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09
故事九:青果
在雪白的阳光下,人群中蒸腾出一股古怪的味道。许雷站在学校对面的车站站牌下,面朝着马路,人们不断从身边流过,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着两端不见尽头的人流,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随时会淹死在这片灼热混乱的水流中。他摘下腰间挂着的矿泉水瓶,一仰脖将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睁大眼睛继续望着对面的学校。
学校门前的路上,阳光一寸寸增强,匆匆走过的行人们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有几个人躲在路边店铺的门檐下朝某个方向张望着。许雷认出了他们,这几天以来,他们和许雷一样,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守候着。
正午的钟声敲响了,随着这钟声响起,许雷和那几个等候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左手边火车站的方向。
人潮更加汹涌,从学校门口涌出无数穿着蓝白相间服装的学生们,从各个写字楼的楼梯口里吐出疲倦的上班族们,卖盒饭的小贩们推着板车,车上的饭菜散发出混合的味道,整个地面都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盖住了。
垃圾雪片般地落在人们经过的路上。
许雷克制住自己捡垃圾的冲动,将蛇皮袋朝肩膀上扛了扛,穿过马路,走到学校门口等着。
没过两分钟,他就看到了那个绿色的头颅。
那个人和往常一样,穿着深色的长袖衣裤,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脚上一双磨光了底的大头皮鞋,脸上戴着口罩,眼睛上罩着墨镜。只有头发露在外头,绿油油的,仿佛雨后的松针,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一边走,一边接过周围的人们递过来的钱。一百元的钞票递过来,他对着光看看,慎重地收好,从腰侧的帆布挎包里伸进一只手,在里头摸索半天,掏出一枚绿莹莹的果子来,递给交钱的人。那人拿到果子,立即咬上一口,诱人的甜香在空气中飘得老远。
人们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团团聚集在绿色头发的周围。许雷身边那几个等待多时的人也挤了过去,没多久,卖青果的人就被如潮的人流淹没了,黑压压的头颅丛中,一簇绿色时隐时现。许雷远远看着,衣服被汗水湿透了。
半个小时后,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人手里拿着绿色晶莹的果子,一些人失望地空着手,他们朝四面八方走去,卖青果的人周围回归空白。
卖青果的人按了按空瘪瘪的帆布口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摇摇头,转了个身,慢慢地踯躅前行。
许雷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个啃着青果的女孩和许雷擦肩而过,一股凉丝丝甜津津的感觉从许雷右方袭来,那青果散发出异样的气息,在这片灼热的空气中,青果笼罩下的女孩,仿佛生活在一个清凉的异世界里,一滴汗水也没有。
许雷急匆匆地与那片清凉擦肩而过,在人群中追随着卖青果的人忽隐忽现的身影。
卖青果的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地带,拐进一条小巷子,人渐渐少了,巷子里零星几个人无声地从许雷身边经过,谁也没注意到他。许雷在脑海里反复组织着语言,前后瞅了瞅,看准一个无人的时机,快步走上去,拦住了卖青果的人。
“请等一下。”许雷急切地说,嗓子有点发干。
卖青果的人停下了脚步。透过墨镜,许雷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没有青果了。”卖青果的人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疲倦的声音。
许雷连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买青果。”
中年男人的墨镜里映出两个小人,许雷清楚地看到自己:寡瘦,单薄,满头大汗,肩膀上的垃圾袋差不多有半个自己那么长。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说:“我想卖青果!”
卖青果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摇了摇头,抬脚就走。
“我需要钱!”许雷跟在他身侧,边走边说,“我爸爸死了,妈妈肾衰竭要换肾,还有个妹妹,拣破烂的钱连吃饭都不够,妹妹还要读书,我真的要钱……叔叔!”他越说越快,卖青果的人也越走越快,最后他终于喘不过气来了,展开双臂拦在那人面前。
“叔叔。”他恳求地低声喊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13岁的孱弱。
“你可以干别的。”卖青果的人绕开他,继续朝前走。
“可是这个来钱快啊!”许雷跟着他,“我保证不抢你的生意,行么?你告诉我从哪里进货……”
他们飞快地走出了巷子,卖青果的人侧眼望了望许雷,脚步停顿了一下。许雷以为事情有转机,那人却朝马路上招了招手,一辆的士开了过来,卖青果的人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叔叔!”许雷鼻子发酸,隔着玻璃窗望着那人。
“干点别的吧,卖青果,造孽。”那男人扔下这句话后,的士便开动了。许雷摸了摸口袋——今天的垃圾还没有送出去,身上只有不到10元钱,的士费肯定付不起。他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的士绝尘而去,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旁边有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愤怒地直接瞪着对方,对方是个斯斯文文的男青年,见他表情不善,连忙将眼光移开了。许雷斜着头,在肩膀上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心里一哽一哽地还想流泪,咬着腮帮吞了下去。
他扛着垃圾袋往回走了两步,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心灰意冷,将垃圾袋从肩膀上撤下来,一把扔到地上,连连踢了好几脚,踢得脚尖上的趾甲都翻了过来。
“老子再也不捡垃圾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发誓一般高声道。说完,便留下垃圾袋独自跑了。
他跑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的响,汗水肆意流淌。他脑子了什么也不想,只管朝前跑着,越远越好,远得他没法再回头去捡起被他抛弃的垃圾袋,这样最好。
他大概跑了5分钟左右,累得喘吁吁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雷子!”那人叫着他的名字。
许雷听下脚步,大口大口喘息着,因为急速奔跑和骤然停顿,眼前有个瞬间什么也看不清,等他回过神来,对面的小四已经递过来一罐啤酒。他正口渴得厉害,拉开盖就直接往嘴里灌。
“你跑什么?”小四剃得精光的头在太阳底下不断出油。
许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的垃圾袋呢?”小四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上少了什么。
“扔了!”他怒气冲冲地道。
小四哈哈大笑起来,也没问他为什么扔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雷心头一阵茫然。
以后怎么办呢?
这是个问题。他什么也没想好。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3
“跟我干吧!”小四不由分说,朝许雷招了招手,自己先往前走去。许雷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但是脚步不听使唤,而且他也的确没想好该怎么办。
小四带着许雷在蜘蛛网般的小巷里左转右转,锋利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许雷心头越来越慌,他开始感到后悔了。
“嘘。”小四突然让他噤声。他回过神来,顺着小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正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小四快速朝巷子两端望了望,没看到一个人。
小四朝许雷递了个眼神。
许雷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女孩,呆了几秒钟,摇了摇头。
“干一票顶你一个月的垃圾。”小四小声说。
许雷凝视着那女孩,她的包里有多少钱呢?他瞪大眼睛,恨不能穿透黑色皮质的手提包直视其内部。
有多少钱才值得动手呢?
一千?两千?许雷摇摇头又摇摇头。他心中的价格在逐渐加码,那边小四却等得不耐烦了,快步朝女孩走过去。
许雷的目光早让那女孩产生了疑惑,再加上一个目露凶光的光头小四,她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就跑。小四噌地追了上去,临走喊了声:“雷子,快!”
一万?两万?许雷的头摇得快断了,听到小四这声喊,他心头一动,如临深渊,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他紧紧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原地转身,仿佛多迈出一步就会面临无穷的危险——接着,他朝着小四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心头慌乱无比:那个垃圾袋还在吗?会不会被人拾走了?
当他终于跑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看到地上躺着的熟悉的袋子时,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了。垃圾就是垃圾,即使聚拢在一起装在袋子里,也只不过是很多垃圾罢了,并不能改变其本质。他走过去,将袋子拎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个重量,于是笑了笑,吁了口气,熟练地把它甩到肩膀上,沿着小巷慢慢朝前走。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又累又乏,全身酸疼,一进门,母亲就从床上抬起身子看着他。他默默地放下东西,先熬上一锅药,又把饭煮好,边择菜边计算着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吃完饭,伺候母亲洗漱睡下,检查完妹妹的作业,他躲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打开一盏台灯,开始看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高年级的课本。因为太累,他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垃圾和钱,完全看不进书。满头大汗地坚持了一会,他关掉灯,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最后所有的想法凝聚成一个焦点:青果。
一枚青果一百元,只要能卖青果,就能治好妈妈的病,自己大概也能上学了。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是灼热中的清凉。他下定了决心,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制定着计划,黎明前夕才短暂地睡了一阵。
天蒙蒙亮时,他就出门了,拖着垃圾袋在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太阳正式出来前,已经攒了满满一袋,送到废品收购站时,收购站还没有开门。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守门的老张睡得正香,抬头要骂时,从窗口里看到是许雷,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天天这么早,受得了吗?”他嘟囔着清点许雷袋中的物品。许雷没说话,等清点完,过好秤,拿到钱后,他把瘪瘪的口袋搭到肩上,转身就走。
上午10点钟之前,他已经到收购站兑了两次钱。
10点半的时候,他走到昨天和卖青果的人说话的那条巷子里,耐心等着。他估算了一下,这个时候,卖青果的人应该差不多从这里经过。他想要缠着他,从他出现,一直到卖完青果,直到他回家,许雷都打算缠着他,直到他告诉自己如何才能卖青果为止。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太阳已经接近中天了,墙壁的影子变得很窄,许雷缩在窄窄的影子里,耳朵里听着来往的脚步声。人很少,来一个人,脚步声就显得很突兀。
又来人了,凌乱的声音,好几个人一起走过来。他们快速从一条横着的巷口山过去,在那一霎那,许雷认出了小四锃亮的光头。
卖青果的人终于出现了,和昨天一样,他全身包裹得紧密严实,只露出头上绿油油的头发。他缓慢地朝许雷这边走来,许雷按了按狂跳的胸膛,迎了上去。
卖青果的人肯定看到许雷了,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按照原来的节奏走了起来。许雷感到,卖青果的人和昨天不一样,在他身体的周围,似乎散发着某种气息,远远的他就感觉到了。
两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胜利会师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伙人,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就像一阵风似的,他们从卖青果的人身边冲过去,卖青果的人一个趔趄,那伙人就跑远了,很快不见了。在那一霎那,许雷被一个熟悉的光头晃得眼前一花,等卖青果的人站直了身子,他发现他的帆布挎包不见了。
“啊!”卖青果的人没什么反应,倒是许雷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卖青果的人问。
“你的挎包被抢了。”许雷惋惜地说。
“没什么。”卖青果的说,“我再去买一个。”
“可是青果没有了,那得多少钱啊!”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抬脚朝前走。
“你从哪里进的青果啊?进价贵吗?”许雷贴身问。靠近这个人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凉意从对方身上传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水倏地收了个干净。他侧脸望了对方一眼,卖青果的人一言不发,只管走自己的路。
许雷心里嘀咕,下意识地离他远一点,寒意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好在太阳很大,不至于令人冻伤。许雷晃了晃脑袋,继续问他的问题,卖青果的人仍旧不回答,埋头快步走着。
许雷不停地问,他不停地走,走出了巷子,到了闹市,卖青果的在一家卖包的店铺前停下来,专心致志地挑选帆布挎包。他选了一个和原来差不多的包,又买了把剪刀放进包里,又继续朝前走。
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平常那个卖青果的固定地点。早有些老主顾等在那里了,看到他来,立即一窝蜂地涌上来。许雷站在他身边,身上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惋惜地望着这些被热气侵袭的人们——他们今天是吃不到青果了,所有的青果都被小四那个臭光头抢走了!
一个人首先递了张红钞票过来,卖青果的人收了,手伸进新买的帆布挎包里,掏了半天,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只青果。
许雷眼睛蓦然瞪大了。
眼看着青果一只又一只从挎包里取出来,许雷越来越疑惑:青果不是连包一起让小四抢走了吗?卖青果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口袋,这么多青果,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他不错眼地看着卖青果的人,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看出任何玄机。
远远的,小四在人群外对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挤出人群,靠近小四身边。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4
“你认识他?”小四问。
许雷摇了摇头。
“把这个还给他吧。”小四呸了一声,“白抢了。”
许雷默默地接过那只瘪瘪的帆布包,忍不住问了句:“青果呢?”
“青果个屁!”小四仿佛窝了一肚子火,“空袋子,还是烂的。”他翻过帆布挎包,在包的内侧,有一个拳头大的洞。
“妈的,老子还想着尝尝鲜,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小四骂了两句,又拍了拍许雷的肩膀,“你想好了没有?跟我干不?”
许雷赶紧摇了摇头。想起昨天一念之差,差点就入了小四的伙,现在仍旧有点后怕。
小四点了点头,伤感地道:“明白,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许雷点了点头,看着小四的光头消失在人群中,他忽然产生了想哭的冲动。以前小四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四的学习在班上比自己只差一点,要不是他父母被车祸撞死,小四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即便是现在,变成了流氓,小四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我可不要变成另一个小四。一想到这个,他立即把头转向卖青果的方向,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卖青果的人不见了。他连忙追了过去,几分钟后,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他追上了卖青果的人。
卖青果的人脚步虚浮,身体上冰凉的气息消失了。他转过头来望着许雷:“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卖青果。”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挥了挥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去别地方卖,不会抢你的生意!”许雷大声说。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卖青果的人就是一言不发,脚底下丝毫不停。
“那个人是我朋友!”末了,许雷冒出这么一句。
“哪个?”
“那个抢你挎包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把挎包递了过去,卖青果的人接过去,墨镜后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
“你的青果不在挎包里,在哪?”许雷问。
“你别管。”卖青果的人有些急躁。
“那个抢东西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想让我去入伙,我没答应,如果能卖青果,我就能读书,我妈就能治好病,我妹妹也不用总是穿别人的旧衣服了……”
卖青果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默默地看着许雷,许雷也默默地看着他,最后,他说:“你跟我来。”
许雷跟在他身后,不在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许雷脑子里有很多问题,比如,青果从哪里来,装在哪里,为什么他每天不多卖几个青果,为什么他身体上会有那种奇怪的凉气,以及,这种果子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怎么会有这样特殊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没问。他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可以改变他和他家人的命运。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进入一片棚户区。卖青果的人带着许雷走进一间由防雨布和三合板搭成的房。房子只有大半个人高,许雷的头可以碰到天花板上黑色的油布,而卖青果的人在房间里只能低着头走路。
一进门,一对孩子就扑了上来,口里喊着“爸爸爸爸”,这是两个挺可爱的女孩,三、四岁的年纪,一模一样的脸蛋,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卖青果的人一把抱起两个孩子,三个人坐在床上。那张大床占据了房间内一大半的地方,剩下的空间里,两块砖之间搭着一长条木板,木板上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地上放着几个水桶。
“出去玩,有客人。”卖青果的人对两个女孩道。
两个小女孩身体紧靠在一起朝门口走去。许雷注意到她们的姿势有点怪异,继而注意到她们的身体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但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们是连体儿。”孩子们出去后,卖青果的人说。
许雷心头十分震惊,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看。”卖青果的人取下身上新买的帆布挎包,翻过内侧让许雷看,许雷一眼就看到那上面一个圆形的洞,洞的边缘十分整齐,明显是用剪刀剪下来的。
“怎么回事?”许雷迷惑地问。
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说,他摘下墨镜,望着许雷。
许雷心头一震。
这是一双靛青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珠仿佛一滴墨水,嵌在深绿色的眼白之上。眼眶上架着一对柳叶般碧绿的眉毛。
“怎么弄的?”许雷嗓子发干,“眼睛怎么染的?”
“不是染的,”卖青果的人轻描淡写地道,“卖青果的人都这样,全身都是绿的。”
说着,他除去了口罩和上衣,露出一身淡绿色的肌肤。
许雷捂住了嘴。
这是个瘦弱的男人,在他裸露的身体上,排骨一列一列清晰地凸现出来。他的脸很尖,下巴和颧骨锐利得像锉刀,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全身的皮肤都紧贴在骨骼之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绿色的骷髅。
许雷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立即跑出去。卖青果的人看出了他的恐惧,苦笑一下,翻出一摞照片,扔到他面前。许雷壮着胆子揭开照片,每一张上都是一个男人,白白胖胖,挺精神的样子,站在田地里憨厚地微笑着。
“这是谁?”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指了指自己。
许雷完全不相信,他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瘦成骷髅的男人和照片上的人划上等号。
“卖青果的人都这样,”那人说,“我卖了两个月青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为什么?”许雷不自觉地露出怜悯的神情。
“你在这里住一晚就晓得了。”卖青果的人疲倦地说,“我是为了女儿,连体人分体手术要很大一笔钱。”
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狭小的空间内响起了微弱的鼾声。许雷有些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这让他感到害怕,同时又充满了好奇。他想离开,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说动卖青果的人,他似乎是决心把青果的秘密告诉自己了,虽然现在还有很多没说,但他既然让自己在这里住一晚,想必明天早晨是要带自己进货。他看了看床上骷髅样的男人,微微打了个寒噤——目前,他还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先看看再说吧。
他走出去,在附近找了半天,找到个公用电话,给邻居家打了个电话,让妹妹接了,嘱咐了几句,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就挂了。说完这些,刚好58秒,这个他有经验了,公用电话的老板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收了五角钱。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4
他转身回到卖青果的小屋,呆了一小会,便动手做了顿晚饭。晚饭做好后,他推醒卖青果的人,又去把外头玩着的两个孩子叫进来,四个人吃了饭,早早地就睡了。
许雷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连翻身也不能,屋子里闷热异常,他汗流浃背,毫无睡意。
到了半夜,温度渐渐地低了下去,一丝丝凉意从内侧传来,耳朵里听到一种细微的响声,仔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慢慢地弥漫出一股好闻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闻到了,过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是青果的味道。
这下他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来,打开灯,注视着身边的人。
两个女孩睡在中间,脸上红扑扑的,睡得很死。
卖青果的人却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你醒了?”他问。
许雷点点头:“很冷。”
卖青果的人坐起来,从床底下掏出一床薄棉被,盖在两个女孩身上,自己从内侧爬出来,下了床,和许雷两人坐在门槛上。许雷和他并肩坐着,胳膊挨着胳膊,他感到对方的胳膊如同冰块一样的凉,噗噗噗噗的细小声音,正从卖青果的人身上不断传来。他起初以为卖青果的人在打屁,但很快发现,这声音是来自他的全身,似乎他体内有些小型的炸药正在爆炸。与此同时,幽幽的青果香气正从他身上冒出来。
许雷莫名地感到恐惧,他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门外的天色有些微微发白,星子灿烂地挂在头顶上,棚户区大大小小的窝棚静悄悄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别怕。”卖青果的人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青果了。”
许雷有无数问题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他和卖青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卖青果的人很木讷,几乎没怎么说话,到后来,许雷也不说话了。
冷气越来越重,卖青果的人皮肤上缀满了一粒粒的水珠,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一般。他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站了起来,进屋拿了件军大衣披在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看了许雷一眼,没说话。
渐渐的,许雷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卖青果的人身体不再是那种深沉的绿色,绿色仿佛一点一点退去,他露在外边的脸颊和脖子变得晶莹剔透,充满了饱满的莹润感,半透明的肌肤上带着点微微的水嫩的绿色,就像翡翠一般。
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半透明的肌肤之下,许雷清晰地看到了他淡蓝色的血管,除此之外,另外一些深绿色的脉络正在延伸生长着。起初,许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凑近仔细看了看,他才确信自己没看错——在卖青果的人的皮肤内,一种深绿色的、藤蔓般的脉络正在朝四面八方生长。
香气越发浓郁。
冷气越发深重。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许雷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卖青果的人转头望着他,两颗碧蓝的眼珠汪汪地闪着幽光。
“吓着你了?”他苦笑一下,“你不是要卖青果吗?”
