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个陈年旧文:安娜与王贵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14 编辑看到qqqq里面提及六六写的后来的《王贵与安娜》,添加了很多细节。
最初“蓝本”是《安娜与王贵》
粗粗找出来看,觉得还是原来的《安娜与王贵》写意笔法比较好看。
zt下,看看有人看没{:4_296:}
——————我是分割线——————
王贵是我爸,安娜是我妈。
王贵原本应该配家里的远房表妹李香香的,不想共*产*党给了王贵深造的机会,尽管王贵高考的时候数学吃了鸭蛋,但凭着傲人的英语和语文成绩,堂尔皇之地进了省城的大学外语系,主修英国文学。
那时候安娜是落魄的凤凰,刚下放回来,坚持着没嫁给村长的儿子没和群众打成一片。调回城的时候已经是26,7的大龄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厂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是不信命的,不过经过10年上山下乡的洗礼,她已经彻底成了宿命论者。当年她在省城里是科技大学预科班的班长,满脑子的梦想就是当科学家,出国留学。没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话,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机,从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时侯是有奶妈的,在大上海被黄包车拉着看包厢沪剧的,沪剧界响当当的头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给她爷爷当小的。不过没多久安娜就跟着爸爸妈妈到安徽那个穷地方支援建设了。她常说,这都是命啊!当年很多人往香港台湾逃的时候,她爹原本都在香港混到一官半职了,因舍不得上海的如花似玉老婆和几个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上海了。于是也省却了一段两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都苦一起,不必到90年代了到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里寻亲。每次安娜看到电视里“刘老先生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他是49年去台湾的,当时女儿只有3岁。。。。。”的时候,都感叹爹当年还不如带我去了香港算了,现在再回头寻找我姐姐,也不会有你们这两个讨债鬼。
安娜到安徽的时候才11岁,那时候那里穷乡僻壤,连个正经砖瓦房都没有,街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她非常怀念上海的小笼馒头和鳝煳。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却还得每天自己种菜。安娜那时候每天把一马桶的粪抬去菜地的时候,就开始打恶心,心里自然而然地咒骂共*产*党,安娜反*共的情绪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铭心的,是到死都不会原谅的。她的口头禅就是,要是没有共*产*党,我怎么会到安徽来?要是没有共*产*党,我怎么会下放?要是没有共*产*党,我怎么会跟了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的妈妈倒是随遇而安的很,到哪里都是个家,老头子被贬安徽,她毫不犹豫就跟来了,连上海的木箍马桶,漆红漆的那种都一起带来了,摆定一付要扎根的样子。事实上妈妈的确是扎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里共生养了9个,到了安徽的草棚棚又再接再励生出了老十来。安娜是老六,是妈妈当时带来的老大,娇小姐从天上到地下,开始行使保姆的责任,替妈妈带孩子了。
安娜骨子里是小资的,即便穿着短两寸的衣服,即便吃着榨菜炒青菜,她也会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给妹妹扎冲天辫子,并且穿上妈妈的高档旗袍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她看的书都是不合时宜的,是被时代批判的,什么红与黑啊,牛氓啊,哈姆雷特啊,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发的哀叹就是与安娜同病相怜。
高中的时候安娜碰见了她梦中的情人,高大英俊的涡轮司机。那是她的同班同学,另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那个涡轮司机好象更不幸,他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老婆给陈果夫看中带走,就很恶毒地将他扔给共*产*党了。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儿亮的火花,涡轮司机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的歌庭根大学去读博士。只可惜10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拿去种地放牛了,在安娜兴奋地用手团着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候,涡轮司机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地把蚂蝗拍出小腿肚子。安娜回城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这样可爱,和乡下的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象个小太阳,她其实早已经忘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了。
安娜进厂当学徒没两天,厂里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侄子介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象周旋。安娜到现在还跟我说:“我是害怕周扒皮报复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谈,他就不给我转正。”王贵的叔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贵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贵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帅”。王贵因为是我爸,我一直不觉得他难看,魁梧敦实,很气派嘛!安娜看王贵是学英国文学的,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诗。谁知王贵对这很不感冒,王贵最喜欢的是河南梆子戏,可以一个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当下心就凉了半截。王贵的审美观点坚持了30年不改,到现在还是喜欢听梆子戏或二人转,后来洋气一点了,就喜欢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连过门都不拉地唱下来。每当安娜在家听施特劳斯的时候,王贵就说弹棉花的又来了,那算什么呀,连个歌词都没有,怎么记得住?
安娜见了王贵两次以后就决定断绝关系。起因是王贵请安娜去看电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贵是见饭不要命的主,以前在家乡饿惯了,到大学里才开始吃饱饭,能有碗阳春面吃,一定是连点油渣都不剩的。安娜看见王贵并不推让,用筷子夹起一大缕面条,哧溜哧溜吸进肚里,声音大得象喂猪一样,顿时凤颜大变。她用脚踢踢王贵,小声说,慢点儿吃。王贵居然回答,慢就凉了,凉就不香了,并不理睬安娜的劝告,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面条,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据她的小资论调,吃相即教养,她实在无法跟这样一个毫无教养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无法想象今后的孩子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三个字:种不好。以后安娜每每看我不顺眼的时候,都牵扯到王贵,最后的总结发言就是:种不好。
安娜哭着跟妈妈说要跟那乡巴佬一刀两段。妈妈甚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地说,你带他来见见我。
王贵的圆滑与乖巧在见老丈母的时候就体现了。虽然只见了安娜3面,却一进门就冲丈母喊妈,其亲热程度让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发自肺腑的。这次王贵学乖了,丈母做了顿红烧肉,他只礼貌地夹了一块,并且连连点头夸妈妈手艺好。
后来我问王贵,就那么一块,你吃出味道了吗?王贵说,刚进口就化了,心里痒痒的,回去以后三天都在回味那红烧肉的味道。我晕!你相信吗?当时的年
代,只一块红烧肉就可以压过小周旋的魅力!他脑子里想的不是玉女,却是红烧肉!
丈母手一挥,就把安娜的终身定下了。丈母说:“人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长一点,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做饭吃。想想你的年龄,看看你的出身,有人不嫌弃你肯要你,算你走运!”安娜一腔悲愤,在生活面前,爱情的幻想一文不值。
安娜嫁过去后没多久王贵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当时王贵在非洲坦桑尼亚做翻译,帮助修建坦赞铁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钱回来,安娜还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小日子很是滋润。我从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感慨“还好不象爸爸”,安娜也为此得意了好久,认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那一部分略去了,不过我大了以后安娜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每次骂我,都说:“长了一副猪脑子,象极了她爸爸。”上帝对DNA的分配的确是公平的,它给了我周旋的容貌,也把天棚元帅的脑子给我了。不过如果叫我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拥有天棚元帅的外貌。至少现在我比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脑就行了。
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廖廖几片牛肉,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面下咽。这是安娜看王贵吃饭的时候总结的哲理。因为婚姻中的快乐对安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王贵与安娜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王贵乡下的亲戚。王贵的母亲曾在儿子婚后来住过一段。安娜起先是抱着善意和友好的态度的,希望能跟家婆处好关系,表现在,她为家婆洗头,抓虱子,将农村的衣服一并扔掉,从里到外做新的。她还曾跟王贵说起家婆上公共厕所的笑话。当时王贵带着安娜住大学的筒子楼里,厕所是公用的。安娜在家婆刚到的那天带家婆上厕所,替她拉开了灯绳。过一会儿不见家婆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家婆正起劲儿地将灯绳往上抛。问她干吗呢,老太太说,你拉绳就闪,我灭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觉得老人挺淳朴,也还满会动脑筋。
与老人的不快是因为生活的细节。老太太熬稀饭的时候,总拿把勺舀了尝尝,安娜一次无意看到,恶心了许久,觉得自己这一向不晓得喝了多少老太太的口水。她跟老太太说了几次,老太太压根没改的意思。还有一次,她居然发现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锅台!她还真没觉得锅台给腌匝了,相反觉得自己下体一阵不适。为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洁功课后,得把小毛巾晒自己床头特地钉的钉子上。
还有诸如此类的小事,比如说老太太偷喝了新炖的鸡汤,怕媳妇说她馋,又兑回好多水去。还有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俩的床上倒头午睡了。零零总总堆积起来,安娜已经是满腹牢骚没地方发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先是咔地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后有拿了手指头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给我剥虾吃,安娜的精神紧张到了边缘,终于崩溃了,开始歇斯底里爆发。当时的场景的确有点夸张,安娜哭到眼睛象个桃子,用手捶着王贵说自己前世欠债,遇人不淑,竟给人作践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王贵的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在城里受媳妇歧视着,早就不舒爽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足顿胸,奚天戕地,据安娜说,哭得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还带着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让安娜恍然大悟,原来王贵也是有艺术遗传的。具体唱腔如下:“我那死老头子呀,你当年作孽生下个冤家,冤家长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妇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要饭饿肚皮送他出乡下,他挣的钱我一个子儿没花,我过来是想帮忙地呀,不想还受妖精气来给她骂,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叙事诗,当时都把王贵和安娜听楞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马起身点着王贵的鼻子骂到:“你也算个男人,眼见着你娘叫个X子欺负,你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今天是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王贵从没碰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缺少应对的能力,就那么错愕着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解决。老太太果敢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干吗的?女人不揍能听话?”王贵仿佛瞬间被下了降头,失去了主张,就那么如木偶般给指使着在安娜脸上拍了一拍。这么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他苦心经营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几乎没反应过来王贵是在扇她。等明白过来以后就失去理智了,首先是将餐桌上顺手的一应家什都胡撸到地上,然后丢下两个字:“离婚。”转身回了娘家。 妈妈看安娜都快疯狂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儿的话:“离婚你别想。我外孙女在他那里,我不能把好好一个孩子送到农村去。那是我带大的肉。”安娜虽然伤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想到宝贝女儿还在*鬼*子手里给要挟着,开始后悔,觉得应该把女儿带出来。只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好意思为了女儿自己再主动回去。“离了婚我带孩子过。”安娜下狠心。妈妈一撇嘴:“就你那一个月28块半?养活自己都不够。阿贵再不好,对这个家没话说,出国苦两年,省的钱都花你们身上,给你和女儿买吃买穿眉头都不皱的。这样的男人你哪里找?”安娜赌气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妈妈一针见血:“省省吧你,拖个油瓶,你还当自己是宝?后爸有几个是疼孩子的?把我外孙女打到嘴巴开花。”安娜开始发抖了。
王贵心里那个后悔啊,自己闷着头不吃不喝希望饿死了赎罪。看着自己妈在家里顿时神气起来,东忙西忙,竟平白生了一丝怨气。他是非常想跪在安娜面前企求她的谅解的,只是有碍母亲还在,多少有点不敢。王贵不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爱情生活。他从第一眼看见安娜起,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要让这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喜欢安娜口里哼的小夜曲,喜欢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欢安娜对镜梳妆转头一笑,喜欢安娜抱着宝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正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工作有了动力,心灵有了依靠。他心里有谱,是绝对不会放弃安娜的。
