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0

6、丑陋女教师

  教师的宿舍跟学生的连在一起,当然要比学生的好多了。资料上曲青婷是外来户,老家远在甘肃偏僻的小县,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全靠全县第一的优异成绩,由县里所有乡亲捐助才来到沿海城市念完大学,可因为没有背景,只能被分配到一个仅仅比家乡稍富些的镇立中学教书。

  今年有四十一岁了,仍是单身。不过沈颀和陈公达都看过死者生前的照片,尽管人都死了,不该再说人家什么,可曲青婷实在是个丑陋得令人悚惧到血液和骨髓深处的女人,那张脸甚至还不如一张画得端正点的鬼脸,跟橡皮泥捏坏了似的,也许要是那场车祸毁了她的容,也至少能够留给人们一丝产生温和想象的余地。在世人的潜意识中,如果一个人相貌很美,却未必是个好人;反之如果很丑,那肯定不是好人。

  光看看不动的肖像都那样令人作呕,更何况面对活生生的面孔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些天天面对曲青婷的学生们了。简单直接地去揣测,大概这就是她单身的原因,丑陋本身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但是最大的悲哀确实因此而导致的无人去爱——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促成了她疯狂虐待学生的戾气。

  但是连一个了解她的人也没有,她的情况就真的不得而知了。

  沈颀与陈公达对望了一眼,他们已经来到曲青婷生前教的那个班。

  “谢谢你还想着找我陪你一起来。”沈颀说话时总是刻意避免去看陈公达。陈公达在追她。

  陈公达也不介意,只是笑笑说:'只能从曲青婷的同事和学生当中了解情况了,但愿能有新的发现。“下课铃终于响起,尖锐得如同暗夜里的枭鸣,学生们都很不自然地微颤了一下,随即孱弱无力地瘫伏在桌上。当然精力充沛的也有很多,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化为高亢的歌声合唱起来,沈颀初来乍到,猛一听还以为他们在学鬼叫。

  “两位有什么事吗?”一个男孩从教室走出,很老练地问,实在不像是十五六岁所能有的口气。他大概以为来了记者。这个封闭、残酷而升学率极高的地狱式学校总能引得大量的记者和极地探险爱好者的来访。大多不会明着扛摄像机,但是尽管他们不表露身份,精谙世故的学生们总能找出他们与家长之间的微妙差别。学校专门培养了一堆能说会道的学生干部,以备对付记者。

  “你是班长吧?”沈颀冲他笑了笑。那学生发了一阵愣,随即回应道:“是啊。你们是来问曲老师的事的吧?”陈公达回头瞧了瞧沈颀,又转而兴致盎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学生家自己的判断得到了认可,眉目中隐然有些得色:“这个月几乎天天都有记者来。”“我们不找你。”沈颀硬生生地拒绝,她知道从学生干部中是得不到真实的情况的。

  班长坚持说:“我是一班之长,也是曲老师的得力助手,对曲老师的事也最清楚,你们要问找我好了。”沈颀比他更坚决,淡然地回答:“不,我们想要听听一般的同学是怎么评价你们曲老师的。”班长犟得很,死赖着说:“我虽然是班长,但是我跟同学们打成一片,无论学习和生活上都尽力帮助他们……”“我们不是记者!”沈颀向陈公达示意,陈公达亮了亮警证:“你知道刁梓俊么?”班长的眼球迅捷地翻到另一边,伴着腥红的血丝,惶然地跑开了。

  “刁梓俊很出名。”沈颀向陈公达介绍道,转而向教室里面瞧去,角落里有几个学生大大咧咧地将脚放到桌面上,嘴里不干不净地讨论着什么。沈颀觉得他们才能比较真实地评价自己的班主任,便指着其中一个长毛:“同学,出来一下好吗?”那长毛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皱着眉质问道:“你丫谁啊?怎么了找打吗?”沈颀也愕然,她起初总认为金天闯形容这个学校时所用的语言太夸张,可现在她亲眼见识了,他们视打架为日常琐事,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也意味着恶意的挑衅叫嚣,遂成为火星进而引发一场殴斗。

  陈公达绝不允许有人这样对沈颀讲话,厉声喊:“你给我出来!”长毛见对方这样强硬,体格也够魁硕,不禁在士气上有些怯了,但他迅速调整过来,走向门口,他的几个同伴也跟上。等一出门,长矛发现对方仅有两个人,立即高喊起来:“伙计们都过来,有人来找事!”

  很快地,十来个身着运动服的男孩围了上来,个个都在一米八零以上,稚气未脱的目光中充斥着暴躁与凶狠的色彩。长毛得意地指着陈公达问:“你玩哪儿的?这么膨胀,信不信我弄死你?”陈公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沈颀朗声问:“有人认识刁梓俊的么?”这群耀武扬威的孩子都为之一震,长矛很勉强地挤出个“嘿”字,表示不屑:“刁梓俊又怎么啦?拿个死人来吓唬我?他早过时了!”沈颀有些伤感地点点头,说:“看样子你知道不少事,跟我们走吧。”长毛这才感到不对头,半晌问:“警……察?”他那些义气为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们,早已不知不觉地隐藏进人群之中,难以辨认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1

7、把脸放进油锅

  “曲老师她……”长毛狡猾地转着眼珠,很费力地说:“她挺……她还行。”

  “我说你呀,”陈公达拍着他的肩膀,“你跟我们说实话,公正客观一点二,这不是对死者的不敬,不用害怕。”“我害……谁?谁害怕了?”长毛苍白无力地笑着,“那我可实话实说了。她这个人……呸!那还算个人么?妈的,老子豁出去了,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还怕她变鬼么?先瞧她那长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丑!而且性格阴沉,脾气暴躁,成天冲着我们发火撒泼,有事没事就挑我们的刺儿,扇一耳光踹两脚那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睡觉,又没犯什么法,不过我算好了她不敢发火,因为当时是公开课,有许多领导和老师旁听,还有记者录像。谁知道她不动声色,把手指伸进我的头发里,用力撕扯,还猛地敲打我的头皮,从外表还看不出来,因为她只是轻轻地触碰我。我们都恨死她了。这一死嘛,虽然谈不上大快人心,她本人也算是永朽不垂了。我们挺高兴这是真的,没必要隐瞒。不管是谁干的,就当是为民除害了。……哎,你们警察可不能跟记者一样,出去瞎说啊,你们问我我才说的,我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你们一宣扬,我非死不可,学校能杀了我。”

  陈公达不由笑了:“不,我们绝对尊重你的隐私,再说我们能了解到真实情况,若真的对破案有利的话,还会考虑给你予以公开表扬和颁发奖金,不过……”他转而严肃正色地问:“你刚才说的'我们',具体范围是指……?”“哦!……当然啦,我们这些……嘿嘿,混子生不用多说了,其他普通的同学嘴上不说,但是我绝对敢保证,他们心里也非常反感曲青婷,大家都心照不宣了。不过……那些成绩很优秀的学生,没受过她的气,也就谈不上讨厌她了,可是大概也没有谁会喜欢她,最多尊重她作为一个老师的职业尊严而已。”

  沈颀觉得时机成熟了:“同学,你别介意,但我希望你能正面、明确地回答我:你知道刁梓俊吧?”长毛怔了怔,低下头揉了揉鼻子,顿了七八秒才迟疑地说:“刁梓俊……谁能不知道他?他算是老前辈吧,比我大十届,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人。学生嘛,都崇拜强者,谁凶谁坏谁就是英雄。虽然我不认识这个人,可他的那些事在这个学校传了十年,越传越玄乎,就跟圣经似的,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当典故背下来。”“刁梓俊根曲青婷老师有过矛盾吗?”