“这跟青果有什么关系?”许雷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
卖青果的人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脱掉了身上的大衣,继而又脱掉了上衣。这下,他的身体有一大半裸露在许雷面前。在灯光下,一切都如此清晰,卖青果的人身体莹润透明,晶莹剔透,在他身体的内部,那种绿色的藤蔓已经流窜到了全身,下至脚趾,上至脑门,他全身被这种绿色的网络笼罩着,渐渐地,这些藤蔓上生出了一些细小的突起,它们慢慢扩展开来,展开成一片一片树叶形状的青色——这样一幕绝不可想象的图画就出现在许雷面前——面前这个人的身体内明显地生长着一种植物,它迅速展叶开花,最后,一个个黄豆大小的绿色圆球出现在凋谢的花朵顶端。
尽管它们还如此之下,隔着那人透明的肌肤,许雷还是一眼就认出,那种绿色的小圆球,正是还没有长大的青果。
他连连摇头,不能置信地看看卖青果的人,又看看他的身体。卖青果的人满面无奈地看着他:“现在,你还想卖青果吗?”他的身体寒气逼人,许雷却还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冰冷地沿着身体落下来,他强迫自己暂时忘记恐惧,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对方身体的变化。
青果在卖青果的人身体内部迅速长大,它们占据了他的整个腹腔和胸腔,在各种脏器之间,青果轻巧地悬挂着,终于长到了拳头大。
“青果?”许雷明知故问了一句。
“青果。”卖青果的人呼吸之间都带着诱人的冷香。
“你怎么把它们取出来?”许雷还是不明白。
卖青果的人还是不说话,他拿过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长袖衣裤,扔到许雷面前。许雷疑惑地翻检一阵,在上衣右侧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联想到挎包内部的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说出来,死死地盯着卖青果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就像许雷想象的那样,将手掌靠近自己腰侧的身体,手掌和身体接触的一霎那,身体仿佛变成了水,手掌毫无阻碍地进入了身体内部。卖青果的人的手在身体里无遮无碍地游走着,轻轻抚摸着那些微微晃动的果实…..
许雷终于转身跑了出去。
他在黎明的空气中狂奔着,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卖青果的人的各种镜头,他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天,卖青果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大家对这种新出现的水果满怀疑惑,但吃过一口之后,却再也忘不掉那种滋味。他还想起,每次卖青果的人的挎包都是瘪瘪的,卖青果的人只要把手伸进去,透过垮包上的小洞,穿过衣服上的破口,直接进入身体,就能摘下一枚青果……他忽然觉得恶心,忍不住停在路边干呕起来。呕了几下后,眼泪下来了,再也没法止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原来青果是这样来的。
不,不要卖青果,我不要卖青果!许雷一路狂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垃圾明显地出现在眼前,他顾不上去拾垃圾,直接跑回了家。
刚进家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吵闹。他愣了一下,缓缓走进去,房东老李转过身来,仿佛看到了救星:“许雷,你来得正好,你们的房租…..”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4
“我知道。”许雷疲倦地挥了挥手,再次产生了恶心的感觉。他径直走到存钱的抽屉前,取出这个月的房租递了过去,房东笑眯眯地走了,许雷打量了一眼抽屉——抽屉内还剩下50元,妹妹的书籍费单子和妈妈的药方摆在一起,这笔钱从何而来,还是个问题。他迅速盘算开了,最后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小四的光头,接着,这圆溜溜的光头被圆溜溜的青果所代替,芬芳扑鼻的青果,一枚100元,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种青果每天只能卖30枚,这意味着身体里的青果树一天只能接30枚果子,算下来,一天就是3000……这个巨大的数字让他心中一跳,又冒出了一头的汗。他回头望了望母亲和妹妹,这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等他拿主意。
这两双眼睛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出去一下。”他匆匆说完这句话,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他一直跑到棚户区,买青果的人已经包装严实,正在屋内煮面。看到许雷回来,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凄惶的笑容,碧绿的眼睛里隐隐闪现出水光。许雷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问,将手从腰侧衣服的破洞里伸进去,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摘了一只青果,放到许雷手上。
许雷凝视了果子一阵,把它举到嘴边,一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是上好的果子,清甜冰澈,暑气都被隔绝到身体之外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也是他第一次吃这种奇特的果子。吃到最后,手心里还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核。
“吞了。”卖青果的人指着他手上的核说。
许雷心如擂鼓,他等了好一阵,问道:“她们吃过青果吗?”他指了指床上刚刚醒来的两个孩子。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造孽。”
“最后会怎么样?”许雷问。
“瘦,累,最后,不知道。”卖青果的人茫然道。
许雷觉得自己又动摇了,趁着决心还在,他迅速把那枚深绿色的果核扔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喉咙用力吞了吞,它就下去了。
卖青果的人凝视着他,凄惶地笑着。
他也凄惶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墙上挂的小镜子,似乎已经从瘦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绿色。
这下,他终于成为卖青果的人了。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6
故事十:独活
车子穿过道路纵横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来人往和车来车往。隔着玻璃窗看,这些人和车都显得很远,伸出手去摸的话,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这么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和这车窗外的人一样,只可观望,不可触摸,这让我不由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们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东西或者人,并不能带给你真切的触感,他们和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常常喜欢这么胡思乱想,一边瞎想一边飞快地开车。开了不知多久,出于本能,我把车子停了下来。瞎想的人必须有这种本能,否则车子一直开下去,恐怕能开到天尽头。
已经到了。我看了看时间,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前方是一处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个人,迟疑地从挡风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车门,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惊——刚才忙着想事,没注意环境,现在才发现,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两边望过去都是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黄泥路,尽头便是这处村落,此外别无人迹。
“赵方吗?”我打量了那人几眼——平头,白脸,瘦长身材,和老总的描述差不多。
“对。”赵方赶紧走过来,“你是张平吧?”
“嗯。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举了举。
“现在就走,还是回家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有点羞涩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车。赵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车门前,他站住身子,回头望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脉脉的田野,田野间奔跑着狗和孩子,大人们扛着锄头穿梭其间,笑语远远传来。我又回头望了望赵方,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怅。发觉我在看他之后,他脸上一红,低头钻进了车内。
我照例不喜欢说话,赵方却不停地问一些问题。
“公司很大吗?”他问。
“还好。”我尽量精简词句。
“很远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个小时。”
“那真的是很远啊。”
“嗯。”
……
我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也不会轻易打断他。到最后他察觉到车内冷淡的气氛,笑了笑,越过座椅的靠背,朝我身边探过头来:“你不喜欢说话?”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为难。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因为懒,因为很多话短时间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其实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对方。
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个人,所谓感同身受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譬如,我现在在开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了7个多小时的车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胀痛,脊背也有些发酸。但我没法让别人知道这种感觉,如果我告诉赵方这些,他可能会同情和安慰我,但实际上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把疲倦从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说语言是很无力的东西,越长大我越意识到这点——永远不要指望别人能够真正理解你,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身处闹市,也无法改变这种孤独。
赵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长篇大论,一想到要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感到头疼,因此索性装作没听见。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区,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赵方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惊叹。
“这楼房很高,跟电视上一样!”他说。
我连“嗯”都懒得说一声了,专心开我的车。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见过楼房?”
“没见过这么高的。”他说,我的问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长到19岁了,还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村里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城市里果然很热闹,哎,这个女的穿吊带啊……”
我觉得头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欢说话,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这么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涩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惊叹声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也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也许它还有着某些可爱和新鲜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间,对之视而不见罢了。
赶到公司时,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我把车停进车库,带着赵方从车库内的电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层。依照老总的指示,第一时间把他带进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见我把他领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从那张大班椅上站了起来,并且从巨大的写字桌后走出来,朝赵方伸出双手:“桃源农夫?”赵方起初有些拘谨,听到老总这么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两人热烈握手。
听到他们的互相称呼,我有点晕,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很快让我反应过来——这两人是网友,两人在网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知己,老总听说赵方这么大一直没走出过村子,便力邀他来公司任职。在此之前,老总从来没亲自安排过什么人到公司来,这也可见他对赵方的重视。眼见两人聊得热络,我识趣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老总叫住了。
“张平你别走,跟我们聊聊,”说着他又对赵方介绍,“这是张平,是我们公司的策划,平时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来。”这话让我心头有些震动——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谁聊得来,虽然老总经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是浅层次的,没想到他话里居然对我有些知己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三个人一起聊,才发现我们真的有共同话题。比如,我们都认为人是孤独的,也认为这种孤独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总的网名“沙漠中人”就有这个意思,他说他常常感觉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处在人群中央,却感觉其他人不过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赵方则说,他感到这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村落,除了那个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极其冷漠,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留在村子里不出来的原因。最后我们开始探讨这种孤独感的由来,却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7
眼看快下班了,老总让我带着赵方到各个部门转转,认一认人。我带着他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来去,大家见来了个新同事,都表现得很热情,但我们一转身,他们又聊起了我们进来之前的话题——归根到底,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依旧无关,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这期间我半步也没离开他身边。
最后我们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老赵和丽丽正在看报纸,见到赵方,两人都热情地起来招呼,随后拉着他问长问短。赵方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我一个人坐到电脑前上网看新闻。
没多久,赵方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走出去时,他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城里,但并不显得特别的认生,何况这是在公司内部,各处都向他介绍过了,上个厕所我当然没必要跟着。因此,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头也没抬,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闻上。
老赵和丽丽继续看报纸。
毫无防备的,我们听到赵方在门外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在满公司乱窜。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没等我们打开门,赵方已经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并且立即将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直喘气。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那双睁大得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眼睛疯狂地看着我们,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了?”我们被他的神情吓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全死了?”老赵问。
赵方定定地看着我们,手指慢慢抬起来,带着均匀的抖动,指着门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这话让我们全张大了嘴——要相信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至少有15个人,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他们活蹦乱跳地忙碌着,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个一干二净而又悄无声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赵方的神色如此惊慌,他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是无法造假的,那两点缩得几乎看不见的瞳孔也不会骗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呆了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和老赵冲上去,把赵方软塌塌的身体朝旁边一拨,一把拉开门。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们就知道赵方说的不是真话。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能从这些或高或低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每一个人。当门完全打开之后,大办公室里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走来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点异样也没有。
我和老赵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耸,笑着回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我转头望着赵方。
“都死了是吧?”他还是那样一副吓没了魂的样子。
“是的,”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龙活虎。”
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仿佛这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飞快蹿到门口,愣愣地望着大办公室。
“怎么搞的?”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会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现在,我懒得再问这么多,学着老赵的样子耸了耸肩,又回到了电脑前。
赵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们刚才真的都死了。
我没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赵方一只手掌在大腿上搓动着,脸涨得通红,“我还摸了他们的胸口,没有心跳,鼻子那也没呼吸,真的死了。”
我还是没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赵和丽丽,那两人咳嗽一声,举起报纸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开门出去了。
我们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望着门口。
他把门关上了。
这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就听不到门外细小的声音了,但可能是因为他离门太近,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惊叫声。
“疯了。”老赵笑着说。
这次我们谁都没出去。
赵方也没再进来。
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丽丽坐在电话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们快看窗外!”一个严重变形的声音大喊道,这声音变化得太厉害,我们都没听出来是谁,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没一个活人!”
“我们还活着!”丽丽笑嘻嘻地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他几乎崩溃地吼着。
丽丽还想逗他,被我和老赵阻止了。赵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开玩笑那么简单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相信城里没一个活人了。虽然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我还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是热闹的街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不要说都死了,连一个死人我都没看见。
我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赵方在电话里又喊了起来,这回他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们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在哪?”我问,“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我在总裁办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紧了似的,变得又尖又细,仿佛生锈的铁丝,听得我喉咙发痒,“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尽量安抚他,“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我和老赵匆匆赶到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赵方出现在门口。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他整个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张脸似乎瘦了不少,维持着一种惊恐仓皇的表情。
“沙总呢?”我问他。
“死了,”他颤声道,向身后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总声音洪亮地骂道。我们越过赵方的肩头,看到沙总正从大班椅上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骂。
在沙总说话的同时,赵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骤然朝上一挺,立即回过头去,指着沙总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从赵方的神情上,沙总看出了点什么,他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7
老赵从赵方身边挤过去,张口要说什么,又回头望了望赵方:“赵方你先出去,我跟沙总说点事。”
“我不出去,”赵方满脸汗水和泪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赵,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当着赵方的面不好说。我拍了拍赵方的肩膀:“我们回办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赵方慌张地道。
“走吧,我保证没有。”说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总裁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还要挣扎,一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们又活了。”他喃喃道。
“对。”我拖着他回到办公室,丽丽迎上来想问什么,被我一个眼色挡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给赵方倒了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这杯热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时痉挛一下,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大多数时候都只蹙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我觉得他这样想下去可能会疯得更严重了,想找点话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真的都死了,我还打了110,没人接电话,可能警察也都死了……”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交谈下去,后来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老赵和沙总谈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后,两人也没出来。公司的人都走了,丽丽走之前还帮赵方续了杯热水。我必须要陪着赵方,就在一旁看书,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继续喃喃自语。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总算进来了,他指了指我:“沙总叫你去一趟。”
我出门的时候,赵方身子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来,但老赵按着他说:“我在这呢。”他便不再动了。
出门后,刚把门关上,便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赵方变调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他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摇头,嘴唇不断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问老赵。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赵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离开我左右了。我带着他往老总的办公室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要问时,沙总已经把门打开了。看到我和赵方,他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进门。
“赵方,你好像不太适应我们公司?”沙总试探性地问。
赵方双手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没意见吧?”沙总又问。
一听这话,赵方总算抬起了头,连连点头:“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话到嘴边,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我不适应这里。”
“那好,”沙总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要不还是让张平送你回去?”
赵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沙总站起身来,“趁天还没黑,早点送他回去,”他凑到我面前,压低嗓门道:“他看来精神有问题,早回去早了事。”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沙总又说:“你今天开了一天车,让老赵跟你一起去吧,中间也好换个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方已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飞快地说:“不!”我们愕然望着他,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让张平一个人送我。”
“好吧。”我点点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赵方虽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来还很听我的话,只不过是路上累点罢了。
我们返回办公室,老赵迎上来,赵方立即躲开他。老赵苦笑一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对赵方说了声“好走”,便先下班了。赵方到角落里提起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门。
就这样,从把他接来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车库的路上,赵方一直低着头,任何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引起他一阵痉挛。直到我们坐进车中,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车子发动,离开了公司大楼,他才抬起头来。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懒,就没跟他说话。他眼睛呆呆凝视着前方,似乎也没心思和我说话。
车子开了一阵,赵方的眼睛活动起来,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处打量,好几次甚至会过头望着车后,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唇抿得发青。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我们驶离城区,逐渐进入无人的山间,他才开口了。
“张平。”他忽然喊了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阴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么怪异的腔调,正相反,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音调不高也不低,就是这样,反而让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惧。
“嗯?”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很多,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仍旧在敲键盘般的抖动着。
“那城里的人都死了。”他说。
“你刚才也看见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说。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是那样的。”他朝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让我几乎认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活的,但是你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你是说我没看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我胡乱和他搭话。赵方的精神有毛病,这点是丝毫不用怀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说他看错了,只好小心地顺着他来,否则他突然发起疯来,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们村了,熬过这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全都变成了死人——这一路上都是这样,在车子后面,还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钟从你眼前经过时还活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本来以为老赵不是死人,没想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突然就不动了——全部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突然就不动了,连眼珠都不动了……”他详细描述着他见到的情形,我听了个开头,后面的就没仔细听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经差不多六点钟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青山的边缘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把头发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侧眼望望沉浸在叙述中的赵方,问他冷不冷,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窗户摇了上来,将车内的灯打开,外头显得愈发黯淡了。
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周漆黑一团,只有车前灯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赵方的声音停止以后,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静,让我有些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某种恐惧。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还差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方没接腔,我感觉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我凝视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种奇怪的局面,仿佛黑暗是个整体,而这一点车前灯的灯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开,然后这黑色的整体在我们身后又慢慢合拢,像水一样包围着一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赵方的凝视,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的话,”赵方忽然开口,让我的心无端狂跳了几下,“他们就在你身边死了,但你什么也看不到,换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兴吗?”我强行转换着话题。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8
“高兴。”赵方说,“我只是同情你,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城市里,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真是可怜。”这话说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气,虽然明知他是疯人说疯话,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种情形,就让忍不住汗毛倒竖。为了减轻他这话带来的影响,我打开了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在播放着新闻,播音员悦耳的女声,让车内的阴森气氛一扫而空。
“如果那里的人都死了,那么谁在播音?”虽然觉得不该刺激赵方,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么问是出于何种心态。
“我不知道。”赵方疑惑地紧蹙着眉头。
“还有,你说他们在我看不到的时候都死了,但是这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从车子四面传来的人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还能听到。”我又想到了这么一件事。
“啊?”赵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们的确是一动不动——也许嘴还在动?”
“假如嘴还在动,那就是没死。”我说。
“我不知道……”赵方彻底被我弄糊涂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时喃喃自语,再也没有来打扰我。
没多久,我们便进入了赵方家所在的村庄。
赵家村到处都亮起了灯光,将一栋栋农家楼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现在夜色中。进入村庄,赵方长吁了口气。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他的家门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车后,他对我说。我想想的确如此,便给沙总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沙总在那边连声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电话,发现赵方正望着我的手机发呆,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方家是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因为时间不晚,院子的门没有关,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楼下的堂屋敞开着两扇大门,能清楚地看到门内一张圆桌,周围坐着四五个人在吃饭。赵方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里头的人发现了他,都站了起来。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从他和赵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这是他父亲。
“我不喜欢那里。”赵方说。他这么说倒帮了我的忙,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赵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诉他家里人,到了这里,我才决定什么也不说——也许赵方真的只是不适应那座城市,也许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毛病了,没必要让他家里人担心。就算他以后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我说不说都一样。
赵方在家里显然深得宠爱,他这么一说,大家没有责备他一句,反而说不喜欢就别去,回来种田也不错。说了这么几句后,赵方的父亲指着我问:“这位是?”赵方连忙对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赵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双亲和赵方之外,还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儿三个人。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来吃饭。我正好肚子饿了,农家饭又异常香甜,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倒是赵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几个亲人。
吃过饭,又聊了一会,赵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别动。”他说。
“好。”我知道赵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场时他的亲人会不会也死掉。但愿他不会看到那样的情形,即便是幻觉,那想必也是相当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装作欣赏天上的星星,仰着头在院子里走动,特意背朝着堂屋。
赵方走了进去。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就跑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急促,还没到身边,我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这让我心里一沉:难道他在这里也有同样的幻觉?
“没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张兴奋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看到那种可怕的场面。
“没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么事?”他嫂子在堂屋里大声问。
“没什么!”他朝堂屋内挥了挥手,又对我说,“我太高兴了,”他的胸脯高高耸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长气,又说,“我现在不能进去,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很怪,我在这里站一阵。”
“好。”我递给他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我们安静地站在院子里,透过院子的荆棘篱笆望着田野。
“还是这里好,”赵方说,“这里最安全,虽然我常常觉得孤独,但还是这里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后也别走了,就留在这里吧?”