他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经过几天的辗转,他终于跟娘说:“妈,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她要是跟我离了,我怎么过呀?”娘知道这场斗争大势已去,跺了跺脚,罢罢罢,当我没养你吧!收拾了包裹,带了点钱,回老家了。
王贵从火车站一出来就直奔丈母那里去了,带着宝贝我。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妈送走了。”我很替王贵撑面子的,一见到安娜就张开两手哭着要抱抱,安娜搂着我,眼泪又开始如长江流。王贵搂着安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尽管安娜的肩膀扭得象麻花。
丈母趁机做总结性发言:“阿贵啊,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当然我女儿脾气也不好,对老人不够尊重,但打人总是不对的,你这里保证一下,以后不再动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贵欣喜若狂,赶紧赌咒发誓。安娜心下早动着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了,最后的胜利者是自己,离婚不过是个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写保证书。”
王贵在丈母和老婆女儿的监督下,写下了生平第一张保证书。非常诚恳而且带有起死回生的畅快淋漓,安娜拿了个放毛线的盒子收藏着,然后放在家里所有证件,出生证明和学历证书,奖状的重要文献的抽屉里,以后,这盒子还陆陆续续又收了几张进来。
安娜于是以后多了个借口:“我之所以跟王贵一直凑合,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讨债鬼。”我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都起老茧了 。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17 编辑
安娜再次怀孕了。确切地说是动机不纯地怀孕了。从内心讲,安娜有这个宝贝女儿就足够了,我在小的时候曾被人称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论是孩子贵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较推崇精品文化,比方说玛格丽特米切尔一生只出一部书《飘》,但安娜百看不厌,远胜过琼瑶的疯疯癫癫。安娜为标榜自己的档次,到现在都不看琼瑶电影。
一夜间传来了计*划*生*育的风声,省城里开始宣传一个孩子好。安娜特别抵触共*产*党的宣传,凡是共*产*党的政策她认为从根儿上就是毁人不倦的,想自己一生都毁在老*共的手里了,哪能老象算盘珠子那样人家怎拨她怎动?何况中国人好象都有种生存紧迫感,凡是说某样东西马上要限量供应了,大家都赶紧囤积着,先别管用着用不着。所以,从77-79年,全国在风口上囤积了大批二胎。
王贵也是想要个儿子的,毕竟从乡下出来,若没带个带把儿的回去,好象后脊梁有点凉。乡下人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房断梁,米短仓,断子绝孙没福相”。再说大学里正分房子,眼见着一起入住筒子楼的难兄难弟们一个个都凭着户口本儿上多几页纸都逃出去了,王贵也觉得不甘心了,若是分房子就凭生育能力,那谁不会啊?
王贵提出了为了房子大干快上的家庭目标,夫妻俩各怀鬼胎,但奔着同一个目标就去了。于是,我弟弟侥幸赶上了末班车。
这小子也多灾多难,好好呆安娜肚子里5个月的时候,安娜看见了基督耶酥下凡了。高考恢复了。安娜已经冷了10多年的心象火炉一样炽热。涡轮司机的脸开始在安娜脑海里整夜飘荡,还有德国的哥庭根大学,还有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还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愤懑的牢笼。虽然,这希望来得有些迟,但她毕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静地说,“我要参加高考。”王贵的汗倏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安娜的梦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象安娜这样离开高中10年都能把元素表一个不差地背下来的基本功,应该来说这次高考就是特地为这样的才女打开一条通往天堂的门的。王贵首先是心疼她肚子里的儿子,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儿子,其次,王贵非常清楚自己在家的地位。安娜之所以屈就着跟了自己,就是因为现实束缚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飞出去了,这个家也就解体了,他将永远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了。
他首先是晓之以情:“胡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引产不是伤你自己?等你休养好了,考试时间都过了。再说,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这里伸个拳头,那里蹬个腿,你要杀了他?”然后再动之以理:“你都30出头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大学跟那些小家伙拼?等你读完了出来,就算你读了博士,毕业了都该退休了,还能做什么成就啊?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凭你的能力,没准那时候都混到厂长了。”王贵还搬来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这是他统*一*战*壕里最坚强的堡垒。
丈母跳着脚跑过来又哭又骂:“你个杀人犯啊!你个刽子手啊!虎毒还不食子啊,你不如杀了我吧!可怜孩子啊,你投错胎啊,哪个肚皮不好去,往地狱钻啊,你去,你去,你要是杀了这孩子,以后你就别回来了!”安娜的头,一个已经有两个大了。
王贵还玩儿了把阴的。这是王贵为了保全这个家,唯一一次对安娜背地里动手脚,为此,王贵心下曾暗自发誓,只要成功了,以后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安娜再怎样暴虐他都受着。
他去找叔叔周*扒*皮,当时周*扒*皮都混到付厂长了。王贵进门眼泪就流下来了,人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王贵那是绝望的泪。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了,安娜的档*案坚决不放,安娜的证明坚决不开。这是一条纪律,谁违反谁就别在厂里呆。
安娜原本是犹豫着的,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如何。真去高考,众怒难犯,就为个大学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况,肚子里的小生命,天天在动呢!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18 编辑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主意不定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所有的退路给封死了,厂里已经把她的CASE给CLOSE了。安娜当下就不悦了,她知道王贵捣的鬼,你想要儿子是吧?你动用领导压我是吧?大家一拍两散,你不让我考大学,我不给你儿子,分开拉倒!安娜内心原本是希望王贵支持她一把的,她想,只要王贵说,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着家过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会报答王贵的,对这个贫贱丈夫不离不弃,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过是王贵的理解。至此,她的愿望彻底破灭,她知道跟这个乡巴佬,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点。
在她去人事科开介绍信去报名被婉拒的那天,她一个人躲在逍遥津的小树林里失声痛哭到天黑,晚上一言不发,万念具灰地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眼里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合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妇幼保健院。
医生是一个察言观色的职业。很多医生具有通灵的本事,可以号称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脸色和神气,就决定不给她做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爱人来签字。这个有危险的。”安娜说:“离婚了。”医生并不多问,量了量血压,说,“外头排队去吧。”
安娜独自坐在冷板凳上,看人流室里的人进进出出。里面时不时传出压抑的,或是放肆的哭声,叫喊声。这里等候的人,大多没什么好脸色,进去的时候一脸沉重,面色土黄,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脸色煞白。安娜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捂着已经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涩得象是刚吐过胆汁。不晓得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了?有脑袋胳膊了吗?小鸡鸡出来了吗?能感觉到痛了吗?安娜胸口阵阵发紧。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护士出来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到觉得每迈出一步都象是万里长征快到尽头的虚脱。她内心一直不断问自己:“大学对自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去换?在我人到白头的时候,在我辞世的时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一纸文凭,还是丢失了一个儿子?”安娜并没有想到王贵,她是觉得,无论要不要这个儿子,王贵都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了。
一进厕所,安娜就给沿墙的两个痰盂吓住了,满痰盂都是鲜红的血,还有白白肉肉的渣滓漂浮着,居然还有一只残手,幼小的,雪白的,挂在痰盂边上。一个护士边洗手,边跟安娜说:“赫死人吧?真作孽哦!都8个月了,小丫头都成型了,听讲是丫头硬打掉,这种父母,不如死了算了。若不用机器打碎,引下来都可以养活了。。。。。。。”安娜奔到水池边狂吐不止,泪水连同胃里的黏液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这次,真的连胆汁都下来了。她眼前是女儿天真的笑脸,叫妈妈的稚嫩声音,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呀亲,还有满地的血和一双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断走出医院,头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去。
她一出院门,就看见王贵推着28加重自行车站在门口。她并不说话,一歪屁股坐上去了,简短命令:“回家。”
王贵的儿子,我的弟弟,是母爱救下来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换来的,比金子可贵多了,加上他日后糟蹋安娜的钱,生下来的时候,一斤总能折合一槲珍珠吧?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19 编辑
在昔日一起进厂当学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东西的时候,在涡轮司机一手握着离婚证书,一手握着北大物理系录取通知的时候,安娜正在医院的产房里汗流浃背,哀号震天地分娩。医生倒提着那个粉呼呼的肉蛋子,照着屁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
安娜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也不是头遭做母亲,而且这儿子的代价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调皮捣蛋的,从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儿的倪端。就好比安娜的这个儿子,妈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窝,原指望他生下来能帮着分房子的,哪里想到到临产了,学校政策突然变了,为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6块津贴以外,还在分房子的时候一个孩子算俩的分。这一来安娜里外折,生老二亏大了。
“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受这么多气?我怎么会跟这个乡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娜在医院的床上,当着王贵的面骂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我弟弟一生下来就给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而且基调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的小名儿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讨厌“二多子”,我和王贵还是很喜欢这个小肉球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肉球的样子,屁股连着大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样,哭起来声音嘹亮。王贵更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爱不释手,一想到大胖儿子,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都会笑出声来。
我喜欢二多子,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种被彻底释放的感觉。以前没他的时候,我一天被四只眼睛盯着,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与王贵的惊叫和意见不合的争吵。自从有了二多子,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尽可以不刷牙就睡觉,尽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尽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还可以从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辈告诉我:“ 老大是给老头生的,老二是给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个儿。”我觉得太有道理了,没我的时候,王贵一人受骂,有了我以后,王贵是牵连受骂,有了二多子以后,我和王贵就多一个陪绑的了。一但牵扯到种族问题,我是担责任最小的。因为我奶奶说,女孩是不写进家谱的。
安娜得了产后抑郁。以前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她常常莫名其妙流泪,大声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着骨头。那时侯我们都不知道有产后抑郁这个词,王贵只归结为心情不好。王贵和我都小心伺候着,大气不敢出,王贵总偷偷警告我,离你妈远点儿,小心她打你。
二多子没事总扯嗓子哭,安娜都懒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来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阵乱打,“叫你哭,叫你哭,丧门星,家里死人了啊?没事都给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着哭。王贵总慌慌张张把儿子抢过来,不停地抖着,设身处地琢磨着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王贵没带过孩子,我小时侯他在国外。“小家伙饿了,你喂他口奶。”王贵低声下气站在安娜身边,好象犯了多大错误。“你喂喂他。”安娜大叫着:“不喂!饿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贵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来,露给安娜看,“我没有啊,我要有奶,我还麻烦你干吗?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贵用他特有的幽默总能哄安娜把儿子喂完,看儿子吃饱了,王贵叹口气说: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饱就行了,孩子都出来了,总不能把他饿死吧?”