  “刁梓俊……应该跟所有老师都有矛盾吧。几乎所有的领导和老师提起刁梓俊没人说他好话,包括现在市委的岳书记,他当初在这个学校的时候给刁梓俊当过班主任,对刁梓俊也很有意见。……说起来,刁梓俊最恨的应该就是曲青婷和岳书记了。”“你能不能谈谈你所知道的详细情况。比如刁梓俊和曲青婷的冲突……”

  “这个啊……我们大多知道的是些刁梓俊打架斗殴的事,这些倒不怎么清楚。不过曲青婷倒是在课堂上讲过一点二。她总是爱暗地里观察学生的行为,然后在公共场合揭发批评,让那个学生大出洋相。比方说,她老师八九点钟突袭学校外的那个网吧,揪出很多上网的学生,强迫他们互掴耳光,学校觉得她离了功劳,还表扬了她,就差没给她颁个伟人题词的”民族英雄“了。这就助长了她的气焰,从此以后她就变本加厉更疯狂地进网吧大吼大叫,揪着学生的头发从里面拖出来。她总在班会上唾沫横飞地讲上网的害处,这个时候就不止一次地提起刁梓俊,说这个老一辈渣滓生怎样痴迷网络,最终走上歧途之类的话,但她并没说最后到底制服刁梓俊了没有,可我们听网吧里的一些本地无业青年都说,刁梓俊在网吧里朝她吐了一口痰,正好吐在她脸上。”

  沈颀突然想起了金天闯不分轻重的讲话中,关于刁梓俊吐痰的那一段,不禁莞尔至于又叹了口气。

  “大概是四个月以前吧,刁梓俊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跑车来参加校庆,当时我们全校都轰动了,当大家伙儿知道他就是那个刁梓俊时,都崇拜死了。我们觉得,当流氓也不是没前途,你就说刁梓俊吧,他能坐这样好的车,全烟州市也没有几辆。曲青婷从那以后,一直到……死,再也没提过刁梓俊上网走上歧途的事,她也知道,这种富贵歧途谁不想走?有本事她也开辆车来,哪怕桑塔纳我也佩服她。这样的反例根本说服不了我们。”沈颀警觉地问:“他来学校时,专门找过曲青婷吗?”

  “那倒没有,曲青婷尽量躲着他,免得受他奚落,听说刁梓俊的嘴跟拳头一样是有道行的。当年她对刁梓俊那么苛刻,刁梓俊现在发了大财,哪能不报复?谁都知道刁梓俊是个有仇必报的狠人。好在刁梓俊根本没瞧得起她,觉得报复她纯粹是浪费时间,就好比一只曾经咬过自己的蝼蚁经过自己身边,没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而非要去踩死它。所以刁梓俊也就没再专门找过她。曲青婷也有自知之明,一天都在自己的宿舍里没出来,生怕给刁梓俊遇上。”“其他的领导、老师对刁梓俊的到来什么反应?”

  “我饿了,那反应可就大了,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是忿忿不平,觉得自己教了一辈子书,到头来还不如一个痞子挣钱多。可作为教师,收入也相当可观了,他们却偏不知足,非跟他们认为无可救药的人去比一下,他们恼羞成怒的原因其实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的判断失误,为了师道尊严他们宁可去对抗事实。不过校长可不这么看,他能白得刁梓俊的老板捐助的一栋教学楼,光乐得下巴都脱节了,哪还会恨刁梓俊?”陈公达感到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有些丧气,回头看看沈颀,想从她的表情里征求相同的感觉。

  沈颀不甘心,问了句很不专业的话:“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长毛一愣,继而回答:“就这些了。怎么,你们怀疑是刁梓俊杀了曲青婷?”沈颀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认为呢?”

  “呵呵,我认为能好使吗? 不过……大概不会吧。刁梓俊变得有钱有势,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哪能为图一时之快就把富贵全葬送了?”陈公达乐了:“呦,行啊。本来以为你还不怎么懂事,这不,你也有点想法呀。”沈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们走吧。”

  “等等,你还没吃午饭吧?我请你。”陈公达突然想到这学校周围大到酒店小道馄饨铺什么也没有,只得问长毛:“同学,你们食堂在哪儿呢?”“食堂?”长毛很诧异地反问,“你们难道不知道'民以食为天'吗?我们学校是'民以天为食堂'.你们不会是想在这里吃吧?我好心给你们提个醒,这里的饭没法吃,我在这儿已经三年多了,经历千锤百炼,刀山油锅,这才能勉强咽进去,你们这样没受过什么训练的,乍一吃非整出病来不可!他们还给菜起了别名,用来应付外来采访的记者,比如'我本善良',意思是饭本来就容易凉,'独孤求败'意思就是蘑菇有毒概不负责。”

  陈公达当然不信,可沈颀听金天闯讲过,学校饲养的猪就是吃学生吃剩的饭,胃里不由泛上一股酸水,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夹杂着诸多杂乱琐碎的怪异镜头在胸腔里来回搅拌翻滚,好几次都险些冲到喉头,瞬间涌起剧烈的辣味。

  “往北走有个旧平房,灰黑色,瞧见没?那里有三个窗户,是卖小灶的。学校把这房子承包给石冶本地的个体贩子,每个月抽点儿油水。”

  陈公达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怎么不去吃小灶,非去吃学校的大锅饭?”

  长毛甩着头发说:“你说得轻松,我倒是想啊,虽然贵点儿也比去吃那些猪食强。没办法,学校怕那些卖小灶的抢了他们食堂的进帐,就要求所有的学生一律吃学校自己做的饭,除非体质虚弱长期有病的学生,得出示医院证明和家长签字,然后经学校各处层层审批才能获准吃小灶,其他人只要偷偷去吃,就会给全校通告,然后被强迫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嘴馋,我活该',从初一到初四三个教师轮流走秀一圈,丢尽脸面。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灶的饭再怎么差也的确比学校做的强,可也强不了多少,一小半碗糙黄米饭得要两块钱,一丁点肉也没有,炸臭豆腐是小灶最好的伙食了。即使这样,那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美食了。我们平时吃的都是些地瓜干和加了猪大油的白菜汤。石冶的确穷,但是我们学校并不穷,校长还有辆沃尔沃呢。他们给我们吃这样的东西,说是为了培养我们吃苦耐劳的集体主义精神。”

  沈颀和陈公达愈听愈觉得恶劣,再也不能把这些听似夸张的话当儿戏一笑置之了。两个人一路沉默着走向那座看来相当古旧的破房子,也许他们都在向,这一切一切悲剧的制造者,不是刁梓俊,也不是曲青婷,更不是刑坤。

  蓦地,一股浓郁的臭气裹着油炸的刺鼻味道扑面迎来。沈颀从窗口外向内探视,里面一口漆黑的锅在昏黄的灯泡下盛着煤油般乌黑的油,正在扑哧扑哧地乱响。两双同样肮脏的手在来回地挪腾炸豆腐的位置。嘶哑的声音从中传来:“小闺女,要点儿什么?”

  沈颀的肌肤娇嫩腻滑,显得很年轻,很容易被当成学生,她也不加辩驳,只是笑着说:“你给来两串吧。”“一串一块!先给我钱!”

  陈公达抢先一步递过去一个钢镚.沈颀打量着四周,问:“请问,怎么没人来呀,这么冷清?”

  里面那接近五十岁的矮胖老女人狐疑地打量着她:“小姑娘是新转来的吧?学校心黑,管得严,不让学生娃儿来这儿吃,你们……”又顿滞一会儿,问:“两串豆腐能饱么?要不要来个包子?”“什么馅?”