“那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
“我是为你好。”他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坚持认为我那座城市里遍地都是死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争论下去,我们很快说起了别的,他指着两条田垄以外的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个女孩。”
“哦?”几乎不用听他后面的话,仅从他的表情和语气,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对他的特殊含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能够这么安静地听而不要说什么,其实也是种享受。
赵方和那叫做碧云的女孩之间,是一个很常见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和所有这类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样,碧云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孩,赵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这样投入地回味这个女孩以及他们在这里生活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青梅竹马,还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带给他的惊吓,与眼前这座熟悉山村的安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他越加感觉到眼前一切的珍贵。
总而言之,这一天虽然有如此多波折,但总算有一个极其美好的结束。我们聊到12点多钟的时候,打着呵欠上了二楼。赵方的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刚换过的新的。他嫂子还为我们在墙角支了张钢丝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见我们上楼,他嫂子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热水瓶里有热水。”我们点了点头,一人喝了一杯开水,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呼吸了几口,便倒下睡了。
后来我常常想,一个人的习惯,有时候可以改变命运,这话的确是没错的。假如我没有早起的习惯,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说都不会被发现。
遗憾的是我有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假期,我也会在七点钟准时醒来,其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能起床,否则便会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后,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阵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鲜嫩异常,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飘荡在半空中,四面的农居浸在雾气中,静悄悄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野间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儿。
看上去和一般农村的早晨没什么两样。
首先让我感觉异常的,是这里迥异他处的安静。
此时虽然说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寻常的农村,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声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没起床,公鸡和狗也必然会发出一两声鸣叫,加上早起的鸟儿和草丛里的各色虫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宁静。
然而,在早晨7点的赵家村,我没有听到半点声音,这种安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这个,我连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棂——窗棂发出清脆的“叩叩”声,看来我的耳朵没有问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疑惑。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9
这种疑惑尚未从心头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间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这几分钟里,始终一动不动。倘若他们是普通的姿势站着或者坐着,那么一动不动便很好解释——我和他们距离这么远,也许他们有些微小的动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几个人的姿势,却很不一般。
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锄头,双手高举过头,将锄头举起来,腰往前倾。看来是正在挖地。
另一个人,膝盖半曲,腰往下弯去,手伸向一株小树,似乎是在摘树上的什么东西。
还有一个人,腰向后弯,双手朝头上举起,似乎是在伸懒腰。
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种动态的姿势,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们不会将这样的姿势保持超过30秒——这注定是一种运动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造型——即使在舞台上,也没有人能将这种姿势保持5分钟以上,因为这任一种姿势,都不是一种稳定的平衡,人体有自身的限制,无法在这种平衡状态下静止太久。
但这几个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着的人们一样,从我开始望见他们,到5分钟后的现在,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远远看来,就好像那是一盘立体的电影胶片,在某个动态的瞬间,胶片停止了运转,于是这个动态的瞬间便凝固下来了。
但那并不是电影胶片,那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又凝视了几分钟,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我想起赵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头涌上一股冰凉的东西:难道我和赵方一样出现了幻觉?
想到这里,我连忙推了推赵方:“快醒醒!”
赵方伸了个懒腰:“再睡会。”朝内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一点,眼看又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四周死一般的安静被打破了,鸡鸣犬吠,鸟叫虫鸣,还有田野间人们的喧闹,以及楼下赵方家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闭在某个地方,因为赵方的苏醒,这些被封闭的声音同时涌了出来,反而让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旧是静态的画面,但人们的喧闹奔跑声音却不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锄头锄地的声音和赤脚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声音——这种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时经常会出的一种错误:画面静止,而声音却继续。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难道真是幻觉?
我再次推了推赵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眼睛里还带着一种愣愣的表情:“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一言不发,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头问我:“看什么?”
“你看那些人……”话没说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忽然都动了起来。锄地的锄地,摘花的摘花,伸懒腰的人已经伸完懒腰,从地面上拿起一个长把水瓢开始干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刚才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的脑子被这变化莫测的情况弄成了一锅稀粥,耳朵里嗡嗡直响,赵方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蜘蛛在爬,蜘蛛丝纵横交错,把一切都搅得混乱无比。
赵方拉着我下楼,我便跟着他下去了。
在楼下的堂屋里,我胡乱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跟赵方说要回去。赵方起身送我,为了表示礼貌,他先跑去打开院子的大门,他大哥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而我因为脑子乱,反而落在了后头,当他们跑到大门边时,我还没迈出堂屋的大门。
我的脚虽然没迈出大门,但目光却已经追随着赵方他们到了门口。赵方背朝堂屋,正在地头拔地上的插梢,他父亲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后,把头探向插捎的方向。
赵方家的大门插梢看起来很难拔出来,赵方一直在用力,他的头也低头望着地下,一直没抬起来。
我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冷汗像无数的小虫子般由上而下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能听到赵方的父亲和哥哥在旁边跟他不断说话,说话的内容都很正常。
但他们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变化,两个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头朝前探着,似乎在探出头的那一瞬间被迅速石化了,此后再也没有过任何动作。
我忽然想起赵方说过的,在我那座城市里,只要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人们都会死去,而当我再次注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活过来了——眼前的情况,和赵方所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那个能用目光控制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换成了赵方。
这究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念头又蛇一般窜了出来:赵方背朝着堂屋,那么堂屋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僵住了。
想到这里,我蓦然回头——
在我身后,一直忙碌着的赵方的母亲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碗筷。
她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们的眼睛里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头发根直竖,让我怀疑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一瞬间掉光。
我按着胸口,慢慢走到他母亲面前。先叫了声“伯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再接着,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没有呼吸之气;胸腔平静,没有心跳之声。
我怕我自己弄错了,又在她的太阳穴和颈部按了按,同样没摸到任何脉搏跳动的信息。
在触摸的过程中,我的手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我想这就是所谓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们是真的死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19
霎那间我全身的皮肤都仿佛被揭去一层,周身嗖嗖直冷,一阵一阵打着寒噤。
我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眼前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她们动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钟还是死人,后一分钟便笑咪咪地望着我,开口说起话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清,我只记得自己大叫了一声,转身便跑。
刚跑了两步,赵方便迎过来拉住了我。我听到他焦急而惊讶的声音:“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吓人?”
我拉着赵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拖着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亲和哥哥要跟上来,被我一阵摆手拦住了。
一直走到门外,我们停下来休息了好一阵,我才开口说话。
我的第一句话是:“赵方,你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赵方迷惑不解。
我飞快地把我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赵方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甩开了我的手:“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说。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这种情况。”
“如果他们是在你转身后才死去,你看到他们时他们又复活,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大声说。
赵方呆了呆,立即又摇头说不可能。
我还想劝他,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我感到浑身无力。
的确,赵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说的话?谁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间的人群中,竟然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着,他的表情是愤怒的,而我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我们聊了两句就挂了。我正要把手机收进口袋,却又停下来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赵方,”我咽了口唾沫,“我的手机是可以摄像的。”
“那又怎么样?”他没好气地说了声,之后眼睛立即睁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后所做的事情很简单,赵方在我面前走,我倒退着拍摄他身后的镜头。我们经过了全村,在每一个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赵方身后像雕像一样凝固,而当赵方的视线投向他们时,他们又像被人下了咒语般地复活了。
这一切都被手机录了下来。
由于赵方一直在走动,形成了一种对比,所以,在手机录下来的片断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确是凝固不动的。
赵方看到这些录像,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索性变得毫无表情。
“难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干涩。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为了确认这点,我们在全村周游了几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摄了进来,包括那个桃花腮泉水眼的碧云,也都一一被拍摄到了手机里。
当然,毫无例外,每个人都是如此。
赵方久久凝视着手机里凝固的碧云,又回头望了望,当他望过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尸体,因为在那一瞬间碧云又重新复活了,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对他说了些话。
赵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头大汗,轻微颤抖着问。
“我不知道。”我还是只能说这句话。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赵方;而在我那座城市里,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
也许,全世界都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这个想法让我们两人都感觉到异常恐惧。
也许我们这种特殊的孤独感觉,就是来自于此——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
“为什么只有在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死?”赵方喃喃道。
“也许,这个村庄,原本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不感到孤独。”
“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赵方问。
“看来是这这样。”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为我才具有生命力,那么,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这一切也都会消失?
我常常感觉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原来这并不是错觉。
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尾声:
我很快离开了赵家村。
由于我们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两个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间倍感亲切。赵方希望我留下来,而我希望他到城市里去,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只有相视苦笑——对方的世界不是为我而设,我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死人,留下来是种折磨;对赵方来说同样如此,离开也是种折磨。
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和网络联系方式后,我便开车回城了。
这依旧是我熟悉的城市,依旧是鲜活而热闹的人们,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我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皮肤上沾满恐惧,心头一片荒凉。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0
故事十一:镰刀虫
赶到镰刀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暗,蒙蒙细雨雾一般飘落下来。我提着行李站在长途车站出口处的路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眼前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路面被雨水浸成了深黑色。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几辆车,两边长街上的店铺也多数关上了门,只有几家还敞开着,但也正在做收摊的准备。我看了看时间,才下午5点半,正是下班的时间,却看不到多少人。偶尔有一两个人从身边经过,也是形色匆匆,将身体包裹得紧紧的,似乎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我紧赶几步,拦在他面前,打算向他打听一下堂叔居住的小区。还没有开口,那男人抬起头来,紧抱着胸前的黑色公文包,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目光尖锐地看着我:“什么事?”不等我回答,他立即又转动头颅,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看着,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不休:“来了?哪里?哪里?”
“什么来了?”我没听懂他的话,正要接着问自己的问题,他已经从我身边小步跑开了。当他从我身边擦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冷风从他的衣角掀起,他用一种冷飕飕的语气在小声念叨着:“快走!快走!快走!”这种咒语般的念叨随着他的远去而远去,不知为何,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念叨起来:“快走!快走!快走!”脚下加快步子急忙朝前走去。
走了一小段路,我回过神来,摸了摸头,觉得有些奇怪。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我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但说不上那是什么。我看了看四周,打算再拦住一个人问路。然而,所有的人一律都是那样紧张、匆忙、苍白地紧缩着身体,在这并不寒冷的日子里,显露出一种不胜奇寒的身体语言。他们迈着小碎步在人烟稀少的街头匆匆走过,每当他们中的某些人经过我身边时,我总是能够发现他们的嘴唇在翕动着,嘴里在念叨着什么,从嘴型看,我看出来,有些人在说“快走”,有些人在说“快跑”,甚至还有些人在说“不要回头”。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们偶尔向我投来一丝疑惑的眼神,继而便加快步子小步跑了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在这些蚂蚁般碎步奔跑的人中,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一个我认为可以拉住问话的人。
我茫然地朝前走了几步。
右边一家店铺的老板正在用力地拉着卷闸门,他是目前我见到的唯一一个没有碎步奔跑的人。我跑了过去——也许是受街头人们的影响,我发现自己的步子也变成了谨慎快速的小碎步——跑到那人身边,他正好锁好门直起腰来。
“请问,清河苑怎么走?”出于某种我也说不上来的原因,我压低了嗓门问。
那男人浑身猛然一颤,原地跳了跳,落地时已经摆出一个逃跑的姿态。眼看他就要沿着黑色的马路朝前飞奔,我连忙拉住了他,他回过头来,顺手便抄起门边的一个什么东西要朝我砸过来。我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双被恐惧毁掉了形状的眼睛。我进而注意到,不仅仅是他的眼睛,他的面孔和整个身体,都已经在一霎那间被恐惧侵蚀得完全改变了,这种改变如此剧烈,以至于我甚至无法记起他正常时候的表情。他向我砸过来的仿佛是一把长长的木柄刀,我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果断地转身跑了起来。边跑边骂自己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疯子。
我跑出20米左右,回头望了望——那男人并没有追上来。他已经打开了卷闸门的门锁,正用力朝上提着那门,很快将门提高了一尺来宽的距离。接下来他的动作让我感到很吃惊——他并没有接着把门提高,却一把趴到地上,直接从那一尺来宽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我下意识地蹲下身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那门哗啦一声,很快重新落到了地面上。在门关上之前的一霎那,我看到那男人一张苍白而恐惧的脸。
就在那男人努力钻进卷闸门内的同时,街上其他人的表现也有些不同寻常。这些稀稀拉拉散落在街道各处的人们,忽然不约而同地狂奔起来。我面朝着他们,眼看着这些人,从马路对面的那条人行道、从马路中央、从我所在的这条人行道、从其他一切我能见到的道路上,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跑过来。在我直线的前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朝我迎面跑来,辫子完全散开了,乌黑的头发像海带一般披在面部,她背后背着一个蜗牛壳般的大书包,这严重影响了她的速度,在她身后,一个高跟鞋的女士仿佛和她比赛一般竭力狂奔着,没过几秒钟,高跟鞋女士便甩开了鞋子,光脚啪哒啪哒地飞抡,很快超越了那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虽然被头发遮住了一大半,但从那显露出来的一小半上,仍旧能够感觉到她强烈的恐惧,她瞥了一眼这超过了自己的光脚女士,毫不犹豫地把书包甩了出去,于是她又赶了上来……她们迅速地跑到我的面前,又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在这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从她们扭曲的面孔上捕捉到前所未见的恐惧——不仅仅是她们,所有这些奔跑的人们,全身都带着这种强烈的恐惧,他们边跑边回头看,嘴里喃喃自语,我听到那小姑娘从我身边跑过时,嘴里不停地在念:“逃,要快逃,救命啊……”诸如此类的话,满街低沉的念叨声和高亢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魔咒般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们在逃避什么,也没顾上看看他们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跑了起来。
起初,我还有余力看看两边的店铺——这些店铺早就关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也不透。后来,我全身心都被逃跑的欲望操控了。我扔掉了伞,以自己不敢想象的惊人速度奔跑,途中不断遇上其他人丢弃的雨伞、背包之类的东西,我和其他人并没有因此而拐弯或者稍作停留,而是一个飞跃,以跨栏的姿态从这些障碍物上跨过去,脚还没落地,在半空中又已经奔跑起来。我感到焦虑和恐惧在我的血管里灼烧着,尽管已经跑得透不过气来,却不敢放慢速度,身后似乎有一种强大可怕的东西在急速追赶,而身边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从我身边超越过去,于是我跑得更快了,在别人超过我的同时,我也超过了另外一些人,我幸灾乐祸地把他们甩在身后,很快又锁定了下一个超越的目标……
这是一场疯狂的赛跑!在我们跑过的地方,就像刮起了一阵旋风,所有那些胆怯、迟疑、小步疾走的人们,都扔掉一切累赘物跟着我们狂奔起来。我们不时回头望望——身后是奔跑的人群,身前也是奔跑的人群,而我们都相信,那个让我们如此疲于奔命的恐怖东西,就在身后那些人群的背后。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冷落的街头却并没有因此而增添活力,反而透出末日的气息。天色更加昏暗了,有的地方亮起了路灯,一圈昏黄的光照出密集的雨丝。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不断有人滑倒,但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大家起初还能小声念叨,到后来,因为奔跑用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念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听到拉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声。身体弱的人们倒下去后很难再爬起来,有一个瘦弱的老人,一直和我互相超来超去,最后他忽然捂住心脏,哼了一声就倒下去了——我边跑边回头望着他,他那双灰色的眼珠凝然望着天空,白得发青的脸被雨水笼罩着,嘴角涌出一缕鲜血——我想他应该是心脏病发作,已经死了。没有人救他,甚至连我,也没想到要停下来打急救电话——此时,此地,还有什么事情比逃跑更重要吗?我甚至有些庆幸——这下他不能再超过我了!
被人群挟裹着,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胸口的疼痛渐渐从针刺变成了刀割,肺里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每踏出一步,就像朝外甩出一条软软的布条,我眼前发黑,头脑里嗡嗡直响,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终于就地倒了下去。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2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超过一个又一个人,某种本能告诉我,必须超过他们。黑暗中不时有些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们忽然蠕动起来,他们发出短暂的呻吟之后,便立即加入了爬行的行列。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摇晃着朝前行走,一个30多岁的男人从我身边摇晃过去,每走一步身体便发生一种古怪的扭曲,似乎随时都会散架——我几乎能听到他骨架咯吱咯吱的摇晃声。
前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集中在一座公交车站前,目光朝向同一个方向。
我和其他人一起,朝着车站蹒跚而行,慢慢地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在等什么?”我问身边的人。
“末班车。”他说完后,很快露出后悔的表情,仿佛不该告诉我这个秘密。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像企鹅一样,维持着不变的姿态,望着末班车来的方向。我扭头望了一下公家车的站牌,在上面看到了清河苑的字样,这实在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前方射来一束刺眼的光芒,一辆车从黑暗中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推到了一边。所有的人都朝着那车子冲了过去,车子仍旧在行驶着,地上的人们奋力攀附着车子前后门的扶手,够不到扶手的人们,便攀附在前面人的身体上。人群像滚雪球一样壮大,等车子停在站台前时,已经看不到车身,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体。司机费了半天劲才把车门打开,人们仿佛被敞开的车门吸进去了一般,趴在车门上的人球迅速塌陷下去,但很快又被后来的人补充了上去。人们互相咒骂着、厮打着,在车门附近,不时有人被扔下来,躺在马路上一动也不动,而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我焦急地在车门口徘徊着,有好几次准备冲上去,却被不知从哪里伸来的拳头揍了个鼻青脸肿。这真是个拳头的世界,四面八方都是拳头和脚板,几次失败后,我只好退了下来。
我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准一团趴在窗口的人球,猛冲了过去。
无数的拳头和脚板飞了过来,我在混乱中抓住早就看准的一个女人的长辫子,脚蹬在另一个挂在女人腿上的男孩身上,用力朝上一挺身子——脚底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了下去,也许是那个男孩,但我没时间低头看看,借着这点力气,三步两步爬上了车顶。
车顶上也挤满了人,边上一个老头死抠着车厢的边缘,看到我上来,朝我推了一把,我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沿着他的身体爬到了车顶的中央。在我的脚下已经垫了一层人了,我和其他后来者一起,坐在那些人的身上,不顾他们的反抗,紧紧揪住他们的身体不放。
当我的身体上也坐了一两个人的时候,车子终于开动了。无数的人被扔在了身后,他们痉挛着追了过来,但很快就被彻底抛下了。车子底下和前方的马路上被尸体挡住了,车子开得很不顺利,压过尸体的时候,有些腥臭的血水会直接飞上车顶,车子在这个时候常常猛烈地颠簸一下,几个坐得不牢的人便摔了下去。坐在我身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面色白皙,目光晶莹,尽管浑身血污,还断了一条手臂,也没削弱她的美丽。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目光中一片空白,她没把我当成男人,我也没把她当成女人。她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紧抓着我的耳朵,几乎把它们揪了下来。我抓着不知是谁的身体的哪一部分,仰头望着她——不是男人对女人的仰望,仅仅是因为我的目光必须有一个焦点。
又颠簸了一下,我耳朵上一松,那个女孩不见了,可能是掉了下去,另一个人坐在了我的身体上。这回换成了一个粗大的妇女,她鼻子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我的额头上,我就像望着那个美女一样望着她。
一路上车子再也没有停留,我们路过许多公交车站,在每个站台上都能发现绝望的人群。
终于,车内的广播透过重重肉体传来声音:“清河苑到了,有下车的没有?”