二多子因为没吃好,母亲的情绪估计对孩子很有影响,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么,奶水质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稀屎拉到尿布来不及换,王贵一天天就泡在尿布里,手指头上给水和肥皂泡出的皱皮都没下去过。小二子拉到后来半夜抽筋,吃不进奶,于是总见王贵半夜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儿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疯狂向医院奔去。这样的故事,在儿子一岁前的日子里,象电视连续剧一样上演。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0 编辑
王贵会在医院的急诊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着熟睡的我,一只手举着第二天要上课的教案,就着昏暗的走廊灯备课。儿子,在不远处的床上吊水,安娜,头趴在床上休息着。
“这小子真命大!他是想活的啊!”安娜以后一直这样感叹自己的儿子。
二多子几次病危通知下来,几次绕过鬼门关,跌跌撞撞中长大了。一岁以后,竟不怎么生病了。王贵每天课排得满满的,下了课就冲进厨房,把儿子的奶泡好,给女儿蒸上鸡蛋,把儿子的学步车放眼前,然后在水池里择菜。为省时间,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个架子,把书放上头,边择菜边备课,翻书只要一低头用舌头舔一下就翻过去了。一学期下来,王贵的课本右下拐角处总比其他地方松散厚一点,原因是给口水泡过了。
“DA!DA!”某一天,王贵择菜的时候突然听见缄默的儿子发出清晰嘹亮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眼里泛出惊喜,冲到儿子身边,将头凑进儿子的小嘴边,想要听个仔细。“DA!DA!”儿子很费劲,但依旧不停地重复,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那一刻,王贵觉得憋得慌,他真想欢呼,他王贵的儿子也开口说话了!他不确认这孩子说的究竟是“大”还是“打”,但这是王贵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DA!DA!”王贵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儿子的声音,口里竟然不自觉地重复着儿子的话,声音响亮到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老妇女恼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他浑然不觉。
“DA! DA!”。。。。。。。。。
安娜要上班了。王贵面临一个重大难题,他必须得把宝贝女儿我送到幼儿园去。小家伙可以请丈母来看着,但丈母一个人不能看两个,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纪了。
所有同事的孩子都进大学附属幼儿园,这么没什么挑头,下面就是做思想工作了。王贵和安娜特地去给我买了个塑料斜挎背书包,里面放上糖果和画片。在家的时候都跟我谈好条件的:“你不哭啊,到学校去跟小朋友玩,还有老师带你玩,爸爸一下下就来接你了。”我随口就答应了。王贵觉得我还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王贵是抱着我去的,他不想骑自行车,主要是想延长安慰我的时间,多给我舒缓点压力。我那时候哪有什么压力呀,我看王贵的思想负担比我还重。我直到进幼儿园的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在王贵跟幼儿园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从他胳膊里移交给阿姨的一刹那,我开始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复叫着王贵,鼻涕眼泪和汗如雨一起下。声音非常凄冽。
我想以我当时的智商,我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学,以为王贵有了儿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吓唬我,说王贵喜欢儿子,不喜欢我。王贵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就不由自主地收回来了,开始和阿姨之间发生孩子的争夺战。两个人扭着劲在争夺孩子。王贵口里哄着:“ 爸爸一下课就来接你,很快的,马上!”阿姨不耐烦而且司空见惯地催促王贵,你快走吧,都这样,你一走就好啦!“我马上走,我马上走!”王贵一边跟老师保证,还一边哄着我。他为了要我相信他会马上回来,还特地躲到不远的拐角先藏几十秒钟,然后突然跳出来冲我招招手,说,你看,爸爸马上就来了吧?阿姨顿时恼怒,训斥王贵说:“你搞什么名堂!赶紧走!”王贵给老师训得很紧张,仓皇逃出幼儿园的走廊。直到出幼儿园的大门,他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幼儿园大门,他看见有个卖冰棒的木箱子,他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气买下10根奶油冰棍儿赶快跑回幼儿园躲在门后,趁老师不注意,奔过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进嘴巴里的我的怀里,用别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给我擦了擦鼻子,亲一下我的头发,扭头就走了。
那天,王贵破天荒上课迟到10分钟。
那天,王贵又破天荒下课提前10分钟。整个上午,王贵一直不停地看表,老觉得每次50分钟的课,怎么那么长,好象都上了一个世纪了。
他直奔幼儿园跑去,却并不直接去接我,而是很有心计地转了个圈儿,绕到后院看我是不是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果然不出所料,我很可怜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不哭了,却很萎靡,既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见老师特别关照。王贵很想冲老师发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新入幼儿园的孩子呢!”
王贵指责的话都要出口了,结果见了老师还是一副赔笑,只暗示老师:“让您费心了,孩子还小,刚进幼儿园,请您多多关照啊!”老师答应得倒很爽气,反正已经答应过几百回了。
“爸爸来接我。”这是我起初每天跟王贵告别的话,然后就伴随着痛苦的眼泪和放肆的嚎叫。这声音简直就象刀一样在挖王贵的心。有好几次王贵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给丈母看着。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1 编辑
安娜对孩子的教育问题非常冷静。她和老师一样象个局外人:“每个孩子都这样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样的弱智?”在安娜的坚持下,我才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不然也许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就给王贵抹杀了,也许,我的履历只能从小学填起了。我现在填履历的时候也是从小学填起的,不然填不满那长长的横线。我曾经非常羞愧地看过一女同胞在第一栏里就直接填本科的,因为往后她好象读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我常自卑自己受得教育太少,于是履历的起点比别人矮了一大截,但我唯以自慰的是,我从落地起就呆在大学,到我成人后离开大学,我的校龄比很多人的工龄都长,上至校长,下至校门口的修鞋的,没一个不认识我的,王贵后来虽贵为一个大系的系主任,也经常被人冠以我的名头,“X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贵因为沾我的光,也常被认识我不认识他的人改姓了安娜家。
“你是嫁给我的,你哪里有资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济你,你到现在还是单身汉。”安娜经常斩钉截铁地肯定王贵在家的地位。王贵并不以为意,他一点不觉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妈就行了。谁嫁谁不一样?
“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那一段时间,王贵突然变得婆婆妈妈,他以前总体上还算个大男人的,不屑于跟人讨论这样的话题。不过从我开始上幼儿园起,王贵的身段突然放下来了,他经常向人讨教教育孩子的问题。“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他逢人便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开始如找到知音般小心发泄心中的牢骚,诸如老师不是特别在意啦,我每天哭得累到回家倒头就睡啦。。。。。
他不敢太放肆地评论老师,怕传到老师耳朵里,所以每次诉苦还得斟酌词句。别人都略带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样哦,都一样。。。。。。”
有了二多子以后,安娜与王贵明显感到生活质量下降,经常入不敷出,到了月底捉襟见肘。以前,安娜和王贵都是一发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谁要用了谁拿。因为家里的日常采买都是王贵负责,安娜其实很少从里面拿的,如果偶尔拿一次钱给儿子女儿添点服装什么的,就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安娜搞不懂为什么每次到她拿钱的时候抽屉总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后几天,两个人对着空空的米缸就开始叹气了,进而检讨花销。因为安娜不花钱,所以最后的结果总是安娜又把王贵骂一顿:“钱都给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没吃着,穿没穿着,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没有了。你说,你是不是又给你妈寄钱了?”安娜总疑心王贵偷偷给家里寄钱,到死都不能和农村断了根儿。
“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寄钱出门叫车撞死!”王贵非常委屈。“那钱呢?钱都到哪去了?难道给你拿去养小老婆啦?”安娜一发火就口无遮拦。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废话,谁能看上猪八戒一样的王贵哦!倒贴都送不出去。不过说这个话她觉得很解气。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贵也是觉得象冤大头,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钱就没了?正想反击,看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来,说:“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吗?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 下几天的日子总要过啊,再吵,四张嘴要吃饭的。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3 编辑
每次吵完,都是安娜一跺脚跑回娘家去了。她一进门,她爸爸就不声不响塞给她5块钱,然后低声嘱咐她:“不要告诉你妈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妈也在房间里等她,一把拉过她说:“不要响,给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给骂死了。”然后再塞她5块。临走了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递给她一包米和几样荤菜叫她带上,估计这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的份儿。
安娜就这样连蒙带骗带拐带地从娘家搜刮油水也过了好一阵子。不过每次王贵看安娜从娘家带救济回来的时候都觉得很惭愧。安娜关起门来骂王贵是家常便饭,但出门在外很给王贵做脸。她偶尔去娘家送东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叫王贵提着进门,当着弟妹的面儿也对王贵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钱的时候都独闯龙潭,不想叫丈夫面上无光或是叫自己父母看不起王贵。她觉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无论她多想跟王贵脱离干系,但现实明摆着,他们俩早就栓一根绳儿上了。所以王贵从这点上很是喜欢安娜,觉得她识大体,不象有些妇女那样扯着嗓门二里地外追着丈夫骂。虽然大学里很多女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一处理起家庭问题来,怎么看怎么象乡下婆娘。这点上,安娜又显出她不同一般的教养。
“我们要换种方法管理开销。我来掌钱,不能由着你。”安娜决定来个家庭改革。不过安娜的改革效果似乎不是很理想。因为虽然安娜把钱开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但还是没空自己采买,也还是自己不怎么动用,却是变成每天王贵张口管她要。给我5块买菜。”“给我3块交入托费。”“给我6块订牛奶。”钱还是一样不见了,只不过是安娜大体知道钱的去向和用钱的名头了。她不得不惊叹生活中要花费的地方竟这样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钱包还是空了。这下安娜比以前把钱放抽屉不见了更慌张,因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下面轮到王贵问她了:“钱你天天保管着,怎么不见了?”王贵突然觉得很放松,也很出气,再不用低头认罪了,还可以兴师问罪。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安娜脑筋转得还是快的,她马上就开始反击了:“我怎么知道?难道是我花的?每天菜不还是你买?钱不还是你用?我又没添一件衣服,我又不用往娘家贴钱,不过是把钱从抽屉转移到我口袋嘛!你还来问我?你天天买菜,到底买了多少?你记帐了没有?你克扣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把钱扣下来寄回老家了?”问题转了个圈,又回到起始点。王贵怎么都想不明白,无论绕了多大弯,安娜总能回到这个问题上,并用防贼的眼光看着他,
他又开始额头冒汗了。“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寄钱谁出门叫车撞。。。。。。。。”一?怎么又回来了?