  “瓜包子,自家种的,挺甜的,可好吃唻!”那女人也不管沈颀是否同意,冲里面喊:“扣子!你包子弄好了么?给小闺女来俩热的!瞧小闺女多俊!一个一块钱。”一只手猛地从窗中探出,仿佛中世纪被关押在地牢数十年的巫婆,青筋血脉纵横交错,骨头在薄薄而又老化的皮肤中随时都能漏出来,像是一张树叶的叶脉,清晰极了。手中拿着一只人脸大小的包子,被她捏过的地方黑乎乎的,裂了好几处口子,黄绿色的浆液在汩汩地蠕动。

  沈颀受不了,倒退了几步,觉得手里的豆腐也没了味道。

  “咋?不吃?不吃也不退你钱,俺都拿出来哩。”那女的冷冷地将包子放回去。

  陈公达对沈颀说:“走,我们打计程车回市里吃。”沈颀暗想,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进这个地方了,这个地球上竟然还有这种从肌肤到神经都位置强烈振颤的阴暗世界,仿佛置身外太空或是毒气战场,不戴氧气罩就无法维持生命。

  就在她回首的那一瞬,监狱般的铁栅栏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着嗞嗞的油炸声响,仿佛有什么大东西在锅里加工。沈颀本以为是包子,因为那恶俗的妇女完全具备为浪费区区一只包子而发出伤心欲绝的尖叫的品质。但那不是包子,是一张真正的人脸。属于那个卖包子的,叫“扣子”的中年汉子。沈颀并没注意观察的情形,而陈公达却把前后经过看得很清楚,木立在那里,瞳孔大而滞痴。扣子是主动把整张脸用来投进油锅里的,油锅的温度极高,人是根本无法承受的,但他却一直深深将头埋在锅里,任其烹炸。那女贩子——也许是他的妻子,绝望使得她野兽那般鬼叫着,用力拔着锅,企图把他与锅分开,但似乎不管用,脸与锅深深地嵌到一起了。

  油似乎冷静下来,女人的尖叫也停止了,此时的她却隔着那口锅及自己的丈夫远远地,仿佛碰到了麻风病人或艾滋病携带者,生恐沾上一样。正在这时,“扣子”双手有力地抓住锅,向外使劲一扯,尖叫又再度响起,扣子脸皮上不止三处如同面筋般连结在锅上,稀烂的肉翻卷过来,从森森白骨深处溢出了焦臭的腐味,远远超过了锅中的豆腐气味。他还不放松,再用力一拔,锅从窗中两根铁杆中射出。扣子张开了嘴,咆哮了起来,鼻子以上的整张脸皮齐齐地翻下来,裸露的血管中没有一丝红色,反而呈金黄色。他的一双眼睛与刁梓俊死时完全一样,鼓出两个半球形,已经被完全炸熟。外层还形成一圈薄黄的脆皮,因骤然受冷正不断剥落。

  那老女人缓缓地回过头,面无人色,与丈夫一齐向窗外瞧去——如果扣子还能看见的话。妇女的目光中滚动着对这个镇,对这个城市,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绝望,而她的丈夫,此时已不知死活。而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终日戴着一张变幻万端的假面具,心却已经死去很久了,直至这张假面具被毁,人们由恐惧不安到真正想去窥视内心深处的世界时,他们总也不能肯定地断言那其中是否有一个鲜活的灵魂。

  又一声嗞嗞的烤炙声,这次是那个女人,把脸扎进了锅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2

第五部分::::::::   天堂的隔壁是地狱

1、天敌关系

  石冶一中被警车填满,人群再填满警车间的空隙。热闹过后学校冷却了下来。然而凶杀永远不会因为发生机率频繁而成为生活中的一种习惯。长年生活在平静中的人们永远也摆脱不了对它的恐惧。而对于长年处在麻木中的学生来说,这种事并没给他们带来丝毫触动。他们并不了解生命的无常,也没有看透尘世间的功名利禄,悲欢离合,只是认为这些远不如自己的前途重要。不同的欲望区别着这世上的任何两个人。

  沈颀收到了金天闯的电话,匆匆赶到了他家。金天闯正坐在电脑旁发痴。

  金天闯转过脸:“你来啦。”声音有些萎靡不振。

  沈颀看到他转脸的熟悉动作,按捺不住恐惧,张大了嘴,半晌才问:“找我什么事?”“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那个同学,香港的生物学硕士程科?他一个礼拜前回香港了,今天还给我发了一个邮件,你要看看吗?”沈颀摇摇头:“除了案子,我不想看别的。而且,我讨厌生物学,从小就讨厌。”

  金天闯悻悻地说:“是啊,可能你看了也没什么用。但我看完了以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沈颀为之一振。

  “这邮件里的文件,搜集了很多灵异事件,自古到今,国内国外,从科学到迷信各种角度去解释——你先听我说完好吗?这些让我想起,胡功在挟持我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他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我想撞死两个无辜的人吗?那是我失手了!我给邢坤干了二十多年的司机,从来没有出过事情,就那次,我还真见了鬼了我!我想他作为一个老司机,根本不该出现连撞两人的失误。他原来的打算只是想去撞顾学庆,然而方向突然失去控制,转了方向。也就是说,假如冥冥中真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操纵,那它的目标一定不是顾学庆,而是那两个无辜的人中的一个,抑或两个都是。”“我爸爸?”沈颀吃了一惊。

  “我猜这跟你你爸爸没关系,他仍然是无辜的枉死者。因为胡功第一个撞的就是他,如果目标真是他,那就不该继续再撞曲青婷。'那个东西'若是真把他们两个都当成目标,又上哪儿去找你爸爸和曲青婷并列走在大街上这种机会?概率不到万分之一,没可能这样凑巧。而且曲青婷是石冶一中的教师,在烟州城里出现更是稀罕。”“你认识曲青婷?”“她是我们班主任,还教刁梓俊那个班的课。”“石冶一中的教师又怎么啦?”

  “你还记不记得,刁梓俊的棺材下葬的那一天,我们集体看到了什么?”“是……是啊,我记得。”沈颀几乎要按住心脏,才能抑制它的剧颤。

  “那也是在石冶一中的后山。”“这也能算规律?有点儿牵强。”

  “我看过报纸头条的大幅照片。刁梓俊和那俩做小灶的伙食贩子,尽管不是一个死法,但死时的状貌很相似。他们俩都是石冶一中的吧?”沈颀这才考虑到严重性,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难道……难道凶手跟石冶一中都有仇?还是……”她随即感到很荒诞很可笑,摇摇头说:“不,你别胡说了,都什么时代了……”金天闯打断她:“可程科说这是科学,全世界包括美国、日本都在研究这些神秘的超自然现象。”“你认为这也算超自然现象?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啊?”

  金天闯第一次很自信也很淡然地一笑:“你难道不是亲眼所见吗?”

  沈颀的心猛地一堕,想到几天前的惨景。人可以自杀,但绝不可能在那种剧疼下无动于衷。只要不是没有知觉的植物人,都应该反应强烈,这是所有生命共同的本能,而她看到的却是有悖于这一定律的杀人事件,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若这种有意识指引致死可以勉强归为他杀的话,那凶手也许不受法律制裁,尽管他在用催眠或盅惑的方式终结生命。

  “这么说,刁梓俊、曲青婷和那两个小贩子,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我们办案的重点,应该放在寻找四名死者的共同敌人上,是吗?这个人会催眠术让人中邪?还是给他们用了什么毒药、幻粉之类的?”

  金天闯想了一会儿,说:“刁梓俊和曲青婷就像逆戟鲸跟大王乌贼一样,天敌关系。要说曲青婷的对头就该是刁梓俊的盟友,他们哪儿还会有什么共同的敌人?”大概双方习惯相互挑剔对方讲话的漏洞,因此能很快地补充不足之处。沈颀脱口而出:“有啊!曲青婷可以跟别的老师产生矛盾,刁梓俊也可以得罪除曲青婷以外的其他老师啊。或者……或者反过来说,曲青婷可能总是训斥某个学生,而刁梓俊也经常欺侮他,这两种可能都有。”

  金天闯盲目地点点头,但转瞬间,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阴寒的悚惧。沈颀距他这样近,当真给他吓了一大跳:“你,你干什么?想起什么啦?”“没……”金天闯竟越掩饰越害怕,周身剧颤。

  沈颀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拔出枪,尽管她现在一无所有,但仍能极清晰极强烈地在受到这种明明来自遥远的时空之外,却近在咫尺之间的威胁。她厉声追问:“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们到底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是我!我没有!”金天闯尖锐地叫道:“是刁梓俊干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3

2、校园霸王

  沈颀努力克制住自己因被恐怖喧染而同样激动的情绪,平静地继续问道:“他干过什么?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不然你的良心会一生一世不得安宁!”