“有!”我伸直脖子大喊起来。
这两个声音响过之后,人群重新恢复了死寂。我从人和人的缝隙里竭力朝马路右边望去。在马路边上,人行道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些地段的路灯也黑了,车子不紧不慢地看着,我的脖子因为姿势古怪而扭曲得发酸。
渐渐的,路边出现稀稀落落的人影,看到我们的车子,这些原本在小步跑着的人们迈开大步狂奔起来,在车站附近,一大群人挥舞着手臂冲了过来,和以前每次经过车站一样,车上的人们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司机仍旧没有停车,甚至连速度也没有放慢,我看准机会,从人群中猛跳出来,直接朝着那些密密麻麻围在车身周围的人们头上跳了下去。我落脚的地方是几个年轻的学生,他们抬头看到我从天而降,露出恐惧的神情,身子一挣想要躲开。他们分别朝前后左右不同的方向闪去,前后左右的人群挤得紧紧的,他们闪了又闪,还是没法离开原地半步。
落下来之后,我想找个缝隙插下脚去,好站到地面上,但没有找到这样的缝隙,人群在我脚底下起伏着,我就这么踩着一个接一个的脑袋和肩膀,在人们的拳头和唾沫中软绵绵地跑过,终于到达人群的边缘,落到了地上。当我站定后,回头望望,公交车已经开走了,人群仍旧在追随着车尾的灯光,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了上去。随着人群的离去,车站很快恢复了冷清,一些没赶上末班车的人们正从远方狂奔而来,有些体力不支的人倒了下去,趴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马路中央横着许多被车轧过的尸体。
随着末班车的远去,最后几个活人也散开了。我独自在街头行走着,雨早已停了下来,地面上湿漉漉的,低洼地带流淌着黑色或者红色的水。除了风声和水声,四周一片死寂,听不到一点动静。我朝四周看了看,除了路灯隔一段距离亮一盏外,这条街道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所有的房屋都浸泡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窗口透露出灯光来。我竭力回忆着记忆中的路径,绕过一座又一座房子,其中一段路的路灯完全熄灭了,我摸着黑走了几百米,脚底下软绵绵地踩了好几具尸体。
堂叔家位于青河苑小区的中部,门口的铁门紧闭着,警卫室里一团漆黑。我叫了两声,没听到回答,便自作主张从铁门上翻了进去。小区内同样没有灯光,我用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打开翻盖,脚边便被一个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迅速翻开手机,借着屏幕的光照过去,一只肮脏的白色小京叭趴在我脚边,尾巴完全夹到了腹部,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两边,在地面上趴得如此之紧,仿佛地面的吸引力将它完全吸住了一般。这小东西饱含泪水,全身颤抖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小狗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它甚至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它似乎在深深畏惧着什么,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怕镰刀虫?”这句话刚说完,小狗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痉挛,随即朝旁边一倒,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我着实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它的胸部,已经停止了心跳。看来它是活活被吓死了,这让我想到那个告诉我“镰刀虫”这个名字的人,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脸上带着深切的恐惧,这让我相信,眼前的这只小狗,同样是被这三个字活活吓死的。
我面对着小狗的尸体站了一小会,琢磨着是否要把它埋到花坛里。最后,想到路上死去的那么多人,我放弃了这个念头,绕过它的尸体朝前走去。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4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可能他们死得太快,我来不及感到悲伤,倒是这只小狗的死,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爬上三楼,终于到达堂叔家的门前,手机在此时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电力,彻底熄灭了,楼道沉入黑暗之中。我依稀听见堂叔家里传来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从猫眼里却看不到一点灯光。我用力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等了一阵子,我更加用力地敲着门,并且大声喊堂叔和堂婶。
过了好一会,门内重新有了动静,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在黑暗中,我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尽管那声音比蚂蚁的叫声大不了多少,我还是听出,那是在问:“谁啊?”
“我啊!”我大声说,“我是正秋啊!”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我对着防盗门沉重地呼吸着,呼出的热气从门上反射回来,弄得自己脸上热乎乎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暗自抱怨了一阵子,正要再次敲门,一片雪亮的灯光忽然如水般淹没了我。我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清楚,本能地捂住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只粗壮的胳膊将我拉进了门,门紧贴着我的后背飞快地重新合上了。
我在屋内站了十几秒钟,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室内惨淡的光线。堂叔和堂婶、表妹一字排开站在我的面前,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他们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这些伤痕十分新鲜,似乎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叔,婶!”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这声招呼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他们脸上露出慌张的笑容,堂婶手里拿着一件毛衣,把它当成抹布不停地擦着沙发前的小茶几,我提醒了她一句,她尴尬地一笑,赶紧泡茶去了。
“你真的来了。”堂叔搔了搔头,打量着我,“没碰上什么吧?”
我点了点头:“碰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说话间,我已经将整个客厅收入眼中。这是一间普通的客厅,中档装修,墙壁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装饰,看起来和其他客厅没什么区别,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窗户上挂着的窗帘是深黑色的,看上去厚重结实,难怪从外面望不到里头的灯光。不仅是窗帘,就连我身后的门上,也挂着同样厚重结实的黑色帘子,一直垂到地面上,甚至还拖出来一截。我摸了摸这帘子,捏在手里,竟然有两寸来厚。
“你碰到什么了?”堂叔问我,目光游移不定地在我脸上逡巡着。
我接过堂婶递过来的热茶,尽量简单地描述了一番我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差不多在我刚刚开始描述的时候,堂叔一家人的脸上便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堂妹忍不住插嘴道:“镰刀虫又出现了!”随着她说出这句话,堂叔和堂婶浑身一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一般。堂妹觉察到他们的神情,立即闭上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我。
“镰刀虫是什么?”我问。
听到这三个字,坐在我对面的三个人浑身又是一颤。堂叔连连咳嗽起来,堂婶站起身来,大声对堂妹道:“微微,你的成绩单呢?”微微看了看我,迟疑着站起来,在她妈的催促下,走进里面一间房间去了。
“叔,镰刀虫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在怕什么?”我心头的疑惑膨胀到了极点。
堂叔和堂婶对望了一眼,堂叔朝婶婶递了个眼神,婶婶心领神会地跑到窗户边,微微掀起窗帘的一角,回过头来,摇了摇头。叔叔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手在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摸索着找打火机,我赶紧把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凑了上去。
“你看那个。”堂叔吸了一口烟后,指着墙上的那排古怪的装饰让我看。进门的时候,我已经留意到了这一排装饰物,它们和其他悬挂于墙壁的画像、宝剑、牛头之类的不同,看起来像是一把弯弯的镰刀,一共8个,整齐地挂成一排,倒也别有风味。
“镰刀?”我问。问出“镰刀”两个字之后,我猛拍了一下脑袋,“那个和镰刀虫有什么关系?”一个是镰刀虫,一个是镰刀形状的装饰品,我居然到此时才想到这二者之间有所联系,看来脑袋真是糊涂了。
堂叔没直接回答,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一排装饰物前,伸手取下一把“镰刀”,递到我的手上。“镰刀”轻飘飘的,像是空心的木头,漆黑的表面十分光滑,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打磨,一些浅浅的长条形花纹在刀身上形成奇异的图案。远看不觉得,近看才发觉,“镰刀”的“刀刃”部位,有一些锯齿状的小突起,手指摸上去,感觉异常锋利,虽然漆黑一团,那锋利却仿佛闪出了寒芒。我握住“刀柄”挥舞了两下,感觉有点不趁手,其一是因为“刀柄”比一般镰刀的刀柄细长得多,挥动时难以控制;其二是因为“镰刀”本身的重量太轻,捏上去虽然十分坚硬,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杀伤力。我挥舞了两下,又凑近眼前看了看,鼻子里闻到一股死蚂蚱的味道。
“这是什么材料做的?”我问。
“这是镰刀虫的腿。”堂叔说。
我愕然看着他,又低头望了望手上的“镰刀”——的确,它看起来虽然像是木头做的,但手接触上去的感觉和木头还是有所区别。然而,要说这是某种昆虫的腿,还是无法让人置信。我把“镰刀”放回墙上,追着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镰刀虫是我们这里特有的一种昆虫。” 堂叔朝堂婶递去一个眼神,堂婶便走进卧室去了。我的目光从堂婶身上收回来,仍旧落在堂叔身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它的体型很大,差不多有一个人那么长,两只前腿,就是你所看到的这些镰刀形状的东西。我们镇上很多人都被镰刀虫用这两只前腿活活砍死。”话说到这里,堂婶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堆剪报递给我。我满怀疑惑,接过这一叠泛黄的剪报,一张张摊开来看。第一剪报上是一只硕大的虫子,蟑螂般的身体发出黑色油光,两只镰刀般的前腿高高举起。虽然堂叔说它巨大而凶恶,然而,在这报纸上看来,它也就只是一直形状怪异的蟑螂,并不怎么可怕。
第二张剪报鲜血淋漓,只看了一眼,我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钟才睁开眼睛继续看下去。报上的照片是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孩,据说她和母亲在家的时候,镰刀虫忽然窗了进来,将她砍得稀烂——假如不看旁边的文字说明,我根本无法分辨出图片上的尸体是男是女,只能看到一堆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肉体,尸体上到处都是明显的带锯齿的镰刀状伤痕。
其后的剪报报道的都是类似的新闻,不断有人被镰刀虫活活砍死。我一张张翻看着,看到一半时,耳边忽然传来堂婶训斥微微的声音:“怎么又退步了?这种成绩以后出去怎么跟人竞争?”堂婶和堂叔一样刻意压低嗓门,仿佛怕被人什么人听到似的。
微微捏着自己的成绩单,畏缩地耸着肩膀,没作声。
“说话!怎么搞的?”堂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考试那天我正好扭了脚……”微微小声说。
“这算是什么理由?镰刀虫来的时候,你要是扭了脚怎么办?”堂婶一点也没放松。我在旁边听得糊涂:考试和扭脚有什么关系?扭脚和镰刀虫又有什么关系?堂叔看出我的疑问,在我耳边小声解释道:“微微是体育考试没考好,只考了第二名。”
“第二名?这不错了啊,”我感到很惊讶,“微微是体育特长生?”
“不是。”堂叔摇了摇头,“你刚才经过我们镇上,应该也知道了。因为镰刀虫的缘故,我们这里一到晚上就没人了,连公交车也不开。但是镰刀虫在白天也有可能出来,我们也不可能成天缩在家里不出门,遇到镰刀虫的时候,就看谁跑得快了,跑得慢的,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镰刀虫砍死。在我们这里,学生的考试科目中,跑步是最重要的一项,连大人也要定期进行跑步考核,不能通过考核的就要被公司辞退,因为镰刀虫经常出来,如果公司里的人跑得太慢,死得太多,就会影响公司的生意。”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6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然而我却听得心里仿佛有毛虫在爬,我想象不出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和逃跑中,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快去练跑步!”堂婶指着客厅角落里的跑步机,强迫微微爬了上去。跑步机被调到最大速度,微微疯狂地划动双腿奔跑起来,客厅里充斥着她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她跑得如此吃力,我怀疑她的胸膛会要被她自己的喘息活活撑爆了。
我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微微的样子。正在此时,我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这是一股死蚂蚱一般的气味,和镰刀虫腿上的气味差不多,但要浓烈得多,闻起来令人恶心。
“什么味?”我刚问完这句,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堂叔忽然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把灯关上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耳边是其他人沉重的呼吸。我被这种莫名的气氛所感染,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什么事?”我小声问。
“镰刀虫,”微微已经停止了锻炼,她带着喘息的声音颤栗不止,“镰刀虫就在窗外。”
“啊?”我吃了一惊。在黑暗中停留了一会,那种气味越来越浓烈,似乎伸手便可触摸到某些细小的气味颗粒似的。窗外传来一种嘀嗒嘀嗒的声音,起初,那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但很快,它们就变得巨大起来,渐渐近到了跟前,嗒嗒嗒嗒,仿佛有千军万马从窗外走过,我的脚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随着目光慢慢适应黑暗,我慢慢朝窗户边摸索了过去。
我摸索到那厚厚的窗帘,轻轻地将它掀开了一个小角。
从紧闭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四周一片漆黑,惨淡的路灯照射出断续的街道。在这断续的微弱光明里,无数巨大的黑色昆虫们快速涌过。啊,镰刀虫,镰刀虫成群结队,像被放大了几万倍的蟑螂,在路灯下覆盖了路面,发出黑黝黝的光芒。它们挥动着镰刀形的前腿,在人类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路过,坚硬的脚底敲打在路面上,嗒嗒嗒嗒,无穷无尽地路过,这条虫的河流,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我看了很久很久,在我身后,堂叔一家人摒住了呼吸,一点声响也没发出。这段时间真长,然而它毕竟还是过去了。最后一个镰刀虫通过楼下惨黄的路灯光,消失在黑暗中。嗒嗒声逐渐远去,空气中的死蚂蚱味却依然浓重。
“它们走了。”我回头小声道。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发涩,发出来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堂叔他们继续保持着沉默。
我想去开灯,却不敢动弹。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默着,又过了很久很久,镰刀虫早已不见踪影,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甚至连气味也开始逐渐淡了起来,我这才听到客厅里响起了脚步声,没多久灯亮了起来,我的面前出现三张惨白的脸。
“镰刀虫每晚都会经过这里。”堂婶因为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原状。我感觉身体发冷,摸了摸脊背,发现它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再讨论这个问题。微微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到最小的程度,转到了镰刀镇的本地电视台。
电视台上显示出昨天被镰刀虫杀害的几个受害者的尸体。他们都是在自己家里遇害的,浑身被镰刀虫砍得稀烂,现场到处都是血和碎肉,他们的亲人浑身也都沾满了他们的血和肉,发出痛哭的嚎啕声。这景象看得我们浑身颤栗,我鼻间仿佛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镰刀虫真是作孽!”堂婶小声咒骂着。
“真可怕。”微微说,她不再看电视,低头看起了一本时尚杂志。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7
过了一会,忽然响起了门铃声。这声音一响起来,堂叔和堂婶的脸色重新又变得刷白了,他们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我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最靠近门口的微微已经起身了。她一手捧着时尚杂志,目光仍旧沉浸在杂志中,另一只手却伸向了门上的把手。
她的手搭到了把手上。
“不!”堂叔和堂婶同时跳了起来,朝她扑了过去。
微微愕然抬头,她朦胧的目光显示,她的思维依旧沉浸在时尚杂志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她显然没想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手已经打开了门。
一股带着死蚂蚱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这风吹过微微的身体,她浑身轻微地一颤,仿佛蓦然清醒过来,迅速将头转向敞开了一道缝隙的门口。
她的脸色骤然改变,就像一朵花骤然枯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几乎就在同时,堂叔和堂婶把她扑倒在地上。三个人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比这声音更响的是堂叔和堂婶发出的尖叫声。他们持续尖叫着,听起来就像被什么人砍了一刀。微微在他们两人的身体下挣扎着,我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跑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想将她拉起来,她的手上却滑溜溜的,沾满了许多温热的液体。我还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眼前红光一闪,一道滚烫的水柱直接飞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眼前一片血红,连忙抽出双手来用力揩拭。擦了两下,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从鼻尖荡漾起来,我感到眼睛里流出的液体有些古怪,摊开手一看,从眼睛里揉出来的都是血。这让我心头一慌,第一个念头是认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但紧接着,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我相信,出毛病的并不是我。
在我的面前,除了堂叔和堂婶他们三个之外,还多了一个穿校服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他们三个人跪在地面上,微微被他们压住了手脚和四肢。上面的三个人面色苍白,神清严肃,面部的肌肉紧紧地挤成一团。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镰刀虫的腿,他们握住手柄部位,一上一下地手起刀落,每一次落下,微微便发出一声惨叫,随着这惨叫,一股鲜血从她身上迸射出来。一刀又一刀,三个人目光呆滞,口里喃喃念叨着:“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一刀又一刀,我就一直这样呆呆地望着,半张着嘴。
微微很快就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我回过神来,冲上去想夺下镰刀,但那刀却朝我砍了过来,我闪开,镰刀便中途转个方向,继续朝微微身上砍去。我又想将上面的三个人推开,但推开这个,那个又扑了过来,鲜血在人与人之间互相染色,我们都变成了红人。最后,我决定把微微拖出来,我拖住她的一只手,毫不费力地便拽了出来——我把她的手拽了出来,这手上伤痕累累,早已不知挨了多少刀,也许早已经断了,也许是我把它和肩膀连接的最后一块肌肉拉断了。我把这断手扔到一边,扑上去还想拉,却不敢下手了。
“微微,这是微微啊!”我跪在地上冲着堂叔和堂婶大喊着,他们充耳不闻,刀还是轮番下落,仿佛地上的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镰刀虫。
“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这声音嗡嗡地响着,我耳朵里仿佛有千百只蜜蜂在飞舞。最后我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在我的尖叫声中,早已不再动弹的微微忽然又动了。她伸出剩下的一只手,努力把它伸出了刀从。我赶紧把手递过去,却被她一掌打开了。这手在血光和刀光中颤抖着朝前爬行,终于缓慢地爬到了门边。微微的指尖碰到了半开的防盗门,她用力一顶——这一定是她最后的力气——防盗门发出一声巨响,重新关上了。微微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脸露出一个微笑,透过满嘴的鲜血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下镰刀虫可不能进来了!”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没动了。
刀仍旧在继续起落。
我呆呆地跪着,看了看微微,又看了看堂叔堂婶和那小男孩,再想想来时遇到的那一幕,想想我所看到的那些关于镰刀虫杀人的新闻——所有这些新闻里的被害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在室内被害的,在被害时,他们身边都有其他人在,而镰刀虫却表现出很节制的态度,对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予侵害,在所有在场的人中,仅仅只杀害了被害者一个人,其他人连一点伤痕都没有。这让我不禁要想,当镰刀虫杀人的时候,其他人在干什么?为什么在封闭的室内,体型巨大的镰刀虫竟然可以闯入?现场的门窗分明都完好无损,除非是有人打开门让镰刀虫进入…….这一切的疑问,加上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让我产生了一个令自己心惊胆战的念头:他们真是镰刀虫杀的吗?这念头刚冒出来,我便被吓得几乎窒息。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谁也别想把镰刀虫放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停止了,镰刀切进肉里发出的“噗噗”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杀戮已经终止,曾经是微微的肉体已经无法分辨身体的部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烂肉铺在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这么多血,它们染红了地板和靠近地板的墙壁,甚至连天花板上也溅上了梅花般的红色。三个通红的人坐在微微的尸体边,手里紧握着镰刀虫的腿,大声喘息着,发红的眼睛仿佛没有焦点,忽而望着微微,忽而望着我。
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
我这么一动,他们便都盯住我不放了。
我不敢再动,保持着后退的姿势,摒住呼吸望着他们。
我们对视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终于无法继续维持这种动态的姿势,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们的身子朝前倾了过来。
我想我死定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人哑着嗓子说:“正秋。”
是堂叔的声音,但又不像堂叔的声音,他望着我,又似乎没有望着我。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不回答,便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嗯。”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堂叔问。
他们都盯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什么也不敢说,抬手指了指微微的尸体。
他们动作一致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微微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一般,很久都没有回过头来。
“这是什么?”堂婶呆滞地问。
这次我真的不敢作声,我已经暗暗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就在我撑起身子,小腿偷偷用力,准备跳起来冲出去时,耳边当啷一声,堂婶忽然抛开了手里的镰刀,朝微微的血肉扑了过去。她带着震惊和剧痛的神情,在那团血肉中滚动着,摸索着,最后从中间摸出一个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是微微的银镯子,现在它也变成了红色,在灯光下闪着妖艳的红光。
“微微的!这是微微的!”堂婶大声说,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我。
“微微的,这是微微的!”堂叔也抛开了镰刀,凝视着我。
那男孩也凝视着我。
他们都凝视着我。
我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8
镰刀虫!镰刀虫杀了微微!”堂叔呆了半晌,忽然朝门口冲过去,“我杀了它们!我杀了它们!”堂婶哭得缩成了一团,一把拖住他的腿:“那是镰刀虫啊,你找死啊,那是镰刀虫啊!”堂叔被她轻轻一拖便坐了下来,坐在地上,两人抱着那团血肉,一边哭,一边喃喃念叨着:“镰刀虫!镰刀虫!”那声音的头两声尽是仇恨,接着的几声便掺杂了恐惧,后来就只剩下恐惧了。穿校服的男孩在旁边也跟着嚎啕大哭:“我妈妈也被镰刀虫杀了,爸爸让我来告诉你们!”三个人哭成了一团。我在旁边观察了很久,始终没发现他们脸上有作假的痕迹,他们是真不知道微微是怎么死的。
我再次想起那些照片,那些据说是被镰刀虫杀害的人们……他们死在封闭的室内,死的时候身边都有其他人……我现在知道他们真正的死因了——即便是在如此害怕镰刀虫的氛围下,总还是有些人会因为沉溺于其他的事情,譬如微微沉溺于时尚杂志,总会有人因为这样短暂的分神而暂且忘记了镰刀虫的事情,那么也就总会有人在忘情之下不经仔细考察便打开房门,就像微微这样,而那些时刻惦记着镰刀虫的人们,他们的神经早已绷得如此之紧,这一扇意外敞开的门,就是他们肩头上最后的稻草 ,就像堂叔堂婶一样,他们被这最后的稻草彻底压入了恐惧的深渊,眼里心里只剩下了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那一刻一切都仿佛消失了,对于镰刀虫的恐惧构成了整个世界,消灭这种恐惧成为唯一的目标….那些人就是这么死的,微微就是这么死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呢?或者是他们知道真相故意不说?我已无心追究这些问题,等堂叔堂婶哭累了,开始抽噎和习惯性干嚎的时候,我提议道:“我们报警吧。”
堂叔和堂婶没理我,继续抽噎和干嚎着。那穿校服的小男孩说:“晚上警察不会出来的,警察也怕镰刀虫。”
“那这些怎么办?”我指着满地血肉问。
“放着,明天早上警察会来收拾。”小男孩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放着?”我震惊地问。
“放着,警察已经习惯了。”男孩说完,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打开门外的灯,仔细张望了许久,开门出去前,又让堂叔和堂婶凑到猫眼前观察了许久,确定门外是安全的之后,他们迅速打开门,挪出一条门缝,男孩的身体钻到门缝之中,堂叔在他身后推了一把,他便像鱼一样从门缝里消失了,堂婶飞快地把门重新管好,把门帘放好。
送走小男孩之后,堂叔和堂婶对着地上微微的血肉发了一阵呆,最后,他们找来几张干净的床单铺在上面——床单铺上去没多久,很快就别血浸透了。堂婶筋疲力尽地道:“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正秋,睡去吧。”没等我回答,他们便把客厅里的灯关上,摸索着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关上灯以后,血腥味变得格外浓重。我在客厅里呆呆地站了一阵子,寒意四面袭来,毛发根根直立。我摸索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被子盖在身上,还是觉得冷,阴冷的寒意伴随着血腥味包裹着全身。我将被子从头到脚裹住自己,用枕巾包裹着鼻子,艰难地呼吸着。
那寒意还是透出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出来,被窝里冰冷一片。
那血腥味还是进来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透进来,被窝里仿佛到处都是血。
我颤抖着度过了一夜,一夜无眠。
早晨,警察们终于来了。家门人声鼎沸,法医和警察们在屋子里穿梭着,堂叔和堂婶再次痛哭失声,镰刀虫又一次扮演了凶手的角色。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怀疑。趁着一片混乱,我溜出了屋子。
离开堂叔的房子,我便开始跑了起来。我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我只是要离开这里。
我跑在清晨的街头,这里,人们都带着恐惧的神情,说话就像在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小步跑着,没有一个人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当他们看到我奔跑时,他们的恐惧更加浓重,所有的人都狂奔起来,昨天黄昏的那一幕再次上演。我很想说镰刀虫并没有来,我逃避的是其他东西。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想,实际上我逃避的还是镰刀虫。和昨天一样,这场由我引起的狂奔,最后又感染了我,我再次跑得精辟力尽,途中经过几块电子屏幕,上面正播放着今天的新闻,新闻上显示出,昨天夜里,有好几十个人在自己家中被镰刀虫杀害,他们的死状和微微一模一样。这让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久,恐惧的人群川流不息地从身边流过。我抓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问:“真的有镰刀虫吗?”那人没等我问完,一个拳头就递了过来,将我砸得朝后一倒。
我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刚刚站起来,血液便瞬间凝固了。
“真的有镰刀虫吗?”事实证明,这是个蠢问题。现在,在我面前,一只镰刀虫正对我站着,它的身体大概有公交车那么长,高度也和公交车差不多,它凸出的眼睛凝视着我,两根长长的触须像长矛一般晃动着。
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逃得干干净净。
我想这回真的死定了!
