色宝来轿车。
她一下就站起来,想朝他挥挥手,举起胳膊之后又放下了。她转身跑回小区,一直跑到她住的楼下,躲在了草丛后。朝上看看,正像她想象的一样,她房间的灯关了,一片漆黑。她把目光收回来,紧紧盯着路面。
路灯昏黄,有很多蛾子围着光亮,在不知疲倦地无声飞舞。
那辆车快速开了过来。
桑丫死死盯着车里的人。她觉得今夜就像一个噩梦,她谁都不信任了。
那辆车停下来,熄了火,走下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桑丫揉了揉眼睛,心里生出一丝寒意。
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娄小娄了。或者两个都不是?那娄小娄去哪里了?
她没有露头,继续观察这个娄小娄。
他下了车之后,朝上面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快步朝楼门走去。
如果这个人真是娄小娄,那么他走进那个恐怖的房子,肯定有危险……
这时候,桑丫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站起来喊了一声:“娄小娄!”
这个人愣了一下,停下来,猛地转过身。
桑丫没有走过去,在草丛后盯着他。
他慢慢走过来。
这时候,桑丫不知道是该等他走过来,还是逃跑。
他问道:“桑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桑丫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他。
他的脸在午夜里模模糊糊,两只眼睛黑洞洞。他越来越近了。当他离桑丫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桑丫突然叫道:“你站住!”
这个人愣了一下,马上停住了。
桑丫说:“你是谁?”
这个人说:“我是娄小娄。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说:“那你告诉我,你的胳膊怎么了?”
这个人想了想说:“你怎么问这个?”
桑丫说:“楼上还有一个娄小娄,我现在不知道你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人说:“我们逛王府井的时候,我的胳膊划了一个口子……”
桑丫又问:“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吗?”
这个人说:“你不打电话我怎么会深更半夜跑过来?”
桑丫说:“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这个人说:“你说,妈,你要尽早来看看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桑丫有点儿相信他了。
正要走出草丛,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放学之后,我们通过短信吗?”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的心又提起来了:“我们明明通过短信的!”
这个人说:“今天我确实没有跟你通过短信!”
桑丫说:“你是不是给我买了一条裙子?”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想着想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说:“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你有没有离开过你的手机?”
这个人想了想,说:“哦,离开过。我去医务科查一个病历,大约离开诊室半个钟头吧,没带手机……”
桑丫说:“你的嗓子没长息肉?”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静默了一会儿,说:“计划太周密了……”
这个人说:“你说什么,桑丫?”
桑丫说:“另一个你出现了,他来了我家,我以为他是你。他现在就在房间里,我发现不对头,就跑了出来……”
虽然这样说,但是桑丫并没有接近面前的这个娄小娄。她依然保持着警惕。
这个人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桑丫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走了两三步,她又停下来,盯住了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说:“我是娄小娄,不要怕!”
桑丫突然问:“你怎么穿上了这身衣服?”
第二章 两个自己 9 他和他
昨夜,娄小娄在小区里遭遇了另一个自己。晚上,他做了一宿怪梦。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穿着白色睡衣,而他却穿上了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早晨,他醒得很晚。睁开眼,朝阳穿过紫色的窗帘照进来,似乎带着露水的味道。他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
正准备穿衣服的时候,他愣住了:他的衣服不见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睡觉之前把衣服脱在了床头柜上,现在,床头柜上空空如也。
他四下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在床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身衣服——那是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他傻傻地想了好半天,终于没想通这是怎么回事。
唯一的解释是:昨夜,另一个自己,那个会隐身的人,穿过墙壁,潜入了他的家。他把自己的衣服穿走了,又把他的衣服留下来……
上班已经迟到了。
他爬起来,打开衣柜,以前的衣服都没有洗。他拎起那个人留下的衣服看了看,直接穿上了,然后下楼,驾车去单位。
一路上,他一直在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几次差点儿追尾。
低头看看身上这套陌生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此时在哪里,他变成了自己……
越想脑袋越乱。
来到单位,他忙活了一天,晚上,想给桑丫打电话,告诉她这些事,又不想让她害怕,于是就没有打。
实际上,在桑丫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在想,那个人此时是不是就在这个房间里呢?