  金天闯想了半天,才吱吱唔唔地说:“石冶一中,除了本地的一千多名学生以外,外地来的有七八百个,东北的、海南岛的、本省滨都的、烟州的、云州的、宁川的、丹港的,很杂很乱。其中以烟州的最多,大概有四百多个人,刁梓俊是头儿,没人敢不服他,都得按时向他缴费,一个人一星期也就是十块左右吧。过年回来收得比这多一些。刁梓俊一次能净挣四千多块,还分给我们一些。我,东然,程科都不要,其他人一人能分得四百多块。刁梓俊就拿这些钱通宵达旦地上网,泡酒吧迪厅,下馆子,买名牌衣服。谁要是敢抗拒不缴,刁梓俊就天天来找他的碴,一直打到他乖了为止。刁梓俊练过散打,下手非常狠,一般没挨几下就会受不了,老老实实地把钱交上去了。遇到同样的痞子生,他就往烟州城里打电话,约人出来开片群殴。所以大多数人都知难而退。

  “虽然烟州是沿海城市,本省内除了省城滨都和旅游城市丹港以外,烟州算是最富庶的了。但烟州的学生也不见得个个都有钱,刁梓俊本人就没有。谁家富谁家穷,刁梓俊自己心里也有数,对穷学生收钱也相对少一些,但不给那绝对不行。谁要是装穷给刁梓俊看穿,就会被拖到男厕所后面吊着打,再逼他把包括国歌在内的所有革命歌曲统统翻唱一遍,以后每星期得交双份,还不服的就得喝他的尿。凡是不需提醒主动交的,平日里出了什么事,刁梓俊都会很大度地出来摆平;要是总拖欠着不交的,刁梓俊就会故意每天都让他当众出一两次丑,直到他受不了补上了为止。可总有那么几个学生宁可给打死也不肯交,刁梓俊倒真拿他们没辙,但他对外宣称都交了,免得其他人不服,也跟着抗拒不交。当然,学习好的学生,有老师护着,刁梓俊怕惹出麻烦,也不去招惹他们。这些事情,学校的领导,老师都不知道,也从不过问。一方面没有人敢上告,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不去管这些事,只关心升学率。说起来,大概也只有岳衷怀还能管管他,那也只是因为对刁梓俊有成见,而非为了人间正义。他每天看见刁梓俊都翻一次白眼,一年就得翻365次,遇到闰年还得多翻一次。

  “我记得有个学生叫于水清,长得又肥又丑,曾经有谣传说他因为太丑而被狗误当作屎啃过。杜鑫达说这家伙跟伽利略为了推翻亚里士多德的定律而从比萨斜塔上扔下来的铁球一样。我们都管他叫'地球'或者'于胖'.性格不是一般的沉默,我有时候想想都怀疑他会不会说话。他人老实,脑子也笨,学习成绩总排在全班末尾。老师和同学谁也瞧不起他。他倒也不在乎——其实,我……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乎,反正他基本上没什么表情,天天都是那个熊样……”

  “他长什么样?”沈颀忍不住问。

  “个头很矮,又胖墩墩的,平头,脸又大又圆,肤色黝黑,上面全是疙瘩粉刺,对了,最有特色的就是他那双眼,又细又长,看起来黑色比眼白还多,平日里老眯在一块儿,像是给缝起来了,总也不见睁开,连眨也不眨一下。”金天闯没注意沈颀此刻的神色,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要成绩没成绩,要人缘没人缘。上体育课是他最可笑的时候,大家为什么总盼着上体育,就是为了看他出丑。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怪,浑身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连班里速度最慢的女生也跟不上,引体向上,仰卧起坐,俯卧撑更是一个也做不来。你说你胖吧,掷三铁应该没问题,可铅球连拿也拿不动,更别说扔了。甚至有时候在操场上直接昏过去了。他的家长说他体质极差,请求学校允许他吃小灶,尽量少参加剧烈活动,他就越来越孤僻,不跟任何人说话,总一个人坐在墙角,呼吸微弱得几乎没什么声响。我有时候进教室也没怎么看,可凭直觉知道没人,就脱了上衣又唱又跳,半天才猛然看见这家伙,吓得我差点儿把心脏吐到他脸上。当时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直勾勾地朝前看,他肯定能看到我,可他好像也是在看我。

  “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他妈妈觉得没事何做,就去给人家当保姆。后来好像雇主诬赖他妈妈偷了一千块钱,这事儿还传到学校,他妈气得再也不出门了,全家就得靠他爸一人养活。他爸开小杂货批发店,开始干得还行,于水清给刁梓俊的贡钱也照交不误。后来烟州发展起来,超市、商城越来越多,小店很快就入不敷出了。他爸本来脾气挺好,经过这么多波折,就成天打骂于水清泄气。可我们……可刁梓俊不知道这情况,照旧逼着于水清交钱。于水清连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再交出来还不得饿死?所以打死也不给。刁梓俊说他没钱还这么胖,分明是扯淡。现在想想,很可能是他家有肥胖基因遗传,他爸我见过,也是胖得很。他家穷,他自己也不争气,因为笨总是考全班倒数几名,名列后茅。有一次发下卷子他看到有个'9'字,很高兴,但怎么找也找不到另一个数了,他就是这么笨。

  “大概是刁梓俊跟姚汝澄打架的前一个月,星期天下午,从烟州来的学生坐公交返校。我们刚回宿舍,就看见于水清在上铺,手里还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钱。刁梓俊眼尖,马上喊:'于胖,拿的什么,给我!'于水清也不吱声,嘴里也不知轻轻咕噜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摇头。刁梓俊恼了,说:'你说什么呢你?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你个小畜生,几个星期没交贡了?不是说没钱吗?这是什么?啊?'于水清还是无动于衷,也不知道是他反应不过来太迟钝了还是害怕了,索性束手待毙。刁梓俊是什么脾气,跳上铺一拳就把他撂倒,然后伸手扯了一条毛巾被罩在他身上,摁在床沿上打了个痛快。他觉得还不解恨,就拉过一张反搭被板——就是我们学校规定每个人必须有的,木头平板,用来插在毛巾和被之间,保持铺面整洁美观的。刁俊就用板子狠狠地砸他,再用板角尖卡他的头,一边打一边威胁:'你给不给?给不给!你的命不值十块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4

3、两年一怒

  沈颀听得异常愤怒,按捺不住骂道:“学校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怪不得他死得这么早,这就叫恶有恶报!我看就这样还太便宜他了!”

  “最后于水清给他打昏了,刁梓俊把钱搜出来,出去玩了。于水清本来体质就弱,这一打就大病一场,加上四天没力气下床拉屎,烧得比以前更胖了。他一直在宿舍里躺着,没到班里上课,他爸一般不去看他,因为从烟州市中心到石冶镇得七八块钱,太贵了。可这一次发烧挺严重,他爸爸就急三火四地赶过来,进了宿舍就骂你小子没事瞎得什么病,害你老子花钱!于水清就跟他哭诉经过。他爸是他唯一的支柱靠山,他只要在外面挨了打就跑回家躲着,不指望他爸为他报仇,只盼能安慰自己两句。但在家也跟在外面一样挨打,只不过换了个连还手的权利也被剥夺的施暴者。他爸总觉得他是个窝囊废,听完了就破口大骂他没出息,倒霉蛋,可他爸自己不也一样么?他爸认为自己在社会上受气,无力反抗倒也罢了,儿子在学校受气,再不反抗还有脸活下去吗?于是他爸就跑出去向季校长告状。可季校长觉得刁梓俊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学校重点培养的好苗子,而于水清好像活着对谁都没什么价值——当然,他死了也没什么价值,反正就是没价值。于是,老校长就把刁梓俊找过来,比较温和地'批'了一顿,后来越批越温柔,就差没亲亲他了。刁梓俊在校长的强迫下归还了十块钱,于水清满心欢喜。等他爸一走,他去买晚饭的时候,拿出折叠的钱一展开,发现原来钱中央已经给撕了一个大洞,不能再花了……”

  沈颀的眼睛几乎要射出火苗来。金天闯早就察觉了,于是就在形容刁梓俊时刻意添了些尖酸恶毒的反面语言,以示自己和他不是一丘之貉。

  “我当时在那儿买晚饭。那十块钱不能花,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我不敢在他爸没走时提前告诉他,那样做就是背叛当初拜把子时发的誓。当时他那副穷酸可怜相,站着晃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后来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竟然又摸出两块钱来。他把钱放在裤子深处的内兜里,刁梓俊当然料不到。我估计这是他上个周省的钱。这时候我就有些佩服他了,在这个学校里伙食极差,又那么贵,加上杂七杂八的乱收费,我们一般没等挨到周末就花光了,还得借,等下个周回来时再还上,如此类推,恶性循环,像他这么胖反而还能省出余钱来,真是不容易了,那准得有一两顿饭一口没吃才行。不过他这两块钱,也只够买一个小灶的瓜包子。