再吵的结果是,以后安娜管钱,王贵花钱,王贵又多了个责任--记帐。
又到月底了,还差几天发工资。又不够花了。两个人对着帐本又对着工资条一项一项核查。王贵觉得记帐是科学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过,王贵有时候很粗枝大叶,花了钱却忘记了记在本子上,或当时记在一张纸片上忘记誊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王贵发动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的各种小纸头,只要上面有数字的,就拿来给他看看。有时候他会在儿子叠的“宝”里拆出一张小帐单,于是非常恼怒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来,2块3毛2呢!”
但即使这样,王贵的支出与安娜的收入还是对不上帐。有一次,王贵把葱2分,蒜3分,儿子的画片5分,玻璃蛋子1毛都算上了,还差3块多。安娜因为又到了没饭吃的生计问题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讨钱的面子问题上,非常恼火,不依不饶非叫王贵吐出那3块4毛钱来。“你说,你是不是又把钱偷藏起来好寄给你妈?”王贵都快晕倒了,他实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缜密,她会根据金额的大小判断王贵是已经寄出去了呢还是攒起来留着下次一起寄出去。因为邮局每次汇款的最小金额是5块。
王贵觉得安娜吵架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失去理智的,考虑问题有条有理。你说她糊涂吧她很清楚,你跟她解释说没有吧,她却又坚决不相信。他一碰到这局面就慌了。
王贵憋一肚子气。他唯一可以出气的方式就是把帐本一推,转身就走,说:“你再这样子,以后菜你买,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知道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1个小时,哪里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来买菜?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说话,再过一会,安娜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王贵得赶紧趁这安静的空把那3块4毛找出来。他去厨房里溜了一圈,从屋顶到地板每样东西都仔细扫一边。然后突然非常神气地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一张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丢,说:“下个月奶卡6块!”然后长长吁了口气,开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安娜对着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有时候王贵也蛮可爱的,虽然土吧,却很坚强,能经得起她长年累月的折磨。她知道王贵打心眼里爱她,所以她很放肆,有时候就喜欢捉弄王贵,看他着急冒汗,张口结舌,有一种暗暗喜欢的促狭。
“怎么多出2块6毛来?你是不是经常小帐大报?扣下我们的口粮,省下钱来寄给你娘?”安娜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眼泪都笑掉下来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王贵彻底认输了。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4 编辑
安娜和王贵曾经认真检讨过花消的细节。首先菜是不能省的,这点上安娜和王贵出奇地统一。安娜属于嘴硬心软的,也许心里并不怎么爱王贵,却绝对不能忍受让身边这个大男人吃亏,无论如何要让王贵吃饱吃好,而且孩子们也在长身体,宁可穿上省一点,嘴巴不能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贵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也是舍得下本钱投资的。我打认字起就是书虫,看书的速度比吃书还快,一天读10几本书是没问题的,每年年初,一到订书杂志报纸的时候,王贵都直接问邮局要了书刊杂志一览表,任我自己在前面打勾,每次一结算,都是上百的书报订阅费,那就是王贵和安娜一个多月的工资。王贵抽票子去柜台付款的时候心甘情愿,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是跟着沾光的。她常把《译林》,《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强行塞 进我密密麻麻的书单里,逼我这个只有7岁的孩子去看,挂着羊头卖狗肉,其实自己拿去消化。这笔娱乐和教育费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装费不能省。孩子见风长,常常是春季买的衣服,到秋季就盖不住胳膊腿儿了。而且这俩孩子不重样,连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没有。
算来算去,就只有大人把的服装津贴砍了。问题是,等俩人埋头找服装费这一项的时候,才发现两人好象这一年都没添置过衣服了,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贵的中山装领口都磨烂了,袖口也磨白了。该给王贵添件儿正经衣服了,安娜心想。得,不但没削减开支,又多一大项。
“安娜,这样不行,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不然怎么都不够花的。”王贵考虑了很久做出了决定。“怎么开?我们都拿死工资的,从哪里开?”安娜一筹莫展。“我去代课,这样就有外快了。”王贵开始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贵只知道吃窝边草。系里规定教师的工作量是每周10节课,如果班多了,超课时部分就付报酬,每课时1块5。王贵每多上4节课,就等于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6节课,就多出了女儿的书钱。王贵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轻身体壮,八戒虽然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
王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还把盘口扩大到外校扩大到社会。当时正掀起职大电大学习热潮,各种资格考试一期接一期。王贵凭着牌子老,信誉好,通过率高的好口碑,在外面代课竟然赚到2块5一课时。
王贵教书很有一套的。首先他看对象。对于学校的大学生,他就只抓基本功,课讲到透为止。反正你们有4年要耗在里面,不学点真材实料很难混毕业的。而对于社会上应付资格考的塌班生,王贵知道他们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的,所以只教应试技巧。一上课就往黑板上总结规律,什么样的词看着象名词,什么样的词看着象动词,每次完型填空一定考一个非谓语动词,一个不定式,一个过去完成时,一个将来时,到时候你们就往里面套就行了。他甚至独创出了考试必过杀手锏,只在考前最后一次课上交代一下注意事项。比如阅读理解的时候,如果你什么都看不懂,就选ABCD里句子最长的一项,如果考写作,就全部用简单句,I AM 。。。。WE ARE。。。文章要短,要你写80个词,一定不要写81个,因为写的越多,错的越多。王贵这种实用授课方式,深得广大工作繁忙的在职人员的青睐。请王贵上课的单位排长队。
王贵骑着那辆28加重的自行车满城翻飞,真正为这个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贵课多的时候,曾经全靠胖大海泡茶发音,有时候喉咙沙哑到需要用手势讲解他的意图。每天半夜他一踏进家门,就瘫倒在床上,鞋都不脱就歪头睡去。安娜只在王贵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现她的温柔,替王贵脱了鞋,擦了脚,挪好位置,关灯前,很仔细地端详一下王贵,有时候甚至偷偷亲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安娜开始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很是引起自己的关切和爱怜了。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绝承认她爱上了王贵这个乡巴佬。即便是刚对王贵温柔体贴过,也转脸就说:“养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 问题是,她慢慢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不仅从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还从感情上关切他。
有天夜里王贵一进门,安娜“呀”地就惊叫起来。王贵看安娜惊讶地瞪着自己,不晓得除了什么毛病,问安娜,安娜却不说,只说王贵你好象有白头发了?王贵说,赶紧拔啊!其实,安娜在王贵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王贵的裤门没有拉,第一反应是责备他怎么这样马虎。但话没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贵这裤门敞了多久,跟着他跑了几个课堂,有多少学生看见了在下面指指点点,但她仿佛看见王贵马不停蹄,连上厕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样子。她觉得很心酸。她不能让王贵知道了觉得羞愧,因为王贵很注重师道尊严,安娜突然担心起王贵的心理感受起来,她要保护这个大男人的自尊。她什么都不说,只哄着王贵赶紧休息。然后熄了灯后独自脸红进而低低啜泣了很一会儿。
以后王贵再出门,安娜都不忘嘱咐,“别忙啊,路上小心,上课前照照镜子,看头发乱不乱,扣子扣好没有,裤门拉没拉。”安娜在她35岁上,沾染了大多数妇女都有的罗嗦。
罗嗦是一个仙女从天上掉下人间,开始沾染人间烟火,并且有了爱与怜的具体表现。安娜也成了一个老婆了。I MEAN,真正意义上的老婆。
————我是分割线————
不知道85后的孩子看了又什么想法。
这故事我03年看的,现在zt粗粗浏览,还是泪花花的{:4_277:}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6 编辑
钱现在不愁花了。安娜又愁另外一件事。她非常不想承认,但却又总疑心,王贵有别的女人了。安娜思想斗争也很厉害。她一面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如果这个家有一个人有机会外遇的话,那一定是她安娜而不是王贵啊!那个猪头三。何况王贵现在课又那么多,人那么忙,自己一定是对王贵倾注了感情了才跟家庭妇女似的疑神疑鬼。
她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首先,王贵爱照镜子了。每天出门前都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其次,王贵现在回家老不准时,先迟10分钟,再迟20分钟,有时候竟然迟半小时。安娜每次询问,王贵都顾左右而言它,让安娜憋了一股无名火。上个周日早上下课回家,通常都是12点半,那天到家都快下午两点了。害安娜急得在家直转圈,以为王贵骑车出事了。那天他们还为这个吵了一架。
“你死哪去啦?”王贵一进门,安娜就大声吼上了。
王贵好象早预料到安娜会骂他一样,说:“马上要考试了,学生要我多讲会,我就多上了一课时。” 神情坦然到满脸写着没什么呀没什么。
“你骗老鬼啊?大家都不吃饭?不给钱你也这样卖力?”安娜才不相信,“你最近有问题,我告诉你,王贵,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总不按时回家,还好打扮,你打扮给谁看?你有外心了你直接说,别叫我猜来猜去,只要你讲出来,我这就跟你离!拖你一分钟后腿我就不姓X!”