临死前,我决定作最后一次反抗。我左看右看,找不到武器,索性冲上去,抬起一脚,对着它挥舞的镰刀踹了过去。这是一个自杀式的举动,我刚踹出去便后悔了,心想我的脚肯定要断了。
脚已经收不回来,我准确地踹在镰刀的刀刃上。
我听到咔嚓一声。
我发出一声惨叫。
有一块身体从我们之间飞了出去,不可思议的是,飞出去的并不是我的脚,而是镰刀虫的镰刀。它失去了镰刀后,迅速后退,转瞬间便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我迷惑万分,目送它消失后,走到那飞出去的镰刀前,把它拾了起来。
它和我在堂叔家看到的镰刀一模一样,摸上去很硬,但实际上非常脆,我随便敲了敲,便能敲碎一块,从碎裂的地方溢出白色的液体来。我尝试着用它的刀刃在手背上擦了擦,那带着锯齿的刀刃划过手背时,竟然和稻草一般柔软,我摸了摸刀刃——果然是软的。这让我无法置信,我摸了又摸,敲了又敲,随着时间过去,它慢慢地变硬了,当它里面灌注的白色液体在空气中完全凝固后,这把软弱的镰刀就变成了杀人的利器,就像我在堂叔家看到的一样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29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当这些镰刀还是镰刀虫的腿的时候,它们是软弱无力的,镰刀虫根本不可能用它们来杀人。只有当它们从镰刀虫身上脱落并且硬化以后,它们才会变成真正的镰刀。
镰刀虫杀人的传说由何而来,我已经很清楚了。弄清楚了这点,我回望身后逐渐多起来的人们,光天化日之下,人群之中,镰刀虫消失之后,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
我发足狂奔起来。
人群再次跟着我狂奔起来。
我离开人群奔跑的街道,朝无人的方向奔去,朝着另外的地方跑去。
我要去什么地方?
一个没有恐惧的地方!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0
故事十二:变脸
天气异常闷热,太阳并不强烈,天空中笼罩着的厚厚云层将热气包裹在地面之上,徐秀明感到自己仿佛蒸笼内的食物,正在热量的熏蒸之下慢慢融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朝外冒汗,然而那汗水还未痛快淋漓地流出来,就已经被蒸发为空气,只剩一层粘乎乎的汗意附着在肌肤之上,无法擦拭,也无法摆脱。徐秀明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精心化妆的脸,堆积在脸上的高级化妆品似乎已经被这汗水的蒸汽氤氲退色,面目有些模糊起来,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看起来像隔着一层雾一样不甚鲜明,竟仿佛不是她自己了。她连忙掏出吸油纸擦了擦脸,又补了一点妆,左右端详许久,这才满意地将镜子收好。
身后有人咯噔咯噔地跑了过来,一只潮乎乎的热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魏彬那张同样被汗意模糊的脸出现在面前。
“前面堵车了,”魏彬大声说,“公交车被堵住了。”说完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又用皮鞋底蹭了蹭。徐秀明皱着眉头,注意到他那双刚刚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灰扑扑的了,出门之前熨得笔挺的西装也出现了几条明显的褶皱——这个人始终是烂泥糊不上墙,无论你多么努力,也不能使他变得更加体面一点。
“打的吧。”她冷冷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魏彬说话开始采用这种语气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过分,但是对于魏彬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一个女人做什么呢?
“打的?”魏彬叫了起来,他的嗓门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徐秀明悄悄移开一点身子,和魏彬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别人看出他们是一起的。“没必要打的,”魏彬维持着高嗓门道,又咳嗽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到下一个街口就有公交车了。”他习惯性地伸脚想去蹭刚才吐出来的痰,徐秀明的胃痉挛了一下,连忙将他拉开,他猛然醒悟到这个动作一向是被她所厌恶的,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徐秀明将头偏过去,不看他那张因为讨好而变得更加猥琐的脸:“打的吧,我不想走了。”
“好吧。”魏彬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但是他的嘴一直在小幅度地动着,偶尔还会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徐秀明知道,他又在自言自语了,不用说,他一定是在盘算打个的到凯华大酒店需要多少钱。这种锱铢必较的性格让徐秀明深感厌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徐秀明感叹万分。
的士从另一个方向拐了过来,闪亮的车罩上映出魏彬四肢伸展的影子,徐秀明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魏彬正在自己身后对的士司机挥舞着双手,口里急切地呼喊着:“这里这里……”
的士停了下来。趁魏彬和司机讨价还价的功夫,徐秀明赶紧钻进了车内。
“30块,好不好?”魏彬还在据理力争。
“打表好了。”的士司机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30块!”魏彬伸出三个手指头在车窗外晃动着,仿佛没听见司机说的话。
司机火了,对徐秀明不客气地吼道:“下车,我不搭你们。”
徐秀明觉得狼狈不堪,心中暗暗恼恨魏彬给自己丢脸,嘴上却不卑不吭地道:“你想拒载吗?”不等司机回答,她又用同样的语气对魏彬道:“老魏,我们走,你记下这辆车的车牌号。”说完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一对神经病!”司机骂了一声,飞快地开走了。
魏彬认真地在手机上输入车牌号码,徐秀明将他的手机夺过来,消除掉刚刚输入的信息。
“怎么?”魏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懒得解释什么,指了指马路远方,又一辆的士过来了。魏彬再次热切地跑上前去,高举起手臂,挥舞着,喊叫着,迎接那辆肮脏的的士。
徐秀明实在看不下他这种卑微的神态,不自觉地厥起了嘴,转过身去。
的士行驶到两人跟前,放慢了速度,眼看就快要停下来了,魏彬迫不及待地扑到司机窗口,正要再次讨论价格问题时,司机的目光猛然越过魏彬的脊背朝外看了看,那双眼睛蓦然瞪大了,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怎么了?”魏彬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完,便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一只手拎了起来,他在那只手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一张硕大的紫色脸盘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他回过神来之后,这才发现抓住他的是个疯女人,满头方便面般卷曲纠结的长发,上头沾着些白色的呕吐物,那张紫色的圆脸似乎肿胀得有些透明,正望着他嘻嘻傻笑。他感到一阵反胃,用力想要将那女人推开,谁知女人的力气奇大,一双手仿佛铁箍一般抠着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哎,哎,这是怎么搞的!”魏彬慌里慌张地挣扎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司机,司机抛给他一个同情的目光,便将车子开走了。
徐秀明听到魏彬的喊声,露出一个厌恶的神情,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前看到的一幕让她吃了一惊,她慌忙冲过来想要帮忙,然而那女人全身脏得像一堆垃圾,让她无从下手,她只好厉声命令那女人放手,并且大声命令魏彬使劲,眼角瞥到一把横倒在地上的扫帚,便不管不顾地拿起来,对着女人身上一通乱打。
“啊!”疯女人挨打之后尖叫一声,便凄厉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委屈地看着魏彬,用力摇晃着他,口齿不清地道:“爸,爸,她打我!”
魏彬被她摇晃地头晕眼花,带着哭腔道:“我不是你爸,你快放开我!”
“爸,爸,痛!”疯女人左右躲闪着徐秀明的扫帚,哭泣着对魏彬喊着。
徐秀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她只是想让疯女人放手,岂料对方虽然满面畏惧,那双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三人正在纠缠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丽丽!”说话间女人已经冲到了三人面前,那疯女人一见这女人,忽然变得老实了,全身仿佛被抽去了空气一般,立时萎顿下来。
“还不松手?”女人呵斥着,将丽丽的手从魏彬脖子上掰开来,一边骂着丽丽,一边对魏彬和徐秀明陪笑道歉,当她的目光从魏彬脸上划过时,如同磁碟被骤然卡住一般,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全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魏彬鼓着腮帮出了一口长气,“妈的,这是你家的疯子?”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魏彬,徐秀明感到她神色怪异,不由也盯着她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才发觉这女人有几分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卓明亮!”女人突然靠近了魏彬,颤抖着喊出这几个字,“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不等魏彬反应过来,女人的拳头已经擂鼓般落到了他身上,眼泪仿佛河流般从女人脸上淌下来:“你原来没死,这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了?没良心,你没良心……”
“你神经病啊?”魏彬朝后躲闪着,“神经病!”他惊惶地看着徐秀明。
徐秀明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想起这女人是谁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像中的这个女人是白皙而秀丽的,但是眼前的她,满面乌黑,每一条皱纹里都掺杂着烟尘,那一头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只不过是十年,她就老成这样了?徐秀明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姚敏?”
女人又是一震,她迟钝地转过脸望着徐秀明,浑浊的目光凝视了她许久,这才缓缓地、疑惑地问:“徐秀明?”
“姚敏?”魏彬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住了,“你是卓明亮的老婆?”
姚敏听到他的声音,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卓明亮,你还在跟我装?”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2
魏彬急了,因为着急,他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搓来搓去,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堆。
“他不是卓明亮,”徐秀明说,“他是魏彬。”她好奇地看着姚敏——也许十年前那场刺激太过严重,让她有些神智不清了吧?她记得卓明亮的相貌和魏彬相距甚远,那是一个那样容貌的人…..她开始回忆卓明亮的容貌,然而,她发现自己脑海里的卓明亮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再也无法辨识出真切的容颜来了。
也许,十年时间太长了,长得已经足够忘记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她想。
魏彬也在回忆着卓明亮,和徐秀明一样,他也不记得卓明亮长成什么样子了,但是自己和卓明亮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卓明亮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猥琐男人,而自己一向是以高大帅气著称的……姚敏一定是神智出了毛病!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边用脚蹭着,一边看着姚敏,为她衰老得如此快的容貌而震惊。
姚敏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一只手紧紧拉着丽丽,丽丽一双眼紧骨碌碌地转动着。
看了十多秒钟,姚敏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搞什么?”她起初是小声地笑,到后来便笑得有些疯狂了,让魏彬和徐秀明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你们在搞什么?”姚敏厉声问道,“十年了,你们骗了我十年!”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她任由那些泪水在衬衫上落下点点的斑痕,且哭且笑且怒地指着徐秀明和魏彬,疾言厉色地问着:“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她的声音十分强硬,听起来有些恶狠狠的意味,这让一旁的丽丽恐惧地哭了起来:“爸,爸……”丽丽来拽魏彬的衣襟,被魏彬躲开了。姚敏又是一阵大笑:“连丽丽也认出你来了,卓明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魏彬急得直跺脚:“姚敏你疯了!”
徐秀明冷冷地看了一会,拉着魏彬道:“我们走,别理她。”她觉得姚敏不可理喻,看看时间,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不打算在这里继续耗下去。
“想走?”姚敏冷笑着,“不交待清楚就想走?想得便宜!”她忽然扯开嗓子大喊起来:“三叔,七公,你们快来呀,卓明亮没死,他在这里,他不肯认我们母女呀……”
“快走。”见魏彬还想解释,徐秀明当机立断拉着他朝前跑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姚敏拽住了魏彬的两只胳膊,并且命令丽丽拉住魏彬:“丽丽,他是你爸,拉着他,他不要咱们了!”丽丽一听母亲的命令,立即扑上来紧紧抱住了魏彬的腰,鼻涕眼泪口水将他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魏彬和徐秀明狠劲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时哭声骂声吼声哀号声混成一团,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几个男人的加入平息了这场纷乱,那几个男人将姚敏母女拉开,却不肯放徐秀明夫妇离开。姚敏母女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彬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徐秀明正要开口说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已经指着魏彬惊奇地道:“卓明亮!”
姚敏蓦然抬头,停止了哭泣,丽丽感染到母亲的气息,也停止了抽泣。
“放屁!”魏彬终于咆哮起来,“我不是什么卓明亮,你们全都疯了!”
徐秀明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捏着魏彬的衣角,竭力想要回忆起卓明亮的容颜——依旧记不起来,然而,这几个男人都认为魏彬就是卓明亮,他们当然也不可能都是疯子,难道卓明亮真的和魏彬长得如此相似?她使劲摇了摇头——不对,她和卓明亮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那个人容颜和魏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不可能会被误人为是同一个人。
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卓明亮的情形。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刚从外地调到这座城市,对于魏彬的同事们都不熟悉,是在魏彬出差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见到了卓明亮。她记得……不,她还是不记得卓明亮这个人的形象,可是她记得他说过的话。一进门,卓明亮就讨好地称她为“嫂子”,实际上他的年龄比魏彬还要大半岁。嗯,十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是魏彬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卓明亮是一个天生就习惯于讨好别人的男人,尽管他当时穿着簇新的衣裳,看起来却还是皱巴巴的,给人一种站不直的感觉,他总是弯着膝盖跟在魏彬身后,魏彬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这让她十分厌恶,而当她明显地露出厌恶的神情时,卓明亮总是嬉笑着道:“嫂子看我不顺眼吧?没关系,谁都看我不顺眼,我知道,不过我这人不坏,就是看起来很讨嫌。”一个人这么说自己,让徐秀明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魏彬很爽朗地笑了:“明亮,别这么说,你其实挺有才华的。”是啊,魏彬是这么说的……徐秀明似乎又看到了魏彬当时那种笑容…..但是,记忆真的模糊了,她连魏彬当初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笑起来,仿佛整个房间里都亮堂起来,魏彬一直都是这么个人…….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魏彬,他正弯腰驼背地向那些人辩解着,他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把腌菜,裤腿完全拖到了地上,而当他偶尔直起腰来时,裤腿又高高地吊了起来,露出一小截惨白的脚踝……十年了,卓明亮已经死了,而魏彬也变成了这样一个猥琐的男人…….她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卓明亮死时的模样,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卓明亮已经死了,还是你们亲自送他去火葬场的,你们不记得了?”魏彬满头挂着油汗,结巴着向那些人说道,“我是魏彬,卓明亮的同事……”
那些男人紧紧盯着他,一个男人摇头道:“你就是卓明亮,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认错。”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一定要魏彬承认自己就是卓明亮,并且要他交代十年前是怎么回事,有人还怂恿丽丽扑到他肩头上叫爸爸。徐秀明疲倦地看着这一切,掏出手机道:“报警吧,看警察怎么说。”她知道今天是无法赴约了,她和魏彬的衣服都被那两个女人弄得龌龊不堪,现在能够离开这里就是幸事。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将魏彬认作是卓明亮,她也懒得多想,太阳出来了,晒得人全身发软……
警察很快就来了,事情变得很简单,魏彬掏出身份证给警察看了看,并且让他们打了个电话去公司求证,警察便将他们放了,尽管姚敏那一伙人还是不依不饶,但是在警察面前,谁也无法多说什么。
魏彬和徐秀明坐进了的士,车子开动时,姚敏的呼喊声犹自传来:“明亮,你回来……”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姚敏踉跄追逐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十年前重叠了,两人都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了。
十年了,那些他们已经忘记的事情,原来一刻也没有被遗忘过。
“卓明亮的事,你记起来了吗?”徐秀明看着前方,马路像胶带般被卷进了车轮底下。
魏彬摇了摇头——他依旧不记得卓明亮是怎么死的。他将头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猥琐的影子,似乎是卓明亮正讨好地望着自己……接着他便头疼起来——和往常一样,这件事他没法深想,一想就头疼。他只记得那时候他们一起出差,路上出了车祸,卓明亮当场就死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此后脑子一直不太灵光,自己的事忘了一大半,倒是卓明亮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斜眼望了一眼,发现徐秀明也在朝自己望过来。他心中一凛,连忙把眼睛别开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车子停下来。车一停,魏彬便掏出一张钞票地过去,大咧咧地道:“不用找了!”徐秀明看了看,计价表上显示的车价是39元,魏彬递过去的是一张50元的钞票——先前侃价侃到30元,如今却又故作大方,这让徐秀明更加生气,狠狠地瞪了魏彬一眼,她自己开门下了车,魏彬紧跟着走了下来。
下车后,徐秀明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凯华大酒店。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2
魏彬很兴奋,抬脚就朝酒店内走去,看着他猥琐的背影,徐秀明脸上一阵发烧,正要赶上去将他拉回来,耳边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秀明,你总算来了!”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一大帮老同学从酒店门口露天茶座内走了过来。
看来是无法避开了。十年来头一次的大学同学聚会,就要在这种丢脸的情况下参与了。她暗自叹了口气,不去注意魏彬,以免打击自己的自信。扯了扯衣襟,捋了捋头发,她微笑着迎了上去。同学们很快把她围在了中间,拉着她问这问那,有人问:“魏彬呢?没跟你一起来?”