  “当时我也在买瓜包子,我们九个也不屑于去吃连老鼠也不偷吃的大灶。通常来讲吧,吃包子都希望馅多一点儿,可我们都希望包子面多一些,因为那方瓜馅很稀,那些小贩还美其名曰:'灌浆包'.根本填不饱肚子,多吃些面才能充饥。相对而言,比起同样价钱的一小半碗稀疏黄米,这包子卖两块钱还勉强算合理,于水清也接受得了。他猛然看见我了,虽然眼睛很小,可我还是感受到从中溢出来的恐慌,我觉得他挺值得同情的,就冲他笑了笑,可能我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他还是很害怕,催促那老女人快给他包子,他也不多说,只两个字:'包子,包子!'不停地重复。他的声音也细,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根本没人听得见。他急了,就拉扯那个女贩子的袖子。

  “女贩子挺忙,看也不看他,只问:'干啥?'他说:'包子。'小贩说先给我钱。他焦急地说:'我给了你钱了啊。'那小贩子骂:'胡扯!你什么时候给钱了?'于水清都要哭了:'我真的给你钱了!'小贩说:'你个小肥猪少无理取闹,赶紧给我滚!'于水清又说:'阿姨,那我不买了,请求你把钱还给我吧!'小贩夸张地叫起来:'哎,你小小年纪还挺鬼啊,就这两下就想敲诈老娘?你打小在猪圈长大的吧?'于水清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可一哭起来跟放屁似的不是一般地响。人一多,那俩小贩架不住于水清的嚎啕大哭,男的只好出来打圆场说:'好好,你在这儿等着,我们一会儿把包子全卖完了,就数数钱,如果真有多的,再还给你。'于水清破涕为笑,点头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叔叔阿姨。

  “我当时就觉得可笑,这于胖也太没心计了,人家这么说他都相信。他怎么知道人家有多少包子,到时候只要有人家矢口否认,一口咬定不多不少正合适,他是包子也吃不着钱也拿不到,还拿人家没办法。而且等包子卖完了,小灶也停了。他这一顿就又得挨饿,这么熬一夜的滋味可当真生不如死。于水清还就真在那儿等了,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就是不动弹。我也不明白他是蠢呢还是有毅力。那小贩本以为他迟早会饿得去买别的东西吃,谁料他就死活在这儿耗着,于是紧张得满头是汗,拿包子收钱的手法也不像刚才那么迅速顺当了,甚至有些慌忙滞顿。等到最后,果然人家一点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不多不少,正合适。'就要收摊。我亲眼看见于水清的的确确给了钱了,但我压根从心里蔑视他,觉得他又胖又丑又蠢,让人恶心,也不想帮他澄清。再说单凭我证明也没什么用,如果换成是刁梓俊,用不着当场砸了他的摊子,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全校没一个人敢买她的包子,那贼婆娘非服软不可,可刁梓俊又怎么会帮于水清?

  “就是这个时候,于水清突然退后一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表情有太大的变化,更别提当时他第一次表现出那么地愤怒难抑,那种愤怒完全是多年贯穿生活的积怨和痛苦垒储的,所以特别让人害怕。我离得挺近,心也是呼呼直跳,他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睁也睁不开,可这次骤然完全张开了,而且圆得可怕,死死地盯着那女贩子,突然高声喊道:'你骗人……把钱还给我!'没待那女贩子开口,他又尖叫着吼了一句:'把我的钱,还给我!'相对于平时他半年不说一句话而言,这一句足以算得上是惊天动地,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为过。当时我就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之所以一两年都不说话,其实是在积蓄能量,只为今天此时此刻的爆发,只为了能有力气和勇气高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5

4、已逝十年

  沈颀已经完全被震撼了,痴痴地问:“然后呢?”

  “然后?哼,你以为他一发怒,小宇宙就爆发了?就进化成SEED了?变成超级赛亚人,天下无敌了?那个男贩子,上来一脚就踹在于水清的肚子上,把他踢了个跟斗。光这一下于水清就吃不消了,捂住肚子在地上费劲儿地来回滚,跟个乌龟给人放翻转不过来了似的。我看着可怜,就过去扶了他一把,但只扶了一下我就立即松开了——没办法,当时这于胖眼泪、鼻涕都混一块儿去了,嘴巴里都淌出口水来了,真让人受不了,我琢磨着就算是虚怀若谷包容天地万物浩渺穹苍的马克思还活着,也接受不了他这个阶级。我一瞅,这丫又晕过去了。你说即便他在这之前被刁梓俊一顿暴揍,又发烧烧了四天,可这一脚就能把他踢晕,也算是个奇观了。那俩贩子也真是,比人贩子还恶,而且欺软怕硬,刁梓俊或者姚汝澄在这儿白拿个包子他俩也不敢说什么,可就于水清那副憨模样,让人看一眼觉得不欺负欺负都可惜了。唉!”

  沈颀冷冷地说:“不光刁梓俊,他俩也该死。”

  金天闯不由好心提醒和句:“喂,说什么呢你,你可是警察啊。”又接着讲下去:“有一次听他班的同学讲,于水清和他同桌的女生吵起来了。自从给刁梓俊和那俩小贩欺负后,他的逆反情绪越来越明显了。原来于水清的同桌想捉弄他,就在椅子中央钉了些钉子,只钉进去一点儿,很长的部分在外面。于水清也不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裤子立马就开了花。当时幸亏是冬天,他里面还有毛裤,否则这家伙非把一身五花肉露出来不可。大概除了校服,于水清就这么一条像样的裤子,所以非常恼火,而他同桌见阴谋得逞,哈哈大笑起来,等周围的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全班哄堂大笑。于水清受不了这等屈辱,因为他是我见过的弱者中永远不会习惯被欺负的唯一的一人。他抓起同桌的文具盒远远一扔,他同桌勃然大怒,也把他的文具盒扔出窗外,远远地砸出去,然后哭着去找班主任曲青婷。

  “曲青婷并不是偏向这个女生,而是太讨厌于水清了,加上他同桌添油加醋地反咬于水清,又娇滴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屎一把尿,把曲青婷灵魂里仅存的一丁点人性全给争取过来了,于是曲青婷要于水清滚出去罚站。这一罚站就是三节课,冻得他鼻涕淌得人高。到第四节课曲青婷良心发现,允许于水清上了,因为第四节课是体育课。于水清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身泥,大家都以为他要土遁。这次任体育老师如何故伎重施,怎么踢他也休想叫他再站起来了。接着曲青婷变相体罚他,命令他早晨六点十分到六点半,中午十一点四十到十二点,晚上六点到六点二十之间都去她办公室里,也就等于不准他吃饭。这种惩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他一连五顿饭粒米未进,还被强迫做蹲起500下,最后于胖居然尿血了。等到曲青婷发现他脸色不对劲,也害怕了,连忙允许他吃饭,可这时候于胖连一口饭也吃不进了,还往外吐。”

  “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沈颀发疯似地喊着,“他们死得一点儿也不冤枉!死得好!”

  金天闯这才惊诧莫名,喊道:“沈颀,你疯了!你是不是中邪了?”

  沈颀一愣,连连拍打自己的额头:“不,不不,我不该这样想。不该!我是警察……天闯,我只是觉得……觉得于水清太可怜了。”

  金天闯突然自心底升起一股恶寒,这种无以名状的罪恶感,竟和那一夜在石冶碑林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于水清还有别的仇人吗?”

  “当然了,于水清的仇人比刁梓俊多得多,连诈骗两块钱挨一脚都死得这么惨,比这更坏的还不得……”

  “你知道的还有谁?”