“你瞎扯什么呀?根本没影的事情,我喜欢谁了我?当着孩子的面,你胡扯八道什么?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你是闲的慌了!”王贵的声音也高起来了。
“就你那副样子,还一肚子花花肠子,你也去做那样的事情,改不了的好色本性,儿子都象你!”这话在我们家已经成一个RULE了,凡是我和二多子的优点,都随安娜,凡是我和二多子的缺点,都随王贵。安娜一批斗王贵,我们俩总有一个陪斗。
这次是二多子。不过这好色的缺点,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多子给王贵找的麻烦。二多子天生禀赋,在4岁头上就坐在我家14寸黑白电视机下眼睛都不眨地看芭蕾舞“天鹅湖”,而且居然一坐就是一个钟头,期间还不时蹲下来站起来。安娜从电视机前路过,小子还一脸不耐烦叫安娜走开。安娜正高兴儿子遗传了自己的艺术细胞呢,“儿子才4岁居然喜欢看巴蕾,认真的很,这种艺术遗传随我。”笑咪咪安娜地问二多子:“好看吧?阿姨在演小天鹅。”二多子不响。过一会突然冒出一句:“妈妈,阿姨裙子下面是穿裤头了,还是光屁屁了呀?”安娜大惊失色,照着儿子屁股就拍一巴掌,“个小流氓,一点点大不学好,这样好色,都随你爸!”王贵就这样父凭子贵沾染上了好色的毛病。
“谁好色了谁好色了?你胡说什么呀?”王贵不悦了,转身去了厨房。
“就说你好色了!你还不承认?大街上看个女的好看点的,头都扭不回来,口水滴出二里地。一点形象都没有。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子。。。。。。”
整个家现在就剩安娜的声音了。间或传出王贵突然爆发的吼声:“别没话找话!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
“你有病!”。。。。。。无限循环小数,我知道离结束不远了。
“吃饭!”安娜盛了饭冲厨房的王贵喊。“不吃。气饱了。”“不吃拉倒,饿死你,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王贵那天就是少了一顿。
隔两天,安娜给王贵洗衣服的时候,从上装小口袋里掏出张发票:光明小吃部7块2。安娜注意了下日期,上周日的。安娜越发觉得王贵在搞鬼了。她冷冷地笑了,我说王贵这样的饿死鬼投胎怎么也能憋住不吃饭,原来是外面吃野食了。她把发票拍王贵面前,“这是哪里来的?”王贵看了一眼,面色微变。“不知道。”“不知道?知道怎么会跑到你口袋里?”王贵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我是不知道。”安娜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王贵我告诉你,你今天不解释清楚这发票哪里来的,你就滚出去不要回来了。外面有人收留你了是吧?你都跟人家下馆子了是吧?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还说是你塞进我口袋栽赃陷害的呢!”王贵一口咬死三个字:不知道。这情景很有些象共*产*党*员*渣*滓*洞受刑的样子,咬紧牙关,大义凛然。赌气不说话也好,拧也好,掐也好,安娜这次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7 编辑
安娜开始留心眼。她决定自己发现事实的真相。王贵的确有点小故事了。他正后悔自己给安娜管教得太好,养成了把所有票据花费都存根的坏习惯,让安娜一抓一个着。下次要记得了,销毁证据。
这个女孩是王贵教学小组新分来的毕业生,我姑且叫她小芳。小芳以前还听过王贵的课。从外形上看,若论相貌,除了比安娜年轻一点,其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可这女孩就有一个优势--对王贵发自内心的崇拜。小芳家在农村,留校后无依无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王贵出于领导的关心,帮她解决了一些实际难题。
那时候,王贵是教学小组的组长。小芳刚来的时候,学校安排她住进筒子楼里,和化学系的一个女辅导员分一间宿舍。谁知她拿了钥匙去开门的时候,发现铁将军早就换了,还在门鼻上又加了把锁。到了半夜了也没见前屋主回来,她开始急了,哭着去敲王贵家的门。当时还是安娜给开的门。
王贵过去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几分,这是明摆着人家不欢迎,想把她赶走呢!王贵从男生宿舍叫了几个学生,说了句“出什么事情我负责。”拿起子撬开门,替年轻女教师安顿好一切,又给她重新装了把锁,说:“你就这里住着。她回来要问,你叫她找我。新锁的钥匙你放她枕头上一把。”过几天,女辅导员哼着歌回来了,到门口一看小芳都安营扎寨了,还把她东西都按一人一半空间的合理布局都挪好了。小芳主动陪笑脸说:“我以为你出差了,我没地方去,就叫我们领导来帮着搬进来了,新钥匙在你枕头上。”那张驴脸虽然拉得很长,拍桌子打板凳声音很响,却并不能奈何小芳。小芳就在王贵的鼎力帮助下在大学里安了张床。
王贵是小组带头人,就安排小芳跟自己学艺。除了跟王贵的班听课,王贵还把以前教过的教学资料都翻出来给小芳参考。小芳心里上唯一的依赖,她在这大学里唯一的亲人,她感觉就是王贵了。天地良心,王贵这时候所下的一切套子都是无心的,纯粹是大公无私。
另一件私事让小芳暗许芳心的是,某天下课铃一响,小芳从前面的教室出来,王贵从后面的教室出来,一抬头王贵赶紧追上去紧贴着小芳走,一路护送到教研室小芳的位置上。小芳一转身看见王贵贴着自己,问王贵:“王老师你有什么事?”王贵笑笑说没事。然后调头跟边上的李大姐讲了一句什么就出办公室了。李大姐关切地走到小芳边上,提醒小芳:“你例假来了吧,搞到裤子上了,我走你后面陪你上厕所。”小芳满脸通红,却特别感激王贵的心细和处理问题的周到。
而真正让小芳和王贵有接触,缘于王贵给小芳介绍课。小芳曾跟王贵提过,家在农村,有弟弟要供养读书,自己每个月工资要寄一半回去。王贵出于同病相怜,就把自己手头上一个好代的课分给了小芳。这是校外的外快,虽然路程远点儿,但课时费高,唯一的不方便就是课是晚上的,小芳没法回去。王贵也大包大揽了,说反正咱俩在一块儿上课,我回去的时候骑车载你回去吧!小芳喜得不能行,感激王贵的心无以回报,更叫她满意的是,每周2和5的晚上,有那么45分钟的时间,王贵是彻彻底底地属于她的啊!
王贵满脑子生计,哪有那心思干那营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啊!起先,小芳出于感激,总在王贵上课之前替他泡好茶,后来是看见王贵每周三去资料室找资料辛苦,都主动先问清了王贵要哪些书,她先过去找到替王贵一并带回来。最后为了替王贵省时间,干脆问清楚王贵要哪些相关内容,她一页页看了把有关部分划下来给书叠个折儿直接交给王贵。这的确帮了王贵的大忙,替王贵略去大部分无用信息,省了王贵宝贵的时间,王贵觉得在教学上比以前轻松多了。小芳是累点儿,而且不止一点儿。以前是王贵每天备课到半夜两点,现在王贵倒是提前上床了,改小芳孤灯寒窗苦了。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一点不觉得苦,恨不能替王贵去上课。她眼看着王贵这样奔波,居然皇后不急宫女急地暗自心痛。这长久的替太子读书,原本是想为王贵减轻点负担的,不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系里选拔年轻教师去英国留学的时候,竟因她的日积月累拔个头筹,因情得福了。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8 编辑
每周二的晚上下了课是10点。王贵从教室里出来就在职大的篮球场上开了自行车等小芳。俩人有说有笑地往家奔。职大离安大总有10好几里路,横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凉的很,路不平不说,灯火还稀徨,一路骑回去很是费劲,若后坐上再带个人什么的,没一把力气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一路王贵骑车她也不闲着,不时跳上跳下,逢上坡了就下了车在后头推,跟着王贵的自行车跑。王贵开始不好意思,说干脆下来一起走吧!小芳不让,说赶紧回去,不然嫂子着急。一路上45分钟,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话。起先是纯工作问题。小芳若哪个难点啃不下来,或是读了什么有意思的文章,就学给王贵听。王贵帮着出出主意或是提供点评论。
说老实话,王贵的语法功底扎实,但发音不是特别标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系里上海来的教授就跟王贵老婆安娜一样很是瞧不起乡下人,曾当着全班的面儿批评班长王贵“伦敦口音里略透一点河南梆子的腔调。鼻音太重。”王贵有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不过当时还真没什么同学计较,因为大多数同学都是从乡底下爬出来的,也都是苦*出*身,以前那些个城市小姐,书香门第什么的家伙,发音能透着上海大舌头的洋腔的一伙儿,当时都正跟王贵他们命运掉个头,在乡下学豫剧或二人转或秦腔什么的呢!反正班上同学都有点儿南腔北调,大家谁也别笑话谁。这小芳和王贵基本上是一个地界上出来的,连说的英国话里,都透着乡音,让王贵感到甚是亲切。王贵以前并不知道小芳的籍贯的,他是从小芳的英文发音里找到与自己的共同点,断定小芳的家应该离他家不远,一问,果然,相差不到百里地,一聊起来还能扯到以前大家都曾去过的一个附近的小城镇,这下,两人的关系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现在是小老乡了。
聊完了工作,多余的时间就开始聊人际关系。小芳刚到贵地,很多人头不熟,也不晓得该跟谁近跟谁远,当时站队是很有讲究的,小芳想走个捷径,她不想自己一来就跟错立场,于是就跟老乡哥哥加领导王贵讨主意。小芳发现王贵虽然满健谈的,但出言谨慎,你很少从他口里套到他对某领导,某同事的真实想法,他永远说的是,X主任人很热情,X书记工作很细致,X老师教课严谨。即便到后来很熟了,小芳都从王贵口里问不出个别人的“不”字。小芳觉得,王贵这男人塌实而且嘴紧,不是那种大嘴巴,不象有些上海的男人,整天东家长西家短,自己不怎么样还喜欢对旁人品头论足。王贵的圆滑里透着一股谦和和诚挚,让小芳觉得,这男人真可靠。
有一次小芳问王贵系里最热门的话题,副书记和一个女教师在办公室苟且给人撞到,系里满是风风雨雨的时候,王贵只说了句,人在这世上,谁不犯点儿错误啊!旁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搅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们无关,其实不都是混口饭吗?不谈了,不谈了。
小芳心咯噔地动了一下:她想,对呀,人,谁不犯点儿错误啊,与别人又有什么妨碍?她似乎是从这简单一句话里得到了王贵的默许,原本暗暗喜欢,还带点儿自责的心竟突然敞亮起来,继续在自己的错误道路上乐滋滋地滑行。
美这东西,属于抽象概念,它没有唯一的标准。比方说,安娜眼里王贵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里就是伟岸。安娜眼里王贵的语言贫乏,在小芳眼里就是深沉。
王贵还有个毛头小伙不能相比的优点,就是成熟稳重了。
“王老师,我发现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赞叹。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贵无意中又说起当年他在地方中学和同学一起看守菜地,因为实在饿受不了了,就几个人监守自盗,偷吃萝卜的故事。他说:“第2天老师来查,我们三个排队进办公室。 ‘是你偷的吧?’老师问我前面的一个。‘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师指着我。‘不是。’ ‘那既不是他又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咯!’老师马上就判断出来,然后送排在最后的那个学生到学校去批判。”王贵把当时老师说话的样子表演得活灵活现,还特地学着老师的垮话,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师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贵。
王贵哈哈一笑,心里却有莫名的感动。他从没听安娜这样夸过他,从没有看见过那种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扬,即便是语气中带有娇嗔的味道的时候,也不忘跟着贬两句。他以前也跟安娜讲过这个笑话,也跟我和二多子讲过。安娜第一次听的时候礼貌敷衍,因为安娜觉得这种土故事实在没什么好笑。王贵讲的多了,安娜就烦了,忍不住冲王贵:“就那么点乡下故事,老讲!土包子一个。”然后在王贵脑门上戳一下。王贵在兴头上正高兴,突然就没声音了,而且觉得有点受伤。他后来就很少讲他小时侯的生活,他的往昔从进城起就湮没了。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29 编辑
现在,同样的故事,只换了个人听,王贵就很幽默了。王贵突然觉得自己很高大,隐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气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面前,他也敢于讲话的时候指手画脚了,他也敢于说那些特别土的乡音,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很鲜活,而深藏在心中的乡情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他惊讶自己对农村的生活竟记忆得那样清晰,虽然他努力做个城里人,娶了个上海老婆,还生了一对城市儿女,他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并暗下跟虹云学说话,他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但骨子里,他仍然那么。。。那么。。。地“垮”。他以前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快乐,只是现在,他非常享受这个路上的45分钟,我想,那是一种放松。“共同语言”,王贵用这四个字总结。