“那不是?”徐秀明指着魏彬道。魏彬已经走到了酒店门口,正和酒店门卫大声争吵着,酒店门卫努力向他解释着什么,魏彬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挥舞着瘦骨伶仃的拳头,大叫大嚷,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用鞋底在地上蹭来蹭去,门卫说:“先生,这里不能随地吐痰!”这让让魏彬跳了起来,太阳穴边的青筋跳得老高,破口而出的一串粗话,让聚会的同学们目瞪口呆,徐秀明的脸红成了猪肝色。
“这人真没素质。”这次聚会的组织者朱兵笑道。
“是啊。”几个同学随声附和。
这话让徐秀明恼羞成怒了。虽然魏彬实在丢人,但众人明明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还这么说, 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一向脾气不算很好,此时更是拉长了脸,冷冷地道:“谁没素质?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
“你怎么了?”朱兵感到万分惊讶,“又不是说你。”说完这句,眼看徐秀明脸色更加难看,他连忙岔开话题:“魏彬呢?在哪?你不是说他来了吗?”
“那个没素质的就是!”徐秀明没好气地道,“才十年没见就不认识了?”
众人沉默了一小会。
在这沉默的当口,徐秀明跑过去狠劲拉了魏彬一把,魏彬回头看了看她,指着门卫说:“他不让我进去……”
“走,别丢人了!”徐秀明低声怒吼着。
魏彬怔了怔,看了看徐秀明的脸色,这才收敛了气焰,随着她走回聚会的人群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同学们望着他们俩,神色都有些尴尬。
“这就是我们的同学?”魏彬指着这一大群人,不客气地问徐秀明。
徐秀明的脸再次涨红了,她点了点头,连忙对大伙解释道:“魏彬出过车祸,以前的记忆都丢了。”
“哦。”同学们疑惑地望着魏彬,点了点头。
“大家好!”魏彬热情洋溢地挥舞着手掌,俨然明星出场的阵势。徐秀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兵最先回过神来,他拉住魏彬的手用力握了握:“魏彬,好久不见,你的变化可不小!”
“对不起,我脑子有问题,不记得你是谁了,是哥们,对不?”魏彬大咧咧地道。
“对,哥们!”朱兵笑着把魏彬朝酒店内推,同时不露声色地看了徐秀明一眼。
大家簇拥着到了酒店的包房,四散开来之后,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魏彬虽然不记得什么人了,但好在性格是逢人就熟,很快和那几个唱歌的人打成了一片,不停地抢着话筒,满场子里都是他变调的歌声。有几个同学互相递过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离开了话筒前的沙发。
“秀明,你来一下。”朱兵和那几个同学把徐秀明拉到阳台上,把阳台门关上,室内的嘈杂便被阻隔在了门外。
“什么事?”徐秀明问。
“魏彬,”朱兵指了指门内,“他整过容?”
“怎么这么说?”徐秀明生气地问。
“朱兵没别的意思,”另一个同学马跃新连忙道,“我们几个大学时跟魏彬同寝室,是铁哥们,虽然十年没联系了,但也不至于忘了他的长相。”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们说句话你别见怪,这个魏彬,跟我们认识的那个魏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徐秀明感到自己应该生气,但偏偏没生气,相反,马跃新的话让她心中“咯噔”响了一下,她想起来凯华酒店的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这个人如果没整过容的话,绝对不会是魏彬。”马跃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整过容,也不可可能是魏彬!”
“为什么这么说?”徐秀明压抑着心头翻滚的疑云问道。
朱兵和马跃新对视了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另一个同学曹建接过话头,慢条斯理地说开了:“你这么优秀,当年找谁我们都会生气,唯独找了魏彬却让我们没话说——魏彬是我们这伙人里最有女人缘的一个。”他朝门内努了努嘴:“你看他那个样子,会有女人缘吗?”徐秀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那意思就是,以徐秀明当年在大学里的风头,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够优秀?换言之,她既然看上了魏彬,魏彬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一个人。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徐秀明努力回忆大学时的魏彬,然而脑海里只要一想到“魏彬”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目光闪烁、面容猥琐的男人,大学时代的魏彬被这个男人完全掩盖了,偶尔冒出一点痕迹来,也很快消失了。
“魏彬当年是什么样?”她不由自主地问。
这话让其他几个人愣了一下。马跃新回过神来,很快道:“魏彬当年身材很好,喜欢运动,性格开朗,喜欢笑,因为长得帅,所以很注重自己的外表,穿衣服很有品位,似乎什么衣服只要是他穿的都好看。他为人很慷慨热情,对朋友讲义气,当然,对你,可能有点大男子主义,只要你多看哪个男人一眼,他就发脾气。”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徐秀明也跟着笑,心里却满是苦涩——尽管马跃新这样地描述,她却还是无法回忆起大学时代的魏彬,那个讨人喜欢、有品位的魏彬,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现在这个让人看了从心里产生反感的丈夫。现在的丈夫,似乎把当年魏彬所有的优点完全反了过来,当年他有多出色,如今就有多么猥琐。
朱兵仔细观察着徐秀明,咳嗽一声道:“秀明,你难道不记得魏彬当年的样子了?”
徐秀明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只记得这个样子。”她朝门内指了指。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兵疑惑地道,“连我们十年未见的同学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魏彬,你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出来?”他的眼神由疑惑转为怀疑,似乎是怀疑徐秀明隐瞒了什么事情。徐秀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那么发生了什么?”曹建问。
“我也不知道……”徐秀明眼神有些迷惘,“这么多年一直都没离开过,要是中途换了人,我没可能不知道……”她又想起了卓明亮——那么多人都一口咬定魏彬就是卓明亮,这意味着什么?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把这事说出来。
“你不是说他出过车祸、什么都不记得了?”马跃新问。
“是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和一个同事一起出差,车子路上出事了,他受了重伤,另一个同事在车里没爬出来,被炸死了。后来他失去了记忆力,我怕他难过,就没再跟老同学联系了。”徐秀明说。
“怪不得你们突然就没音讯了。”朱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许那次受伤让他的大脑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影响了内分泌系统之类的,改变了他的容貌吧,不然真没法解释这事。”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3
“嗯。”徐秀明不想再多谈下去,推开门走进了室内。
朱兵他们跟进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徐秀明却刻意避开了。她和几个大学同寝室的女生大声谈笑着,让朱兵他们插不上话,在旁边站了一会就走开了。眼看着他们离开,徐秀明几乎再也没法控制住强装出来的笑脸,心头猛然被恐惧灌满了。这种恐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游丝般在心头盘旋,到如今一点点释放,终于占据了她全部的心胸。她满脑子都是朱兵他们的话,再想想姚敏他们几个人,她再也坐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来。
“你干什么?”旁边的女同学连忙问。
“我想起来了,公司有个客户今天到,我得先走。”徐秀明匆忙说道。
“那我去叫魏彬。”一个女同学说。
“不用了,”徐秀明连忙阻止了她,“让他玩,难得聚会,我一个人走就行了。”说完便匆匆出门。
现在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当初的魏彬?当初的魏彬是什么样子?卓明亮又是什么样子?这几个问题反复折磨着徐秀明,她感到如果不弄清楚这些问题,她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
在酒店门口,她招了辆的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姚敏的家。
车子停在起初丽丽拉住魏彬认爸爸的那地方,现在丽丽已经不在这里了,徐秀明在附近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姚敏家所在的地方。
姚敏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是徐秀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露出愤怒的表情。徐秀明顾不了这么多,张口就问:“你有卓明亮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你要干什么?”姚敏狐疑地问。
徐秀明一时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来意,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
姚敏疑惑地凝视她良久,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相册,朝徐秀明手上一递:“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似乎尤嫌不够, 她又加了一句:“你这十年天天对着他,还能不认识?”
徐秀明完全没理会这句话,她展开相册,一眼便看到一张男人的单身照。她脑袋里嗡地一响,指着这人问:“这就是卓明亮?”
“当然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姚敏忿忿地道。
徐秀明当然见过他!
这人额头上的纹路、眼角的形状、笑起来有些尴尬的神情,以及那永远站不直的姿态,分明就是魏彬。她时时刻刻都对着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然而,姚敏却说这个人是卓明亮!
她快速往后翻阅相册,整整一本都是卓明亮的照片,或者说是魏彬的照片。如果说起初她还对此有所怀疑的话,当她看到一张卓明亮和姚敏的合影时,这种怀疑便彻底打消了——这是一张很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卓明亮和姚敏都很年轻,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人就是卓明亮。
没错,每天陪伴着自己的那个猥琐男人,一直以魏彬的身份和自己同榻而卧的男人,其实并不是魏彬,而是卓明亮!
她脑子里猛然记起了卓明亮的样子,在十年前,当时魏彬经常带着他出差,他每次都是那样猥琐胆怯地笑着,眼睛望着她时,常不经意露出一丝奇特的光芒……为什么自己早没发现呢?身边相伴的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发觉呢?
如果那个人是卓明亮,那么魏彬呢?魏彬上哪去了?
她的心头绞痛起来,耳边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姚敏在跟她说着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门外是亮晃晃的太阳,她用力地想,用尽了全身力气,汗水一波一波地流出来,即使这样,她还是想不起魏彬本来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一打开家中的防盗门,她连鞋子也顾不上脱,蹬蹬蹬直奔卧室。她扑倒大衣柜前,打开衣柜下的抽屉,从里边掏出好几本相册来。
这十年来照的相片都在这里,她慢慢翻开——其实不用翻她也知道,这里面的魏彬,和她在姚敏家看到的卓明亮,以及她记忆中的卓明亮,这三者是长得非常相似的——当然,仔细看他们的五官,能稍微看出点区别,但无论如何,只要看过这些照片的人,再看魏彬本人,一定会认为他就是卓明亮!没错,徐秀明记得,卓明亮就是喜欢那样随地吐痰,甚至在她面前也吐过,吐完后还老拿脚去蹭,还有那锱铢必较的小家子气、故意装大方的劲头、和人说话丝毫不懂分寸…..这所有的性格,都是属于卓明亮的!
那么属于魏彬的是什么呢?
徐秀明仍旧记不起魏彬的模样,她又打开另一个抽屉,从中抽出几本相册。这是她和魏彬以前的相片,自从魏彬车祸失忆后,一看到这些相片他就会努力回忆以前的事,继而引发一阵头疼,最后她只好把相片藏了起来,还上了锁。十年来谁也没打开过这个抽屉,现在重新面对这些照片,仿佛面对一个逝去已久的亲人。
徐秀明缓缓翻开了相册。
这才是魏彬!
只看到第一张照片,徐秀明的眼睛便完全被泪水模糊了,透过泪水望去,照片上高大帅气的魏彬仿佛水中的幻影。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还是一页一页翻过去——她不用看清这些照片,什么都记起来了,魏彬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刚刚才见过面一般鲜明——这才是魏彬!她回想起那些幸福的岁月,身边有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她一页页地翻过照片,一本本地打开相册,合上最后一本相册后,她发了好一阵呆。
如果十年来生活在自己身边的一直都是卓明亮,为什么自己没有发觉呢?他是怎样进入自己生活的?真正的魏彬又在哪?她一直不愿意去想的答案冒出了头——难道,十年前那场车祸中丧生的,并不是卓明亮,而是魏彬?
这个想法让她几乎坐不稳,连忙靠在了衣柜上。
但,不是这样。
她记得,自己和魏彬参加了卓明亮的葬礼,那时候躺在棺材里的分明就是卓明亮本人。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秀明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目光茫然地扫过这些照片,心头猛然一动,觉得想到了什么,连忙又拿起这十年的照片看了起来。
从照片上能看出什么?
她感觉能看出点什么。
她将这十年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卓明亮——她现在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丈夫——也不是完全不像魏彬,甚至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长得一模一样,但在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又完全是两个人。她将这些照片摆弄了半天,最后依照卓明亮和魏彬的相似度排列开来,在地板上形成常常的一列。
这一列照片显示出来的效果,让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原来竟是这样!
这些照片,依照相似度依次排开,最左边的照片,也就是看起来最像魏彬的照片,越朝右边排列,相似度越低。这么一来,徐秀明看出来了,最左边的照片,何止是和魏彬相似,两者完全就是同一个人。从左往右一眼看过来,就会发现,卓明亮起初和魏彬一模一样,其后容貌慢慢发生了变化,到了最右边,就完全变成了卓明亮现在的样子。
同时,徐秀明还发现,越靠近左边的照片,时间上越是靠前,也就是说,卓明亮和魏彬之间的相似度,是随着时间递减的。
照片虽然多,但毕竟中间间隔了十年的跨度,所以有些照片上的容貌变化非常大。徐秀明望着望着,心里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3
这念头如此可怕,即时是这样的热天,也让她感到了寒冷。她连忙打开窗帘,让阳光洒了进来——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全身发冷。
现在已经不用去想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卓明亮的真实身份了,也不用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了魏彬和卓明亮本来的样子——既然卓明亮一开始就和魏彬一模一样,那么自己当然不会有任何警觉——他利用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改变模样,十年,移山填海都足够了,何况是改变外貌?就算是同一个人,十年间的容貌改变也是惊人的,谁会注意到这一点一滴的变化呢?尤其是自己,时刻陪伴在丈夫身边,更加不可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就像是陪着一个慢慢变老的人,你会感觉不到他的衰老。
可怕之处在于,在一开始的时候,卓明亮为何会和魏彬一模一样呢?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明明是他,十年之后他却又复活了呢?
如果说当初死去的就是魏彬的话,唯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就是整容——魏彬整容变成了卓明亮,而卓明亮变成了魏彬,然后魏彬以卓明亮的容貌死去,卓明亮以魏彬的容貌活着。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是整容,卓明亮就应该一直是魏彬的模样,不可能打回原形。
何况跟随容貌一起变化的还有性格。现在,徐秀明已经完全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记得丈夫在车祸之后,并不是立即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猥琐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虽然失去了记忆,性格却依旧是那个富有魅力的魏彬,至于这种性格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猥琐,她却说不上来——十年间水滴石穿,你能说出是哪一滴水滴传了石头?
这种缓慢的变化,看起来就像是魏彬在慢慢被卓明亮所代替,而这种情况,在民间迷信的说法中,有一个最好的说法——附身。
一个死去的鬼魂,附在活人的身体上,最后完全取代那个活人。
徐秀明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她想魏彬一定是被卓明亮附身了,当初活着的那个是魏彬,死的的确是卓明亮,但卓明亮附到了魏彬身上,所以他才慢慢改变了……她想着想着打了个寒噤。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毛发直竖,回过头去。
卓明亮就站在门口。
徐秀明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明亮穿着魏彬大学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这种严肃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又有几分像魏彬了。
“我全想起来了。”他说。
“什么?”徐秀明颤声问,她只希望他没注意到地上的照片,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卓明亮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苦笑一声:“同学们都说我不是魏彬。”
“哦。”徐秀明干着嗓子应了一声。
“一个人说也就算了,个个都这么说,我想起姚敏也这么说,”他说,“我再想想卓明亮,我发现自己记不清自己的事情,却记得卓明亮的一切。这让我也觉得奇怪,难道我真的不是魏彬?后来你走了,没多久我也跟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回家,但是你没有。”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你难道没发现吗?放照片的抽屉本来是上锁的,现在已经被我打开了。我一回家就拿出了这些照片,和你一样,我发现了他们排列的规律。这种震惊我真是没法说,我以为自己是被卓明亮附体了,拿着镜子在洗手间照了半天,甚至连你进来也没发现。你可能没法知道那种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并不是自己,那张脸竟然是一个死人的脸,你说这是多可怕的事!”
徐秀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的确可怕。”
“但后来我明白了。”卓明亮,或者是魏彬,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我想起了一切。”他苦笑一声,摊开了手,“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车祸,我和卓明亮本来都被压在车底下,是他把我推出来的,我出来之后,他要我去救他,我本来想救他的,但想想他经常看你的那种眼神,就没救…….”他愧疚不已地低下头去。徐秀明惊讶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而他现在这种愧疚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魏彬。
他到底是谁呢?
“卓明亮死了以后,可能是因为内疚,我失去了记忆,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他,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用,我不断地去想他的一举一动,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的就是:如果卓明亮还活着,他会怎么做?久而久之,我渐渐地模仿起卓明亮的一举一动来,这好像是一种强迫症,不这样我心里就难受。我模仿他的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甚至连爱好也模仿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甚至忘了自己一直在这么做。”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竟然连容貌也会变成他的样子。但我想这也很好理解,你听说过‘夫妻脸’对吧?据说一对夫妻,容貌总有些相似之处,这是因为相处久了,一些习惯和表情都一致,因此面部的肌肉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所以容貌就越来越近似——收养的孩子和养父容貌会相似,也是这个道理。我和卓明亮本来就长得有点像,加上这么多年我刻意模仿他,脸部的肌肉都照着他的方向走,加上气质和举止变得和他相似,这才看起来变成了他。”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徐秀明,似乎是希望徐秀明能相信自己的话。
徐秀明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这么多话来不及消化,她只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人是魏彬,不是卓明亮,只是看起来像卓明亮罢了。她走近瞧了瞧——的确,仔细看来,五官仍旧是魏彬的五官,只是脸部的线条走向,以及那些表情形成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即便他仍旧是魏彬,如果他从里到外都变得和卓明亮一样,甚至连习惯和思维方式也和卓明亮一样,他还能算是魏彬吗?所谓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灵魂,还是魏彬的灵魂吗?
徐秀明满腹疑问,魏彬看出了她的疑问,连忙安慰她:“放心,我既然能从魏彬变成卓明亮,也就能从卓明亮变成魏彬。”说完他停止身子,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标准的魏彬式的笑容。
面对这个消失了十年的笑容,徐秀明泪眼模糊。她激动地靠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魏彬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两人都怔住了,继而相对苦笑。
但愿这次他真的能变回来,徐秀明凝视着那口浓痰,心里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5
故事十三:雍容
1
走出办公室,冯哲彻底清醒过来。他回头望了望自己工作了三年的大楼,意识到自己从此将与这里无缘,不觉一阵萧瑟之感涌上心头,街头吹来的带颗粒的风,也仿佛变得异常尖锐。
说到底,仍旧是自己不够成熟啊。
他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蹒跚而行,边走边想着刚才的那一幕。没错,所有的人都对这次工资调整有意见,老总在会议上毫无来由地大发雷霆也让人心中愤怒,然而,为什么只有自己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并不止自己一个人,但是其他的人,要么坐着,要么是虽然站起来,但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微笑。想到这个他感觉迷茫起来,被愤怒冲得发昏的头脑冷静之后,会议室里的情形清晰地重现在脑海中——微笑,的确是,所有人都在微笑。每个人的笑容都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轻佻,少一分就变成了苦笑,恰到好处,恰到好处,问题是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心中没有情绪吗?冯哲把那些微笑反复回放,却丝毫找不出那笑容里的含义,那就像是一副他看不懂的图画,意义深远,但从表面上看却风平浪静。所有的微笑逐渐连成一片,他的头一阵阵刺疼。
不,不仅仅是今天。实际上怪异的感觉早已产生,只是自己一直无法确切地描述。从走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觉这里不对劲,有些什么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和学校里也不一样。他一直在想,在看,仿佛要捕捉某个看不见的怪物,转眼三年过去了,到今天,在头脑剧痛、身心疲惫的这一刻,他骤然明白了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
三年了!
三年来,从他走进公司的那天起,他在所有的同事脸上,看到的都是同一种笑容:意义深远,高深莫测。就像是从流水线上批发出来的,每个人的笑容都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些比自己后进公司的员工也是如此吗?冯哲想了想,的确,他们也一样,没有例外,也许他们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这个他记不清了——总之,到他刚才离开公司前,在那栋楼房里,他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无一例外。
他打了个寒噤,回头望望,已经看不见公司的大楼了,它隐没在成千上万栋类似的楼房里。
一模一样!
这个词再次浮上心头,冯哲又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怪异的世界吗?