  “还能有谁?骆飞、杜鑫达,还有许多学生、老师和无业青年。我们不认识他之前的仇人还没算在内。就说那个岳衷怀,市委书记,他也没少欺负过于水清。”

  沈颀沉吟许多,一字一顿地说:“他们都不是好人,都该受到惩罚,但都罪不致死,你——你一定是还有什么没跟我说。那个于水清现在还在烟州市吗?干什么工作?我立即回报董局,让陈队长请求申请逮捕令。于水清会催眠术吗?……你,你怎么了?这么害怕干什么?”

  “你……确定凶手就是他?”

  “是啊。”沈颀没在意他的表情,“不是他还会是谁?”

  金天闯突然面孔痉挛,持续了好久,空气像是凝结成了细小脆薄的冰晶,顺着呼吸深深扎进了鼻腔,在那里交错穿插。

  “他……已经死了十年了。”金天闯这句话像是直接扎入沈颀大脑皮层的针刺,令她的眼睛一阵噬骨的痛楚,几乎要流下泪来:“你……你说什么?他死了?他是个死人?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到过?说!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5

5、怨灵复仇?

  “初四寒假只放了三天。大年初三刚回来,刁梓俊就收保护费,这一次大家都有压岁钱,所以比平日多要了五块。于水清过完年长了一岁,胆子也越来越大,明目张胆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看他确实没什么钱了,不过这样忤逆的话在全校两千多个学生里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姚汝澄也不敢公开向刁梓俊这样讲话,刁梓俊立即火冒三丈,将我们都叫出来,抓着于水清的手,骆飞和杜鑫达一人抬一只脚,三个人一起把他拖到后山。

  “刁梓俊拿了一把铁锹,轻轻在于水清的后脑勺上来回磨擦,说你不是要命有一条吗?今天我就要你的命!我、东然、程科,我们三个害怕了,我连作声都不敢,试着劝说,哥你别把事弄大了,这胖子也没什么钱,放了他吧。刁梓俊骂我说你懂个阴毛,害怕就滚回烟州。不蒸个馒头也争口气,这么胆小顶屁用!接着指着于水清说:'你看这周围,全是树做的碑,老一辈的石冶人都埋在下面,每一棵树下都有尸骨!不想我挖个坑把你也埋了,就快把钱交出来!'谁知于水清眼里一点恐惧的成分也没有,只是死死地瞪着眼睛,当时我突然觉得,他在预知死亡。刁梓俊火了,和骆飞、杜鑫达一起抬起他,将他拥进一个浅坑里,开始铲起土来,挖了几下,催促我们说:”你们还等什么?程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可这时却厉声说:'我不干!我绝不干了!哥,你是不是疯了?你再这样干,我就跟你绝交!'刁梓俊不以为然,命令骆飞他们继续挖。他们也没拒绝,因为石冶这里风水特殊,有碑林这么个奇观,而且还活埋过上百头病猪,所以村里的孩子总爱玩'埋死人'或'埋'死猪'的游戏,谁都不怎么在意,已经成为这里独特的民俗之一。

  “最后那坑挖得相当深,大家都累得汗流浃背,喘得很重。于水清就是站起来,也只能露出个脑袋。刁梓俊用力地往他身上撒土,一边撒一边骂:”让你嚣张!你怎么不牛╳了?嗯?瞪我呀!今天把你活埋了!“

  于水清给泼得满身黄泥,但眼却一眨不眨,死盯着刁梓俊。当脚被土填住了,于水清真的有些急了,就试图往上爬。我相信刁梓俊肯定是不想弄死他的,只想要点儿钱,并且使他彻底臣服。可于水清的负隅顽抗令刁梓俊愤怒,刁梓俊的性格就是你犟我比你还犟,一定要让你服气才罢休。所以他只希望于水清认输害怕,乖乖把钱交上,可一点效果也没有,就更加狂怒了,见于水清还要爬上来,想也不想,一铁锨拍在他脸上,这一下也并不重,但于水清一声不响地栽倒了。他经常昏倒,所以我们也不是很担心。刁梓俊喘了半天粗气,'呸'一口痰吐在他脸上。后来他大概自己爬上来了,但是没上课,回家了。不过从此以后就再没见着他,听说他得了大病,一个月以后就死了。他爸他妈哭得死去活来。于水清也没什么遗书留下,只是好像死前曾要求把自己葬在石冶碑林。于水清他爸妈觉得从来没满足过儿子什么愿望,这次决定帮他实现。于是最终把于水清的骨灰埋了进去。至于究竟是哪棵树下,我也不记得了。“

  “他的父母现在在哪儿?”

  “这十年之内,相继也都……”金天闯陡然忆起了刁梓俊的窒息式死相,那不也跟被活埋很像吗?不由说道:“可就算要杀人,又何必等到十年之后呢?当时他已经死了,直接报复不也一样吗?”

  沈颀却灵光一闪,颤颤地问:“你说,……是不是因为刑坤要给学校盖教学楼,把石冶的后山挖开了……那是学校的禁地,那些树……树下埋的死人就……”她本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这种人类千百万年进化所积甸下来的恐惧都无法超越的噩魇,足以令任何忠虔的信仰基石动撼。

  金天闯背脊一阵酸冷,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如果不阻止工程……继续任他们挖山毁林,那就……还会死人?”

  沈颀打开门,背对着他说:“我去找刑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6

6、不为人知的东西

  沈颀在晋达公司大门徘徊了半天,门卫坚决不放她进去,就在这时,刑坤开着一部冰蓝色的兰博基尼缓缓驶入,把头一侧探出窗外,笑着问:“哎,沈小姐,找我啊?”

  “是,我就找你。”沈颀不疾不徐地回应。

  刑坤敛起笑容,阴恻恻地逼视着她:“你还敢来找我……进来吧。”

  沈颀随着他乘电梯上十八楼的总裁办公室,电梯狭小的空间令沈颀十分地不自在,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般大小。刑坤一对冷电似的目光在沈颀俊俏的脸上扫来扫去。沈颀只盼望快些到达终点。

  电梯门一开,沈颀忙不迭地一步踏出来。刑坤自顾自地走着。员工鞠着躬将豪华办公室的镶金大门打开。刑坤一边双手摸着头发,一边吩咐:“给沈小姐上茶!”

  “不用了!我有急事要找你。”

  刑坤坐到真皮老板椅上,摆了个舒适的坐姿:“找我帮忙吗?”

  “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由于过去的某些误会,间接造成了你的失业,这个这个……我一直是有愧于心哪,总想找个机会好好补偿你一下。说吧,除了我的命以外,十万二十万的这不成问题。”

  “我不要钱。”

  刑坤怔了怔,随即把脸笑成了一团麻花:“哟,沈小姐对IT业也感兴趣?那……想要在敝公司谋个什么职位啊?”心里却一阵紧缩:“这该死的女人,在外面查不到扳我的证据,就想进公司主电脑偷资料,还明目张胆地跑到我眼前,往我嘴里摁苍蝇!”

  “我不是来求职的。我只希望……不是希望,是强烈要求你立即停止在石冶的工程项目。”

  刑坤这才多少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无足轻重的渺小对手:“你……你说什么呢?嗯?你知道这工程我投了多少钱吗?一亿七千万!我本来还想用这笔钱买个F1玩玩呢,可为了这帮孩子能有个像样的地方学习,我也狠狠心忍痛割爱了。在你看来,大概这是我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价值体现了吧?——你总不能否认这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再说了,这工程我已经交付给新环公司的老板沐春,我只管出资,你非要制止那也不该找我,就算你现在还是警察,申请不下相应的文件,那工程照样也不会停。退一步讲,你什么文件和手续都有,可这也是人家城建局、规划局的辖域。只要工程本身没有违法犯罪或者能导致灾难的其它因素,你们公安局也就根本无权过问。我说得对吗?”

  沈颀给他驳得哑口无言,闷视他半天,接着拉过一张椅子,与邢坤面对面坐下。

  刑坤有些诧异:“怎么,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我的办公室里?”

  沈颀睥睨着他:“刑坤,你不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吗?”