两个人以前急忙赶路回家的,慢慢竟然心照不宣地缝上坡就散起步来。于是乎,45分钟的路发展成了1个小时。“王老师,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某天,王贵把小芳送到楼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拉了一下王贵的手。这是拉手,远不同于握手。握手是礼节,是客气,是一种同志间的招呼,是两之手之间掌对掌的紧密结合,虽说握得紧,却没什么私心。而拉手,就是小芳拽住王贵的几个手指头,轻轻地摇了一摇。只这一摇,就摇出了王贵心中的小波浪。
王贵楞在那里,站两分钟没回过神儿来。望着小芳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王贵生凭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这样意味深长地拉着。
安娜要想抓王贵,太容易了,凭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种为了捉奸而跟踪躲藏的行径,安娜就喜欢坦荡荡。有了你就说,我要你自己承认。其次安娜从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宠的现状,她一直觉得她是王贵的女皇,是王贵心中的宝贝。再一个,她也走不开。她有工作要做,她有孩子要带,她首先是一个母亲,她不可能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跟着王贵满世界乱转。以前安娜 “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贵,是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旦这个“小老婆”真的挤进安娜的生活了,安娜才觉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观察着王贵。王贵以前是很克制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太溢于言表,这一向,王贵开始如受伤的狮子般非常敏感。他有时候沉思不语,心不在焉,有时候喜上眉梢哼着小调,有时候却很爆怒,莫名其妙对我和二多子大叫。“爱情综合症”。安娜冷静总结,安娜照理说是当事人,可她却能够做到冷眼旁观,跳出这个圈子看王贵表演。安娜并不怕离婚,在她看来,这又不是什么宝贝,谁要谁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欢欺骗,你王贵究竟想瞒多久?
安娜最终决保护这个家庭,是因为王贵的感情已经影响到家庭生活的质量了。在有一天王贵为了一件小事,突然跳起来煽了我一个嘴巴的时候,安娜终于忍不住跟王贵打了起来。“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想怎样你就去,这个家没你我一样能行,你打女儿算什么?你难道还要把外头情绪带回家里?你看我们不顺眼是吧,那你滚好了,谁也不会拦着你!”安娜象只母老虎一样扑向王贵,想将王贵推出门外,力气大得让王贵不得不拉住门框才停下脚步。”“你瞎扯什么?你瞎扯什么?”王贵正烦躁得紧,看安娜和孩子哭做一团,更加不晓得如何处理。
安娜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一抓一个准。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20个灯柱左右的地方彼此松开。而安娜拿捏地恰到好处,她是在第22个灯柱下等的,我想,这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王贵因为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有秘密被戳穿的震惊,第一反映就是偷偷的将手甩开,将小芳甩了个趔趄。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的真实反映,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31 编辑
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就自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的,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伤了小芳了。可看安娜不动,他也只好站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因为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气都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这样。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象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出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她很冷静。她也难过生气,但她并不责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她只恨王贵。她也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不跟王贵口角。很多女人一发生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然后就是找领导,先把奸夫淫妇搞臭出一口恶气。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或以柔情拉王贵回来,但她就觉得那种处理方法很掉价,自己管不住丈夫了难道还四处宣扬叫旁人笑话?
沉默一周后,某个周日的上午,安娜趁我们都还睡着,跟王贵摊牌了: “王贵,无论我们有感情没感情,这个家已经过了近10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只一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然后就跟我和二多子挤一张床上了。时到安娜已经36,7了,她觉得,只要有钱,能把孩子拉扯大,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未来,她已经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堵死了。安娜就这副样子,掐了王贵的死穴。王贵感情至此,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分离,他甚至没考虑过未来,只享受着与小芳的轻松一刻,他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与小芳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一大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然后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每天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甚至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的,他整天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觉得心里空荡荡。
是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诉,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也许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每天都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索性速成好事,结果也未必是幸福的,不久又各分天涯或是在校园里销声匿迹。
我不知道王贵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王贵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一段时间,王贵回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始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二多子怎么都教不会,她还在坚持着教老二从1数到100。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说好不好?”安娜开始打心眼儿里笑了,她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看着办啊,我管你这些咸淡事。”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以前安娜老说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就骑了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来。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伸口过来咬。
“不吃。讨厌。”安娜扭头。
“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
“滚一边去!谁理你!讨厌!”安娜肩膀又跟麻花一样扭,声音里却带着笑。
“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
“你怎么那么讨厌?烦!不正经!”安娜笑了,以我当时的眼光看就很妩媚了。她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盆呢?”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架子底下。用以前先用肥皂洗一洗,上面落灰了都。”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33 编辑
王贵也是真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以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又多了项任务,每天接安娜下班。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回避小芳那水汪汪,欲语还休的眼睛。他也许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正站着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就赶紧找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有气概,也许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王贵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在系里的欢送聚餐过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你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上。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很想象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了都要靠你自己。可他就是固执着张不了口,他觉得那样似乎太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的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 “我就要走了,你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王贵的心真是咯噔了一下,好象以后陪孩子坐海盗船那样悬空着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感慨还是难受。
“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
“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
小芳这话叫王贵更加心惶惶,搞不清楚是真的客套呢,还是有别的意味,上去了,会不会发生什么?
王贵站着懵懂了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是不为人所知的,在王贵过了N年以后,彻底心上没负担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她叫我上去坐坐,想想我就没去。”王贵说。
安娜居然笑了,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想得肠子都悔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的心?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吧?不然坐坐怕什么?”