他第一次如此留意地打量起周围来。
这么一看,他首先感觉到一种新鲜。以前,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但每次都形色匆匆,或者在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的时候在想着工作和前程,偶尔一两次和朋友经过这里去玩,也因为要赶饭点而满心焦虑——在路上,他一直在路上,路上到处是他的脚印,可是似乎没有一处地方曾经让他停留。四周的景色重复了千遍,今天看来,仍旧是陌生的。
一栋又一栋楼房,一辆又一辆汽车,一条又一条路,看起来都差不多。都一模一样啊。而让他感觉最不可思义的是人。
连人也一模一样。
发现了这个,冯哲有些颤抖地掏出烟来,抖抖地抽了起来。
至少70%的人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从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窗户边露出苍白的脸,或者从出租车上下来,或者就这么走着,匆匆地,从冯哲身边擦过。
无一例外,所有的脸上,都带着那种矜持的笑容。
这种笑容的所有者,仿佛掌控了宇宙间最大的秘密,淡漠地,却又是热情的,微笑形成了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地保持着人与人之间的的安全距离。世界因为这微笑而平衡了。
当一个又一个人带着雍容大方的微笑经过冯哲身边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无数微笑的容颜形成一条平稳光滑的大道,它四通八达,直达天国。而冯哲在此感觉自己是个异类,是蚌壳里揉进来的那粒沙。他转过身,从商店门口的玻璃门上打量着自己:没有完全刮干净的脸,焦虑而彷徨的表情,茫然的眼神,手脚似乎总是放不到正确的位置。这就是自己,始终不知道自己正确的位置,一个十足的愣头青。冯哲看看自己,再对比其他人,感到一阵绝望:为什么他们能如此成熟,而自己始终幼稚?他的绝望让镜子里的那个人露出一种更加张皇的神态,就像个迷路的男孩。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可他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看这个长不大的他。
这个异类再次转过身来,面朝汹涌的世界,寻找一个同类。在大把大把成熟雍容的人中间,他偶尔能翻检出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或者高兴或者悲伤,一看就是刚出茅庐不久。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又沮丧起来。
他们都比自己年轻。
那些异类都比自己年轻。
而自己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年纪,他已经来社会上混了三年,却依然没有成熟。他知道的,周围这些成熟雍容的人们构成了社会,社会对真正的初生牛犊都是宽容的,但是对混了三年还依然青涩的人,宽容会失去耐心,慢慢变成不屑。
对的,自己已经过了可以青涩的年华,但却依然保持着刚出校园的表情,这就是格格不入的根源。
冯哲感到万分沮丧。他竭力想装出一副和周围的人们一模一样的表情,但却无法控制脸上的肌肉。
已经有人在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出于礼貌,那些成熟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冯哲从他们过于频繁扫过来的目光里看出,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自己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那么能去哪里呢?
一模一样的微笑形成光滑的道路和围墙,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汪洋,他感觉到窒息,汗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他想和那些青涩年华的人一起走出这粘稠的人群,刚刚靠近,就已经感觉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排斥——对他们来说,自己已经算是个老鸟了,他们不喜欢自己这类人。
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后停留在一个正在掏垃圾箱的乞丐身边。
自己和乞丐没有共同语言,但至少不会遭到排斥吧?我们都是被社会吐出的沙粒啊。他松了口气,和乞丐对上了眼神。
乞丐漠然的目光带着熟练的麻木从他脸上掠过,那双丝毫不起波澜的眼睛,仿佛已经被这路上时不时掀起的风吹干了最后一丝水分。他的表情是凝固的,仿佛千百年来就这样冷漠、谦卑,从这表情里看出,他自己比别人更轻视自己。注意到这一点,冯哲的手又开始颤抖。他发觉连乞丐都有固定的表情,对方维持着这种表情,丝毫不费力气,这是他和世界交换食物的筹码——凝固地生存,或者生动地死去。
连乞丐都懂得这个道理!
只有我才不懂!
强烈的厌恶感袭来,冯哲蹲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心头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控诉着,说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冯哲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就已经被一双手拽了起来。扭头一看,一张标准的笑脸出现在身后。来人是冯哲的朋友魏洋,两人从初中开始就是死党,一直都志同道合,说起来,魏洋比冯哲更像一个愣头青,就因为脸上藏不住心事,连接换了好几家公司,女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换。冯哲看到他就觉得见到了亲人,然而,对方脸上那种标准的笑容,又让他刚刚热起来的心冷了下去。
魏洋的笑容和周围人们的微笑并无不同,一样的雍容平和,高深莫测,仿佛掌握了宇宙间的终极秘密。
什么时候魏洋也有了这样的笑容?
冯哲疑惑地凝视着他的脸,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到魏洋似乎是两周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刚被一家公司辞退,冯哲陪他喝酒解闷,两瓶啤酒下肚,魏洋的脸就变得通红,嘴里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一边说,嘴角的肌肉还一边抽搐。可以肯定,那个时候,魏洋的表情还是很正常的——或者说很幼稚,有点不受控制,他内心的情感挣脱了头脑的控制而直接抵达面部——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消失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6
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消失了,看到魏洋的脸,你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精确地掌握在魏洋本人手里,他要让自己的脸如何运动,它就如何运动,即使他内心在嚎啕大哭,他也能不露声色地维持这副令人赞叹的高级表情。
冯哲心里的疑惑直接显露在脸上,魏洋宽容地一笑,拉着冯哲的胳膊,边走边说:“看你的样子就是跟谁闹翻了,走,喝一杯去!”
“你怎么知道?”冯哲问。
“你看看你自己,”两人在酒吧偏僻角落坐定,魏洋指着墙上的玻璃装饰让冯哲观察他自己,“眉头锁着,眼睛肿着,腮帮子往下耷拉着,嘴巴崩得好像要咬人——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恼火。”
冯哲沮丧地点了点头。
“你再看看我,”魏洋把微笑的面孔凑过来,“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冯哲摇了摇头。
照魏洋过去的性格,他此时该露出得意的笑容,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你怎么做到的?”冯哲等了几分钟,清了清嗓子道。
“你看,你沉不住气先开口问了,问就问了,还要脸红,还要露出尴尬的神情,这就是不成熟。”魏洋批评道,“你知道‘不成熟’是个多大的罪吗?你知道把一切都写在脸上是多糟糕的事?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信息,一切信息都是有价格的,而你把你的心事写在脸上,等于把自己心里的秘密无偿提供给别人,这样别人就可以分析你、了解你、进而控制你。你看看我,再看看别人,”他把手指朝四周指了一圈,“你看看我们,对照下你自己,你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的心思丝毫不显露出来,我们愤怒的时候是这样,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说,和我们斗,你能占什么便宜?”
凭空而来的一番话让冯哲差点被啤酒噎着,他呆呆地望着魏洋,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突然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
“你别这样傻看着,说话。”魏洋微笑着说。
“但是,”冯哲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怎么能让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你把心事憋着,把火气藏起来不发,但你没法控制表情啊。”他伸出手给魏洋看,那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你看,我一激动,手就发抖,脸上也是,它们完全不受控制!”
“可以控制。”魏洋说,“你不记得了?两个星期前,我也和你一样。”
“记得。”
“两个星期前,我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总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表情,这让我很吃亏。”魏洋说,“后来,有个哥们暗地里告诉我一个办法,我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人都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并不是特别高明,只不过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冯哲问。
问到这里,魏洋却有些迟疑了。他的笑容依旧稳定,目光却有些闪烁起来。面对冯哲的目光,他垂下眼帘,抬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
“你倒是说呀。”冯哲催促道。
魏洋脸上的肌肉忽然毫无来由地抽搐了一下。他赶紧抬手捂住抽搐的地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打开,里头排列着几枚长圆形珍珠般的东西。魏洋拈起一枚塞进嘴里,用力吞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你病了?”冯哲边问边伸手去拿那个纸盒,魏洋猛地睁开眼睛,飞快地把纸盒塞进口袋里。
“营养药。”他说。
冯哲心里觉得魏洋在撒谎,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都那么诚恳,尽管感到疑惑,也不好再说什么。魏洋举手结了帐,两人出了酒吧。
冯哲不知该往哪里去,看魏洋已经迈动了步子,也就跟着他一起走。两人边走边闲聊,起初,冯哲认为魏洋只是在瞎走,然而,没多久他就看出来了,魏洋的路线是有目的的,他抬腿落脚之间异常坚定,在每一个转弯和岔道上,不存在丝毫犹豫,仿佛早有打算似的,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走上他想走的那条路。
他要带自己去哪呢?
如果是以前,冯哲早就把这个疑问提出来了。然而,在今天,当他侧面望着魏洋那张稳定的笑容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口。那微笑像锁,而那张脸就像是保险柜的大门,门后藏着无穷的秘密。他朝四周看看,无数相貌迥异而表情一致的人们包围在四周,他再次感觉到窒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只老鼠被关进保险柜后是什么感觉,他就是什么感觉。
他决心摆脱这一切,至少先摆脱魏洋。
又一个岔路口出现了,魏洋毫不犹豫地走向左边,冯哲迟疑了一下,转身快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边。”魏洋喊道。
“这边。”冯哲坚决地说,脚下不停。
“你干吗去?”魏洋追上来,拽住他的胳膊,“你不想这样了?”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脸。
冯哲停下了脚步。
他这才明白魏洋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去那里?”他试探着问。
魏洋的微笑令人感到无比放心,但这微笑背后会是什么呢?
2
一条又一条岔路,一个有一个人,一张又一张微笑,冯哲跟在魏洋身后,穿梭于闹市之中,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要?还是不要?他不断抚摸自己的面孔,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从偶尔经过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它偶尔会显得有些惶惑,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表现出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指尖从脸上拂过时,能感觉到致密肌肤下肌肉灵活的起伏,这是自由真实的肌肉,它们忠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自己真的想改变这一切吗?他望着四周那些微笑沉稳的面孔——自己真的想融入他们中间、成为工业世界里的又一个产品吗?他摇了摇头,持续地摇头,然而他始终没有对魏洋说不,他觉得心灵深处有些隐秘的欲望,他知道那是什么,却羞于承认。
路越来越偏僻,渐渐地,仿佛到了荒郊野外,天空变得深邃而辽阔,遮天蔽日的大厦从头顶消失了,只有零落的房屋和弯曲的小巷,小巷两边是沉默的墙。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冯哲注意到,两个或者三个一群,偶尔也有单个的,但不多。他们中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满脸惶恐,仿佛还没熟的果子,跟在一个面带成熟微笑的人身后。
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地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凑过来,低声问。她显然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眼睛好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那张脸上带着好奇,还有几分羞涩,几粒雀斑均匀地分布在鼻梁两边。
“冯哲,你呢?”他不由自主地也放低了声音。
“朱紫。”她小声说,“你也是来……”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来的目的,只好伸手指了指脸。
冯哲点点头:“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7
朱紫摇了要头:“不知道,不过我不来不行啦,这都已经被好几家公司辞退了,就因为脸上藏不住事。”
陆续有几个同样遭遇的人加入进来,大家边走边讨论着。魏洋和其他面色深沉的人们自动让在一边,听任他们互相交流情况。
无穷无尽的巷子终于到了尽头,一栋别墅矗立在眼前。
人们从别墅门口鱼贯而入,冯哲跟在朱紫和其他几个新认识的朋友身后,当朱紫走进去的时候,冯哲也想跟进去,却被魏洋拉住了。
“等等,你跟我一起进去。”魏洋说。
冯哲停了下来,站在一边等着。他注意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彷徨地站在门边上,身边是一个带着微笑的人。
我们在等什么?
他莫名奇妙地渗出了汗珠。
这是一栋普通的别墅,和售楼广告上看到的那些没什么不同,不中不西的风格,大而无当的庭院,没什么遮掩的门廊,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他们就站在空空的庭院里,脚下是刚翻好但还没来得及种什么的土地。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庭院里的明亮比起来,敞开的大门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从门口朝里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去,有人在门口小声聊天,朱紫进去前紧张地到处望着,最后捕捉到了冯哲的目光,朝他挥了挥手,嘴边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些惊慌。她还来不及完全展开那个笑容,就被带她来的那个女人微笑着轻轻推了进去。
她消失在黑色的大门后,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周围的人们都保持着安静,即使有人在说话,也是窃窃私语。冯哲擦了擦头上的汗,朝魏洋转过头:“这是要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大,好几个人惊讶地朝这边望过来,从他们的表情中,冯哲认出这都是和自己一样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的人,而那些带着一致微笑的人们,只稍微瞥了他一眼,就自顾自地转开了目光。
“进去就知道了。”魏洋说着,轻轻朝前推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走到了门前。
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冯哲,递过一张纸让魏洋写。魏洋低头写的功夫,冯哲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冯哲,男,25岁,引导人魏洋……”这些内容让他更加慌张,他后退了一步。
“进去吧,”魏洋察觉了他的心思,连忙直起腰来,“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我不想进去了。”冯哲说着又连退了好几步。
魏洋仍旧在微笑着,但他的眼神却有些恼怒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脸上的肌肉忽然连续抽搐了几下,他慌忙掏出那种药丸吃下一枚,等他抬起头来时,冯哲已经没影了。
冯哲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跑起来,他冲过安静的人群时,很担心他们会一拥而上把自己淹没,但他们只是冷静地打量着他,谁也没动弹一下,有两个和他一样的愣头青似乎打算跟着他跑,却被带领他们来的人拦住了。
他跑得很快,几乎感觉不到脚底下土地的摩擦。等到离开了别墅,在单调的巷子里奔跑了一阵之后,他才放缓了速度。回头望望,已经看不到别墅的影子,前方是干净的巷道,两边的墙上砖块垒得像书架上的书一样整齐,地面上看不到一点垃圾,甚至连灰尘也没有。天空也很洁净,没有云,太阳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强烈的光线从一整块的蓝天上投射下来。他擦了擦汗珠,沿着巷子朝前走。
没多久,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他思考了一下,努力回忆进来时走过的路,却发现什么也记不起来,最后便走了左边那条路。
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都是两个以上一伙,他们对冯哲这唯一的独身行者感到很好奇,但谁也没有问他什么。他察觉出自己独自行走所体现出来的特异性,更加紧张了。一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就会感觉这是魏洋和他的同伴们在追赶,猛然回头,却是一些陌生人,他们看他几眼之后,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迎面而来的人们似乎更加友善有一些,他们中间不少人和冯哲一样充满好奇,面部表情丰富而多变,而从身后来的人们,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冯哲走了没多久就迷路了,他想向别人打听出去的方向,然而,一面对那些一模一样的笑容,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那些不具备这种笑容的人们,冯哲根本没想过能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什么——他们和自已一样一无所知。
巷子无穷无尽,岔路越来越多,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巷子却还在朝前延伸。
这巷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他刚刚这么想,前面拐了个弯,巷子到头了。
一栋别墅矗立在眼前。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从别墅里出来,或者进去。
冯哲呆呆地站着,他望着眼前的别墅,无法相信自己走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但这就是它,就是那栋别墅,不中不西的风格,大得不适用的庭院,庭院里是刚翻过还没有种植什么的泥土……他甚至可以透过庭院里等待的人群看见大门口那个穿灰西装的人,而魏洋也一定就在人群中,自己还没有看到他,但他也许已经看到了自己。
也许他已经追了出来!
他转身就跑。
跑了又跑,转弯又转弯,分岔又分岔,巷子里从容行走的人们被他搅乱了节奏,他也顾不上这么多,脑子里只想着出去,快点出去!
然而他似乎永远也出不去了。
当巷子无穷无尽延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出不去了;而巷子出现尽头时,尽头矗立的别墅也告诉他:他出不去了!
他拧下衣服上的扣子,在墙壁上强行划出记号,奔跑,有记号的地方就不跑——有时候他会重复回到划记号的地方,那么他就换条路——然而没有用,没有记号的地方仍旧通往别墅。
似乎所有的路最终都通往别墅。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面对别墅了,他累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跑,跑过了几条岔道,这才坐下来大口喘息。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谁也没来问他为什么坐在地上。
人是那么多,这巷子就像水管一样流淌着人群,从来不曾断流,但他却觉得异常孤单,就好像这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天空蓝得这么刺眼。
他喘息了很久,慢慢站起来,拦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人,那人面带微笑,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请问,这巷子怎么走出去,你知道吗?”冯哲问。
“不知道。”那人的声音有点怪,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舌头似的。
就在此时,冯哲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如此愚笨,不由敲了敲自己的头:怎么早没想到呢?
这些人,有的从里往外走,有的从外朝里走——朝里走的人是要去别墅,朝外走的人,当然是要离开巷子。
自己只要跟着那些打算离开的人就行了!
有了希望,力气似乎也增加了不少。他默默地跟随着那些朝巷子外走的人朝前走去。谁也没有理会他,谁也没有说话,大家沉默的脚步在路面上敲击出空洞的声音。
很快就到了尽头。
还是别墅,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走进庭院,在别墅大门外等待着。
冯哲的汗水几乎都流光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从别墅里出来的人们,最终又回到了别墅?
他面朝别墅想了又想,最后确定,是这弯曲的巷子弄乱了自己的方向感,这些人一定是从外面来要进入别墅的,自己弄错了方向,反而以为他们是要出去。
一定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他蠕动一下咽喉,嘴里干燥极了,一点唾沫也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像硬壳的嘴唇,眼睛紧盯住两个刚从别墅里出来的女孩,一个短头发,红裙子,一个长长的黄头发,白衬衣,牛仔裤。
她们是从别墅里出来的,这确定无疑了。他瞪大眼睛,亲眼看到她们经过庭院,走出庭院,走进巷子——这方向绝对不会错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7
盯住她们,绝对不错过,绝对不认错!
冯哲紧张地跟随着她们,鼻子辨认着她们的气息,眼睛凝固在两人的身上。他就在她们身后两尺宽的地方,一步也不落下,一步一步跟随,跟着她们,走,朝前走,左转,右转,再右转,再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又到了巷子尽头。
又看到了别墅!
冯哲觉得心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盆火燃烧到了尽头,再也找不到可烧的东西,只有灰烬一层一层落下来。他在别墅前站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发生的事情,抬头看了看围墙,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心里安静得有点怪异,耳朵里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他明白过来后,他已经爬上了围墙。
骑在墙上能看出很远,但多远都是巷子,比他的眼光能看到的更远,重重叠叠,像巨大的肠子折叠,前后左右都是巷子,无数的别墅矗立在巷子中间,仿佛网络上的节点。他在墙壁上摇晃着站起身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所有的别墅都一模一样,它们都有着宽大的庭院——每一栋别墅都有四个庭院,四扇门,通向四条小巷。人们从别墅的一扇门里进去,又从其他门里出来,穿过巷子,再到达另一间别墅,再进去,再出来……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但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在墙壁上站立了许久,最后,他跳下来,给魏洋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魏洋说。
“怎么出去?”他问。
“到别墅里去。”
“我爬到墙上看了,没法出去。”
“进别墅,我就来。”魏洋说。
他放下电话,感到异常疲倦。
和其他人一起,他慢慢地踱进了别墅的庭院,等待着。
人们一个一个走进去了,他茫然地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魏洋的手在肩膀上拍了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进去吧。”魏洋朝里轻轻推着他。
“里面有什么?”他惊慌地问,脚下下意识地朝后退着。
“你进去看看,”魏洋微笑着说,“别怕,你要是不愿意,随时可以出来。”
已经到了门口,他脑子还在疯狂地运转着,后背上又被魏洋推了一下,就进去了,穿灰西装的人在他耳边微笑着喊:“下一个。”
3
他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客厅里传来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他坐起来,换好衣服,在衣柜前看了看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呆的表情。照理说自己应该会瘦下来,但不知为何却胖了,显得有些浮肿。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才失业两周,就已经满脸的落魄潦倒之色。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父母和姨妈的眼光同时停留在他脸上。
他硬着头皮穿过客厅,短短几步路显得如此漫长。
漱口的时候,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太幼稚,又不通人情,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他赶紧哗啦啦地鼓噪着嘴里的泡沫和水,对着水槽又露出一个苦笑。
刮完胡子,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出门,父亲叮嘱道:“别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堆在脸上。”他点头称是,飞快地离开了。
在楼道里,他觉得松了口气,然而,一到楼下,面对四周那些带着微笑的人们,他又产生了强烈的逃遁想法。
已经连续两周没和魏洋联系了,如果能够,他愿意一辈子都不再和他联系。但他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坚强,也许不要多久,他就会主动联系魏洋。就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他找不到出路,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离开那条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拿着今天刚出版的招聘信息报,开始浏览上头合适自己的工作。
他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中穿梭中,偶尔寻找到一两个表情丰富的同伴,他记住他们的脸,下次再见,也许这张脸就会凝固了。
但他绝不回去,那条曲折的巷子,他不回去,绝不!