  刑坤冷笑着:“这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大家都心照不宣了。你要为你父亲报仇,该找胡功报去,可你偏死咬着我不放,还这么有恒心这么有毅力,看来想要结束这段恩仇咱俩只能比比谁的寿命长了。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你说我如果想要不声不响地弄死你,你认为还很有难度吗?我有意想要想放你一马,你居然敢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你千方百计地想从我平日里所作所为的每一个细节里捕风捉影,抠出来你认为的不妥成份以后,再凭臆想断章取义、极其牵强地去跟现有的刑法配配对,这蠢伎俩是用猴子的大脑想出来的吧?这些我都清楚得很而且都能容忍,可你说我就不明白,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盖教学楼能跟你爸爸的死扯上关系吗?你爸爸是死于应试教育的祖国花朵么?”

  “这的确跟一个人的死有关系,不过不是我爸爸。”沈颀凑近他:“是刁梓俊。”

  刑坤细长的眼睛如同触电一样极迅捷的眨动了一下,略微镇定后,问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不论是这样想还是直接说出来,都可能会很荒唐很可笑,可是……”沈颀颤栗地咬着下唇,“可是杀害刁梓俊的……不是人!”

  刑坤并没有如她所想哈哈大笑,也毫无任何惊异的表情,目光中却浮掠着淡漠的荒凉感,那一瞬间为沈颀锋锐的职业触觉与女性独有的尖刻思维捕捉到了,她不敢想象却又不得不相信,连邢坤这样可说物质生活达到极致,在世人劣俗的心目中可称为成功人士的黑道帝王级人物,也会有这样根本作不得伪的绝望神色。他不仅在跟人斗,也在跟天斗。

  “我很早以前就这么想了。……”刑坤闭上眼,捂住额头并擦拭汗,“胡功跟了我整整二十三年,车开得一直不错,可他撞死了两个人。当时他对我说:'我的车突然不听使唤,方向盘自己转出去了!'我觉得都四十多岁的人,时间再仓促口舌再拙笨,也用不着编出这么低劣的理由来推搪塞责。”

  “你承认是你指使胡功杀人了?”沈颀瞪着他。

  “可我没有说假话!我只要他杀顾学庆。只要你没证据,就凭我说的这几句话也不能指证我!而杀那两个人也不是胡功的意愿。正如你所说的,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就是杀害刁梓俊的……那个……”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相信我?我是说,为什么相信这种说法?”

  刑坤仰倒在椅子上,天花板上的浮雕映在眼里,使得眼皮突然异常沉重。若在平时他真想就此闭上,再不睁开,而现在心中却急剧膨胀起睁眼看这世界的欲望。他不想就此瞑目,尽管他过上了普通人拼搏几辈子都依然遥不可及的梦幻生活,可他还是觉得有许多事情仍不可捉摸,仍没有尝试过,比如……做个好人。

  “我们吃这碗饭的,……我们都很相信报应。我是坏人,你是好人,你是这样认为的,是吧?你难道真的就从没有过触动自己心里最卑劣最龌龊成份的时候吗?你从没有令自己一贯坚持并为之自豪的原则性思维模式所强烈反感与排斥的另一面吗?无非就是……我把它付诸了实践。我们都是俗人,我相信这世上总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拷问着社会的良心,它们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们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6

7、是我们间接杀了他

  这几句话惨黯极了,沈颀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停止工程,梓俊能活过来吗?”

  沈颀仍觉得这问题可笑,“你认为呢?人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走向死亡,只不过,工程再继续,就会再死人。”

  “我不会停止工程的。” 刑坤顿了一会儿,确定沈颀说完了才答复,以示并未打断她。“就像我一样,干了多少坏事,总会有谁给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我从不奢望能得好死,他们也是一样,只要做了,迟早要还,而是十倍奉还。人为是阻止不了的。”

  沈颀又惊又怒,气愤得说不出话来,甩开门兀自奔下楼。

  金天闯百无聊赖地走上街,在福利票亭里又买了五注。他从不奢望能戴上大红花,中它几十万,受到俗人的追崇与恶俗之人的嫉恨,但这些副作用都掩盖不了成功的辉煌光芒。他很早就打算做一笔生意,但苦于没有本钱,如果有朝一日真能得偿所愿,他一定会好好珍惜这笔钱,决不像现在这样边挣边花,毫无节制。经历过这半年来诸多光怪陆离的事件后,他从外表看起来更加镇静了。那些偷窥贪官的愚蠢想法一扫而光,更别提去付诸实践了。

  俗人也在进化。

  在这期间金天闯和廖东然又碰过几次面,总在少年时代常去的一家小吃部里。廖东然不声不响地付了钱,金天闯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一边很拙劣地谦让,一边老实不客气地将所有菜盘里的肉全部拨到自己眼前,直到剩下两块,他夹着一块扔进自己满是唾液的饭碗,将最后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同时关切地问:“怎么?你不吃肉吗?”廖东然只是笑,说:“条件不允许啊。”

  来到廖东然家里,偶尔又聊起了程科。原来程科又经历过人生的第二次质的飞跃与升华,刚回到香港便转随自己的导师移师欧洲,在更广袤更自由的空间发展。他也是普通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及各种不为人知的卑劣心情,要解脱它也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终日埋首实验室,去探寻人类乃至所有生命诞生之前的混沌世界,它死气沉沉,但也毫无私欲,最终不会因日益发达的思想而引致邪恶与罪孽。

  程科在电子邮件中这样写道:“回首我们从前的日子,那种无拘无束、狂野不羁、弗知轻重的逍遥生活,至今令我深深地感动。但如今我也明白,那份感动仅仅来自于青春本身,而非我们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生活方式。刁梓俊的死并非是应了宿命论的善意迷信,也决不是物质世界的偶然巧合。我们的一生都在拼命追求,同时也在拼命忘记一些东西。随着时间的延长推移,它将会愈来愈严厉地拷问,残忍地咬噬着我们的良知。但是,我们不应该抱怨,因为错的是我们!我们为此付出了一生一世无法安宁的代价,这使我们刻骨铭心,甚至传到下一代去。就如同四次苍之浩劫分别造就了生命、哺乳动物、原始人类以及人类文明的出现,它的每一次进化都是以上一个庞大种群遭受翻天覆地的毁灭为前提的。我们没有那么伟大,因为那毕竟只是我们个人的成功,更无权以任何与之无关的无害事物甚至活生生的人作业赌注。

  “我们的少年时代,永远不会与谁结什么深仇大怨,那些只是极度空虚的自我中心说带动的信仰暴乱所致。可我们曾经的的确确伤害过一些人。这世上非敌即友,敌人只有不共戴天这一种,而朋友却有很多种。哪怕但凡敌人的某个行为受到我们的尊重,也会被我们的潜意识划归到朋友之列。像我们,或像只是见面打个招呼,互相递个名片这样的,甚至曾是扭转敌对情绪而最终站到我们这一方的边缘人。而即便是我们九个,你们细细想过没有,朋友这两个字有多重,我们真的能担负得起吗?我们的友谊当真牢不可破吗?想要这样长久甚至亘古不易,那我们就必须永远共同维护并争取同一利益。而显然,这对于九个性格迥异、爱好不同、成熟后对世界有着各种看法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奢望有一天不会因为利益恰好相悖而成为死敌。若真的非有那么一天来临,我真庆幸自己能说了这么多在平时面对面都无法开口的纯灵之言,至少在成为死敌前,我爱你们,我的朋友。”

  “他就像是马上要去死似的。”金天闯不知所措,很不安地总结道。

  两人明显被适才的信所感染,半晌不语。

  “我想他就是个高尚的人,跟咱们不是一个层次。说真的,我佩服他,真的。”廖东然眨眨眼睛。

  金天闯仍不同意,认为程科吃得好、穿得好,还开好车,薪水又高,这与匿迹深山老林不为人知的风尘侠隐终究有质的不同。这只是程科全身心浸淫科学的一个极大的副产品,好比两个人上床发生关系往往不为人知,可一旦女方肚子一大,生出孩子来却有目共睹。金天闯偶然间欣喜地发现,自己终于不再将即时的想法全盘脱口而出了。他感到有必要说一些凝重的话题。

  “还记不记得于水清?”

  廖东然的脸像一下子被大脑下达了拒绝输送血液供应的通谍,顷刻间没了活力,他第一次粗声粗气地反问:“当初不是说好永远不提他了吗?”