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贵掖着囊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若是王贵自己说出来了,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一辈子,哪就能忠诚一生?爱了就要承认,敢作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她后来的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是段若有若无的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王贵却从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的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大了有了男朋友了,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车带别的女孩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这种事情,不捉奸在床,你就咬死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也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就完啦!”我男朋友在一边顿有一席话惊醒梦中人的感觉,连连点头称是,并一直把丈人的教诲铭记在心。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不是共*产*党员的风范。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35 编辑
安娜就怕秋天,一年四季的节日,安娜最不要过的就是中秋节。每年大学一开学,安娜就心神不定,她会常翻日历,然后问王贵,今年八月十五什么时候?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或者是乡下人什么时候来?不晓得今年收成怎么样,梨子甜不甜?安娜不是对梨子有特别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见梨子就头痛。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绵延十好几里地。春天雪白梨花一片。“土地软得象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犁果挂满枝头的时候,在风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的果蝇,香飘10里开外。”这是安娜在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在脑海里自己刻画的田园景象,非常诗意。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去看梨园的时候,就失望了。她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
也许是因为冬天,梨园分外寞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桠也伸展着象把伞,可惜上面连片叶子也没有,而且因为在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屎,下脚都得小心。安娜不是没下过农村,不过农村有富裕有贫困的区别。安娜下乡的地方算江南农村,水土不错,虽不比城里,但也山清水秀。日子很苦的,但人都比较干净。安娜印象里,农村最差也不过如此了。到了王贵的家,她才知道天外有天。她和王贵是过年的时候回去的,当时还没我呢!搭乘的慢车走走停停,车上拥挤到头上是扁担鸡笼,不得不小心别叫鸡屎掉头上。人都塞满过道,从车厢卡座到厕所不过十几步路,移过去得半小时,所以如果有一点尿意就得赶紧起身。不然就要尴尬。长卡座下还趟着人。满车厢弥漫着一股不透气的酸臭味道,叫安娜窒息。虽然外面冰天雪地,安娜还是要把车窗打开,把头放在外面透气。中间的空地人摞人虽然顶棚的帆布千疮百孔,车厢后头也敞着门,车里因拥挤居然不冷。
再到小集镇,安娜一跳下蹦蹦车,看见王贵冲两个推着自行车的鼻头冻得通红的男人迎去,跟安娜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贵得车后坐上,屁股颠得生疼,看王贵得车把扭来扭去在乡间小路上逶迤前行,四周是漆黑如盲人般的夜空,连颗星星都没有,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鬼火。安娜心里很害怕,虽然两个弟弟在前面带路,她还是怕王贵瞄不准田垄,一不小心掉进田里去。
车是越换越小,人影也日渐稀少。安娜看见王贵家横一向纵一向两排茅草房时,心里很难受,当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填不满的钱坑。进门的时候一家人都坐等他们吃饭,昏暗的煤油灯下,脏兮兮的孩子们都快趴这睡着了。王贵的父母一见王贵带着安娜回来,赶紧打醒一窝孩子,婆婆一个一个介绍,这是老五,这是老六,公公则抽这自制的土烟一声不吭。当时最小的老八还没炕沿高。饭还是精心准备的,据婆婆说特地去集上割了块肉。但安娜根本没发现肉的踪影,只看到白菜帮子和粉丝。弟弟妹妹们吃得很香,王贵也是一样投入,三下两下就把一大碗扒进肚里。满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却象进了猪圈一样光听见吸粉丝的呼噜声。安娜拿起筷子,一根短,一根长。她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然后尝了一口,又涩又辣又咸,难以下咽。虽然安娜饿了一天没有吃饭,还是决定就这样饿着。她在王贵起身准备再盛一碗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倒给王贵。
安娜也不适应上厕所。这里没有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在屋尾围了点枯树枝搭的篱笆,进去后是女的就把裤带挂在篱笆头上以示有人。安娜以前一直自叹是苦日子过惯的,江南乡下也没厕所,都在地下挖个坑然后放进去个粗瓷坛子,装满了拉上来用肥。但这里就是进了篱笆找个能下脚的没屎的地方解决了拉倒。安娜实在受不了里面任意绽放如大写意般的股股黄金,第一次上厕所虽然带着小心,还是忍不住马上转身出来跑去拉王贵的袖子。王贵进了篱笆二话不说,拿了把锹左铲右铲扬手丢在篱笆后面的积粪的坑里,再跑到外面挖点冻土在厕所里铺了一层,动作之熟练,一点不象大学教师。安娜在乡下就住了四天,而且以后再也没去过这土厕所恩恩,带着满肚子的脏东西回城以后解决掉的。安娜那几天才知道人和骆驼一样有天生的隐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几天。骆驼之所以能度过漫长的沙漠,靠的是意志。以后安娜经常便秘,她就抱怨王贵是那次回乡落下的病根。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36 编辑
安娜晚上上炕的时候实在睡不下去,她连外褂都没有脱就躺下的,即便如此,还是被跳蚤咬得浑身是包。四天下来王贵虽然如鱼得水般自在,安娜却憔悴了许多,眼圈乌黑,嘴唇干裂着苍白,以前白嫩光华如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一样的小脸儿已经开始打皱皱了,整天很委靡地靠在门框上不怎么说话就朝着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计划回去住十天的,王贵看着难受,就说回吧!安娜突然有种牢底终于坐穿的快乐,赶紧把带来的钱主动都交给公婆,连同饼干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么的,都丢在农村,毫不迟疑地就回了。
这以后安娜最少十年没回去过,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带回乡下给爷爷奶奶看,安娜不放心追过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乡村经历。奇怪。我天生应该是写作的人,幼儿时期的短暂生活会如此鲜活地存放在脑海里。平时不记得,一动笔就跃于脑海。我去的时候,横一向的茅草棚已经换砖瓦房了,给两个叔叔一人一间娶了媳妇。而爷爷奶奶还住在纵一向的草屋里。我们去了,跟叔叔婶婶住。当时新过门的小婶婶刚有宝宝,用的尿布很有意思,用一块布里面包上泥巴,他们叫尿揭子。儿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换的时候只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这次回去真应验了安娜的话,和羊住一起。他的床边上栓了头羊。二多子倒是很高兴,每天疯吃疯玩,倒显得比在城里胖了些。
安娜当时是非常不愿意姑姑带我们回去的。怎奈那姑姑口齿很伶俐,把家乡吹得跟以前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报纸电视都说乡下一片大好,叫我们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20天的寒假。走的时候又是大包小袋,怕我们没得吃,特地带了牛肉干,酥塘和巧克力这样的小吃,又怕给表兄弟们分去,特地再多买了些。不过,这些东西到了乡下,就给奶奶很大方地四处分派了,她说:“都拿走,都拿走,他们什么没吃过,你们都拿去尝尝。”然后拿了山芋干,馓子和糖三角来换。
我一点不喜欢吃山芋干,满脸委屈又带着恋恋不舍看着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小吃,又不敢反抗。当时就不喜欢乡下。二多子却吃得很欢,他说,山芋干比牛肉干好吃。安娜风尘仆仆来到村头,看到二多子正抓着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说,这才真是个乡下坯子,过得这样自在。到走,都拉不走他,说喜欢住奶奶家,不要回去了。我后来问二多子为什么喜欢乡下,又没吃又没喝的,他说自由,可以不用读书,整天玩耍。
老奶奶不喜欢我,因为我里里外外都象安娜。首先我跟乡下人保持距离,来个人从不主动张口叫,每次都奶奶连哄带吓才开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样有张白净的脸,用他们的话说俊得象个戏子,让老奶奶觉得我一点没沾上她家的气质。再有就是我挑食,吃顿饭能把粉丝里夹的花椒一个一个挑出来,遇到粉丝打结的粗梗处还特地咬断了吐掉,老奶奶很是看不惯。我也一上厕所就头皮发麻。所以住20天只恩恩5次。我每次要恩恩了去找姑姑先清理干净,奶奶就沉脸说,假干净,你吃的哪个不是粪浇出来哒?别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头拉。我非常羞辱,因为我那时候都发育了,已经是个大姑娘,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在外头拉?结果为了恩恩还得挨顿骂。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亲,每次看到她都怕。我一看到安娜抱着二多子进了草棚,我就放声大哭,非常放肆地要求回家,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奶奶的脸色甚不好看,嘀咕着:“哪个欺负你一样,疼不过来得疼,还做出这副样子。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38 编辑
安娜看到我的时候,头发沾在一起,脏得结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断说,男孩脏点没关系,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带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还真养出了个娇小姐,精贵的!”奶奶不敢讲安娜,就老当安娜面说我,安娜特别会看场面,她知道这是奶奶的地盘,若跟奶奶对着吵,没准给村里人骂死了,她从不在乡下跟奶奶正面冲突。但安娜很有主见,你说你的,我只不理,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给姑姑们带的花布,然后要求他们带我去洗澡。
姑姑们骑自行车骑3个半小时带我去最近的镇,澡堂里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澡堂跟男澡堂一样,是泡的,不大一个池子,挤得想搓搓灰都伸不开胳膊。人一进去就先烫泥。池里的水跟糨糊一样浓,不过是黑的。我都怀疑好几年没换过了。姑姑居然坚持说,瞎说,两天一换的。下去以后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所以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气,然后站进去烫了,再赶紧出来搓泥。安娜一进澡堂的就吐,吩咐姑姑带我洗,然后赶紧躲出去喘气。搓完泥以后每人才给两茶缸水把身上冲干净。洗完了出来,我看见安娜的手里拿个塑料盆,说:“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说农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的,缺水。水是轧井打出来的,吭哧吭哧轧半天,都听不见井底有水花的声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还沉淀出半盆泥。吃饭喝水都用这个。我那时候就觉得乡里人用水的程序很科学,先撇出上头的清水准备一天烧饭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脸,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边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虽然量只够湿一块小毛巾。然后还带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强迫王贵一起刷,因为晓得这样出份会给奶奶骂。奶奶不骂安娜,但骂王贵声音大点给安娜听还是可以的。
叔叔婶婶姑姑们都还喜欢安娜,可能因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老奶奶对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闲没事了还帮姑姑们梳头,告诉他们要讲卫生,不然以后要得妇科病。逢集了安娜看见廉价的彩色纱巾也帮姑姑们买。
这次去乡下,安娜又事住了四天就回来。安娜觉得四天是她的底限。安娜每次回来对王贵都会特别好一段时间,因为觉得王贵太苦了,在这样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王贵能混到省城,端上银饭碗,很不容易。
后面更不容易的是,王贵的兄弟们年年进城找唯一的亲人王贵推销梨。“大哥,大嫂,又来麻烦你们了。”安娜虽然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每次一进门,看见门口蹲的几个影子,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见到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就开始四处奔波。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46 编辑
“巧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人又来了,你去搞掉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的每年一次指定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其他哥们儿都来分担。
“厂长,又麻烦你了,梨来了。”安娜每次都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都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长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其他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都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厂长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了,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她从不张口要转干,因为她知道这东西吵也吵不下来,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哪里轮上她?她对文凭还是有羡慕的,只要人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根本都不说话了,转身就出去。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正都是后来很老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以成绩选拔定名额的时候,安娜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20个名额,安娜以4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都40岁高龄了,和她竞争的,都是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喊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二轻局的局长女儿,工会主席外甥,他欠安娜的,是10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10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什么困难,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心好,她很疼王贵的弟弟们。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的,安娜觉得,她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来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并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也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都坦然接受,也许因为弟弟们都管她叫大嫂吧!