如果他来了,他会站在哪里?
他在阳台上发呆?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在头上三尺远的地方盯着自己?
想来想去,他觉得他应该在卫生间。他站在镜子里,穿着那件他从阿联酋买的米色T恤,黑色西裤,静静等他半夜上厕所,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在思考一个逻辑问题。
有一篇文章,讲述一滴眼泪,能够穿过任何物质。它从一个女人的眼里流出来,穿过地球,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到达心爱的男人那里……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滴液体,那么什么是它的容器?
如果,另一个自己能够穿墙而过,就说明什么都挡不住他,包括大地。那么,为什么他能够在大地上站立和行走,而不会掉下去?
突然,电话响起来,是桑丫的。
桑丫只跟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娄小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复制人今夜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很可能在桑丫的房子里出现了……
他再打电话,桑丫就不接了。
他的心提起来,穿上衣服,驾车就跑来了。
现在桑丫问他:你怎么穿上了这套衣服?
他说出实情之后,桑丫才彻底信任他。她走过来,抱住娄小娄,把头扎进他的怀里,抽抽搭搭哭起来。
在娄小娄眼里,桑丫从来都是坚强的。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她是个女孩,是个小孩。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宝贝,不怕。走,我们上去看看。如果他还在,我们就跟他谈一谈,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今天,我和他必须有个结果了。”
桑丫止住哭泣,说:“我担心……”
娄小娄说:“有我在,你不用怕。”
然后,他扯着桑丫就走进了楼门。
两个人慢慢朝楼上走,楼道里一片死寂。桑丫的脚步很沉重,走得很慢很慢。娄小娄一直用力拉着她。
来到了房门前,娄小娄对桑丫小声说:“钥匙带出来了吗?”
桑丫点点头,把钥匙掏出来。
娄小娄接过钥匙,让她后退一步,然后他打开锁,把门轻轻推开了。
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任何动静。
娄小娄伸进一只手,摸到了走廊里的电灯开关,打开了。门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高大的桑丫坐在那里等候。
娄小娄试探着慢慢走进去。
他打开了客厅里的灯,没人。打开了书房的灯,没人。打开了卧室的灯,没人。打开了卫生间的灯,没人。打开了厨房的灯,没人。
他又检查了所有的窗帘后面,还有各个衣柜,都没有发现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桑丫。
桑丫说:“他确实来过!他还跟我躺在了床上……”
说到这里,她的脸有点儿红,又解释道:“他似乎来告诉我什么秘密,但是出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好像就是不允许他说出来。我很害怕,就让他留下来陪我了……我是让你留下来陪我的,我并不知道他不是你。”
娄小娄说:“天亮还早,今天晚上我陪你。”
桑丫点了点头,说:“就是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
娄小娄轻轻抱住桑丫,说:“如果你让我一辈子都不走,我就会一辈子留下来陪你。”
桑丫说:“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两个人合衣躺在了床上。
桑丫紧紧地抱着娄小娄。
桑丫说:“你要有一个防伪标识,这样,我才能确认你是你。”
娄小娄说:“他连一个大活人都仿造出来了,何况一个防伪标识呢?”
桑丫说:“那……我们定个暗号吧。”
娄小娄说:“这个主意好像不错。”
桑丫说:“有了暗号,即使到了下辈子,你变成了一把土,我变成了一根草,我们也能互相认出对方来。”
娄小娄说:“用什么做暗号呢?”
桑丫说:“我想想……”
娄小娄忽然说:“你不要说出来,用短信发给我吧。”
桑丫明白娄小娄是什么意思,不由打了个冷战,惶恐地四下看了看。
娄小娄坐起来,从梳妆台上拿起她的手机,递给她。她想了想,给娄小娄发了五个字:带我去过去。
娄小娄收到之后,回复道:带你来未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把短信删除了。
娄小娄说:“不过,这个暗号只能用一次。”
桑丫说:“为什么?”
娄小娄说:“我们看不见他的存在,在我们对暗号的时候,他什么都听得见。因此,我们的暗号要不断改变。”
桑丫说:“白色恐怖。”
三十四岁的娄小娄和十七岁的桑丫抱在一起,睡了。
有个人穿着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静静地在黑糊糊的楼道里站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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