  “我们当然可以不提他,”金天闯不断地给对方施压,“可从半年前一直到现在,这些怪事都是谁干的呢?就连对于朋友的惨死,你最多也只是写几篇毫无感情的报道,你不敢像对待其它事件一样刨根问底。……我不怎么会说话,可能说不到关键地方,我可没欺负过于水清,也没什么好怕的。”

  廖东然凝视他,缓缓地问道:“这是事实,我也没有。但我们没有欺负过别人吗?”

  “那我们自己呢?我们没被别人欺负过吗?”金天闯不以为然,“我可不记得你还是个这么有同情心的人,你怎么不想想,那时候谁也没可怜过我们呀。都是些孩子,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小时候打打闹闹这很正常。长大了回忆一下,这算什么?一笑了之就算了,还能怎么样?”

  廖东然沉重地摇摇头:“天闯,你说说,我们那天几乎等于活埋了于水清,那也叫正常?那还不叫欺负?他是因为我们而死的,是我们杀了他。”

  “你放屁!你胡说什么?”金天闯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若在大街上他会考虑影响,但这是在廖东然家里,他不会有任何顾虑。他本来是想让廖东然害怕难过,自己获取些快感,谁知反而反客为主,这尤其令他愤怒难抑:“你说清楚些!是谁杀了他?装什么清高?我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干过!”

  “可你也没阻拦。”廖东然死盯着他说,“我们是间接故意犯罪。”

  “你真让人讨厌!”金天闯叫道。

  “那你让人喜欢吗?”廖东然站起来,“才这么几句话你就受不了?你还记得你曾经是怎样对我恶语相加的么?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是岁月沉积出来的,我并没有真的喜欢过你的人格。天闯,你看看你,像个孩子,不停地口不择言,不住地伤害别人,而且毫不负责,并用各种花招狡辩推塞,掩盖自己的错误。你成天装爱作势,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别人,积极并且隐密地随时准备报复那些无意间因为可笑幼稚的理由得罪你的人。刁梓俊、程科、我,或者是其他的兄弟,没有谁喜欢你。我们一直在迁就你,可你就总盼着别人倒霉,仿佛这可以帮助你走运。程科所说,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生活方式,是说谁呢?一是直接伤害别人的刁梓俊,二是间接刺痛别人的你……金天闯。朋友两个字如此之重,你能背负得起么?请你原谅,天闯,我今天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让我恶心,让我愤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受够了。从今天、从现在开始,我决定选择不再忍受了!”

  金天闯恨恨地说:“好,太好了!你这样不尊重我,你……”

  “你尊重过我吗?你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值得我尊重?”廖东然肃然反问,“你能说给我听吗?”

  金天闯本想指着门大吼一声:“滚!”但又及时神志清醒地判断这是廖东然家的门,于是“轰”一声摔门,跑下楼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廖东然、程科,还有所有不喜欢他的人,全部以最惨的方式死去。你们都去死吧!如果他们不能老老实实地接受自己喜怒无常的牢骚与唾骂,那他们就不配做自己的朋友!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8 23:17

第六部分::::::::   走廊里的亚里士多德

1、第一监狱

  福特蒙迪欧缓缓停靠在烟州第一监狱的铁门前。廖东然下了车,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片刻,铁丝网缠绕的电动大门隆隆地打开。廖东然回到车上,驶向三监区。

  队长开始喊名,会见亲属的囚犯们神色凝滞地机械般坐满了座位。廖东然感觉不对,对一旁的队长问道:“请问……我们杜鑫达……”对方愣了愣:“杜鑫达啊?你是……杜鑫达的亲属吗?”“不是,”廖东然忙不迭地补充道:“可我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那队长上下打量着他,很稀罕地问:“你……什么?你跟他是朋友?……还非常要好?请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记者。我们是同学。”廖东然很急切地问,“他生病了吗?”队长郑重地看了看廖东然:“你跟我到这边来。”廖东然老老实实地随他进了一处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摆着14寸旧彩电与破风扇的木桌。

  “你看了不要激动。”队长打开监视器,镜头缓缓地现出奇特的沙沙声。虽然象素单调,但毕竟是台彩电,里面的画面渗入了些许惨绿色。许多身着监狱制服的人将一个人摁在木板上,而那个人在哇哇乱叫,周身的巨幅颤动超过了任何一种类似癫痫的疯病,周围站着的五六个人身体都很健壮,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制服他。他是杜鑫达。

  “他怎么了他?他……”廖东然用手指用力地触撞着屏幕,“他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可以打他?”“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不停地乱叫乱喊,还用手抓扯墙皮,把手指甲都弄裂了。”廖东然顺着队长的手指瞧见墙头隐约的几处又黑又狭长的痕迹,那黑是血液凝固干化后的颜色。

  “我们给他打了三次镇静剂,药量几乎超过标准,可还是抑制不住他。这时的他已经十分危险,连我们的狱医都不能接近他做精神鉴定,更别说让他去接受家属探访了。还有,狱医在窗口向里窥望他,发现他的动作虽然疯狂但很被动,眼神也很静,一点儿没有精神病人或患狂躁症的人目光里的那种浑浊。我们怀疑……他在装疯。”“”今天就是他出来的日子,他还装什么疯?“廖东然冷冷地看着对方,”他就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赖在这儿不走,再多呆些日子?“队长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很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画面中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呼,盖过了本身的嘈杂,只见床边上的人在使劲殴打杜鑫达。廖东然激怒不已,刚要向那队长喊什么,却见白光一晃,一张脸贴到了画面上,由于监视器的角度令这面孔严重走形,因此一只眼上插着的大筒针则显得格外醒目。廖东然这才恍悟,明白了那群狱卒殴打杜鑫达的原因:有狱医要再给他打一剂强镇,却被他反手将粗大的针管送入狱医的眼里。就在这时,杜鑫达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大力,一下子挣脱众人,伸手一拔,那针筒”哧“一声喷射着纯正的鲜红光彩,原本针尖上挑着的眼球也像刚打碎的生鸡蛋般,半液半固的粘稠物流溅在狱医脸的一角,仿佛有生命般剧烈扑腾。狱医狼嗥般发出非人的吼叫,从老旧劣质的监视电视播音器中传出已经变味许多,却仍能深深刺痛廖东然的神经中枢。

  杜鑫达并没笑出声来,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哈哈大笑,开心得很。一名狱警拿着对讲机大声呼喊,要求支援人手,廖东然转身之际,那队长已经带人离开监控室,直奔牢房。杜鑫达扯过床单一把罩在一名狱警的脑袋上,接着以自己的额头向那床单中蠕动挣扎得剧烈异常的脑袋一撞,折断的脆响又在廖东然的半规管内打洞。床单上顿时被浓郁的殷殷腥红浸透。这在几乎与黑白电视屏幕无甚区别的劣等彩电画面一样耀人二目。剩下的四个人仍站着,却在一刹那间停驻了步伐,他们自心底溢出的恐惧覆盖了整个脸庞,尽管己方人在数量上占尽优势,但没有谁想把命送掉。

  杜鑫达一声怪嚎,主动扑向其中一个矮个子。另三人一边庆幸他没有将自己列为首选目标,一边惶然地避闪。谁知杜鑫达一把拉过地面死尸的裤角,“呼”地抽出腰带。由于死者身形臃肿,腰带本来也系得很紧,所以这样用力一扯,腰带上沾着不少血红的碎肉丝末。杜鑫达拔下拴在上面的钥匙串,迅速选出自己囚室的那把,麻利地打开门,冲出廖东然所能看到的范围,屏幕框内一片沉抑寂落。

  廖东然见到他这种极具理智的做法后,更坚信他没有疯,他不知道这画面所代表的是哪一间囚室,世上的房屋百种千类,而囚牢却是相同的。廖东然无目标地狂奔着,经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地方,而他的人生,任何人的人生,不也在毫无方向感地不住重覆着某一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么?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他与队长及众多狱警的目光相遇,而走廊尽头的未知之处,站着一个人。这里是这带最高的楼房,一共五层,虽然并不能算是危楼,但也不是可以随便往下跳的。廖东然高声叫着:“鑫达,是我啊!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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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泣血幽瞳》--作者:徐东伟