安娜并没有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戒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前一段时间听说叔叔们把老奶奶给撵到姑姑家去住了,因为老奶奶的那块房基地沿路好做生意,王贵打电话几次回去劝,弟弟都不肯让地。后来是安娜 出面安排:“谁都不要多说了,房基地你们几个一人一半,我出3000块买块地再给奶奶盖上瓦房,你们轮流伺候着,谁孝顺,以后这房子给谁。都孝顺,等奶奶过去了,我再掏3000。”然后就摆平了。谁都没敢跟大嫂讨价还价。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47 编辑
回回处理完梨了,乡下叔叔还会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还有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带走。“给你娘带点钱回去,别说我亏待了她。”安娜还私下里嘱咐王贵。安娜在经济上,只要不是手紧,她是不愿意叫乡下说闲话的。以前工资就那么点儿,还得养俩孩子,总不能自己都吃不饱还顾乡下的嘴。现在经济好了,安娜只要觉得是合理的,都让王贵给。何况人都有个良心,老人再不好,毕竟把王贵拉扯大,还是两个孩子的奶奶啊!安娜分得很清楚,我不喜欢的,永远就是讨厌,但我不喜欢的,不代表你们都得讨厌。王贵商量说要寄钱回去可以,王贵背着偷寄不行,因为她不喜欢小动作,什么话不能摆台面上说?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陪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陪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哪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掏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了,我一闻那味道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孙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我从7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象条蛇。那都是那时候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也就一次,安娜都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象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山芋干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安娜后来手不紧了,就有购物的乖僻,她后来又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工作之便了。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不管用着用不着。我在12岁上,安娜就把我出嫁陪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次都自己夸自己看我多会投资!我当时买才70几块一床,现在1700都买不来了。
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家里的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要晒的就更多了。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我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48 编辑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 “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
“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
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辩不清楚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侯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来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
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得把难题转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当初我宁可嫁个石头里蹦出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了自己妈也是共生了10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王贵都赔笑着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啊!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9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让他们住家里吧?越住头越大,最后还是得解决了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没跟以前的老三届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都通过安娜就可以了,就因为,安娜这么多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因为以前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个挂着寡妇脸。”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一定不要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有得烦了。”我谨尊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安娜就这还不算最糟糕的,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的,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煤球的时候,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还意见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的,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在家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还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的,主要舍不得孩子,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顿时心里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陪了眼泪,还倒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呢?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这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我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0 编辑
安娜和其他的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过了40了,也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了,就开始混剩余的日子了。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命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论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的时候,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的,以前更严重,前一象都住进医院了。同学打电话到安娜办公室,找不到她人,特地追家里。他什么时候来的啊?他现在在哪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他好象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我没敢啊,想先问问你呀!”蒜头知道以前安娜和涡轮司机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引起安娜的不方便。“什么话啊!都多少年前了,我都老太婆了啊!”
安娜放下电话就给涡轮司机去电话了。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后妈,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看电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突然,安娜就楞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了。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我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柔和而有安神作用的男中音,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
“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20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
“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联系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什么样了。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很快的,就这两天,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快的。”
“恩,等你消息。”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啊!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特地放得柔和与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居然在一中旁边的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里面的装饰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学大寨”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的五味醋。
上菜的顺序也是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很多同学久不见面了,见面了先是互相打趣,熟悉的就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脸没贴上,肚皮先亲嘴了。”“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网了嘛!”“我头发掉的快,你褶子长的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没过10几分钟以前的绰号都想起来了,名字都丢了,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博得满堂哄笑。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1 编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孩子的妈妈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了,少了很多拘束。
安娜并没有见到涡轮司机,都过了20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进门他就作揖了。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欣长的男人,感慨也是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唯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还有一套剪裁非常合体的西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都有了油点,后领有了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的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按平了才穿。他以前的课本也是干净清爽,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安娜抬起她如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就差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了,很给面子。
安娜很窘迫,迁怒地剜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将安娜轻轻揽在怀里。“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大多不如意。很多都随便找了个地方窝藏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不过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都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
“当初不是志向科技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
“唉,当时想逃的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以后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用的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20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是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又跑美国读博士,读了博士又找了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就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都问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了。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大家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竟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真正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死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往前行的。安娜竟然有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了聚会的人流的背影,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缺了好大一个角。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2 编辑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下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你,想跟你聊聊,散散步好了,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的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地打扮了来的,也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又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恩,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作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都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以前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管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罗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给我下个诊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你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20多年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就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王贵会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也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坐坐,因为都夜里11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
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着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写字的背影,四周已经很安静了,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恩。”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摇摇手走了,安娜并没有动。她知道他会回身,跟20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10米后会飞来一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10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18岁的光阴。她有些迷惑了。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2 编辑
安娜踏进门。王贵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了啊!”就没话了。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的,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没说。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心都要急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了,怕他出事。他一点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生出恼怒。她因为觉得自己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想叫王贵主动表现一下关心,然后她好出口,结果,这男人,榆木一个!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犀利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大片。王贵还是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我,要我一个人走回来,回来了连问都不问,你的心跟铁一样硬,不懂感情!”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接你去,你不打,我到哪去接你啊?”王贵申辩。“我不打电话回来你也不急啊!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根本心里没我啊!”“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奇怪,“这种事情概率很小的啊!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安娜突然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发什么无名火。“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你记得吃药。”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安娜低头收拾了地下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自己径直去睡了。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哪个?”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跟老情人约会去了。失望了吧?”
“呸!充满希望了,还是比你帅!他从美国回来,在美国教书了。”
“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你要嫁老师。”王贵打趣安娜,然后睡了。
安娜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什么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当时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的甚好,说到他缺点的时候,想了想,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夏天刚过,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当时安娜觉得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很快意地反诘。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来势汹汹。我想他并不觉得他是破坏了安娜的家庭,他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属于他的珍宝。他从见到安娜起就决口不提王贵,他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在追求安娜,全然不顾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事实。他觉得,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原本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4 编辑
涡轮司机是个以情至上的完美主义者,爱了,无法改变。当年要下放的时候,临分别前的一夜,他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安娜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他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没有资格和安娜一起去同一个乡下。他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小孩,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个孽缘就开始轮回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诘。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似乎没见她完整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拉着别的女孩说话,在他的前面小声嘀咕,聊到后来开心了居然会失声笑到叫老师拍讲台。他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到她身边了她还在埋头看小说。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磕着南瓜子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濮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她会抓哥拉汉,将四个骨子攥在手中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聆听,他精心钻到图书馆里为安娜读书,跟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在他们高中毕业分手的时候,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和喜欢安娜的化学老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深情,“我发育晚。”安娜一直这样总结自己。
化学老师是个老姑娘,自甚甚高,为了男朋友特地从大城市来这个小城市教书,后来男朋友因化学实验意外死了,她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门。她仿佛从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推荐安娜看所有与课本无关的书,甚至教安娜戏剧表演,她跟安娜讲,凭你的天资,只需要一只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化学老师把涡轮司机的款款情深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她老了,不再期待爱情,但从这对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经在自己的身上闪烁光彩。她一直想告安娜,你注意过身边有个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随你吗?出于毕竟是老师身份,她不好点穿。直到高三的上学期,她敏感估计到这群天资卓越的孩子也许要永远跟大学的殿堂说FAREWELL的时候,她觉得是时机了,一个人一生不应该失去所有的梦想。她告诉安娜:“你的另一只眼睛可以睁开了。”
安娜这才睁开另一只迷糊的单眼。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6 编辑
安娜回城比较早,而涡轮司机特殊的出身,让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间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猪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曾经想过死了算了,我既无法与命运抗争,我至少可以活得有点尊严。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缩了。这世界如果有一个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后来还结了一次婚,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安娜已经有孩子了,也许是觉得今生反正都要结婚的,跟谁不一样?但他后来发现,有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脱裤子,简直比单身还难。在经历了10个月的婚姻之后,在他决定去报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带一丝留恋地办了离婚。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无法对安娜要求什么。他是背负着他与安娜两个人的梦想进学堂的,所以他永不厌倦。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专业,他一定选安娜想学的化学。20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要回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涡轮司机告诉安娜,他这20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又到了国外,了解了很多不为安娜所知的情况。我是觉得涡轮司机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女同胞,根据我对国外众多杰出华人男青年直至生命的一半还单身的状况,我总结出一个定理,那就是国外妇女紧张。这话是我套用王贵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贵打都打不跑的时候,王贵都狡诘一笑说:“不能跑啊,现在妇女紧张,不够分配,我不能一个人占俩。”
我真的很为国外这群杰出的头脑没有得到优秀遗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国内,他们一定是TOP 10,他们原本有权利拥有最美的容貌和最骄傲的工作,可惜他们牺牲了自己把生的快乐留给了剩下的90。能出去的,都是优秀的括弧不包括偷渡的,与之相对应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发现个合适的,还面临国际竞争危机,跟在百米线开外的白人赛跑。这叫不平等竞争,白人掠夺我们的资源,而我们很少能分享他们的内存。经济基础,个人身高,语言问题等一系列实际情况束缚了我们同胞伸出去的脚。当然这话我绝对不会告诉安娜。安娜是那种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我看王贵对她保护得太好,我怕她接受不了我说的现实,以为我替乡巴佬王贵辩护。初恋,总是要保护的,无论这个女人现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独得太久了,涡轮司机又是那种不愿意瞎凑合的,标榜自己属于有品位的,品位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接触过杰奎林肯尼迪,也不认识戴安娜,心中美丽的样子就是初恋里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爱情早已打倒的他根本没觉得安娜与二十多年前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俏皮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还是那么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光彩。他一看到安娜,整个世界都变得暗淡。他很自然的将她拥抱入怀。
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升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然后开始波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安娜在孩子王贵都匆忙着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床上等序幕升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的时候第一句是:“这么早过来干吗?怎么没打电话?”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都没叠呢。早餐的碟子碗也敞在一进门就能看的见的桌子上。安娜不愿意让讲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己的家的凌乱。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7 编辑
涡轮司机手里提着大包小袋,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进去以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把水果放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服装整洁地就出来了。不过涡轮司机很喜欢刚才安娜的模样,穿着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打扮,一双绒拖鞋,很家居,一眼看上去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雀巢里来回转转,一会就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你吃早饭了没有?我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
“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水瓶全用光,我得烧。”
“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你跟我还搞这套?”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这样看我干吗?神经!”
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
“我岂止是有一点贤惠?我集中中华妇女所有美德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
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这个箱子,是那种如果您出国留学带生活用品所选的最大号的箱子的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软的手感,有种贴近体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10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霉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都来不及地晒,以前是满满一阳台,现在都发展到到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以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清楚这小女人,确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爱好。“你会打吗?”
“我怎么不会?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我没时间打,等我退休了,没事情做了我慢慢打。”
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的,临上课了要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的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给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的,就当未来投资好了。后来安娜闲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每年一到夏天就拿出来晒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情。王贵若追问:“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 安娜就继续狡辩:“现在谁打毛线啊!羊毛衫买的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送给二多子,然后把两箱毛线送给我当遗产。
正说着话的空儿,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箱子,眉头紧簇。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的肩问:“怎么了?胃疼啊?”安娜赶紧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多此一举。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