4
下午,他给魏洋打了个电话:“带我去。”说完就挂了。
他在路边呆呆地站着,这些来来往往一模一样的表情已经让他腻烦到了极点。他对着玻璃橱窗打量着自己,做出各种表情。
丁月又来电话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我是说,变得成熟点?”
“不要去!”他大声吼道。
丁月乖乖地答应了。
他想起丁月,大学时代,她丰富多彩的笑容,还有没心没肺的性格,让他做了很多梦。上午,他去公司面试的时候,碰到了丁月,丰富的笑容有些疲倦,眼睛里透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她也失业好一段时间了。陪她来面试的也是她们的同学,叫朱紫,沉稳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冯哲一看到这表情,就涨红了脸,把丁月拉到一边:“离朱紫远点。”
丁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朱紫对自己挺好的。是啊,挺好的,冯哲忍不住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些人都说是为了你好,但最后你会变成什么?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就表白了。表白之后,两人都有点难堪,脸有点红,表情怪异,但看丁月的样子,是高兴的。他没想到丁月会这么高兴,那么说,还是有人喜欢自己这种幼稚的人?
但不能两个人都这样,和丁月分手后,沿着街边乱走,他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一致表情,想到了明天,后天,将来——小龙女保持一辈子的纯真,是因为杨过熟谙世情。总要有一个人竖立起来当一面墙,就像那条巷子的墙壁一样,一模一样的墙。
总要有人这么做。
当然不能是丁月这么做,那就只有自己了。
他极尽所能地变化着自己的表情,在摄像馆,拍了一张又一张。
我曾经这样丰富多彩过。
丁月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她只会以为自己忽然成熟了,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会为此而欣喜。她们都喜欢收获成熟的果实,完全不在意成熟和腐烂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就算是丁月也是如此,因为我们都在巷子里,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5
这一次进来,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仍旧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悲凉。
在别墅中央的大房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再次问他:“你确定?”
“确定。”他说。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面颊,麻药已经起作用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旁边有个男人忽然发出惨叫声,他侧眼望过去,看到对方坐在地上,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左边的腮帮上撕裂了无数的小口子,血渗透出来,他眼睛里留下了红色的泪水,右边脸颊仍旧在沉稳地微笑着,左边撕裂的面孔,却透出绝望和恐惧。
撕裂的伤口在不断扩大,不到一秒钟,他整张面孔都碎裂了,鲜红的筋肉翻转出来,他持续凄厉地嚎叫。
几名医生按住了他,飞快地给他打了一针。
“别怕,我们可以控制。”冯哲的医生笑着说。
冯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明白。
上次来就已经目睹了这一切,他明白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仍旧感到恐惧,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为了保持一致,我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忍不住流泪了。
尽管打了麻药,他仍旧可以感觉到刀锋在脸上划过无数刀,每一条肌肉上都留下了浅浅的伤口,很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是它们不允许肌肉做剧烈运动,笑得太厉害,或者哭泣,这些伤口被牵动后,就会产生疼痛。这疼痛会让他明白,自己的表情过头了。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麻药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医生递给他一面镜子——脸上看不出任何伤疤,他摸了摸,皮肤很光滑,完全没有手术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隐藏在皮肤下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8
镜子里的自己保持着一副稳定成熟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
“这就行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眉间肌肉上隐藏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惊慌不已,脑子里想象着自己面部被撕裂的情形,赶紧捂住额头,努力恢复雍容大度的微笑。
疼痛消失了。
“这就行了。”医生说,“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你得注意控制情绪,否则的话,伤口被撕裂得太厉害,脸部就会破碎。”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控制情绪。
控制情绪!
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控制情绪,都做不到,现在用疼痛来限制自己,是否就能做到呢?
眉间又剧痛起来,他赶紧调整表情。
这疼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必须随时带面镜子练习。
这一次离开,他不需要魏洋的带领,自己就能找到出路。这很奇怪,做过手术以后,带着这种雍容大度的表情,他就能熟练地找到出口。
“你不愁找不到工作了。”魏洋微笑着说。
他有些怨恨地瞪了魏洋一眼,感觉自己仿佛被阉割了。
怨恨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痛,连忙掏出镜子调整了半天,稳住各条表情肌,镜子里那张有点模糊的笑容变得清晰准确起来,仿佛数控机床上下来的产品,精确,稳定,成熟,没有瑕疵。
他几乎又要苦笑了,在疼痛刚刚产生时,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以后,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6
有时候你以为结束了,其实才刚刚开始。
冯哲站在马路上,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又想起了那条巷子,曲折蜿蜒,永远也走不出去,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目光的焦点集中在马路中央,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横在当中,旁边停着辆卡车。
几个越来努力的练习完全报废了,面部强烈的疼痛甚至先于胸部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表情肌都在疯狂地跳舞,想要摆脱他的控制。
父亲!
他跪在那尸体面前,交警和医生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的表情吓坏了。
他抬起微笑的脸,面皮下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挣扎扭动,那张稳定平静的笑脸变得异常扭曲。
剧痛!
他似乎已经闻到了肌肉撕裂时的血腥味。
有过微弱的控制念头,但转瞬间他就放弃了。巨大的悲哀席卷了他,旁边是谁在抓着他的胳膊呢?他似乎听到丁月大声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迷糊地转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茫茫一片人海,一模一样的笑容模糊了他的视线。
父亲死了。
父亲死了,他怎么可能还维持那种一成不变的笑容呢?多少天来,这笑容已经成为习惯,他厌恶自己的表情,讨厌看到镜子,值得庆幸的是,这种表情只是伪装,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用平滑的笑脸来掩饰波涛汹涌的内心。每当面部肌肉剧痛时,他心头总是交织着恐惧与庆幸,恐惧来源于被撕裂的痛苦,而庆幸在于,他知道自己的心还活着,自己内在的感情依旧丰沛而强大。
而父亲死了,他脆弱的伪装再也无法封印过于强大的感情,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面颊将被撕裂。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被撕裂了,对于面部的破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
那么就来吧。
他在剧痛中等待着,任由自己大声哭泣,任由自己的脸展现出悲伤的神情。
有人托住他的嘴,捏开,朝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他本能地想吐出来,那东西却已经化了,一股腐烂的气息顺着咽喉流下,就像是水浇在火上,排山倒海的悲伤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无尽的空虚。
眼前横着一具尸体,他知道那是父亲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悲伤,但他心里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就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变化让他的理智感觉到惊讶,而感情仍旧是平静的,如同死水,没有波澜。他抚摸着面颊——尽管已经恢复了稳定的表情,面部的剧痛却仍旧有些余韵,他适度地调整着肌肉,让这副雍容大度的微笑转变为淡淡的、合适的哀伤,就像你在电视里常看见的那种,在国家领导人的追悼会上人们脸上惯有的表情,一种具有尊严和身份的、体面的哀伤。
而他内心却连这种体面的哀伤也不复存在。
他转过头,看到魏洋。魏洋带着同样的标志性哀伤表情,凝视着他。
“那是什么?”他问。
魏洋摊开手,手掌里是一个精致的纸盒,里头装着珍珠般的药丸。
“这是什么?”他继续问。
“药,可以让你的内心保持平静。”魏洋说。
“那里买的?”他站起来让到一边,让交警和医生们忙碌,仿佛他是一个路人。丁月扶着他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两个女人都微微地靠在他身上——此时,冷静而克制的他终于成为女人们的倚靠,就像几个月来,冷静而克制的他成为公司的栋梁一样。
她们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而他已经不再为此感到难过。
“不是买的。”魏洋说,“你带一个人去,就可以无限制地获得这种药。”
“哦。”冯哲明白了,“既然有这种药,为什么还要做手术?直接吃药的效果不是更好吗?”
“是啊,可是很多人都不愿意杀死他们心里的感情。”魏洋说。
这应该是个感慨万千的时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几乎没有犹豫,他就把手搭在了丁月的肩膀上:“丁月,你想做个成熟的人吗?”
丁月抬头望着他,表情丰富的面颊上挂着新鲜的泪珠。
她点了点头。
冯哲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条无穷无尽的巷子,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39
故事十四:人盯人
图书馆里人不多,十几张书桌边,稀稀拉拉地坐着七八个人。郑浩然翻完手里的杂志,起身离去前,目光扫到一个人,不由怔住了。
怎么又是他?
那人就坐在自己对面,此时正埋头看书。郑浩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了,此前,在公交车上、在超市、以及在他们开会的地方,他都能见到这个人。每一次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都能发现对方正在偷眼打量着自己,这让他心里十分别扭。
那人的眼光闪了一下,从书本上飞快地闪到他身上,又很快缩了回去。这目光虽然只闪了极短的一霎那,还是被郑浩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里越发疑惑,心里边嘀咕着边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正好也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两人对了一下眼,又都慌张地把眼神错开了。
他为什么偷看我?
如果不是偷看我,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会那么慌张?
郑浩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路上老是回头,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个人在跟踪自己似的。但他再也没看到那个人。
也许只是巧合吧,最后他这么对自己说。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的衣服还放在干洗店里,便中途转了个弯,到离家最近的那家干洗店里取了衣服。干洗店里挂着一面落地大镜子,郑浩然数钱给店主的时候,眼光下意识地朝镜子里瞥了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外形,但却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又是他!
就是图书馆那个人,当郑浩然从镜子里望他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打量了郑浩然许久,两人目光又短暂地碰撞了一下,那人立即转过身去,抚弄着干洗店对门花店里的花。
又遇上他了!
又这么巧?
郑浩然心里的疑云滚大了,他狐疑地打量着那人,脸上却不露声色,慢慢走进了自己家所在的小区。上楼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没看到那个人,但他还是很不踏实。
满腹狐疑地进了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怪味。循着这味道进厕所一看,儿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滚了一身烂泥,妻子正在帮儿子洗澡呢。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换空气。
对面楼的一个人也正在开窗户,郑浩然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目光停顿了。
又是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到了郑浩然,也愣了一下,很快便缩了回去,拉上了窗帘。
郑浩然也赶紧拉上了窗帘。
怎么又是他?
郑浩然记得昨天住在对面楼的还不是这个人,今天怎么突然换人了?而且还换了这个人?
他心里打了个突,把这件事存了下来。
晚上,等妻子和儿子都睡了,他把这事记到了他的博客上。他给那个人取了个代号:钉子。
他在博客上这么写着:“今天,我遇到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我给他取名叫钉子。他就住在我对面,希望他不是在跟踪我。”
写完这段,他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打算到阳台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刚走上阳台,准备拉开阳台上的帘子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钉子此时是否在窥视我呢?
这么一想,他便没有完全拉开窗帘,只是偷偷拉开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过这缝隙朝对面张望着。
小区内正在施工建新楼房,灯光照得外头如同白昼,这让他不费力就能看到对面楼的动静。对面楼的窗帘关得很严实,没有发现有人偷窥。他刚要把窗帘完全拉开,又停住了。
如果他和我一样躲在窗帘后看着这边呢?
没想到便罢了,想到了,他便觉得很有这种可能,不由焦躁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阵子,想起自己抽屉里有个军用望远镜,连忙拿出来,从窗帘的缝隙里对着对面望去。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面有个人也在用军用望远镜望着这边!
钉子果然在偷窥自己!
他举着望远镜凝视了片刻,对方也毫不示弱,同样举着望远镜和他对视着。
大约过了5分钟,对方先收起了望远镜,闪进了屋内。
郑浩然也闪了进来。
他掏出一支烟用力吸着,想着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偷窥的,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自己没钱没地位,家底清白,没什么秘密,也没什么海外关系之类的可以继承大笔遗产,也没见过黑社会杀人有做证人的可能,总之,自己完全没有被人偷窥的理由。
难道是为了我老婆?
他看了一眼在卧室睡得很香的妻子,摇了摇头——这个妻子虽然不错,但还不至于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让人疯狂偷窥。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又爬上网络,点开他的博客,在上头加了一句话:“钉子今晚用望远镜偷窥我,被我发现了。接下来他会怎么干呢?”写完这句,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博客底下的最新更新博客标题,赫然在其中看到了《钉子》这个标题。再一看博客地址,不是自己的博客。他一向对别人的博客不感兴趣,但这次对方的标题和自己一样,便随手点开来看看。
这是一个网名“溪水有余”的人写的博克,最新的一篇博客内容很简单,只有几行字,却让郑浩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被钉子用望远镜偷窥,于是他也用望远镜偷窥钉子。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因为他无财无势,也没有漂亮的老婆。最后,他只好一个人在书房上网抽烟,独自郁闷。”
这不是说的我么?
郑浩然心头一跳,看了看这博客更新的时间:2007年4月13日23:55:39——他再看看自己今晚第二篇博客更新的时间:2007年4月13日23:55:39——两篇博客同时发出,分秒不差,这就排除了对方抄袭自己的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
他继续朝下看,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今晚同样更新了两篇博客。
第一篇博客的内容很简单:“有个人在跟踪他,他已经确定无疑,并且发现那人就住在自己对面的楼里。他称那人为钉子。”
郑浩然彻底晕了。
他再看看这一篇的发表时间,不出所料,和自己第一篇博客的发表时间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这是怎么回事?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9-3-20 14:44
没错,这的确是他当时所想到的…..种种迹象综合起来,似乎都说明,钉子不仅仅是在跟踪他的行踪,似乎也在跟踪他的心理。
他似乎能掌握自己的一切心理活动!
今天下午去郊外是临时决定的,甚至连司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没给任何人打电话,但钉子却早在那里等着了,除了能掌握他的心理活动外,郑浩然想不出钉子凭什么知道自己的行踪。
那么钉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越发焦躁起来。
正浑身冒汗之际,妻子回来了。
“屋里一股味道。”妻子说着便去开窗。郑浩然大吼一声:“别开!”
“怎么了?”妻子吓得一颤。
“别开。”郑浩然说。
妻子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这事很可怕,便没说。妻子观察了他一阵,便去厨房做菜了。
没多久油烟味起来了,没地方出去,呛了一屋子。妻子受不了了,打开了厨房的窗户。听到开窗声,郑浩然猛然从电脑椅上跳起来,直扑进厨房——钉子就在对面,在对面楼房的屋顶上,低头望着自己。
郑浩然哗啦一声拉上了厨房的窗帘。
“说了别开窗!”他心里烦躁,忍不住对妻子咆哮起来。
“你有病啊?这么大烟不开窗?”妻子也吼了起来。
“你知道个屁!”郑浩然音量加倍。
妻子的音量没加倍了,甚至没音量了,她直接出门了。炒了一半的菜在锅里,儿子走到门口,被妻子拖着一起走了。郑浩热拿起锅铲自己炒了炒菜,也被呛得不行。他从厨房窗帘的缝隙里望出去,看到钉子还在望着自己。
“你去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他看到对方的嘴唇也在动。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他却猜出了那意思。
那也是同样的四个字:“你去死吧。”
看来钉子果然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郑浩然在心里把钉子骂了个够。
第二天,郑浩然直接上班,照例在公交车上遇到了钉子。
刚进公司,他就接到了那女人的电话。那女人告诉他一个地址,他想了想,跟公司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又出来了。
钉子的公司离他的公司不远,走路就能到。
去钉子公司的途中,他遇到了钉子,两人面对面擦肩而过,他感觉到钉子凌厉的目光,心头又痛骂了一阵。
钉子是做广告的,和他一个行业。他进了公司,打听了一下,知道了钉子的大概情况。钉子是广告业务部经理,这个职位和他一样。钉子的真名叫许远,家里是农村的,没什么特别复杂的经历。
他不知道自己打听了这些要干什么,只是暗暗念叨着这个名字。
许远,名字还挺彪悍。他又开骂了。
回到公司,公司里的人说刚才有人来找过他。
“谁?”他问。
公司里的人说那人没留下姓名,但稍微形容了一下,他就知道,那是钉子。
钉子来公司调查自己来了。
他把手里的文件朝桌上一摔,大声骂了起来。
公司里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仍旧在四处跑业务,仍旧到处都遇到钉子。
钉子的目光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到家,妻子和儿子还没回来,家里因为闷着,散发出异样的味道。他匆匆吃过饭,赶紧上网,把今天的遭遇写了下来,接着又打开了钉子的博客。
钉子的博客内容仍旧和他的一样,只不过人称不同:“今天,钉子来公司调查他,他感到愤怒,要命的是,钉子的职位和他完全一样,并且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而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却有一个很彪悍的名字。”
他把手一撒,朝后一靠,沉思起来。
他就在沉思中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身边时刻都是钉子的影子,钉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时刻感到自己爆发的冲动,却又时刻压抑了下来。
但这种压抑一次比一次困难。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
甚至当他去厕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钉子就在隔壁间里。
甚至连冲水、起立的时间,钉子也拿捏得分毫不差,一出厕所门,他们总能碰上。
他们到处能碰上。
最后,他看什么都像是钉子,看什么人都只剩下了同样的容貌——都是钉子的容貌。他已经无法区分任何人,除了钉子,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
钉子!钉子!钉子!
满世界都是钉子,他们在墙角边、电线杆下、马路上…..他们到处冒出来,用犀利的目光窥视着他,用另一种目光探测他的心理,用博客记录着。
他感到必须结束这一切了。
必须结束了,不然生活就毁了。
这天下班后,他先到一家专卖风衣的店里,买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又到一家专门卖刀具的店里,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他知道,但他并不在心里显示出来——因为钉子守着他的心呢,他想什么钉子都知道呢,他可不能让钉子发现这个。
回到家,他打开博客,输入了下面的文字:“今天,我要做个了断。我要穿着黑风衣,到夜之魅酒吧等钉子,然后用匕首刺穿他。”
写完这个,他打开钉子的博客,仍旧是同一时间,钉子的最新博客显示:“今天,他决定做个了断,他会穿着黑色的风衣,在夜之魅酒吧,把钉子刺穿。”
原来你还是知道了。
郑浩然露出一个冷笑,穿好风衣,藏好匕首,出门了。
还没到夜晚,夜之魅酒家的人不多。他一眼就从一个装饰用的柱子边认出了钉子的平头,柱子把钉子的身体遮挡住了,他快步走了过去。
柱子把他的身体也遮挡住了。
当他走到钉子身后时,钉子转过头来。
眼前寒光一闪。
钉子的身体从柱子边露出来了。
郑浩然的身体也从柱子边露出来了。
他们看清楚了对方的身体。
钉子也穿着黑色的风衣。
钉子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
这生死存亡的一霎那,仿佛激发了他所有的智慧,郑浩然恍然大悟了。
他回想起发生的种种,不由苦笑:自己曾经说过,世界上并没有这么巧的事情,然而,为什么不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小概率事件,不代表不会发生。巧合再巧合,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为什么我们都不相信巧合呢?
我们以为别人盯着自己看,实际上往往是自己在盯着别人。
不仅许远是个彪悍的名字,郑浩然也是个彪悍的名字。
不仅钉子留着平头,自己也留着平头。
唯一不巧合的是,郑浩然喜欢用第一人称称呼自己,而钉子却喜欢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
这是误会。
郑浩然想喊出这几个字。
这是巧合!
他还想这么喊。
他想说他已经明白了,在他受折磨的那些日子里,钉子也受着同样的折磨。
他看到钉子同样明白了,同样的表情,同样准备呼喊的嘴唇。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匕首如此锋利,刺入人体如此迅速。
血,流了一地。
两人同时倒下。
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个巧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